《长女》 第1节 《长女》 作者:空巢独居客 【文案】 精明能干顶门立户独女vs「大家闺秀」官家病秧子 十二岁之前的孟半烟,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家中算不得有钱人家但从小就未曾为了吃喝发愁 没什么心愿,整天乐乐呵呵胡吃闷睡的,谁都没她过得舒坦 过了十二岁天塌地陷,爹死在外面死不见尸 孟半烟身为家中独女,只能咬牙扛起孟家的体面 此后孟半烟就给自己列了一个心愿清单 一:替守孝期满的娘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千万不能一辈子守寡 二:给阿爷阿奶妥当体面的养老送终 不能叫外人笑话了孟家 三:去衙门立女户梳发髻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 谁知就在把清单一条一条打钩完成之际,死了八年的爹回来了 爹成了京城有名的赘婿,嫁了侯门生了孩子,还已经做主把自己许配出去 清单也成了废纸一张 【男主文案】 身为户部侍郎府上唯一的嫡子,武承安生来就体弱 还有好些庶弟庶妹觊觎有「户部密钥匙」诨名的爹手里万贯家财 娘从小把自己平安养大已经操碎了心 再想要个病秧子文武双全守住家业绝无可能 只好听爹娘的话娶了据说特别能干特别厉害,能一个打十个的媳妇 【高亮】 女主出场十九岁 男主二十四岁 1v1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甜文 轻松 主角:孟半烟、武承安配角:阿柒 其它:预收文《清穿十福晋》 一句话简介:小孟姑娘威武无双 立意:忠于自我 第1章 清明前,孟半烟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丫鬟翠云,又喊上阿柒和小拾两人开路,一起上山给父亲和祖父祖母把墓扫了。 每年一到清明前后总是多雨,孟半烟路上又恍惚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勾着父亲脖子黏黏糊糊的问,怎么每次一下雨就要来山上,怎么不等天气好了再来。 孟半烟的父亲是个惯孩子的,听着女儿稚气的问不生气,反而用披风把孩子裹得更紧,一边抱着孩子爬山一边教她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那时候的孟半烟才五岁,哪里懂得什么叫断魂,只晓得鹦鹉学舌一样学着父亲念诗,念得七零八落也无所谓,反正念一念过后父亲就会带自己去街上吃米粉喝酸梅汤,很划得来的。 “姑娘,姑娘?” “嗯?到了啊。” 孟半烟想起旧事有些走神,脚下还算稳当。跟在阿柒身后站定在父亲墓前,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摆手示意翠云和阿柒跟自己一起准备香烛鞭炮。 孟家在潭州城里算得上富户,爷爷那一辈发的家。老爷子孟山岳本也是潭州下头镇上地主家的孩子,可惜家道中落。又一个月内先死了娘后死了爹,整个家就彻底败了。 大哥在外当学徒回不来,十岁的孟山岳就带着弟弟一卷破席子把爹娘抬上山埋了。就这样都还被同村的老少为难不让埋,是孟山岳咬牙签下一张莫须有的欠条,才让爹娘入了土。 再之后,孟山岳便出来做了学徒,五年学徒五年奔波,攒下了一份家业才带着怀了孕的妻子重新回潭州城里安家落户。 孟山岳学的是酿酒的手艺,酒酿得极好又不墨守成规,只差在白手起家没个家底,哪怕后来娶的是东家的小姐也襄助有限。 好在孟山岳是个明白人,生意做不大就做精,不大不小一个酒坊发不了大财,能让府城里最有名的那些酒楼和花楼都离不了自家的酒水,便也是他的本事。 生了儿子孟海平,是个踏实能干的性子,只可惜鼻子不灵舌头也一般。学会了孟山岳酿酒的手艺,没有再上一层楼的本事。 好在他也不是个甘心一辈子吃父亲老本的人,不能酿酒就干别的。 成亲之后和府城里几个家世性情都差不多的人家一起做买卖,等到孟半烟出生以后,便同人合伙做起货栈组了自己的商队,关外京城各处跑。 起初孟山岳不同意,觉得行商太苦,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又不是没买卖可做,用不着吃那份苦头。眼看着儿子越往外面跑劲头越足、越来越意气风发,也就不拦着了。 可世事无常,孟半烟十二岁那年,孟海平出门行商碰上山体滑坡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独子去世,孟山岳与老妻柏贞也彻底倒了。柏贞熬了三年,等到孙女和媳妇把二十七个月的孝实打实地守完还等不到儿子回来,便断了最后的念想,死了。 孟山岳好点儿,又吊着口气熬了两年,等到孟半烟彻底把家业攥进手心谁也抢不走,才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闭了眼。 如今转眼又是三年,孟半烟藉着接连守孝不能出嫁的理由坐稳了当家人的位子,也成了潭州城里有名的老姑娘。 孟海平的坟是衣冠墓,但当年才十二岁的孟半烟也是按着规矩办下来的。 别人说她家没个男丁给孟海平打幡摔盆,孟半烟就自己来,谁要敢说闲话就让家里养的家丁上去抽谁的嘴巴子,谁要去官府告状她就拿银子疏通官府,得罪了不少人也镇住了场面。 人人背地里都说孟家没家教不会教孩子,但当着孟山岳和孟半烟的面,再没人敢说可惜孟家没儿子的屁话。 鞭炮拆开绕着坟围了一圈,等孟半烟跪下把香烛点好,又折了三折黄纸烧在坟前,小拾才点燃鞭炮。 香烛纸马和鞭炮都是从城里专办白事的老人手里买的,说是一万响半点不虚。等最后一声炮响停下来,白烟弥漫几乎把跪在坟前的孟半烟全部淹没。 等烟慢慢散去,翠云再去扶跪在地上烧完纸钱的孟半烟时,却发现自家姑娘神色淡淡,全然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走吧。还要去阿爷阿奶那里,不抓紧点来不及了。” 孟半烟确实没哭,心里也的确没什么起伏波澜。 八年时间,从束手无措只能靠舅舅帮忙葬了父亲,到自己当家稳妥料理祖母祖父的后事,她送走了大半家人只留下三个坟头,心里也一次比一次平静。 去过孟海平的坟,再往后去祖父祖母坟上更快些。孟半烟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不然怎么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好在这样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下了山坐上马车回城,那一丝道不明的愁绪便连同香烛和坟一起留在山上,寻觅不见了。 孟山岳给子孙留下的祖坟地离潭州城不远,马车摇摇晃晃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 孟家做买卖多年,家中车架马匹都挂有记号,守城的士卒个个都是熟面孔,又是中午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孟半烟连马车都没下,抓了把铜板探出头去,“泉叔辛苦了,中午给几个叔叔大哥添个菜。” “还是大侄女贴心。”王泉大方伸手接过铜板,也不叫收下的卒子再来检查马车车厢,咧着嘴跟孟半烟闲扯,“昨天去你家铺子上打酒,你家那酒的味道有点淡,这可不好。” “明天泉叔再去可得让三叔多给您打点儿,不能叫泉叔一口酒都喝不痛快。” 孟半烟看上去听得很认真,说出来的话也叫人熨帖贴心。 王泉再抬眼看向坐在马车里脖颈低垂面容姣好的女子,才惊觉孟半烟看着老成其实还是个没嫁人的姑娘,便歇了再跟人拌嘴要好处的心思,摆摆手让她赶紧回家。 车轮辘辘,孟半烟放下车帘靠回椅背,顺手就从身侧的点心匣子里拿了块灯芯糕放进嘴里,还不忘给翠云几人分发,“回家还有一小会儿,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姑娘,刚才泉叔说的那话?”翠云接过点心没吃,而是转身去给孟半烟倒水。自家姑娘吃点心一定得就着茶水,要不然噎得慌。 “你听他胡说,个老酒腻子真觉着酒不对味还能忍到今天来跟我说?当场就得把铺子闹翻天。不就是想占些便宜,你看三叔能惯着他不?” 做酒水买卖最要紧的就是耳聪目明分得清真话假话,要不然怎么跟那些在酒缸里泡了一辈子的男人们打交道。 “小拾,下午你去酒坊里走一趟,告诉三叔送往各县的酒可以提前出发,最好明天就动身。” 孟半湮没错过方才王泉眼底的心软,虽然她没明白自己端坐在马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什么好让他同情的,但既然人家都心软了那肯定不能浪费。 都说小鬼难缠,自家每次送货进货只要打城门口过总要留下些辛苦钱。难得碰上王泉好说话,赶紧把下一次的货送出去,只要他们不为难人,一进一出也能省下不少钱。 小拾这两年一直跟着阿柒混,平日里除了走镖就是给孟半烟跑腿赚些零散钱。从孟家去酒坊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诶,大姑娘放心,等会儿我就去。” “不着急,吃了饭再去。” 第2章 孟家住的地方离县衙不远,只隔着两条街,潭州城里富户的宅子大多都围着这条街住,为的就是离官老爷近事事便宜,送礼去衙门都能少走些路,少碰上些人。 进了街巷路窄了不少,马车停下的时候孟半烟不用看也知道停的位置不对,离家门口还有几步路。 “老吴?” “大姑娘,对门孙家停了马车在门口,把路堵住了。” 孟半烟闻言起身撩起车帘往外探,抬头撞进眼睛里的便是一辆比普通车架要更宽一些的马车,门口有来来往往的仆从正从马车里卸东西下来,一看就知道一时半会儿让不开路。 这一处宅子原本不常住人,主家是潭州城最有名的白麓书院的山长,就因为这处产业的主人,紧挨着他家的几个宅子都比同一条街上其他宅子更贵一点儿。跟白麓书院山长做邻居,说出去多有面子。 半年前宅子里添了人气儿,孟半烟打听过说是山长的外孙住过来养病,还是从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爹是当朝户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整个潭州府也没那么显赫的官员。 半年多了就碰上过两回背影,也不知道那样的人家怎么能把儿子放出京城,来潭州这么个夏天热冬天冷的地方来养病,怕不是流放吧。 马车停下,很快就有隔壁的管事从门口出来往这边来。正好迎上下了马车的孟半烟。 第2节 “孙管事好啊,好些日子没见您老,又精神了。” “孟姑娘客气。” 孟半烟在外面跑惯了,见谁都先带三分笑。 向来有些清高的孙达不由露出个笑模样拱手道歉。“堵了孟姑娘的车实在是失礼,这就让他们往前挪。” “不用,我这都下来了几步路就进屋了,哪里还用麻烦。底下的事让他们自己商量去吧,左右这会儿后头也没车过来。” 孟半烟能看得出孙管事刻意隐藏的傲慢,但并不在意。自己一个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已经是‘大罪’,什么难听的没听过。也就孙家是书香门第,才这般暗搓搓的。 不过她也没打算惯着这老管事,随口一句话再顺手指一指自家马夫和前头的奴仆,就把孙管事重新打回仆从堆里。 挪个车本就是仆从的事,哪里用得着孟半烟来操心。也就孙管事太把自己当个人,才巴巴地往她跟前来凑。 “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还好吧?山上的路好不好走,你爹的坟周围都还干净?” 孟半烟一进门,就被听见动静往前院来的母亲王春华给箍住胳膊。 寡居的王春华一身湖蓝素面妆花褙子,把本就清秀的五官衬得越发出色。不像孟半烟的娘,倒像是她同辈大姐,全然看不出半点孤苦的味道。 “我就说我该跟着去的你非不让,一点咳嗽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咳了七八天还没好,再拖下去小毛病也要变成大毛病。” 孟半烟最清楚自家母亲的性子,当不得家管不了事,爱玩爱笑受不得寂寞。 又怕吃苦又怕疼,前些日子吹风有些咳嗽,原本三两天就该好了,偏她不听话。约了相熟的妇人打牌吃酒,还背着自己偷偷把该吃的药倒了,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全。 “罢罢罢,快别说了。才多大年纪就和你外公一个性子,整日里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有什么意思。” 王春华听不得啰嗦,也不再唠叨女儿出门扫墓不带自己,拉着孟半烟往前院去准备吃饭。 孟家前后两进后头带有一排倒座房和东跨院,算不得多大但也很宽敞了。进门绕过影壁的前院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和待客往来的地方,孟海平死后就归了孟半烟。 起初也有家里奴仆和外人说闲话,都说一个女子怎么能住在前院还同外男往来交际。 等孟半烟发卖了私下说嘴的奴仆,又靠着祖父的支持把买卖收拢在手里,觉得孟半烟不该住前院的人就没有了。 后院一直是孟山岳和老妻柏贞住着,两位老人接连过世,院子孟半湮没动,就空在那里。平日还有几个多年伺候老爷子老太太的奴仆打扫看守,并不显旧。 王春华从嫁进来起就一直住在东跨院前面一进里,孟海平去世她没搬,这些年寡居守着女儿更是没挪过地方。 算起来全家也就孟半烟,从原本东跨院后头一进的院子搬到了前院,家中其他人甭管悲伤或难过或枯燥,都还守着自己既定的日子,平平稳稳过了下来。 现如今家里就剩了母女两个,王春华知道女儿忙也不让她日日去自己跟前请安,反而是每到饭点就往前院来找女儿,陪着孟半烟在前院吃饭。 孟半湮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王春华也不觉得女儿不主动去她那里不孝顺,这样不伦不类的规矩就这么维持下来。 今天也是一样,两人在正屋坐定,自有仆妇婆子张罗饭菜,三菜一汤加两道点心两道冷盘就算是很好的菜色。 母女两个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让王春华唠叨扫墓的事她也闲不下来。 “上午你出门没多久,三婶过来了,拿了一筐土鸡蛋两只鸡和一串鲗鱼,说是来看看我。” “来看你?不对吧。你跟她向来没话可说,有什么好看的。娘,有什么话您一气儿说完,省得我一句一句问。” 见女儿眉眼间没什么倦意,王春华咽下嘴里的饭菜也没怎么犹豫,就把本来想要瞒一瞒女儿的事给说了。 “还不是你的亲事,老爷子的孝也守完了,你再想拖着不说亲怕是不行了。” 王春华一边说一边看女儿的脸色,自己这个女儿太能干太有主见,她怕闺女为了这事动气。 “嗯,没想拖着。”孟半烟早知道孟氏族人会巴巴的找过来,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孟山岳当年被孟家村的人逼得连葬父葬母都要写欠条,后来重回潭州城也不愿同族人有过多往来。可这世道就是个讲究宗族羁绊的世道,孟山岳还要在潭州境内做买卖,不能一点不顾忌。 前些年同族里人不近不远的处着,维持住了面上的体面。直到后来孟海平去世,才打破本就虚假的‘同族之情’。 父亲去世,为了保留住家里的酒坊和最要紧的产业,孟半烟不得不和祖父商量着让渡一部分田产充入孟氏族产。才让族长压住了孟家村众人想要强行过继个孙子给孟山岳的事。 三年前祖父去世,孟半烟当家又已经搭上潭城县县令和潭州府知府的路子,花了大银钱才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三年。 现如今孟半烟是出了名的手腕子硬且不要脸,孟氏族人再想从自己手里弄银钱田地已然不可能,就又打起让自己成亲的主意。 若是嫁人,他们不会同意自己带着孟家全部财产做嫁妆,到时候少不得又要献出不少土地做什么鬼族产。 若是招赘,他们更加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点头答应同他们挑出来的同族男子成亲,美曰其名: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姓孟绝不会亏待自己。 “那……”王春华见女儿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彻底吃不下饭了,干脆放下筷子,“阿烟,我知道你主意大,可这事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能不能跟我说说,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潭州人好吃辣,孟半烟更是从小最爱吃辣。这会儿夹了块裹满鲜椒的排骨混着米饭一起吃下,辣得斯哈斯哈的才开口跟她娘说。 “娘,我打算先把您的婚事定下来,等您嫁了人,我这边就好办了,保证不让我自己吃了亏去。” 孟半烟轻轻浅浅一句话好悬没把王春华给吓死。涨得满脸通红看着女儿,看那样子都要哭了。 “你、你怎么又说起这事来了。” “六年前张家就派人上门来问过,祖父也说只要给爹守孝完了,就不强留你在家守着。要不是后来祖母祖父去世,几年连着守孝,这事早就该办了。” 王春华娘家在城里有一间祖传的医馆,想要求娶的张家是做药材买卖的,两家算得上是通家之好,王春华也和张杨从小就认识。 只不过张杨比王春华小两岁,两家没来得及琢磨结亲的事就被孟山岳抢了先,孟海平又长得俊朗,王春华才嫁到孟家来。 本来王春华嫁人,张杨也成亲生子,这辈子就算是没了交集。谁知八年前孟海平出门行商再没回来,张杨的原配也早早病逝。 张杨家里有产业有买卖,不可能就这么当一辈子鳏夫。王春华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更加没道理让她枯守一辈子。 “娘,过年张家还送了年礼过来,您要是真不愿意往前迈这一步,当时就不会收他家的礼了,对吧。” 孟半烟早觉得自己亲娘这寡守得够够的了,如今难得有个张杨愿意老老实实等了她这么好几年,不赶紧把事办了,还拖着做什么呢。 女儿说起这事太坦然,说得王春华有些怔愣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揪着帕子看向女儿,倒不像个娘了。 好在孟半烟早习惯了,只说上午累了要睡觉,便起身回了侧间卧房躺下,这才解了王春华的尴尬。 第3章 再嫁的事刺激太大,大得晚上王春华都没往前院来陪女儿吃饭。 孟半烟也乐得清净,独自吃过晚饭,让门房上的孟二去镖局把阿柒给找了来。 “姑娘,怎么这时候找我,是不是孟家那些人又来找晦气了?” “那都是小事,孟家那些人翻不起什么浪,由他们去吧。” 自打孟半烟快出孝,孟家就陆续派人往县城来了好几拨。有拄着拐坐在孟家门房,一口一个不像话妄图拿捏自己的族老,也有穿着朴素提着鸡鸭,一口一个为自己好的婶娘嫂子。 孟半烟是真没把孟家那些个族老放在心上,都是些土埋半截的人了,眼皮子浅得让她跟他们生气都觉得多余。 “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上次同你提过,你说要想想。这都多久了,想得怎么样啦。” 前院正房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孟半烟搬过来住以后就给改了。 进门的正间用来招待家中亲近客人和各家女眷,左边次间布置成暖阁,添一张书桌便是孟半烟私人私密的小书房。 右边次间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头摆饭里头放拔步床,后头还有个捎间做浴房,地方不算大,但紧凑着正正好住。 原本见外人待客的书房搬去东厢,有外头掌柜或是生意上的往来都放在那边,就算是同正屋隔开了。 阿柒不算外人又是个女子,到了以后直奔次间,还没等孟半烟说话,便自顾自地倚在小榻上挑了个大小适中的橘子吃起来。 原以为孟半烟这个时候找自己过来,是要商量孟家族人的事,没想到这主儿比自己预想的心还要大,这时候了心里盘算的还是怎么赚钱。 阿柒是个孤儿,五岁被街面上的老贼买回去养着,养出一手盗术和打探消息的好本事。 原本仗着脑子转得快在街面上能混口饭吃,十一岁那年眼睁睁看着老贼因为偷错了贵人,被当街打死。 回去便砸烂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带着身上所有的银钱投了潭州城里唯一一家愿意收女镖师的镖局。 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只要肯吃苦没有学不会的本事。学了些拳脚功夫的阿柒,这几年专门接护送官家女眷和富户出行回乡的活,倒也在镖局立下足来。 三年前,孟半烟葬了祖父自己出门做生意,第一次请了阿柒护镖,两人就这么认识下来。 阿柒不走镖的时候帮孟半烟在外头跑腿做事,还能多赚一份钱。 “要说去越州府开铺子,这事好是好。可我这人的本事全靠这些年在城里混出来的,离了潭州城,我能干的事就少了。好叫姑娘知道,我不怕重新再来,就怕误了姑娘的正事。”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孟半烟清楚真要人下定决心离了故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是自己,往越州府开分铺的事也并不是心血来潮。 “你放心,开铺子不是小事,我哪能光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找你就是为了求个安心,到时候我肯定得往越州府那边去,路上没你我不放心。” “到了地方,要有人替我在外头多探听,不好蒙着耳朵做睁眼瞎,我用你总好过用别人。” “你走镖这口饭不是能吃一辈子的,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越州的买卖做起来,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一份家业。 你想找个男人成家过日子也好,自己买两个奴仆把日子张罗起来也好,都是个出路。” 孟半烟的心不是生来就这么野,非要把买卖铺得到处都是。 可去年新来的知府大人实在胃口太大,城中的富户这一年来被他来来回回搜刮了不少次,都有些顶不住了。 过年的时候孟半烟算了账,去年一年光是花在知府身上的银子就超了八百两。 去年刨去各处支出和家里的花销,拢共才剩了两千两。这么一看,感情自己累死累活一整年,有一半的钱都是给知府挣的。 “咱们这位新来的简大人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我伺候不起,躲还不成吗。” 孟半烟想得明白,等母亲成完亲自己就更没牵绊了。 到时候分出一部分身家去越州府开分铺,买卖做好了是自己的一条退路。即便做不成,有潭州这边的铺子自己也饿不死。 况且越州府有港口,都说那边经商的人多,经商的女人也多,孟半烟想去看看。 孟半烟提起才上任就臭了名声的知府,阿柒就不劝了。点点头道:“只要姑娘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陪姑娘走这一趟的。” “到了新地方也有新地方的活法,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也能摸透街面上的规矩,不怕的。” 阿柒是在外面混大的孩子,在旁人眼里已经算是很没规没矩了。但比起孟半烟来,又多少还顾忌些。 她说着说着觉得不对,抬眼去看神色清明的孟半烟,心不免往下沉了沉。 “大姑娘,越州府离咱们这里不算远可也不近,这一去即便不是常住那边,怕是也要耽搁不少日子。那家里这边您是个什么打算,夫人呢,夫人同意吗。” “我娘那里你放心,过年的时候张家又送了礼过来,后来又另找我问出了孝以前说的那事还算不算。 我娘再嫁的事,我打算今年就给办妥不能再拖了。放妻书我和孟主簿说好了,过两天我就去取。” 当年孟海平死在外面是没找到尸体的,为了避免孟家族人吃绝户,孟山岳花银子在衙门里报的失踪。 哪怕人人都清楚孟海平死了,家里办了丧事连坟都立了,可只要衙门书面上记的他是失踪,孟氏族人就多少要忌惮些。 第3节 死了丈夫和丈夫失踪到底不一样,好在丈夫失踪满了两年是可以去衙门要放妻书的。这都已经过了八年,按道理王春华早就能拿了。 “至于我自己,我也跟孟主簿提过这事。等我娘的事落定,我就去衙门请立女户,到时候我不成亲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就什么都不耽误了。” 立女户,本朝初立就有的规矩。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人家立女户。 可既只是听说,就能看得出这事不多且是个能拿来流传的稀罕事。此刻阿柒看着坐在小几对面,说起立女户如同谈论明天早上吃什么一般的孟半烟,还是睁大了眼睛吓得不轻。 “姑娘!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啊。这世道女子不成亲,可不好过。” 阿柒从小没家,才更知道女人自己顶门立户有多难。她一直以为孟半烟这么能干以后一定会招赘,却不想人家压根就不想要男人。 “姑娘我说这话不是要灭你的志气,只是外人瞧见我阿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底下还拢着几个小孩儿给我跑腿办事滋润得很,那是外人只看我吃肉,没见过我吃苦受罪的时候。” “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也一样。人人只说我厉害又跋扈,眼里只有银子,一个女人家把着这份家业不松手,也没见过我被他们欺负吃亏的时候。” 孟半烟这些年接替父亲撑起这个家,早已经过不了依靠丈夫仰人鼻息的日子。 说她霸道也好说她没规矩也罢,反正家产银钱在她手里,这日子就只能她自己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劝,要真遇见个良人立了女户也能成亲。要是遇不见,女户早立起来早安心,省得孟家那些人整天惦记我这点东西。” 第4章 孟半烟是个急性子,决定的事不能拖着不办。 前一天刚和母亲提过再嫁的事,转过天来吃完早饭,便投了帖子去张家,准备亲自登门去张家商量婚事,直把王春华臊得满脸通红,拉着女儿的手臂不让走。 “怎么说去就去,不是说好了让我再想想,想想再说。” 孟半烟看着母亲有些无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她拉着自己软白的腕子不动弹了。 “娘,您什么性子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 “这些年您能留下来陪着我这么多年,祖父祖母记着你的好,总人前人后夸你心地好,可我心里却总不是滋味。” 孟半烟长得像她爹连身段也像,比王春华要高出大半个头去。此刻见眉目沉静又透着几分深邃的女儿,顿时就有些恍惚得分不清二人了。 “娘,你是个热闹性子,而我爹却喜静。我从小就听外公外婆跟我说,当年你就是看中我爹长得好才点头嫁了的。” 王春华和孟海平成亲以后的日子算不得琴瑟和鸣,一人除了出门做买卖,在家的时候三天能有两天闷在书房。 另一人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上街访友不管做什么,只要有王春华的地方就一定不会乏味。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时间长了各自都觉得不合适。但好在两人都是好人,不合适也不互相埋怨。 孟海平行商,一年得有半年在外头,连睡觉都想着如何赚钱。王春华守家,除了料理一家大小杂务,便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但得是孟海平还活着,那样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孟海平都死了八年了,王春华都帮着孟半烟把公公婆婆都安稳妥当送走了,凭什么还死守在孟宅里呢? “你爹,是好人。”孟半烟心中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了,听得王春华眼眶红红。“我晓得你心疼我,我也知道自己没本事当不起家,这些年全靠你撑着。 但我好歹也算个人,再不中用摆在屋里当个物件也多个人气儿,你在外面苦了累了,回来还有个我等你,是不是。” 王春华越说越觉得是自己没用,才把女儿逼成现在这幅性子,“我要是再嫁了,你可怎么办。” “这几年我一直留意着,张家是个好人家。杨叔能等你这些年,看来也是真心实意的。” 孟半烟最不怕她娘哭,掏出帕子给她娘把眼角的泪擦干,依旧不紧不慢同她娘说。 “我不是个非要把亲娘往外推的人,你只需给我句心里话。想不想再嫁,找个踏实人再好好过几年日子,还是说你更愿意陪着我一起继续这么过下去。”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对方真正的心思还是看得准的,“娘,我怎么样都行,只盼着您别委屈自己。再说我也不是个傻子愣子,一个人真寂寞了,难道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话说到这份上王春华也不哭了,转身回看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宅子,心中有怅然也有不舍。 可闺女有句话没说错,她不愿意后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她心里是想着再往前迈一步的。 “半烟……” “嗯?您说。” “那你去张家好好的说,二婚罢了,能行就行,不行千万别勉强自己。” “那是自然,到时候母亲拿了放妻书回外公那儿,又是正儿八经两家做亲,自然不能勉强委屈。我这人什么性子母亲还不知道,委屈了你?我砍了他!” 好不容易安定了母亲的心,孟半烟才出门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又被人给拦下了。 拦人的是昨天在家门口见过的孙管事,昨儿个还周身掩不住傲气的管事,这会子眼睛熬得通红,说话都带着急切和一丝慌乱。 “请大姑娘安,大姑娘可是要出门。” 孙管事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原本跟着山长在书院里住着管些杂事,眼看着就是奔着养老去。 谁知道去年从京城来了个养病的表少爷,主人便把自己派到这宅子里来管事,可算是把人给愁死了。 “是要出门,孙管事有什么事不如等我回来?” “这……” 孙管事本还想在孟半烟跟前拿个乔,没成想这女人真就不接自己的茬儿。随即也不敢再动心眼子,老老实实把脊背弯下来。 “求姑娘搭把手,昨夜我家表少爷发热,请了大夫来开药施针都不管用,大夫说要是能有烈酒擦身或许能把热降下来。 您也知道咱们县城里卖的酒都温润不辣口,拿来擦身子用处不大。这会子临上山又怕耽搁了病情,还请姑娘帮个忙,借一点烈酒。” 潭州不算富裕,粮食余得不多酿酒也就不醇。再加上两年前府城里出过用烈酒纵火的事,打那以后就管得更严了。 老百姓大多喝浊酒,孟家酒坊和酒铺卖的最好的是最便宜的刁酒,其次是中等常见的三白酒。 最好的秋露白向来只供府城最好的几家酒楼和行院女支馆,铺子前头连秋露白的酒坛都没摆。 辣喉咙能直接当燃料点的烧刀子也有,但孟半烟从不放出来卖,只在家中藏了些。酒这东西越窖越香,越香越值钱。 现在孙管事上门来求,求的就是最烈的酒。 那种酒不敢叫人多喝,喝多了闹出人命不是儿戏。拿来擦身降热是老方子,但也不能直接上身,还要隔水加热,具体怎么弄孟半烟一时说不清楚。 “酒我能给管事,只是该怎么用还得我看着。这酒太烈不敢不小心,等会儿该怎么温酒效用更好,我也能搭把手。” 孟半烟做事向来不嫌麻烦也不怕别人嫌她心细啰嗦,总比吃了亏之后再来后悔的强。 “好好好,如此最好,麻烦大姑娘走这一趟,老奴感激不尽。” 孙管事是真有些着急了,跟在孟半烟身后拿了酒,又忍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 “表少爷是从京城过来养病的,来了半年多看着身子是弱些,但一直都挺好的。” “最近天气不错,病了也不怕,养几天就好了。” 白麓学院的山长,门徒学生遍天下,满门清贵。自家不过普通富户,他们家的私事孟半烟不愿意多嘴,这会儿听着孙管事埋怨自然只和稀泥般接话。 “嗐,可是说呢。昨儿个就是看着天气好,老爷才带了表公子一起去踏青扫墓。谁承想在城外吹了点风,就病了呢。” 孙管事显然是已经有些厌倦伺候这位病弱的表公子,哪怕孟半烟说的全是寡淡无味的片汤话,他也还能自顾自地抱怨。 好在两家对门的宅子格局也差不多,说不上几句话便到了后院正房门口。 孟半烟侧过身让过大半个身子示意孙管事先行,自己端着装酒的大海碗跟在后头迈过门槛。 第5章 屋里布置得很雅致,左边侧间不像寻常人家弄个暖阁,或是拿来做个小书房。 而是直接砸了一面墙,伸出去半截露台正对外头的小花园,竟成了个茶斋。 屋里右边是整面从地到天的书墙,左边摆着些街面上能买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角落里还扔着一把古琴积了灰,看来这位表少爷还真是来养病的,连半点风花雪月闲情逸致都不沾了。 右侧次间做起居,孙管事回来,立马就有满脸愁容的女子从里头出来,“管事可把酒借来了?少爷这会子烧得更厉害,耽搁不得了。” 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布料剪裁都很好,不过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丫鬟的打扮。 眉眼神情都有些严肃,和孙管事并不亲近。说话的功夫瞧见端着海碗的孟半烟,便径直走到她跟前俯身行礼。 “想必您就是孟姑娘了,今日麻烦孟姑娘走这一趟实在是没法子,等我家公子病情稳了,定是要登门道谢的。” 秋禾低垂下头倾身微蹲,方才还有些严肃的眉眼这会儿也变得柔顺了些,姿势礼节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不用这么客气,是我这人胆子小生怕用错了东西,才厚着脸皮跟孙管事一起来了。大夫还没走吧,我得告诉他这酒该怎么用才好。” 孟半烟向来是自己在外行商交际,整个潭州城里没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大半年的武家众人也都清楚。此刻她自己拿着酒碗往次间里走,没人觉得不对,候在一旁的小丫鬟还赶紧替她撩起布帘。 次间和孟半烟屋里格局很像,也是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面坐着大夫和药童,里面不消说肯定躺着个病少爷。 孟半烟的外家就是开医馆的,城里坐堂出诊的大夫孟半烟就算不认识也总听说过。进了屋子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外人。 “表哥,原是你今日出诊,这可倒好了不用我再嘱咐这酒怎么用。” 进了屋见着了人孟半烟立马就把海碗递给站在一旁的药童,又给王苍递了个眼神,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想留下来趁机看看京城来的公子哥到底什么样子。 王苍是孟半烟大舅家的独子,亲娘出身不好,是个女支子,当初家里为了王大舅在外面养了这么个外室不知闹了多少回。 后来还是因为有了王苍,家里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孩子连带让孩子的亲娘搬回家里,做个正儿八经的妾。 孟半烟从小跟着王春华去外婆家,不少碰见大舅的杏姨娘。是个十分安静,安静得几乎让她记不得她说没说过话的女子。 每次见她不是低头跟在大舅母身后,就是大家吃饭的时候她站在一旁伺候,说是姨娘倒更像是家中的丫鬟。 也不怎么梳妆打扮,总是净着一张脸盘着发髻低眉顺目谨小慎微。但即便这样,小小的孟半烟也觉得杏姨娘长得很美。 有这样一个出身,王苍即便从小就养在王大舅和大舅母身边,性子还是免不了更内敛些。 从小家里人和医馆的人对他也多少带有几分微妙,只有孟半烟是个好颜色看脸的,从小就跟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表哥关系不错。 “你当心些,这可不是外头由着你的性子来。”药童带着丫鬟出去热酒准备擦身子,王苍拉着表妹半俯身小声叮嘱。 “放心,我就看看。住我隔壁半年多硬是没见过长什么模样,像话吗。” 孟半烟笑着伸出手指朝上发誓,一副赖唧唧的样子看得王苍没了脾气,只能稀里糊涂就依了她。 兄妹两个压着嗓子在屏风外说话,原以为病迷糊了的人却是醒着的。 武承安祖上有爵位,他爹武靖是嫡次子,大哥次一等袭爵守着如今的安宁伯府过活,武靖早早从伯府分家出来另过。 武靖在户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已然坐了六年,眼看着做尚书进内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算得上朝中顶显赫的少壮派。 武承安是家中嫡长子,从生下来便比寻常孩子体弱,母亲孙娴心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却又在婚姻一事上栽了跟头。 第一次说亲是在武承安十四岁那年,想着儿子身体不好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好歹能留给后。 第4节 谁知定亲第二年,那女子竟一病不起死了。要知道武承安病病殃殃这么多年,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之后等了两年,等到武承安十七岁,武靖和孙娴心又张罗着定下第二门亲事。 这次倒是没死人,但人家孩子是个烈性子,不愿意嫁给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 听说在家又吵又闹几乎要出人命,最后还是武承安不愿意勉强人家,瞒着爹娘让奴仆把自己背出门去人家家里退了婚。 经那一事之后,武家再不敢轻易给儿子替成亲的事,怕结怨也怕再伤着儿子。 转眼又是好几年,武承安都二十四了还没成家。就这么病恹恹的养着,孙娴心生怕儿子被女人掏空身子,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原本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也行,但家中不止他一人,还有底下的庶弟庶妹们。 老二武承定今年二十二,前几年娶了太常寺寺丞家的长女柳娟儿,去年生了武家长孙。庶长女前年嫁了,婆家是兵部郎中府上的嫡幼子。 还有个马上要相看人家的庶妹和已经进学的庶弟,都到了该操心的年纪。 生了两儿一女的谢姨娘,去年拿武承定生了长孙做由头,撺掇着武靖想要让柳娟儿帮着孙娴心一起管家。 自己的儿子还病病歪歪没成家,就要她把管家权分给庶出的儿媳,孙娴心又怎么乐意。 可一边要把着管家权一边要时刻担心武承安的身子,家中的事务又越来越繁杂,哪怕是做了多年当家主母,孙娴心也有些力不从心。 连着两次出了些岔子,让武靖也难免起了别样心思。毕竟对他而言,嫡子固然最要紧,可庶子也是儿子,不是不能用。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不是个傻子。眼看着母亲焦头烂额,自己帮不上忙也不能再拖后腿,便主动提起出京来外祖家散心养病。 一来好让母亲腾出手来管家,二来也好让父亲和家中姨娘别忘了,自己与母亲不是非要困死在侍郎府上,外祖孙家的人还没死绝。 只是潭州这地方的气候他着实不习惯,昨日清早看着风清气爽正是出门的好天气,谁知还没出城就觉着隐隐有些发闷。 太阳藏在云后出不来,吹来的风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气,到了要爬山的时候更是多穿一件衣裳太热,脱一件又被风吹得浑身发凉,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从昨夜开始发烧一直到现在,武承安已经烧得有些眼睛疼了。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想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可只要一平躺下就又觉着喘得厉害。 酸苦的药汤喝了几碗,涨得原本微微往下凹陷的肚腹都挺出个小小的浑圆。丫鬟还想要喂他吃饭,吓得武承安连连摆手,顺道打了几个水嗝。 今早原想着精神好一点了,可大夫一摸却说是烧得更厉害,让人赶紧去孟家借酒,借最烈的。 武承安知道孟家,门对门的住了大半年总有几次碰上。听说孟家当家的是个女子,他见过几回都来去匆匆只余个背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看着便畅快肆意。 听说是要去她家借酒,武承安便暗自强打起几分精神,连外裳都披在身上,想着万一人家过来招呼寒暄,自己不好连个面也不露,太不像话。 第6章 孟半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名声堪称狼藉的女子还能让京城来的病公子羡慕。 等药童端了温过的海碗回来,十分自然且气壮地从他手里接过来,跟着王苍绕过屏风,实打实把武承安当个没见过的稀罕瞧。 屏风里头地方不大,除了一张红酸枝的架子床和妆台,就倚窗摆着贵妃榻和一张小几。 窗户半开着,即便还有些散不去的药味,屋子里的味道却不闷。里间没点香,只小几上摆着盘鲜果熏屋子,倒是难得的清爽。 素色半透的纱帐半垂着把半靠在床上的武承安遮了大半,叫人看不清掩在锦被底下的男子身量高矮。 得亏另一半幔帐没遮上,好叫孟半烟把潭州城里传了大半年从京城来的贵公子看了个清楚明白。 半倚在床头的男人很瘦,瘦得两颊的肉都有些微微往下凹陷。呼吸起伏显得有些急促,连孟半烟这个外行也一眼能看出来,这人的身体是真不好。 乌黑的发靠一只玉簪松垮垮地挽出个发髻,白绸交领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宽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皮肉和伶仃锁骨,多少有些病骨支离的味道。 武承安长得像他娘,五官很精致,眸色深深眼尾带出点点细纹微微上扬,难得给因为久病而有些倦怠的眉眼添上几分活色。 许是发烧发得太久了,男人眼眶四周带着抹浅淡的绯红,衬着精致漂亮的五官和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着实是孟半烟不曾在潭州城见过的别样风情。 “多谢姑娘专门走这一趟,等在下病好些,一定登门道谢。” 武承安一直醒着,外间的说话声再小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隔壁邻居是冲着好奇来的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先开口道谢。 “一碗酒罢了,能有用就好。” 孟半烟不会说那些不值当谢的话,在她这里做了事一定要见着回报,嘴上太客气有时候明明是自己卖的好人家也不当好了。 “这位姑娘,赶紧扶你家公子坐起来吧,酒的温度正正好,别耽误了。” 烈酒擦身降温是一直都有的土方子,孟家做酒王家行医,除了少数能慢慢腾腾小心医治的富户官眷,大多数老百姓治病还是只看着怎么便宜怎么快才好。 这么年总有那么些发烧到惊厥都压制不住的病人,王家就总要往孟家来要酒。 时间一长,烈酒该怎么温怎么擦,先擦哪里再擦哪里两家人也总结出一套经验,看着简单但就是比旁人胡乱猛搓一气儿管用得多。 主子病成这样,秋禾看着持重沉稳其实心里早慌了。此刻也不觉得孟半烟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招招手便有小厮从床尾爬到武承安身后,稳稳托住他单薄如纸的脊背坐起来。 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病弱成这幅模样,王苍不放心让药童上手,自己挽起衣袖用布巾包住手掌给他擦身。 人看过了,孟半烟也没打算留下来伺候人。本想把酒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小丫头,不经意间又瞥见武承安淡紫色的指甲。 听说过这位官家公子病弱,亲眼看见才算见识了什么是真的病弱。只好又把递出去的海碗拿回来,亲自出去用角房的小炉子稍稍把酒温得更热了一点儿,再送回去。 “表哥,等会儿你先擦底下那几处。他体弱经不起折腾,手底下别省力气,早点把热降下来才安全。” 拿酒入药治伤古来有之,可怎么用效用最好,即便是外祖王家也不如孟半烟。自孟海平死后她除了外出办事,几乎时时跟在孟山岳身后,除了酿酒的手艺,其他用处也都学精通了。 王苍本就是个内敛的人,这次来给官家公子看病就更添了几分小心,要不是发烧实在降不下来,他连这法子都不愿意给他用。 就怕贵人身娇体贵,再被烈酒搓破了皮怪罪自己。此刻被表妹戳破了心中顾忌,不免抬头去看孟半烟。 孟半烟也不躲,直直撞进自家表哥慎重又担忧的眼睛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稳住王苍,接下来的事情就用不着孟半烟操心。跟着武承安的小丫鬟去东厢房坐着喝茶,茶喝了两轮又蹭了武承安几盘点心,才等到秋禾送王苍出来。 这回出来秋禾脸上的表情看着松快了不少,一见孟半烟又连声道谢,直把人送到大门外,又看着两人进了孟家宅门,才转身回去。 “怎么样,那少爷好些了吧。” “在降温了,我教了丫鬟怎么用酒擦身,今天再擦一次,等明天我去看一看,改个药方就差不多了。” 孟半烟本想让王苍直接回去,但都到了家门口,不进去给他姑姑请个安实在不像话,就只好陪着表哥又回了家。 “倒是你,今天怎么为了碗酒专门过去,真就只想看看那武家公子?” “又不是三条腿的哈么没见过,我至于吗。” 两个月前,潭城县县令钱仁怀摆宴,孟半烟去了。听在场其他人说起县令还下帖子请了孙山长的外孙,只可惜人家没应邀,惹得钱县令整晚的脸色都比猪肝还难看。 就是那天晚上,孟半烟听了满耳朵的武承安。有说他矜贵的也有说他太不给面子的,但不管怎样,钱仁怀眼底的失落和懊恼孟半烟都没错过。 在城里开铺子做买卖,孟半烟跟钱仁怀打交道的时候比跟府衙里的大人们多得多。 钱仁怀去年刚过完四十的寿宴,在潭城县做县令已是第二任。按年龄来说算不得前途无量,但又还有机会往上走一走。 论做官,钱仁怀还算有能为。不敢说事事公道清廉如水,但好在他是个有分寸的。 平日里不管是催税还是纳捐都不过分,总能卡在让人有些心疼,却又甘心花钱买清净的那条线上。 唯一的缺点就是上头没人,要不然也不会外放这么多年还在知县的位子上来回打转。 潭城县算是个上县,容易出成绩。看样子只要朝廷不动他,他还能继续留一任,等到时候攒些功绩才好往上升迁。 知府是个贪得无厌的,孟半烟又不打算彻底离开潭州,那自然要找个能多靠几年的靠山。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知府是一府主官,再贪心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整日盯着城里的商铺不放。只要能跟钱仁怀把关系拉得更近,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咱们那位知县大人做梦都想搭上孙山长,山长清贵攀不上,又想来讨好这位武家公子。” 之后想要出潭州做买卖,不光越州府那边要打点,家里这头也不能疏忽了。 “表哥,你说我都住在人家对门了,要说之前没机会便罢,现在人家都求到我门上来了,还抓不住时机混个脸熟,我不白长这么大个脑袋了吗。” 孟半烟做事向来看好处,同人交往不能临时抱佛脚,也不能碍于面子这不敢那不行,自从父亲去世孟半烟就明白,脸面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好比今天,要是她顾忌多一些就不可能同武承安搭上话。现在不光说了话,等他好了送了回礼来,自己再厚着脸皮上门去一次两次,这往来交际不就有了吗。 到时候钱仁怀那里,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得对自己多客气两分。要是日后真能牵线办成什么事情,人情自己能分一半。要是办不成,那也是人家武大少爷人品贵重,与自己没相干。 第7章 孟半烟跟王苍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王春华的东小院门口就再不提这些,只摆出一副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娇憨的模样,倚在王春华身上。 “娘,一上午又过完了,还什么事都没干呢。” “那就不干,马上要吃饭,咱不出门了。” 王春华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知道自己不能干就不多管多问,也不戳破女儿那点她一看就能看透的小心思。 当母亲是这样当姑奶奶也是这样,旁人对王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出身,天生比人矮一头。 但王春华不管那些,孩子和杏姨娘是家中父亲做主认下的,她这个当姑妈的就认这个侄儿,与娘家其他几个侄儿侄女一样看待。 至于杏姨娘,王春华私底下跟她娘说过,大哥都能把杏姨娘收做外室,日夜一处做夫妻,旁人又来嫌什么。 真要嫌,那到底是嫌杏姨娘还是嫌大哥,怪没意思的。 话说出来,孟半烟的外婆气得狠狠锤了王春华好几下。可等王春华回家把那话原模原样学给孟半烟听,孟半烟却抱着自己亲娘笑得差点跌坐到地上去。 这会儿见着王苍也是一样,当即就要把人留下来吃饭,不许他走。并不摆出一副‘想同你亲近又嫌你是外室所出,嫌你出身又可怜你是我家血脉’的怪样子来膈应人。 王苍喜欢到自己这个姑妈家里来就也不客气,一边吃饭还一边说了不少关于对门武家公子的事,听得王春华一愣一愣。 不好说人家什么别的,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怎么二十五了还没成家。听得孟半烟不敢接话,吃过饭便拽着表哥从家里出来。 “大中午的不在家里待着非要跟我出来,做什么?怕姑姑捉着你催成亲的事啊。” 王苍几乎是被孟半烟半拉半推着出了孟家大门,看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妹一副身后有狗撵着她似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再不走我娘又要问我什么时候嫁人,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孟半烟原想着先送帖子去张家,和张家讲定母亲的亲事再去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 这会儿见着王苍,又觉着这事不能就自己这么贸贸然上门,还是得先跟外祖家说定,两家一起去张家,才显得郑重知礼。 王家世代在潭州城里开医馆,做大夫的向来没有说按时休息这一说,孟半烟大中午的跟着王苍回到医馆,里头照样热闹得很。 潭州的清明春风料峭,没出太阳便一下子凉下来。医馆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这会儿在前堂坐诊的是王大舅。 “舅舅,外公在后面还是在家里,我找外公有事商量。” “在后院呢,过去吧。” 第5节 孟半烟是家中独女,也是王家唯一的外甥女。都说娘亲舅大,两个舅舅从小看孟半烟就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王苍走前面进来,王大舅不过抬头看了一眼,问一句出诊情况。等瞧见跟在后头的孟半烟,这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副弥勒佛的样儿。 孟半烟很少这个时辰过来,等看完手头的病人,王大舅也跟着往后院来。进门就听见侄女一句:“外公,我想给我娘去张家提一提亲事,您觉着怎么样。” 平地一声雷,吓得正在喝水的王苍呛了个惊天动地。王大舅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背,把人赶出门去咳嗽,不让他待在屋里哼哧瘪肚地咳。 王老爷子也唬得不轻,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两下,茶水晃出来溅在手背上都没感觉,胸脯急促起伏着,想说什么可张了两回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孟半烟见不得老头儿这样子,起身绕到老爷子身后,笑嘻嘻地给老爷子揉肩膀,“从小我就跟外公好,外公有什么话还不能同我说?” 孟山岳年少丧父丧母,自己打拼出一份家业。虽也把孟半烟看得重,可还是习惯了不苟言笑。祖孙两个直到孟海平去世,相依为命着才日渐亲近。 孟半烟小时候爹在家的半年围着爹转,没在家的半年就总往外公家来。 王老爷子喜穿道袍,每次见着外孙女都会远远地就张开双臂,孟半烟就跟小鸡崽儿一样撞进外公怀里,然后被袍子紧紧包裹住。 袍子里是外公身上常年不散的药香,那是小小半烟觉得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你娘都多大年纪了。再嫁,怕是外人要笑话。” 王茂林紧皱着眉头,自己这个外孙女有主见有本事,早早地没了爹,是他最心疼最放不下的一个。 “外公您拿这话来敷衍我就没意思了,咱们家要是那等迂腐人家,您都不能让我隔三差五就过来。外面不还老说您总纵着我回外祖家不像话,这又不怕人笑话了?” 当年女婿刚死头两年,王茂林是想把女儿接回来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可谁知道之后亲家母亲家公又相继撒手人寰。 不说守着孝不好把女儿接回娘家,想想独留外孙女一个人,再没了娘陪着,王茂林光想一想就心疼得很,如何还能再提让女儿另嫁。 这两年王春华岁数不小了,虽然张家过年时也上门来送了年礼,明里暗里的意思还是想结亲,他却没给回应。 总想着外孙女大了,怕是不会愿意让母亲再嫁,闹得不好再跟外孙女生分了后悔都来不及,却不想孟半烟会主动提起这事。 “小烟别胡闹,你娘都什么年纪了,再过两年你都要生孩子了,她还再嫁,说出去像什么话。” 王茂林皱着眉头不说话,倒是王大舅先说话。看着跟前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王大舅是欢喜又头疼。 “舅舅,我娘才三十六。” 王大舅这辈子除了找了杏姨娘那个么外室,这辈子行事向来本分守规矩。只是这守规矩要分时候,当大夫当舅舅自然是好,可轮到自家亲妹妹身上,就不那么好了。 “我娘身体好,一年到头除了一两次风寒咳嗽没别的大病。我往少了说我娘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这二十年,总不好让她就枯守在家,那也太苦了。” 这话说得太直接,把王大舅和王茂林都听得沉下脸来。自家的闺女妹妹自家心疼,这道理孟半烟知道王家人又怎么会真的不晓得。 到底是亲爹疼女儿,王茂林沉吟片刻便拉着孟半烟挨着自己坐下,“你既然提了这事,肯定是已经想好了,跟外公说说你想怎么办。” “我已经和孟主簿说定了,衙门里上下也都打点过。只要咱们两家愿意,到时候去县衙拿放妻书,就能办事了。” “张家那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往来,每年年节总要送礼上门。咱们也不好失了礼数,所以想要舅舅和表哥陪我走一趟,趁早把这事说定了为好。” 这事孟半烟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年,说起来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我娘在家这么多年,嫁妆我也给我娘备好了。 家里两百亩药田我分一半给娘带走,再有其他该有的东西,当初娘嫁给我爹准备了什么,我就给我娘准备什么,肯定不让张家看轻了去。” “胡闹!你家的药田是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置办下的,哪能就这么分出来。” 王茂林越听心越惊,也越明白外孙女提这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打定了主意。 “这事就是我爷爷生前说定了的。”孟半烟就知道她外公不能同意,干脆把早已过了户的契书拿出来,“您看,契书都是四年前过好了的,已经过到我娘名下了。” 王茂林接过地契拿在手里抖得如同筛糠,孟半烟生怕老爷子再把地契弄破了又赶紧拿回来,“外公,您就点点头吧。” 第8章 王茂林没当场把这事应下来,让孟半烟回家等消息。吃过晚饭回房,就把这事仔仔细同老妻夏云苓说了。 “这是好事啊,闺女守了八年寡,于情于理都对得起孟家了,你还想什么呢?” 夏云苓的爹是个老秀才,家中本就不算太多的家产全耗在给他爹科举考试上,只是到了也没能再考上个举人。 夏云苓当初算是被他爹半卖半嫁给王茂林的,卖了的银钱说好了买几亩薄田安安心心过日子,谁知他转头又把钱花在和他那些同窗往来交际上。 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没本事又张嘴规矩闭嘴礼仪的人,那些狗东西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爹。 这些年总有人在自己耳边说,闺女寡居还整日出门逛街会友不像话,她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好不容易外孙女心疼娘,愿意张罗再嫁这事,哪里还要犹豫什么。 “王茂林,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拦着女儿往前走一步,我跟你拚命。” 夏云苓今年六十了,倒还中气十足,一看自家丈夫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就火冒三丈,起身腾腾腾往里间去,不一会儿就翻腾出一张单子。 “这是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私房,春华要再嫁银钱从我这里出,不叫你为难,只要你肯松口点头就行。” “你这是什么话,春华难道就不是我闺女,我就不心疼?”王茂林看着老妻这幅做派忍不住叹气,“只这么一来,这潭州城里说半烟闲话的人怕是更多了。” “哼!”夏云苓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冷哼出声儿,“亏你还是个大夫看惯了生死,名声值几个钱。” “半烟要是看重那些个,就不该抛头露面自己掌家,合该坐在家中任由孟家族人把她们孤儿寡母吃得骨头都不剩。” 夏云苓把手中的单子拍得哗啦啦直响,声声催促。王茂林见妻子这个态度,本来也舍不得女儿继续守寡,自然就坡下驴点头定下此事。 孟半烟原想着要外公想通怎么也要个两三天,没想到次日一早王小舅就带着王苍过来,说是要和她一起去张家。 王小舅从小是个跳脱性子,十来岁被王茂林拿手腕粗的棒子追在屁股后面打,都没能让他把该背的穴位图和药理知识背下来。 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把人送去学武,到了年纪便使银子给他在衙门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 起初家中人人都说王春喜在衙门干不长久,谁知他那点机灵劲儿到了县衙正像如鱼得水,不但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连娶妻也是娶的县衙典史家中的女儿。 虽说典史这官职不入流,是个正儿八经的芝麻绿豆小官。可都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典史看中王春喜不缺钱财王春喜看中岳父在县衙的人脉交际,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原本今天该是大舅王春生带儿子过来,早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王春喜听了这事,便主动把这事揽过来。 王春喜性子活泛,平时虽有些不着调,对妹妹和侄女却是一片真心。 当年孟海平这个姐夫去世,孟家人靠不住还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大舅王春生老实只顾着埋头办事,往来交际和各处细节便都是王春喜支应着。 这些年孟家酒坊和孟半烟与衙门的往来也都少不了他在中间出力,即便是王茂林向来不喜小儿子圆滑的性子,也不能在这上头说他半个不字。 “跟舅舅仔细说说,你娘这事打算怎么办。” 王春喜骑马走在孟半烟马车旁,自他今天知道侄女儿要给妹妹去张家谈亲事,就一直咧个大嘴没合拢来过。 比起父兄王春喜想得通得多,也并不像夏云苓那样只想着女儿好。在他看来妹妹再嫁张杨是百利无一害,张家也是城中富户,若是能结亲,家里以后多个襄助不说,就连自己在衙门里,也能多得几分体面。 所以这会儿他正高兴着并不是真想听侄女有什么安排,就是心里得意,要找些话来说。 王苍本就少言,这会儿叔叔说得正在兴头上他更是不插嘴。只坐在马车车沿上回头撩开车帘,正好和表妹似笑非笑的眼眸对上,就明白孟半烟心里有数,不会在意王春喜的随口不过心的话了。 前一天孟家的帖子送上门时,张杨并不在家。清明前后正是一年头一轮收药材的时候,他正带着人准备下乡收药去。 车马都出了城好远,又被家中管事急急忙忙给追上来。张杨想要娶王春华续弦的心思,连养在后院的猫儿狗儿都知道,现在孟家送帖子上门,管事哪里敢耽误事。 张杨得着消息便哼哧哼哧往回赶,跑出一身汗回到家里天都黑了。一路上生怕错过了孟家人上门,等回来一问门房白天孟家没人来,又忍不住失望。 张杨比王春华还小两岁,虽总要出门收药材但面皮旧白净,再加上蓄得一把好须,即便五官平平但也算得上端正沉稳。 况且这世道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张杨的药材生意遍布整个潭州府,旁人看他且不需看他模样如何,只需他还是张大官人就行了。 匆忙回家的张大官人难得一清早打不起精神,坐在屋里看着摆在桌上的米粉小菜长吁短叹,叹得女儿张莺儿也跟着没了胃口。 “父亲,您要是实在等不及,不如今日就带着媒人再去一趟孟家,把这事给说定了吧。” 张杨和前头妻子只留下个独女张莺儿,也是从小如珠如宝似的养大,每日再忙早上这一顿也必定要父女两人一起吃。 昨天孟半烟差人送帖子上门就是张莺儿收的,她和孟半烟一向没往来,也不明白父亲怎么就非笃定了要娶王春华。 不过不明白没关系,张莺儿已经定下亲事明年就要出阁。她现在就想在自己嫁人前,能看着父亲把继母娶进门,要不然自己一嫁人,这个家就更冷清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昨天才送的帖子哪有那么着急,说、说不定人家家里也忙。” 张杨这话别说张莺儿,就是他自己都不信。孟半烟今年出孝,出了孝就送帖子上门,这要不是谈两家之间的婚事,鬼都不信。 眼下这就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忙。张杨想不出来,就因为想不出来,才更着急。 好在孟半湮没让张家久等,一碗米粉被张杨食不知味塞进肚子里,就见管家脚底生风眉飞色舞跑进来,“老爷,孟家大姑娘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王家舅爷和王苍。” 第9章 张家发家晚,住得也离孟家王家远一点儿。好在地方离县衙远也有远的好处,张家的宅子比起孟半烟家里要宽敞许多。 前后三进带东西跨院,还有个小花园,一半种着花草一半种着药材。平时都是张莺儿亲自带人打理,看上去十分精致。 进了张家,孟半烟几人就被管事领着穿过花园往后院小花厅里去,张家招待亲近的客人向来都在小花厅,张杨这是把示好的姿态给做足了。 孟半烟十二岁以前忙着玩儿,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是在胡吃闷睡,进学读书也只为习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家中没人逼着她非要学成个才女。 十二岁以后忙着活下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怎么才能让外人知道孟半烟这个人靠得住,同她做买卖不会亏得血本无归。 脑子里时刻都是银钱算计,看书多是看有用的能用上的,管着家里也只要求干净整洁奴仆们不吃里扒外就好。像张家这样的闲情逸致,是没有过的。 但平时绷得再紧,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儿,进了张家花园孟半烟就有些看花了眼。伸手这朵花上摸一摸,那株草上碰一碰,看得领路的管家心中只咋舌。 就这么个还没成家的女娃儿,就敢出门替自己母亲来提再婚的事,要不是自家真碰上了,说出去谁信呢。 到了小花厅,三家人都是奔着成事而来,孟半烟坐下便直入主题,把来意说了。 简而言之便是自家出孝了,没打算把亲娘困在宅子里守寡一辈子。知道你家一直有结亲的心,所以上门来问问这事能不能成,要是能行,就把事办了吧。 孟半烟主动上门自然要摆明自己的诚意,话说完又从翠云手里接过一个长条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契书。 “家中只有我与我母亲作伴。母亲这些年守寡不易,这是我替母亲准备的嫁妆,二百亩药田和一个跟药田紧挨着的庄子。 当初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大件基本没动过,经营这些年出息租子也攒下一些,到时候一起带过来还算我娘的陪嫁。 嫁妆里有些首饰布料样式不时兴的我会都换新的,家具在我家用了这么些年,有些坏了有些旧了。除了我娘睡惯了的架子床,其余的一概都准备了新的。” 孟半烟把匣子里的地契和房契摆出来,又另打开一张折好的单子递给张杨,让他仔细看清楚。 “张叔叔,明后两天是寒食清明,衙门里的大人们怕是不得空,你我两家也各有各的往来交际要忙。这个时候去衙门办事不方便,也不招人喜欢。” “过了清明,等衙门里孟主簿那儿得空了,我会去找他拿我娘的放妻书。有了放妻书,我亲自送我娘回外公家。到时候张叔叔若想结亲,可带着媒人上门去。 只有一件事希望张叔叔能做到,我娘不是那等娘家不要婆家不管的人,您若是真心求娶,三书六礼各项礼节都不能少,不能因为是二婚就马虎潦草。” 孟半烟把亲娘当嫁女儿一样,为的就是王春华再嫁过的日子能舒心,“要是委屈了,我还能接我娘回家。她就算不是孟家的娘子,也还是我孟半烟的亲娘。” 现在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时候,既是要娶妻,便不能怕麻烦更不能怕有些话不好说,这会儿不说清以后吃亏的都是王春华。 第6节 张杨知道孟半烟是个厉害泼辣的性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强势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今天她和王春喜、王苍一起过来,她顶多也就是做个见证,没想到王家叔侄才是来凑数的。 王苍已经听愣了,一双眼睛看看表妹又看看张杨,怕表妹说话太直惹张家不喜,又仔细看着张杨的眉眼表情,要是真有不耐烦这事可就不成了。 王春喜也好不到哪里去,来的路上自己信口开河跟侄女说的那些话,此刻回想一下活像是个笑话。 随即又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自己这侄女已经是能在知县摆酒时得着一个席位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事事要依赖人的小孩儿,到底是自己想岔了。 被孟半烟先发制人镇住了的还有张杨,双手捂着脸狠狠搓了几把,他没推拒孟半烟递到自己手边的单子,而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想明白了,才思忖着开口。 “这一百亩药田,是你孟家的产业,你就这样拿出来给你娘做嫁妆怕是不妥,孟家族老们会有意见,到时候争执起来你夹在中间难做,你娘也不舒服。” 王春华的嫁妆多多少少张杨不在意,自己不是十七八岁要父母出钱出力给自己娶老婆的年纪,不管是聘礼还是成亲之后过日子,都是他自己做主。 他不想白占孟半烟的便宜,从一个没了爹的孩子手里拿地,说出去寒碜。况且他更怕王春华误会,觉得自己仗着年长欺负了她女儿。 “孟家我当家,我说了算。我爹、我爷爷去世孟家族老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不过一点田地我自然有处置的权力,张叔叔不用在这件事上担忧。” 孟半烟不肯让步,家中药田里的产出,每年有大半会被张家收了去。不过田庄上的事向来都是庄头管着,孟半烟只负责每年年底拿银子看账目,没有和张家人有过往来。 潭城县不是多富裕的地方,一百亩药田的产出不算小数目了。让母亲当嫁妆带去张家,比只给银钱有底气。 再说张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主家娘子手底下有药田,更方便王春华和家中上下打交道。 加上王家的医馆也一直和张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王春华手上的药田就像是纽带,只要王春华日后稍微上心些,就能让娘家和婆家往来更多,自己从中也能更说得上话。 感情是处出来的,不光是夫妻,亲家亲眷也是一样。母亲地位踏实,以后自己往越州府去做生意,也能更放心一些。 “既然你都想好了,我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矫情。”张杨抬头看向孟半烟深邃沉稳的眼眸,心中也做了决定。 “清明节后,你拿了放妻书跟我传个信,我挑个好日子带媒人去王家。”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0章 和张家说定了母亲的婚事,孟半烟整个人都松快不少,盘着账都能哼起小调,看得王春华又好气又好笑。 笑过之后又舍不得,住了二十年的家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陪着女儿吃过晚饭不像平时总要拉着女儿絮叨一会儿,便独自回了东小院。 “姑娘,我听夫人院里的喜鹊说,夫人在收拾布料,说是要给姑娘做衣裳。” “这时候做什么衣裳,夏装还早着呢。” 孟家一年四季都会做新衣,春装早在过完年那阵子就做好了,夏装又还不到时候。 再说自己的娘是个什么人自己清楚,让她动针线不如让她出门和其他妇人去玩牌打马吊,那才是她喜欢的。 “怕是舍不得姑娘,想在回王家前多给您留些东西吧。” 翠云其实没想明白为什么王春华会想再嫁,她是从小被卖进孟家做丫鬟的,在她心里孟家就是这世上最安稳最好的地方。 家境殷实,连奴仆下人一年四季都能各做一身新衣裳。主家和气从不肆意打骂仆人,也不像有些人家妾室通房一大堆,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污糟事。 即便是当年老爷出事家中风雨飘摇,翠云也从没想过离开。家里再难熬也有片瓦遮头,外面再好也没个依靠,这便是她最朴实真诚的想法。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别憋着了。” 翠云搬了个绣墩坐在自己身侧,手里拿着绣绷半晌没戳一针,话说到半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孟半烟干脆推开算盘,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拿过小锤子一边锤核桃一边同翠云磨牙闲聊。 “姑娘,我没什么想说的,姑娘决定的事向来有姑娘的道理,我想不明白的就不去想。” 翠云坐在绣墩上仰头去看面色沉静的孟半烟,原本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稳下来。 “是府里其他人,听喜鹊说她今天碰上两个婆子在厨房那边嚼舌根,说是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要把孟家的田产给夫人做陪嫁,还说夫人都是快要当祖母的年纪了,何必再嫁。” 这话说起来难听,要说半分道理没有也不是。在孟家的奴仆看来,夫人待在孟家给丈夫公婆守孝是好人,主人家不强留媳妇守一辈子寡也是好人。 夫人拿了放妻书再嫁,把带来的嫁妆带走这是理所当然。可现在是孟家还要陪上一百亩药田和一个庄子做嫁妆,这事是不是就没道理了? 怎么有女子另嫁他人还要前任夫家给嫁妆的,孟家的奴仆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私下里嘀咕,仿佛孟半烟是从他们身上割肉一般。 孟半烟是孟家的血脉又是当家人,他们从根上就不会对孟半烟产生质疑。这么一来,王春华这个马上就要离开孟家的夫人,就成了众矢之的。 “你看我娘,这些年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啊?” “就说,开不开心,或是在你眼中她开心的时候多些,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多些。” 翠云没明白自家姑娘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看夫人在家的时候开心得少,去街上或是出门玩乐的时候开心得多。” “这就是了。” 孟半烟记事很早,她很小就见过父亲和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是说不到一起去,两个人都没错但两个人都不自在。 孟海平是个男人还能出去成就一番事业,还能把精力寄托在外头的买卖上。王春华有什么呢?人人都说孟海平是个好人孟家是个好人家,她该知足,但孟半烟不清楚母亲该如何知足。 后来父亲去世,王春华有一百个借口一千个机会离开孟家,可她舍不得叫女儿一个人吃苦受罪,才留下来陪着。 “翠云,我娘就是个糯米团,心软又良心好。但我不能因为她良心好,就装作看不懂她的难过,是不是。” 孟半烟这些话,其实翠云还是不太懂,但自家姑娘眼睛里的心疼她看明白了,也就乖乖巧巧点点头,“姑娘说得是,夫人往后能过得不难过就最好。” “晓得你贴心,这些日子帮我看着点家里人,我娘做什么干什么要是有人多说闲话,先把人捆了再告诉我来,我挨个收拾。” 孟半湮没打算同家里人一个一个掰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必要。有些事想不通没关系,打上几顿也就通了。要是再不通,那就卖了了事。 总不能让自己母亲因为几个多嘴多舌的奴仆,在家中过得不自在,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家因为王春华要再嫁不消停,另一头的张家也在忙着。 那天孟半烟上门把给亲娘准备的地契房契摆出来,原本张杨早就准备好的聘礼就不合适了。 好在张莺儿也是个能干人,娘死得早,自己的嫁妆就几乎是她自己张罗出来的。现在收拾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出来,并不算多难的事。 王春华毕竟是二嫁,这里头不光是王家和张家的事,孟半烟那里也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张莺儿趁着孟半烟还没去衙门拿放妻书,紧赶慢赶收拾出一份聘礼单子,和奶娘商量过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了,才拿去前院找父亲。 “爹,您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还有什么要添上去的,可别不好意思说。” 天气渐暖,张莺儿穿了件鹅黄百迭裙搭淡青色短衫,外罩一件半透烟罗长衫,看上去显得格外清秀爽利。 张莺儿眉眼五分像张杨,算不得多漂亮。好在她性情舒朗是个极好的人,再配上温柔和顺的眉眼,是个叫人看一眼便极舒服的女子。 张杨拿起帖子仔细看过,又顺手拿过书桌上的笔添减了几项,最后觉得都可以了,才拉着女儿在矮榻上对坐。 “听老方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之前不是已经聊过这事,聘礼怎么置办你我心里都有数,怎么又忙起来了。” “爹爹您别跟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咱们之前说定的那些东西,现在再拿出来给王家送去,也太不合适了。万一孟大姑娘也在,多丢人啊。” 张莺儿清楚父亲会这么说,是怕自己心里不痛快。怎么说也是后娘进门,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要真一点想法都没有,才是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 可她更清楚,自己陪不了父亲一辈子。等自己嫁了这家里就更冷清了,要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过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孟家是个知礼的人家。这些年您年节派人送礼上门,他们一向回礼都挑不出错处。可又从未派人来咱们家说那些是似而非的话,叫您枯等。如今能成事,算得上你情我愿是好事。” 张莺儿看得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的父亲主动求娶,人家能不拿乔能应下就不错了,再不把姿态摆好看点儿,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爹,这聘礼您要是觉着没什么问题,我就让管家去准备去。”张莺儿笑着把聘礼单子折起来,一边又说道:“还得趁天气好再收拾个客院出来,等新夫人进了门,总要让孟大姑娘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才是。” 那天张杨和孟半烟在小花厅说话,张莺儿就躲在屏风后头看着。在她看来父亲成亲这事算不得天大的事,进了门大家又不用挤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碍不着什么。 倒是孟半烟,她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总听家里管家和婆子们说孟家大姑娘如何能干如何厉害。 也有对她不屑一顾的,嫌她一个女子不要名节不顾脸面整天在外面跟男人们做买卖,没规矩不像话。 她很想和她说说话,问问外面传她的那些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第11章 都说世事无常,这话向来不假。 就在张家以为这事说定了,已经开始张罗采买成婚所需的东西时,孟家这边却逢了大变。 清明节扫墓踏青都离不了酒,孟半烟自然也跟着不得闲。忙过清明后一段时间,才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去了县衙。 县衙并不是天天都有人告状,县令更加不可能整天坐在堂上摔惊堂木审案子。 甚至因为老百姓大多惧怕衙门和官吏,有什么矛盾绝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出了人命案或是实在按不下的仇怨,才会有人上衙门来告状。 毕竟告状是要花钱的,不管是请状师写状纸,又或者见了大人打官司上下疏通,即便最后告赢了大部分时候也还是吃亏,最终得好处的只有衙门的人。 所以衙门平日多是找关系走路子的商人学生们上门,也不一定事事都要找县令,就算想找也没那么大的脸面,县太爷是普通老百姓说见就见的吗。 县衙里还有县丞主簿,底下还设有六房书吏,再往下还有各种杂吏衙役。 这些人大多都是祖传父父传子的差事,世世代代都在这潭州城里住着,比起外来做官的县令,大家还是更习惯找他们办事。 孟半烟早前就已经和县衙里的孟主簿把事情谈妥了,今日过来本是打算直接找户房典吏拿放妻书,却不想帖子递给门房上的衙役,就没了回音。 每天来衙门上求事的人不少,不管大事小情总得给看门的几个辛苦钱。 门房上的人也机灵,摆几张条凳放在门房外面背阴的地方,再弄个大壶弄点茶叶沫,夏天冷茶冬天热水,好叫人等得住。 孟家在潭城县是富户,酒坊的生意又比别的更加能和官吏打交道,再有王春喜这一层关系在,平时她有事来求从来不用等太久。 这天却不知道里头出了什么岔子,帖子递进去就没个消息。眼看着一起坐在条凳上的人一个一个往里面去,孟半烟心中也不免打起鼓来。 她怕是孟家那些族老听着风声要坏自己的事,又掏出个荷包塞给门房上的杂役,央他进去把王春喜给找来。 却不想等了半晌连王春喜也没等到,杂役出来摇着头只说里面忙着没见到王捕快,让她不如先回去,明天再来。 本来没找王春喜之前孟半烟也想先回家算了,现在连小舅舅都见不到,孟半烟就更不敢走了。来回踱步两圈又静下心来继续等,一直等到傍晚太阳都要落山了,才被门房上的杂役请出来。 “姑娘,要不要去王家,小舅爷白天忙晚上总要回家。” “不,先回家吧。” 如果今天是孟家族老从中作梗,别说在忙,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了王春喜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自己传信儿。 既然不是,那肯定就是被更棘手的事绊住了,连给自己送个信也不方便。既然是这样那自己现在就不该去外公家,一动不如一静,先等等看吧。 枯坐了半日,孟半烟只觉得全身酸疼疲倦得厉害。县衙离家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也懒得再赁轿子,就带着翠云慢慢往回走。 谁知刚走进巷子口就撞见自家门前停着个轿子,轿子旁还站着个秋禾,一见孟半烟就赶紧迎上来了。 第7节 “孟姑娘安。” 秋禾唇角微微上扬眼眸低垂,离孟半烟还有三两步的距离便停下道了个万福,礼仪规矩比孟半烟在知府家中见过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周到。 “秋禾姑娘怎么这时候还在外面,轿子里不会是你家公子吧。” 送酒那日之后,过了三天武承安就差人送了谢礼上门。一碗烧刀子换了四匹绸缎两匹烟罗纱,还有各色干货鲜果,摆了个满满登登,看得王春华直咋舌,直说这礼送得太重不敢收。 谢礼送上门的时候孟半烟不在,等她回来看过东西倒是觉得武承安送的东西十分合心意。 武承安是京城来的官家公子,就算只是来养病散心手头也一定有不少好东西。 他要是真挑几个贵重摆件花瓶送过来,才是打人脸。那不是谢礼,那是摆明花钱买自己那一碗酒,是不想跟自己打交道的意思。 布料干活鲜果再多,只要不是贡品也贵不到哪里去。况且四匹布料两匹颜色鲜亮两匹颜色素净,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孟半烟很满意。 本来是想着等家里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再带些东西上门去走动走动,没想到这少爷先出门了。 “还能是哪个呢。这两天公子身子骨见好,就有些坐不住了,总想着只差奴仆上门道谢不像话。” 秋禾边走边同孟半烟解释,还不忘扶一把刚从轿子里出来武承安,“这不刚能下地走动,就过来了。” 两家门对门住着,要孟半烟说就算把两家宅子走个对过儿也就是一抬腿的功夫。偏武承安体弱多病不敢让他劳累半分,竟弄了个轿子把人抬出来。 上次见面武承安没下床,这次孟半烟才发现这人生得还挺高。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去,粗粗一算也是将近六尺的男儿。 只是太瘦了,挺拔的背脊看上去像青竹,瘦得春衫穿在身上都有些打晃,着实有些形销骨立的劲儿。好在脸色不算难看,看得出来是真比之前好了不少。 “问了门房上的人,说孟老板出门了没回。家中只有夫人在家不敢贸贸然上门,今天天气好就干脆在外头等一等,想着等不到就回家,过几日再来的。” 武承安难得出门一趟,不愿就这么回去,干脆等一等。不敢站在外头吹风,更不好让路过的人瞧见自己一个男人守在孟家家门口,孟家一个寡妇一个未成亲的女子,容易遭人闲话。 便坐在轿子里等,没人的时候撩开轿帘往外看看,来了人把帘子放下来,旁人也不知道轿子里坐着的是谁,也没人在意这些。 倒是武承安心中难得有些别样感触,往日自己病得再厉害,出了府门也是正经爷们,从没有什么不敢叫人看见的时候。 现在坐在轿子里避着人,倒真有些像家中那些娇养的姊妹女眷了。怪不得二妹妹每次出门都说没意思,不是带着帷帽就是坐车坐轿,还生怕别人看了去,是没什么意思。 “赶紧进来坐坐吧,幸好碰上了,要不让公子白跑一趟我心里也不舒服。” 孟半烟笑着把人让进门来,又差婆子去东小院跟王春华说一声,这个时辰了总要留人吃顿饭,王春华愿意过来就来,懒得见生人就独自把饭菜摆在东小院也行。 “那天去大公子屋里,瞧见大公子的茶斋实在心痒,可惜我这边地方小没个花园子,要不然我也要把这堵墙给砸了。” 两人在书房坐定,孟半烟不问武承安身体养得如何了更不打算一上来就问你外公好不好,你家长辈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潭州养病这样不上道又招人烦的话。 挑了个自己真心羡慕又不出错的事当话头儿,就当是闲聊只要别四目相对没话说就行了。 “我第一次见那茶斋也觉得好,听孙管事说这宅子的舆图是外公亲手规划,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也是从山上慢慢移栽下来。要不是近几年外公年纪大了又要守著书院,怕是我也不能独自占了这么个好地方。” 武承安这么一说,孟半烟也想起来自己还小的时候对门确实也常常有人进出,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年纪小,对门那家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儿,就不在意那些。 两人一个是潭城县的地头蛇,一个是来了潭城县又基本不怎么出门仿佛没来的病龙,都有意互相交好,一时间聊得很好。 晚上王春华没过来,孟半烟做生意这么些年早没有男女大防这一说,留人吃饭武承安也没推拒,席上还假模假式装作不经意的问起上次的酒。 “武公子还在养身体,那么烈的酒还是少喝为好。” “我不是酗酒之徒,只是这潭城县里的酒水实在淡了些。我这病是胎里带来的,还能活几年我不知道大夫也说不好,便只好活着的时候尽量不亏待自己了。” 北边的酒比南边的醇厚也更烈,京城更是什么好酒都不缺。武承安虽然身子差但酒量却不错,来了潭城大半年也没喝到过适口的酒,实在是有些馋了。 武承安说起自己的病弱十分坦然,这让孟半烟对他的印象又更好了一点,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一点。 她从小在外公那里见多了讳疾忌医的人,有些明明是自己的病还要怪大夫给看坏了,更有些人病的时候哭哭啼啼求上门,好了就连路过都要绕着医馆大夫走说是嫌晦气,实在是气人得很。 心情好了,干脆让翠云去库房里打了些自酿不卖的米酒来,“那酒太烈,就不给公子尝了。不如试试这个,虽是米酒滋味却好,我向来不卖。” 孟半烟酿的米酒颜色米白质地微稠,打开封坛的泥酒香很快散开,不算浓却悠长,入口更是醇厚浓香不涩口,喝得武承安眼睛一亮:“好酒!” 第12章 武承安好久没喝到这么适口的酒,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原本还有些拘束的人放松不少,藉着酒遮脸的劲儿,还连问了孟半烟好几回这酒能不能再卖一些给他。 孟半烟摇摇头还是咬定了这酒是她自酿的,好是好但是还能更好,现在不能卖。要是喜欢可以送两坛过去,不妨事。 两坛酒听着不少,可看看桌上巴掌大的坛子,武承安被吊起的胃口瞬间就泄了大半。 好在武大少不是个骄纵不讲理的,人家的酒还未大成自然不能卖。自己再馋也不好误了孟半烟的事,买不了那就趁这次机会多喝一点解解馋,也是好事。 打定主意要厚脸皮赖一赖孟半烟的酒,武承安三两口喝尽了碗里的酒水,又让一旁伺候的婢子盛满了。 秋禾和翠云看着都想劝,但一个被武承安摆摆手拦下,难得出趟门没人捧着哄着,或是明里暗里想要跟自己父亲或是外祖搭上关系,不愿扫兴。 一个对自己的酒心里有数,反正他再怎么喝自己就拿出来一坛,全喂了他也不至于出人命,便由着他高兴。 如此这般宾主相得,最后的结果自然只有一个,第二碗酒见底武承安就醉得连人都要认不得了。 好在武承安酒品不错,喝醉了不吵也不闹就呆愣愣地坐着,孟半烟说什么他也回答,有些事答不上来就摇摇头抬眼去看孟半烟,老老实实告诉她自己不知道,并不为了所谓的脸面胡诌一气。 武承安眼睛长得好极出色,眸中含着潋滟水光看上去有些无辜,眼尾被酒气熏腾得有些泛红,本就五官精致的人又更好看了些,让人无端就想戏弄一二。 好在武承安身边还有个秋禾,见自家主人这幅模样也不敢再让他多喝多留。同孟半烟道了个万福便出去叫了小厮来,扶武承安起身回家。 孟半烟不强留人,还主动让人去酒窖里又拿了两坛子酒来给秋禾,“酒喝完了我这里还有,下回秋禾姑娘只管派人来拿就好。” “姑娘不生气我家公子头回上门就喝成这样就好,等公子醒了酒,定还要过来赔礼道歉的。” “别总说赔礼失礼这些,我与你家公子已经一张桌上喝过酒,这种事算什么失礼。你只跟你家公子说清楚,以后来我这里酒总是管够的,别再喝得这么着急了。” 秋禾是武承安身边的大丫鬟,也是武家的家生子。向来是个稳重妥帖的性子,她看得出武承安今天高兴,也就乐意两家多往来。这潭城县还是太偏了,连个说话投契的人都难找。 送走醉猫儿武承安,孟半烟也累得歪在贵妃榻上不动弹了。看着翠云带着人进进出出准备洗漱的器具东西,孟半烟有些怔愣,好半晌才重新打起精神。 “翠云,嘱咐孟二明天再去衙门走一趟,让他直接找小舅,要是还找不见就去王家找人。” 放妻书的事能等但是不能拖,拖久了生变。最近过得太顺了,突如其来一件没能一鼓作气就办好的事,这让孟半烟心里有些不安。 就在刚刚,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明天不能问出个结果,就得带着银子直接去找钱县令。要是还不行,就得厚着脸皮去求刚搭上关系的邻居了。 对这事孟半烟心里倒是没什么负担,人情往来本就是拿来用的。武承安也不知道能在潭城县住多久,要是这个人情还不上,大不了他走的时候自己把酿酒的方子送他一份,也不算是全然利用了。 两碗米酒,武承安喝完第二天一点事情没有,因为直接醉到第三天才醒。要不是期间除了昏睡没有别的不适,恐怕秋禾都要急死了。 武承安从未醉得这么狠睡得这么沉过,偏偏醒来以后又没有宿醉头疼的感觉,这才不禁感叹孟半烟说自己把酿酒一道琢磨通透了的话,竟没半点夸大。 “少爷总算醒了,下回可不能再这么喝了。要不是昨天孟大姑娘差人送醒酒汤来,又让那管事帮忙看了看,奴就又要去请大夫了。” 孟山岳是小作坊起的家,前些年忙的时候家中奴仆能帮忙的都不能闲着手。现在家里连赶车的老吴也对酿酒一事头头是道。别的不说,醉酒的人醉得是轻是重,好与不好还是还是有数的。 “不喝了不喝了,还不是孟老板手太严,多要一坛子酒也要不来,下回不这么由着性子来了,放心。” 武承安这些年生病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得多,这会儿不过多躺一天,双脚趿拉着软底布鞋里站起身时连眩晕踩棉花的感觉都没有,就知道自己没什么事。 来潭州,对于武承安来说起码有一半并不是情愿。外祖没让他住在书院里,虽说有大部分原因是书院的吃穿用度不如潭城县里好,但他心里也清楚,还有一小半是因为武家这些年庶子庶女太多,外公心疼母亲,对姓武的都有怨气。 昨天,不对是前天和孟半烟边吃边聊,是他大半年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这会儿再提起孟半烟心情还是很不错。 “可说呢,孟老板一个女人能在潭城县站稳脚跟怎么会是个小气人。昨天您还睡着,孟老板又差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坛子腌的辣椒和鲊鱼鲊肉都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 “孟老板专门嘱咐了,潭城县从这时候起一直往夏天走都多雨湿气重,要不是实在不能吃辣的,都要适当在菜里放些辣椒,提味祛湿。” 秋禾带着两个小丫鬟伺候好武承安洗漱,又拿过玉簪给他挑选好挽好发髻,才扶着他出了房门慢慢往小厨房去。 “还有那个鲊鱼鲊肉,用自家酿酒时专门留出来的酒曲米做的,整个潭城县就她家的味道好。人家专门说了,酒不敢给您多拿,鱼、肉管够。” “哪能总拿人家东西,她一个女子天天在外面做生意,不容易。等会儿去库房里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合适,明天你亲自送过去。” 在厨房看过了孟半烟差人送来的辣椒和鲊鱼,武承安心情又好了一点儿。 他这会儿就是个没见识的,孟半烟差人送来的这些吃的,他都觉得有趣新奇。越发觉得这个邻居哪里都好,只恨之前心情郁结不愿与人往来,白耽误了时间。 只是很快他就有趣不起来了,秋禾见他精神头不错,方才伺候他起床时没说的话,想想还是觉得不能瞒着。 “公子,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鲊鱼是用酒曲腌制的,腌好之后颜色暗红里透着鲜亮,闻上去除了酒香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让武承安又忍不住凑近了去看。南边腌制的手法着实是好,看着就开胃,便打定了主意今天中午就吃这个。 “孟老板家里出事了。”武承安喊孟半烟老板,秋禾就也跟着把称呼改过来。 “听门房上的说,昨天一大早孟家马夫就出了门,上午没什么动静还往咱们这儿送了东西,下午就突然吵嚷起来。” “刚开始我以为是孟家来客人了,可听着动静不对才让人出去看看。到了隔壁门房上的人看着有些慌张,但一问又说家里都好,没什么大事,我就只好让他们先回来。直到今天早晨才听说昨儿的事。” 武承安出京除了身边伺候的人也带了二十个壮年家丁,秋禾怕有人上孟家闹事,就干脆差了两个机灵的过去看看。没事最好,要是有事起码能帮忙护住孟家母女两个安全。 “啧,到底什么事你别啰嗦,人家家里都出事了我还在这儿琢磨吃什么,忒不像话。” 武承安见秋禾还犹犹豫豫也急了,转身就要差人准备轿子过去看看。还是秋禾手快一把拉住了人,“三郎快别去了,孟家那个死了好些年的老爷又活了。” 第13章 “什么?谁活了?死人怎么还能活了!” 武承安住得近,张家关系近,收到消息的时候都不算迟。 张家的管家甚至因为跑得太着急,几句话说得呼哧带喘结结巴巴,好在不妨碍张杨听明白话里的意思。 “你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人错了?孟海平都死了八年了,城里谁不知道,不可能回来,他还能从土里爬出来不成!” 张杨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急得来来回回在屋里驴拉磨一样转圈,嘴里也不停嘀咕着像是在安自己的心,好像只要能说服了自己这事就是假的。 “爹,别转了。咱们自己在家里空琢磨有什么用,赶紧派人先去王家问问。咱们是跟王家结亲,这事他们得管。” 张杨想娶王春华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把婚事说定又骤起波澜,他多少有些焦躁不安。 反而是张莺儿更冷静,这不止是自己一家的事情,死了八年的人又活了,且不说这事是真是假。就算是真,都八年了为什么现在回来,又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样天大的事能阻止一个当家男人抛家舍业八年不归,又是什么事能让八年没回来的人突然回来了,这里头必有内情。 “爹,这事且轮不到咱们着急。孟半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能当着家守着买卖,过年过节能和钱县令同桌吃饭的女人。她爹回来,孟家到底谁说了算?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我不信孟半烟能老老实实再把当家的权交出去。” 张家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向来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张莺儿此刻这么说张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把话听进去慢慢冷静下来。 坐下思虑片刻,便让管家准备一份不轻不重的礼,亲自带人去了王家。 外面对孟海平死而复生这件事议论纷纷,处于暴风眼中心的孟家却安静得有些吓人。 第8节 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不对了,孟半烟派去衙门送礼的孟二迟迟没回来,刚开始孟半烟还能自己安慰自己,说不定是衙门没进得去,又转道去王家了。 可潭城县拢共就这么大,王家医馆和宅子都离自家不远,什么天大的事也该回来了。 孟半烟等不回孟二便不再傻等,唤人把阿柒找来又重新备了份礼,这次她不打算再去衙门,而是直接带着人就往孟主簿家里去。 孟主簿跟孟海平算得上远房的堂兄弟,只是这个关系已经远得出了五服,孟主簿祖父还在世时就已经跟孟家分了宗,算不上是正经亲戚。 也正因如此,当年孟山岳幼年被族老们为难的时候跟孟主簿一家没有关系,孟主簿甚至都还没出生。 等到孟山岳多年以后在县城立足,两家的往来是全靠孟山岳拿银子砸出来的。银子铺路什么都好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又重新论起来。 但也只有孟山岳一家子有这个待遇,孟氏族老进城找衙门办事,孟主簿向来都是避得就避,生怕沾染半点就脱不得身。 衙门里的人大多觉得孟主簿这人办事做人都太势利,只有孟半烟觉得如此这般倒是正好。 人活在世上谁不要吃喝,不谈银钱谈什么?孟主簿再势利也是个拿了钱就办事的人,总好过那些嘴上血浓于水,转过头就恨不得把人吃拆入腹的同族强百倍。 孟半烟带着银票和几坛子好酒到了孟主簿家,门房上的小小子都是认识的,今日见孟半烟来却不敢把人领进去,只把人请到门房里等着。 这两天碰壁碰得多孟半烟都习惯了,等就等吧,现在不等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没多会儿谢夫人便急匆匆出来,今天早上丈夫出门前已经特地嘱咐过,要是孟半烟来家里找该怎么办。 “婶娘怎么出来了,该是我进去请安的。” “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眼下咱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 谢夫人嘴上亲近却没打算把孟半烟往家里带,只拉着她的手站在门房里说话,“你叔父说你求的事顶多再有一天就该有结果了。别着急别再到处去求,不如安心在家等着。” 孟半烟带过去的东西谢娘子没有往外推,得了一堆废话回了家的孟半烟却无法安心。只是再不安心也不好显露在脸上,回家以后还要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陪王春华吃饭。 王春华不蠢,从昨天起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紧张。但孟半烟不多说她也就不多问。女儿在外面够忙够累的了,本来就烦心的事自己多问一遍她就要多想一遍,问了又帮不上不如不问,就算是给她省点心了。 但这事显然不是孟半烟不说就行了的,吃过中午饭把王春华送回东小院,孟半烟回到自己房里屁股还没坐热,孟二就回来了。 孟二是家中用了好些年的老人,平时多跟着孟半烟出门,也兼顾递帖子跑腿的杂活,是个机灵能干的人。 今天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进了屋先跪下磕头,还是孟半烟气急了才抬头结结巴巴道出一句:“姑娘,老爷回来了。” 孟半烟压根没意识到孟二说的是谁,还一本正经的问是哪个老爷,自家如今已经没哪个亲戚能让孟二称呼老爷的了。 “姑娘,是咱们家里的老爷啊,您父亲啊!”孟二也觉得这话荒唐,可人是他亲眼见到的,就在县城衙门里,和钱县令对坐着谈笑风生,还问自己家里可好。 孟半烟悬了一天的心这才彻底死了,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得出话来。 父亲刚死的头一两年自己也曾幻想过他没死,毕竟死不见尸。说不定是摔下山崖被猎户农户救了呢,毕竟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后来时间长了,才断了这个念想。 但昨天没能拿到母亲的放妻书时,孟半烟就莫名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有些事也许是冥冥注定,再荒唐也成了真的。 这事仔细说起来都像是假的,孟海平死了八年再回来,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样貌气质都与当年大不相同。 就连进城时用的路引也不是孟海平的名字,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来,这人是当年在潭城县里有名的孟官人。 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孟海平没回家。嘴上对随从说的是还是要先去拜见本地官员为好,但其实说白了他心里也怕。这么多年没回家,他害怕物是人非。 孟海平先去的知府衙门,他如今的身份是新昌侯府三房独女招的赘婿,出门在外用的帖子也是侯府的,拜帖送进去很快就有人出来迎接。 潭州知府简从文是个媚上欺下的东西,外任的官员都想进京,只看谁的门路广谁舍得花银子罢了。新昌侯府在京城虽然算不上顶好的人家可毕竟是侯府,简从文就是想巴结也轻易巴结不上。 他是新调任来的知府,不认识孟海平跟孟山岳也没有什么交情,对孟半烟一个女人整天抛头露面也不大看得上。现在见孟海平回来,也不管他这八年在外面是怎么混的就先把心偏到他那边去了。 先是派人去县衙走了一趟,让人不许再接孟半烟的帖子,她要求什么是也一概不许。家中男人都回来了,万一孟半烟办的事孟海平不乐意怎么办,孟海平活了孟家就合该听他的。 县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先听从安排,孟半烟昨天才会被拦在门外。她在门外枯等的时候王春喜已经被带到府衙见孟海平,不知他问了什么,也不知道王春喜说了什么,总之王春喜昨天没能回家。 今天孟二去衙门,也是同样被扣下见了孟海平。“姑娘,老爷说离家这么多年近乡情怯,也怕吓着你和夫人,让我先回来跟你同个气儿,等明日再回来。” 第14章 孟二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雷劈在孟半烟头顶,让她惶恐且愤怒。 她不是半大不懂事的孩子了,要是还是孩子,大概只会痛哭流涕,或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爹爹没死还回来了,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 可孟半烟长大了,她掐了掐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麻的指尖,又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把小腹的隐隐作痛强压下去。 孟半烟打小有个毛病一紧张就肚子疼,为这个孟海平还笑话过闺女好几次,但笑话完了又会轻抚着她的额头安抚她,告诉她不用害怕,天大的事都有爹爹撑腰。 如今物非人也非,让孟半烟疼的人就是孟海平,她又还能找谁去撑腰呢。 “人你见过了,给我个准话,你觉得那人真的是父亲吗。” “老爷右手后背上有个疤,还是没和夫人成亲之前留下的,小人不会认错。” 孟二这会子脑子也糊涂嘴里也发苦,明明眼看着就有消停日子过了,怎么又闹出这档子事来。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亲父女,这里头隔着八年时间,是好是坏谁又说得清楚。 再说现在家里所有产业生意都归大姑娘说了算,老爷回来以后家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到底听谁的? 孟半烟一听这话心又凉了些,有些泄气地往窗户外看,正好看见家中管事和婆子凑在一起,站在院中也在偷偷抬头看自己,本来泄了气又立马提起来了。 “郑妈妈,你来。”孟半烟顺手就指了站在廊外偷看自己的婆子,“你去厨房和各处吩咐,从现在起除了每日采买的人,无闲杂事情不许出门。出去被我知道的,一律算作逃奴。” “孟大,你去门房上看着,有什么人来家里不许私自放进来,必须先来回我。包括当官的也包括和我爹长得相似之人,要是头脑一昏把人放进来,就别怪我打板子发卖。” 孟半烟对家里众人向来宽宥,但众人都不敢对她的话有质疑。当年孟海平去世,才十二岁的孟半烟能当着孟氏族老的面,一边啜泣一边命人把跟族中勾结的管事打死。吓得家里奴仆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再不敢起趁着孟半烟年幼拿捏主家的心。 “翠云,你去把阿柒找来,让她多带几个机灵的小子过来。家里有屋子有铺盖,让她放心来便是。” “是,我这就去。” 吩咐完手头的事,孟半烟又怔愣了快一刻钟,才起身往王春华的东小院去。有些事自己能做主的她大多不和王春华说,但这件事不一样,自己瞒不住也不能瞒。 王春华是不能干但又不是个傻子,昨天女儿出门前说是去拿放妻书,回来却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就已经有些怀疑。 到了今天,眼看着家里管事的婆子慌乱起来就更加笃定家里出事了。等到女儿过来把事情清楚明白说了,才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抱着迎枕狠狠哭了一场。 “他、他怎么,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他既是没死为什么不回来!”王春华哭得直打嗝儿,爬起来又攀上女儿的手臂,“他回来了,怎么又不往家里来,啊?啊!” 王春华不是替自己哭,她这辈子没受过什么大委屈。没嫁人的时候父母兄长宠着,嫁了人婆母不磋磨人,丈夫不算恩爱但也绝不是坏人。没了丈夫又有女儿管家,实在算不得命不好,她这是替孟半烟委屈。 “他回来了不回家,先去下帖子给知府是什么意思。家里不止咱们娘俩还有爹娘的牌位,他也不回来拜一拜?是在外面出息了怕我们攀扯吗。既是怕,又回来做什么。” “娘,人都没见着你说这些干什么。知府去年才到任,小舅和孟二见着人先吓得不行,问什么就说什么,别的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凭什么就说那人一定是我爹。天下这么大人有相似,这事说不准的。” 王春华哭归哭道理却不错,什么人离家八年回了故乡第一件事不该是回家?只这一条就不对。要么不是真的孟海平,要是是真的那就更坏了,离了心的家人有时候比仇人还狠。 孟半烟在外面走动这些年,见多了为钱为势反目翻脸的夫妻兄弟父子,如今横亘在自己和‘父亲’中间的岂止是八年光阴,她不得不防。 “对,你说得对。那明天怎么办,他说要回来,咱们怎么应对。”王春华听着女儿的话抹了抹眼泪,“要不去把你舅舅叫来,人多好些。” “大舅老实,来了也没用,我还怕到时候他给我弄‘帮理不帮亲’那一套。小舅还要在衙门当差,人家帖子都送到知府手里去了,小舅做什么都不对,别难为他。” 孟半烟摇摇头不肯让王家掺和进来,自己是十二岁也就罢了,现在都二十了还事事要舅舅撑腰像什么话。 再说她也怕,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男人就是比女人强,父亲掌家更加比女儿名正言顺。要是真的是父亲回来,只要他一句话恐怕外公家就要站到他那边去。 要是孟半烟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倒也好了,可她见过了外面的天地,尝过了自己说话说了算的滋味。要她现在再退回到内宅后院听人摆布,她死也不愿意。 跟王春华说话的功夫,翠云已经把阿柒找了来。两人一对眼就知道不用多说什么,阿柒更是主动站到孟半烟身侧,“我已经让人守住家里和外面,镖局那里我也请了假,这几天就跟着你哪里也不去。” “好。你在,我放心。” 孟海平突然回归,孟半烟已然落了下乘。但这些年的历练也不是白过的。孟半烟不出去问也不胡乱打探,只安心把家里的篱笆扎牢,攥紧自己能把握的一切,即便是亲爹想要回来摘果子,也不是那么容易。 阿柒说守着孟半烟是真的寸步不离,到了晚上连厢房也不去,把铺盖搬到孟半烟房里,就在罗汉床上睡。 有了阿柒守着,孟半烟稍微安心了一点。但闭上眼还是忍不住想,想小时候的父亲对自己的好。 那时候总有讨厌的亲戚跟自己说,‘你爹要是再生个弟弟就好了’‘半烟想不想你娘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半烟什么都好,可惜不是个男孩儿’之类的话。 那时候的父亲总会板着脸把说这样话的人赶走,再抱着孟半烟上街去买糖画。是他让小小孟半烟觉得自己身为女子从不比男子差。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到这八年自己吃过的亏受过的气,和无法同人说的苦,又不免焦躁起来。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回了潭城县不回家,是有外室了吗还是有儿子了? 阿柒也睡不着,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孟半烟一起去越州了。现在突然窜出来一个孟海平,那是不是两人的打算就要成空了。 心里杂乱就睡不安稳,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这么折腾了一整夜,等到天亮时孟半烟和阿柒都熬得眼底青黑,相互对视才无奈笑出声来。 第15章 孟半烟整晚没睡好,住在客栈的孟海平也彻夜未眠。 当年出门做买卖碰上山体滑坡,人全没了货被埋了大半,只有自己被路过的侯府马车捡了回去。 新昌侯府在京城本算得上老牌勋贵,近些年虽无人在朝堂上有实职,依靠爵位和祖宗攒下来的家业田地,也能过得十分体面。 但架不住现任侯爷是个极能生的,光是嫡子嫡女便生了六个,更不要论底下那些庶子庶女们。过年磕头时,就能挤挤攘攘从屋里站到廊下去。 起初人人都羡慕,都说新昌侯是个命好的,子嗣昌盛有福气。可谁知孩子越长越大越不是那么回事,好几个儿子竟没有一个能顶门立户的人。 长子是个老实人,说得好听叫忠厚说得不好听就是窝囊。当大哥的有时候被弟弟妹妹们怼到脸上作怪,也只嘿嘿、嘿嘿笑一笑,事情就算混过去了。 侯夫人对长子恨铁不成钢,但还能安慰自己,长兄是个厚道人是好事,至少能容得下底下弟妹,他有爵位日子也不会难过。家里的体面可以让其他儿子去挣。 可谁知老二从小读书却是个没天赋的,把人送进国子监读书读了好些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眼看着二十好几了,才花钱给他捐了个员外郎。 偏他又不是个能吃苦的,要给他找个外放的实差嫌地方偏僻不肯去,日夜晃荡在京城里,跟那些三流文人们厮混着,还自诩什么才子,其实就是狗屎。 再往下是三个嫡女,接连长大嫁人,光是嫁妆就几乎掏空小半个侯府。还有好几个不成器的庶子们连花架子的老二都比不上,十足的纨绔,在京城闲晃着简直人憎狗厌。 最后剩下嫡出的老三读书不行但办事周到又细心,侯府的杂务事情都是他在管着,算得上府里的内当家。 偏生又是个子嗣不丰的,成家几十年只得了一个女儿,女儿嫁人夫婿又早死,正是接回侯府来寡居的路上,把孟海平给捡了回去。 侯府老一辈都还在且论不到分家一事,府里众人也都不愿分家。都知道自己不是好东西就趴在府里吸血呗,要用钱了找老三,闯了祸找老大,反正用不着自己操心,多好的日子。 孟海平被捡回去养了两个月把身上的伤养好,身上没了丝毫能证明身份东西,脑子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大夫说是被石头砸伤了脑袋,又受了惊吓,里头有淤血,能不能好说不准。 幸好孟海平是个能干人,又在做生意一事上极有天赋。新昌侯府再是个破落户也还有许多产业,孟海平做商人的本能没丢,很快就在三房立住了脚。 偌大个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全靠三房里里外外撑着,花钱的时候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去三房求,不求人的时候又私底下笑话三房就是老黄牛的命,好好的侯府公子当得跟个管家似的,丢人。 三房想撂挑子不干,可一来侯府没分家,真不管了自己手里的私产大多见不得光,也没法再就着侯府名头捎带替自己多捞一些。 二来三房本就人少,三老爷三夫人再加上一个寡居在家的女儿,攒一块儿都不够别房一个姨娘生的多。再不管家,往后在侯府里更没说话的份儿,不占长不占幼的嫡子在新昌侯府里不值钱。 孟海平是外来的和尚,没有根基不说连记忆都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前几年全靠本能做事手段颇有些狠辣,敢为了一桩买卖替三房杀人灭口。 人人都说孟海平是三房捡回来的一条好狗,但奈何这条狗实在好用。三十几岁的人了模样清俊蓄一把短须,光是卖相就比别家的掌柜管家要强。 肚里一本生意经却又还通些文墨,最好的还不是家中奴才,三房早早地就给他新买了个户籍,就落在京城里,是正经的良籍。 第9节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久了,就容易起别的念头。尤其三房还有个寡居的姑奶奶,给丈夫守孝过了三年之后,家里也没打算再让女儿出嫁。招赘的话京城大户没人肯,外地不知根知底的三房又不愿意,挑来挑去的最后便挑中了孟海平。 一个半道上捡来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侯府三房姑奶奶招的赘婿,刚成亲第一年,不管是三房还是孟海平,都被指指点点得不轻。 但不管侯府或是别的勋贵世家如何看不上,对于底下的人来说,孟海平的身份跟以前就是不一样了。有了侯府姑爷这一个身份,孟海平再派什么任务下去,管事掌柜们都慇勤听话许多。 换了一个身份不亚于换了一层皮,做侯府的姑爷时间久了孟海平不再纠结自己以前是什么人,真心当自己重活一回,甚至连官话都越发地道,半点南方口音都没有了。 但堵在脑子里的淤血又不会凭空消失,要么有一天彻底堵死人也就没了,要么一复一日慢慢消散,失去的记忆也会跟着慢慢回来。 孟海平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恢复的,起初模糊得只有星星点点的斑块、一闪而过的一句话。 后来慢慢想起来熟悉的一座山一座城,再后来,前半辈子的人生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全都回来了,原来自己是个有妻有女有父有母的人。 可人呐,有时候不怕一穷二白就怕拥有的太多。 记忆里的亲人再好也已经隔着山海和金银,眼下的日子再有说不出的难处,转头看看枕在自己手臂上已经怀了孕的妻子,孟海平到了嘴边坦白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起初孟海平在心里下了决心,只要等妻子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就一定跟她说清楚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毕竟家中妻女和老父老母还在等自己,不能做那等没良心的畜生。 谁知妻子生产不顺,在产房里磨了整整两天才生下一个女儿,光是月子就坐了两个月,本来早就打好腹稿的话,又被孟海平给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招回来一个女婿,第一胎又生了个女儿,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喜。但对于新昌侯府三房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大喜事,快三十年没添过人口,三房已经顾不得重男轻女那一套了。 看着岳父岳母和妻子甚至整个侯府的喜气洋洋,孟海平再一次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次的理由越发冠冕堂皇,他劝自己别在一家子都开心的时候扫兴,等孩子大一点妻子身体养好了再说,无妨的。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孟海平就这样一天拖一天,慢慢的心里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又私底下派人回潭城县打听过,知道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走了,就更加歇了心思。 他知道家中是女儿当家,故意不问不听也猜得到孟半烟过得有多艰难,但他的心早在没有记忆的那几年里都变了。 知道女儿的处境难过吗?也是难过的。看着小女儿想起大女儿,也会找个背人的地儿好好哭一场。 但哭完以后呢,转过身来面对妻女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还能自己安慰自己,这边的女儿也是亲生的,还这么小,得先顾及这一边。 有时候孟海平也做梦,做梦要是当初没失忆就好了。被人救下养好了伤,不管是给人卖命还是奉上半副身家当酬谢,都能了无牵挂回家去,总好过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不过说心里想着为难,身体却是极忠诚的。小女儿都三岁了,他也从未说漏嘴,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孟海平甚至还戒了酒,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沾酒水。 对外的理由是三房管着家,女儿又还小怕喝酒误事,其实是怕自己喝醉了说漏嘴罢了。 直到去年年底,安宁伯府做媒,想要替侄儿武承安寻一门亲事,京城无人不知武承安那病秧子的底细,寻常世家但凡心疼孩子,都不愿跟他家结亲。 只有新昌侯府这样的破落户,人多又看中武靖手里的实权,一来二去地就跟安宁伯府搭上了线。 孙娴心本看不上新昌侯府,但奈何自家儿子那破身子实在没得挑,便放出话来说是不在乎出身如何,就想找个厉害的媳妇儿,能替儿子守住家业最好。 侯府一听要厉害的,一大半的人都歇了心思。新昌侯府养出来的孩子,要她们吃喝玩乐那是一绝,要她们管家就多少有点儿难为人了。 只有孟海平听了这要求不但没往后退,还把心思打到自己大女儿身上。为了替三房和他自己争一争,才藉机坦白了自己的事。 孟海平早差人问过了孟半烟这些年来的作为,要说厉害能管家没人比她更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她的身份,但只要三房愿意认下这个女儿,到时候把嫁妆铺得厚一点,也不是说不过去。 为此三房关上门来吵了一场,打开门却又摆出一副极欣喜的模样,三夫人更是慇勤劝孟海平赶紧把女儿接来京城,看得侯府其他人直翻白眼。 孟海平回潭城县的路上就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家不是好事,想了一路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劝说女儿同意婚事,但到了地方还是一时昏头先把帖子递去了知府衙门。 当年的商人孟海平已经习惯了以权压人,等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走错了这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孟海平再懊恼也没法子,只能干等到第二天带着奴仆回了孟家。 第16章 孟海平的马车还没拐进巷子口,孟半烟就已经知道了。 回来报信的是天还没亮就已经蹲在巷子口馄饨摊上的小拾,小孩子这几年给孟半烟跑腿攒了不少私房钱,在他眼里孟半烟就是又漂亮又能干又好心的老板,全潭城县也再没比她更好的人。 ‘孟海平没死又回来了’‘还成了知府的座上宾’‘听说人家已经给京城里的贵人做了赘婿’这样的传言已经隐隐约约再县城里传开了。 小拾对孟海平半点香火情都没有,对这个可能是回来跟孟半烟‘抢家产’的孟老爷半点好感都没有。远远看着生面孔架着马车往自己这边的巷口来,起身回去报信时还不忘歪头啐了一口。 八年未归,死人又活了。不管是哪一条都足够稀罕的,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的没人不好奇。 有几个年纪轻点的带着奴仆趴在自家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看,自持稳重的不好意思来趴自家大门,就派心腹管家来看。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干脆凑成一堆站到门外来看。 马车停在孟家门口,黑油大门还是紧紧关着,仿佛在表明里面人的态度。孟海平坐在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也不由湿了眼眶。 到了家门口,再近乡情怯也要下车。几个颈子都伸长了的妇人看清了来人模样,确定真是孟海平之后,都倒吸了口凉气。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慌张,本来还在凑着脑袋嘀嘀咕咕的人,突然就四散开来转身回家,把门关得紧紧的,仿佛孟海平这个站在阳光之下的不是人而是鬼。 只有武承安被秋禾扶着站在对门廊下,定定看着孟海平。 人家这赘婿当得知情识趣,去衙门用的还是侯府的帖子,武承安派人打听到的消息已经足够他猜出来孟海平的身份。 不过那时候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还没说自己恢复了记忆,没想到自己不过离京半年多,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 武承安没见过孟海平,但他笃定孟海平一定知道,自己这么个有名的病秧子正在潭城县养病。他有些凛然倨傲地站在台阶上微仰起头没说话,任凭谁都能看出来他释放的淡淡敌意。 昨天知道孟半烟家里‘死人复活’以后,武承安就把身边管事派出去了。从小病得多了没精神同人耍心眼子,武承安早早地就懂得了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派出去的管事拿着武承安的帖子直接去了知府后衙,表明来意很快就问清楚来了孟海平这几天的行程和动作。 他比孟半烟见过的更多,也在京城听过孟海平的故事。新昌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做事有能为又因为失了前尘往事没个亲眷,比旁人多几分狠劲儿。 别家为官做宰要做买卖总还顾及脸面,全都是让家里奴仆管事出面,真论起来他们手里除了些田产宅子并没有多少产业,足足一副两袖清风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孟海平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经商一道的喜爱,旁人眼中的黄白之物在他那里就是用得最顺手的武器。前年甚至还找关系弄到了宫里的供奉,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商。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还掀起过小小风波,再是赘婿是上门的姑爷那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皇商、宫中供奉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替皇家当个采买从中捞银子。勋贵之家,怎么能去做仆从做的事。 但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比不上亲眼看着银子流水一样流进库房的冲击更大。 孟海平从商这么多年极会把握人心,侯府那些屁用没有的纨绔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掐住银钱账目一个巴掌一个枣,来回折腾几次便都偃旗息鼓,即便不老实也不敢再在明面上跟他打擂台。 手里攥着那么要紧的买卖,怎么会突然说明自己的来历还要回家来,武承安是不信他那些失忆多年突然恢复记忆,因为想家所以回来看看的鬼话。 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私事他不好插嘴,便只能强打起精神把自己知道的孟海平在京城的情况全部写明,今天一早送去隔壁。 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句话:‘不能白吃孟老板的酒和肉,自己当不得大用,好在父亲祖辈还有些势可以借。要是真有急事还望孟老板别见外,该借的势能用便用,只要能平息事情就行。’ 信送来的时候孟半烟正准备坐下吃早饭,里面写的都是孟海平这些年在京城的一些事情,不算太仔细也有许多遗漏,毕竟武承安过自己的日子,又不是总盯着别人家的赘婿看热闹。 但满页信纸表达的意思孟半烟是懂了的,孟海平在京城有妻有女有家业,回来很大可能不是为了孟家的产业。 这么一来,他突然回来的意图就更令人担心了。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会让他不顾及或是不需要顾忌侯府千金小姐的感受,回乡来认亲。再联想到母亲至今被扣在县衙的放妻书,孟半烟最后一点心软也没有了。 孟海平当然知道武承安,他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在他身上,不过这会儿侯府还未和武家说定,就也不敢显露什么惹了武家人不喜。只当看不出武承安的敌意,客客气气拱个手便转过身去。 孟海平没让身边奴仆上前叩门,即便知晓门后一定早早站着人,也还是自己轻撩袍角迈步上台阶,轻轻敲门。 门开得很快,关上得更快。 武承安无意偷听别人家的私事,只多站了一小会儿,没听见隔壁邻居家有什么吵起来的动静便转身回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给她多年未归家的父亲,准备了好一场大戏。 打蛇打七寸,戳人痛脚也要找准了才好。孟半烟想了整夜自己幼年和父亲的好,想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能让孟海平心虚的人。 既然活人没用,那就只能用死人了。刚过完清明,家里祭祀要用的香烛钱纸都还有,差人从库房里找出来很快便布置好。 也许是昨天晚上想得太多,等到真正见到孟海平的时候孟半烟的情绪比想像中的还要冷静。 往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将人打量过,然后便直勾勾地看向孟海平的眼睛,把孟海平盯得颇为不自在挪开眸子,孟半烟才确定这人真是自己的父亲。 认准了人就好,孟半烟看着眼眶渐红的孟海平,强行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打算,转身领着人先往正院去,“父亲既是回来了,便先去给阿爷阿奶上柱香吧,也算全了他们这些年来的惦记。” 孟山岳和柏贞的牌位就放在正院正屋左边次间里,平时有老太太的陪房周妈妈守着,孟半烟又拨了两个丫鬟专门照顾周妈妈,整个正院都显得安静而不颓丧。 这会儿又被专门收拾过一轮,门口挂着祭奠时用的白皤,正屋摆着三牲三果,中间摆着早上刚从次间请出来的牌位,旁边站着已经泪眼婆娑的周妈妈,这样的场面给孟海平的刺激不可谓不大。 原本心里还一半愧疚一半打着小算盘的孟海平,顿时就泪流满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往前挪了几步,薄唇紧紧抿着胡须也跟着急急颤动,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可惜他对上孟半烟是无心对有意,还没等他哭出声来,孟半烟就已经瞄准了牌位前的蒲团跪了上去,邦邦三个响头磕完,“祖父,半烟把父亲带回来了,总算不负您生前所托,您能瞑目了!” 第17章 人能自己把自己骗过去,最大的原因是哄自己的时候在心里什么话都敢说,也会自然而然把别人的态度和反应美化。 好像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最好的,其他人的反应也都会如自己料想的相差无几。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之所以有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一说,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孟海平在心里给自己打的一层又一层的补丁和自我安慰,在孟半烟染着几分悲痛的话语里碎了一地。 习惯了在人前当侯府姑爷人上人的孟海平终于卸下所谓的排场体面,趴在父母牌位前痛哭流涕直抽抽,像是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厥过去的样子。 不过即便这样了,孟海平也没忘跟他爹说清楚他的苦衷。他恢复记忆的时候爹已经去世了,娘也死了几年了。京城里的妻子生产凶险女儿年幼家业不稳,实在是走不开才没能回来。 孟半烟磕完头上过香就起来了,让到一旁看着八年未见的父亲如何痛哭如何倾诉,脸上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武承安的信里写得再仔细,也不及自己亲耳听到父亲当了侯府赘婿,又亲眼看着父亲非要跪在阿爷阿奶牌位前说这等事,来得刺激。 孟海平明摆着是要拿两个已经死了的老人做挡箭牌,料定了自己不能当着牌位翻脸。 孟半烟心里明镜似的,嘴里隐隐泛苦,自己先设下祖父祖母牌位灵堂压制父亲,现在他又立马藉机还了回来。这么一想,两人还真不愧是亲生父女,一样的冷心冷情,一样的狡猾多端。 只有跟在孟海平身后的管事一直在偷偷观察孟半烟,越看心越往下沉,心中暗想这个大姑娘恐怕不止是简简单单的能干。 “大郎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外面吃苦了。怎么不早些回来,家里想你啊。” 周妈妈是柏贞的陪房,也是从小把孟海平带大的管事妈妈,可以说孟海平从小就是被她抱在手里长大的。 周妈妈今年六十五了,这些年陪着孟半烟把孟家一大半的人送走,哭得多了眼睛坏了耳朵也背了大半。 她不懂得孟半烟的顾忌更不知道孟海平心里的算盘,只是颤巍巍起身扑在孟海平身上,哆里哆嗦用手去摸他的脸颊。 八年了,当年柏贞还活着的时候就总说儿子没死,肯定有一天能回来。那时候全家都觉得老夫人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脑子不清楚了。 但柏贞却一直那般坚信,也曾拉着周妈妈偷偷的说,儿子死在外面却从未托梦给自己,可见这人定是没死。 那时候周妈妈心里再苦也得先安慰柏贞,便也跟着点头应和着,其实心里完全不抱希望,连‘要是有朝一日能找着孟海平尸骨就好了’都觉得是奢望,谁又能想到他真的没死。 “夫人老爷走得可怜,夫人死前还拉着我的手问大郎在哪里,老爷到死都看着门口,我心里明白他也盼着你。”周妈妈看不清孟海平泪痕满面的样子,依旧自顾自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阿烟更可怜,小小一个女娃娃被外面那些人逼得躲在被子里哭,哭完了还要跟他们去做生意。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老婆子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怎么会不知道。” “大郎也可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面再好哪能有家里好……” 在周妈妈看来,孟家一家三代没一个不是可怜人,拉着孟海平絮絮叨叨说起这些年的事就没个完。 孟半烟一直注意着,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即便是实话说出来听在孟海平耳朵里就是埋怨,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忍住心里的怨气,与其话赶话吵起来,还不如不说。 但有些话不说又不行,这才借了周妈妈的嘴,也好让‘离家多年’的父亲知道知道家中的情况。 第10节 只是周妈妈是真心心疼,不光心疼孟半烟也心疼孟海平,不过有些话说完也就够了,有些话再说出来便让人为难了。 孟半湮没等周妈妈把劝孟海平回来的话说完,便示意两个丫鬟把她从孟海平的身上扶下来,“妈妈别哭了,再哭眼睛又该疼了。父亲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咱们有的是时间说话。” 让丫鬟扶着周妈妈回房去休息,孟半烟又拿出一张干净帕子递给孟海平,这是孟海平进门以后她第一次露出几分柔软,哄得孟海平又落了几滴眼泪。 “父亲别哭了,咱们父女两个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坐下好好说说话吧。” “是、是,是该好好说说话,咱们烟儿如今都是大闺女了。” 好不容易得了孟半烟给的台阶,孟海平自然要下。只是跟在孟半烟身后错开半步,本习惯着就要往她以前住的小院那边拐,却没想到被女儿带回了前院。 “你搬到前头来住了?” “嗯。” 正院基本的格局没动,但布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孟海平跟着女儿进屋坐下,心里有些复杂难言。 “家里管事掌柜都是男子,你一个人住在前面,会不会不方便,你阿爷如何没管事。” “当年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回来祖父就病倒了。家里事情多亲戚更多,我再住在后面理事不方便。” 孟半烟忍不住皱起眉头,自己掌家这些年手段强硬,除了头几年总听到这些话,这几年已经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自找不快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听到有人质疑自己管家的话,会是从自己亲生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父亲这么多年没回来,为何回来之后最在意我住在哪里,你可知我要是不搬到前院来守家,今日回来这宅子大概都不是咱家的了。 不过要真是那样也不是全不好,至少可以不让爹操心我这个女儿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合适。倒是父亲,这次回来见我,不知道是不是也不方便。” 心里的不痛快越攒越多,也就不想再忍着了。孟半烟领着孟海平进屋坐下,结过翠云手里的茶盏摆到孟海平手边,茶是当年孟海平最喜欢的茶,也是这些年孟半烟喝习惯了的口味。 父亲走了这么多年,孟半烟总是在努力留住他的痕迹,又不愿让家人看出来徒增伤心。便只能把父亲喝惯了的酒吃惯了的茶变成自己的习惯,时间长了王春华总会说她与她父亲越来越像。 孟半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算大,甚至算得上是轻声细语。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尖刀利刃,把孟海平的遮羞布彻底扒了个干净。 “我知道这些年家里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这个恐怕早就散了。可我当年被大雨泥沙冲下山也并不是有心,过后更是身不由己,不记得来处也没个归处,我又能如何?” 孟海平本是想跟女儿解释自己的苦衷,但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觉得,说出来才不禁勾起一些强压下去的情绪。 人活在世上难免依靠家族亲眷,要不然孟山岳当年学成手艺之后也不会还是选择回到潭城县生活。这些年孟海平最大的短板便是没个根基来处,别人骂他都能多骂一句是个不知道出处的东西,这些苦楚他又能同谁去说。 “是啊,父亲又能如何呢。”孟半烟浅笑着把话接过去,“北方路远,京城更是皇城巍峨,从咱们潭城县过去也难,想必京城的人也少见咱们这边的人,是不好打听。” 孟半烟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性子不好,连想自己骗一骗自己都难。 孟海平当初出事被人救下,也许在最初的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孟半烟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觉得心疼。 但事后呢?京城是什么地方,不管是科举做官还是往来买卖都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 孟海平要是真的有心寻亲,只需要操着相熟的口音去问,不说能准确无误地问到潭城县的人,潭州方言总还是能对上的。 反正怎么也好过家里,每年托进京的人路过当年出事的地方,帮忙多问问是不是有新找到的无主的骸骨强。 第18章 “爹,这些年为了找你的骸骨家里花了不少心思,也欠了不少人情。这是我单独立出来的账册,银钱都是小事主要是难为人家出那么远的门,还愿意帮咱们家的忙。” 除了冬天天冷下雪路不好走,其余三季孟半烟都是要托人去寻孟海平骸骨的。 出事的地方离县城很近,泥石从山上冲下来不光冲死了人,也冲毁了村庄农田。人难离故土,灾难过后又要重新开荒,把被埋的田被填的塘重新挖出来。 期间难免挖到骸骨,能认出来的本地人带回家去安葬,认不出来的送到县城衙门的义庄放着。这么些年也有尸骨被家里人认领回去,孟半烟年年托人去找,可惜年年都失望而归。 这一笔出资不能走铺子和酒坊的公账,混在一起不明不白的不像话。孟半烟也不敢走家里的私账,第一年年底这一笔钱被孟山岳看见,俩老躲着哭了半宿,王春华也难过得病了一场,病了还不忘拉着孟半烟的手夸她孝顺。 她做这些又不是图别人说自己好,更加不愿再把家里脆弱的平静再次打破,之后便不再把这一笔支出记在账上,而是单独另立一小册,掏自己的私房钱谁也不挨着。 册子里不光把每一次的花销记清楚,还把时间、托付的哪家商队,即便没把骸骨找回来,但是谁家马虎敷衍谁家心细都记得清清楚楚,好让孟半烟下一次知道,该把银钱花在何处。 “原本记下这些是想着日后要是他们用得上我,我得知道该怎么还这份人情。现在爹回来了,也该给您看看这个。” 八年,每年三次,每一次求人每一次失望都被孟半烟记录在纸上。说是册子其实并不厚,但翻开来的每一个字,都曾是说不尽的心酸,如今也成了无声的嘲讽。 孟半烟咽不下这口气,她得把自己付出一桩桩一件件都摊开来给孟海平看。他领情不领情是他的事,但她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孟海平不是个生来就没心肝的人,要是他对女儿不好,孟半烟不至于把父亲放在心里惦记了这么多年。 但当年失忆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失了忆的孟海平像是个孩子一无所有白纸一般,却又比小孩有更赤裸直白的欲望。 他想要活,想要好好的活,就必须抓住侯府三房给的机会,把自己融入新昌侯府那个大染缸里。 不管是当管事还是当奴才又或者是给人当姑爷当赘婿,见惯的都是花团锦簇学会的全是捧高踩低,时间长了孟海平混得风生水起,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偏这个时候再恢复记忆,孟海平就像是被活生生劈成两半。一边是潭城县的商人孟海平,另一边是侯府的赘婿孟海平,只不过初心到底抵不过富贵,挣扎再挣扎还是新的孟海平占了上风。 孟海平手里捧着薄薄的册子手止不住直哆嗦,眼泪顺着两颊滑落滴在册子上,几乎要把纸洇透。还是一直跟在孟海平身边的管事干咳两声,才让他的思绪重新回拢来。 “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回来了以后就都好了。各家的人情要还,我来还,往后咱们家就只有好日子了。” 孟海平合上册子没有还给孟半烟,而是顺手给了站在自己身侧的管事。孟半烟挑眉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反正这只是自己誊写的一本,原始的册子还在自己手里,他要拿就拿吧。 “爹也不用这么难过,其实除了最开始两年难一些,后来就好了。阿爷见惯了风雨,难受归难受总还能替我撑腰。我长大了,外面那些人大多都是虚张声势,只要我自己立得住,不怕他们欺了我去。” 孟半烟不肯顺着孟海平的话往下说,摆明过家里这些年不曾忘了他,便把话题又重新拉回到自己的节奏上来。 “倒是父亲这些年在外艰难,也不知如今的新夫人是哪家名门闺秀,能绊住父亲一直没回家来。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又不回家,倒是先把帖子送去衙门里,叫我好一通担心。” 本就是强耐着性子先礼后兵,既然把该摆的东西都摆出来给他看过,还是听不到孟海平一句踏实话,孟半烟也不再耐烦跟他来回兜圈子,亲生的父女,谁还能看不透谁呢。 孟海平没想到女儿会突然把遮羞的布扯下来,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但这事本就是自己心虚才一步错步步错,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借口来。 “父亲,同我明说了吧,京城过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了又为什么让知府扣住我娘的放妻书,咱们父女一场,难道连这点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我……”来的路上孟海平替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女儿年纪大了,在潭城县抛投露面太多年,家里王春华不是个能主事的,家里这点产业也算不得多大。 跟着自己去京城,给她备一份丰厚些的嫁妆嫁入侍郎府,就算丈夫病弱但也是大家嫡子。只要她能孝顺公婆伺候好丈夫,安心持家理事做个当家主母才是正道。 这样的话孟海平在心里来来回回酝酿了很多遍,但真到了面对女儿的时候又说不出口,就连刚刚觉得被扯破遮羞布的恼羞成怒也散了大半。 满心都觉得这一次回来着实讪讪没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想着如何既能维护自己和女儿的情面,又能把事情办得圆满体面。 “方才当着你爷的面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在京城另成了家,如今府里有意同别家结亲,府里却没个适龄的女孩儿。” 有些事没说出口的时候千难万难,真起了头丢了脸面也就不那么难。 “我是当爹的,总归心里惦记着你,你如今也大了该许人家了,这几年你在潭城县抛头露面做生意,要说个好人家不容易。不如跟我进京,到时候从侯府里发嫁,算是我当爹的尽心了。” 一个侯府的赘婿,为了自己在侯府的权势把和前头妻子生的女儿接进京城,嫁去别人家。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孟半烟气得脸涨得通红,她甚至有想过孟海平回来是为了家里产业,说不定那劳什子侯府就是个羊粪蛋子表面光,内里还不知道如何破落。 但怎么也没想过他是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连看向孟海平的眼神里都跟淬了毒差不多,“我要是不同意呢?” “新昌侯府人多事更多,我如今维持得艰难,只能靠结一门好亲做靠山才能稳稳当当维持下去。你要是不肯我也不好强求,不过要是哪天我在侯府维持不下去了,说不得就得拖家带口再回来。” 说起侯府那些烂事孟海平倒是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自嘲笑了笑,“到时候真回来了,你不痛快我也不自在,何必呢。” 孟海平几句话听得孟半烟手藏在衣袖里直哆嗦,几句话的功夫她脑子里已经闪过几个不能说出口的念头,最后还是想起武承安给自己写的信笺,知道自己现在敌不过,才把大逆不道的心强行压制下来。 “我已知晓你原本的打算,你要立女户又不是立志终身不嫁,想来不过是为了保全家里的产业。 现在我回来了你也不用那样,跟我一起去了京城,孟家家业是你的,想做继续把酒坊开起来,有侯府的名声做靠山也不难,比你一个人在潭城县强。一年到头赚的银子,还不够送给衙门那些大人的。” 孟海平的话乍一听有理,仔细一想却处处是漏洞。要是侯府真能当靠山,怎么还会轮得到一个赘婿把前头妻子生的女儿带回去结亲联姻。 还做生意?且不说京城那么大那么贵,普普通通落下脚都比别处难十倍百倍。真要嫁了人,还想和现在一样自由?哄骗人也不是这么骗的。 只不过孟半烟此刻没心思计较这些,她铁青着脸看着还在给自己画大饼的父亲,“那我娘的放妻书呢,为什么扣着不放。你已经娶了侯府的千金,总不能现在想起来糟糠妻,又舍不得放手了吧。” 孟半烟最在意的事情,在孟海平这里却是完全被忽略的事。他请知府下令暂扣王春华的放妻书,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暂缓孟半烟的打算,王春华在他心里并未占据半点位置。 但此刻既然孟半烟问起来了,他也不介意向女儿服个软,“我既走了八年,按理你娘也该是自由身,只要你愿意和我去京城,明天就能拿到你娘的放妻书。” 第19章 “阿柒,半烟进去多久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和她爹到底说了什么话,你别瞒着我。” “太太别问了,还是等大姑娘出来,让她亲自跟你说吧。” 阿柒一直羡慕孟半烟,不止是因为她从小生在衣食无忧的家里,还因为不管落到什么境地,孟半烟总能有劲儿撑下去。 她没明白这是她家人给她的底气,孟半烟不管怎么艰难,都坚信她的家人是爱她的。她曾因为拥有这些显得尤为坚韧,现在孟海平亲手毁了属于他的那一份爱,阿柒害怕孟半烟承受不住。 屋子是后院倒座房里最偏僻的一间,平时大多数时候都空着,孟半烟也只有在心情奇差的时候才会过来。 关上门不管是哭是笑,是气得面孔狰狞扭曲还是蜷成一团发呆发愣,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家里上下都有一个共识,只要孟半烟进了这间屋子,外面即便是天塌了也不关她的事。 送走留下话让自己想清楚的孟海平,孟半烟看向院门怔愣了许久,才猛然起身夺门而出。 她本想去找王春华,可走到半路又顿住脚。该和母亲说什么呢0?告诉她说回来的确实是自己的亲爹,也是你的死了的丈夫。 但是你丈夫这些年在外面不管有没有记忆,都压根没把你当回事,连回来的千般算计里,都把你给漏下了,现在拿你做个把柄也都是捎带手的事儿。 孟半烟还有良心,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进了后座小屋,独自枯坐着。 屋子里的摆设大多都是些粗瓷,平时在外面做生意不可避免有受气的时候,孟半烟就会进来砸些物件撒气儿。 从小她就听惯了外公说的,生气了不管是哭还是闹都不许憋在心里,憋久了是要憋出病来的。 但今天孟半烟却不觉得自己多生气,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和疲倦。当年自己跪在祖父榻前,信誓旦旦同他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把孟家扛起来,绝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时她心里想的都是父亲,是十岁上父亲带着自己出去逛集市时,被熟人遇见,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问父亲如何这般惯孩子,一个女儿十来岁了不关在家里学规矩说人家,整天带在身边抛头露面像个什么样子。 话孟半烟听到心里去了,当天晚上就跑到爹娘房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生怕她爹真听了旁人的话,以后都不带自己出去玩儿,要把自己嫁出去。 那时候的孟海平听完闺女的忧愁被逗得哈哈大笑,勾起手指拉着小半烟煞有其事拉钩起誓,只要女儿没遇见十分喜欢的男子,那就这辈子都不成亲,当爹的养闺女一辈子。 把看着父女两个哭哭笑笑的王春华气得半死,狠狠往孟海平肩膀上锤了好几下,不许他胡说什么不嫁人的话,教坏了女儿。 那时候孟半烟觉得爹比娘好,爹懂自己宠自己,连不嫁人也愿意包容自己。如今物是人非,不论好坏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娘,当年那个说愿意养自己一辈子的爹,倒是早早把算盘打到自己身上,盘算得那叫一个美。 好在孟半烟也不是当年那个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子,再难受,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收拾好心情,从小屋子里出来旁人甚至都看不出她脸上有过半分怒意。 “娘,别转了,地砖都要被你磨薄了。” “说了多少次不让你气性这么大,对身体不好非不听。你爹到底说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昨天不还说你有准备了,不会生气的。” 在王春华心里,孟海平就是个死人了。即便现在回来了也跟自己关系不大。只有眼前的女儿才是她的心肝肉,她只怕女儿再为了自己跟她爹闹僵了,这世道只要你是爹,不论对错就没道理可讲了。 第11节 “没生气,真的。”孟半烟扯动嘴角想要冲她娘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只好拉着王春华往前院去,方才气过了头忘了饿,这会儿回过神来,才发觉折腾这么久其实才过了半日。 “娘,你放心。你的放妻书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就能拿回来。” “我不在意这个,这事能成最好,不行也不碍事,我守着你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 孟半烟摇摇头,之前孟海平没回来,王春华另嫁不另嫁确实只想要看她的心意。 但现在不一样,孟海平回来对于王春华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不管是降妻为妾,还是让她跟京城里那劳什子的侯府小姐做平妻,只要他想拿捏,王春华就会陷入被动。 孟半烟现在要做的,是必须斩断亲娘和亲爹之间的关系。只要让娘能带着放妻书回王家,之后到底跟不跟张家结亲,眼下都不那么重要。 王春华看着孟半烟细细拨动手腕珠串的动作,就知道女儿这会儿心里又在琢磨事,也就不再多问。执筷夹起孟半烟喜欢的腊鸭腿放到她碗里,“娘不问了,你放心去办吧。” 绝了了心里对孟海平最后那点念想,其实眼下的局势也不算特别糟糕,毕竟自己是他能用得上的。只要有筹码,就不怕不能谈。 一通百通,想通了心事的孟半烟吃过中午饭还睡了一觉。等到下午起来才写了信让小拾送去客栈,约定第二天去给阿爷阿奶扫墓上坟。 过了清明,上山扫墓的人就少了。孟家这一片地是孟山岳后买的,没跟孟氏族人掺和在一起,说是祖坟,其实到现在还只埋了孟山岳和柏贞二人而已。 一路往山上走,还路过了孟海平的坟,清明扫墓时插在坟边的纸花球还剩了光秃秃的竹竿没倒,看上去无比讽刺。孟半烟不愿意停下来,孟海平也不敢多看。 直到停在孟山岳和柏贞墓前,孟海平才张罗着他带来的小厮奴仆前后忙活。可前些天孟半烟刚来过,就算春草长得快,这会儿也没什么能留给他收拾的。 孟海平拿出一张白帕子准备去给他爹娘擦一擦墓碑,一伸手却只有浅浅淡淡一层灰,之前一年积攒下来的污渍早就被孟半烟给擦掉了。 看着不怎么脏的手帕,孟海平脸上神情显得有些讪讪。再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干脆也不再兜圈子。 “我昨天说的事,你就想好了?” “想好了,你是父我是女,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又有侯府撑腰,我要真不愿怕是得把命都搭上。” 孟半烟就着点燃的烛把指间的线香点燃,又递了三根给孟海平,等两人依次在墓前跪拜过,才继续说道。 “我怕死,也怕活得不好,我这人最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如此倒不如依了父亲的愿,我也能去京城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地方,能把父亲一留留了八年。” 孟半烟轻笑着看向孟海平,眼底却是一派古井无波,仿佛昨天那个强行压制情绪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只不过有些事,我还是要说在前头,父亲若是答应你我一起进京。要是不行,那说不得女儿还得费费劲儿,万一又让我找到条出路呢,对吧。” “半烟你不用这般,你也是爹亲生的女儿,这些年家里多亏了你才没散,你要求什么只管说。” 连着两天,昨天跪在父母牌位前,孟海平失了先机差点被女儿压得连正事都没说得出口。今天站在父母墓前就更加心虚了几分。 本该被爹娘养老送终的所有事情都是孟半烟做的,即便孟海平清楚女儿故意把自己带到二老墓前是为了什么,也只能甘心退让。 “好,既然父亲这么说,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孟半烟点点头,本来还打算孟海平要是不松口,她就要跪下哭一哭了。现在省了这一步,也算好事。 “第一,爹如今既已入赘,那孟家的家产都得是我的。带走带不走的我说了算。即便到了京城嫁了人,这些产业也不做嫁妆,只当我的私产。” “好。所有田地铺面房契地契都是你的,你是孟家女,该归你。你的嫁妆我是当爹的,理应我来准备。” “第二,到了京城我不会跟你去住什么侯府,我是孟家的人,当爹的要给我说亲,我也要以孟家女儿的身份嫁人。没得不明不白去什么侯府,我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娘的打算。” “你要愿意,我便是你前头妻子生的孩子,到时候和侯府也算门正经亲戚,该怎么走动怎么走动。让我也改了姓我办不到。” 入赘,这个词到什么时候听在孟海平耳朵里也是刺耳,即便这件事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你要是不进侯府,到时候身份上……” “那是父亲该考虑的问题,不是我。要么我去京城当我的孟家人,要么我不答应你,咱爷俩碰一碰,也说不好谁更吃亏。” “行,我在京城还有个宅子,到时候……” “不用,我没打算一个人上京。到时候我会差人先去京城,或买或赁,我来决定。” 既是要走孟半烟也没打算自己一个人走,本来想着攒些人手去越州做生意。如今不过换个地方,人还是那些人,只要他们还愿意孟半烟也是要带上的。 “第三,我现在不能走。回去衙门拿了放妻书,我得把我娘安顿好再走。我娘回了我外公那里,就跟孟家没关系了,到时候您别出面,让我安安心心替我娘把事办完,就算我谢您这一回。” 这话说得,只差没怼着孟海平的脸,让他没事别瞎晃悠,再耽误王春华嫁人。孟海平忍不住低头苦笑,本还想问问王春华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一条。 第20章 亲眼看着孟海平点头答应自己的要求,孟半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其实她现在也不怎么信他,只是好歹有个态度摆在这里,起码能先让自己把母亲从这摊烂泥里捞出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最后一个问题,您说要带我去京城嫁人,到底要嫁给什么样的人,总得跟我说说吧。” “这个暂且不能说,等我带你回京两家见过把事情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武家给武承安说了两回亲事都没成,武承安都成京城里的笑话了。这次要是没个十成十的准信儿,是怎么都不会摆上台面来说的。 孟半烟一听这话差点都气笑了,自己这个爹自个儿给人家当赘婿也就算了。现在要拿女儿去填补人家,还得任凭人家说了算。 感情这侯府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家,也得被人买菜似的挑三拣四,自己碰上这么个破事,真够晦气的。 父女两个站在孟山岳坟前一五一十把家产怎么分,女儿怎么嫁说得清清楚楚,跟着一起来的阿柒与孟海平带来的管事,见两人没再吵起来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这场面实在荒诞无稽。 阿柒手放在腰际虚虚握着短刀刀柄,看着相对而立只差没拿个算盘一分一厘都要扒拉分明的两人,连怒气都没了,只在心里叹息,大姑娘往后真真就独自一个人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快,马车进城的时候守门的王泉不像以往那样主动迎上孟半烟的马车,眼睛直直盯着跟在后头孟海平的马车,哈着腰一副谄媚熟络迎上去,那样子看得阿柒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都不生气你气鼓鼓的做什么,他现在是侯府的姑爷,一个守城门的卒子不去巴结他,难道还来跟我打招呼。” 在外面做生意久了,捧高踩低是孟半烟适应得最好的事。就连她自己也不免被裹挟其中,又怎么会去强求旁人。 马车进了城直奔县衙而去,这次孟半烟终于没被门房拦在外头,而是和孟海平一起被客客气气请到二堂中的主簿衙门里。 县衙除了县太爷底下还有县丞和主簿分管,再往下又还有六房各科诸多吏员办事,孟主簿平时主管文书户籍等事,为此六房中的吏房户房也紧挨着他这小院。 孟半烟和孟海平被门房杂吏领着进了孟主簿的院子,后脚主管户房的姜典吏便拿着早在自己这里放得快要发霉的放妻书跟了过去。 在县城里做吏,几乎没什么前途,从吏转官这里头不亚于隔着天堑,就算有人家砸银子买个主簿县丞也极难再往上升,倒还不如不浪费钱。 但做吏这件事向来都是祖传父父传子,时间长了整个县衙里真正有实权能办事的,还是底下这些小吏。所以即便月奉少得可怜,这些吏员家里也多的是子侄抢破头想要进衙门里当差。 孟家的事一直就是本烂账,不管是孟半烟还是孟家族人,每次要办点小事也得多打点塞钱,才能保证不被对方下绊子坏了事。 谁都清楚衙门里的吏员在两头通吃,要是谁不给好处就去另一边通风报信,可就算是这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边是乡下族老一边是城中富户,说起来都有些来历,但在衙门这些人眼里都是待宰的肥猪,区别只有哪只更肥一些。 现在孟海平回来,人家山鸡变凤凰成了侯府的姑爷,还能凭一张帖子指使知府过问县衙里的一点小事。 这就让姜典吏很难受,孟半烟为了这张放妻书上下打点花了不少,本来什么准备都做好了,自己把放妻书拿给孟半烟,再最后从她那里拿点好处,大家皆大欢喜。 现在可好,他摸不准孟海平心里愿意不愿意把妻子放回娘家,又不好再伸手问孟半烟要钱,这放妻书给与不给仿佛都要得罪人,毕竟人家才是亲父女,等会儿回头一嘀咕,恶人全成了自己的。 一屋子男人谁也没见过哪家女儿替自己亲娘张罗再嫁的事这么高兴,一个个的都闷头坐着不做声,孟海平更是不禁红了眼眶,也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乱感慨。 但心里再怎么嘀咕,都不妨碍孟半烟把放妻书拿到手。今天出门,王春华是一千个不放心,孟半烟不愿多耽误时间起身给孟主簿道了个谢,便转身出来。 人还活着就要衙门给发妻写放妻书,这人也等同于死了差不多。一直没想过王春华的孟海平终于也感受到了不自在,见女儿起身离开,也紧跟了出来。 两人往县衙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一脸焦急的王茂林带着两个儿子给拦下来,一起赶来的还有面色沉沉的张杨。 之前孟半烟专门让阿柒去了一趟王家,一再嘱咐不让他们掺和到自己和孟海平的事情里来。 当外公当舅舅的管这事太容易里外不是人,孟半烟不想让他们为难,也不想同两个舅舅为了这烂事再生了嫌隙。 “外公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这事办完了我去家里的。” “这么大的事,我在家里坐不住。你让阿柒那小不点儿带一句话,一家子人就傻子似的跟家蹲着,胡闹!” 那天王春喜被县衙扣住不准去见孟半烟,想找关系先把妹妹的放妻书弄出来,还被孟主簿给狠狠训了一顿,一家子就知道怕是出事了。 刚开始还以为是乡下孟家那个族老又来闹腾,想要藉机要钱。王茂林为了女儿连夜从柜上支了一笔银子,就想着为了女儿这次花钱消灾也行,谁承想第二天就听说了女婿活了的消息。 活了的女婿成了别人家赘婿,回了一趟家连饭都没吃一顿又铁青着脸出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傻子也知道这个活了的女婿回来并不是好事。 外孙女说不让掺和,王茂林就把儿子孙子都关在家里,这两天连医馆都缺了坐诊的大夫。直到今天听说孟半烟和孟海平一起来了衙门,才实在坐不住,亲自领着儿子堵到衙门上来。 见到曾经的岳父,孟海平拱起手作揖一作到底,摆出十分恭顺的姿态,只不过不管是王茂林还是王春喜王春生两个大舅哥,都一副晦气死了的样子,懒得搭腔。 这几天孟家和孟海平就像是处于暴风眼的中心,没人敢凑到他们跟前寻晦气,但其实周围早炸开了锅,热闹极了。 不管是孟海平成了侯府赘婿,还是孟半烟要让亲娘再嫁,都成了县城里津津有味的谈资。 有人说孟海平不是个东西,家里妻小都在就在外面另娶。也有人说这事怪不得他,不是说都失忆了吗,那谁还能强逼着一个没记忆的人不成家生孩子?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倒不像孟半烟,轮到她身上就没半句好话了。都说孟家把人养废了,这么大的姑娘自己不成亲就罢,还帮着母亲改嫁。 孟海平都回来了也不说把家里产业账册还给父亲,简直就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着怕要以为孟半烟是占了他的家产,要发卖他的妻子。 四路人马齐聚县衙门口,两家带着马车两家坐着轿子,光是等在一侧的奴仆就几乎要把衙门前的一条路给堵死。 但这会儿没人敢出来,门房上的杂吏一个比一个机灵,连坐在门房外等着进衙门的人,都被他们拉进屋里把门关紧,摆出一副听不见看不见的架势。 张杨年轻的时候就不如孟海平长得好,现在年纪上来了,一个在侯府当姑爷,一个整天在外收药材,两人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 张杨站在台阶下,看着头戴玉冠身材欣长的孟海平,眼神里似有愤怒与警惕,但最终又汇聚成浓浓的不屑,视线直接越过孟海平,冲孟半烟拱了拱手,摆明立场他还是只认孟半烟是孟家当家人。 孟半烟见张杨来了,心里定了大半。也不管还在外面,就把刚才收好的放妻书重新拿出来,双手捧着给王茂林,“外公,娘的放妻书我拿回来了。” “好,好啊。”王茂林起先还觉得女儿再嫁会不会不好,现在恨不得立马就去孟家把女儿接出来。 他只要一想到孟海平没死还活着,心里就堵得慌,自己闺女替他守寡又给他爹娘守孝这么多年,感情到头来全是假的。要不是还有孟半烟这个外孙女在,他怕是这辈子都不愿再跟姓孟的沾上半点关系。 放妻书被王茂林仔仔细细看过,又递回给外孙女,这张薄薄的纸是要拿回去给王春华的,王茂林手上的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认真看着孟半烟把放妻书折好收回荷包里,才跟外孙女定下去孟家接人的日子。日子是夏云苓早就看好的,三月初六黄道吉日。 张杨也在一旁接话,说他也看了个好日子,三月十八也是黄道吉日,定好那天带人去王家提亲。 孟半烟见两家都没有因为孟海平回来而反悔的心思,终于也露出给笑模样。只剩孟海平一人被晾在一旁不上不上尴尬极了,想插话又想起来答应女儿绝不插手王春华的事,彻底住了嘴。 第21章 放妻书拿到手,孟半烟算是勉强踏实了些。本来让家里人给王春华悄悄收拾东西,现在也能名正言顺地张罗起来。 “这么急做什么,怎么就急成这样了。” 三天前闺女从衙门把自己的放妻书拿回来之后,就一直忙着替自己收拾东西,连酒坊和铺子都没去,直到要回王家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两个才有时间安心坐下说说话。 王春华看着自己已经空了大半的院子,再看看坐在身边倚着自己肩膀的女儿有些茫然。住了这么多年说走就又要走了,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第12节 “外公说挑了个黄道吉日接娘回家,就定在三月初六,回来一看黄历才知道就这么几天了。” 孟海平要带自己去京城嫁人的事,孟半烟还没跟王春华说,阿柒嘴严也不会透露半分,孟海平那边更是非常默契地把这事瞒得死紧。外面的人再怎么传,也都只知道孟海平这次回来是为了祭拜爹娘认回女儿,并不知晓其他。 “娘,外公说外婆已经把你以前住的小院子收拾出来了,你回去了还住那院子。十八号那天张杨说要带媒婆上门,到时候我也会去。” 孟半烟拉着王春华的手,仔细看着她手指间的薄茧。外人总说王春华命好,未嫁时靠爹成了亲靠丈夫,丈夫死了又还能靠女儿,艳羡嫉妒的语气里总也少不了淡淡嘲讽。 好像王春华没能做一个上能跪在床边伺候公婆,下能替女儿撑起一片天,家里家外一把抓的厉害寡母,她这个人就一无是处了似的。 可只有孟半烟清楚自己的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身上一针一线吃的用的,她哪样没操心。 这些年外面的人总嫌自己是个女人,不该走出家门做生意,就连两个舅舅起初也不是没劝过她。都说孟家还有家产,不维持买卖也能过活,何必要个女子出去跟男人们做生意,让人背地里说闲话。 为此孟山岳和柏贞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叹了多少气,一辈子硬骨头的孟山岳还背着人哭过。 甚至还跟孟半烟说,要不咱爷俩把酒坊卖了吧,卖了的钱留一部分够两老生活,其余的就都给孟半烟做嫁妆,找个好人家嫁了。 只有王春华,当年问过女儿是真心想要担起这个家,不愿意草草成亲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多问过女儿一句。 曾经有人把难听的话说到她脸上来,半辈子不跟人红脸也不跟人争什么的女人,竟像个泼妇一样跟人站在大街上指着鼻子对骂。 王春华这人,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没什么大志气,别人拿礼教和男女大防说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嘴,就干脆拔下脑袋上的簪子往人嘴上戳。 吓得几个把胡说当饭吃的妇人忙不迭往后退,慌乱之间一个崴了脚一个踩着自己的衣裙,还有一个跑得快又转过头来拉另外两个,最后三人摔在一起,差点被王春华把脸都划破。 从那以后,那些妇人见着自己和王春华就绕道走,即便私底下都说孟半烟和王春华一个泼一个疯,但明面上却是再不敢多言半句。 一想起这事孟半烟就忍不住抱着王春华咯咯地笑,王春华也不知道闺女到底在笑什么,只是在孟半烟撒娇说今晚要留在跟她一起睡时,高高兴兴起身去拿枕头和被子。 好久没跟王春华一起睡,孟半烟显得格外精神,躺下之后翻过来又翻过去的没个消停,最后还是王春华一把把闺女搂进怀里,才老实了。 “天天说自己长大了,什么事情都不要我管。连睡觉都跟个猴儿一样,哪里就能让人放心了。” 王春华一边摩挲着女儿的后背,一边伸过脚把床尾的被子往孟半烟那边挪,她都不用看就知道闺女一定又把脚伸到被子外头去了。 “说了多少次晚上睡觉不要蹬被子,热一点无妨,等你知道冷的时候就已经着凉了。” 从小就这样,天气暖和一点就急吼吼地喊热。等出了汗吹了风再着凉,又蔫得跟个什么似的倒在自己身边,赖赖唧唧的哼哼。 “这两天热嘛,娘摸我的手,是不是还出汗了。” 孟半烟混不在意,王春华伸手把被子盖好,她就又偷偷把脚伸到床沿外面去,脚趾勾着纱帐胡乱搅动,幼稚得一点也不像人前那个雷厉风行又铁石心肠的孟半烟。 “娘,过几天张家去提亲,你可别老跟在家里似的,什么都好好好什么都无所谓。两家做亲本来就什么都能谈,合得上成亲成家是一门喜事,谈不来早早放手那也没关系,反正您还有嫁妆还有我,不怕的。”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嘴啊怎么就什么话都敢说。还没嫁人的姑娘,说起这些事来一套一套,我真要给你找个婆家你又这不行那不要的,全是嘴上功夫。” 王春华看似不管事但其实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侧过身子抬手给女儿捋着额间的碎发,“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跟娘这样的人不一样。” “这些年娘看着你在外面风风火火,也大概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有本事又有心气,不愿意被困在内宅后院里,娘都懂你。” 王春华平时隔上一阵子就要催孟半烟成亲,但也全都是嘴上说说,从没见她真强迫过孟半烟。 “只是人这一辈子总一个人,娘怕你孤单。娘这些年好歹还有个你呢,那要是以后娘也老了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还有这么大的家业,你别老觉着你现在事事都能自己扛着,人是会老的。你看看你爷爷,当年多有本事一人,最后两年连自己走出房门都难。” “他身边当时要是没有个你,他就是有这份产业又如何,他有银子都没地方花。家里的奴仆那么老实也还有跟孟家那些人勾搭上的,就更别提外面那群豺狼虎豹了。 你要是真又老了又有钱还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顶好是别在潭州,要不越又有钱越死得快,他们连一块骨头都不会留给你。” 女儿天天在外面忙,有时候碰上酒坊里出酒那几天,更是得没白天没黑夜的看着。这些话王春华放在心里琢磨好久,都舍不得说出来给女儿添烦恼。但现在自己明天就要回家了,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更找不着机会。 “娘,这道理我都懂,我又没说我非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成亲不生子。我都还没遇见过喜欢的人呢,我也没法子不是。 我跟你保证,要是日后我遇上我喜欢的人,都不用他来家里提亲,我就先上门去,反正我又不怕出这个丑。到时候我带着银钱地契去提亲,多新鲜啊。” 孟半烟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气得王春华拿手捶她,捶完又忍不住顺着女儿的思路接着往下想。 女儿真能碰上个合眼缘的,要是能找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毕竟远的不说,她亲爹不也给人家当上门姑爷去了,当得还挺滋润的。 眼看着王春华越想越歪,孟半烟只好另起话头强行打断,“娘,别总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是等着张家去你外公那里提亲,成就成不成就罢了,又不是十多岁的姑娘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是二嫁也不用再生个孩子什么的,以后的日子就该更肆意些。过得好最好,过得不好就再回来,反正咱们家的宅子总在这里,不怕的。” 自己要去京城的话到了嘴边,孟半烟还是给咽了回去。要是现在就说了,到时候再闹着不要放妻书不让自己走,就麻烦了。 还是先瞒着吧,能瞒得久一些就久一些,两人都被困在孟家这么久了,总得有一个人能先挣脱出去才好。 收敛了心思,孟半烟转过身彻底掩住自己的情绪,赖着王春华哼唧她给自己挠痒。 这习惯还是孟半烟小时候养下来的,小小孟半烟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一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就精神,折腾得王春华和孟海平头疼得不行。 想过狠狠心把孩子抱给奶娘,让奶娘给小孩立规矩,可那么小的孟半烟就能硬强着整夜不睡,等到第二天清晨孟海平和王春华顶着青黑的眼圈再过来,孩子还能伸手咯咯笑着要爹娘抱。 之后两人就彻底舍不得对孟半烟撒手了,孟海平琢磨出抱孩子转圈的法子,只要孟半烟不睡他就抱着孩子满院子转悠,一直转到女儿睡熟了再回房。 王春华手上没力气抱不动,就想出给孩子挠痒这一招,不轻不重挠在后背一直到把闺女哄睡着。家里从小就说,大姑娘真真是在老爷夫人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好久没给女儿挠痒,不免勾起王春华许多念想,又絮絮叨叨同孟半烟说了好些,说到最后母女两个都不知道什么时辰才睡着。 第二天王春华出门上轿的时候都还有些没睡醒,就更别提什么依依不舍了。母女两人一个回了娘家一个送娘回娘家再回来,第一件事竟是都先补了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22章 把亲娘送回娘家,孟半烟也没闲着,一边继续安排母亲再嫁要用到的东西,另一边还能腾出精力处置家中产业,和进京的安排。 当年孟海平出门,带走了家里柜面上大半银钱,出事以后除了人回不来的打击,酒坊铺面没银子周转也差点要了孟家的命。 从那以后孟半烟就习惯了在手头多留现银,每年年底把账盘完,从结余了抽出一小部分来,换成黄金和好携带变卖的首饰,就跟那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攒。 几年前孟山岳看过孙女的攒下来的小金库,刚看完哈哈大笑,笑着冲孙女说怎么没看出来她还是个小财迷。 笑完之后又无不欣慰地一个劲的说好,以往看孟半烟处事总有些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现知道她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孟半烟先和翠云把手头能挪用的现钱盘了一遍,刨去要给王春华做压箱底的银子和留下守家的支出,孟半烟手头拢共有现银一万二千两。 孟半烟最先把阿柒找来,“等我娘的事办完我就要去京城了,那天跟你说的事,你愿意不。” 和孟海平一起扫墓回程的时候,孟半烟就把自己的打算跟阿柒说了。当初想要去越州做生意,本就是想给自己多找一条出路。现在不过是去的地方变了,孟半烟的打算却还在,去京城做生意也不是不行。 “大姑娘看得上我,我自然愿意的。” 阿柒这些日子仔细算过了,自己在镖局能接的活本来就不多,这两年又有新招的女镖师渐渐能独自接镖,这么一来能分到自己手里的镖就更少了。 街面上养着小拾、小玖几个,看着热热闹闹能赚钱,但其实刨去上下打点的花费,也就养了他们几个的口粮,再多一点儿也没了。 算来算去,自己近几年最大的进项,竟然就是孟半烟这头。不管是跑腿还是押镖,酒坊好些原本要给男镖师的单,也都被孟半烟指明给了自己。 现在莫说是孟半烟愿意带着自己一起走,就是她不提这事阿柒恐怕也留不下来。 “你愿意就好,等过几天我这边收拾好,就让孟大和你作伴,你俩先行一步去京城替我探探路如何?” 孟半烟拿出五百两银票和一个装有碎银铜板的荷包递给阿柒,同样的荷包孟大手里也有一个。 “我给你们找了个商队,到时候跟着一起上路安全些。路上别光想着替我省钱,什么时候都是人要紧。你们要出什么岔子,我就没处再找人了。” “到了京城也别急,找个客栈或是赁个小宅子先住下,多看看多听听,要是能看中合心意的房子就先定下,要是看不中也千万别凑合,咱们这次去京城还说不好要住多久。” 孟半烟嘴上嘱咐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她提前写好的各个事项和安排。 她不怕阿柒不听自己的话,但离得远了有什么事总归鞭长莫及。与其靠着让阿柒时不时回忆自己说过的话,还不如拿笔一条一条写明白,到时候拿出来看看总是会的。 “姑娘放心,孟大叔叔这一路有我照顾肯定安全。到了京城您也别担心,我这人最会认怂,京城那地界遍地的贵人,我肯定不敢随意得罪人。” 常年在街上讨生活,阿柒平时多穿劲装,也不刻意掩藏自己女人的身份,简简单单一个马尾髻,腰上挂着短刀或是长剑,就能吓退大半宵小。 还剩小半打上一场便是,阿柒不是每次都能赢,但到如今还活着旁人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也就轻易没人招惹了。 “你我当然放心,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老缠着你不放,隔三差五你不来我就要去找你,生怕你遇见比我更好的人,不来我这里来了。” 孟半烟再要强,这几年在外面也没少吃亏。好多次下乡去收粮食,要不是阿柒在说不得就要被不讲理的人拿锄头把头打破,现在要去京城,没有阿柒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 “你身边要是有愿意跟着一起走的人你就带上,京城大居不易,到了地儿我要用人的时候很多,不要怕多带了人我不高兴。” “诶,那我就把小拾和小玖带上,只有他俩没爹没娘的,留下我不放心也怕他们学坏。其他几个家里都还有人,就不带上了。” “这事你说了算,反正去了京城也是你带他们,你尽管挑自己用得顺手的来。” 跟阿柒在一起,再加上翠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本来今天还想出门办事也来不及,干脆把人留下又吃了个中午饭,才放她回家去收拾行李。 中午睡过一觉,下午空出来懒得出门。孟半烟想一想,干脆起身写了张帖子让翠云送去隔壁。之前得了武承安的信笺一直说要道谢一直没来得及,现在人都要走了,可别还欠着人情。 帖子送去对门,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武承安就领着秋禾与安福、安泰两个小厮过来了。这次过来武大公子没坐轿,一气儿走过来坐下的时候还有些微喘,但看上去脸色和精气神儿都还不错。 “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潭城县里大半的人都等着看我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如何倒霉。只有大少爷肯帮我,且是真真切切帮上了我。” 孟半烟坚持把武承安让到上首坐下,端端正正给他作了个揖道谢,“按说今天该是我上门去道谢,但想着你那里酒怕是不够了,就想着今天弄几道下酒的小菜,保证比那天在我这里吃的饭更好。” 武承安被孟半烟正儿八经的作揖逗得直乐,偏这人身子太差,笑得厉害了又急急喘息起来,两颊原本因为走过来热出来的几分气色又褪了个干净,着实一副病骨支离孱弱不堪的样子。 “我这人,从小身体就不好,一年倒有大半的光景闷在屋里过。家里人都不指望我还能做什么,总说只要我能保重自己便好。” 武承安说起这些并不忌讳什么,甚至因为孟半烟认真听自己说话,又不带半分同情与异样,心里越发高兴,“这次能帮上孟老板,我很高兴。” “高兴就好,我这里还有更高兴的事儿。”孟半烟起身把早就准备好的木匣子拿出来,打开匣子递给武承安。 “道谢不能光嘴上说,那成什么了。这里头是我那酒的方子,送给大少爷。您要是愿意自己琢磨也行,要是懒得折腾,往后不管您在潭城县还是京城,只要派人来取我这里酒总是够的。” 孟半湮没提自己过阵子要去京城,但反正家里是要留人守着的,只要武承安不打算拿酒泡澡,自家的存货足够他喝上一二十年了。 “这、这可真是,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值当孟老板把方子给我。”武承安没想到孟半烟会把方子送给自己,一时间脸都涨红了。 从小到大作为侍郎府上的长子,他从未缺过什么。但这般直白又单纯的谢意,他也从未得到过。毕竟从来只有他拖累人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他帮别人呢。 也许是第一次,武承安再不好意思也不舍得把这份谢礼退回去,只好厚着脸皮收下,随即又从秋禾手里拿过两样东西。 “不瞒孟老板说,今天你没送帖子来,明天我也是要过来叨扰的。” 前天武承安就收到家信,说让他回京。信里只说趁着天气还没热正好回家,但武承安从送信的家仆的神情里,已经看出些不对来。 来人是他母亲的陪房,这些年向来以嘴严老实出了名,别说武承安,就是他爹武靖都别想从他那里问出孙娴心的事。 “潭城县如今都在传孟老板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多问,但与孟老板做了大半年的邻居,就这么走了还是不放心。” “这是我的一方小印,要是在潭城县有什么难事,孟老板可以带着印去荣恒当,铺子里的掌柜是可靠的,有什么事他能办的毕竟尽力替孟老板办好。 要是事情涉及到京城,还请孟老板别顾忌太多,派人去户部侍郎府上找我,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靠着祖荫借借势还是够的。” 武承安说完这话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想帮忙还得靠爹娘,说白了自己半点本事都没有。 第13节 “行啊,大少爷人好,我也就厚着脸皮受了。拿一张酒方子换侍郎家的公子给我当靠山,这买卖真值。” 孟半烟不怕欠人人情,只要自己还活着还能还就行了。再说武承安还不知道自己也要去京城,他这份人情,孟半烟也真是舍不得往外推。 两人该道谢的道了谢,该道别的道了别。武承安留下吃了晚饭,临走时还被孟半烟又塞了两坛子酒,一场邻居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很圆满了。 只是武承安不知道,自家亲娘又起了给自己说亲的心思,还打定主要这次一定要给自己儿子找个手腕厉害的,能替儿子守住家业的母老虎。 孟半烟更加不知道,自己被亲爹这般谋划,最好的结果就是去给武承安做母老虎的。 第23章 武承安给的小印,孟半烟很郑重地收了起来,却没打算用。 她能隐约感觉到武承安对自己的好感不同于普通邻居,但既然他没打算挑明,孟半烟自然也乐得装傻。 本就不是一路人,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吃一顿饭喝一次酒是一场缘分,纠缠多了反而不美,他这般知情识趣便是最好。 等日后去了京城,要是真有一天有事要求到侍郎府上去,那就又是另一说了。欠了多大的人情就得还多少东西,这方印顶多就是块敲门砖,该怎么用可得小心着。 送走起了点小心思的武承安,这事在孟半烟这里就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几天孟半烟除了每天上午出门去外公看母亲,其余时间便都在忙着收拾家当。 三天后,两辆马车两匹矮马一前一后从县城东边出去,一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下。 “姑娘,别送了。再送就得跟我们一起去京城了。” “行了行了,别总啰嗦我。” 孟半烟从后头一辆马车上下来,走到前面扒着马车车沿往里看,又里里外外检查过两遍,确定不缺什么东西了,才拉过阿柒细细嘱咐。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但这次毕竟是去京城,比不得以往咱们下乡,或者你护送哪家女眷回乡。” “大叔叔是家里的老管事了,以前跟着老太爷出门,后来也跟我……” 孟半烟以前是个总要把爹挂在嘴边的,即便孟海平‘去世’那么多年,吃饭或是办事的时候孟半烟都还会极自然的说起孟海平喜欢吃的菜,或是他在的时候办事是个什么章程,是回忆也是学习。 这些年孟半烟一步一步走过来,不知道翻过多少孟海平留下的手札,数不清多少个睡不着的晚上回忆过父亲跟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却都成了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说不出口的话。 阿柒和孟半烟对视一眼,便默契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姑娘放心,北边我没去过,京城更是人多手杂。我这次去只当是给孟大叔叔做个护卫,多看少说。有什么事,等姑娘来了再决断也不迟。” 阿柒是个机灵人,话不光说到孟半烟心坎上,连一直站在一旁的孟大听着也舒服。 孟大是孟家的老人儿,也是多年前孟山岳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奴仆。这次孟半烟和孟海平之间的事,除了阿柒便是他一直得最早最多。 原本孟半烟是没想过孟大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论情分自己出生的时候孟大年纪也不小了,孟海平才是从小被孟大看着长大的。 可没想到孟大从孟海平回来起,就一直闷头跟在自己身边,自己不让他听的事情他不打听,让他去办事就踏踏实实把事办好,多问一句也没有。 直到孟半烟开始准备收拾家产去京城了,才主动找上孟半烟,说他要跟着孟半烟一起去京城的事。 当时孟半烟是惊讶的,孟大只比孟山岳小五岁,还有两年就六十了。她已经准备让他留下来和周妈妈一起守家,当是孟家给他们养老。 可孟大摇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孟半烟追问得紧了就眼泪汪汪的。只能瓮声瓮气说不放心大郎,大郎如今没了良心,他得替老太爷守着孟半烟。 孟半烟拿这老头子没法子,只好让他趁着天气没热先去京城安顿下来,顺便替自己找找房子看看铺面,这才哄得孟大眉开眼笑,每天出出进进走路都带风。 以前自己出门时,总嫌王春华唠叨太多太啰嗦。这次换了自己送人离开,才知道被留下的那一个总是最不放心的。 阿柒和孟大耐心,孟半烟絮絮叨叨他俩就点头听着,小拾年纪小听不了这些嘱咐,就坐在马车车沿上晃着脚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着急。 直到瞧见后面又晃晃悠悠来了几辆马车,“大姑娘,武家的马车也出城了。” 孟半烟闻言回头一看,果然是武承安的车架。那天两人喝过酒就算是道了别,孟半湮没去问他出发回京城的时间,武承安也没再来,两人默契地把那一日当做了道别。 没想到今天又再遇上,武承安扶着小厮的肩膀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阿柒孟大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这可真是巧了,之前没来得及跟大少爷说,过些时日我也得去京城走一趟。本想到了京城再登门拜访大少爷,没想到这才刚出城就又遇上了。” 本没打算刻意说的事,既然碰上了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武承安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笑意盈盈的孟半烟,涌上心头的好些疑问,就又被他给强行压制下去。 孟半烟不是被困囿在后宅的女子,有些事她不说自己便不该追问。问多了遭人烦,说不得到了京城她连自己的门也不登了。 “京城热闹,像孟老板这样有本事的人是该去看看。” 武承安绝口不问孟半烟为何要进京,去了京城家里的产业买卖又该怎么办。只寒暄几句,便主动捎带上了没找到商队同行的阿柒几人,一起上京。 从潭州去京城一行千里,由武家的护卫自然更好。况且武承安身上还有家里给他捐的虚职,一路上能走官道就又安全便宜不少。 孟半烟立马答应下来,反正人情欠都欠了就不在乎多少,日后要还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孟家的车夫都是出惯了门的,这会儿坠在武家车队后面老老实实不算碍事麻烦。倒是秋禾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后看了好几眼,武家的护卫都以为她是在看跟在后面的马车,其实她是在看还站在原地目送的孟半烟。 “少爷,这下好了,孟姑娘也要去京城,到时候又能见面了。” “好什么呢,她不会无缘无故去京城,孟海平也不会无缘无故回潭州,她必定是被她父亲强迫的。” 武承安脸色淡淡,眉眼间已经酝出几分薄怒。他出生就得了这么个破身子,由不得自己选。可孟半烟呢,能干爽利有胆色又不拘泥,这么优秀一个人,还是不得不做她不情愿的事。 “可……”秋禾抬眼偷看主子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反驳一句,“可我看孟姑娘的样子不像不开心,前几天进进出出我遇见,瞧着挺精神的。” “不高兴还能如何,坐在家门口哭一场不成。”明明一个官家公子一个商贾女子,武承安却感觉到了一丝同病相怜。 自己也不高兴总是拖着这幅病弱的身子在府里当个花架子,可不愿意又如何,只要自己显露出一丝厌烦不耐,底下就会有姨娘庶弟不要命似的扑上来,恨不得将自己分食。 孟半烟还不知道自己被个漂亮病秧子同病相怜了,她也没工夫去琢磨武承安的心思。从城外回来,又直接去了孟主簿家里。 这一回没再被门房上的人拦住。看门的老仆一边笑出满脸褶子请孟半烟进门,一边打发腿脚快的半大小子进内院去传话。 孟主簿的家格局跟孟家大小差不多,后头的花园子比孟家还小些。但一走进来就一股子官味儿,孟半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但总是如影随形,让她每次过来都会尾巴骨一激灵,越发打起精神来。 “你可算来了,还以为上次的事让你生了嫌隙,不愿往我这里来了。” “婶娘说的哪里话,最近城里最大的热闹就是我家的,家里实在是忙。这不刚刚抽出点空就来看婶娘了,还带了前两天乡下庄子上送来的地菜和蒿饼子,都是自家做的。” 孟主簿的夫人也是小官家的女儿,家中父亲是在临县做县丞的。嫁过来许多年,周身气派跟城中富户家的女眷截然不同,平时也不跟孟半烟她们多往来。 “县城里这么多人家,还是你最贴心。”谢夫人连笑都笑得很端庄,看上去像个假人,说的话就更加假得孟半烟起鸡皮疙瘩,“我这人最不喜奢侈排场,春日里就该多吃吃应季的菜蔬鲜果,别的多了,反而不美。” “也就婶娘不嫌弃,旁的人家见我就带这么些野菜饼子上门,怕不是要把我轰出去的。昨天我还厚着脸皮求大人给我弄了几张路引,拿野菜换路引,恐怕也就大人和婶娘肯这么惯着我了。” 孟半烟的眼睛长得很好,笑起来的时候水汪汪雾濛濛,同人说话的时候又总是直视对方,微微笑着并不像外面传说那样是个极强势的女子。 谢夫人本喜欢跟她说话,知道她有个给侯府当赘婿的爹之后就更喜欢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叫我婶娘,他便是你叔叔,日后什么事都不能见外。” 孟半烟笑着跟听谢夫人说话,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老大的白眼。不嫌弃野菜?那是开春前自己刚把银子送上门。叔叔?自己白白给了孟主簿酒坊和酒铺上各一分干股,这叔叔做得倒是真舒坦。 “婶娘放心,孟家的根在潭城县,不管我以后干什么在哪里,潭城县里的生意都是不能落下的。往后要倚仗大人的时候还多,只盼着大人不要厌烦了我才好。” “好,好啊,以往我就总跟你叔叔说你是个懂事孩子,如今一看,不光懂事还能干,实在是好。” 孟半烟突然找孟主簿要了好些去京城的路引,即便孟半烟还没说明自己要去京城的事,但自己的这些动作已经足够让孟主簿猜测到许多。 今天过来不过是为了安他的心,告诉他不管自己以后去哪里,属于他的那一份银钱,不会少了他的。 小鬼难缠,自己说不定哪天还要回来,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堆烂摊子。 第24章 从孟主簿家里出来,一向自认精力用不完的孟半烟终于也有点累了。 坐上马车把脊背紧紧贴在马车壁上,闭着眼任由身子随着马车一起晃动,翠云想要往她身后垫一个软垫她也不让,要的就是晃来晃去这股劲儿,不晃还不舒服了呢。 但有时候事情就总要堆在一起来,马车才拐了一个弯就又停下来,孟半烟撩起车帘,看向站在马车前神情有些疲倦的孟海平,忍了又忍才把‘直接撞过去’的话忍回去,下了马车把人领进隔得不远的清风斋。 孟半烟是女人,即便牙齿咬碎硬从那些男人们嘴里抢下一块本就属于自己的肉,也还是多有掣肘。其中最无谓又最无法逾越的便是,男人们把去女支馆里买欢当做谈生意的必需品。 那地界孟半烟不是不熟悉,酒坊起码三成的生意都是跟女支馆老板们谈下来的。 但要让她去那地方跟人吃饭喝酒谈生意,用不着别人,光是女支馆鸨母们光听她提一嘴就吓得连连摆手,一个劲地合掌直念阿弥陀佛,仿佛孟半烟是要吃人的妖怪。 有些地方不能去,又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妨碍自己赚钱,孟半烟只能自己想办法。 跟清风斋的老板说定,她常年包下他茶馆里一个小院,又花钱请了两个以前在潭城县弹琴极好的乐女,平时请人过来说话谈事,便让她们弹琴助兴。 起初那些见惯了风月场的人笑话孟半烟,光弄两个老女人弹琴,还只能听不能上手连酒都不准备,无趣无味像个什么样子。 但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说孟半烟那间小院端得雅致,有事说事无事说一说城中闲话,饿了有饭有菜,茶水也是极上等的。大半天待下来身上舒坦又精神,倒不像以往胡乱闹腾那般累。 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追捧。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商贾也多爱个雅字,哪怕学不会读书人那一套吟诗作赋,也都愿意花钱买来装一装样子。 孟半烟的这个小院名气越来越大,从起初的嗤之以鼻到后来成了城中小有名气的地界。 谁都知道能被孟半烟带到小院里谈买卖的,才是大买卖。要是不谈生意也能领你过来吃顿饭,那可就真是好大的体面了。 如今要去京城,这小院也没必要再租下去。当年跟两个乐娘签的契书都是一年一签,那时孟半烟就与她们说好了,只要她们寻得更好的去处,她是绝不强留的。 但乐女出身年纪又大了的女人哪里有什么地方去,只要不打算去做暗门子的生意,哪里都不如孟半烟这儿。 乐锦和星河两人两天前已经拿到了孟半烟派人送来的半年俸银,和一笔不算少的安家银子,但两人都没收拾行李。今天见孟半烟过来,又自然而然把琴和琵琶拿出来,坐到老位置上准备干活儿。 孟半烟见她们这样也不多问,侧头往跟翠云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过两天有空了,提醒自己再过来一趟,看看她俩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要跟自己商量。 孟海平之前托人打听家里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女儿弄了这么个小院子。第一次被女儿带到这里来,他显得格外在意,哪儿都要多看两眼。 “父亲不用找了,我这里只两个姐姐弹琴,其余寻欢作乐的东西一概没有。” “我不是……” 孟海平一听这话下意识就要反驳,但话没说完又卡了壳。真的没想过吗,还是想过的。一个没结婚的女子弄个什么小院儿谈生意,是个男人就得往脏地界上想。 但孟海平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当爹的,这么想女儿,尤其女儿做这些还是为了撑起整个家,这让孟海平难得有些羞愧难当,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只能抖着手低头去掏袖袋,把这一茬给敷衍过去。 “这是孟家人送来的地契,五十亩上田,一百亩中田,还有几十亩下田都分给族人收不回来,都折算成银子补回来。” 孟海平没死,这件事对整个孟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消息传到乡下迟了几天,等孟家族老带着人来县城的时候,孟半烟已经跟孟海平把事情都谈完了。 几个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原本要去找孟海平告状,打算把孟半烟这些年做的所有不成体统的事都跟他说一遍。 没想到在客栈见到人,孟海平一不听他们解释二不听他们告状,拿出从衙门要来的过了户的契书底档,问他们讨要当初孟山岳和孟半烟被迫‘送’给孟氏做族产的田地。 一看孟海平的心比孟半烟还要狠,几个老头颤颤巍巍就要翻脸,开始一个劲的数落孟海平的不孝。 可惜孟海平这人,对女儿那般亏欠都能狠得下心谈条件提要求,几个没廉耻的族老算个屁。用不过几招就逼得孟家人把当年怎么贪下的田产又怎么给吐出来。 孟半烟接过地契仔细看过,“难得父亲还记得家里的产业,只可惜这些年的产出和收益都白喂了那些人。” 这话说得孟海平都噎了一瞬,不知道如何接话。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连性子都一样,只要狠得下心就再不会有半点顾忌与心软了。 “算了,田留在这里带不走,往后还要雇佃户耕种,不能把人得罪干净了。” 第14节 “嗯,这道理我明白,就是那么一说,不会再找他们要钱的。” 地契只是个引子,孟海平今天来见孟半烟只是想看看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之前答应了她不插手王春华的事,孟海平就几乎连客栈都不出,只有自己不露面,旁人才会尽可能忘了她有个死而复生的丈夫。 孟海平这人就是这样,要么是他不愿意,只要他愿意他总能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当贴心,仿佛之前那个算计到尽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好在孟半烟已经不会为了这些芝麻点儿大的贴心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父女两个对坐着几乎没什么话说,干巴巴地喝完一壶茶,孟半烟就起了身,主动结束了这一场没滋没味的见面。 早上出门,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即便是习惯了经常在外跑的孟半烟,在看见家门口的时候也有些撑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儿,着实是累得有些狠了。 却不想刚下马车,孟二就蹬蹬蹬从门房里迎出来,看得孟半烟眼皮子直跳,“说吧,又有什么事啊。” “上午夫人回来了,带着一小筐香椿和一篮子炸得酥脆酥脆的小鱼儿,要来和姑娘一起吃饭。我说您不在夫人就先回去了,还嘱咐了让您得空去王家看她。” 王春华回娘家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在孟家再自由可人少啊,孟半烟忙着家里的生意,母女两个能坐下来安心吃饭的时候都不多。 再说家里这些年不断死人一直在守孝,哪怕孟半烟总提着劲儿不许家里人愁眉苦脸,但到底身上带着白,总不能整天搭台唱戏张灯结彩,那像个什么样子。 回了娘家就不一样了,家里有爹娘有哥嫂,下面还有侄儿侄媳,干什么都有人陪着。 家里呆腻了还能去医馆,她从小就被王茂林带着在医馆里玩儿,如今医馆还是那个医馆,姑奶奶也还是那个性子,不过两天全家和来看病抓药的人就又习惯了,柜台后面那个大声说笑往来招呼的王春华。 “还有呢?”娘回了家,等再过几天杨家去提亲,之后就无需瞒着自己的事了。 “谢锋来了,下午来的,一直在书房里等您,看样子是有什么事。” “行,我知道了。晚上嘱咐厨房多做两个菜,从窖里拿两坛酒出来。” 孟半烟本就是要找谢锋聊一聊的,现在他自己找来了倒是正好。回房换了衣裳灌下一壶冷茶,歇了歇便又打起精神去了书房。 “谢先生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问问东家,是不是不打算在潭城县待了。” 谢锋今年三十五,年轻的时候也娶过妻读过书。可惜这人对算术一道有些痴迷,能放在读圣贤书上的心思就少了。 也想过就此改道去考明算科,虽比不得正经考进士来得前途光明,但好歹是一条出路。谁知还没等他考出个结果来,朝廷又取消明算一科,彻底断了他的前路。 出仕无望,谢锋也想过自己做买卖,可世事无常,一场疫病家里死得只剩了他一个。只能离乡背井来了潭州,经人介绍到了孟半烟手底下做个账房先生。 本来孟半烟是要把他带去越州做生意,毕竟他在潭城县没个牵挂,去哪里都方便。现在自己计划有变,如何安排他孟半烟还没来得及跟他聊聊。 “谢先生心有丘壑,我这点小动作本也没想瞒过先生。”孟半烟笑笑,让翠云把新拟的契书拿出来,“再过些日子我要去京城,潭城县的买卖只会留最基本的,其他的都要带过去。” “县城里的账房有老张一个人就够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京城看看,要是愿意去,每年的年俸我给你二十两,每季一套新衣裳,吃住都算我的。” 契书写得明白清楚,孟半烟甚至已经提前把自己的签字小印都填上,只等谢锋做决定了。 “好,我跟东家走。东家什么时候出发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准备着。” 谢锋眼下的是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在潭城县已经不低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月月底总能剩下不少。 但过日子要么图个安稳,要么奔个发达。谢锋没了家谈不上安稳,那就不如跟着孟半烟去京城看看,即便还是做个账房先生,也比老死在潭城县要强。 第25章 潭城县人人都听说了孟半烟主动替母亲去衙门要放妻书的事,甚至连亲爹没死,放妻书也照样从衙门里拿了回来。 但听说得再多,还是跟亲眼看着王家用轿子把出嫁二十年的姑奶奶接回家不一样。 那日从孟家到王家短短一程路,惹得许多人家都出来看热闹。有几个胆子大的泼皮紧跟在轿子后面看热闹,被骑在马上的王春喜拿马鞭挥了几次也不散去。 还是孟半烟把早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沿途一路放回王家,这才炸得那些人哄一下散了。 都说一个热闹想要平复一定要用另一个热闹去压,但整个三月潭城县的热闹注定得围着王春华转。 没过几日便是三月十八,张杨带着管家和媒婆亲自上门,明明是再婚却也没马虎,除了时间卡得紧,三书六礼桩桩件件都按着规矩来。 四月初二纳征这日送到王家的聘金聘礼,即便是孟半烟也挑不出一点错处,外婆夏云苓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干脆又让下人临时去外面买了一筐子喜糖回来,不管是来贺喜的还是路过的或是来瞧笑话的,只要是到了王家家门口,都能得一把喜糖。 孟半烟作为孟家的女儿,更是半点尴尬都没有。先在前院陪着两个舅舅见过张家来的人,又拎着裙角往后院去帮她娘招呼今天专门过来的王家亲戚,和王春华的好友们。 到底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什么都见过的妇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起嫁妆来,半点害羞都没有,有几个跟王春华关系好的,更是连连打趣儿,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荤话都敢说。 还是孟半烟过来,喊人架起两桌牌局,张罗厨房送鲜果点心过来,又陪在母亲身边和阿姨伯娘们插科打诨好一会儿,引得众人把话题扯开,才起身离开顺道办一办自己的事。 孟海平要接自己去京城说亲的事,在王家和张家把婚事说定之后,孟半烟就找了个机会老老实实跟她娘和外公外婆说了。 一向见着自己就乐=笑呵呵的老爷子气得手藏在袖子里直哆嗦,抬手指着自己脸色铁青,想骂她又舍不得,不骂她又觉得自己这外孙女实在胆子太大,什么事都瞒得住什么事都敢不说。 王春华更是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嘴里一个劲的说自己不要那张放妻书,立马就要跟孟半烟回孟家,不许孟半烟跟孟海平去京城。 两个舅舅也着急,向来圆滑的王春喜起身就要去衙门里找关系,嘴里嘟囔着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就不信拿孟海平一点法子都没有。死了的人,死了就死了,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话。 只有孟半烟还稳得住,分过一个肩膀让娘靠在自己身上哭,还能侧过身子跟外公讲道理。 “外公一生气我就怕,您别老这么凶我,我还能在家里住多久啊。” “还说,还敢说!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说定就定了,现在知道要离开家了?晚了!” “外公,我娘一时想不明白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心。我爹是回来了,可回来的,我不觉得是我的爹您的女婿,人家现在是侯府的姑爷。” 孟半烟其实打心底里不相信孟海平答应自己的那些事,即便眼下都依了自己,那以后呢。 他是自己的爹,从道理规矩上天然就占理,只要他想,明儿个就反悔也不是不行,自己就算去敲登闻鼓也毫无胜算。 所以孟半烟只能尽量斩断自己的牵挂,自己的牵挂越少父亲能拿捏自己的把柄就越少,母亲也能更自由更安全。 等去了京城,且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就算真看上了,成亲嫁人的是自己,到时候也就自然有了同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过日子嘛总是这样,不如意的时候占多数,总不能一不如意就同人拚个鱼死网破,没那样的道理。 孟半烟嘴上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看得王茂林心直直往下掉,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只嘱咐外孙女处置家产的时候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要是有什么要脱手的产业一时间找不到好买主也别着急,先从自己这里拿银子走,别糟践了自己这些年的心血。 有了外公兜底,孟半烟做事更加放开手脚,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带着一起去京城的人,也再没什么顾忌。 “表哥,这会儿有空吗,有事跟你说。” “有、有。站在门口干嘛,进来坐。” 王苍的院子在王家最后面,王苍成亲之前也不住这里,一直都是跟着王春生夫妻住,前几年成了亲不好再跟父亲嫡母挤在一起,才搬到后面来。 后面本来只有一排倒座房,王苍要搬过来,王茂林才找人扩成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位置日照都不算好,但好歹是个独立的院落,关上门来小夫妻说话办事再不用怕被人听着看着,住得倒也算舒坦。 最主要的,还是王苍不用再总看着杏姨娘围着嫡母转的样子,这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过不去。 嫡母周欢对王苍算不得多好,但也从未故意苛责虐待过。从小该读的书该学的医从未落下过,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都是周欢搭理。 小时候生了病也会愁整夜睡不好,喝了三天药不见好也会一个劲的埋怨王春生,自己当大夫的怎么连儿子生病都治不好。 可因为家里从小没瞒住他的出身,所以王苍还是知道自己的生母,其实是永远跟在母亲身后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沉默女人。 无声的区别对待从小到大都伴随着王苍,王苍十分清楚自己该孝敬父母,但又总是会忍不住去偷看活得像个影子的杏姨娘。 这样的矛盾年纪越大就越尖锐,好在家里还有个王茂林耳聪目明,藉着王苍成亲的机会,把孙子从儿子媳妇身边搬开,王苍才渐渐没那么紧绷。 但疙瘩就是疙瘩,只要生出来了就会一直存在。孟半烟去京城除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保命,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孟半烟不愿意把自己和同行之人的命托付到外人手里去。 “咱们兄妹两个之间不绕弯子,这次过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和我一起去京城转转。 表哥要是愿意同我走这一趟,在京城有合适的机会,咱俩也能弄个小医馆,我出银子你坐诊,赚的钱我四你六,只要表哥能对我的事上心些,随叫随到就行。” “要是做不成生意,就当我请表哥给我当几年供奉,每月开支按京城大夫俸银给。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表哥想把嫂子接去京城我来安排,要是想回来,我再送一笔银子给表哥安家。到时候在县里弄个小医馆,带着嫂子独自住出来,我看外公也不会不同意。” 孟半烟坐下就辟里啪啦好一通说,说的王苍一愣一愣,才端起手边半凉的茶水咕咚咕咚往下灌。看得王苍皱紧眉头,“还要我给你当供奉,光喝冷茶这一条我就看不顺眼。” 王苍是想往外走一走,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家里开口。不走,自己这性子总免不了苦闷谨慎。走,没有正当的理由他无法开口。 现在孟半烟抛出一个极诱人的条件,一向沉默优柔的人这一次却难得干脆。转头打量过光线有些暗的书房,便郑重答应下来。 “这差事我应下了,父亲母亲那里我去说,即便他们不肯也绝不让你为难。只是我手头还有几个老病号,一直都是找我看病。我这一走得都安排好才行,可能需要点时间。” “不着急,我娘的事都还没办完。等事办完了也不能说走就走。反正咱俩就说定了,别转头嫂子舅妈耳根子软劝几声又不去了,那我可翻脸。” “放心吧,不会的。” 热闹过后总要回归平静,跟王苍说定了离家去京城的事,留在王家吃过中午饭,孟半烟又陪母亲睡了个午觉才从外祖父家里出来。 “孟二,先不回家了,去铺子上看看。” 商贾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不管是提亲还是纳采,热热闹闹到最后还得是把人请到酒席上来。 这些年孟家孟半烟主事,孟半烟也早习惯了和男人们一起同桌吃饭谈生意。 今天与往常不一样,不光是张杨觉得她是王春华的女儿,以后算是半个一家人,又是晚辈,不好真把她当个生意伙伴对待。 还因为满座的人都知道孟半烟已经在处理手头的产业和买卖,既是这样,生意场上的事就没必要再跟她多说。人家是要跟亲爹去京城的,聊那么多生意经还不是一场空。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孟半烟很无力也越发坚定了她心里的打算。去了京城一定要靠自己立下足来,越不折腾人家越不把你往眼里看,时间一长就真没人搭理了。 第26章 张家下了聘礼递了聘书,再往后的流程就很快了。两人都不是头婚,成亲当日聘礼嫁妆摆在院中满满登登便是最大的诚意,比什么都强。 来吃酒的也多是有生意往来的伙伴和两家好友,张杨和王春华在前头拜过堂,便去后面换了衣裳出来招待宾客,并没有那么多讲究。 内院这边独开了几席给众家女眷,王春华穿着凤冠霞帔又挨桌敬过酒,干脆也哄她们让个凳子给她,好安心坐下来多吃几口饭菜。 “你这人,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还没说去闹你的洞房,你倒自己先出来了,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我不出来,你们几个闷性子干坐在这里吃饭有什么意思。我都什么岁数了还闹我的洞房?” 回家两个月,王春华像是回了海河的鱼,说她如鱼得水都算客气的。用王茂林的话说,她生来就是只猴儿,什么年纪也改不了性子。 说那话的时候王家一家子人正围坐一张大桌吃饭,一句话逗得一桌子人都笑得不行,王春喜最小的儿子更是爬到王春华身上,勾着她的脖子,非要猴儿姑姑带他出去玩儿。 小侄儿才三岁,算得上王春喜的老来子。家里父母不小了,一个忙着管家理事,一个整天在衙门里混着轻易见不着人,这小家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夏云苓跟前养着。 可夏云苓年纪也大了,养孩子精细有余却没法整天跟孩子耗着。直到王春华回家,几天功夫就让小家伙张口姑姑闭口姑姑,成了王春华的小尾巴。 今早王春华出门时,小孩儿分不清头婚二婚有什么不一样,只依着本能不想姑姑离开家,追在新娘子身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把来看热闹的邻居亲朋逗得哈哈大笑。倒是孟半烟随在一旁给母亲送亲,显得不怎么起眼。 一桌子女眷说起方才的事还觉得有趣儿,又都感慨说王春华这一步走得没错。壮着胆子往前迈一步,可不就是比死守在孟家强百倍。今日出嫁又有半烟这个亲女儿送嫁,还能让大家都知道,孟家对此事也是认可的。 这一说就说起孟半烟,王春华才反应过来有一会子没见到女儿了。方才拜完天地时女儿还在,还凑在自己身边低声道让她安心,这会儿怎么又不见人了? 第15节 众人自然找不见孟半烟,早在王春华和张杨拜完堂那阵儿,她就已经被张莺儿带到西小院里躲了起来。 “我看你站在那里也不是顶自在的样子,便想着拉你过来躲一躲,要是你还想去前边瞧瞧热闹也行的,我就独个儿在这边坐一坐。” 孟家的流言一波接一波,从孟海平回来就没停过。如今最新的传闻是说孟海平要带女儿去京城,也要嫁给王孙公子做老婆,传得有模有样的,连张杨王春华要成亲的事都成了小事。 娶妻从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孟半烟忙张莺儿这边也忙得停不下脚。这两个月张家大小事情都得她来做决断,直到今儿个眼看着父亲和王春华拜了堂,才算松口气。 “我要谢你还来不及,这院子好,僻静又小巧,躲在这里歇歇脚正合适。” 孟半烟的身份尴尬,新夫人跟前头丈夫生的女儿,本是个死人的前头丈夫还活了,孟半烟夹在中间就更加不好说了。 张家有意和王家做亲,又不愿让王春华心里不舒服,所以即便不知道该怎么和孟半烟相处,但不管是下人婆子还是张家亲眷,见了她也都还是亲亲热热唤上一声孟大姑娘。 他们眼里的不自在孟半烟看得清楚,也明白这里头的无奈,所以这会儿张莺儿能把自己带到这避人的院子里来,她是真挺高兴的。 “可说呢,这院子我本收拾出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想着夫人嫁过来,也好把你一起接过来住。咱们两家都一样人少,不如合在一起热闹。” 张莺儿想得很明白,自己嫁人不是断亲,夫家也是县城里做买卖的人家,往后少不了要跟娘家多往来。 王家开着城里有名的医馆,即便不图人家的势也要图人家的本事,谁家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虽说都是大夫,但这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孟家有酒坊有铺面,做着酒的买卖满县城由上至下没有孟半烟接触不到的人,这样的人家只有交好,没有结仇的道理。 “谁知后来又出了这么多事,我又听我爹说你要去京城,本想等以后有时间了同你好好相处,也多听你说说外面的故事,没想到这又处不了多久了。” “听有什么趣儿,以后有时间你也多出去走动走动,街面上能玩的东西是比家里多,不过见得多了其实也就那样,都是图个稀罕嘛。” 孟半烟要是真心想跟谁交好,一般很难把事情搞砸。面对张莺儿的示好,她先是表明自己不在内宅也没什么稀奇,又挑了几个听着好玩好笑的故事说给张莺儿听。 把人逗得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劲地拉着她还要听故事。等到前院管事婆子找到西小院的时候,客人们都散尽了。 “前面还有些事要我去看过才好,姐姐别走,等晚上我俩再好好说说话。” “你先去忙,我正好去里头歇会儿,等你回来再一起吃饭。” 西小院是张莺儿专门给孟半烟准备的,即便知道她要去京城,准备到一半的院子也还是继续布置完满。 孟半烟听明白了张莺儿没说出口的意思,也愿意为了母亲留下来,当晚便留宿在张家的西小院里,一连住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回门,才跟着王春华和张杨又一起去了王家。至此,王家和张家的脸面才算是真正全了。 王家守寡多年再嫁的女儿找了个好人家,张杨情深义重不光等了王春华这么多年,还对孟半烟也视如己出,就连两家的女孩儿也相处得很不错,真真一点儿错处也挑剔不出来。 孟半烟对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私底下过得再如意也不能时时刻刻把心意剖开给外人开,必要的场面活儿还是要做的。 不过另一边答应孟海平的事也不能再拖了,王春华成亲前孟海平就接了催他带女儿回京城的信,要不是早答应了女儿一定要安顿好王春华才肯跟自己走,就这几天他都是等不及了的。 在王家吃了顿回门饭,这一次孟半湮没再跟着亲娘去张家,而是借口酒坊有事还要安排独自回了家。紧接着又过了两天,才派人告诉娘和外公,自己是真要跟着亲爹去京城了。 孟海平清楚女儿心里的怨气,回来这么久即便再想也从未提出回家住一晚,包了个小院子一直住在客栈里。直到又要离开潭城县,才一早带着车马仆人来到孟家,等着接上女儿好出发。 之前大家虽知道孟半烟要去京城,但总归人还在眼前,孟半烟办事又一向不喜欢弄得众人皆知,哪怕是处置手头的生意产业,也多是静悄悄的。 在旁人眼里孟家这两个月还是照样过日子,看不出什么端倪。直到真的要走了,众人才惊觉孟半烟已经独自把该处置的产业处置了,该留下的买卖也已经安排妥当。 酒坊依旧由老管事管着,每年该什么时候出酒什么时候收粮食都是定下的规矩,自己在与不在区别不大。 小事管事可以和铺上的掌柜与孟二商量,大事去找外公王茂林,再大一点的事就传信去京城问自己。这本是当初孟半烟要是去越州就做好的打算,现在只不过是把目的地从越州换到京城而已。 孟二和周妈妈带着几个老仆看家,自己住的前院可以锁起来,每隔几日让仆人过去打扫一下,别让家具朽坏了就行。 王春华的院子也留了两个婆子一个丫鬟守着,以防有什么情况意外,王春华有地方可以去。这也是孟半烟在家里留了足够多的人守家的原因。孟半烟生性冷淡,她只信自己。 王家人比孟海平来得更早,昨晚上就留在孟家没走。一清早天还没亮夏云苓就和两个儿媳妇一起,也不要留下看家的婆子动手,亲手做出一桌子饭菜来,丰盛得分不清是早饭还是中午饭。 孟半烟留在孟家最后一夜还是跟王春华一起睡的,母女两个头挨着头说了大半夜的话。 王春华拉着女儿的手一下子说要她放心,说过了端午张杨就会带她一起下乡去收药材,顺道避暑散心。 一下子又腾一下坐起来说,不让孟半烟走。说反正如今自己也成了亲,他孟海平想要再把自己弄回去也不可能了,干脆就反悔不认好了,大不了一拍两散。 可惜这话说完王春华又立马恹恹躺回女儿身边,她清楚孟半湮没得选,这些年她花在孟家的心血太多了,让她什么都不要只为了和孟海平斗个鱼死网破,不光她做不到,即便是王春华也是做不到的。 “娘,去京城确实不是我所愿。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派人先去了京城,再要我留下也难了。我倒要去看看京城是个什么好地方,能让他变成这般。” 孟半烟心大得很,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去京城,只是山长路远都城又什么都贵,才只是想一想。现在既然有了机会,那自然是要去探一探喽。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记不清什么时候才睡着,第二天孟半湮没让母亲和外祖家的人送自己出门,她一定要尽量断绝王春华和孟海平之间的联系,就连多见一面她都觉得多余。 上马车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大的一座孟宅曾是自己最大的依靠,如今要走,她竟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还是翠云见不得她萧索疏离的样子,一催再催才哄着她坐上马车,随着车声辘辘出了潭城县。 第27章 从潭州到京城一路近两千里,先上官道后转水道,等入了顺天府又下船重新上岸回官道继续赶路。 潭州地处南方,坐船对孟半烟来说不是难事。尤其这几年难免要去乡下收粮食,跟着运粮船一路几天不落地也是常有的事。 但像这次这般一连大半月都在船上吃喝过夜,还是太难为人了。等到她再次脚踩上土地时,还没等感慨北地风光果真跟南边不一样,就先歪过身子哕一声,吐了。 “还说不晕不晕,不晕怎么还吐成这样。”孟海平走在孟半烟后面,上岸看见女儿在一旁弯腰几乎要把心肺都吐出来的样子,也忍不住上前给她拍背止吐。 孟海平常年在外行商,近几年长居京城,也从不是只动动嘴就算管了事的人。他下手向来不轻,这会儿即便已经尽量收着劲儿,也还是拍得孟半烟心肝儿直颤,差点没背过气去。 “别拍别拍,越拍越难受。” 翠云比自己还晕船,这会儿才软手软脚挪到甲板上没下来。孟半烟身边没人,顺手就扶住了孟海平的胳膊,另一只手扶在自己膝盖上,弯腰喘息了好半晌才重新站直。 “好了,没事了。” “脸白成这样还没事?等会儿到了驿站让仓哥儿给你把把脉,实在不行停下住两天再动身也不迟。” 父女两个上了船,再怎么避也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三两天后,孟半烟就慢慢学会了如何跟孟海平相处。 要是不提以后,父女两个也能坐下来同桌吃饭。有时说起以前旧事或是聊起当年故人,甚至还能有说有笑,看在旁人眼里便是这一对父女终于没了隔阂,讲和了。 但只有孟半烟和孟海平知道,这些和睦不过是表象。 孟半烟拖家带口进京,有心在京城立下脚来重新把买卖支应起来,要是相看顺利说不得还要在京城嫁人,这桩桩件件的事不管哪一件孟海平都少不了要插手。 既然绕不过去,就只能暂时和平共处。自己心里那点疙瘩算不得什么,把孟海平当做一样自己生意场上不得不往来的人,也不是很难接受。 但此刻听到孟海平这么说,孟半烟还是忍不住了冷了脸,“之前爹说接了京城的信,急得连端午都没让我在家里过。怎么现在又不着急了?今晚在驿站休息一下,明天还是早些出发吧,我在路上折腾够了。”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听得孟海平身后两个小厮都忍不住暗自咂舌,这大姑娘脾气太硬,往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只有孟海平听了这话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当时在潭州一直催着女儿出发,他确实是怕女儿一拖再拖。 等过了王春华成亲又要等过完端午,那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路上辛苦还等不等了,要是王春华在张家过得不顺,是不是就得一直这么等下去了。 这话没法直说,只能藉着京城来信催促孟半烟出发。所以这会儿就算被女儿挤兑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转头便吩咐下去,今天不赶路去驿馆歇息一日,明天回京。 驿站离码头不远,这时候跟三节两寿都不挨着又不是年底,驿馆里人不多,孟海平用一个虚捐的官职也分到了一个不小的院子。 一路北上,从孟家带出来的人都累得不轻,孟半烟算是精神最好的,坐下歇了一小会儿喝了杯热茶就好了许多。 “利妈妈,你别忙了,就住一晚上收拾那么些干什么,把床铺出来,到时候咱们将就一晚就好了。” “那不行,我打听了,这里离京城没多远的路了。瞧瞧这驿站还有这里头的官吏,真是跟咱们那儿不一样。瞧那精气神儿,咱们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利妈妈是孟半烟的奶娘,本来这次也没打算带她来京城。可老太太一听不带她,登时就哭得要死要活,唬得孟半烟头都大了。 还一个劲的说,怎么连茶楼里那两个乐女没落下,偏偏就落下了自己,是不是嫌自己年纪大了是个累赘。既如此,那怎么孟大又能去京城,反正怎么说就是一个意思,她也要跟着。 孟半烟跟她说,两个乐女带上是因为她们无处可去,自己到了京城又说不准是什么情况,万一要做生意她们也能抵用。 不带她是心疼她年纪大了经不得奔波,京城又在北地怕她水土不服。她就反驳说真心疼她就把她带上,连带自家儿子媳妇一起跟着。 往后不管你是做生意还是嫁人,难道不要陪嫁?难道放着自己奶娘奶兄弟不用,还要去用不知根不知底的外人不成? 孟半烟原本的心思全都放在生意和家产上,对孟海平说的相看人家嫁人这事,压根就没真的往心里去。听利妈妈一说,才想起来嫁人还得准备陪嫁的人,这才不得不又劳累这老太太跟了一路。 利妈妈年纪不算小,但心里确实有成算。这一路把孟半烟的衣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会儿她说要铺床孟半烟也不敢反驳,就由着她去折腾了。 铺好床,本来孟半烟还想先睡一睡再起来吃饭,没想到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随着而来的便是阵阵敲门的动静。 “谁啊。” “大姑娘,是我,阿柒。” 一听声音孟半烟就已经认出来了,开门瞧见站在门口的果然是一身劲装又没做男儿打扮的阿柒,孟半烟终于露出这一路上最真切最肆意的笑。 上前一把搂住阿柒,就忍不住连连发问,“你怎么来了?京城里怎么样啊,地方大不大,人是不是真比我们南边要高大些。房子贵不贵?吃的呢,能习惯吗。孟大呢,我们这一路都累够呛,他年纪大了没生病吧。” “姑娘别急,坐下听我慢慢说。” 阿柒感受着孟半烟环抱自己的力度,就知道这一路过来她心里一定多有不安,“大家都很好,北边比咱们那儿干,都没什么梅雨天的说法,孟大叔叔过来这么久连膝盖上的风湿都没犯。” 驿站的房间布置得很干净也很简单,两人隔着茶几坐下,孟半烟又把阿柒上下打量过一遍,才算放下大半的心。衣裳是新做的,布料寻常样式却跟潭州大不一样,能有心情去做衣裳,至少日子过得不会太难。 “可说呢,在家的时候过完端午就该热起来了,雨却又不停,搅和在一起又闷又热,一天换三身衣裳都还不够。” 翠云翻捡出包袱里的茶叶,给阿柒倒了一杯热茶。北边比南边热的晚,这都进了六月了都算不得多热,太阳晒着的时候热,进了屋就舒服了,对于从潭州来的众人来说,实在是新鲜又有趣儿。 “别打岔,你等我问完你再说这些。”被翠云这么一插嘴,到了嘴边要问的话又忘了,孟半烟提起一口气悬到喉咙口来回两遍愣是没想起来。 还是阿柒笑着主动把话接过去,“大姑娘别着急,京城太大了,有什么事还得您亲自看过走过体验过,才好说后面的事。” 阿柒当初跟着武承安的车队进京,除了前两天有些拘束,后面就很顺利跟车队里的人混熟了。 尤其秋禾,知道阿柒是替孟半烟先行探路的以后,就对她和孟大几人十分客气。有时赶路不那么累,还会坐在一起跟她说一说京城里的趣事儿。 阿柒从小在街面上混大的,最擅于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自己想要的信息。这一路到京城,即便还没亲眼见过也算不得睁眼瞎。 “姑娘,京城的街都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横平竖直的被分成好些坊巷。等明日你到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学着分东南西北,要不连问路都不容易。” 阿柒和孟大刚到京城就闹了笑话,和武承安分开之后,找了个客栈先住下。住下之后本是想要在京城多逛一逛,哪知一出门就绕晕了头。 走了半晌不但没找回客栈,反而彻底迷了路。走到路边问人,人一开口就说向北多少再向南多少,听得阿柒一头雾水。 “我跟那老爷子说,您就跟我说个左右上下就行了,他还连连摆手,反问我那我要是转个背,这左右上下不就颠倒了,还怎么指路。” 阿柒被老头儿绕得越发晕,一时之间也没法反驳。最后还是个好心的大娘,领着她走了一大截,才找到回客栈的路。 起先孟半烟对来京城的考虑只停留在银钱和饮食上,现在听阿柒这么一说,才惊觉自己还是太嫩了,好些事考虑得不周全。等真正安顿下来,说不得要先花大精力把京城摸透了再说。 “不过姑娘要是真想在京城重开酒坊,我看怕是不容易。”说够了闲话两人又说回正事。阿柒到了京城才见识到什么是万国来朝都城,“京城什么都贵,房子贵吃的贵纸贵米贵,就连烧火的柴都比潭州贵上好些。” “普通一进的宅子,地段好些清净些的随随便便七八百两,里头还多有要修补的地方。二进的宅子没有下一千五百两的,就这还有钱买不着好的。” 阿柒和孟大安顿下来以后,就带着小拾小玖开始各处访宅子。 第16节 京城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东城的府邸住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勋贵大臣,用不着看。西城住的一半官员一般巨贾,也够不上。 南城说是贫其实不如说是杂,小官小吏商人工匠,乃至各番邦来京谋生的,都多聚集在南城。有些坊巷治理得好,跟西城也差不了什么,但要是挨着花柳巷番人胡人的地盘近,那就真是又乱又没钱,没得安宁。 “大姑娘不来,买宅子我和孟大是怎么都不敢的。就先赁了一处二进的宅子下来,在南城宁安巷。地方离西城很近,住的大多都是些外地来的七八品的小官儿,地方不大但胜在安全。” “好好好,幸好让你先来探路。要不我来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要么只能寄人篱下,要么带着这么老些人住在客栈自己慢慢摸索。花钱费心不说,主要是没个落脚的地儿,怕是大家都不安心。” 两人聊得起劲,连外面什么时候天暗下来都没注意。直到孟海平亲自过来敲门催女儿出去吃饭,众人才发现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孟半烟带着阿柒跟在孟海平身后,阿柒便趁机冲她使一使眼色。 她有些拿不准这父女两个现在是个什么关系,等进了京城到底要怎么安排。她有些不愿进侯府,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水太浑,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摆弄得清楚的。 孟半烟看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在她手背上安抚着拍了拍,示意她自己的打算没有变,让她放心。 第28章 阿柒比孟半烟早到京城近两月,赁下宅子之后也没闲着。先是带着小拾小玖满京城的逛,半个月前终于逛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每隔一两天就出城一趟,来等孟半烟。 晚上,孟半烟不让翠云守夜,把她哄去跟利妈妈一起睡。这些天在船上晃悠,翠云整天都觉得自己踩在棉花上,今天好不容易上了岸,怎么都该让她好好睡一觉。 翠云不在,阿柒又搬了铺盖来给孟半烟作伴。这次还是孟半烟睡在床上,阿柒睡在一侧罗汉床上,但两人的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那时还没见到父亲的孟半烟,其实心里还有希冀,她想着也许父亲有苦衷的,只要他说她就会听。只要理由别太离谱,自己也能说服自己不如信了他的话。 可惜没有,孟海平连骗都没打算哄骗一下自己,这让孟半烟心里哇凉哇凉之余,甚至还能苦中作乐自己哄一哄自己,好歹他没把他女儿当傻子哄。 只是如此一来,孟半烟也彻底绝了心中对孟海平的孺慕之情。 她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想通的,总之眼下对于跟孟海平的相处,在她心里更像是一桩买卖,他守信放了王春华自由,孟半烟便愿意随他上京嫁这一回。 吃饭的时候阿柒感受到了孟半烟的改变,和父女两个之间的奇怪又说不明白的氛围,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比起当时对前路的不确定和迷茫,阿柒没掩饰自己对京城的喜欢。京城谋生是比潭州要难,但这里的城更大、人更多,女子独自在外谋生虽也少,但还是比在潭州更常见。 第一天踏进京城的时候,没人对一个女子为何佩剑出行侧目,也没人冲她的一身劲装又不做男子打扮指指点点。倒是有几个泼皮想上前占便宜,但打过一场没讨着好也就散了。 赁下宅子之后,隔壁四邻的女眷有热心的也有冷着脸不愿意过多往来的。但总而言之,没人对阿柒是个女人还抛头露面非议什么,人人都忙着奔前途赚钱,且顾不上别人家的闲事。 这样的京城,即便眼下还是前途迷茫,阿柒也有些不愿走了。她想要结结实实扎根留下来。 “小拾在南城城门口内支了个摊子卖些炒货零嘴,顺便打探些近日的消息。京城不比潭州,好些东西一天一个价,这里面的水深得不得了,不摸清楚我心里不安。” 小玖留在家里张罗杂务,顺便跟邻居们拉拉关系。京城里多的是赁房子住的人,听说那些小官的俸禄租了房子以后连吃饭都得节省着。孟大叔叔守家,平时没事出去走走看看,就剩我一个没地儿去,只好日日盼着姑娘早点来。” “嗯,你安排得很好。”孟半烟一路北上,见过了和潭州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心里的种种谋划虽都还在,但却已经不打算一进京城就搞什么大动作。 今日下船时她就已经仔细观察过了,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远的码头,往来船只和人货数量就已经要比潭城县最大的码头多得多,这样的繁华可都得用银子堆起来。 自己带着上路的银票拢共一万五千两,除了孟家的银钱,还有两千是出发当日王茂林硬塞给外孙女的。 这么一大笔银钱,放在潭城县算得上很可观的家产,但一听京城的物价,仿佛又算不得什么了。 好地方能赚钱不假,但要是没足够的本,就自己手头这点本钱,砸下去恐怕都听不见一个响。 孟半烟心中如何想的也就如何跟阿柒说了,听得阿柒连连点头,“姑娘莫急,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只是有些话说不出来,现在听您这么一说就都明白了。” “我不急,我那边还有一桩婚事等着我去应付呢。我是怕你着急,之前说好了要做生意要开铺子,才让你跋山涉水替我来了京城,现在又说买卖不一定能做,不跟你说清楚仿佛是我在哄骗你。” 孟半烟带了不少人来京城,奴仆们自不必说,不管自己是独自过活还是嫁人,总少不了他们的去处。 表哥王苍每年的年俸都是讲定了的,自己不生病他全年闲着最好不过。腾出的时间不管是出去行医,还是想法子找个地方让他坐诊都不难。 谢锋那里,家里上下人也不少,不做买卖在家里养个账房一年几十两银子是贵了些,但也不是不行。 算来算去,只有阿柒这里自己没想好该怎么安排。银钱不是问题,可阿柒抛家舍业跟自己走这一趟,自然也不是单纯为了银子。自己得想法子,给她一个好前程。 “姑娘,才说让你别急,你怎么又操心起来。”阿柒对此却半点不担心,“您还是赶紧睡吧,等明天进了城,就都明白了。” 阿柒知道孟半烟是个操心的命,这会儿说什么安抚她也不会放心的。干脆哄着她先睡,等真正在京城安顿下来了,再来想这些事也不迟。 在船上飘了大半月,好不容易脚踏实地睡一觉,偏偏做梦又梦见回了水上。 摇摇晃晃大半夜醒来时头都是晕的,竟然比真在船上还难受些,一行人第二天一起起来都不愿在驿馆久待,只想赶紧京城真正安顿下来才好。 在驿站吃过早饭众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赶路,昨天说的什么要在驿站多休息几天的话,这会儿已经没人提了。 孟半烟听着马车外的熙攘声到了京城,撩开车帘往外看,巍峨的城门让她仰头看了良久。 进城门的时候光线一暗,感觉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亮起来。孟半烟回头去看城门,门洞那边的光亮投过来只剩下一小半,她心里便不免有些感叹,这京城是真比潭州壮观威严太多了。 “姑娘日后习惯就好了,京城就是这样,什么都大,连街面上卖的包子馒头都老大一个。我刚到的那几天也不习惯,现在吃惯了也就好了。” 马车外熙熙攘攘,是跟潭城县决然不同的另一种热闹。不光是人更多衣裳更鲜亮首饰更名贵,而是人人脸上的那种神情,一种不可明说的意气风发,几乎把欲望明晃晃写在脸上。 一行人从南门进城,走过最热闹最繁杂的几个坊巷,在前面带路的马车也不停,还是阿柒骑着马赶上前去拦住领头的马车,众人才靠边找了个空地儿停下来。 “怎么了?再往前就到家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孟海平揣着明白装糊涂,摆出一副关心着急的样子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孟半烟的马车过来。 “爹,我们爷俩这一路相处得不错,怎么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您还跟我玩这种小把戏,可不像您。” 孟半烟也从马车上下来,头上没戴帷帽,落落大方的打扮和头上的金簪步摇又分出她和阿柒的区别。 这么一个未嫁的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大街上,难免有人回头驻足,里面恰好就有个认识孟海平的。 前些日子新昌侯府的上门姑爷改回本名回乡认亲的事闹得挺大,不管是新昌侯府的亲戚还是孟海平生意场上的朋友,人人都心知肚明大概齐能猜着是怎么回事。 但人人嘴上都说着老孟不容易,心里其实全盼着他赶紧把他那大女儿接来京城,反正不是自家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多新鲜呢。 那人躲在人群里偷偷打量过孟半烟,便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是着急找谁去分享新得的乐子。 孟半烟感受到了探究的目光,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神情淡然看着孟海平,没生气也不打算跟人当街吵架,只是很平静的提醒亲爹当初答应过自己的事。 “父亲,那天你答应过的,来了京城我也还是孟家女,不进侯府。” “是,是、是,我是答应了,也没打算把你强留在侯府,今天过去就是认个门。况且你才到京城,总得缓几天劲儿吧。等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我自己在外面买的那个宅子。” 回程这一路孟海平想了许多,所有的思绪都围绕着孟半烟。起初他以为女儿再厉害,左不过也是能干些的后姹女人。 后来见了面才恍然,女儿已经在他没有他的庇护下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即便根茎还不够粗壮,也不是能任由他摆布的。 对于这样的大女儿孟海平是欣慰的,他比谁都骄傲自己的女儿长成了现在这样。但同时又不得不发愁这个被自己算计了的女儿,他必须更加慎重对待。 “父亲买的宅子,恐怕还是侯府的产业吧,地契房契应该也在夫人手里,我一个孟家女怎好一直借居在别人家,说出去惹人笑话。” “房子我已经派人找好了,先赁一年,以后的事等安顿好了再说。”孟半烟才不管孟海平渐渐发绿的脸色,“等父亲休息几天,我会送帖子去侯府,到时候再去认门也不迟。” 话说完,也不用管孟海平答应不答应,孟半烟就转身回了马车。自己一行带了不少人,身边还有个阿柒护卫,他既留不住自己就不用多在意。 孟海平确实留不住人,只能一脸无奈苦笑着看着孟半烟的车队往另一条路上走去,很快就拐了个弯瞧不见了。 “找个人跟上去,别惊动大姑娘。要是没事就回来,要是有什么事机灵着些,她刚到京城别闹出什么岔子。” “老爷放心,已经派人跟在后面了,不会让大姑娘觉察出来不高兴。”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孟半烟也就不再管亲爹心里怎么琢磨。关于车队后面坠着的尾巴,走到一半阿柒就发现了,把这事跟孟半烟一说,她还没出声儿翠云就先垮了脸。 “不是说了安顿好了就会派人去侯府下帖子,住哪里到时候一齐告诉老爷,这又派人跟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们跑回潭州。” “行了,我都不在意这个你气个什么劲儿。” 孟半烟是真不在意这些小事,又重新撩起车帘把下巴磕在手背上仔仔细细的看,不管是挑担的还是推车的,又或者是街边各式各样的门帘招牌,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第29章 赁下的宅子在安宁坊长青巷,原本阿柒看中的宅子有两处,格局大小都差不多,但孟大坚持选了这一个。图的就是坊巷名字好听,为此一年的租金都要多二十两。 对此孟半烟觉得很满意,自从自己出门做生意以来,孟半烟对这种宁可信其有的小事,就很愿意信上一信。毕竟花钱就能买个称心如意,多划算呢。 南城很大,绕来绕去又不知绕了多久马车才停下。孟半烟扶着阿柒的肩膀从马车里跳下来的时候膝盖不由地一软,差点给自己新赁的宅子结结实实磕一个。 看得刚从后面马车下来的王苍哭笑不得,忍不住上前来絮叨表妹,“说了多少回,久坐以后再站起来要慢慢来,总是不听。非要哪次在人前摔个狗啃泥,才长记性。” “哥,在家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唠叨,怎么出一趟门话都变多了。以前嫂子总说你这人好,不多言不啰嗦,这下可好,等下回把嫂子接来,看她嫌不嫌你。” 一行人边说边往宅子里走,离孟半烟近些的几人听她这么调侃王苍,也七嘴八舌附和她,都说苍少爷话是变多了。 在船上的时候无处可去又没事消遣,他还一个一个捉着把脉看病。常言道医不叩门,到他这里却没这个规矩了。 最后还是孟大迎出来,见王苍被他们调侃得脸颊红红,把人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才把这一茬给揭过去。 宅子具体格局分前后两进再加一个倒座房,院子屋子比潭城县的家里看上去都要小些。孟半烟顾不上休息,进门之后先前前后后把每一间房都看仔细了,才算心里有数。 回到后院坐定,便把家里所有人都叫了来,“咱们这一路可算是到地方了,这宅子不大,但我看还勉强够住,我先分一分屋子。咱们好安安心心歇息几天,往后的事该怎么办,且不着急。” 孟半烟说完这话也不客气,一抬手就先指向王苍,“哥,往后你住前院正屋,咱们刚来京城免不了事多,你正好能帮我看顾着些。” 王苍是表哥,哪怕现在是自己给月俸请了他,也不能把人当奴仆使唤。况且刚到京城孟半烟还没摸清路数,让他住在前院,要是有外人上门正好他也能挡一挡。 正屋三间房,大的给王苍做起居,小的留给他以后摆放药材什么的。两侧还带左右两个耳房,一个给王苍带来的药童住,一个孟半烟打算摆两个小炉子,前院的人要是临时想弄点什么吃的喝的都方便。 “谢锋你住东厢,利云你带着家小住西厢,小拾和老吴还住门房,两人都是家里出门多的,住那里方便些。” 利云是孟半烟的奶兄弟,年纪却比她大了十二岁。当年利妈妈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没留住,才来了孟家做奶娘。 这次来京城利云是带着老婆和俩孩子一起来的,前院西厢采光不如东厢,但屋里的隔断多不用怎么收拾就能住下一家子,东厢有个书房,给谢锋做账房也是正好。 不过这么一来,原本住在前院的孟大就得搬一搬,好在后院比前院更宽敞,倒也能安排得过来。 第二进的后院正屋照例归孟半烟,左边次间用作起居右边次间当成书房,比家里只少了个暖阁,妨碍不到什么。 东厢给阿柒小玖和利妈妈住,翠云挨着自己在次间隔壁的耳房里开一张床,方便伺候也够住了。 西厢一半用作库房一半给孟大住。孟大已近耳顺之年,孟半湮没打算再正经拿人当奴仆使唤,平时就在家守着库房,有什么事前后院溜跶着传个话,实在闲了就出去逛逛,就可以了。 孟大一听要他搬来内院,起初还不乐意,说是他也去门房跟小拾住。还是孟半烟说她不放心家里的库房,总要安排个人守着,老头儿才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只说他守家让孟半烟一定放心。 厨房是单独围出来的小小院子,除了能做饭还有堆放柴火地方和一个不大的马厩。本来孟半烟都做好准备,来了京城就要把家里的马车全卖了,现在看过地方至少还能留下一辆,往后出门去哪里就方便多了。 最后还剩下后面一排倒座房,便分给家中几个粗使丫鬟婆子,和一路跟到京城两个乐女,一排屋子分完还剩一间空着的,正好余给她们做个饭堂,别起居饮食都窝在一个小屋子里,时间久了屋里的味道不好闻。 这么一分下来,一百二十两租下的二进宅子就算分了个满满当当。孟半烟十分满意,清楚租房子的时候阿柒和孟大肯定也是琢磨过这事了的,但能安排得这么正正好,也的确不容易。 只有利妈妈还觉得委屈了孟半烟,一个劲的说她可以去前院跟儿子住,把东厢房空出一间房给孟半烟做书房,想要劝孟半烟把暖阁布置起来。 孟半烟听了这话摆摆手不肯,“利妈妈你就安心陪着我,这不过是赁的地方,又不是要一直住在这里,不用什么暖阁。” 孟半烟决定了的事,向来没人能劝得动。见状翠云不动神色扯了扯利妈妈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便张罗着众人开始解行李安置屋子,总算到了京城又有了落脚的地方,今晚上说什么都该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了。 第17节 在潭州时,孟半烟处置了大半能卖的,实在带不走的或是太大件的都留在潭城县的家里,但即便是这样,出发时要带走的东西还是多得惊到她了。 可就是这么满满好几马车的家当,搬进屋子以后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分房间的时候还觉得太挤了地方不够,等到真安置妥当屋里甚至还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孟半烟这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破家值万贯一搬穷三年,之前觉得用不上的,这会儿又觉得少了不行。站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只觉得这要买那也要添置,心里粗粗一算又是好一笔银钱。 不过再操心也是以后的事,今天天大的事也挡不住一家子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吃顿饭,毕竟这一路过来众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不安,现如今人安全到了京城又有地方住,大家才安了心。 正式安宅的酒席孟大安排在后天,晚上的饭菜小玖一个人张罗不过来,阿柒干脆去外面叫了两桌,就摆在孟半烟的小院子里,热热闹闹吃了个干净。 吃过晚饭,王苍和谢锋不多留,谢锋伸手箍住又想溜出门摆摊的小拾,拉着他往前院走,看样子两人是想寻他做个向导,也要来个夜游京城。 孟半烟不管这些,吃过晚饭就和阿柒搬了竹椅坐到院子里,六月的京城热归热,入了夜凉风吹过就能舒服不少,确实比潭州的天气舒服些。 “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京城来,是比咱们那儿强啊。这会儿家里指不定热成什么样子,冰碗子都得多吃好些。” 孟半烟翘着腿拿着蒲扇靠在竹编的躺椅上一下一下扇个不停,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小拾刚从外面买来的蜜瓜。 瓜是老板提前放在井里镇过的,不至于凉得冰牙又能解渴消暑,孟半烟才吃了一口就又使钱让小拾多买几个回来。 孟半烟向来大方,把家里人养得也不小气,小玖和翠云坐在一旁椅子上一边吃瓜一边嘻嘻哈哈,翠云对京城里的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拉着小玖问东问西,不知怎么就把话引到武承安身上去了。 “我就说忘了什么事儿。”一听武承安的名字孟半烟就坐起身来了,“你们那一路跟着武承安怎么样啊,到了京城还有联系吗。” “武家少爷是个好人,咱们来京城那一路不算苦。好些我们没想到的,缺了少了的东西都是武少爷腾挪借给我们的。” “可就是身子太差了些。”阿柒说起武承安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头,“路上病了两回,本来就瘦的人回京城的时候更是瘦得厉害,我看着都心里发怵。” “武家也不消停,我们刚到京城就听说他们家二少爷闯了祸,差点没被武大人打死。之后没两天就武承安病了,病得还挺重,城里好几个有名的大夫都被武府请过去。” 阿柒这辈子就没见过武承安那般弱风扶柳的人,在她眼里武承安简直跟琉璃做的没什么区别。这样矜贵的人儿,也就命好投胎在侍郎府,换个地方早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 “我也递帖子送了点儿东西过去,人家是不缺但到底是个礼数。没见着武少爷,倒是秋禾姑娘出来了一趟。 跟在潭城县的时候差不多,规规矩矩不亲热但也没疏远,还嘱咐了我,说要是姑娘到了京城,千万记得捎个信给她。” 说起武承安阿柒说得很仔细,一来孟半烟跟他算得上有交情,二来是因为阿柒打听到了一件事。 “姑娘,前阵子我在茶楼里无意听到一件事。武家好像私底下在给武承安说亲,你说你爹想要巴结的人家,不会就是武家吧。”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叽叽喳喳说小话的小玖和翠云顿时就噤了声,翠云更是满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像是气急了的模样,“这、这怎行,他那个身子见风就倒,如何能嫁。” 倒是孟半烟听了这话眉眼中有诧异,但也就那么一点儿,看上去不像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爹跟我说要带我来京城嫁人以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会愿意跟一个赘婿与前头妻子生的女儿,还是个商贾成亲,京城里的世家大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不是孟半烟自惭形秽,而是这世道结亲从来最看重的都不是人品本事,况且对于官宦氏族来说女人要那么有本事做什么,追根究底还不是只要能绵延子嗣就行了。 “我想了半天,先是觉得要么是那户人家破落得不像话,京城里的官家女子见着就跑。可我爹是要巴结人家的,太落魄可不行。” “能给一个侯府当靠山,要么是爵位更高的勋贵要么是手握实权的大臣。这样人家的孩子说亲难,我想左不过也只有几个可能。” “性子暴戾、奇丑无比、死了妻要找续弦、又或者是个病秧子,说不好嫁过去就得守寡,才会让那样的人家退而求其次,连我都有机会去谋一谋那泼天的富贵。” 一席话说的阿柒几个都轻了呼吸,本来只是一个念头,现在听孟半烟这么一说,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能。眼看着就要再往上走一步的户部侍郎,还有什么人家比武家更手握实权,又还有什么人比武承安那样的病秧子更难娶妻。 第30章 孟半烟把自己和武承安的事猜准了七八分,武承安也已然知晓亲娘的打算。 武承安接到母亲催他回京的家书之后并不敢耽搁,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家里有大事发生,母亲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回京。毕竟这一回去,再想出来就难了。 回程这一路,他也问了来送信的张全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要他回去,可张全就是闷头不说,问的次数多了就干脆躲着武承安,把人气个够呛。 原想着不说就不说,回了家自然能知晓发生了什么,谁知还没下马车就正好撞上要出门的武家老二武承定。 武承定只比武承安小不到一岁,当年孙娴心怀武承安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别说无法夫妻同房而眠,就连武靖站得近一点儿孙娴心都受不住。 起初武靖体谅妻子怀胎不易,每天回家都焚香沐浴,连头发都隔三差五就要洗一回,惹得朝中同僚都拿这事打趣他,说武大人真不愧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旁人站在他身边都要自惭形秽。 但即便如此孙娴心也还是连连孕吐,不论是汗味墨香还是沐浴后的檀香,她一概都闻不得。 这般折腾下来,时间长了武靖也干脆不往正院去,派人把前院书房收拾出来搬了过去。 这意味这什么,夫妻俩谁也没说破但都明白,很快孙娴心就把府里两个姨娘也送了过去,顺道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她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也给开了脸送与武靖。 官宦人家,对这些事的接受能力就如同吃饭喝茶一般自然。也都有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正妻还怀着孕通房妾室能伺候主人,但绝不可在这期间留种,要不然便是明晃晃的打脸。 武靖也觉得这事有道理,所以每次办完那事都会嘱咐丫鬟别忘了给自己的妾室送避子汤。 但这里头有个例外,孙娴心还未过门之前,武靖还没从侯府分家出来,老侯爷在世时外头多的是攀附之人。谢姨娘正是那时被人送去侯府,又被侯府老夫人送给武靖做姨娘的。 谢家本也是前朝名门,直到朝代更迭战乱纷飞,才在乱世里死了大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年间谢氏的祖父还被先皇重新启用过,那时候人人都说谢家又要起复了。谁知那样的光辉不过昙花一现,那之后谢家又再找不出一个有出息的子孙后代。 谢姨娘的父亲犯了事被贬谪出京,走之前把两个女儿送去侯府,当时的侯夫人给两个儿子一人分了一个,好好的官家女子就这么成了姨娘。 留在如今的安宁伯府的大谢氏默默无闻,这么些年没能有个孩子,在府里活得如同隐形人一般。 跟了武靖的小谢氏却是个有本事的,仗着出身比其他姨娘要好,又生得一副明媚张扬的好容貌,便时常拉着武靖一同厮混,全然不在乎什么体面矜持。 好几次两人青天白日在书房里办事,事情做完武靖实在不好意思大张旗鼓要避子汤,就这么稀里糊涂给她混过去。等到孙娴心生下武承安以后,书房那边的谢氏的肚子都快藏不住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谢姨娘紧跟着孙娴心生下一个男孩儿,从此在侯府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尤其近几年,武承安身体不好,府里许多应酬都是武靖带着次子武承定出门,外头已然隐约有了流言,都在猜测武侍郎怕是要把家业交给次子。 武承定长得很像她娘,眉宇轩昂面若好女,神情里是掩藏不住的几分张扬意气。从门里走出来正同府里管家低声说笑,一抬头看见停在台阶下的马车,嘴角的笑意顿时就凝固了。 管家岳伦反应更快,微微弓下腰背快步迎上前来,不敢贸然掀开车帘,就跪在地上稍稍抬高些声量给武承安请安。自家这位大少爷实在是个风吹就要倒的人物,实在不敢不小心。 武承安不是个傻子,他比谁都清楚要是这次回来就摆出一副病病殃殃的样子,恐怕自己和娘往后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 所以回城之前还专门在驿馆里停留了两天,一来给自己缓一缓精神,二来也挑一个天气好些的日子进城。这样回府以后去给父亲请安时,也能舒服些。 武承安扶着彩蓝的手从马车里下来,站定之后也不去看又重新挂起假笑模样的武承定,只寒暄一般侧过头跟岳伦继续说道,“去年也是岳管家送我出城,现在回来第一个见的又是管家,看来合该你我有这缘分。” “大少爷慈悲,今天没能出城去迎少爷都是我这奴才眼瞎心盲,万望大少爷饶我这一次。” 孙娴心给儿子的家书和人都送出去了,按理说路上过了这么久,府里总该派个人到城外驿站等着候着,绝没有主子都到了家门口了都没个人知道的事,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武承安是身体不好却也不是个软面团子,这话说出来就是明晃晃要打岳伦的脸,连带站在一旁一直没能插上话的武承定也脸色讪讪,心中不免暗自琢磨。 自己这个大哥怎么出去一趟还转了性,学会直来直去的挤兑人了。难不成潭州那边孙家给他许了什么诺,又或者是知道夫人又要与他说亲,这才威风起来了。 但这么想过又自觉不对,孙家是夫人的靠山这事已经二十多年了,去年要不是武承安突然提起要去外祖家养病散心,这会子掌家权恐怕都已经到了自己妻子手里。 武承定心思活络,心里头绕了九曲十八弯,面上也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新摆出一副亲昵模样凑到武承安身边,一把攥住武承安瘦削软白的腕子。 “哥,你可回来了。母亲最近忙着给你相看人家忙得不行,你这一回来正好赶上。我家那个还总说就盼着嫂子早些进门,她在府里也好有个伴儿。” 武承定向来最会装傻充愣,也不去看岳伦冲自己挤眉弄眼的样子,又摆出一副真心替哥哥高兴的模样,“听说母亲还看中了新昌侯府,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姑娘。” 本来孙娴心有意瞒着儿子,连儿子回来也不打算大张旗鼓,就是不愿他从旁人那里听来流言蜚语。想要等私底下母子两人独处时,慢慢同他分说。 可谁知人还没进门,就被武承定把这事给戳破了。武承安一听这话先是生气,随即又心头大震,新昌侯府?!不就是孟半烟那死鬼亲爹入赘的人家吗。 有些事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辨不清明暗,但只要被人撕开一个口子,真相便彻底摊开在眼前。 武承安脸色煞白看向秋禾,他没明白怎么自己也成了桎梏孟半烟的帮凶,他都已经说服自己不能牵连孟半烟,半点心意都不敢透露。 现在可好,就怕她来了京城知晓是要嫁给自己,还以为这场局是自己和她爹共同做下的,那可真是万死不能赎了。 被庶弟一句话说得心里翻江倒海的武承安,回来当天晚上就病得发起热来。 武承安心里积着事拦着秋禾几个不许他们叫大夫,只让把从孟半烟那儿带回来的酒拿来,让他们还按着在潭城县的法子替自己降温。 起初这法子挺有效,第二天起来就退了热,还能起身下床去正院给父母请安,甚至还留下陪他们吃了个早饭。 可之后孙娴心把儿子留下,跟他仔仔细细说明他没在家的这大半年,家中姨娘弟妹如何心怀鬼胎,又说起自己年纪渐渐大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再说他父亲最近已经起了要亲自给老二的孩子启蒙的心思。 一桩桩一件件,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劝武承安答应成亲这件事。武承安被母亲说得心中发苦,但看看母亲藏进鬓角的白发,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后只能推脱说新昌侯府的那姑娘都还没见过,等见了人人家姑娘愿意,到时候再说吧。 这话说得敷衍,但孙娴心也听进去了。她除了孟半烟还相看了另一家的姑娘,这会儿只听说孟家那赘婿前头生的女儿能干,到底多能干确实要见着人再说,就也不再紧逼儿子。只嘱咐他最近好好养身子,其他的别操心。 武承安哪里能不操心,托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自己院子,哎哟一声便软了筋骨,这一次再想用老法子也没用了。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府里,也反反覆覆不见大好,就这么一直拖到孟半烟到了京城。 “秋禾,外面吵嚷什么。” “大少爷,是松青回来了。” 秋禾掀起珠帘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捧着冰盆的小丫鬟。武承安这人怕冷又怕热,到了夏天屋里不摆冰盆热得中暑,摆多了又转眼要着凉。这里头的分寸,也就伺候多年的秋禾几个拿捏得准。 “上午孟老板的马车进城了。”秋禾清楚自家少爷现在心里矛盾得厉害,可有些话当仆人的不好说,即便是伺候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一样。 “马车从南门进来的,没去新昌侯府,半道上就跟孟海平的车队分开了,想来是真没打算往侯府里去住。” “好,好好。”武承安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就怕孟半烟来了京城直接进了侯府,那自己连跟她通个气儿的机会都没了。 “这样,过几日我写一张帖子你送到阿柒那里去,她既不住侯府那就肯定是要住阿柒赁的那个宅子,把帖子送过去,就说让孟老板千万抽个空出来,见我一见。” 第31章 帖子送到孟家的时候孟半烟并不在家,是孟大接的帖子。来送帖子的是陪着武承安去潭州养病的安福,孟大随武承安的车队走了那么久,两人也都很熟悉了。 “大爷爷今天怎么没出去遛弯儿,我还说今天天气这么好,过来肯定碰不上爷爷。” “你这鬼精鬼精的,有什么话要问就直说,我们家的规矩向来都是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你问我我也半个字不能答。” 过了早上那段有风的舒服时间,太阳一出来天很快就热起来。孟大把安福拉进门房里,又把刚从井里镇过的蜜瓜切了一个,一半留下一半让小玖来拿到后院去吃。 “爷爷,还是你这里舒服。孟老板是个大方人,在潭城县的时候我们就沾着我家少爷的光,吃了孟老板不少好东西。” 帖子是武承安亲自写的,嘱咐的话却是秋禾说的。秋禾私底下拉过安福,一再叮嘱不能光送帖子,要是能行就多跟孟家人说说话。人家刚到京城,有什么难处别等别人开口,只要不是太为难的都能答应下来。 武承安久病多年,早已习惯了收敛情绪。对孟半烟的那一丝情愫更是强压在心底并不曾透露半分,孟半烟的人生已经够难的了,武承安自觉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但这世上最藏不住的除了咳嗽便是爱意,即便只有几分也总能被人窥探出一二来。 回京那一路,武承安虽不曾主动过一次去跟阿柒孟大几人说话,但每次在驿馆休息,要是遇上两边一起吃饭,阿柒他们聊天说话武承安就总是听得入迷。 尤其提到孟半烟时,就更认真了。他不插嘴也不多问,只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唤人去添几个菜或是再拿一壶酒,美曰其名大家一路辛苦,少喝一点酒解解乏不妨事,其实还是在留人多说说话罢了。 武承安的心思秋禾看得清楚明白,更知道自家主子递帖子上门肯定是要劝孟半烟拒了这场亲事。 人的心都是偏的,秋禾的心就偏向武承安。她不敢置喙武承安的决定,只好私底下动一动心思,让安福先上门去套套近乎,万一孟姑娘那边其实也愿意这门亲事呢,岂不两全? 第18节 安福是个机灵小子,虽还拿不准孟半烟知不知道孟海平和侯府的打算,但要哄好一个孟大还是手到擒来。只要真心诚意说些孟半烟的好,就保准能让孟大喜笑颜开。 “可说呢,我们搬过来才多久,两边邻居都说咱家伙食开得好。姑娘怕咱们受不了暑热,又嘱咐厨房每天多备冰镇的果子和酸梅汁,吃得比寻常人家的主家还好。” 孟大说起这个就忍不住连脊背都挺直了些,人活一辈子说到底不过吃穿二字。满足了这两条才能有心思考虑别的,他跟了孟家这么些年,从未在肚皮上吃过亏,也是他向来引以为荣的事情。 “之前咱们回京那一路相处得多好,我还跟阿柒姑娘说,要是等孟老板来了京城住进侯府,再要见面恐怕就难了。没想到孟老板真有这般志气,不去那侯府里住,往后咱们两家可千万别疏远了,要勤来勤往才好。” “行了你小子也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我们姑娘今天是真不在家,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来了京城总不能见天待在家里。帖子我收下你放心,等姑娘回来看过了许是明天就有回帖。” 孟大人老成精,看安福这幅做派就知道他是在故意拖时间想要等人回来。见他吃了瓜收了汗便也不多留,几句话就把人给打发回去了。 孟半烟还不知道武承安打算给自己来个坦诚相待,一早便带着阿柒出了门。 “姑娘,今儿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以往不是向来嫌金簪压得颈子疼的。” 今天出门,孟半烟身着湖色绣白蝶镶金丝暗绣的衣裙,脚上穿的绣花鞋鞋尖上一边一颗随步伐轻颤的南珠,发髻上除了一圈掐丝花钿,还簪了一支喜鹊登梅金簪,整个人看上去是掩不住的富贵风流。 偏她又不像寻常未嫁女子那般头戴帷帽,身边还带着一身劲装腰佩长刀的阿柒,走在街上就更加打眼。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也多有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的。 “南城和西城咱们都看过了,咱们今天往东城去走走。” 说是说京城里除了皇城分成南北西东,但哪朝哪代也没有在城里再修城墙把坊巷隔开的道理。 东城再贵也不是没有没有商铺集市,只不过都是做买卖,买煎饼的跟卖海参翅肚的,这其中的差别又海了去了。 才来不过几日,孟半烟只囫囵个儿的逛了逛,着重把南城和西城几个有名的卖酒铺子看了看。虽然之前听武承安说过京城酒多,但真正亲眼见到,孟半烟还是被酒肆里各种品类的酒晃花了眼。 京城不比潭城县那样的小地方,酿酒的和卖酒的没有一个东家的道理。 京城地贵,酿酒的酒坊都在城外,听说有几个村子里全都是做的酿酒的生计,每家都是靠着独一份的酿酒方子吃饭,只有专攻一样的做法,最忌讳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捣鼓。 或有外来的商人会带些酒来京城,也是直奔各个酒肆酒铺而去,酒肆酒铺就专做买卖,说起酿酒大多只懂些皮毛,只要不被哄骗了去也就够了。 像孟家以前那样前店后坊的生意,在京城只有两家。背后站着的都是大商贾,才能两头维系。孟半烟还想像以前那样把孟家的买卖重新张罗起来,纯粹是痴人说梦。 不过涨了见识的孟半烟并不泄气,反而觉得这一次来京城是真的来对了。在东城和阿柒逛过几条街之后,就随意找了个酒楼坐下吃饭。 “阿柒,你去过武承安家里吗,离这里远不远。” “姑娘,再往前走两条街就是武府了。” “哟,那他家离皇城可够近的。” 东城的府邸起码有三分之一是御赐下来的,剩下的也大多都是开国时勋贵皇亲们的府邸。过了这么些年府邸的主人换来换去,离皇城最近的那几条街里住着的,一定都是陛下最亲近的臣子爱卿。 “我之前去茶馆,他们都说这几年内阁那些老大人里只要有人告老还乡,就该轮到武大人就晋尚书了。这样的天子近臣哪能住得太远,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水涨船高,弄个御赐的府邸住一住。” 自从孟半烟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之后,阿柒对武承安的态度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看不上武承安,一副病病殃殃的样子年纪又比孟半烟还大四五岁,怎么看怎么不行。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武承安的模样性情都算得上好,不管是之前在潭城县主动帮了孟半烟一把,还是回京那一路的举止坐卧,看上去都不是那等蛮横无理的人。 都说久病之人性子难免乖张,可武承安除了性情冷淡些,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况且还有那样的家世家底,孟半烟要是躲不过孟海平的算计非要嫁人,嫁他也总好过嫁京城那些招猫逗狗的纨绔混账。 “你这口气怎么回事,之前不还跟我夸武大少爷是个好人来着,怎么现在又这样了。” 孟半烟对京城大多数都算满意,只有两样还没习惯。一是处处花钱都比潭城县多,哪怕孟半烟从小大方,每天临睡下也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一遍,这一日又花了多少银钱。 再有便是饮食习惯实在差得太远,北地不怎么吃辣,菜色也多是浓油赤酱,有的菜竟还带着些甜味。孟半烟好几次在酒楼吃饭,看着色香俱全,一吃进嘴里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过去。 也嘱咐过小二让厨房多放些辣子,可京城的辣椒和潭州不一样。有辣椒的味儿却没有辣椒的辣,看着放了不少吃进嘴里跟嚼萝卜差不多,吃得孟半湮没滋没味的,实在有些难熬。 今天又是这样,东城的酒楼比南城的从外面看上去就更贵,进了门找地儿坐下,一听伙计报菜名就更没了兴致,随便捡了几道以前没吃过的尝尝味,囫囵就着一碗饭便放下碗筷,又算凑活完一顿。 “好人是好人,可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我是跟着姑娘的,是好是歹都得从姑娘的立场去看,可不就看他不顺眼了。” 倒是阿柒来得早习惯得也更好,在她看来每顿有得吃吃得饱就比什么都强。跟着孟半烟这么久也用不着客气,踏踏实实坐在她对面,把饭菜都吃净了才轻声问孟半烟:“那姑娘的意思是?” “来都来了,去武府拜访一下老邻居呗,说来这也是礼数,来京城这么久了也该去看一看他。” “啊?就这么去啊。不得再准备些什么?” “我今天都穿得这么郑重了,哪里去不得。等会儿沿街看看有没有卖点心糕子的地方,各色包上一些也就够了。” 要去武府见武承安是孟半烟早就打算好了的,但眼下决定过去确实也是临时。主要是这会儿的天气太热,难得自己好生打扮一番,就这么回去也是浪费,不如顺道去一趟武家倒是正好。 第32章 武承安本就心细,碰上孟半烟的事就更是处处熨帖。之前说是要送帖子去孟家,又怕孟半烟刚到京城忙不过来。 等了几天秋禾来催,又觉着孟半烟那人到了个新鲜地方,一定要先熟悉地头,京城这么大光是走遍也要好几天,自己送帖子过去得耽误她的功夫,不妥不妥。 就这么着又等了几日,等得孙娴心差人来问儿子身子养得怎么样,新昌侯府三房的赘婿已经回了京城,要是儿子能出门,孙娴心就要下帖子给新昌侯府,去相看儿媳妇了。 眼看着母亲对亲事步步紧逼,武承安这才下帖子请孟半烟来武家一见。 写帖子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登门拜访,可京城认识自己的人多,万一被熟人看见再传扬开来,那到时候用不着孟半烟和自己同意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得被侯府和自己母亲弄成板上钉钉的事。 还是把人请过府来更好些,毕竟侍郎府每日都少不了上门拜见的人,家中也不少女眷,孟半烟脑门上又不曾写是来见自己的,就算被外面人看见,也只会把她当做家中女眷的客人。 原本见面的事武承安是处处都想周到了,却没想到孟半烟是个不着调的。 自己这边刚听安福回来说她不在家,帖子被孟大收了,后脚就见门房上的奴仆急匆匆过来,说是门外来了两个女子,拿着武承安的私印当拜帖,要见大少爷。 孟半烟今日打扮得大方明媚,阿柒又是早前往府里送过帖子还见过秋禾姑娘,门房上的不敢耽误,一路都是小跑着过来的。 武承安身体弱,府里没人跟他讲究规矩。向来都是他想几时起便几时起,起不来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偶尔身体好心情也好,早起一回去正院给父母请安,都能把孙娴心哄得喜笑颜开,连夸儿子孝顺。 一日三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的院子里有个单独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熄灶火,时时有厨娘守着,就为了能让武承安随时能吃上热汤热饭。 今日又是这般,前一晚为了给孟半烟下帖子在书房里折腾半宿,早上自然起不来床。 门房来回报的时候正端着一碗撇了油的老鸭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看着奴仆手里捧着自己小印说是孟半烟来了,噗嗤一声就把含在嘴里的汤全吓吐了。 “快、快快,赶紧收拾收拾。”门房上的小厮已经领着春柳去门口接人,留下武承安急得在屋里直打转,看什么都不顺眼。 “赶紧把桌上碗碟收拾了,这个时辰才吃午饭叫人瞧见像什么话。” 这话从武承安嘴里说出来,听得满屋子人都是一愣,本就性情最跳脱的夏荷更是喷笑出声来。自家这位爷,什么时候也知道这个时辰不该吃中午饭了? 武承安却是顾不上计较丫鬟们的戏谑,又指使冬麦去开窗通风。病得久了自己屋子里难免有股子药味儿,平时不觉得如何,此刻却嫌起难闻来。 “秋禾,你快把我前阵儿新做的那件丁香色的长衫找出来,头上的冠子呢哪去了?哎哟,袜子,袜子也没穿,这可没法见人。” 武承安平时不出门的时候只爱用一根木簪挽发,身上穿着的也是半旧的褚色衣裳,再赤着脚踏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端的是随心极了。 以往孙娴心往儿子这院子里来,也要唠叨他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可武承安总拿身上惫懒当借口敷衍。时间一长,孙娴心也不管了。 秋禾见他这幅模样除了手忙脚乱替他收拾,心里也有些暗自痛快。平时多念叨几句就头疼头晕心里闷着喘不上气儿,这下好了,总算有个能制得住他的祖宗了。 侍郎府前后四进带东西两侧跨院,武承安的院子在第三进,前面是孙娴心和武靖的正院,要绕过正院来武承安这里也得需走上好一会儿。 春柳知道自家少爷还在梳头穿衣,便故意带着孟半烟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还顺道把西侧的小花园指给孟半烟看,十足一副慇勤模样,看得远处几个婆子丫鬟都惊诧得紧,不明白孟半烟是哪路神仙,能让大少爷房里的人这么小心对待。 孟半烟看出来春柳在拖时间,她不问更不着急,春柳让她看花就看花,让她看水就看水,反正侍郎府里雕梁画栋繁花似锦,处处都是孟半烟不曾见过的亭台楼阁,多看一看也无妨。 抱着看稀罕的心态一路走到武承安院里,定睛一看瞧见站在院门台阶上的清隽俊朗的病美人,原本走得有些发热的暑气都散了大半。 “大少爷近来可好啊,许久不见,大少爷可想我了不曾。” 孟半烟见人三分笑,跟着武承安进屋还没坐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地问他想没想自己。 这本是商贾之人在外寒暄的客气话,但听在武承安耳朵里就变了味儿,红了脸有些怔愣看向孟半烟,还是秋禾干咳两声,才叫他回过神来,起身拱手作揖。 “在潭州的时候承蒙孟老板看顾,今日本该是我登门拜访,不曾想倒累孟老板走这一趟,是我的不是。” “不累不累,我今天正好出门,想着来东城逛一逛涨涨世面。这边的铺子实在是贵,除了酒楼和点心铺,别的地儿我看得起也买不起。” 随手把包好的点心递给秋禾,就这么几小包糕点就去了她五两银子,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免肉疼。这会子亲眼看着秋禾把点心拿好收进次间去,才收回注意力继续跟武承安说话。 “你瞧瞧我今天这打扮,就是生怕来东城穿得寒酸了遭人白眼。没想到人家掌柜都热情,是我囊中羞涩实在花不起,就干脆来大少爷这里讨一杯茶,正好也试试大少爷留给我的那方小印,到底好不好用。” 这会儿留在屋里伺候的夏荷没跟着去潭州,她没见过像孟半烟这样讲话随意的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和排斥。倒是武承安听了这话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今天孟半烟能‘顺道’想起他来,是一件多光彩得意的事情。 不过武承安也没忘了正事,本来下帖子请孟半烟过来,就是要把话跟她说清楚。现在既然孟半烟自己主动来了,他也不愿意拖拖拉拉。 两人寒暄过后,武承安便再忍不住满脸的凝重与忐忑,“孟老板,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明白,只盼你听完了别迁怒我才好。” “大少爷有事尽管说,既说是迁怒那就要看大少爷的话,说得有没有道理了。” 孟半烟笑着接过丫鬟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这东西在南边并不少见,虽产地不在潭州但每年夏天街面上总有不少卖的,算不得什么。 倒是来了京城以后还没见过,在武承安这里吃到,才想起那个‘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来,看来荔枝在北地还真是个稀罕物。 “新昌侯府想要结亲的人家,是我家。你爹想要你嫁的人,就是我。” 武承安这些天一直在想该怎么把这事告诉孟半烟才好,毕竟要不是有这么一桩亲事,孟海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潭州,这么算起来,不管是不是自愿自己都成了这一场闹剧的起缘。 他想过解释,解释自己并不知晓此事。但转念一想,不管是孟半烟还是上一门亲事,又有哪次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当年那一桩退了的亲事平息后,本该在京城找个官宦人家的女子,也只能被家里寻了个外放的官员,匆匆送出京城外嫁。 如今又多了个孟半烟,原本能自己立户当家做主的人,莫名其妙被一桩不知道香臭的婚事羁绊,离了故乡舍了亲娘弃了买卖,武承安想一想都替她憋屈。再想要说自己无辜,也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了。 索性把心一横,老老实实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母亲只我一个儿子,这些年为我筹谋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她总怕我哪次一病不起就这么走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往后没人祭祀扫墓,连口身后饭都吃不着,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孟半烟听得认真,漂亮的杏眸更是一眼不错看着武承安,像是在探究他说这话是真是假,又或是想要看清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毕竟生意场上见多了,这以退为进的法子真真算不得什么。 不过听到武承安说起身后事,她倒是认同着点点头,“夫人这么想倒也没错。想当初我给我父亲办丧葬事宜的时候,就不知多少姓孟的在一旁指指点点,说的都是可惜了我爹没个儿子,死了也没人打幡摔盆。” “那话我是没往心里去,但每年清明中元过年祭日,我也都要去祭祀扫墓。不是为了别的,就总想着万一真有阴间地府那一说呢,万一烧下去的纸钱他们真用得着呢。总不能旁人都有,就我爹少了香火纸钱。” 再说起孟海平,孟半烟的平静不似作伪。武承安不好意思问她现在对她父亲是个什么态度,但她说的话却是触动了他。 武承安从小锦衣玉食父母双全,自然不能切身体会孙娴心的担忧。倒是孟半烟当了八年没爹的孩子,她更明白对于自己至亲,真的不止活着的时候,就连死了也总是忍不住操心的。 “不过夫人要给你找个厉害女人做妻,连我这种商贾出身的女子都能捏着鼻子答应相看,除了传宗接代,更希望的还是要给大少爷找个能管家能掌事的妻子。” 孟半烟接过武承安的话继续往下说,“当娘的没有说真心实意替儿子琢磨身后事的,况且都说大少爷身子差,可再差你不也好端端活到现在了,那怎么就不能继续往下活了?” “人活在世,只要还有口气儿就少不了吃饭花钱。你们这样的人家比我更是不同,我有银子傍身就觉得万事大吉,你们还得有爵位有官职,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对吧。” 人怕死,更怕人没死家产却没了。侍郎府庶子姨娘虎视眈眈,孙娴心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给儿子找妻子,而是给儿子找个帮手,找个能有共同利益的伙伴,只是这个伙伴的身份是妻子而已。 被娶妻嫁人等层层遮羞布掩盖得喜庆体面下的真实,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益交换,就是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结盟伙伴。 但亲手撕破了遮羞布的孟半烟并不觉得这种交换有什么羞耻,她轻笑着把自己真实来意说明,“我没住去侯府,还没来得及去侯府认门,父亲也还没告诉我是要跟你成亲。是我自己猜出来了。” “今天过来也是想看看你什么态度,要是你装傻也把我当傻子,这事不用大少爷操心我也有法子搅黄。 但大少爷你这般坦诚,我今天也给你一准话,我有能力也有胆识,或许眼界还不够京城那些贵女们广阔,但我能学。 我这人其实跟孟海平挺像的,逼急了什么都敢做,做你的妻子和你一起守住你该得的家产地位,我觉得我能行。你我这桩亲事只要你愿意,我就也愿意。” 第19节 第33章 这话说出来,整个屋子里都静谧了一瞬,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只剩下窗外的蝉鸣阵阵。 武承安出生的时候在孙娴心肚子里憋得太久,从小到大心肺就比常人更脆弱些。 这会儿被孟半烟吓得连呼吸都止住,直到孟半烟用如葱指段轻敲在小几上,才猛然回过神来爆发出阵阵呛咳,几乎要背过气去。 幸好反应过来的丫鬟并不慌乱,秋禾找来银勺从鼻烟壶里?出一点儿药粉,搓在掌跟揉散了再涂到武承安人中和太阳穴上,旁人家爷们拿来把玩消遣的鼻烟,到他这儿却成了装药粉的匣子。 药粉的味道不难闻,只是带着淡淡苦涩。不过看起来效果很好,至少武承安涨红的脸和急急起伏的胸脯,很快就平复缓和下来。 “你,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武承安算得上一个性子很好的人,面对孟半烟的时候就更加从未显露过半分脾气。今天孟半烟上门他本是心虚,但这会儿听她说愿意跟自己成亲,却气得眼尾绯红,一副十足羞恼模样。 “我把话跟你说明白,是想告诉你不用怕你父亲威胁。只要我不答应这桩婚事,你父亲也不能再勉强你什么。” 武承安的想法很直接,既然这事是由自己而起,那就该自己了结。孟海平对于孟半烟来说有天生的压制,但自己却不怵他,惹急了武承安当众给他个没脸,新昌侯府那破落户也拿自己没法子。 “这门亲事不成我就能一劳永逸了?大少爷想没想过,我父亲还会给我寻摸人家。也许京城不好找,但他想攀上武侍郎的高枝,就保不齐有人想攀附新昌侯府的姑爷。 做不成侍郎府大少爷的岳父,那退而求其次,把我许给富商如何?又或者给外放官员做妻做填房,我想总归会有我的去处的。” 孟半烟说起自己的下场时,神色里半点愤怒都没有,一看就是早已把这些可能再心里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但武承安没有啊,他只想到自己可以借府里的势压制孟海平,但以后,他确确实实没有想过。 就好似当年那门亲事,人家不愿自己就好心主动退婚,到最后那姑娘不也落了个离京远嫁的下场。说到底,这世道对女子还是太苛刻了些。 孟半烟简简单单几句话惹得武承安心里又多想了好些,通红着脸跟孟半烟道歉。孟半烟也不同他掰扯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反而回过头安慰他,毕竟当初在潭城县要是没有他的信,自己说不定比现在更被动。 “活这一世只要我还是孟半烟,就总逃不过是他生的女儿。即便我眼下跟他闹出个结果,可我的下场呢,我又凭什么为了这么个父亲把我的前程都搭上呢。” 说完这话,孟半烟目光灼灼看向武承安,把刚才收进袖袋里的小印又重新拿出来,“武承安,我已把我自己的诚意摆出来了。你呢,你愿意吗。” 看着孟半烟放在手心的小印,武承安忍不住红了耳尖。他没想到两人会把话说到这份上,但到了这个地步再矜持再绕弯子也没什么必要,自己的私印都还在人家手心里攥着,是什么个意思就不用她再戳破了。 武承安沉吟片刻,又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抬眸对上孟半烟的目光,“那我呢,我能为你做什么。” 听到武承安的回答,孟半烟原本挺拔的脊背才微微松动了些,整个人也从极度紧绷的状态里缓和了一点儿。 “我这人小气,成了亲大少爷不能有妾也不能有通房,只你我二人一条心过日子。若有一日你起了旁的心思,或纳妾或娶妻前要跟我说,先与我和离才行。” “我不求大少爷高官厚禄,但你别让我困囿在内宅里,我想做的事你让我去做,府里的事我也自不会抛到脑后不管。 你只放心,只要我在一日,这府里就谁也不能占了你的便宜去。我也不是空口白牙许诺哄你,孟家的买卖在潭城县做了这么些年,许多事我见过也经历过。 那些人是不比府里那些公子小姐尊贵,但耍起手段来,怕才是你们听都没听过的。我能从他们手里抢一口肉吃,总也有我的本事。” 武承安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带着几分飞扬神色,实在没忍住勾了勾唇角,又拿手掩住干咳了几声才强压下来。 “这两条你放心,我这身子旁人看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再倒他们脚下,到时候有理说不清。我这院子里本就没通房妾室,日后若你来,自是也不会有。” “我能与孟老板相识相交,就是因为孟老板与寻常女子不同。成了亲帮不上忙便罢,自然不能拖你的后腿。只要你不去造反起兵,其他事情但凭你愿意,我武承安只有替你高兴的。” 武承安本还想再跟孟半烟说,这些事本不需要她提就该是自己要做的,他要问的是孟半烟对自己有什么期许。以前总想着自己活不长久不去想以后,现在突然生出些期盼,心也跟着活泛了。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脸菜色推门进来的安福给打断。跟在后面进来的是早不知站在门外听了多久的孙娴心,唬得屋里秋禾几个脸都白了。 “好一个孟家的姑娘,孟海平向来心机深沉嘴里没几句实话,没想到还真生出这么个有胆色的姑娘。” 别看孟半烟现在主动找上门来跟武承安谈两人的亲事,其实她才是毫无退路的那一个。 这门亲事若不成,武承安照样做他侍郎府的公子,到那时,自己除了跟孟海平拚个鱼死网破,怕是就没第二条路了。 见了孙娴心不免有些心虚,说到底这件事自己并不占理。只不过是仗着窥探到了武承安对自己起了男女知情,才找上门来。 但眼下并不是露怯的好时候,孟半烟起身给孙娴心道了个万福,等她坐下便主动把孟家的事都给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 “孙夫人,我不知新昌侯府那边是怎么跟您说的,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瞒着您。我是孟家的姑娘,没道理说为了攀高枝就去做他新昌侯府的人。所以今日我厚着脸皮上门来,自己给自己说一门亲事,望夫人莫嫌弃。” 孟半烟已经很客气了,要真不客气她就得说与其让她爹卖了自己得好处,就还不如自己上门来卖,好歹还不叫新昌侯府和孟海平占了便宜。 孙娴心没见过这般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女子,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号。还是武承安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才重新聚拢精神仔细打量孟半烟。 “这事孟姑娘你能做主?” “夫人放心,我娘已经再嫁了,我父亲已经做了旁人家的赘婿。我孟家的事,我孟半烟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好,那这门亲事咱们两家可就说定了。改日我带官媒去府上摆放,还请孟姑娘耐心等一等。” 听完这话孙娴心原本紧皱的眉头松了大半,其实对于要跟新昌侯府做亲家这事,孙娴心也不大愿意。现在能在中间隔一个孟家,人却还是那个人,倒也不错。 事情比孟半烟想像的要顺利许多,被孙娴心身边的妈妈送出侍郎府,又坐上侍郎府的轿子从城东到城南半点没避讳人,孙娴心的态度孟半烟还算满意。 倒是侍郎府里孙娴心坐不住,好不容易熬到吃过晚饭,又起身去了儿子房里,正好碰上在指挥丫鬟把快积灰的书房收拾出来。 孟半烟白天说得没错,她是能干也有胆识又心机,但对于京城她了解得太少也见得太少。武承安打算先给她找些书出来送过去,再自己帮她捋一捋往后来了侍郎府,要打交道的人家与关系。 “就这么高兴?”孙娴心看着精神头十足的儿子,心中有些好笑。人家都把算盘摆到明面上来了,自己这儿子却还乐呵呵的不知多心甘情愿。 “娘不也高兴。”武承安笑着扶孙娴心坐下,竟是难得的慇勤,“这门亲事还是娘先打算的呢,儿子如今欢喜岂不正好。” “孟家大姑娘人看着是不错,说话有理有据大大方方的,又不是个傻大胆心里没个计较的。可娘想来想去,又觉着她这心思会不会太……” 孟半烟在潭州的买卖与为人处世她之前都找人打听过了,算不得十全十美,但总比找个张口规矩闭口贤惠的花架子回来强百倍。 可就是这做派,实在是太市侩了些。说起自己的婚事来不像要成亲的姑娘,倒像是在跟自家做买卖,那气势只差没再签个契书了。 “母亲这是嫌她愿意嫁给儿子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心喜欢儿子。可娘忘了想你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她那般人物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喜欢上我。” “这话说得,你怎么什么样子了。我儿性情好模样俊,家世人品哪样拿不出手,只这身子差一些,倒也用不着你来自惭形秽。” 孙娴心没说出口的话,武承安倒是坦荡荡说了出来。不光说出来,还能反过头来劝孙娴心。 “我性情好,这世上性情好的人多了去了。模样俊,孟老板难道容貌不好?连她爹都能被新昌侯府的姑娘看中招赘,一副皮相罢了她早看尽了。” “家世好是我投胎好,人品好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没吃过苦没遭过罪,连读书科考都不曾去,从不用争什么人品自然端正,人品这一说得遇了事才能见真章。” “你瞧瞧,我才说了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句来,这还没成亲呢。”儿子很少跟自己这般说话,孙娴心嘴上假模假式的嗔怪,但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娘,你别老看你儿子处处都好,您想找一个能干厉害的,但是又不想找个太精明刻薄自私的,最好模样也别差了去,顶好还要心仪于我处处以我为先的。要真有这样的人,您也不想想能瞧得上我吗。” 第34章 在孟半烟和武承安毫无约定下见了面,甚至还自己把自己的亲事说定的时候,另一边的孟海平却格外焦头烂额。 武家又要给长子说亲的消息,虽没摆到明面上来,但其实该知道的人家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风声。 孙娴心有个堂妹在宫里为妃,这事连宫里都听见风声,孙娴心进宫看妹妹的时候,还被拉着手悄悄嘱咐这回可不兴再说不成了。 为此,堂妹又托人给侄儿另相看了一户人家。两年前刚才从地方调进京城的六品武将府里的姑娘,据说性子泼辣为人厉害得很。 前几年定下过亲事,但未婚夫死在边关了,便传出那姑娘命硬克夫的流言。之后说亲就一直艰难,她家看上的不愿结亲,想去求娶的她家又看不上,时间一长就拖成了个老姑娘绝了嫁人的念想,在家替母亲掌家管事。 直到调回京城,听说户部侍郎府的夫人在给唯一的嫡子相看人家,才起了想要结亲的心。那武将说话倒是直接,只要武家不嫌自己女儿命硬,她家就也不嫌武承安是个吊着一口气的病秧子。 这话传来传去传到新昌侯府,侯府三房的大姑娘郭珍气得连摔了两个瓷杯,她为了攀上侍郎府是脸面也丢了,那么大的闺女也咬牙认下了,现在说有人要截胡,她如何能甘心。 孟海平人在潭州的时候,才会接到一封连着一封的家书催他赶紧带孟半烟回京。郭珍已经受够侯府其他人近段时间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迫切地需要一桩跟侍郎府的联姻,来提高自己在侯府的地位,来告诉众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谁知孟海平是把人带回京城了,却没能带回侯府,一个乡野村姑,还说什么不愿意当侯府三房的姑娘,要嫁可以,只能以孟家女的身份嫁的疯话。 这可把郭珍给气了个倒仰,当初孟海平跟她坦白他在潭州有妻有女的时候,郭珍已经很膈应了。 她一个侯府嫡子所出的独女,要不是寡居在家父亲又没能再生个儿子,自己也不至于要招一个来路不明的孟海平当赘婿。 当年两人成亲之前是私底下就已经勾搭上了,自己也确实是喜欢孟海平那张脸,比起她早死了的丈夫,孟海平聪明有野心又英俊风趣,怎么看都叫人欢喜。 但这样的欢喜又不能当饭吃,厮混的时间长了再刺激的情爱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要不是自家这一房人单力薄,要不是父亲生意场上少个能靠得住的帮手,要不是父亲一再劝自己孟海平没了记忆没了故土,才会死心塌地替三房卖命的好处,郭珍大概是不会招他入赘的。 后来成亲以后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女儿出生之后人人都笑话三房都没个生儿子的命,只有孟海平照旧把女儿捧在手心里,整天心肝肉的疼呵着。 郭珍心疼女儿,再看看孟海平掌家以后自己日渐充盈的私库,才算顺了大半的气儿。觉着日子能这么凑合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谁知‘无根无故土’的丈夫,突然有一天就有了妻子有了女儿,虽言辞凿凿对自己发誓,把女儿带来京城只是为了结亲,但郭珍并没有漏看他眼底的那一丝希冀。 是啊,都说血肉骨亲,孟海平再是个没良心的又如何。嘴上说着是为了三房以后的利益,可这么好的亲事不也是归了他的女儿。 况且情分是处出来的,孟海平失忆在侯府生活这些年,对于远隔千里的妻女再有愧疚,也如同蒙了一层纱不疼不痒并不真切。一旦把人接到眼皮子底下养着,那就又是另一说了。 只是新昌侯府里的争斗日益激化,侯府宫中还有多少家产人人心里都有数。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能再活几年谁也说不好。 老太太一死新昌侯府要改换门楣变成新昌伯府,嫡庶好几房人,撇开铁定袭爵要占了大半家产的大伯一家不提,剩下几房谁又是肯吃亏的。 郭珍清楚三房的短板,即便心里恨毒了孟海平和即将进京的孟半烟,但也只能强颜欢笑把丈夫送出京城。 谁知现在人回来了,却把那么大的女儿留在府外。郭珍早就准备好要给孟半烟一个下马威的各种手段,想借她出身商贾需重新学规矩来调教一番的打算,也都成了笑话。 郭珍气不过,拉着刚回家的孟海平吵了一场又一场,但孟海平皆默不作声,吵得狠了才会冷冷回上一句‘武家那边还没见过人,这般着急做什么。’ 再逼得急了,也只不过是闷头反驳上一句,本就只他一人入赘侯府,孟家的女儿又不曾卖身给郭家,凭得什么就一定要入府来。 一句话又能把郭珍说得暴跳如雷,偏他照旧那副淡淡模样,自顾自做自己的事,让郭珍所有的愤怒都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今日又是这样,郭珍已经送了两回帖子去武家,想要请孙娴心过府来商量结亲的事,但侍郎府那边却一直以武承安回京累着病了为由,一拖再拖。 郭珍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再飞了,顾不得心里的膈应,又一再催促孟海平去孟家把孟半烟劝进侯府里来。这一次郭珍也不说要她搬过来,只想着先把人哄进府来,到时候能不能再出去可就不是她说了算了。 却不想还没等夫妻两个吵出一个结果,就听见外面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来的是孟海平派去守在孟家外的仆人,一路跑回来急出满头的汗也来不及擦,跪在地下先磕头,随后只一句话就把郭珍和孟海平都给听傻了。 孟海平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没多余的表情,似乎管事说的话他没听懂。还是一旁的郭珍腾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质问:“你说谁,去了哪儿?说清楚些,有半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跪在底下的奴仆心中发涩嘴里发苦,但是也不得不抖着嗓子回话,“回大姑娘的话,是、是侍郎府的武夫人带着官媒去了孟家,奴远远地听见他们说话,像是要说媒提亲。” “什么孟家,孟家老爷在这儿呢!她孟半烟一个女子赁的一个宅子算什么家。”郭珍听了这话气得手发抖,也顾不得面子拔高了声调,“她、她她……” 郭珍还想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半烟要嫁也得要孟海平出面主持才对。再说她都已经退让一步同意孟半烟入侯府从侯府发嫁,要不然她一个商贾人家的独女,凭什么嫁进侍郎府去。 “行了,气有什么用。你在家等着,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许是这奴没用,听错了呢。” 孟海平知道再让郭珍说下去,自己的脸皮就要被扔在地上踩了。他也清楚郭珍贵为侯府的姑奶奶,一定不会这个时候纡尊降贵去孟家,所以干脆抬手拦下她接下来的话,只说要自己去看个究竟。 郭珍已经气得没了理智,前一句要孟海平赶紧去把孟半烟带回来,后一句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咒骂孟半烟这小杂种果然不是个好的。 ‘小杂种’这话郭珍不知在心里默默骂了多少回,但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第20节 覆水难收,这话说出来整个房间里都静了一瞬,一向强势的郭珍看着脸色铁青眸色凌厉的丈夫,终于服软不再言语,直到看着他甩袖而去,才一屁股坐下趴在贵妃榻上啜泣不止。 在侯府跟郭珍耽误了点时间,等孟海平赶到孟家的时候,孙娴心和孟半烟已经把正事都谈完了,见他热得一脸通红地赶过来,孟半烟甚至还难得贴心的让丫鬟给他上了一盏香茶。 进门的时候孟海平已经看见堆放在院子里的各色礼物,心也愈发往下沉。见到屋里有说有笑的孙娴心和女儿之后,再也端不住‘侯府姑爷’的架子,直接质问两人为何越过侯府和自己,就说起亲事来。 “孟掌柜这话说岔了,当初你府上与我商量的便是要迎娶孟家的姑娘,我家同侯府的关系说到底还是维系在孟掌柜身上。 等日后我儿与孟姑娘成亲,孟掌柜作为父亲自然还是侍郎府的亲家,你既入赘去了侯府,侯府虽与我家隔了一层,却也能当做半个亲戚往来,岂不两全。” 孙娴心做了这么多年的侍郎夫人,心性手段都不差。孟半烟家世不够那就用从别处下功夫,把孟半烟和儿子的八字拿去城外金兰寺合过,又摆在菩萨面前供着求签。 求得个上上签,再同众人说自从武承安去潭州养病,凑巧与孟家家主孟半烟做邻居,身子就一天好过一天。后又知道孟家有个在侯府当姑爷的父亲,这才请他牵线搭桥,和孟家做成这门亲。 整桩事情里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换了个说辞,就把侯府彻底撇开来,可又不能说半点关系都没有,侯府即便想翻脸恐怕也要再三掂量。 孟海平没想到侍郎府的夫人厚起脸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自己也不差,脸色越发难看。还想跟她好好分辨起初两家私底下的约定,却又被孟半烟强行打断。 “父亲,之前你回潭州的时候不是亲口同我说过,是为了我好才要把我带来京城嫁人。如今我婚事定下,您不该为我高兴吗。” 孟半烟见孟海平弯来绕去的就是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干脆替把话挑明,“我嫁给武承安,不管是以孟家女的身份嫁还是以侯府姑爷女儿的身份嫁,与父亲而言应该没区别吧。您现在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孟海平要攀上侍郎府的高枝,是为了方便做生意,侯府那些人是死是活,孟半烟不信他会放在心上。 只要他成了侍郎府大奶奶的岳父,不管孟半烟是以什么身份出嫁,哪怕嫁过去不是给武承安做正妻,外面那些人都会给孟海平他想要的体面与便宜。鸡犬升天罢了,谁会在意这鸡犬是怎么升的天。 “你是故意的。”孟海平后背紧紧贴着圈椅,抬头看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女儿,孟半烟眉眼中的舒朗与畅意一丝都没有隐藏。 “对,我是故意的。”把这话说出来孟半烟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父亲,我就是要越过你和那劳什子新昌侯府,叫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是你先做的初一,就不该怪我做了十五。咱俩可是亲父女,您忘了吗。”孟半烟的话简直就是奔着气死孟海平去的,要不是屋里人多,今日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你!”孟海平没想到孟半烟会把心里话直接说出来,瞬间脸色铁青连舌头都发麻,再转头看看屋里或喜或嫌恶的眼神,确定今日之事再无转圜的余地,才踉跄起身狼狈离去。 孙娴心看了场大戏,心满意足从孟家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等不及回家就拉着自家陪房庆妈妈的手,一个劲的感慨。 “咱们今儿可算开了眼了。孟半烟这脾气这小嘴儿,真够厉害的。瞧见孟海平那脸色没?都绿了。” “怎么没瞧见,孟海平那碗大的拳头攥得死紧,我还生怕他要动手。”庆妈妈从小跟着孙娴心,这么多年也自诩见过大世面,但今儿这般热闹还真是头一回。 “我起先也嘀咕那孟姑娘怎么胆子这么大,感情身边还带着护卫。夫人您瞧见她身边那阿柒了吗,她手上的刀可不是样子货。我看今儿要是孟海平真想耍浑,阿柒就真敢动手。” 庆妈妈越说越觉得自己看得没错,又不免担心孟半烟这个性子会不会太厉害了。倒是孙娴心对此并不在意,“咱们家也不过是羊粪蛋子表面光,等她嫁进来还有得闹腾,有这么个脾性是好事,起码能少吃些亏。” 第35章 孙娴心带媒人上门提亲后没多久,便带着问名纳吉后定下的聘书,再一次来了孟家。 这一次同来的还有武承安,两人自孟半烟上次去侍郎府之后就没再见面。孟半烟继续忙着熟悉京城,武承安忙着在家给孟半烟准备聘礼,谁也没功夫想着是不是要再见见面。 武家的聘书和聘礼准备得很周全,跟在孙娴心和武承安的马车后面一路从侍郎府走到安宁坊,惹得沿途许多人都驻足看热闹。 有些消息灵通些的还要跟身边的人绘声绘色的讲,侍郎家的公子是如何在潭州寻到了旺夫又厉害的孟家女,那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跟着武承安一起去的潭州。 “真能旺夫?怕不是讨回去冲喜的吧。”人群里也有不信这话的,揣着手笑声反驳,“谁不知道武大人家有个病少爷,这些年京城哪个好大夫没去他家看过病,这等病秧子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旺什么?别再一把火给烧过头了。” 寻常百姓调侃起人来,才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国戚,总之到了他们嘴里,一气儿全是那没德行的蠢物,自己嘴上怎么痛快就怎么来。 “这话你可别胡说,我听说这孟家女是潭州那边有名的厉害人,武家那少爷见了她病就好了大半。你看往年咱们哪里见过那少爷出门,今天都能自己去孟家送聘礼了,想来还是有些说头。” 搭茬儿的又是一个陌生妇人,在她嘴里孟半烟成了天降的福星,说不定天生就是要来搭救武承安的。 这样带有神仙色彩的传言对于妇孺来说吸引力更大,口口相传间又总免不了一再夸大,等到传言彻底荒腔走板时,也就成了人们最想听最爱听的故事了。 孟半烟的出身到了京城怎么都摆不上台面,既然还要弱化新昌侯府在其中的存在感,那思来想去便只能从两个孩子的关系入手。有什么样的婚姻,比上天注定来得更名正言顺呢。 这些流言说到底,不过是孙娴心主动放出去的障眼法,只是高僧合出来的八字又怎么比得上福星下凡,人人都只想听自己心里的话,事实究竟如何,也就没人在意了。 孟半烟知道孙娴心的动作,她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她别传自己的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就行,剩下的不管是福星还是旺夫,于自己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等聘礼送到孟家时,孟家上下依旧高高兴兴,孟半烟更是作为家主双手接过属于自己的聘书,又把扶着孙娴心进屋奉到上首安稳坐下。 “夫人今日来得正好,前些时候我托人从潭州送来的剁椒腊肉和酒都送到了,等会儿留下吃顿饭吧。” “知道你礼数周全,只是今天府里还有事,实在无法多留。” 孙娴心给儿子定下这么一门亲事,侍郎府里几乎炸开了锅。谢姨娘先是偷笑窃喜,自己儿子虽是庶子,但娶进门的儿媳妇是太常寺寺丞家的女儿,说出去怎么也是正经六品官员家里的姑娘。 现在轮到武承安那吊着一口气不死不活的病秧子,本来只能娶一个侯府三房赘婿的女儿,就已经够是笑话了。如今竟然连侯府这层遮羞布都不要,明摆着就要娶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进门做长房长媳,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但等到事后反应过来,又恨得牙痒痒。新昌侯府那样的亲家不要又不是坏事,可孟半烟跟新昌侯三房的关系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有什么事,孟海平那当爹的难道还能不帮自己的女儿? 孟半烟这女人也不简单,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不说,还半点亏都不肯吃。连她父亲在她手里也讨不着好,这么厉害一个人真要让她进了侍郎府的门,自己和儿子岂能有好日子过。 谢氏想明白了关窍,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明里暗里给孙娴心使绊子。今天来下聘武靖在家没出门,孙娴心不放心谢氏,琢磨一路还是准备早些回去。 “不过长安今日无事,我留他在这里你俩正好多说说话,可好啊。” 长安是武靖给武承安取的字,父母对他的殷切期盼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长长久久平安康健地活下去,便再无多余的奢望。 本朝的男女大防算不得严苛,要不然纵使孟半烟再泼辣百倍,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合过八字下过聘礼,两家在名义上便算得上正经亲家,未成亲的小儿女凑在一起说说话,算不得是失礼的事情。 武承安虽病弱,但胆子其实贼大,虽读了不少圣贤书,却也没几分迂腐敬畏的心。 当年才十三岁的武承安便跟自己的老师说过,自己说不好还能活多久,再处处拘泥死板,岂不是误了来人间走这一遭。 这会儿虽是孙娴心有意调侃儿子,武承安却装作什么都察觉一般,就坡下驴应了孙娴心的话,起身跟在孟半烟身后就走,半点客气羞赧的意思都没有。 看得几个丫鬟婆子都忍不住捂着嘴笑,阿柒更是差点拔刀把自家未来的姑爷给砍了。还是利妈妈板着脸把几个小孩儿全轰走,才没让小玖小拾跟在未来姑爷身后,偷去听墙根。 孟家人连同厨娘都比别家的胆子要大,见孙娴心不能留下吃饭,也不觉得这会不会是侍郎夫人的推托之词。反而从厨房里特地挑出几条熏得极好的腊肉,和一大袋子晒干的各色辣椒粉出来,递给孙娴心身后的婆子。 “听我家姑娘说了,夫人老家也是咱们县里的。这些东西夫人莫嫌弃,都是我家舅爷做好托人送来的,和别处的味道肯定不一样。” “好好好,别的东西不好让你家姑娘替我操心,这些个吃食你家姑娘不给,我也是要厚着脸皮张嘴要的。” 隔着布袋孙娴心已经闻到辣椒粉那冲鼻子的香味儿,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小时候出生在潭州,长到八岁随父母一起搬到京城,之后长大嫁人便再没有回去过。 这些年父母回乡,平日就算有往来也多是书信,就算要寄东西也多是银钱宝器。爹娘操心孙娴心只怕她在侍郎府过得不够好,口腹之欲这等小事,没人提起也没人记得。 如今有了孟半烟这么个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先得了她这好处,孙娴心心情大好,人都走出孟家门上了马车,又把伸出头来嘱咐秋禾,“别着急催长安回府,今天天气好多待会儿。” 孙娴心这个做派,看得利妈妈和孟大稍稍放心了些。他们对于孟半烟自己上门和武家说亲的事一直不放心,即便孙娴心找了官媒来说媒也一样。 直到这会子亲眼看了她的态度,又把主动把武承安留下来,才放下大半的心,转过身回家去找又偷摸溜走去听墙根的几个小混账。 孟半烟心里清楚家里人的担心,也没拦着他们去试探孙娴心。不管是做生意还是结亲,总有个互相试探互相了解的过程,只要不是心存恶意,都无伤大雅。 “你放松些,我这里又不是别处,你总挺着脊背干什么,以前去那儿吃饭喝酒也不这样啊。” “以前是以前,如今你我都到这份上了,我不得注意点儿才好。别显得跟个二世祖似的,不好看。” 武承安听了孟半烟的话脸颊绯红,嘴上却振振有词。之前去孟家两人都是在书房说话喝酒,现在孟半烟直接把人带到自己闺房里,武承安屁股只挨了圈椅一半坐着,都觉得刺挠。 背脊稍微垮一垮怕体态姿势不好看,怕蹭皱了衣裳不像话。想细细打量一下孟半烟起居坐卧的屋子,又怕自己四处张望显得太过孟浪遭她的嫌弃。 总之方才还高高兴兴跟在孟半烟身后屁颠屁颠的武长安,此刻又成了含羞带怯的武家公子,只剩一张嘴还是硬的,给自己找起理由来一套一套,把孟半烟都听笑了。 “随你吧,反正我可懒得这样。在潭州我连你在床上什么样子都见过了,这会儿想起来不好看,是不是晚了些啊。” 孟半烟说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那会儿的武承安还是倚在香榻风姿慵懒的病美人,孟半烟也只是借口瞧稀罕其实心有盘算的登徒子,谁又能想到这般天差地别的两人还能有今天呢。 武承安听孟半烟这么一说,也泄了大半的气。自己病重醉酒的模样都被她看过了,现在才想起来挽回些形象,着实是晚了些。 好在武承安这些天在家也不是白待的,不端着了就干脆起身去开门,朝正躲在门外偷听的安泰把一狭长的匣子要来,再重新关上门,把人晾在外面。 匣子里装的是一张舆图,摆在桌上铺开几乎占了大半张桌子。惹得孟半烟忍不住凑近了看,“这什么啊,哪来的舆图这么大。” “这是父亲前几天给我的,说要趁着天热把东小院重新翻修一遍,以后等你搬过来好住。” 武承安从小身体不好,孙娴心不放心儿子离自己太远,七岁从正院搬出去之后,就一直没舍得让儿子住到前院里去。直到这回真的要成家了,才主动找到武靖要把东小院拨给儿子住。 侍郎府前后四进,中间一路前院书房和后院归心堂都归武靖和孙娴心,第三进的院子和最后的小花园便都给了武承安。家里其他几个姨娘与武承定、武承宪和家中两个姑娘武承宜、武承蔻都住在西边跨院里。 西边跨院前后也有四进,但后面挨着仆役们住的倒座和后巷,前面又有府里的马棚,怎么住都觉得挤得慌乱得慌。 起初侍郎府里几个孩子都没成家,就这么住着倒也还行。随着武承定成亲生子,谢姨娘的心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整个东跨院除了最后一进设成佛堂祖堂是年节里祭祀的去处,其余几个院子就都是还空着的。 武承安那病秧子眼看着要咽气,成亲更是没影的事,凭什么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地方,让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们全挤在西跨院。 谢姨娘心里不甘,这两年为此闹过好几回。武靖碍着孙娴心的面子没松口让武承定带着妻儿搬过去,心里有没有动摇心思谁也说不好。 直到这回武承安和孟半烟把亲事定下来,武靖这个做父亲的才一锤定音,整个东跨院都留给大儿子用。 两人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八,从这会儿起开始翻新东跨院前后两进院子,来得及就把东跨院布置成新房,来不及就还在武承安现在住的院子里成亲,等都翻修好了再搬过去。 前院给武承安做书房中间的一进给夫妻两人住,后面还空着的院子就先放着,等日后有孩子了,留给孩子们住。安排得挺好,就是一点念想都没给谢姨娘和武承定留。 “今天出门的时候遇上我二弟,脸色看着比我的还白。我家的情况你肯定都打听过了,以后……” “不用老提醒我这个,你们家我上次去了。大是大但耐不住人也多。你爹把整个东跨院都分给你,不用你说我也能猜着你的弟弟该是什么心情。” 说是明白武承定的心情,不过孟半烟也没打算摆长嫂如母端庄大度那一套。 这世道本就分嫡庶分长幼,孙娴心嫁去侍郎府带了多少嫁妆,孙家又给了武靖多少助力,武承安就该享受什么样的待遇。 武承定娶妻生子地方不够住,就把心思往武承安身上打。那以后自己和武承安要生了孩子,难不成侍郎府的地方就光看哪一房孩子生得多就给谁? 要是按着这样的道理,男人也别出去建功立业入仕科举,留在家里生孩子多好啊。生他十个八个的,整个侍郎府都该归了他。 第36章 孟半烟心里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了,一番道理听得武承安一愣一愣。 他从小就听惯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多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却占了嫡长,往后侍郎府是个什么光景可就不好说了。 就连孙娴心也难免因为这事气短心虚,在府里被谢姨娘弄得处处掣肘,像孟半烟这样别的什么都不管,白的黑的道理全是自己的,还真是头一个。 “你这话要是被谢姨娘听见,还指不定怎么生气。” “听见就听见,你还怕她?” 孟半烟正认认真真看着舆图,画在纸上不过手指大小的方块都是以后自己要住到要用的地方,这可不是能马虎将就的事。 “谈不上怕,只不过她是我爹的姨娘,摆在台面上也算得半个长辈,不好与她计较的。” 武承安本来端坐着,架不住孟半烟为了看舆图大半个身子都撑在桌上,搞得他也忍不住和她摆出一样的姿势,好方便跟她解释,哪一处的布置是什么用途。 第21节 两人人前一个大老板一个病美人,这会儿都撅着屁股一边讨论哪个屋子怎么改,一边嘀咕武家的姨娘怎么弄,那场面着实有些摆不上台面。 “五年前,我跟我表舅做过一桩买卖。做之前说得千好万好,一年里前后三趟送了酒去他的铺子里,等年底要结账的时候三百两银子的酒水,他只肯给我一百八十两,说亲戚一场就别赚他的钱了,收回个本就好。” 孟半烟一听武承安的话就不乐意了,随口捡了当年自己同王家表舅的一桩买卖当故事说给他听,“那可是我正儿八经的亲戚长辈,你要不要猜猜,我是怎么办的。” 孟半烟不算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至少武承安能看出来她此刻对自己的不满。 “我不猜,反正你不会吃亏,就算吃了亏也会拉着你那个表舅一起,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谁也讨不着好,对不对。” 这话从武承安嘴里说出来,虽问着对不对但其实眼神语气里满是笃定,听得已经做好准备给武承安讲一讲道理的孟半烟都泄了大半的气。 “我先收了他给的一百八十两银子,等到年三十那天带着人直接去他家里要账,他不给我就堵着他的门。迎来送往的,正好让他家亲朋都看看,他是怎么欺负我家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 孟半烟说起往事半点愁容都没有,反而显得有点点得意,“你不知道,后来我大舅也来了,先是想拉我回去又是要替我进去讨个公道的,大冷的天硬是急出满头的汗。” “那最后呢,银子他给没给?”武承安听故事听得认真,半点不觉得孟半烟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更在意该她的银子要没要回来。 见他这个态度,孟半烟心放下了些,就怕这病秧子是个嘴上懂礼心中迂腐的。孙娴心娶自己去武家是要开疆辟土收拾人的,万一他跟在后面这不行那不许的,就要命了。 “起初还不想给,又反咬我一口,说什么亲里亲戚的没有年三十堵门要账的道理。既不肯少银子,那之前的一百八十两又收了做什么。” 武承安一听这话也笑了,“一百八十两本就是他该给的,你去要的是他没给足了,这两厢里又不冲突你凭什么不要。你不要恐怕连一百八十两都没了,亏得这人还做表舅的,把你当傻子哄啊。” “可说呢,你府上的东跨院本就该是你的,你没搬过去房子放在那里也不会坏,即是朽坏了也有公中出银子修整,凭什么要你让出来。亏得那谢姨娘还是半个长辈,怎么也把你当冤大头哄呢。” 这话说出口,两人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原本要说的大道理要表明的心意,也尽在不言中无需多说。两人又默契的把心思放回舆图上,细细讨论到底该不该把武承安院子里的几颗茶树,挪去东跨院。 随着‘武承安那个病秧子又要张罗娶妻了。’‘侍郎夫人不知怎的猪油蒙了心,不要六品武将家的嫡女,居然找了个商贾人家的姑娘做媳妇。’这样的话流传开,新昌侯府也彻底成了京城世家中的一个大笑话。 人人都知道孟家的姑娘是个厉害角色,不但不进侯府借势,还狠狠抽了新昌侯府一大嘴巴子,打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侯府算盘落了空。 偏新昌侯府一群人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侍郎府这门亲戚,又派人送了东西去侍郎府,摆出一副‘自家姑爷的女儿要做侍郎府里的大奶奶,侯府和侍郎府也不是外人’的样子。 好在孙娴心没打算一气儿把新昌侯府得罪死,孟半烟也不打算现在就跟孟海平斗个鱼死网破。两家越过侯府把聘书下了之后,又依着说好的日子,一起往侯府递了帖子准备登门造访。 帖子是递给侯府老太太封氏的,前几年老侯爷去世,整个新昌侯府彻底失了倚仗,如今就像是风中烛火自身难保。干等着哪天侯老夫人去世,新昌侯府就改换门楣变成新昌伯府。 孙娴心带着孟半烟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时,等在侯府二门上的世子夫人小封氏立即笑意盈盈迎上来,“夫人可算来了,我们老太太今日一早尽盼着您和孟大姑娘来,问我好几遭了呢。” “我们本是来给老夫人请安,世子夫人何必这般客气,还叫你站在这里等我们。” 孙娴心嘴上说着客气客气,但话也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既不说今天的来意,也不说孟半烟一个小辈儿担不起小封氏这般郑重对待。 好在小封氏这人向来精明又大度,听了孙娴心的话也不往心里去,只赔笑着跟孙娴心和孟半烟继续套近乎。 “早就听说我们三房的姑爷有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一直就盼着他把人接来,也好叫咱们家的姑娘也多个伴儿。” “侯府的姑娘金贵,我们这个是操心劳碌的命。她父亲忙着贵府的事,孟家便只她一人能拿主意。整天介风风火火没个歇息的时候,不敢让她住进府里来,再冲撞了夫人和小姐们。” 小封氏对三房没什么恶意,毕竟如今公中每年的收入有大半都是三房翁婿两个赚来的。如今府里人人都在看三房的笑话,也就小封氏厚道些,还愿意替郭珍先来打头阵会一会孟半烟。 却不想孟半烟并没有见谁咬谁的毛病,从始至终她都清楚自己心里恨的是谁,又是谁把自己逼得不得不走到今天。新昌侯府本就存在,当年失忆的孟海平想要攀高枝,不是新昌侯府也会有别家,都是一样的。 所以,此刻跟在孙娴心身后的孟半烟显得格外娴静,不多说不多问,就当是来侯府见世面的,温顺乖巧的样子全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邪乎。 老封氏今年七十五了,正经八百的老封君。底下儿孙那点破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今天见孙娴心只是为了维持两家之间的和睦。 不过是三房的赘婿嫁个女儿,是从哪里出嫁又或者是不是下了三房的脸面,其实又有什么要紧。想要靠一个孟半烟巴结户部侍郎,也要等孟半烟真的能在侍郎府站稳脚跟再说也不迟。 有了这样的态度,孙娴心和孟半烟在封氏这里并没有待多久,与封老太太寒暄过几句,收下老太太给的一个水头不错的玉镯当见面礼,孙娴心和孟半烟便又坐着小轿去了三房。 新昌侯府祖上不愧是开国的功勋,即便现在成了有名的破落户,府邸也还是比侍郎府都大不少,要不然老侯爷那么能生,别说吃穿花用,便是住也是不够的。 孟半烟坐在软轿里心里默默数着数,等到下轿时,便彻底明白了她爹到底是再争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孟海平被侯府的煊赫富贵迷了眼,确实说得过去。 进了三房的院子,气氛就远不如封氏那里了。孙娴心先带孟半烟去的三老爷郭玄和三夫人那儿,进门就见着一个笑面虎和一张死鱼脸,看得孟半烟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尤其张氏,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的敌意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等转向孙娴心的时候又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直犯恶心。 孙娴心跟她打过交道,却不曾见过她这幅样子,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之前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要跟这样的人做亲家?幸好孟半烟主动抢先一步,要不然往后岂不是要处处受侯府三房的钳制。 孟半烟坐在孙娴心身后不久,就有郭珍身边的丫鬟来请,孟半烟本就是要去见一见侯府三房的太太,把话说个清楚分明。孙娴心也知晓她的打算,便冲她微微点头,让她放心过去。 孟半烟跟着丫鬟身后走,倒是那丫鬟总忍不住转头来看她,眼神里有戒备也有好奇,看得孟半烟忍不住冲她弯弯嘴角,也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得她再不敢回头。 第37章 三房的院子不大,胜在人少住着还算宽敞。孟半烟跟着带路的丫鬟一路走到郭珍的屋外,也不等人通报就迈过门槛进了屋。 孟半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屋以后整个屋子里的人呼吸都停顿了一瞬,还是站在郭珍身边的一个妈妈干咳了一声,才让众人重新活过来,各自摆出一副假惺惺的客气热情模样。 孟半烟却不愿意在孟海平的妻子面前装什么假惺惺一团和气,着翠云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郭珍身边的丫鬟,又抬手抚一抚未曾又皱褶的衣袖,便抢在郭珍之前淡淡开口。 “来京城时我就跟父亲说,等安排妥当家里就会抽空上门拜访。今日我来了,郭夫人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孟半烟简简单单一句话,把郭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假笑彻底击破,端坐在上首的侯门贵女脸色比鬼还难看,一双眼看向孟半烟时像是淬了毒。 “姑娘为何不听你父亲的安排进侯府来,新昌侯府难道还高攀不起你?” 郭珍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让为什么孟半烟还要将自己给到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孟半烟有正经的大道不走,非要自己上门去自荐枕席。现在外面传得有多难听,她不信孟半湮没听说过。 “况且你一个未嫁的女子不在父亲跟前伺候,反而自己另赁宅子,与武家的婚事也不说来侯府请教长辈,难道你孟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夫人说笑了,我要是个事事都要问了长辈才能做的人,恐怕你夫君回潭州时,见到的就是我的一座坟了。” 孟半烟忍不住叹口气,有些道理实在就如同和尚头上的虱子,她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非要装聋作哑,还觉得旁人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坐念唱打,真当是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在夫人眼里我进侯府当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假千金是高攀,我却只觉得这是把我的脸面往地下踩,此事无关于你我之间瞧不瞧得上,只是从根子上你我就不是一路人罢了。” “你!”郭珍没想到会从孟半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说,憋得脸色紫红也只能干巴巴抛出一句。 “没规没矩的乡野之女,你父亲替你谋求个好婚事,倒成了错处了。你父亲这么多年在外面也多有难处,你是做女儿的,难道就一点都不能体谅。” “夫人,这话哄哄外人就算罢了,同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孟半烟本不想跟郭珍吵,但见她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便也没了耐心,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再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愤怒。 “体谅他什么?体谅他抛弃妻女,体谅他明明恢复了记忆不回家,体谅他没给家中老父老母送终。 还是体谅他恬不知耻,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嘴上说得好听嫁去侍郎府做大奶奶,这么好的亲事你怎么不去,你和他不还有个小女儿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留给自己的姑娘,反来便宜了我。” 有些话起了头就没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孟半烟欺身上前几乎把郭珍堵在榻上,美目上下打量像是在挑拣,眸子里全是毫不掩藏的蔑视。 “侯府家的姑娘这么懂礼数,招赘的时候不看年纪的吗?孟海平他只是失忆了,不是投胎重新生过一回,三十几的男人又不是人事不知的,你们家难道就没一人想过,他也曾有过妻儿老小?” “夫人自己要投机取巧,找个能帮你赚钱的男人回来,就该食得咸鱼抵得渴,想到有一天他找回记忆,又多出个妻子和孩子来。” 孟半烟其实真的没明白,这么大一个侯府到底有多缺人才会让孟海平进门当赘婿,不是高门大户勋贵人家吗?怎么这般不讲究。 “当然了,这些都是马后炮,既找了那就找了,捏着鼻子哄着自己过日子不好吗,非又要转过头来招惹我,我一个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赘婿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夫人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原配生的孩子,从我这头论先来后到的理,你才是后来的。从你那头论你不过是招了个赘婿,就如同旁人家娶妻,娶了妻难道就算把我整个孟家都夺了去? 我孟家的人又没死绝,祖父祖母是我给养老送终安坟立碑,我才是孟家的当家人。我要嫁人只能由我自己说了算,一个抛妻弃子的赘婿,和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夫人,怎么配插手我家的事。” 有些情绪压抑久了,会被误以为从未有过,但其实只要一个引子就会彻底决堤。孟海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或者他本来就躲在屋里哪个角落。 他一脸菜色地拉住孟半烟的腕子,拦在双眼猩红的女儿和已经被孟半烟吓得两股战战的郭珍中间,他毫不怀疑要不是今天是在侯府,孟半烟一定会动手。 “半烟,你我父女一场,我知道你会为了此事恨我,可到底从小到大我也把你捧在手心里养过,就没半点情谊了?” 孟海平一直嘴上冠冕堂皇,直到此刻才算说出几句心里话,“我是利欲熏心,但你能不能想想以前,把这事两厢抵了,你我父女往后日子还长。你都已经到京城了,怎么就不能往前看。”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屁话。”孟半烟差点被孟海平的话给气笑了,“我要不是念着你我父女一场,要不是你以前对我那么好过,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早在潭州我就有千百种方法弄死你。” 孟半烟冷冷看着孟海平,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孟半烟本想就藏在心里想一想算了,何必说出来伤人伤己。 “这些年我每一次觉得撑不下去了,就自己跟自己说再忍一忍吧,我是你的女儿,我不能叫外人看了你的笑话。我不能让以前那些笑你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在你死后还背后说你:看吧,果然没个儿子,果然撑不起这个家。” “爹,你怎么要活着回来呢?你都选择死在外面了,为什么要回来。我没觉得你是我爹,你现在不过是披着我爹的一张皮罢了。” 孟半烟的话是一把刀,捅伤了孟海平之余也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父女两个这一路吵也吵了恨也恨了,此刻把心里话全摊开来,反倒平静下来。 孟海平胡乱摸了摸满脸泪水,“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示弱放你母亲离开,再跟着我一起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一天,对吗。” “是啊,那天我就说过我是故意的,父亲不记得了吗!”见孟海平还在喋喋不休自己越过他和侯府擅自跟武家定亲的事,孟半烟甚至有些想笑。 他终于和自己一样,尝到了被至亲欺骗出卖的苦头,终于耿耿于怀过不去这个坎,真好啊。 孟海平看到女儿眸中毫不遮掩的恨意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那这辈子,咱们父女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这话说出来孟半烟也心尖一窒,她看着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父亲,心里惦记的却是老家那座至今还留着的孟海平的坟,“父亲,我若稀里糊涂原谅了你,便对不起我活的这八年。” “没有半点补偿的余地了?”孟海平嘴里尽是苦涩,他还攥紧了女儿的手腕,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和自己彻底离心。 “父亲,就这么着吧。这世道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我还姓孟,我又做不出那等剔骨还父的事,到了人前不还要顾忌那份面子情。 外人不会管这么多的,等我跟武承安成了亲,在旁人眼里你和侍郎府也是板上钉钉的亲戚关系,这些还不够吗,还要什么呢。” 极度的愤怒过后,便是无边蔓延的疲惫。孟半烟懒得再和这侯府三房的人拉扯不清,把自己的手从孟海平掌心挣脱出来,又转过头去看早已吓傻了的郭珍。 “往后别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们俩本没仇。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过好你的日子,我走好我的路就行了。别逼急了我,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这种贵人可跟我耗不起。” 说完这话,孟半烟也不再等屋里一众人反应,便转身离开。 郭珍这边的热闹,早有好事的婆子传到郭玄那里去。孙娴心本就有准备,见郭玄和张氏难色极难看却不准备插手的样子,也放心起身不紧不慢跟着侯府的丫鬟往郭珍这边来。 等她走到郭珍院子门口,正正好碰上出来的孟半烟。孙娴心都不用问,只看一眼就知道孟半烟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并不多问什么,只伸手在她手背上安抚着拍了拍,便出了侯府。 强撑着挺直腰杆从侯府出来,孟半烟气得眼睛涨疼连路都要看不清,脚底下更是踉跄两步差点自己踩着自己裙摆,好在身侧突然多了一双手扶住了自己,“别急,我扶你上车。” 来的是武承安,今日是后姹女眷见面,武承安本不用来。但他一想到孟半烟今天要见孟海平和三房的人就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跟来了。 到了侯府门口他也不进去,老大个马车就杵在侯府门前等着,惹得侯府门房一个劲的往外看,找来管事迎上前去问,武承安也不搭理,只让安福敷衍几句打发了便罢。 直到孟半烟从侯府出来,才颠颠地从马车上下来。他太清楚自己对于孟半烟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给她当个牌面挂件,要用的时候摆出来给人看,用不着的时候老实在家养着,别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再早早的走了。 武承安的手很凉,骨节分明有些硌人,不像孟半烟从小就是一双肉手,那时候人人都说这小姑娘长大了有福气。 可如今长大了,福气没见着,反到时候只能从武承安这一双瘦得骨节嶙峋的手中汲取点点安心,“武承安,我胃疼。” 第38章 孟半烟不能发大脾气,每次发完脾气就胃疼。 整个胃脘痉挛成硬硬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上了马车全身弓着蹲着,头死死抵在武承安膝盖上,像一只虾米一样动都不敢动。 王家从大舅王春生到王苍,都为了这事发过愁,孟半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汤子。吃来吃去作用也不大,还是老爷子王茂林一锤定音,吃什么吃,平日里养一养脾气别动不动发火不就好了。 第22节 胃疼起来的滋味不好受,孟半烟吃过几次亏也学乖了。遇上事情能解决的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摆到一旁晾一晾,等有办法的时候再说。天大的事只要等上几天回头再看,也就那么回事。 近几年孟半烟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脾气也渐渐小了许多。只这一回,孟半烟实在没忍住。气撒完了才在心里默默骂自己一句活该,知道要吃这个苦头还非要找罪受。 武承安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端坐在马车里也不敢乱动,更不再多嘴问她哪里不舒服。他自己就是久病之人,最清楚这会儿不管说什么都很遭人烦,只好一个劲地朝翠云使眼色,让她赶紧想想办法。 “大少爷别急,这是我们姑娘的老毛病了,动不得真气,气急了就胃疼。” 武承安的马车里常年备着一红泥碳炉,专门供他不舒服临时要吃药的时候用。翠云瞧见了也不客气,问过秋禾茶壶里装的只是温热白水,便倒了一盏喂到孟半烟唇边。 “姑娘,先喝口热水压一压,等回家让苍少爷给您开副药就好了。” 翠云日夜伴着孟半烟,哪里会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老爷是混蛋,可老爷做混蛋之前却也结结实实给姑娘做了十二年的爹。 十二载寒暑又不是假的虚的,或者换言之孟半烟之所以能养成如今这幅性子脾气,一大半都是孟海平一手娇养出来的。 背弃了孟半烟的与成全了孟半烟的都是他,孟半烟就像被夹在磨盘中间,不断被拉扯不断被割裂,直到此时才算真正宣泄出来一小部分。 孟半烟疼得出了满头冷汗,张嘴去喝茶时抖得停不下来的唇齿磕在瓷杯边缘,发出听着叫人牙酸的脆响。 胃里的痉挛又还在继续,孟半烟下意识夺过茶盏一口喝尽了杯中的水,喝完才想起来等会儿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自己再强撑着。 武承安见状眉头皱得死紧,第一次主动伸手拉开孟半烟握成拳还死死抵在自己胃脘上的手掌,“半烟,你别着急。离回家只有两刻钟,你靠在我腿上伏一伏,我替你揉揉。” 武承安这辈子吃过的药怕是比孟半烟吃过的饭还多,他也不啰嗦什么要她伸直身子的屁话,胃疼起来就得这么蜷着才能舒服点儿。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担心你在侯府气急了把人打杀了怎么办。” 武承安手凉,莹润修长的手指刚触碰到痉挛得如同石块的胃脘上时并不算舒服。但他打着圈按揉的力度节奏确实好,好到孟半烟刚刚自己给自己揉胃的动作,都像是在虐待自己。 “那要是、嘶……”都趴在武承安腿上,还忍不住说个不停。在外面做生意久了,孟半烟受不了让话掉在地上,“要是我真的杀了人呢。” 武承安一听这话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好叫大姑娘知道,我这人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你真杀了人我也只能耍个横,带人闯进那侯府去把大姑娘抢出来。” “到时候咱们先躲进府里,新昌侯府就算要来拿人,也不敢直闯侍郎府。” “要是他们纠缠不休,到时候就花银子赎。新昌侯府的人看银钱那般重,想来遑论什么人命也该有个数。” “那要是还不行呢?”这些年孟半烟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事情,哪怕跟武承安定亲,她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嫁去侍郎府替武承安守家,现在突然听到武承安替自己谋划,即便只是嘴上说说孟半烟也听得津津有味。 “要还是不行,那我就只能带着大姑娘走了。” “走去哪里?” “先回潭州,大姑娘的母亲还在那里,或走或带上总得有个交代。况且我外祖也在潭州,白麓书院也不是个摆设,说不定也能保下你我。” “要是还不行呢。” 问到这份上,孟半烟多少有点不讲理了。偏武承安不觉得,轻蹙眉头认认真真想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跟孟半烟说。 “去南疆。” 这话起头本是说来缓一缓孟半烟的情绪,谁知武承安自己越说还越像那么回事。垂眸认真看着孟半烟露在外面白皙后颈,和疼得有些泛红的耳垂。 “我早些年也难得有过两年身子还算好的时候,府里曾把我送到四皇子身边一起读书。只是书没读成身体就又渐渐差了。” 武承安骨子里颇有些左性,当初与四皇子一起读书时,人人都说武家这个长子以后不愁没有倚仗。偏他病得久了总不愿事事麻烦人家,四皇子几次三番上门来探望他也总是淡淡的,两人就也渐渐疏远了。 直到两年前四皇子生母去世,后又被排挤去军中历练镇守南疆,当年风姿绰约的凤子龙孙成了人人躲避的大麻烦,只有武承安差人送帖子去皇子府,问他有没有能帮他做的事。 一个是失了势要离京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回来的皇子,一个是病骨支离离不开药罐子的病秧子,这两人凑在一起,又还能做成什么呢。 随军出发那天,武承安去送了他。却又因着下雨连马车都没下得来,还得四皇子穿着厚重的铠甲从马上下来,光叽光叽走到马车旁来,两人才认真道了个别。 “这两年书信往来虽少,但我要是厚着脸皮去投奔他,想来他也不能真把我从他府里扔出来。到时候我俩都走那么远了,还怕什么新昌侯府。” 武承安说了这么多,所有话总结起来也就一句:帮亲不帮理。管她孟半烟是发了疯还是杀了人,道理孝顺在他这里都是放屁,人武大少爷且管不得那么多。 因着一个还未发生的假如,武承安絮絮叨叨说得认真,孟半烟沉默不语听得更仔细。直到马车停在孟家门口,沉默了许久的孟半湮没动,武承安这才轻轻挥手示意秋禾与翠云先下去。 隔着衣裳,武承安已经能感受到温热的濡湿,孟半烟略显单薄的肩胛也在细密震颤,背后凸起的骨节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看得武承安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又耐心等着孟半烟尽情哭过一场,才缓缓开口。 “其实,东小院的那两进院子,不是我爹留给我的。”想要安慰孟半烟,武承安心里不知打了多少腹稿。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说出口的却是这话。 武承安活着总离不开生病,但病得久了有时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武承安就觉得自己变得越发耳聪目明,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说,他也能从细微末节里发现一些东西。 “我爹其实早就被谢姨娘说动了心,想要把那两个院子给老二住。是我不愿意,每次他要提这事或是谢姨娘和老二说西跨院太挤,不过了两天我就一定会病一场。” 武承安也想过据理力争,但自己一个病得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又怎么能跟已经成家生子的武承定相提并论。 “我在我爹眼里看到过许多次失望,他知道我在拿身体做筏子寸步不让,我也知道他心里早对我不耐烦。只是我们父子两个谁也不说,就等着熬着,看到底是熬到我先病死,还是二房先分家出去。” 这话是憋在武承安心里的毒,憋得越久越伤人伤己。此刻的武承安和孟半烟像极了两只小兽,蜷缩在马车里依偎成一团,终于交换了彼此的脆弱与不堪。 身体上的反应没那么快消散,下了马车回了家让王苍把过脉喝了药,胃里还是疼得厉害,只能侧身蜷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 武承安不放心走,孟半烟也不舍得把人往外推,拉着他的手让他就坐在榻旁陪自己,“别说话也别问,坐烦了或是时辰迟了你再回家,行吗。” “嗯。”一路回来武承安扶抱着孟半烟,紧张得手心里都沁出一层汗,这会儿老实听话坐在她身侧,想说自己不会烦可又不敢说,就老老实实嗯了一声,乖顺得厉害。 独处的时间过得很快,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棂撒进屋里,散了大半的暑气只剩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让人不想起身。 小小一张榻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生气过后的孟半烟只觉得浑身没力气,连手指都不想动。武承安难得跟孟半烟这样独自相处,更是不愿起身回家。 还是孟半烟听见窗外廊下显得有点着急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主动劝武承安回家。 “快天黑了,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再晚夫人怕是要担心了。” “不怕,我娘巴不得我能在你这里多待待。” 这话说出口本是想安慰孟半烟,想告诉她自己母亲对两人的亲近乐见其成。但话说出口又觉得有歧义,怕孟半烟以为他家觉得她轻佻,又结结巴巴解释半天。 “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今天真的晚了,等明天吧,明天你再来,正好陪我一起出去逛逛,听说南市明天有个大集,在京的番人会去的很多,我想去看看。”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早些来。你早上少吃点东西,我带府里的桂花糕和樱桃煎给你。” 第39章 也许是孟半烟在侯府发的疯太凶,又或者是武家和孟家的婚事已定,没有再转圜的余地。 总之夏去冬来,孟海平和侯府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上门来自讨没趣,就连孟海平原本撒在孟家门外,日夜守着的奴仆也尽数撤了回去,仿佛孟半烟的事真的与侯府再无半点瓜葛。 不过孟半烟倒也不在意侯府的反应,下聘之后,两家把婚期定在来年春天,三月初一,那时候天不那么冷了又还没过三月三,是个适合办喜事的好时候。 刚定下的时候孟半烟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宽裕,正好还能趁着没嫁去武家,好好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意和产业。 岂料时间这玩意儿是真的不经过,还没等武承安领着孟半烟把京城仔仔细细摸透,一阵秋雨落下来就冷得连冰碗都不能吃了。 孟半烟这才恍然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办,不肯让武承安再见天过来,被他哼唧缠磨着定下五天见一次,才腾出些功夫安排自己的事。 武承安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少爷,即便病弱眼界格局也是从小养出来的,并不是真的五谷不分不通俗务。 孟半烟与他说了眼下自己能动的银钱顶多也就六千两,武承安便十分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孟半烟近几年要在城里开铺面,那是想都别想。 武承安虽不管家里的事,手里也还有几个铺面庄子,他的意思很直接,要是孟半烟愿意他可以立马腾出一个铺面来给孟半烟用,但铺子在侍郎府公中的账册上是有数的,以后不管是赚是赔都绕不开侍郎府。 要是不用他的铺子,六千两银子不如留着,去城外专门开酒作坊的那几个村子里转转,或寻一个别人要卖的或自己看中哪处院子,多花些银钱买下来。 头两年不用张罗多大的排场,先酿几批酒出来试试,京城的人喜欢自然皆大欢喜,不喜欢总归还有个酒坊在手里,到时候或卖或留赔也赔得有数,产业全是她自己的,不用混到侍郎府那一堆子里去。 武承安这话算得上掏心窝子,但凡有一点私心,都该为了示好主动把铺面拿出来给孟半烟,至于往后的麻烦那就往后再说好了。 反正两人是要成亲的,等那时就算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一句大家都是一家人就足够糊弄了。 孟半烟只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从武承安那里把彩蓝借了来,他一向替武承安管着外面的铺子庄头,去城外买酒坊有他带路要方便许多。 “要我说姑娘就不该把自己逼得这么紧,这才松快了多久又忙上了。不如等成了亲,到时候跟大少爷商量着,再定下也不迟。” “孟家的产业从来都是我说了算,要跟他商量什么。” 翠云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孟半烟照旧日日带着彩蓝和阿柒出门,有时候回来得早也是下半晌了,有几次耽搁久了连进城都是踩着关城门的点,几次下来跟守城的士卒都混了个脸熟。 就这么一直忙到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彻底冷下来,才腾出几日功夫留在家里。 一来把要过冬过年的东西置办齐全,二来开了库房挑出几样拿得出手的山珍,配上眼下京城时兴的布料和潭州新寄来的土仪,去了侍郎府给孙娴心请安。 侍郎府已经见识过新娘子自己当家做主给自己定亲的世面,现在未过门的大奶奶提着大包小包来府上,竟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孙娴心更是高高兴兴拉着孟半烟挨着自己身边坐下,字字句句问的都是她在京城过冬习惯不习惯。 “京城跟潭州还是大不一样,这地龙火墙恐怕你就还得适应一阵子才好。” “不瞒夫人,我现在嘴里还起着泡,就是烤火烤太多撩起来的。” 孟半烟听说过京城冬天冷,但真见识过以后还是忍不住为此头疼。不光家里新找了两个本地的婆子做事,好教一教家里众人这北地冬天的各种习惯。 新买下的作坊这会儿也压根用不了,得过了这个冬天,等开了春孟半烟琢磨清楚酿酒的方子该怎么改,才能慢慢试酿起来。 “慢慢来不着急,从南到北处处都是不一样,当年我父亲进京也蛰伏了几年才寻到门路。攒一份家业不容易,往后的日子还长。” 孙娴心知晓孟半烟的打算,也知道自家儿子给她出的主意。她没打算插手,在她看来六千两银子随他们怎么折腾,哪怕全赔了也不算多大的事。只要儿子和孟半烟是一条心,就比什么都强。 “夫人放心,只要酒坊安置好了我就不着急了。倒是夫人这边我来得少,也不知有没有失礼的地方。来了几次也没见过府上那位谢姨娘,她到底是长辈,说来也该见一见请个安。” “在我这儿还七拐八拐绕什么,你放心吧,等明年进了门有的是你见她的机会,到时候你不见她也得天天往你跟前凑。现在能过些舒心日子就过安心过,这么大个侍郎府,往后有得你忙的。” 自己与武承安的婚姻,更多的是各取所需。孟半烟现在每一步走得不算踏实,她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出什么岔子,才会选择主动询问孙娴心有没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现在就做的。现在听到孙娴心明确的回答,才算安下心来。 “夫人待我以诚,我往后也必定不负夫人。前几日我接着家中来信,说我娘已经带着我的嫁妆从潭州出发,年前一定能到京城,等我娘来了,到时候再一起来府上拜访夫人。” “好,好、好。”孙娴心能接纳孟半烟的家世,但两家的亲事全都要靠孟半烟自己出面还是太勉强了些。现在孟半烟愿意把王春华接来,那就好办多了,有了她这个当娘的在,新昌侯府那边再想插手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孙娴心的重点是在这上头,但孟半烟其实想说的是自己的嫁妆。当初在潭州的时候孟半烟和孟海平之间约定过,孟家的家业是她的,嫁妆孟海平另备。 现在孟半烟直接踹开新昌侯府,以孟家的名义跟侍郎府结亲,孟海平的嫁妆也就无从说起了。 好在孟半烟还留着后手,自己的嫁妆从八岁起家里就已经开始准了,好些木料都是孟海平当年出去行商带回来的。 其中最好的黄花梨被用来做了张千工拔步床,做成那天孟海平拉着孟半烟里里外外都看遍了,父女两个稀罕得不得了。 后来孟海平不在了,孟半烟就自己给自己准备。倒不是盼着嫁人,就是总想着得全了爹的一番心意,却不想世事难料,亲父女走到这步田地,只剩下那一副嫁妆没被浪费。 孟家的马车是十一月到的京城,原本王春华接到女儿的信以后是早就要来的,但架不住孟半烟实在把自己亲娘的性子摸透了。 信里一再叮嘱,让她等秋收过后再出发,张家的药材自家粮食都要靠天时吃饭,没有为了自己那点子嫁妆就误了买卖的道理。 王春华看了女儿的信又高兴又忍不住抱怨,高兴女儿说定了亲事又没被孟海平那王八蛋钳制,转过头又忍不住跟张杨埋怨,孟半烟实在管得忒宽,连什么时候出发都要管着,都分不清自己与她谁是女儿。 张杨接过信也仔细看过,见孟半烟信里还提到自己和莺儿,说要是他们愿意便邀他们一道去京城转一转。信里写得很客气,但张杨知道这是孟半烟想要他放心。 张莺儿的婚事也在明年,不过是在明年年底,去一趟京城也不是不行。正好也能见见世面,毕竟孟半烟往后是要长留京城了的,要是以后自己也能藉着这个道儿把生意做去京城呢。 第23节 一家三口在潭州一拍即合,等过了秋分便带着孟半烟的嫁妆高高兴兴出发往京城来。孟半烟接到书信也提前给他们在长青巷另一头赁下一个宅子,家里太小实在住不开,况且张家又不是来投奔的,自然是多准备给宅子更好。 孟家因为王春华的进京一派喜气洋洋,另一边的侍郎府里却一派肃杀,武承安院子里和西跨院都煎着药请着太医,前院书房里更是一片狼藉,狼藉里坐着脸色铁青的武靖,和沉着脸倚在榻上孙娴心。 “今天这事你先别急着说什么家门不幸,该怎么处置武大人得给我个准话,别话还没说明白就气得头晕眼花理不得事,又这么混过去了。” 孙娴心跟武靖是正经的少年夫妻门当户对,这些年谈不上多恩爱也做到了相敬如宾。这些年吵架的时候有,但都是吵完就算,像今天这样动了真火还是头一次。 武靖面上也很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姨娘,因为忌惮孟半烟嫁进来,会伙同儿媳柳氏,要设计把柳家庶女送去武承安床上,弄一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 最好的结果是孟家那姑娘真就容不下武承安有姨娘,这门亲事鸡飞蛋打。要是不成,退一步让柳家姑娘以姨娘的身份先进门,也不算太吃亏。 毕竟孟半烟只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小柳氏再是庶出也是六品太常寺丞家的姑娘。姨娘的出身比正妻还高,就武承安那破烂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磋磨。 总之谢氏见不得武承安这个病秧子一天好过一天,更见不得自己以为唾手可得的家产又归了武承安,才想出来这么个恶心人的法子。 第40章 武承安没想到自己会被谢姨娘用这般下作的手段算计,虽没能成事但还是又气又急,回到自己院子当天晚上起了高烧。第二天清早天才濛濛亮,小拾就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阿柒,去看看外面是谁来了,怎么这么早。” 孟半烟睡觉向来警醒,前后院又只这么点大,小拾起身开门的功夫孟半烟也已经下床披了衣裳,拿过枕头底下长年备着的匕首站在廊下,冲已经执剑到了院中的阿柒点点头,让她放心去看。 门房上的小拾动作更快,还没等阿柒出去就一溜烟跑进来,“姑娘,是安福来了,说武少爷那儿出了点事,孙夫人请您过府去一趟。” 孟半烟闻言下意识看看天,这个时辰武家来请自己过去,肯定不会是小事。她不多问,进屋穿好衣裳连发髻都来不及梳,就绑了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又把匕首藏在腰间遮掩好便出了门。 “阿柒你跟我一起去侍郎府,小玖你去前院让王苍去一趟杨家,就说我今天去侍郎府赏梅,让我娘不要过来。” “孟叔,你和谢锋今天守在家里别出门,要是有事我会让小拾回来报信。” 孟半烟边走边交代家里的事情,脚下的步伐快得翠云要小跑几步才追得上。孟大见这阵仗并不想她过去,跟在身边结结巴巴的劝,连什么成亲前不好总上门去的借口都拿出来,把孟半烟都逗乐了。 “前几天武承安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现在又拿这个当借口,真把侍郎府当成软柿子捏了?” 孟半烟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孙娴心会点头让武承安经常在孟家出入,一半是随了她儿子的心意,一半也是在向孟半烟示好,让她能放心嫁进武家为她所用。 现在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自己要是往后退,那孙娴心还有什么能指望得上自己的。自己又不是公侯勋贵府上的姑娘,带上万金嫁妆就足够有底气,自己可是要去侍郎府上干活的! 孟半烟心里有准备,等到了侍郎府看见前院仆人神情慌张脚底匆忙,也没觉得意外。反而还能安慰着拍一拍出来接自己的秋禾的手,“不用什么软轿,我走路快,正好你也仔细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禾眼眶通红一看就是整夜没睡,领着孟半烟绕着抄手游廊往后院走,边走边低声把昨天的事仔细说了。 “这几天下雪,少爷犯了咳疾怕耽误去姑娘那边,就哪里都不敢去,闷在房中养了几天渐渐好转了,才打算去正院请安。” 一入冬武承安的身子就眼看着虚弱下来,每次出门去见孟半烟都得穿上大氅捧着手炉,连脚上蹬的都是加了兔绒的软羊皮靴。原本挺清瘦的人裹得跟个球似的,不知道被孟半烟打趣了多少回。 即便这样,次次出门都这么大阵仗,孟半烟去摸他的手也总是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所以之前孟半烟跟他商量,让他五天去一次她那里他也同意了,要不然这人正是心里眼里全是孟半烟的时候,哪里会肯。 “刚去正院的时候都挺好,还留下陪老爷和夫人吃了早饭。可饭刚吃完就有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来请,说是二少爷邀了几个举子来府里听戏作诗,想请大少爷也去听戏。” 这府里烧火的丫鬟都知道,夫人和谢姨娘不对盘,大少爷跟二少爷关系也不好。平日二少爷仗着他先成家生子,处处都要压正院一头。 老爷这两年也抬举二爷,把武承安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兄弟两个除了面上的那点假惺惺,早没什么情义可言了。 “偏昨天老爷也在,老爷一向讲究兄友弟恭,主子再是不愿还是去了。西院的戏台又小又窄,挤了一屋的举人学子,又是吵着要烤肉吃,又是喊着要酒喝。吵吵嚷嚷的别说作诗,就是听戏都听不清台上在唱个什么。” 武承安被他们吵得心口憋闷脑仁儿都疼,强忍着不适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这一次武承定没再强留他,只是刚走出小院,就又被武承定妻子柳氏的庶妹拦住去路。 武承安之前常年养病,今年出去的多也都是奔着孟半烟去的,家里西院这边的事他向来不管不问,柳娟儿嫁进门几年,他这个当大伯的连说话都少,她的庶妹就更是不认识,还是柳妙菡自报家门,他才知道是谁。 “少爷本想着就在府里还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么蛾子,身边就只带了个安泰。谁知他们竟是把主意打到少爷身上,非要拉着少爷去什么她屋里坐一坐吃茶暖身子。” “那起子贱人,看少爷不愿竟还想来硬的,几个小厮死皮赖脸围着人不让走,安泰扯着嗓子喊,隔壁那些听戏的愣是硬说没听见,可安泰回来说明明都已经听见他们的哄笑声了。” 秋禾一说到这里就气得柳眉倒竖,谢姨娘和柳氏是豁出去了不想要孟半烟踏实进门安心替长房卖命,这次也是顾不得脸面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家少爷怎么脱的身?没伤着自己吧。” “这次还是幸好姑娘,上回少爷去您那里玩儿,瞧见您随身带着的匕首,不还多问了一句。回来他就也开库房寻了两把,一把自己带着一把想着下回送给姑娘,没成想这就用上了。” 孟半烟的匕首是防身用的,带在身上许多年。那天被武承安见着了,他也不觉得一个女子天天在身上带着匕首有什么不对,回来就给自己也弄了这么一个。 本是弄着玩儿,想着一对匕首正好一人一个。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也合该武承安就得是孟半烟的人。 “那就行,只要没吃亏就好,其他的事和人慢慢收拾吧。” 听完秋禾说的,孟半烟倒是不怎么生气。只是真心有些疑惑,原来大户人家算计人的手段也这么粗糙的吗。 她还以为只有自己被别人半路截了货单,会气得带人直接打上门去,原来这些高门大户也这般行事,倒是让孟半烟又少了许多负担,那以后自己要动手就更没顾忌了。 从秋禾嘴里知晓了今天过来是因为什么,孟半烟心里安定了大半。进屋看见躺在床上孱弱的病美人也不太着急,挨着床沿坐下,都还有心思问秋禾把他的药方子拿过来看一看。 武承安睡得并不踏实,垫得厚厚的棉被褥躺久了还是硌得浑身都疼。起了烧又一直没退,即便睡得昏昏沉沉地也还在不断翻身。孟半烟进屋坐下没多久,就迷迷糊糊醒了。 “怎么把你也惊动了,我这里没什么事,喝几天药就好了。” “不把我惊动你还想惊动谁?人都差点赔进去还叫没事,那有事得什么样子,大少爷心还挺宽。” 孟半烟嘴上不留情,手里的动作却轻柔。扶着武承安瘦骨嶙峋的背脊抬起来些,往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确定他靠踏实了又接过丫鬟端来的药碗,“还没见过大少爷吃药,是要一勺一勺喂还是?” 孟半烟坐在床边伺候自己起身、吃药,这话放在一天前跟武承安说,他都得骂说这话的人脑子不清楚。现在自己烧得昏昏沉沉看着坐在床边的孟半烟,又觉得她就该来的,自己都这样了她怎么能不来呢。 “你就知道拿我打趣,这么苦的汤汁子一口一口喂,苦也苦死了。” 武承安发烧烧得手上没劲儿,接过孟半烟手里的药碗都直哆嗦。还得孟半烟托着他骨节分明手背扶着,才三两口把药给喝了。 “要不要吃个甜嘴的。” “要,不要带核的。” 武承安半靠在软枕上神情恹恹,却没跟孟半烟客气。见她把果盘直接端过来,又强打起精神挑挑拣拣捻了一块蜂蜜渍过的梅肉,放进嘴里抵在舌下含着。 “还想不想睡?” “嗯,你多陪我会儿,等我养养精神,这次的事我在慢慢跟你说。” 自己是个病秧子的事没瞒过孟半烟,这会儿身上又疼得厉害,也就不打算硬撑。跟孟半烟说过几句话,药劲上来就又稀里糊涂睡过去。 武承安睡着没多久外面又隐约传来争吵呵斥的声音,孟半烟起身往外走,才见着了传说中知书达理温柔和顺的柳妙菡。 人被武承安院里的丫鬟拦在门口进不来,可她也不走,就这么楚楚可怜站在垂花门外,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站在垂花门里的还有孙娴心身边的周妈妈,周妈妈平时统管着后宅大小婆子与丫鬟们,是个非常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就连孟半烟也跟她没说过几句话,在孙娴心那里见着了就打个招呼。 这几天被孙娴心派到武承安院子里守着,就是怕谢姨娘和武承定处理不了柳妙菡,再吵着武承安。 柳妙菡是家中庶女,生母是乐坊女女支,只不过六品寺丞的府上比王家家风更严,容得下出门狎女支的男人却容不下怀胎生子的女人。 被抱回柳家的柳妙菡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的污点,她曾想过去出家可家里又不让,也不曾替自己许配人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养在家里,直到这一次被送来侍郎府,她才明白了自己的用处。 第41章 一个女昌女支生的孩子,最大的作用便是再如同女昌女支一般,被送上其他人的床,给柳家换取利益。 这个共识是柳家全家上下都有的,包括柳妙菡本人也心知肚明,她不愿意一辈子蹉跎在柳家后宅做个谁都能踩一脚的人,就一定要证明自己‘有用’。 所以当她被接到侍郎府给嫡姐作伴,听到嫡姐要她向侍郎府的大少爷自荐枕席时,她的反应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柳妙菡长得像她的母亲,她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却不想武承安是个虎了吧唧的主儿,明明一脸病容风吹就倒的样子,却在家还随身带着匕首防身。 武承安把匕首拿出来时,柳妙菡是真吓着了。她还没活够,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只能跺着脚眼睁睁看他离开。 只是武承安能躲能走她却不能,柳娟儿已经表明了柳家的态度,这次要么爬上武承安的床,要是搞砸了回到家里也不会好过。 这一次的计谋算得上阳谋,武靖和孙娴心都看得明白谢姨娘和武承定的心思。 可柳妙菡一口咬定了自己不是有意,是大少爷先提起要去她房里坐一坐,自己才会误会了大少爷的意思。孙娴心还想再对峙,她就摆出一副被污了清白恨不得去死的样子,躲进西院客房里再不肯出来。 这种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安泰直跳脚,蹦起来就要骂柳妙菡不要脸,却被武靖让人把他给拖了下去,反责罚了他十板子。理由倒是现成的,没伺候好主子。 武靖不是不明白这一次是大儿子受了委屈,但他还要顾及武承定和自己孙子的脸面。武承安他是不强求了,还有个武承宪又年纪还小,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招猫逗狗,更加指望不上。 府里只有武承定在外行走交际,还已经成亲生子,即便他对武承定也并不满意,但矮子里拔高子,他眼下也只能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些未来。 要是就这么把柳妙菡送回柳家,武家和柳家之间的疙瘩就算是结下了。太常寺清贵,柳氏的父亲虽只是个寺丞,但他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往后只要不出岔子是一定还能往上升迁的。 柳家看中武靖官居户部侍郎前途无量,武靖又何尝不是看中柳家清贵,以后就算次子分家另过也能多个岳父帮衬,现在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件并没坐实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即便孙娴心昨天在书房跟武靖大吵了一架,武靖也只是摆出一副想要和稀泥的态度,不说要处置柳妙菡,更加不愿意把火引到西院那边去,一整晚就那么闷着头唉声叹气,好像这事的过错反而成了孙娴心和武承安。 孙娴心恨毒了谢姨娘和武承定,可发火把武靖的书房砸个稀巴烂已经是她能做的极致,她逼不成武靖一时间也没了别的法子,这才只好把孟半烟接了过来。 对于孟半烟这个人,柳妙菡是没有放在心上的,一个南边州城里商贾人家养的女儿,再能干又能能干到哪里去,说白了还不是倚仗她那个当了赘婿的爹。 在柳妙菡看来,自己的亲娘卖身子有了自己,孟半烟的亲爹何尝不是卖身子,才换了女儿进侍郎府做大奶奶的机会,都是卖谁也没比谁强。听说孟半烟来了武承安这里之后,她也立马带人跟了过来。 “孟姑娘,昨天的事你别怪大少爷,是我愚钝误了大少爷的意思,才会闹得如今这番不可收拾的地步。” 柳家这些年虽看不上柳妙菡的出身,但该学的该教的都没少了她。此刻站在孟半烟身前微微含胸低头,又抬起一双湿漉漉眸子看向孟半烟的女子,的确比孟半烟看上去更楚楚可怜许多。 “我也知我如今遭了大少爷的厌弃,但求姑娘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往后我进门为妾一定事事以姑娘为先,只求姑娘能容得下我,给我一口饭吃。” 柳妙菡话里没一个字是真的,想要留下的情却并不是完全作伪。她早听回娘家的柳娟儿说起过,侍郎府的夫人是个心宽的菩萨,只面上看着厉害,其实手松得紧。 这些年要不是占了嫡长的伦常又还有孙家做后盾,侍郎府到底谁做主还真说不定。这样的人家柳妙菡想去,她不在乎武承安是不是个病秧子,甚至不在乎他还能活多久,她只想替自己谋一个活路。 孟半烟不知道柳妙菡心中所想,也没打算当个活菩萨。她耐心听完柳妙菡的话,又追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才走下台阶逼近柳妙菡。 “第一,我没有误会武承安,昨天这事你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嘴硬没有用。” “第二,现在也远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说的话跟武承安说的话截然相反也很好解决,不如我送你去顺天府衙门,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分说分说。” “这!”柳妙菡甚至想到了孟半烟要强行送自己回柳家,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要送自己去衙门,“这不过是后宅之事,怎么要去衙门里分说,即便去了孟姑娘又能如何?” “柳姑娘你这就想岔了,你未嫁武承安也未婚,去了衙门我确实也不能把你如何,连告你通奸也告不成,到时候说不定外面的人还要说我这人醋性大不容人,是个河东狮母老虎,对吧。” 孟半烟是个生意人,她其实比这些当官的更了解他们,不管是当官的还是他们的家眷,最要紧的就是脸面体面。即便背地里做的都是见不得人勾当,嘴上却永远是阿弥陀佛。 她不用管柳妙菡和柳家到底是到底是什么盘算,她只要把这件事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外头老百姓们当做谈资,就足够要柳家的命了。 孟半烟说出口的话向来当真,她说要亲自把柳妙菡带去衙门辩个分明,就真让阿柒马上上前拿人,柳妙菡连还想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柳妙菡身后也站着几个西院的婆子,但她们都被谢姨娘嘱咐过,跟着柳妙菡是给她壮胆子用的,真有什么事别贸然出手,有事先回西院来禀报过再说。 得了这么个紧箍咒,几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去拦阿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拎鸡崽子一样,把柳妙菡从地上提溜起来。 “姑娘,孟大姑娘!”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嘴上厉害,柳妙菡此刻才是真慌张起来,她挣脱不开阿柒的手,就只好扭头去看西院那几个婆子。见她们一个个往后退,又只好回过头来求孟半烟。 第24节 可孟半烟真不是吓唬她,也不管她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就示意阿柒拉着人往外走,还是周妈妈见她是真要把人往衙门里送,才追上来把人劝回来。 “姑娘莫急,就算要去衙门也得带上府里的帖子。要不还是先去夫人那里一趟,看夫人怎么个打算再决定也不迟。” 周妈妈知道孟半烟做事跟后姹女子不同,却没想到是这种不同,这要是真把柳妙菡送去衙门,那武家和柳家就真结仇了。她倒是乐见其成,但府里还有个偏心西院的老爷,这办法再好也着实不能这么办。 被周妈妈这么一拦,孟半烟也不再坚持。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上京城的官家女眷,这种人锦衣玉食惯了,她还有些拿不准她们到底经不经得起折腾。 别等会儿还没把她怎么着,就真弄出人命来。不过是给武承安当妻子管家,倒也用不着把自己的名声都赔里头。 想明白了这个关窍,孟半烟也就顺坡下驴不再现时立刻就要把柳妙菡带去衙门,而是转头吩咐阿柒和秋禾,让她俩去一趟柳家。 “你们去让柳妙菡的爹娘来接人,就说你家大少爷丢了玉佩是她偷的,我饶她一回让他们把人接回去好生管教。要是不来明天我就把人送去顺天府衙门,让府尹大人替我来找。” 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去姐姐的婆家做客,却偷了姐姐大伯子的玉佩,这话传出去恐怕说给狗听狗都不信。到时候不管怎么分辨,也不用管结果如何,柳家姑娘的名声都全毁了。 到了正院,用不着孟半烟再多说什么,自有周妈妈把来龙去脉跟孙娴心说清楚。 孙娴心的打算是想要柳家来把人接回去,就算是当众下了柳家的脸面,还能让柳娟儿和谢姨娘留个把柄攥在自己手里。 谢姨娘和柳娟儿的打算是想要把柳妙菡强留下来,咬紧了牙关不认是柳妙菡主动勾引,只把这事往两人都有意上扯,再不济那也得让孙娴心和武承安主动送人回柳家,坏了武承安的名声。 总之这种事吃亏的毕竟是姑娘家,孙娴心不让渡出一部分府中权力,就要捏着鼻子收下柳妙菡这个妾室。只要能往武承安房里安下这么个人,以后的事就都好办了。 两边却都没想到,自己还在后宅里打转,孟半烟干脆一锤子把墙拆了房顶也掀了。不是要闹吗那就干脆闹大,倒要看看这事是谁真吃亏。 这么一来,孟半烟派人去柳家让他们来接人都成了勉强让步,气得谢姨娘和柳娟儿一个倒仰差点没昏死过去。 武靖依旧没露面,听说一大早就去了户部衙门,仿佛这件事理所当然只是内院后宅的事,几个女人商量着办就好。 孙娴心着实没想到这件事还能这么办,自然也换了口风要送柳妙菡去衙门,要么就等柳家来接人,这也是看在两家到底是姻亲的份上,要不然这个脸面也是不给的。 这一等就从上午等到中午,昨天还一副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谢姨娘第一个坐不住。 坐在下首一个劲地啼哭不止,一会儿说武承定如今在外面不容易,一会儿又说柳妙菡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坏了名声可怜,总之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孟半烟这人心狠手辣不懂体谅人,怎么能把人逼上绝路。 这种话对孟半烟来说不疼不痒,时辰到了还主动问孙娴心中午吃什么,那自在样子仿佛跟在自己家里没区别。 直到吃过中午饭柳家夫人匆匆而来,才结束这一场荒唐闹剧。柳妙菡站在柳夫人身后哭得情真意切,孟半烟站在孙娴心身前神情淡淡。 她看着被带走的柳妙菡心情说不上好与不好,但她明确的知道,从今日起她就算真正一脚踏进侍郎府的后宅,要开始为了自己与武承安的未来挣扎出一片天来。 第42章 藉着柳妙菡的事孟半烟算是小小地出了一把风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和武柳两家亲近的人家都多少听说了这事。 人人都咋舌孙娴心怎么能从潭州把这么个厉害角色找出来,还有人把这事联想到孟海平身上去,感叹到底是商人出身生性狡诈,父女一个德行都不是省油的灯。 语气里全是毫不遮掩的轻视与戏谑,仿佛像孟半烟这样的人能嫁给武承安那病秧子,都算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祖上积了大德了。 但这样的话说完,回过头又免不了偷着跟女儿嘱咐多跟孟半烟学着点儿,别总只顾着面上好看亏全自己吃了。 有些府里妾室闹腾得厉害的,干脆有样学样,也不拿家法家规说事了,动不动就说要把不规矩的妾室通房送去衙门里。 不过这招数也不是谁家都能用,有些人家用了确实能把人吓住老实一阵,有些本就是混不吝的性子,听说要去衙门反而更来劲,一蹦三尺高地说谁不去谁是王八蛋,反而是说这话的不敢当真,越发被人看穿了性子挟制不住。 这些事情都是武承安过来的时候跟孟半烟说的,冬日里两人都不怎么愿意出门,待在房里要么说说话,要么一人捧一本书看,正经是‘茶一碗,酒一尊,熙熙天地一闲人。’ 孟半烟看的书是武承安写给她的册子,里面全是跟武家有关系的姻亲往来。 武靖是安宁伯府嫡次子,虽早已分家但平日里跟伯府也没断了联系。京城里的勋贵世家就这么多,世世代代延续下来几乎没有攀不上亲戚的人家。 就连新昌侯府也有个老姑奶奶嫁的就是安宁伯府,只不过那一支分家分得更早,如今除了年节里已不怎么往来了。 起初这东西就几页纸,是武承安主动写给孟半烟的,为的是让她嫁到侍郎府能从容些。没想到孟半烟只用了两个晚上,就把侍郎府与安宁伯府各房的关系给记牢了。 之后也没让武承安闲着,本家的记清楚了就让他写旁支的,亲戚朋友关系记完了便记门客学生。 武靖前几年还做过乡试主考,那一年一州的学生都算得上他的门生故吏,光是这些人里如今在京为官或是等着授官的就有好几个。 以往这些人都是武承定和他妻子柳娟儿在交际往来,武承安要成亲,往后即便武承安身子不好不能在这上面耗费精力,但孟半烟却不能两眼一抹黑,问什么都不知道。 孟半烟对这些十分上心,拿出当年跟老爷子学酿酒的劲头,武承安也不敢拖了她的后腿,这些日子有精神就泡在书房里,连纸笔的抛费都多了。 武承安院里的下人奴仆去公中支东西,从来都是领取银钱或是药材,近一个月连着两次支取宣纸笔墨,别说账房管事好奇,就连侍郎府的西席汤先生也专门往武承安院子里去了一趟。 汤先生说来也是举人,却一直未能得中进士。武靖欣赏他为人正直又不迂腐,便招揽进府里来做了个门客,后来武承安和武承定开蒙之后,武靖就顺势请了他做府中西席。 可惜武家几个男孩儿都不是读书的料,武承安聪明却身子不好,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在请假,剩下小半个月天天迟到早退,多用功一点就要病一场,后来就干脆不去家塾了。 武承定也聪明,但聪明却没用在正道上。头几年汤先生还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后来眼看着他把心思全放在如何钻营上,也慢慢不管了。 眼下府里还剩武承宪和两个庶女武承宜和武承蔻在读书,武承宪一门心思要习武要从军,汤先生对他的唯一要求只要别出门闯祸就行。 武家的女孩儿向来都要读书,武承宜和武承蔻都是谢姨娘所出,性格却完全不一样。长女武承宜是个要强的,在读书这件事上也一样,她的功课也是武靖夸过最多的。 武承蔻却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什么事都是过得去就行,读书如此跟姐妹好友在一起玩儿也是如此。要她为了汤先生布置的功课点灯熬油,那还不如用这个时间多做一个荷包来得划算。 三个学生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头疼,汤先生教这几只小崽子还算易如反掌。这不一听久不往家塾里去的武承安突然动起笔墨,便起了心思往他院子里来,一探究竟。 “你是没见着,汤先生站在窗户外面看我写哪家姑奶奶跟哪家夫人是什么关系的样子,眼睛要是把刀子,我早死百八十回了。” 武承安说这话的时候,人正懒洋洋的歪在孟半烟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个话本子盖在额头上,十足的纨绔混账的模样,只一双看向孟半烟的眸子湿漉漉的,一副可怜巴巴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行了行了,等明年我过了门,就带着你去汤先生那里赔罪,好了吧。” 武承安因着身子不好又没成家娶妻,本来许多能做的事也成了不能做的。好比出去见客会友,除了自幼认识的那几个老友,旁人都怕了他。生怕吃酒吃出祸事来,再被武家记恨上。 现在一听孟半烟主动说起过门以后的事,心里也琢磨出许多去处来。正要坐起身说给她听,就被秋禾进来给打断了。 “少爷,时辰不早了,今天先回去吧,明儿再来。” “还早还早,秋禾你别老催我。” 自孟半烟在侍郎府里做主处置了柳妙菡,武承安再来孟家就越发的没个拘束,每次过来不待到太阳西沉绝不回府,孟半烟本就不大的屋子里也莫名添了不少武承安的东西。 “少爷,方才孟大叔来说了,等会儿王夫人就要过来找姑娘吃饭,您还不走,碰上了又要被念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武承安见过王春华之后就挺怵她,就像是天生怕了丈母娘,一听王春华要来噌一下就起身准备回家。 “母亲明天要去安宁伯府做客,我一个人在府里闷得慌,明儿你别出门,我来找你。” “今天出门的时候听他们说庄子上送了新鲜羊肉鹿肉来,明天我带过来,咱们也弄个赏雪烤肉吃,如何。” 孟半烟习惯了事事自己动手,翠玉即便伺候也多是端茶倒水的活儿。武承安跟她在一起久了,也慢慢习惯让秋禾几个在隔壁角房里守着,这会儿他自己起身拿起大氅系好,动作还挺利索。 武承安是从小被人伺候惯了的,孟半烟也没打算成个亲就非要他事事都依着自己。 他那边低着头认认真真收拾自己在暖榻上赖得有些褶皱的袍角,孟半烟也拿过他裹着兔绒的汤婆子,拿夹子从熏炉里挑了块小的红螺炭填进去,试过冷热不怕烫着他,才递过去。 “羊肉性温,明天你拿过来吃点也行。鹿肉性燥,你就别碰了。再说就你那胃还吃这吃那,别回了家又疼得床上打滚,让秋禾来找我。我也不是汤药,找我没用。” 孟半烟嗜辣,武承安为了讨好她专门让人在京城找了潭州厨子来,孟半烟说孟家地方小多一个厨子住不下,他就放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里,每次来孟家就带上。 “我吃不了你能吃啊,我到时候看你吃。再说你娘那边人也不少,到时候分一半过去,人家千里迢迢陪岳母走这一趟也不容易,不好失礼的。” 两人放在一起比,武承安其实才是更由着自己性子来的那一个,什么人情往来即便他懂也轮不到他管。也就如今自己要成家了,才慢慢学着怎么处理这些事。 “好了啊,这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赶紧的回去吧,明天天气好就来,天气不好就老实待在府里,来了我也不开门。” “你别老往外推我,再过几天就腊月了,到时候你想我来我也没空来,府里过年事太多我也不好总出门。” 武承安老老实实接过孟半烟递到自己手边的汤婆子抱着,微微低头看着孟半烟,一向微微上扬的眼尾这会儿都耷拉下来,仿佛孟半烟不让他过来简直就是十恶不赦。 “唉!”孟半烟最受不得武承安这么跟自己撒娇,老是弄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一样,“没说不让你来,这不是说万一天气不好下大雪,才让你在家待着。” “那要是不下雪呢,我来不来。” “来,来!来!!明天你来,我给你弄半坛子酒出来行吧,到时候我吃肉你喝酒,不叫你干看着。” 孟半烟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快被武承安磨成活菩萨了,看着被自己哄好的武承安背影都透着快活的样子,实在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 看得一旁的阿柒和翠玉靠在一起笑成一团,今年冬天她俩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武承安怎么缠磨孟半烟,这可比看戏有趣儿多了。 送走武承安没一会儿,王春华便过来了。现在两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王春华又恢复了每天晚上来找女儿吃饭的习惯。 几月前,王春华在信里知道女儿要嫁的人是武承安之后,先是愁得一晚上没睡着,愁完了又打起精神来,开始张罗收拾女儿留在潭州的东西。 孟半烟进京匆忙,再是都安排妥当了也免不了许多东西来不及处置。好些年没管过家的王春华头一回耐下性子,事事仔细处处把关,又求了张杨和亲爹帮着自己一起,才算收拾出一份她觉得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嫁妆来了京城。 孟半烟的嫁妆里最拿得出手的便是那一整套黄花梨和大红酸枝攒出来的家具,大到拔步床小到一个马桶一把兀凳,都是齐整的。 但到了京城以后,张杨把打听到的侍郎府的情况跟她一说,原本还带着那么一点点傲气的王春华,彻底就蔫了。人家不光是当官的家里也衬着万金千金,自己女儿这点嫁妆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有了这样的念头,王春华便难得有些管束女儿。她怕孟半烟跟武承安一点感情都没有嫁过去吃亏,又怕两人还没成亲就走得这么近,往后嫁过去被侍郎府看轻。两头都是怕,愁得她都要长白头发了。 “娘,不是说今天不过来的,怎么又有空了。” “我不来,武家那少爷能走?” 女儿在京城自己给自己定亲,没过门就替丈夫出头得罪了武家的姨娘和姻亲,王春华从本能上就不怎么满意这个女婿。今天武承安的马车一进长青巷她就知道了,忍到这时候才过来已经是给足了他的面子。 孟半烟大概猜到自家母亲心里那点念想,也不戳破也不接话,只说武承安明天还要专门送鹿肉羊肉给她,才把这事勉强给糊弄过去。 第43章 进了腊月,连着下了几场雪的京城彻底慢了下来,城外的酒坊起码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动了,孟半烟也没心思干别的,除了陪王春华出去逛京城,剩下的时间便都花在认认真真备嫁的事上。 过了腊八以后,武承安也没时间再过来,武靖官居三品侍郎府里过年的阵仗不小,光是亲戚之间的交际往来就能把年前年后的时间都占满。 就更别提侍郎府门口那成筐的帖子,和整日守在侍郎府外,等着拜见武靖的下属官员与门生故吏。 之前武承安说起这个时,孟半烟只当做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腊八那天专门送腊八粥上门,隔着马车看顶着寒风站在侍郎府门外,等着门房拿帖子出来请人的那些人,才隐约感受到权力的好处。 要知道那些等在门外吹得脸都木了的人里,起码有一大半也是官员。虽都是穿着绿衣青衣五品以下的官员,但对于以前的孟半烟来说,这些人里随便一个,就足够把她与孟家敲骨吸髓,折腾掉大半条命去。 现在看上去是时移世易,但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要嫁的人是武承安,当年那个连进县衙都要坐在门房外等的孟老板,便调转个头成了被侍郎府恭恭敬敬迎进门的孟大姑娘。 感受着门外那些官吏们或羡慕或不解甚至带着几分轻蔑的态度,孟半烟回家以后一五一十跟王春华说了,才忍不住感慨这门亲事到底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偏王春华听不得女儿这话,本就想要替女儿张罗得风光体面的心又更盛了几分,除了过年那几天歇了歇,其他时间都在里里外外的忙活。 孟半烟见她这样也不劝也不拦,她心里比谁都明白王春华这是心里不得劲,才藉着筹备亲事的由头撒那点无处发泄的邪火。 况且等亲事办完,下一次王春华什么时候再来京城可就不好说了,母女两人能安安心心在一起的日子是掰着指头能数得着的,孟半烟自然是能依着王春华的便都依着她。 过完年日子就更快了,明明才发现院子里的树苗抽出点点嫩芽,一转眼就到了要出嫁的日子。 第25节 “明天就要把嫁妆送去侍郎府,到时候我让苍哥儿压阵送过去,谢锋和你张叔也跟着去,行吗。” “行啊,张叔这次一起来京城可算被您使唤够了,只要他愿意我没有不情愿的。” 孟半烟的嫁妆里除了黄花梨的拔步床和一整套大红酸枝的家具摆件,还有一对白玉如意,前朝官窑茶具一套,紫砂茶具一套,和西域玻璃的酒具一整套,另再有粉瓷的大小碗碟花瓶杯盏一整套。 这些都是孟海平还在家的时候就给女儿攒下的,其余还有各色衣料锦缎、纱锻、素色棉布各二十匹,香云纱六匹,皮料五箱大多都是银鼠皮和狐皮,压箱底的一张虎皮是王茂林这次硬塞给王春华带来京城的。 孟半烟的首饰不算多,这些年家里的余钱都被她换了金锭银票,她没打算把这些金银当做嫁妆带进侍郎府,所以首饰头面大部分都是新做现打的,只有一副点翠镶金的和一副翡翠头面是早早准备好的。 另有几匣子寻常金银玉石的戒指耳坠玉镯,两匣子珍珠一匣子红宝一匣子琥珀和一匣子碧玺,和一匣子田契地契是孟海平差人送过来的,瞧着不显眼但都是实用的东西。 王春华本不愿意收,孟半烟却没往外推。自己能到今天这一步他孟海平又不能置身事外,自己没跟他去要嫁妆是自己的事,他既送来了东西,也没个往外推的道理。 毕竟过了后天他可就是户部侍郎府大奶奶的亲爹了,孟半烟不用拨算盘珠子都能猜到他往后得多赚多少钱,现在给这么些添妆实在不算多。 再有其他便是一些古玩字画和香料药材和几大缸好酒,古玩字画这些没什么稀奇的,倒是香料药材里有两只千年的人参算得上稀罕东西,这都是当年王茂林给王春华的嫁妆,王春华又都给了孟半烟。 酒都是孟山岳还年轻的时候就酿下的,六缸秋露白六缸芙蓉白,从酿成到今年都是四十年往上的好东西了。 窖藏了这么多年,这才是孟半烟心心念念最要紧的宝贝,也都是当初跟孟海平说定不当嫁妆,只做孟家家产的东西。 即便如今孟半烟嫁人,已经跟之前的情况大不一样,她也舍不得都拿出来。嘱咐王春华往京城带了一小半,也多是为了以后的买卖做准备,谁家弄酒坊还不得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呢。 嫁妆送过去,照例要摆开来给婆家亲戚朋友们看,王春华早就找人问过,京城当官的人家嫁女儿是个什么行情。问来问去东西倒是够多够体面的,就是门第这道坎,实在是陪嫁再多也实在差得太远。 王春华又怕女儿嫁过去因为出身受委屈,除了利妈妈一家当陪房,又另把跟了自己许多年的林妈妈给了女儿,过年前还买了两个丫头,改名翠竹、翠玉,跟翠云一起伺候孟半烟。 “娘,差不多了,你再准备我们家跟武家那也是天差地别,便是再添上一倍的嫁妆也是一样,人家既真心实意要把我娶进门,最在意的就不会是我带了多少压箱底的银子过去。” 眼看着王春华往外掏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孟半烟才实在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絮叨。 “你别老觉得你性子刚强厉害,就走到哪里都不怕。成亲嫁人对女子来说就是一道坎儿,成亲前再好再如意,成了亲到了别人家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王春华难得强势一回,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打开塞进孟半烟手里,“银子是比不得他们家达官显贵,但没有银子开路,任凭他是凤子龙孙,说出来的话也得打个对折。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五千是我的五千是你外公给的,不多但应应急总够了。” 一万两,对于王春华来说真的不少了,孟半烟本不想收,但王春华才不管那些,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就又唤门外的丫鬟抬了个箱子进来。 “这里头是两套头面,都是莺儿给你准备的。”王春华嫁到张家之后跟张莺儿相处得不错,知道孟半烟要嫁去侍郎府,就相处得更好了。 “她说难得与你姐妹一场,却没个缘分在一起住。这次来京城总是你领着她出去玩儿,等以后回去嫁了人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都难说。这两幅头面算是她给你的添妆,要你千万收下。” 张莺儿还是个未嫁的姑娘,虽管着家但一直在后宅,手里能动的银钱都有数。这两幅金镶玉的头面与其说是张莺儿,倒不如说是张家的态度。 “我也没个兄弟姊妹,能得她这么个妹妹自然是好事,娘别说得我多不近人情似的。” 孟半烟笑着把头面收下,心里就已经想好年底的时候该回送什么给张莺儿添妆。人情往来便是如此,只有这般一来一去,情分才不会断绝。 “你那颗心哄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以前娘总觉得你心硬一点是好事,可如今真到了你要嫁人,又担心你这性子往后误了你。” 王春华本不满意武承安,可亲眼看着自己这姑爷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她又难免替女儿发愁。 在王春华看来,自己的女儿是个把精明能干全摆在脸上的人,心里其实有那么一股子痴劲,却又因着这些年的遭遇对人设防颇多。 别看着她现在对武承安挺好,有时两人在一起也能让外人咂摸出几分腻歪劲儿。只有王春华知道,孟半烟眼下且没到跟武承安交心的时候。 孟半烟听明白了王春华的意思,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跟母亲争论什么。这些年她独自撑着孟家在外面做生意,退让过太多,也就这颗心还替自己守着。 “娘,这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情爱一道讲究的就是一个水到渠成,喜欢不喜欢的嘴上说了不算,时候到了自然就到了。” 王春华还想再问这时候到了是什么时候,却被孟半烟哼哼唧唧撒娇混了过去。正好又碰上张杨过来接王春华回去,这事就这么被岔开了。 有时候这人也是真不禁念叨,孟半烟刚把王春华送回去,回来就瞧见披着火红狐皮大氅的男人站在自家门口,骚里骚包的也不进去,就这么站着任由过路的邻居打量。 “站在外面干什么,等会儿吹了风受了寒,后天爬不起来床,我可饶不了你。” “不会,不信你摸。” 武承安这人多少沾点儿蔫坏,之前这不敢那不行生怕招惹了孟半烟再给她闯祸的人,如今一门心思就是找借口往孟半烟身边凑,哪怕是把手伸给孟半烟去摸,也总有理由。 一路抱着汤婆子过来,修长的手指只有指腹因为捂得太热透出一点点粉色。武承安气虚体弱连带皮肉肌理都比寻常男子更白皙,这会儿伸出一只手乖乖被孟半烟攥着,眼神里满是笑意,嘴上却假模假样抱怨起来。 “下次还想知道什么你可提前说,别从哪儿听来些没谱的事,又让阿柒去府里临时给我加活儿。昨晚上就为你一句话我点灯熬油,连老爷都从前院绕过来问,怎么那么晚了还亮着灯。” “怎么就没谱了,难不成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事都是空穴来风不成。” 只有两天就要嫁过去了,按理说孟半湮没必要急着这时候再问武承安什么事。但前天阿柒出去无意间听说谢家要从任上回来了,这才没忍住要阿柒去了一趟侍郎府。 “是,这消息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母亲说怪道之前谢姨娘敢那般明着算计,原来关窍是在这里。” “老二的外公当年也官拜尚书,只差半步就能入内阁做宰相,可惜运道不好卷进皇子夺位的风波里,遭了先皇的厌弃。” “后来谢尚书辞官回乡,谢氏的父亲又被贬谪出京,京城里就渐渐没了谢家的消息。” 外放的官员要回京太难了,更何况谢姨娘的父亲还是犯了事去的任上。却不想去年冬天西北一场雪灾,给了已在知州位置上蹉跎多年的谢大人一个机会。 如今谢大人携家眷回京是来述职,之后或留在京城或继续外任都还说不好,但不管是哪种可能,谢姨娘的靠山确实是更硬了。 武承安边说边从袖筒里抽出两页纸,纸上写的都是谢家在京城的旧友亲眷,“你别着急,都说人走茶凉,谢家离开京城二十多年,就算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 “嗯,我不着急。”孟半烟安慰般用指腹抵在武承安手心里揉了揉,“我就是先准备着。” 第44章 “时辰是不是快到了,咱们得出发了吧。” “三少爷别急,外面还没放炮仗呢,等炮仗一响就能出门了。” 武承宪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生母方姨娘年轻时是武靖身边的通房丫头,也是武靖通人事之后第一个女人,直到后来生了武承宪才提了份例,做了正经姨娘。 比起谢姨娘,她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模样不算出众,低眉顺目柔成了一汪水。说话做事向来不紧不慢,这么些年府里连见她生气骂人都未曾有过。 曾有伺候她的丫鬟年纪小心气高,总觉得伺候一个家生子出身的姨娘不如伺候谢姨娘好,平日里干活就多有惫懒的时候。 方姨娘见她这样也不骂,先是把人叫到跟前好好说了一通,没想到那丫头听不懂道理。过后又被方姨娘撞见她跟谢姨娘那边的婆子们混在一起,便干脆把人送去孙娴心那里,换了个老实勤快的丫鬟回来。 原先的那丫鬟没去成谢姨娘跟前伺候不说,孙娴心问方姨娘人她想怎么处置,一向温柔和顺的方姨娘连眼皮都没抬,只说了句卖了吧,那丫鬟就被人牙子给带走了。 自那之后,侍郎府里的仆从下人们对方姨娘就都留了心,明白这看着人畜无害的姨娘也不真就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货,连带着武承宪在府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 武承宪比两个哥哥小了整整十岁,对于两个兄长们之间的矛盾,他清楚但他不掺和。 武承定府里府外营营役役他不管,反正只要别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就行。 武承安整日里病病歪歪他也不嫌,得了好东西记得着的时候就往武承安这里送一份。没记起来也不当回事,反正他明白大哥这里才是府里稀罕东西最多的地方。 武承安成亲,武承宪头一个就跟武承安说好了陪他一起去孟家接新娘子。孙娴心向来对武承宪这个庶子不反感,也不愿看儿子总这么独身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自然高高兴兴应承下来。 又送了不少好布料玉石到方姨娘院子里,说是要她看着给武承宪多做几身新衣裳,其实就是趁机明着补贴方姨娘些东西。 武承宪性子虽跳脱,倒也听话。一听喜婆说还不着急,就又嘻嘻哈哈摆弄着手里的马鞭重新坐回椅子里,看向他坐立不安的亲哥哥。 “大哥,喜婆都说时辰还没到,你就别晃来晃去的了,我嫂子那是什么人物,你这个样子要被她瞧见,那~” 武承宪留了一半的话没说出口,但谁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多都捂着嘴嬉笑起来。 屋里还坐着镇国将军府的长子司马仪,也是当初跟武承安一起陪四皇子读过书的。本来关系都远了,直到两年前四皇子去南疆戍边,两人才又渐渐有了往来。 这次武承安成亲,司马仪不光自己来,还带了他手下几个门客一起,就怕这人手里没人不够用,再在武承定跟前露了怯。 司马仪对于外面传说侍郎府未过门的大奶奶如何如何厉害只当做耳旁风,他惦记的只有一件事,“诶,听说昨儿个新娘子那边不光把嫁妆抬了来,一起送来的还有几车好酒,说是今天正日子的酒就用那个,是不是真的啊。” 武承安本还想装一下稳重自持,可一听司马仪问这个立马就得瑟上了,“这还能有假,酒是前几天刚下的船,她又要自己一坛子一坛子地查验过,昨儿个才来得及送过来。” 孟半烟借侍郎府的势摆脱了孟海平和新昌侯府,又在京城外买了酒坊算是走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作为回报,只替武承安赶走一个柳妙菡自然不够,武承安这些年因体弱两次说亲都不成的笑话,孟半烟得想法子帮他圆上。 过完年孟半烟为这事琢磨了好些天,干脆又传信回去,让孟二把武承安最喜欢的那个酒拿出来一百坛,走水路进京赶在成亲前送了来。 昨天是孟家往侍郎府送嫁妆的日子,一张黄花梨的千工拔步床抬出来就惹了不少人的眼,都以为武承安是要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谁知光是一张床的用料,就比寻常官员家的姑娘用得还要好。 更别提后头蜿蜒看不到头的嫁妆,浩浩荡荡一路穿坊过巷送到侍郎府,沿途不知多少看热闹的人。 尤其坠在嫁妆最后的那几十辆板车上装的全是封坛的好酒,不说旁人就连武靖也忍不住问来送嫁妆的王苍,怎么送来这么多酒。 王苍这才按照孟半烟的嘱咐,说后面的酒都是姑爷当初在潭州的时候最爱喝的。如今到了启封的时候,孟半烟给酒取名长安,明日喜宴上就用这个酒,算是她的一番心意。 这话说出来,被孙娴心请来看晒嫁妆的亲戚女眷脸红的脸红,捂嘴的捂嘴,即便是不那么满意孟半烟这个儿媳妇的武靖,也忍不住连连点头,赶紧喊了几个管事过来,让人把酒搬去后厨备好,明日好用。 酿酒的方子向来都是被各家捂得严实的东西,现在孟半烟送了武承安一个以他的字做名的酒,这风头可比寻常嫁妆里的金银来得稀罕。 昨晚上好些人家里提起这事,口风已变了不少。都说从前武承安那病秧子没成亲,说不定就是命定的人没遇上。瞧瞧如今,娶的妻这般情深义重,真真一段佳话。 司马仪对佳话不佳话的不感兴趣,反正也不是他娶妻,他就眼红孟半烟带过来的那些酒,还用武承安这厮的字取名,听着都让人牙酸,非得多喝他几坛子酒,才能安抚那酸酸涩涩的心。 提起孟半烟送来的酒,武承安就有说不完的话。偏方才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的吉时这会儿又来了,外边好一阵炮仗声响,武承安也被好友与弟弟簇拥着出了门上了马,打马游街绕着京城往长青巷的孟家而去。 武承安那边紧张得差点上马都抬错脚,孟半烟这边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头天晚上找王苍要了碗安神茶睡得比平时还踏实,早上起来任由两个喜娘给自己梳妆准备,孟半烟还能头顶着凤冠挨个嘱咐。 “阿柒,今天我就要带翠云她们搬去侍郎府了,家里往后你就要里外一齐看顾起来。账上的银子我都给谢锋留好了,以后有什么小事你得拿得下主意。” “姑娘,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说这些,家里就这些人你放心吧,我肯定把他们都照顾得妥妥当当。” 孟半烟嫁去侍郎府,除了带走几个丫鬟和利妈妈一家陪房,其他人她都没打算挪动。潭州的酒坊和铺子都还在,孟家还是原来的孟家。 京城这边的宅子留下孟大阿柒守着,阿柒在外行走惯了又是个女人,往后不管什么事情往侍郎府里去找自己,都比旁人更方便。 “孟叔,家里的事您少跟着操心,实在觉着在家里待烦了就替我去城外酒坊里看看。等我在侍郎府安稳下来能腾出手来,咱们的生意还是要做起来。” “谢锋,我知道你现在闲着没事,家里老的老少的少你别多喝酒,等我去了侍郎府,账务上的事多着呢,稳着点别着急。” “表哥……” 孟半烟一个一个点著名的絮叨,轮到王苍的时候外面总算热闹起来,谢锋几人才趁机往前院去待客,留下王苍也不让她再念叨,只挥手让两个喜扶着她起身去给王春华磕头敬茶,然后盖上盖头准备出阁。 出家门的路,孟半烟是被王苍背出门的,也许是生来的心肠硬,孟半烟并没有像王苍之前调侃的那样,什么出嫁那天一定会哭得不成样子。 走到前院时,无意瞥见身侧一双极眼熟的鞋靴,搭在表哥肩头的手才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一直以病了做借口没露过面的孟海平到底还是来了,他知晓女儿不愿意跪他敬茶,他也不想在这一天给她找不痛快,就掐着点儿过来。也好叫武家人明白,孟半烟是有爹的孩子,别把人看低了去。 孟半烟和孟海平的恩怨,王苍一向不多问不多说,反正自家姑姑已经拿了他的放妻书,跟他就算是没关系了。这会儿见着也只是淡淡地一点头,喊了声孟老爷。 十来岁的孟半烟曾是个天马行空的性子,关于未来她设想过许多。想过跟着父亲一起出去行商,走遍大江南北,孟家能在她手里成为一方巨贾。 也想过长大之后寻得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嫁人,再生个几个孩子,要是能有一个给孟家为嗣就最好不过。 总之,孟半烟对未来所有的设想里,孟海平这个父亲都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谁都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父女两个会走到连说话都尴尬的境地。 孟海平这段时间在侯府的日子不怎么顺,孟半烟那日走后郭珍就病了,说不好是气的还是被孟半烟吓的。据说侯府三房的老爷对此十分不满,这几个月对孟海平更是处处刁难,连生意上的事也有许多不肯再放权给他。 这些事都是武承安听说了以后再转述给孟半烟的,孟半烟对此无可无不可。她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孟海平失忆四年之后完全恢复记忆,前四年的事她可以不怪他。 第26节 剩下的四年,孟半烟得慢慢跟他讨回来。要是四年以后孟海平还觉得要跟自己这个女儿说什么父女情,那就到时候再续。要是熬不过这四年,那就该如何便如何好了。 但今天不同往日,孟半烟深吸一口气,到底把自己那满腔的怨愤压了下去。抬手撩起盖头眼神平静地看向瘦了不少的孟海平。 门外的炮仗还在接连不断地放着,孟半烟已经能听外面有人在高声起哄,说新郎官到了,里面赶紧把新娘子送出来。 谢锋和张杨在门外支应着,说了些什么客气话孟半湮没听清,总之又是紧跟着的欢声笑语,今天是个好日子,此刻只有孟半烟和孟海平之间隔着天堑,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幸好一旁还有喜娘,见这场面也不管他俩话说没说完,就用一堆吉祥话把人给岔开,扯了扯王苍的衣袖让他继续往门外走,孟半烟这才放下盖头不再回头。 孟海平后知后觉退到角落,看着门外迎亲队伍的热闹与喜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水渍,才发觉是自己哭了。 直到这一刻孟海平才真正后悔,当初为何要留在侯府,为何没在恢复记忆之后马上回家。或许那样,如今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第45章 孟家门外,是谢锋和张杨在堵着以司马仪为首的几个傧相,说是要来抢亲,但两家都知道孟家在京城里没什么亲戚,要动真格儿的想闹也闹不起来,便只是你来我往对些约定俗成喜庆热闹的诗词对子,不让场面冷下来便罢。 只有武承定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今天跟着武承安来接亲原只是打算露个面,可到了孟家门口又临时起了心思,非想要在这个场合搅和一把。 冷不丁站出来冲谢锋和张杨出了个颇有些生僻的上阙,听得众人一愣神,就没来得及把人拉住。 武承定最会看人下菜碟,张杨身上一股子买卖人的味儿,谢锋更是在账本堆里泡得久了,叫人看一眼就能把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就是看准了两人都不是读书人,才故意弄这么一出。 谁知谢锋不光读了书,且还读得不差。肚子里的学问不够金榜题名,但挤兑一个武承定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有来有回斗了几个回合,反倒把武承定撂在当场,惹得来看热闹的路人高声说道:“既是对不上来,这接亲的新郎官就回去罢!” 话音未落,一众人都跟着哄堂大笑。武承定涨得满脸通红话也说不上来,还是武承安让武承宪把人拉去一旁。 又拿手捅咕两下气得直嘬牙花子的司马仪,让他上前连喝了三轮三海碗酒,算是闯过了拦路的关,武承安这才把孟半烟接出来。 扶着武承安骨节分明白皙微凉的手,孟半烟终于踏踏实实上了喜轿。喜轿离地,这一程路便再由不得自己。 坐在轿子里耳边尽是欢欣喜气的锣鼓奏乐,孟半烟难得老实一回,任由喜娘和翠云搀着,行礼跪拜像极了听话的提线木偶。 孟半烟并不喜欢这样任人摆布的感觉,直到被人扶着入了洞房,在铺满花生红枣桂圆的喜床上坐下,一直遮在眼前的红盖头被武承安掀起,又饮过合卺酒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被盖头遮住的视线是满眼的红,喜气不喜气孟半烟说不好,乍离了那一片红,视线里的武承安都有些晃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是莫名红了眼眶。 一旁的喜娘见惯了世面,手绢一挥便是一连串的吉祥话,把孟半烟说成是那含羞带臊的新娘子,一颗心全系在新郎官身上,听得几个在新房里的武家长辈女眷都笑起来。 只有武承安看出来孟半烟的不适应,顾不得被羞赧就抬手用自己的指腹轻轻贴在孟半烟眼眶上,“这一路是不是累了,累了便歇一歇,前院里还有酒席正开,我得去看看,你等我一会子就回来。” 武承安怕留下的人多孟半烟累,干脆把几个姑姑姨母都拱手作揖领了出去,独留翠云和阿柒在屋里陪孟半烟,屋外留下秋禾与冬麦随时候着。 “姑娘,我今天可算见了世面了,这侍郎府娶亲的场面是是比咱们潭州要大得多,光是迎亲的队伍和路线够绕的。” “傻了吧,那叫不走回头路,来接亲时走的路跟接到新娘子回去的路不能一样,还得绕着京城把要紧的坊巷都走一遍,才算让大家都知道侍郎府在办喜事。要不一点动静都没有,那还叫喜事吗。” 孟半烟听着翠云和阿柒说着这一路的热闹,知道她们是想把自己没瞧见的热闹说给自己听,就安安静静的听着。等都听完了,才笑着让阿柒去把秋禾与冬麦和两个二等丫鬟都叫进来。 “这大半天忙得你们也都累了吧,我听你们大爷说咱们院子里就有小厨房,不如唤人送点吃的来,咱们都吃些。你们大爷去了前院保不齐要被灌酒,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 冬麦不比秋禾,她管着武承安院子里的针线,寻常不怎么出门,跟孟半烟打交道的时候也少。见新进门的大奶奶这般不见外,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听她的,只拿眼睛去瞥秋禾。 倒是秋禾大大方方冲孟半烟道了个万福,便转身唤院里的小丫头去准备吃的,摆出一副事事都听孟半烟的态度来。 今日整个府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武承安小厨房里的人也被前院大厨房借了大半过去,现在就一个厨娘和两个丫头守着灶上。一听新娘子要吃的,赶紧就把半灭的灶火给捅开了。 “陈妈妈,我听家里我娘说新娘子一整天都不能吃东西,怎么这新过门的大奶奶,和旁人不一样。” “多嘴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咱们这个新奶奶跟旁人不一样,你们以后用心着些,别闯了祸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妈妈本是孙娴心身边的人,靠着灶上的手艺过硬才被拨到武承安这边伺候。 她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爱凑热闹,这几天整个厨房都被借去大厨房帮忙,每天都有二百钱的补贴,人人挤破了头都想去。 只有陈妈妈愿意守着厨房,别人问她就不眼红那二百钱,她也只摇摇头说都去了怎么行,总要有人看家守灶。 这会儿听小丫鬟来说新奶奶要吃饭,也不多嘴。收拾出几道爽口味轻的小菜,又煮了几碗薄皮馄饨,并着六样点心两道汤一起送了来。 “这么快就弄来这么一大桌吃的,妈妈的手艺好利索啊。” 侍郎府里的规矩武承安都跟孟半烟交代清楚了,她没打算来侍郎府里标新立异。 先从小几上摆着的铜匣子里抓出几个银角子赏给陈妈妈,又朝翠云指了指,让她从桌上分出一半点心小菜和几碗馄饨,挪到一侧的小桌上去,让翠云和秋禾冬麦几人一起吃,大桌这边只留下阿柒陪自己。 “咱们都是老相识,我在你们跟前摆那些大龙凤你们看着没意思,我做来也没意思。 往后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办事,你们原先管着什么便依旧管着什么,规矩之余只有越发亲近的道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都是在武承安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主子有多把孟半烟放在心坎上,即便是没长眼的瞎子也都看见了。 之前孟半烟处置柳妙菡那般硬气手段,她过门要是想整治这院里的人,谁也讨不着好。现在她主动说按规矩来不动武承安身边管事的丫鬟婆子,自然没人不愿意。 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冬麦也放开了些,几人听着前院熙攘热闹的动静,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 武承安说话算话,说是去去就回还真回来得不晚,孟半烟这边吃完馄饨,刚把凤冠拆下来重新梳上发髻,还没来得及挑只簪子插上,这人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听翠云说前院来了许多客人,你这个新郎官不在行吗。” “怎么不行,我这身子他们也不敢哄我喝酒,我也不愿意叫他们过来闹洞房耽误我俩的事。” “耽误事?大爷可要说清楚,耽误的事是什么事啊。” 武承安说是身子弱喝不得酒,但在前院各桌走这么一轮下来,还是难免喝了不少。况且今日席上的可都是长安酒,武承安怎么舍得全予了外边那些不识货的蠢人们。 武承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今日,方才回来的路上还壮气凌云,脑子里想了许多该想和不该想的事情,等真见了微微侧身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子,原本已经顶到胸口后头的那一股热劲儿,就莫名散了大半。 此刻站在门口半依着门槛也不敢往前迈步,就这么映着比腕子还粗的龙凤烛看孟半烟。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情,武承安这会儿就看迷了眼,直等得孟半烟起身走近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才回过神来。 “看什么想什么,都愣出神了。今晚上难不成,你就打算站在这里给我守一夜不成。” “我……” 武承安被孟半烟拿指腹抵在手心,随意拨弄几下就软了心肝肚儿,想嘴硬说屋里丫鬟们还在,话没说出口抬眼一看屋子里早没别人了,秋禾更是把院子里的几个小厮丫头打发得远远的,就怕扰了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屋子里被两只红烛映得迤逦缠绵,孟半湮没来得及簪金钗的发髻又有些松垮,看得武承安心猿意马脚下连着踉跄两下,最后几乎是半摔在床上。 幸好孟半烟早让丫鬟把那满床的红枣花生都收了去,要不就武承安这美人灯怕是都经不起这一硌。 “大少爷住了几十年的屋子,怎么这会儿倒不认路了?” 孟半烟也不是故意要那话挤兑武承安,只是见不得他这般毛头小子似的样子,原本漂亮精致的眉目间都添了几分憨劲儿,看得孟半烟忍不住逗弄。 “不认得路不要紧,认得大奶奶就行。” 武承安性子清冷,很少说这般露骨的话。但今天晚上他不想再压抑自己心里的情愫,主动揽住孟半烟半软的腰肢,一个翻身便把原本铺在床上的大红锦被蹭得皱皱巴巴。 “长安。” 孟半烟整个人趴在武承安身上,两人离得近,孟半烟甚至能看清楚他鸦羽似的睫毛,和倒映在他眸子里的自己。 “嗯,我在。” 酒气熏腾,幔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武承安顺手扯了一把也垂落下来。孟半烟能闻得出武承安今天喝的全是自己酿的长安酒,本意拿来做个人情的东西,这会子也莫名添了几分暧昧。 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凑上来的武承安堵住了嘴,再之后孟半烟便被武承安紧紧搂住,入港而眠了。 第46章 孟半烟虽未经历过人事,但二十岁的老姑娘,整日在外面跟男人们做生意,该不该她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出嫁前一天晚上,一直住在孟家倒座房里的两个乐女还结伴去找了她。除了两人亲手绣的荷包与手绢,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都是送给孟半烟贺她成亲的礼。 两人自懂事起就在乐坊里讨生活,年轻的时候吃尽了苦头,跟两人同一批长大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能活到年纪渐长脱离乐坊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们二人能被孟半烟请去弹琴卖艺,已是想不到的好事。 去年又被孟半烟带来了京城,两人在潭州多年身上有不少积蓄,借住在孟家又少了多少纷扰难处,如今的日子过得虽平淡却也舒服,两人都觉得每日里能按时吃上饭,不用挤出笑脸伺候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子。 只是到底不好总赖在孟家白吃白喝,这才藉着给孟半烟送东西的当口来问问,两人以后的安排。 “两位姐姐不用担心这个,你们也知道来了京城我手里的事就一直没断过,忙了这么久好像也没忙出个头绪来。” 孟半烟收下两人送的东西,又打开匣子跟两人确定过里面只是普通助兴的药丸,才跟手帕荷包一起收起来。 “但忙总归有忙到头的时候,孟家的买卖还要做,到时候生意铺开来,要用人的地方就多了,不如且安心留下。不过要是姐姐们有好去处一定要跟我说,到时候我再给姐姐们奉一份盘缠银子,也算全了咱们这一段缘分。” 两个乐女一听这话顿时安心大半,她俩也不问孟半烟以后到底什么打算,给孟半烟又道了几声喜才结伴而去。 谁知武承安这厮芯子里全是黄的,哪里还用得上什么助兴的药丸,孟半烟清晨醒来趴在武承安身边都还觉得自己腰酸腿软,要是再给他吃药,这病秧子没事自己怕是就要先走一步了。 “什么时辰了?” “还早,再睡会儿。” 昨晚一夜难得这般肆意孟浪,武承安这会儿也浑身酸软提不起劲。连搭在孟半烟腰间的手指都懒得动弹,就这么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着爱人的呼吸起伏,于此时此刻的武承安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你别哄我,今天要去给母亲和父亲请安,别让我误了时辰。” 放下幔帐的武承安和在这张架子床外分明就是两个人,明明病弱却不讲道理得很,前头有力气便压制着孟半烟,气得孟半烟拿脚去踹,他又做出一副孱弱无力的样子来,弄得孟半烟只能投鼠忌器。 后半程,他没了力气还不撒手,抱着孟半烟哄着她换到上边,到后来孟半烟觉得眼前都模糊了,那人也不愿停下,想从拔步床里逃开,又被他一声紧着一声的阿烟绊住脚步。 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什么理智什么把握都成了一句空话,彻底把自己舍给武承安这个王八蛋,任由他掌控。 一整夜了,幔帐外的龙凤烛还没燃尽。闪烁晃动的烛光明暗晦涩,大红的烛蜡顺着烛身往下淌,孟半烟手肘撑起身子越过武承安往外看,隔着幔帐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屋外的光还是龙凤烛的亮。 “不哄你。”武承安搂着孟半烟重新躺回自己身侧,“半烟来我身边,是要做侍郎府的大奶奶的,我怎敢误了奶奶的大事。” “真的还早,我早嘱咐了秋禾,只要今天天没塌到了时辰就进来伺候,再睡个回笼觉,到时候我叫你。” 武承安也知道自己昨晚上闹得有些过分了,最后一次叫水的时候几个丫鬟连头都不敢抬,就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得了武承安的保证,孟半烟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没多会儿又睡着了。直到天光大亮,秋禾领着两个小丫鬟和翠云翠玉一起进来,孟半烟才迷迷瞪瞪下床,在梳妆台前坐定任由翠云几人伺候。 “这支钗如何。”武承安还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回来的时候,孟半烟正在挑簪子,是自己打断了她。 武承安先洗漱完穿戴好,凑近了孟半烟,两人挤挤挨挨并排坐着,武承安打开孟半烟的妆奁匣子认真挑了半天,才捡出这一件金银珠花的凤头钗来。 “会不会太招摇了。” 孟半烟模样极好,从小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但这些年在外面奔波惯了,除了必要的首饰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简洁利落为主。 “不会,阿烟五官明艳大方,你我刚成亲,这支钗正好配得上你,换了旁人才是压不住。” 经过一夜,武承安说话越发随意起来,本来藏在心里的话随口说来也不觉得羞。倒是屋里伺候的几个小丫鬟没见过自家少爷这样,一个两个都捂着嘴笑,还是秋禾见她们实在不成个样子,才摆手把她们都赶走了。 孟半烟听了武承安说自己好看,便微微侧过头让他替自己把钗环插上,又顺手挑了个火树银花的步摇,换下原本的那支。 第27节 如此一来,本就大方的模样又添了几分张扬肆意,着看向武承安半点遮掩都没有,只是神情里多了几分潋滟动人,却是跟没嫁人时不大一样了。 东跨院还没完全修葺好,武承安和孟半烟还是住在正院后头的松云院里,两个院子紧挨着没多会儿也就到了。 昨晚上武承安闹得没个顾忌,半夜里要了不止一回水,早上孙娴心听说了儿子院里的事,高兴得给整个正院和松云院都多赏了一个月的月钱。 正院看门的小厮一看是孟半烟过来请安,顿时就喜得说话的声儿都拔高了些,把向来自诩脸皮厚的孟半烟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武承安伸出洒金折扇朝人额头虚点两下,才老实了。 侍郎府的规矩,每日辰时去正院,小一辈的去给武靖孙娴心请安,几个姨娘通房去正院算是点卯,一家子在一起吃过早饭,一天里有什么事要交代,都在这个时候。 武承安向来是不用守这个规矩的,今天踩着点过来请安,喜得孙娴心身边的庆妈妈迎出来好远。 “大奶奶昨儿个累着了吧,大少爷如何来得这么早,昨晚上夫人派人去您那边传话,说今天不必早起,是不是那几个小丫头又把这事给忘了。” “庆妈妈说的哪里话,这才头一天进府怎么好多懒。秋禾是个妥帖人都告诉我们了,母亲体贴我们我们却不好不懂事,今日大家都在独缺我和大爷,有什么意思呢。” 庆妈妈一听这话眼底的笑意又更真切了些,孟半烟不说自己要尽孝心这样的虚话,只说今天人都齐了不来不好,就可见不是那等只晓得守着规矩说事的人。 更不是拿着孝敬的筏子来折腾武承安,等过了今天,往后自然是以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可能说武承安娶了个妻,就连日子也过不自在了。 屋里人早到齐了,上首坐着武靖和孙娴心,左侧第一和第二个椅子空着,一看就知是留给武承安和孟半烟的,对面坐着武承定夫妇,再下来坐着谢姨娘和武承宜与武承蔻。自己这边坐着的是方姨娘和武承定,左右对立倒也泾渭分明。 只是也不知道这侍郎府的规矩到底是怎么意思,说不大吧清早就要来请安,说大吧姨娘不用站着伺候不说,还能坐在少爷小姐前头,这么稀里糊涂的混着。 难怪孙娴心宁愿让人诟病找了个商户人家的儿媳妇,也一定要把自己娶进门来,这侍郎府还真如武承安所说,也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 不过再怎么乱,今天众人脸上都挂着或真或假的笑意,见一对新人进来更是吉祥话不要钱似的说。谢姨娘更是摆出一副欣慰极了的样子,一个劲的说可算等到大少爷这一天,原想着怕是盼不着了。 这话说得还不如不说,最后半句几乎就是在明着嘲讽武承安是个病秧子,活都不知道能活多久,现在居然还能成亲。 连武承定都忍不住僵了僵脸皮,不动神色往自家姨娘的方向瞥了一眼,才让谢姨娘住了嘴。 孟半烟只当她是放屁,压根连多余半个眼神都没给她。和武承安一起给坐在上首尊位的武靖和孙娴心磕头奉茶过后,便笑着让一旁的丫鬟收了蒲团,压根没打算再多敬一杯茶。 谢姨娘是良妾出身,又给武靖生了一儿两女,在侍郎府一贯是有牌面的人,今天专门起了个大早到正院来点卯,就是想要趁机蹭孟半烟一杯请安茶,好藉着长辈的身份压一压她。 却不想孟半烟压根没搭理她,迳直越过这一茬,让翠云翠玉把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依次给了武承定的妻子柳氏和武承宜与武承蔻。最后才让丫鬟捧了一匣子绢花和一对荷包,送到两个姨娘跟前。 “咱们家的大奶奶到底和寻常女子不一样,碎布料头攒的绢花拿来送人,是不是糊弄了些。我和方姨娘到底是伺候老爷这么些年的老人儿了,如何还当不得大奶奶一碗茶。” “谢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又缺那几两银钱了。这绢花是前几年江南进贡来的东西,只贡了两年就没了。这要是碎布料头糊弄人的东西,姨娘是在说宫里的贵人们不识货吗。” 孟半烟这人向来讲究有仇当面报,这会儿该敬的茶也敬完了,自然不可能惯着谢姨娘。 “再说敬茶的事,姨娘刚才说的话自己就忘了吗,什么叫做盼不着我们大爷成亲,你是想说大爷身子不好活不长,还是想说京城没人愿意嫁大爷,在嘲讽我。” 孟半烟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挂着笑意,站定在谢姨娘跟前,俯视着徐娘半老的美人猛然煞白了脸色,还不等谢姨娘接话又马上补了一句,“姨娘可别说是我想多了,这一套在我这里不管用。” “放肆!”谢姨娘说那话的时候武靖的脸色也难看了一瞬,自己就这么个嫡子,再怎么着也不可能盼着他早死。可现在一看孟半烟把这话摊开了来说,又忍不住想要护一护谢姨娘。 “父亲说的是,谢姨娘着实放肆。”孟半烟却紧跟着把话头接了过去,硬生生把这话扣到谢姨娘头上。 “我到底是新进门的媳妇,不好跟姨娘计较,免得府里人觉得我这人轻狂。烦请姨娘也记住了,大爷到底是大爷,您平日里只管伺候好父亲母亲才是正理,下回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第47章 孟半烟嫁到侍郎府第一天,就让侍郎府改了规矩。 因当着全家的面跟谢姨娘对上,还强行曲解了武靖的意思,为了不让她吃亏,孙娴心第一次没把几个庶子庶女留下一起吃早饭,而是以昨天一天大家都忙得累了为由,打发众人各自回自己的院子歇息去。 等人都走了,又拿眼神示意武靖把儿子带去侧间小书房里,让丫鬟们连同早饭端过去,让他爷俩单吃。自己独留下孟半烟,让她紧挨着自己坐下。 “你这孩子,怎么头一天就跟她对上,我知你不是个能受气吃亏的人,只是这么一来往后恐怕她就更要与你为难了。” “母亲,我不这么做,她不也欺到我头上来了。哪有当着刚过门媳妇的面,咒她男人活不长的道理。这也就是母亲父亲好性儿,若放在别处,恐怕早打到她脸上去了。” 孙娴心这些年本就在谢姨娘身上沤了不少气,这会儿嘴上看似是数落儿媳,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畅快。方才看着谢姨娘那张愤怒又带着点点慌张的脸,她只恨自己不能再多看几眼。 “话是这么说,但她到底是府里的老人了。你父亲又素日习惯她服侍,就怕你为了咱们娘俩倒还受了委屈。” 孙娴心没有刻意压制自己说话的声量,只隔着薄薄一层布帘,这话与其说是跟孟半烟说,倒不如说是全给里头武靖听的。 两人夫妻这么多年,方才当着一家子的面,孙娴心看得清楚明白武靖是真来了火气,要不是自己强行打断,这会儿吃亏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母亲大可放心,府里的当家主母是您,我说到底也只是大爷的妻子,我说什么做什么自然都是以大爷为重。老爷是父亲,我是儿媳,只要我这一颗心是好的,父亲自然能容得下我。” 孟半烟当然听得明白孙娴心话里的意思,也故意软了嗓音摆出一副娇憨天真的姿态来,几句话就把里间的武靖架得高高的,仿佛武靖这个当公爹的要是还跟自己一个刚过门的儿媳计较,才是是非不分不知好歹。 这话说出来,孙娴心屋里几个小丫鬟都捂着嘴笑,大丫鬟丹枫给孙娴心盛了一碗甜汤后,又给孟半烟舀了半碗紫米露,也帮着她敲边鼓,势必要把这一出戏坐念唱打弄圆满了。 “大奶奶这话奴婢也觉得说得在理,大奶奶跟大爷好,就比什么都强,夫人可就别操心这些了。” 说是做戏给里间的武靖听,可这里头的道理却又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孙娴心忍不住拉起孟半烟的手,亲昵地拍了拍。 “好孩子,你放心,我和老爷都懂你的心。你这才刚过门正该和长安松快些日子,府里的事,往后咱们娘俩再慢慢说。” 侧间的小书房里,外间两个女人说的话不说听全也起码听了八成。武靖看着带着几分倦容眼眸里却清亮带着几分畅意的儿子,原本满腹的怒气莫名消了大半。 “你娶的这大奶奶可着实是个厉害角色,往后的日子你们关起门来好好过,是好是歹的只别怨你母亲替你操的这份心。” 武靖到底是当公爹的人,不好随意评价儿媳。憋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么句话,倒把武承安给听笑了。 “我这身子再不找个厉害的替我镇镇宅,往后的日子恐怕才没法好好过。爹,儿子大了,总不好依靠爹娘过一辈子。” 孱弱的长子露出几分对未来的期盼和打算,这几年一直默许次子那些小动作的武靖,也终于开始重新正视自己这个嫡子。 父子二人对坐半晌,直到又听见外间婆媳两人亲亲热热的嬉笑交谈,武靖才起身从身后的多宝阁里抽出一个小匣子来。 匣子里装的是侍郎府的腰牌和武靖早年间做的私令,因着几个儿子都没分家也都没出仕,侍郎府正经的腰牌一直都只有武靖和孙娴心有。 武承定这几年在外厮混得多,有时候也找借口从武靖这里临时拿了腰牌出去,或炫耀或替人招揽些事,用过后都要及时还回来,连拿在自己手里过夜都不敢。 私令就更加要紧,武靖拢共就做了两份。拿了私令就能吩咐侍郎府门下所有人,包括田庄上的庄头铺面上的掌柜,甚至是武靖这些年的门客学生。 要是没有这个私令,不管是武承安还是武承定和武承宪,出去碰上了是主家的少爷,但也仅仅是主家的少爷,想要指使他们干活做事,恐怕事情还没办武靖就什么都知道了。 “两样东西本就是要留给你的,这几年你身子不好就一直留在我这里。现在你成家了先把腰牌给你,等再过阵子搬去东院,或出去走动或招揽门客,就都用得上了。” 腰牌和私令,武承安当然知道父亲一直留着。他也知道自从武承定和柳氏生了孩子以后,父亲就起了要把腰牌给他的心。 要不是他几次三番耍小聪明,拿着从父亲这里借去的腰牌办砸了事,说不定就真给他了。也正是这样,母亲才会着急替自己说亲,毕竟要是腰牌真到了武承定手里,也就代表自己是真的被父亲放弃了。 武承安接过腰牌,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腰牌上的纹路。即便他再自诩性情冷淡不在意这些,但是又如何能真的不在意。自己是父亲的长子,怎么会甘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器重别的儿子,视自己如无物。 “父亲……” “怎么,还想要私令啊。你老子还没老呢,且再等等吧。” 武承安红了眼眶,武靖也忍不住有些心绪起伏。他承认这个腰牌他给得起码有一半是存了补偿的心思,毕竟之前谢家姑娘那事,也在他的默许之下糊弄过去。 这几年大儿子明里暗里吃了多少这样的亏,武靖心里有数。只是他不光是个父亲还是侍郎府的家主。他不能把所有感情和希望都寄托在武承安身上。 直到今天,他被孟半烟这个儿媳撕破遮羞布恼羞之余,也隐约明白了妻子一定要把这个儿媳娶进门的原因。他必须再给长子一个机会,要不然这个府里恐怕就真的要乱了。 武承安刚觉得父亲对自己特好,又被武靖一句没老给强行打断。父子平时本就很少这样掏心窝子说话,把正事说完就更加只能大眼瞪小眼的干坐着。 还是武靖主动起身在儿子肩膀捏了捏,便带着他出去,各自找各自的媳妇,不再提及方才的那一抹父子温情。 正院里父子婆媳一团和气,西院里却弥漫着散不开的凝重与紧张,连一向喜欢凑在廊下说闲话的婆子也都四散躲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主子们不高兴,再挨打挨训。 屋里,谢姨娘气得满脸通红,手掌狠狠拍在圈椅的扶手上,也顾不得精心保养的指甲都磕劈了。 “那孟半烟算个什么东西,没进门的时候就敢做主赶走柳妙菡。现在又当着老爷的面这般给我没脸,以后这府里还能有咱们母子站的地方?!” “姨娘消消气,她不过就是个小地方来的粗妇,她懂个什么道理。商贾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也就这点蛮子劲儿了。” 柳氏嫁给武承定,即便武承定是庶子也是她家高攀了。刚嫁过来那一阵她也想过去亲近孙娴心,毕竟姨娘是姨娘母亲是母亲,私底下如何论是一回事,明面上武承定的母亲却是只有孙娴心一个。 但孙娴心显然并没有打算跟柳氏亲近,她明白柳氏打的什么主意。府里人人都想着武承安身子不好,说不定哪一场病熬不过来人就去了,到时候孙娴心这个夫人也只能傍着庶子过活。 可惜孙娴心压根就没这个打算,儿子在一天她替儿子筹谋打算一天,万一哪天儿子真走在她前头,她也攒够了体己,或留在侍郎府或回潭州老家去,总之绝不会去跟庶子假模假式说什么母子情。 柳氏后来也看明白了,便彻底绝了去孙娴心跟前讨好的心。这两年越发的亲近谢姨娘,两人成了真正的婆媳吃在一处想在一处,连把庶妹推给武承安,也琢磨到一处。 谢姨娘一贯愿听柳氏的话,这会儿被她这么一劝,脸色虽还难看但到底平静了些,“蛮子又如何,还不是顺顺当当嫁进来了,这才第一天就这个做派,往后还不知要怎么嚣张。这哪里是娶妻,分明就是给武承安弄了条看门狗。” “姨娘!”武承宜向来是个要强的性子,身为女子不能出去往来交际,便把心思全放在读书上,暗暗发誓要把书读得比家里兄弟姊妹们都要好。 书读得多了道理也懂得多,自然更要脸面。这会儿听自家姨娘说得实在不像话,虽心里也怨孟半烟当着众人的面落了谢姨娘的面子,但又忍不住高声止住谢姨娘的话。 自家女儿是个什么性子谢姨娘比谁都清楚,见武承宜涨红了脸,忍不住拿话刺挠她:“好姑娘,知道你知书达理博古通今,可如今是你亲娘的面子被人扔在地上踩,你不说帮忙想法子,好歹别站干岸上看行吗。” 这话说得就有些刻薄了,武承宜被挤兑得紧攥着手帕的指尖都细细打颤,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愤愤然把头撇向一侧再不做声。 倒是一直坐在一旁没说话的武承蔻神色淡淡的,见母亲要跟姐姐吵起来才插了句嘴:“姨娘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您再生气这会儿也不能真把大嫂怎么样,倒不如歇歇心养养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来说去,人人都有道理,但人人都拿孟半烟棘手,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就如同武承蔻说的,气成那样又如何,总不能现拿把刀去把她杀了。 既杀不死她就不能轻易得罪了她,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别到时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人家在京城就她一个人,到时候报复起来可没那么多顾忌。 “行了!”一直闷头坐在一旁的武承定见姨娘妻子和妹妹也争不出个结果,才出言结束了这一场注定没结果的争论,“外公和舅舅不是快要回来了,有什么事等他们回京城了再说。” 第48章 早上跟着两人一起去正院的除了孟半烟身边的铁打的翠云,还有秋禾与两个二等丫鬟琥珀和珍珠。 松云院在侍郎府的地位这些年一直有些尴尬,谁都知道武承安是嫡出的长子,但人人都说不准这金疙瘩到底能活多久。 时间长了,有些心思活泛的奴仆面热心疼,明面上照旧对松云院亲亲热热,但真正亲近的却是西院那边。 这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情,动真格的摆到台面上来说又没个证据,可要说只是松云院的丫鬟婆子们多心,却也是睁眼说瞎话。 时间长了,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邪火,今天被孟半烟当着谢姨娘的面戳破她的脸面,两个小丫鬟从正院回来的路上,脚下都快要能生出风来。 好不容易回了松云院关上门,琥珀和珍珠就再忍不住,跟小姊妹们把正院里的事绘声绘色全学了一遍。听的人也惊奇,又拉着她们翻来覆去的问,吵得武承安实在受不住,曲起手指重重在桌上敲了几下,才安静了大半。 便是这样了,有两个胆子大又年纪小的丫鬟还躲去廊下你拿手肘撞我一下,我用帕子甩你一遭,嬉笑打闹高兴得忘了形。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一直做出这幅怪样子,好像我是干了什么勤王杀驾的稀罕事。” “大奶奶这话说得不对,咱们少爷这几年不知吃了多少亏,秋禾冬麦几个想跟西院那位争个对错,怕吵不过反而给少爷添麻烦。也得亏有了您,自从少爷识得您就处处有人护着了。” 说这话的是武承安的奶娘何妈妈,从武承安一落地到今天,何妈妈在他身上花的心血,比自家那几个孩子加起来还要多。 起初孙娴心定下孟半烟做侍郎府的大奶奶,何妈妈心里是有过埋怨的。在她眼里武承安处处都好,这世上没有他配不上的人。 不说非要娶公主那么难为人,但起码一个勋贵士族家的闺秀总是行的。谁知挑来挑去挑了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挑挑拣拣也顶多能夸一句是清白人家的好闺女。 直到孟半烟收拾了柳妙菡那么个大麻烦,再看着武承安变得比往日愿意动弹出门,以前病了恨不得满院子的人哄着才能吃下半碗药,现在不用人催,咳嗽几声就主动唤人去请彭老先生来诊脉。 第28节 喜得何妈妈也再不为了大奶奶家世太低发愁,每天就盼着孟半烟早点嫁过来。现在见她进门第一天就给了谢姨娘一个下马威,就更高兴了。 “妈妈别这么夸我,过日子哪能天天这么着斗鸡似的,即便有用可天天这样累也累死了。” 孟半烟选在今天对谢姨娘开刀,自然不只是给孙娴心递投名状,告诉她自己就算借她的势跳出孟海平和新昌侯府的泥坑,也不会忘了之前的约定。 她更大的目的还是试探与立威,趁着自己刚进门第一天,只要不杀人造反众人都要敬着自己几分,先把侍郎府这些人的性子试一试。尤其是武靖的态度,就决定了以后自己在侍郎府该怎么行事。 现在回过头来看结果,孟半烟还算满意。回松云院的路上武承安已经把武靖给的腰牌给自己看过了,她明白这是武靖对儿子和自己的回应。 谢姨娘那头也算不得什么,一个张牙舞爪却没实胆的女人,今天弄她这么一下,起码也能让她消停一段时间。以后就只用等着看她是忌惮自己收敛野心,还是要继续斗下去了。不管哪一样,都可以先看一看。 何妈妈一听这话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已经有点儿摸清楚孟半烟这个新奶奶的性子,她的事只能她做主,别人在一旁说什么都没用,也别打量着撺掇她做什么,搞不好自己先没了体面。 早起去正院给武靖和孙娴心磕头请安,这会子又轮到松云院的丫鬟婆子奴仆下人们给新奶奶磕头认人。 武承安和孟半烟端坐在正屋堂中上首,孟半烟看着奴仆们四个一起过来磕头,跟流水似的换了好几轮,最后好些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没能进屋,就在院中一齐磕头请安,就算见过主子了。 孟半烟这才知道武承安之前再三嘱咐过要多备些红包赏钱是怎么回事,之前几次来武承安院子里见得最多的就是秋禾几人,剩下的就算碰上了也没什么印象,都是伺候好了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感情这才是官宦世家养出来的奴仆,怪不得外头都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不说旁处只看武承安这里,一等二等的丫鬟若是日后放出去,气派眼界起码就要比孟主簿家的娘子强上许多。 “秋禾你最熟,平时管着我房里大事小情,我私库的钥匙她也有,每个月要带琥珀珍珠盘一次里面的东西。这是总账,奶奶过门这苦差事往后就归奶奶管着了。” 武承安坐在一旁也没闲着,底下奴仆们磕头,他就歪过身子凑近了孟半烟,小声跟她介绍众人各自的职责。 “冬麦管针线,彩云彩月两人归她管着,彩云针线上的功夫极好,彩月擅裁衣,她这还是家传的本事,往后你就知道了。” “春柳你不常见,她管厨房。厨房里还有两个厨娘,一个拿手菜是京城这边的,还有一个是我找母亲换来的,老家也是潭州的,往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跟她们说,别嫁给我这么人,连口吃的都不顺心。” 春柳是个脸庞圆圆的姑娘,对比起冬麦和夏荷确实不那么伶俐,听见武承安说起她也没多话,老老实实磕了头就退到一旁去,心里想的都是最近学的那几道潭州菜,中午要做那几道给新奶奶吃。 “夏荷管采买,她平时出去得比我还多,莲儿鑫儿都会记账,往后外面有什么事,你也能问问她。” 夏荷是四个大丫鬟里模样最标致的,这会儿跪在底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听武承安这么说立马就抬头接话,“奶奶有事只管吩咐。” 几个婆子,全妈妈总管松云院的奴仆,张妈妈管着院里杂事,陈妈妈守着厨房,何妈妈是奶娘平时多看着武承安身边的事。 再有四个小厮安福、安泰、彩蓝、松青各司其职,平时多在前院外头办事,松云院内院进来的少,就算来也是武承安有事要办,听完差事便出去。 这么老些丫鬟婆子小厮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孟半烟心里除了对侍郎府排场大势大的感慨,心里也悄悄给武承安算了笔帐,松云院里别的都不算,每月光是下人们的月钱银子都不是个小数。 “你刚嫁过来,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种喜欢前呼后拥的人。但府里总归还不熟,我给你挑了几个人你先用着,好与不好的试几天再说。” 香菱和白芍是武承安身边预备提大丫鬟的人,毕竟秋禾冬麦几人年纪不小了,哪天放出去一个总得有人补上。 现在武承安把两人全给了孟半烟,就是怕自己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得有两个得力的人在孟半烟身边帮衬着。 剩下还有四个二等的丫鬟萱草、春兰、半夏、白薇连同几人的身契当着众人的面都给了孟半烟,这场认主的热闹才算散了。 吃了中午饭,孟半烟在家的习惯是往书房里去,或是有事就直接出门了。武承安的习惯是躺下歇个晌午觉,两人一动一静真真南辕北撤。 孟半烟想着怎么也是成亲第一天,不好扔下武承安一人,便打算卸了钗环陪他睡个午觉,谁知人还没坐下就被武承安拉着往松云院后院去。 松云院说是一进,其实不止。前面有被穿廊隔开的前院,前院里左右厢房连着一排倒座房,正院后面又还有后罩房,光是这些加起来就比孟半烟赁的那宅子还要大了。 武承安有几年身子特别差,别说出府门,就是出松云院都少。孙娴心心疼儿子整日整日闷在屋里无趣烦闷,又在松云院后头连着花园子那一处新划出一块地方,给儿子新弄了两间花房一个暖阁连着抱厦,当是给武承安多出个能走动的地方。 武承安牵着孟半烟的手,边走边跟她仔细介绍松云院,丫鬟婆子和小厮不当值的时候,家生子可以回家,侍郎府后头有一条后巷,里面住着的都是侍郎府的家生子。 要当值的,签了死契又没家可回的,就住在前面的倒座房里。正院里平时只有耳房里住人,一般是一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住,隔出里外两间,晚上睡外面的当值,也吵不着里间的人。 “本来我房里还有守夜的丫鬟,不是为了通房暖床,只是我这人身子不好,有时候半夜起烧自己糊里糊涂不知道。怕病得误了事,就离不得人。” 一年里,春困夏热秋乏冬凉,也就春夏之交武承安身上能爽利些。即便是现在人逢喜事精神爽,手心里也照样一点热乎劲都没有。 可能是上午在去正院累着了,这会儿走路都能听见软底的布鞋蹭在地砖上的声音。 “现在你来了房里就不留人了,你平时要招呼她们又不见人,只要隔着窗户敲两声,保准角房那边就听见了。” 武承安说得仔细,孟半烟心里想的却是他敲个窗户都能听见,那做晚上两人发出那般要杀人的动静,岂不全被人听了去。 任凭孟老板在外面叱吒风云,一想到这个也还是难免红了耳根。武承安本就时刻关注着妻子,见她突然红了耳朵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直到对上孟半烟似嗔似怒的眸子,才灵光一闪明白过来。 “还笑,你还好意思笑!这事你去想法子,总之不能再这么着,要是解决不好,大爷您就自个儿伺候自个儿吧。” 松云院后头的抱厦说是花房暖阁,其实就是建来给武承安消遣的去处。两人关上门来孟半烟狠狠往他身上锤了两下,便在屋里贵妃榻上躺下,背对着武承安懒得搭理他。 “你不是没睡晌午觉的习惯,要不我让她们陪你去花园子里逛逛,我迷瞪一小会儿,再来找你。” 不躺下不觉得,一躺下孟半烟才觉得腰酸,连手指尖都懒得动弹,“昨晚上的事你翻过天就忘了是不是,你不睡我睡了啊。” “睡,怎么不睡。”武承安一听这话立马就高兴了,脱了鞋紧贴着孟半烟躺在一张贵妃榻上,也不管两人挤不挤,就这么着搂着人渐渐睡沉了。 第49章 三朝回门当天,武承安比孟半烟醒得早,或者说这人一整夜都没睡好,大晚上的搂着孟半烟问,要是岳母对自己不满意该怎么是好。 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把孟半烟烦得够呛,早上丫鬟们进来伺候两人穿衣洗漱,动静都比前两天要小心。 出门的时候,孟半烟看着跟在两人马车后面多出来的一辆车有些疑惑,“香菱,这辆车上装的什么,是要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吗。” “回大奶奶的话,东西是夫人差人送过来的,说是这两天底下人送了些时兴的布料与皮料子来府上,让奶奶一起带上。” 前天把松云院里的人认过之后,昨天孟半烟跟武承安商量着把王春华给的翠玉翠竹安排让琥珀珍珠带着,领三等丫鬟的月钱,先把府里的规矩学明白了,以后再看安排她们干什么活。 翠云不一样,孟半烟待她亲近得不能光用规矩约束,就还留在身边领一等丫鬟的月钱,平时让香菱和白芍两人看顾着,有不懂不明白的地方慢慢学着便是。 武承安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先是笑得不行,说哪里敢把翠云姑娘这个护法金刚从你身边调开,她只要别一把火烧了这松云院,就算不得没规矩。 后自己说着说着又垮了脸,蹭到孟半烟身边,阴阳怪气问她怎么待翠云这么好,怎么不待自己也这么好。 听得孟半烟起身去他专门备着用来赏人的匣子里,捡出几个银角子拍到他手心,“喏,这下爷跟翠云一样了,可满意了吧。” 武承安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赏过二钱银子,当时捧着那二钱银子人都傻了,屋里几个丫鬟更是靠在一起哄笑作一团,惹得全妈妈跟何妈妈听见动静都往这边来,看是出了什么热闹。 最后那二钱银子还被武承安仔仔细细收进荷包里,谁也不让动。翠云也踏踏实实跟在孟半烟身边,继续做她的护法金刚。 回门自然回的是孟家,家里不光王春华在,张杨也带着张莺儿来了。之前孟半烟还没真正出嫁,张杨很少往孟家这边来,毕竟待嫁的姑娘家里有个年纪不算老的后爹出出入入,并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人过了门,今天又是带着夫婿回门,就不用再那般拘谨。在孟家也没那么多规矩,孟半烟让小拾拿钱出去叫了桌席面回来,连同谢锋阿柒一起叫上,大家围坐一桌热热闹闹吃饭。 武承安早上出门前,还专门让厨房送了提神茶来,就是为了在孟半烟的娘家人跟前不显颓态。 却不想王苍几人都是有备而来,才不管他武大少爷弱不弱,你一句我一句哄得武承安来者不拒,饭没吃几口就喝了个酒抱,还是孟半烟实在看不下去,出头替他挡下后半程的酒。 武承安醉得走路都嫌地太晃,孟半烟只好让秋禾几个把他扶到自己床上去睡觉,又打发王苍去给他开方子去弄解酒茶,这才有空和母亲在隔壁小书房里坐下,说说体己话。 “我本来是一万个不放心让你往侍郎府那样的高门大户里去,今天看见姑爷跟你这么好,才算放了一半的心。” “那剩下一半呢?娘还要我保证什么才能放心。” 书房里摆着一张矮榻,平时看书理事累了正好躺一躺。中午孟半烟替武承安挡了不少酒,这会子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也顾不得王春华啰嗦,就拉着母亲坐在榻上,自己横躺着枕在母亲腿上,还像小时候那样娇里娇气。 “我不要你的保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日里是怎么哄我的,我不戳穿你你还当真了。” 王春华当然知道侍郎府的日子再好过也好过得有限,今天回来她身边那两个大丫鬟,与其说是丫鬟不如说是她学着怎么在侍郎府待下去的佐助。 之前武承安说了写了那么多到底是纸上功夫,真一头栽进那等大家族里,一言一行动静之间都得小心,要不然孟半烟也不能这么干脆就收下武承安给的人。 “娘,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要了这个就得舍了那个,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孟半烟枕在王春华身上,藉着酒劲遮脸也不再隐瞒什么,“新昌侯府昨儿个派人去了侍郎府,说是送些东西给我,但其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我今天回门去侯府。” 郭珍躲在家里这么久,总算缓过口气来。见孟半烟成亲办得热热闹闹,还拿出那么份妥帖体面的嫁妆,又免不了眼热妒忌。 在她看来这些家产都该是孟海平的,被孟半烟这么个丫头片子全占了去,里外里就等于吃亏的都是她。尤其是那张千工拔步床,郭珍坐在家里听出去打听的婆子回来形容,都忍不住红了眼。 但已经抬去了侍郎府的东西,要她郭珍去抢她也没那胆子,就只好撺掇孟海平送些东西去侍郎府,想让孟半烟回门往侯府三房这边来。只要把人哄进门就不怕她真不心软,到时候想从她什么要个什么不成? “我都这么厉害了,郭珍还眼巴巴的想从我身上捞好处。要不是有侍郎府的庇护,她现在恐怕也没这么客气。得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只不过学着怎么做侍郎府的大奶奶,是我赚了。” 王春华一听这个也就不说话了,她清楚自己护不住女儿,能做的只有放手,“那等我回去了,你平时多写信给我,别总报喜不报忧,你只说好的,我就会觉得我的女儿是不是哪哪儿都不好。” 孟半烟赖在母亲身上转了个身,把脸埋在王春华的小腹上,闻着只有王春华身上才会有的好闻味道,“嗯,知道了,那我信里全说不好的,娘就能放心了是不是。” 母女两个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大半个下午,直到傍晚了才把睡得满眼惺忪的武承安从床上捞起来,扶上马车回府。 新女婿上门要受点刁难,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下了马车门房上的小厮看着脚步踉跄的大少爷,一个个都上前打趣道喜,贺他过了大奶奶娘家人这一关。 武承安心里高兴,随手掏出个荷包来赏给他们几个,这才乖乖跟在孟半烟身后回了松云院。 回来了也不肯听话去休息,拉着孟半烟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坐着,自己脱了鞋躺下,脑袋枕在孟半烟身上,竟是跟孟半烟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下午跟岳母说什么了,说了那么久。”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翠云的醋你要吃,我娘的酸难不成你也要拈一拈啊。” “你可别冤枉我,我是怕你背着我跟岳母说我坏话。万一你娘听了不高兴,再把你带回潭州去,我怎么办。” 武承安躺在贵妃榻里,脚下空出半截没地儿搁,就唤小丫鬟拿了个矮凳来,光脚趿拉着布鞋踩在上头,翘起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纨绔赖唧唧的劲儿。 “我管你怎么办,反正咱俩亲也成了事也办了,我真要跟我娘回乡探亲,说不定母亲也能同意,你说是不是。” 孟半烟这话本就是顺着武承安随便说着玩儿的,却不想武承安一听她说要走,顿时就炸了毛。 想起身去看孟半烟的眼睛,看她是逗弄自己还是说真的,可身子实在被酒劲熏得无力,撑了几下也没能坐起来。就只好伸手去握她的腕子,纤长白皙的颈子也往后仰倒,好能倒着从下往上去看孟半烟的脸。 “你要是想家你跟我说,我去跟娘说。只要你带上我就行,你扔我一个人在府里算怎么回事,好没意思。” “谁说要回潭州了,我去年才来京城,你以为来回一趟多容易似的,光是路上的花费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来京城光花钱了还没见着一个子的回头钱,我才不走。” 一听孟半烟说这话,武承安顿时放下心来。也不觉得孟半烟是因为没赚钱不走有什么不对,又安安心心软回榻上,枕着孟半烟稀里糊涂睡着了。 儿子和媳妇出门回来,孙娴心都派人守着,当娘的放心不下儿子又不想做那个扫兴的人,就只能这么着。 “夫人,少爷和大奶奶回来了。” 孙娴心身边几个丫鬟只有净月是嫁过人的,当年嫁给武靖身边颇为得力的外管事,也算得上一门好姻缘。 可惜嫁的那人命薄了些,嫁过去才两年人就一病不起死了,连个孩子都不曾留下。 孙娴心心疼她,不愿看着她年纪轻轻就在府里做个不上不下的管事妈妈,就依旧把人调回自己身边。虽梳妇人髻但还干着贴身丫鬟的活儿,府里上下也还照旧喊她净月姑娘。 今天孙娴心专门让她去松云院走一趟,就是知道她比丹枫几个未嫁人的丫头眼力更强些。有时候年轻夫妻好不好不能光看嘴上怎么说,还得看两人之间相处如何,这里面的门道言传没用,只能意会。 净月回来这一路嘴角都噙着笑意,见到孙娴心又专门俯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说过几句悄悄话,就让孙娴心喜笑颜开的。 “真的啊?” “奴婢亲眼瞧见的,要我说咱们这个大奶奶就是个嘴硬的,心软着呢。” “要真以后都能这样,那我就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第29节 净月从未见过武承安那般畅快舒朗的样子,病久了的人身上难免带有郁气,哪怕不是故意的却也遮掩不住。 今天净月站得老远隔着窗户,几乎只能瞧见两人的影儿,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但就是能觉察出来武承安那股子开心高兴的劲儿。 “奴婢去的时候听见翠云在跟秋禾几个说话,说王家太太这个月月底就要回潭州去了。” “怎么这么着急啊,也太快了,难得来一回怎么不多待待。” “听说是大奶奶那个继父家里的姑娘今年冬天也要出嫁,这回跟着一起来帮忙料理大奶奶的婚事,这不事情办完又得赶回去,那边还有一场要忙呢。” 孙娴心很少在孟半烟嘴里听说关于王春华再嫁之后的事,张家更是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再多就不知道了。 现在听说了这事她也坐不住,赶紧的就叫上全妈妈去开私库挑选东西,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帮着自己的媳妇料理家事,现在知道人家姑娘要出嫁,没一点表示那也太失礼了。 第50章 上巳节三月三,在老家的时候每逢这天家里都要做地菜煮蛋,里面放上黑豆红枣红糖,甜滋滋地煮上一大锅,据说是有祛湿除邪的功效。 孟半烟小时候不喜欢地菜的味道,也不喜欢煮不入味的鸡蛋,每次都只喝一大碗红糖水,再把碗里的红枣红豆挑着吃掉,剩下碗底光溜溜的鸡蛋和地菜。 要是被王春华发现了,就得被念叨着苦巴巴把剩下的那颗蛋吃掉。要是被孟海平发现了,当爹的就会不做声端起碗替女儿把鸡蛋吃了。 后来长大了,每到三月三主动嘱咐厨房要开始准备地菜煮蛋的成了孟半烟自己,就不觉得地菜的味道奇怪了。 今年来了京城又忙着成亲的事,回门之后发现上巳节都过了,这才恍然这几天自己总觉得漏了什么事没干,到底是忘了什么。 地菜是家乡的土叫法,孟半烟前一天晚上问武承安京城有没有这东西的时候,武承安清澈的眼神显得有那么一点点愚蠢,她就知道自己指望不上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了。 第二天找上春柳,两人嘀咕半天确定孟半烟嘴里的地菜就是荠菜之后,就大手一挥把陈妈妈准备用来做包子的荠菜全弄来,煮了两大锅地菜鸡蛋。 地菜特有的清香煮开之后会慢慢飘远,加上陈妈妈舍得放料,听孟半烟说要放红糖红枣,就放了满满一大锅,煮开掀锅都看不见鸡蛋,全是满满的红枣挤挤挨挨。 闻着味儿寻来的还有正好往松云院这边来的孙娴心,还没进院子就闻出来孟半烟在做什么,“阿喜,你闻闻这是不是地菜煮蛋的香。” “姑娘,好像是呢。”喜妈妈是孙娴心的陪房,这么多年了孙娴心身边比喜妈妈能干的人有许多,但是只有喜妈妈一直一直陪着孙娴心。 循着荠菜的清香和红糖红枣的甜香,两人一路走到松云院的小厨房外,孙娴心第一眼就先看见坐在院子石凳上,端着个小瓷碗吃得头也没抬的儿子。 武承安病得多吃的药更多,药吃多了败胃口。即便是成亲前的一段日子,秋禾几个总拿孟半烟当说头劝他多吃些,把身体养好些,用处也有限,孙娴心都多少年没见过儿子吃东西吃得这么香了。 松云院里以往只有药香飘散的时候,现在新奶奶进门开始张罗好吃的,院里的丫鬟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 毕竟武承安性子再好再不磋磨奴仆,可天天守着一个病病歪歪的主子,主子一病满院子的人就大气的不敢出,时间长了整个松云院的氛围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原本凑在一起嬉嬉笑笑等着吃,一回头瞧见站在小院门口的孙娴心,这才慌忙俯身道万福请安。 “娘怎么到这后面来了。”听见动静,武承安也起身来迎,“厨房里烟重油重,母亲还是去前面坐坐?” “这地方你来得娘就待不得?”孙娴心嗔怪般在儿子瘦削的背脊上拍了拍,跟他一起在小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怎么就你一个人吃,半烟呢?” “还在厨房里呢,她说还得多煮会儿才行,儿子这碗是她另盛的。” 武承安平时哪里会往厨房这边来,上一次进厨房还是在潭州,孟半烟差人送了吃的过去,才让武大少爷乐得颠颠儿地去厨房里看稀罕。 这次孟半烟说要煮汤,正是黏糊劲儿大离不开她的时候,自然就也跟着过来了。 偏这病美人还是个啰嗦的,让他在厨房外的石凳上坐着等还不愿意。非要跟在孟半烟身后,她走哪儿就跟到哪儿,嘴上还不闲着,这也要问那也要问,问得孟半烟烦了这才提前舀了碗地菜煮蛋出来,让他先吃着。 这本是孟半烟在王家,每次被几个小侄儿侄女缠磨的时候用的招数,谁知用在武承安身上也有用。 武大少端着甜汤眼尾都往上翘着,一副‘你们都没有,你们都得等着,就我能先吃’的得瑟样子,看得孟半烟牙都酸倒了。 儿子眼角眉梢的得意哪里瞒得过孙娴心,她看了心中越发觉得孟半烟这个儿媳娶得没错,一时间也忍不住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让端着甜汤出来的孟半烟忍不住拿眼神去示意喜妈妈,这母子两个是怎么了。 地菜煮蛋,这时节放在潭州城一文钱就能在街角的小摊子买上满满一大碗,到了京城侍郎府却成了个稀罕物。 厨房烟重,孟半烟干脆让丫鬟把甜汤端去后头花房,通风又清净正是吃东西的好地方。 孙娴心和喜妈妈两人吃得头也不抬,虽仪态依旧端庄,却能看出是真的喜欢高兴,到最后连碗底那点红糖水都喝尽了。 “母亲既喜欢,怎么这么些年在府里没做过。”孟半烟看着把满满一碗水都喝干净,鸡蛋吃了两个孙娴心,实在没忍住问。 “我本来还以为京城没地菜,原来就换了个名字而已。”孙娴心还想再吃,孟半烟从丫鬟摆摆手不让了。 那么一大碗吃下肚她都怕孙娴心积食,再吃晚上都不用吃饭了,“我还听春柳说陈妈妈做荠菜包子是一绝呢。” 孙娴心听孟半烟这么一说自己都愣了一下,是啊,明明什么都不缺,怎么自己就没想过弄这个吃呢。 孙娴心是个很少回首过往的人,此刻被孟半烟这么一问难得怔愣,才恍惚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小时候的她也和孟半烟一样,并不怎么习惯地菜煮着吃的味道,更喜欢的是汤里的红枣桂圆豆子,和红糖熬出来香香甜甜的水。 大一点跟着爹娘来了京城,起初每年到了时节阿娘也会在府里煮,说是祛湿辟邪,但后来父亲仕途坎坷,只能退一步往国子监仕林学子间去搏一个清流的名声,家里就渐渐不再维持在老家的习惯了。 再后来自己及笄嫁人,嫁给武靖的前两年是在当时还是侯府的安宁伯府里过日子。新嫁进侯府的新媳妇生怕行差踏错,上有婆母太婆婆要伺候,下有谢氏虎视眈眈,她哪里敢为了自己一点小小的摆不上台面的老家的吃食,就让厨房给自己另做。 后来从侯府分出来,倒是能自己当家做主了。但那些年武靖忙着仕途经济,府里又陆续添了姨娘通房和孩子。孙娴心每日忙得连多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更没心思去想这些。 吃食上面,正院的厨房一贯以武靖的喜好为主,孙娴心跟着他吃了这么多年,连辣椒都吃得少了。武承安这边更是以养生养气为重,该吃什么能吃什么,都要请大夫看过才行,就更没闲工夫想别的。 现在面对儿媳的疑惑,孙娴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这些年的辛苦,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像桩桩件件都不是很值得说起的事,可那些事又真切的发生过,并且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孙娴心整个人。 孙娴心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孟半烟也不催她也不继续问她,而是转身招手让半夏去厨房拿些点心小吃过来,孙娴心来都来了总不能真让人吃碗汤汤水水就起身走吧。 婆媳二人在花房矮榻上对坐,很快就有小丫鬟送了点心小吃过来,孟半烟在外谈生意的时候多了,明白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别让嘴空着是硬道理。 没话说那就吃东西,甭管是嗑瓜子还是搓两粒花生米,只要手里嘴上不闲着,就不算尴尬。 孙娴心却没见过这样的排场,三品大员的夫人出门访友赴宴,到哪里都要保持仪态风度。有时候说是说宴席,但其实好几个夫人太太们加在一起,也吃喝不了多少东西。 现在看着孟半烟弄出好些小碟摆满了方几,也来了兴致:“怎么弄了这么些东西,倒不像府里厨娘们想得出来的。” “陈妈妈她们都是见惯了世面的,哪里晓得我们市井老百姓的那点小心思。” 满几的小碟子里,除了四样糕点,还有盐焗的花生卤过的毛豆和两道凉拌的小菜,说是点心不如说是下酒菜。 “白糖多贵,做成好看的点心更贵。不如多弄点咸的辣的,吃开了胃再配一壶酒,什么说不了的话谈不成的生意,都能成。” “你啊,心思比鬼都精。”孙娴心知道孟半烟已经猜中自己大半的心事,也明白今天自己找过来肯定不止为了一碗地菜煮鸡蛋。 “你比我强,我当年嫁人做媳妇的时候,就不如你这般大方。总觉得我是嫁进侯爵府里,说什么做什么都生怕别人小看了去。其实后来想想,我孙家倒也真不差他武家什么。” “母亲这话说得不对,我大方是因为我遇上的是母亲。要是遇上的是郭珍那样的人,要么是她发怒打杀了我,要么是我先发狠弄死她,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日子。”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孙娴心已经习惯了孟半烟的毫不遮掩,“这话也就在我跟前说说,出了门就不要提了。 那府里那个到底是你父亲的妻子,你再有本事也别让外人抓住你的把柄。平日里该维持的面子情也要维持好,心里喜欢不喜欢的不那么要紧,左右只是送些不值钱的玩意摆件过去,要让旁人挑不出你的错处来才好。” 历朝历代无不把孝道看得极重,孟半烟对上孟海平确实毫无胜算,孙娴心今日话赶话说到这儿,是个什么意思她也大概明白了。 “母亲的意思我懂,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和我爹的怨我也不是一点没报回来,不算很吃亏的。” “再等一等吧,等月底我送走我娘就抽个空去一趟侯府。母亲放心,要说的话要吵的架早就吵完了,只要他们不再招惹我,我肯定老老实实的。” 孙娴心得了孟半烟的保证,笑容里又多了几分真切,亲昵地执起孟半烟的手连说了几声好,才让丫鬟把早准备好的礼单拿出来,里面都是要送给王春华带回潭州的东西。 第51章 孟半烟煮了两大锅地菜煮鸡蛋,除了松云院里的奴仆们分了些,孙娴心让丫鬟分了些拿回正院,其余的就都分给府里各处,连西院那边该送的也送了去。 等到晚间武靖回来时,已经听说自己大儿媳今天在家做了什么,看着摆在饭桌上,自己手边的精巧瓷碗,和妻子那边颜色深深的甜汤,心里还小小失落了一瞬。 “听说老大家的今天在府里分了潭州的特色甜汤,就这个?” 武靖换过家常的衣裳擦了手脸,坐下之后简直就是明知故问,还有意拿眼睛去瞄孙娴心,一副怎么只你有我没有的模样,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笑。 “是啊,老爷一向口淡,这东西滋味浓气味重,怕是老爷不习惯的。” 武靖年轻的时候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近五旬,容貌体态也依旧出色。要不是这样,当年孙家清流也不能把女儿嫁进勋贵府里。 武靖难得主动放低身段,语气动作里竟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这让原本打定主意不管他的孙娴心又忍不住软了心肠,让丫鬟又端了一碗出来。 武靖本是想缓和一下跟妻子的关系,却不想实在吃不惯这味道,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皱了眉头,又勉强吃了两口才彻底放弃,放下瓷勺把碗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老爷吃不惯这个味道也是寻常,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孙娴心第一次见武靖因为吃食皱眉没有心中忐忑,不过一口吃的罢了,喜欢便多吃些,不喜欢就不吃。 “第一次,难免有些不惯,以后夫人再做说不定就也跟着喜欢了。”到底是多年夫妻,武靖很敏锐地发现了孙娴心态度上的微妙变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反感,也不觉得被孙娴心忽视怠慢,反而觉得这样比往常自在许多。以往孙娴心处处周到,武靖偏生更愿意去谢姨娘那里,现在孙娴心收起几分妥帖的心,他又丢不开手了。 吃过饭,照例武靖是要往书房去的。等外面的正事处理完了,或直接歇在书房或去西院,总之回正院来睡的时候最少。 今天不知怎的却迟迟不动身,弄得孙娴心也没法做事。只好收拢精神与武靖隔着榻几相对而坐,“老爷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咱们夫妻多年老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孙娴心这话几乎就是怼着武靖的脸,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偏这人还装起傻来,来来回回问了些府里不痛不痒的事,才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冲孙娴心问道:“听说你下午还把汤送进宫里娘娘那里去了。” “是啊,我们姊妹都是多少年没回过老家的人,她在宫里比我更不得自由,往日也不是没送过,这次还是半烟亲自去厨房里做的,也好让她尝尝侄儿媳妇的手艺。” 孙婵心比孙娴心小几岁,当年本是要跟着父亲伯父一起回潭州的,却不想一朝被陛下看中,选进宫里成了妃嫔。入宫近二十年,一路从才人成了德妃,不说宠冠后宫也一直没跟陛下离心。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一直没能生个孩子,为此她的那点爱子之情也就全放在自家子侄身上,其中看得最重最心疼的自然就是身子最弱的武承安。 说起孟半烟,孙娴心的心情不免更好了些,武靖见了她这样也忍不住感慨,“看来这个儿媳妇是真娶对了,不仅长安喜欢你也喜欢,说不定宫里娘娘也喜欢。” “那是,难得她是个通透又能干的人,往后这府里的大小事情我也能放心交给她,到时候这府里的人也就消停了。” 孙娴心只比武靖小两岁,四十三的年纪放在别家府上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府里的事也大多由年轻的媳妇奶奶们管着,也就孙娴心实在没法子才事事攥在手里,这几年早有些力不从心了。 “夫人莫要拿这话来提点我,以前我也是没法子,长安那身子骨弱得连一阵风都不敢让他见,府里这摊子事哪里又敢让他操心。” 这话武靖以前也说许多次,但孙娴心见不得他事事偏心武承定,即便有几分道理听到她耳朵里也成了狡辩。 现在西院那边接二连三闯了祸丢了脸面,暂时老实下来。自己又多了孟半烟这个媳妇,心态渐渐平和不少,丈夫说的话也能听得进去了。 “老爷不必与我说这些,府里的孩子难道就不算我的孩子了。这些年我从未想过把老二老三他们接到身边养着,固然是心里惦记长安,分不出心思精力,可未尝也不是体谅他们母子分离的苦楚。” “这些年每次长安重病,我就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只眼没看住人就没了。由己推人,我也不愿让他们跟他们姨娘分开,倒叫我成了恶人。” “偏这样还让他们养大了心,我长安还没死呢就惦记着家业,你这当爹的也惯着。 老爷,你难不成真以为长安心里不难受?我这几年为什么处处掐尖要强,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长安。我不替他争,老爷就更要叫他寒心了。” 孙娴心说起这些心中难免酸涩,向来端庄持重的人也难得示弱几分,把武靖也看得软了心肠,登时就起身冲妻子作揖讨饶,老夫老妻的终于也找回几分昔日的温存,一同起身去了侧间里屋。 与此同时,难得尝到家乡味道的德妃,才刚刚把往自己宫里来的皇上迎进门,“陛下如何这个时辰过来,也不唤人提前来招呼一声,臣妾连头都没梳,蓬头垢面的看着不像话。” “哪里蓬头垢面,爱妃这般模样正是一派自然风流,宫里这么多人,独你有这般风姿。” 第30节 当年隆兴帝在御宴上看中孙婵心,第二天就下旨把人接进宫里来,距今已有二十余年。从十五岁的小姑娘到如今年近四旬,孙婵心再是绝代佳人,又怎么可能还如二八年华那般正青春韶华。 只不过孙婵心没孩子,又向来是个爽利的性子,近几年皇子们渐渐长大,前朝的局势慢慢严峻起来。 后宫年纪大点的嫔妃有孩子的为孩子打算,没孩子的也拉帮结派谋划。年轻的小妃子们又实在听不明白隆兴帝的感慨,只有孙婵心平日里多自己过自己的,隆兴帝这两年也就越发愿意往她这里来了。 “陛下今日过来,难不成只为了夸我这几句?稍早的时候我听宫人回报说陛下今日没来后宫,才准备早早的歇了。现在您又来了我这儿,说不得那些人明日要怎么编排我。” “你啊你啊,这话也是能直说的?”后宫不得随意打探皇帝行踪,孙婵心就这么直筒筒的说出来,偏隆兴帝还久吃这一套,不但不生气反而又坐得离她近了些。 “今天听他们说,你堂姐又托人给你捎吃的进宫了,这满宫里也就你们这里敢这么着,其他地方别说是要入口的,即便是些摆件顽器,都得小心又小心。” “陛下放心,送东西来宫门口的是我阿姐的陪房妈妈,接东西的是我的奶娘,我们从小一处长大,要是这世上她给我的东西都信不得,也就没什么东西是信得过的了。” 孙婵心才洗过澡身上正热着,被隆兴帝这么一黏就更加不舒服了。可又不能推拒,就只好装出一副随意样子伸手从榻上拿过一个软枕,抵到隆兴帝腰后,让他不自觉往后仰倒,两人这才拉开些距离。 “什么吃的这么稀罕,还要她巴巴的送进宫里来。” “臣妾老家的一种吃食,三月三正好吃的时候。姐姐最近收了儿媳,也是潭州人,她做了来我也跟着沾光。” 皇帝是往孙婵心这里来寻个清净,这话也本不过闲聊,却不想隆兴帝闻言突然一挑眉,“是武靖的大儿子,武承安?” “正是那孩子呢。”隆兴帝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孙婵心一时间拿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顺着话说,“那孩子身子不好在京城都出了名,如今能娶个体贴知道疼人的妻子,我姐姐和我都不知在心里念了多少阿弥陀佛。” “这事朕也听说了,是个商贾人家的姑娘,还跟新昌侯府扯上关系了,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陛下圣明,那事臣妾听说了,但没仔细问。姐姐只跟我说那姑娘能干,长安那孩子自己又中意,这事就算成了。长安身子虽不好,可要让他真看中谁却也不容易,人活一辈子怎么活不行呢,还不如顺了孩子的心。” 这话不知道戳中隆兴帝那根筋,沉默了好半晌才点点头,“你这话说得任性却也在理。朕记得当年老四出京,只有一个人去送了他,就是你这个侄儿,对吧。” 孙婵心一听这话心里忍不住狠狠跳了两下,事关皇子她也不管随意接话,只能乖巧坐在一旁看着隆兴帝,轻轻嗯了一声。 还是隆兴帝见孙婵心这幅模样,才反应过来。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安抚道:“朕没有怪你侄儿的意思,一个还未入仕的小子,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当年老四被疑心势大要篡位,才被自己一杆子支去南疆。如今几个大了的儿子各自心怀鬼胎,当年栽赃老四的事也渐渐浮出水面,当爹的这才想起还在南疆戍边喂蚊虫的儿子。 有了这一层心思,再想到武承安也就不觉得他混不吝左性了,反而觉得他能雪中送炭,倒是个不错的。 “朕以往只听说武靖这儿子身子骨弱,现在也成亲了,这身子到底如何了。” “以往也就拿药保着,倒是结了这门亲以后身子骨看着见好。只是年轻人又刚成亲,说不得还要腻歪一阵,好不好的还得再看看。” 孙婵心没把话说满,隆兴帝也不再多问,只说既然多了个同乡又懂事的侄儿媳妇,得了闲不如把人招进宫里来说说话,也不枉人家做些吃的都要专门送进宫里来。 第52章 武承安还不知道母亲和姨母都在明里暗里替自己谋划打算,眼下对于武大少来说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眼前这一道‘情关。’ 白天孙娴心过来在花房里跟孟半烟聊了许久,武承安原本要跟过去也被孙娴心以娘们间说话为由给拦了。 孟半烟刚嫁过来,武承安心里总有些不安,怕孟半烟不喜欢侍郎府里的日子,又怕母亲不满意孟半烟,整个下午待在书房里都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母亲离开又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 武承安不想把自己的不安表现的太露骨,又强压下来。一直等到两人吃过晚饭,见孟半烟还没有主动跟自己说一说下午的事,才着实忍不住开口问。 “娘白天跟你说什么了?还非要把我支开。” “就是提醒我,得了空还是要去新昌侯府一趟,侯府已经送了几回东西过来,我要再没个回应,怕外头的人编排我不孝顺。” 孙娴心给王春华准备的礼很全,除了给王春华的还有给张家的张莺儿的和王家的。孟半烟正忙着把这些东西清点一遍,这都是孙娴心的一份心意人情,不好怠慢。 “我娘也是,明知道你不愿意跟那府里有什么牵扯,怎么又来说这个。侯府愿意送东西过来是他们的意思,又不是咱们逼他们送的,何苦来呢。” 武承安和孙娴心不一样,孙娴心再是知晓孟海平孟半烟父女之间的矛盾,但也只是听说得多,武承安却是在潭州亲眼看着孟海平怎么逼迫的孟半烟,当老子的先把事情做绝了,如今又要拿孝道来钳制人,算个什么东西。 “我都没生气,你着急什么,到时候又不要你陪我去。”孟半烟其实不大喜欢旁人提及孟海平,不管是什么态度又或者是替自己鸣不平,她都不喜欢。 孟海平对她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所谓的发泄报复都只是皮毛。这根刺一直都在,孟半烟也没打算非要拔出来,什么释怀什么原谅什么一报还一报都是假的,她就是要带着这根刺一直到死都不放下。 “我……”武承安感受到了孟半烟一瞬间的烦躁和冲劲儿,他还没被孟半烟这么对待过,一时之间只觉得又羞又臊,“我这不是为你抱不平,你倒好怎么还凶上我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不平什么。”孟半烟脾气不算好,对上武承安的时候又多了几分不管不顾,“不平母亲主动来劝我去新昌侯府?母亲不来,难道我就真的能一辈子不去?” “况且母亲这也不算逼迫,侯府送了两回东西来没让我去见他们,也没让人把东西送到咱们这边来。真要是逼迫母亲何必专门来一趟,把侯府送的东西往我跟前一摆,我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难不成还有别的选择。” 武承安第一次被孟半烟板着脸教训,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铁青着想驳回去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自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杂乱无章,最后实在心里憋得难受,只能唤来丫鬟扶着自己往里间床上歇着去了。 本是想引着孟半烟来哄,却没想到外面那人是个没良心的胚子,吵完了还照旧自顾自干自己的事,武承安倒在床上都还能隐约听见她跟丫鬟对礼单的声音,就更气了!!! 可惜他身子太差,气得再厉害也有限,没把外间那混账王八蛋的孟半烟如何,自己倒先气得累了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夜都深了。 武承安身子弱,衣裳鞋袜都没脱就这么睡着了,再醒来连眼睛都是刺痛的。脖颈后头也酸疼得厉害,坐在床边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着床沿,想喝水喊人嗓子也哑着,还是孟半烟听见动静主动起身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坐下。 “慢这些,喝急了别又心口疼。” “你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是个不通人事的,你那些人情道理我一概不晓得,你不要来理我。” 武承安就着孟半烟的手喝了大半盏温水,攒了些力气终于能把怄了整晚的气撒出来。本来这话说出来是故意要挤兑孟半烟,却不想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最后干脆把脑袋扭向一侧,只剩个后脑勺冲着孟半烟。 “还这么生气啊,那要不我今晚上睡客房去,不在大爷跟前碍眼?” 武承安发脾气的样子像极了孟半烟才五岁的小侄子,明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要人哄,但嘴上打死都不服软。可真要是这会子走了,那才是闯大祸了。 “你!你走你走,你赶紧的走。我让秋禾现在就把客房收拾出来,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不拦着你。” 武承安怎么也没想到孟半烟居然还要跟自己分房睡,被她气了个倒仰,顿时就站起身来也顾不得眼前阵阵发黑,高声喊秋禾几个进来,要把被褥都给分了。 守在外面的丫鬟哪个敢搭茬接话,都躲得老远装死不出声,可又不敢不应主子的差事,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的,不成个样子。 只有翠云清楚自家姑娘的本事,“别出声别过去,有姑娘在呢出不了大事,谁现在过去谁讨不着好,别跟他们俩瞎掺和。” 翠云跟着孟半烟见惯了世情,比养在侍郎府里的丫鬟们更看得清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这算什么吵架,顶天就是闹一闹,只要没人拱火扭头就好了。 秋禾见她这样说,也点点头拦下想要去应差事的小丫头。只有夏荷脸上露出几分不忿,“翠云姐姐这话说得,这松云院里只有大奶奶哪来的姑娘。” “你是大奶奶跟前的人,你不听大少爷调派自然有大奶奶护着你,我们是府里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府里当差,可没有过主子喊人不应的规矩。” 夏荷这话本没错,但坏就坏在她语气里的嘲讽与尖刺,听得人心里膈应。翠云又不是认人搓圆捏扁的泥菩萨,立即就把话给还了回去。 “夏荷你这话是说姑娘只护着我不护着你了?那好,那你现在就进去,挨了骂遭了嫌到时候别哭。我们姑娘嫁过来这些日子,也没见亏待过谁,怎么只你挑挑拣拣比大爷还难伺候。” 夏荷是家生子,又长得好。被父母托关系送进松云院里当差之后,过的日子更是比外面小门小户的小姐还舒坦。 时间长了,夏荷就难免生出些野望来。比起赎身出府去嫁人或是配给府里的小厮管事,她都觉得不如留在松云院里。她又不嫌武承安身子不好,要是能留在松云院做个姨娘,岂不是比出去强上百倍。 这点子心思夏荷虽不曾跟人说,但哪里又藏得住。尤其武承安成亲以后,就她一人时常有闲话。 孟半烟早看出来了,但一直都没多说什么。一来她素日管着松云院里的采买,爹娘也都是府里的管事,孟半烟还没摸清楚府里的情况,不好就开罚人。 二来孟半烟一直都是论迹不论心的人,人嘛只要活着就都想往上爬。自己也曾想过要是有一天能拿到皇家供奉,赚得盆满钵满金银满地就好了,夏荷一个丫鬟出不去府,想当姨娘倒也无可厚非。 只要她光想不干出什么事来,孟半烟就暂时懒得跟她斤斤计较。翠云也知道自家姑娘心里怎么想的,这会儿也不过是堵了她的嘴,并不步步紧逼,把人臊得通红着脸避开,也就算了。 屋里的两人还不知道外边丫鬟们的争执,武承安见喊不来人越发羞恼,趿拉着布鞋就要往外间去。 偏气得急了腿都是软的,还没走两步就脚下踉跄,幸好孟半烟动作快起身扶住了这祖宗,才好悬没让他在屋里摔着。 “大爷这是急什么,我不过跟你闹着玩儿你还当真了。气我就气我你喊别人做什么,咱们俩的事你把满院子的人喊来就行了?” “你,你、你……” 武承安身段欣长,再是单薄瘦削也是个成年男子,即便被孟半烟扶住也往后退了两步才站住。 他怕自己压着孟半烟,下意识转身去扶她。可心里还搓着火,见孟半烟还拿话打趣自己,连眼尾都染上一抹红,是真真气急了。 “好了好了,今天是我的不是行不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是我这人不知好歹,心里憋着邪火儿全撒你身上了。” 孟半烟到底不敢把人真气出病来,总算朝他服了个软,又把人扶着重新坐回床榻上,“我说要去厢房也是逗你玩儿的,你在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 武承安就没见过孟半烟这样的人,想生气可被她一哄又气不起来,想算了又觉得今晚上这一遭自己实在无辜。最后只能又起身去喊丫鬟进来,这次不是要收拾厢房,只让她们去打水来洗漱歇下。 闹过这么一场,正是新婚腻歪得紧的两人终于有一个晚上是老老实实盖上被子并排躺着。 “长安,睡了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睡着了还是没有嘛。” “快了。” 孟半烟的手从自己被子里伸出来,又伸到武承安被子里,摩挲着握住他微凉柔软的手掌。修长的手指颤动了两下,又很快平复下来。 “对不起啊,今天是我不讲理了。” 也许是当家久了,孟半烟也添了好脸面的毛病,平时不显到了要紧的时候才较劲儿。其实方才孟半烟就明白这次是自己的错,可就是开不了口认错,非得等到现在熄了灯,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以前不这样,就算心里有火气也大多自己憋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今天见你说那些我就忍不住,旁人怎么说我听也就听了,你一说我就觉得委屈。委屈完了又觉得明明你都知道,又何必再说。” 一番话被孟半烟说得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其实还是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倒是武承安先听明白了,泄愤似的拿手指捏住孟半烟贴在他掌心的手使劲捏了捏,“我知道,你也就在我跟前不讲理,对不对。” 说罢便主动蹬了被子钻到孟半烟的被子里来,“以后我不问就是了,你也就是个窝里横,专挑了我这个软柿子来捏。” 第53章 两人闹过这么一场,倒越发腻歪起来,一连大半个月去哪儿都要一起,把侍郎府的众人从看稀罕到看腻了,如今连最好热闹的小丫鬟和婆子,都不大在意今天大少爷和大奶奶又一起去干了嘛了。 王春华出发回潭州当天,孟半烟早早地就带着武承安来送。这次回去王春华不想再一直待在船上,就说趁着天气还不热直接走陆路南下,等路上走得倦了再换水路。 一行人走到城外留客亭才停下,下车走到王春华身边,本以为自己早就练就铁石心肠的孟半烟,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眶,嘴角忍不住往下耷拉着,一副可怜狗崽儿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咱们家大姑娘不是最厉害的,今天怎么转了性了。”下了马车见着女儿急急往自己这边来,王春华还有心打趣她,等走近了瞧见女儿通红的眼眶,才慌了手脚。 王春华哪里见得女儿这幅模样,赶紧把人搂在怀里细细安抚,“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也就今年莺儿要出嫁家里忙些,等过了今年腾出空来,明年我再来看你。” “母亲别哄我,每年有每年的事,潭州离京城隔着千里,哪里是想来就能来的。再说路上这么辛苦,就是你要来我也不让。” 王春华今年三十七了,转眼就是往四十岁去的人。别人家四十岁的妇人都能当祖母了,也就王春华命不好生了自己这么个不省心的,才得放着安安生生的日子过不了,还要这么山长水远的往京城来。 “那就等得了空,你带着姑爷回去。孟家的根基到底在潭州,你也该回去看看,到时候咱们娘俩不就又能见面了。” 人哭的时候最怕有人哄,以往受了气挨了委屈孟半烟躲进屋子里,摔两个杯子落几滴泪,什么天大的事也都能过去。 现在被王春华搂抱在怀里,任由孟半烟怎么撒娇不讲理地拉着娘的衣袖不让走,反而哄不好。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哭得狠了还抽抽噎噎的,看上去是真伤了心。 还是王春华见时候不早,再不走今晚上怕是要错过住宿的地方,这才招手把站在远处的武承安叫到跟前来,把女儿往他怀里一塞,把哄孟半烟的大任托给了女婿,这才上了马车离开。 第31节 “母亲如何不再跟姐姐多说会儿话再走,我看姐姐是真舍不得您。” “舍不得也是要走的,京城这地方我住不惯,还是回家的好。” 王春华去年来的路上其实是想过不回去的,反正她和张杨只是半路夫妻,要是女儿真离不开自己,她一准儿是要为了孟半烟对不住张杨的。 可来了京城住了小半年,不说吃喝说话皆不习惯,女儿那边也事事顺利并不算艰难。自己留下她反而要分心,这么一来早回去晚回去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你们放心,我的姑娘我最清楚。以前在家的时候多要强的人,去年从家里来京城,出门的时候说不让我们送出门就硬是不让,自己带着人走,连头也不回。” “你们看着她哭得伤心,我倒是比之前要放心百倍。她小时候就这样,娇气得很。只不过是出了她爹那档子事,才不得不比谁都要强。” 孟半烟出嫁回门一路风光,侍郎府和孙娴心算是给了孟半烟能做到的最大的排场体面。甚至连这次回潭州,孙娴心准备的礼物都额外装了满满一马车。 但要说放心,王春华还是到这会儿才放心。即便她不清楚武承安那病病殃殃的身子,是怎么哄得女儿放下心防,但看着变得娇气的女儿,就比她嘴上那些保证来得强十倍百倍。 孟半烟还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小矫情的劲儿都被亲娘看透说破,送走王春华一行人,回城的路上都恹恹地靠在武承安身上,要是屁股后头能长尾巴,这会子肯定都耷拉到脚边了。 “中午咱们不回府了,我带你去宝月楼吃东西好不好。” “宝月楼?那个吃回鹘菜的馆子?” “对,就那家。听他们说那里做回鹘菜很正宗,香料都是从回鹘送来的,连陈货都没有。” “他们说宝月楼里一桌席面最便宜的也要八钱银子,最贵的上不封顶,就这样还要提前好些天定才吃得到。这么好的生意,哪来的陈货。” 说起生意上的事,孟半烟总算打起些精神,“你说去就去咱们也没提前定,到了吃什么?” “父亲在外面交际多,不光有朝廷里的同僚还有好些勋贵人家的亲戚朋友,有些人有些事不好在衙门里说,干脆往外面来。” 武靖的身份说起来有些特殊,出身勋贵之家却又不靠荫封,而是正儿八经科举二甲二十三名的成绩入仕。 入仕之后先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后又出京去任上做了两任地方官,之后才调回京城入了户部。翻一翻他的履历着实是漂亮,能办事又不务虚。 隆兴帝用得顺手,上官下属觉得武靖虽出身勋贵但没有那些膏梁纨绔的习气,是个可交之人。旧日的纨绔老友们也觉得武靖虽整日跟那些朝臣厮混在一起,为人却不迂腐古板,有事没事也愿意叫上他。 武靖在两边都混得如鱼得水,但勋贵和朝臣们之间却一直互相看不上,他也懒得从中撮合便都是分开往来交际。 衙门里多有不便又不想把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就在京城几个有名的馆子都包了雅间,平时武承定在外面厮混结交不少纨绔,都是把人带去那些馆子。 武承安常年不出门,今天带着人往宝月楼来,外头迎客的掌柜一时间都没认出来是哪家的公子。 还是看马车角上的家徽和马夫,再细细一思索这才摆出一副笑模样,拱着手哈着腰上前请安,“今日是哪阵香风,如何把大少爷吹到咱们这里来了。” “往日在府里就听说过宝月楼的掌柜最是长袖善舞,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孟半烟下马车时没带帷帽,武承安也不觉得哪里不对,“这是你大奶奶,今日专门带过来尝尝你家的味道,雅间可还空着。” “空着空着,大少爷慢着些。”宝月楼的老板是回鹘来的番商,掌柜却是地道京城里的人。也正因如此,京城里不少各处番邦异国口味的酒楼饭馆,只有宝月楼的生意十数年如一日的好。 两人到地方的时候正好是饭点,宝月楼上下三层,一楼是散座,二楼是普通隔间,三楼是单独的雅间。 看着侍郎府的大公子带着新娶进门的大奶奶出门吃饭,大奶奶连个帷帽都不戴,还是引得不少人转头多看几眼。 有那胆子大的闲人高声道喜,羞臊得武承安耳根子通红,却还是强装镇定回身拱手道谢,又惹得那几人扯着嗓子说大少爷客气,明明都不认识一来一回的,聊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你别怕,再过阵子就好了。我这人病病歪歪的在京城也出名了,街面上的那些人浑闹惯了,倒也没坏心。” “我不怕啊,他们又不是说咱俩的坏话,不妨事的。” 进了三楼雅间,孟半烟看着脸上的红还没褪干净的人就来安慰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武承安见这一路总算得了她一个笑脸,就也跟着笑。 随行伺候的丫鬟们都习惯了,自家主子在大奶奶跟前这幅不值钱的样子。只有掌柜的没见过,虽说不好是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自己挺多余的。 便也没再多抖机灵,给武承安和孟半烟奉上茶水之后,又问过两人有没有忌口,便下去安排菜色去了。 掌柜刚退出去没多会儿,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孟半烟还以为他们家上菜这么快,让翠云去开门才发现外头站着的是个眼生的。 瞧着像是哪家的管事,一见武承安就先跪下磕头请了个安,再站起身来就说隔壁谢家舅爷也在,请大少爷过去叙一叙。 孟半烟记性再好,关于武家的亲戚间的联系也都还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一说舅爷她还真愣了一下,怕是孙娴心还有什么姓谢的表兄弟之类的。直到看着武承安变了脸色,才想起来府里还有个谢姨娘。 “这是哪里来的野人,说闯就闯进来,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武承安嘴不如自己快,她怕这人气性大嘴皮子笨再把自己气着,就干脆抢在他前头发了话。 谁知那人脸皮还厚,见孟半烟发怒不但不退,反而又作了个揖,“好叫大奶奶知道,我家姑奶奶是府上谢姨娘,姨娘是正经良妾,我家老爷又回了京城述职就等着授官了,如何不是亲戚。”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大爷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多出来个舅舅。”没等人把话说完,孟半烟就强行打断,“大爷的大舅舅如今是国子监的司业,二舅舅在扬州任上,你家主人这是哪门子的舅舅。”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孟半烟冷着脸让安福上前按住了那小厮,又示意珍珠拿布巾堵了他的嘴。 “好叫你知道,咱们府上不光是大爷,就是底下这些弟弟姊妹们,也只有两个舅爷,旁的一概不算数。这话是我说的你记准了,回去原模原样的学给你家主人听,既回了京城就多少要仔细些,别乱了规矩叫人笑话。” 谁也没想到谢家老爷本自以为的‘给面子’来请武承安过去喝杯酒,会让自己颜面扫地。 门外等着上菜的店小二也唬得连进门都是踮着脚的,只有武承安笑得见牙不见眼,执起酒壶给孟半烟倒酒布菜,仿佛方才的事,压根没发生过。 从宝月楼出来,两人没再在外面多逛径直回了府,武承安除了成亲那几天再没那么早起床,这会儿早困得不行,回房连衣裳都没换就往床上一躺,不动弹了。 “主子,您先起来换身衣裳再睡啊,这么躺下也不嫌身上灰大。”琥珀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平时说话办事比秋禾还爽利几分,就连武承安有时候都怕了这丫头。 偏她又能干,院子里大小事情除了秋禾便是她管得最多也最妥帖,珍珠办事也仔细但为人不如她泼辣,松云院里人人都知道要是哪天秋禾出去嫁人,顶上秋禾位置的一定是琥珀。 “算了,你让他躺着吧,等会儿他自己闻着自己身上的汗味,自然就起来了。” “以前我们私底下还总说,幸而如今多了大奶奶能管得住主子,现在可好,大奶奶也是惯着大爷的。” 琥珀本就是怕武承安这般随意,再惹了刚进门的孟半烟不喜欢,一看孟半烟也不在意这些就也不劝了。 这些日子武承安已是难得的勤勉,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有些心疼了,现在见大奶奶是个体恤人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赶紧就唤了小丫鬟进来,去伺候武承安脱鞋盖被。自己则绕到孟半烟身后,准备伺候她卸下钗环,盘个更轻便的发髻。 第54章 阿柒上午见孟半烟在王春华怀里哭得那样,回家之后怎么琢磨怎么不放心,等到吃过中午饭实在待不住,干脆又来了侍郎府。 侍郎府里上下都知道大奶奶身边的阿柒姑娘,她进出府里不需要通报,自有门房上的小厮把人往松云院这边带。 孟半烟刚坐在梳妆台前换了衣裳卸了钗环,听外面的小丫头来报说柒姑娘来了,便让香菱替自己编了个大辫子垂在背后,就起身拉过阿柒往后头抱厦里去。 “你这是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啊。” “看姑娘在府里过得好不好,怕姑娘对我们报喜不报忧。” “那按你看的,我在这府里过得如何?” “马马虎虎,暂且还过得去。” 阿柒听孟半烟这么说,还真就仔仔细细打量起来。那毫不遮掩的目光,让香菱几人跟在后面都面面相觑。她们只知道阿柒姑娘是替孟半烟在外面办事的,可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孟半湮没说她们也不问。 现在见两人之间相处这般随意又亲昵,就一定不止是孟家的管事,又或者大奶奶放在外面的掌柜那么简单。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香菱就已经决定要在松云院里收拾出间屋子来,别以后阿柒过来连个落脚歇息的地儿都没有。 “今天过来真就只为了看看我?要是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憋着,说出来我总能给你参谋参谋。” “真没什么大事,姑娘刚成亲咱们心思都在这上头,孟大叔现在天天就在城里转悠也不去酒坊,我问他他就说不着急,得先保证你这边都安稳了,再说以后的事。” 阿柒还没来过后面抱厦,看着这么一排屋子就这么放着也不做什么用,只拿来当个歇晌玩乐的地方,还是忍不住小声跟孟半烟嘀咕。 “外面那些老百姓都说户部侍郎府上重庶子轻嫡子,这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姑娘,莫不是外面那些人乱说的吧。” “人活一世,有几个人真把祖宗规矩天天顶在脑袋上过日子的。说什么这啊那的,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你有本事人就敬着怕着,你没本事再尊贵,也不过那么回事。” 两人挑了最里面一间能看见花园子的屋子坐下,武承安对于从父亲那里拿到府中腰牌的事,显得格外畅意抒怀。孟半烟虽也乐得见他们父子两个关系缓和,但更多的还是忍不住暗自感慨。 “你说这府里的老爷真就那么重嫡庶吗,我看不见得吧。说到底还是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谁厉害他更看重谁罢了。 这些屋子都是夫人给儿子争来的,只要她还姓孙,咱们潭州的白麓书院还没倒,这些东西都算不得什么,跟重谁轻谁关系也不大。” 阿柒听她这么说反而安心了大半,她就怕这高门大户里全是些蠢蛋。既府中当家的人不是迂腐的人,那就各凭本事呗。 阿柒放了心,嘴上就忍不住絮叨起来,先是挨个把家里众人的情况跟孟半烟仔细说过一遍,又着重把王苍谢锋几人提溜出来。 “姑娘给苍少爷准备的五百两银子,苍少爷没要。他说要在京城开医馆,这五百两只能租个一点点大的铺子,赚的看病钱怕是还不够抵房租的。” “苍少爷自己出去在咱们坊里找了个药铺坐堂,他说一来不荒废了自己的本事,二来多看看北地的病症到底跟潭州有什么不同,三来也能照顾家里和你这边。 他一再叮嘱我跟你说,说这次能跟着你出来已是难得的好事。今年一整年的俸银也早早地给了他,平日不要总想着他,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没法子安排自己了。” 王苍是个内敛的性子,但是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定下的事那就是定下了,孟半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谢锋倒是隔三差五往城外去,前几天我也跟着去了一趟,该置办的东西都差不多置办齐了。 其余不出城的时候就多在城里各处走走看看,有时候回来在屋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我去看过他那些账册本子,也就他自己能看懂,我多看一页都头疼。” “是了,谢锋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我又不让他多喝酒,可不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孟半烟听着阿柒说家里众人,心里不免升起一丝烦躁。侍郎府里的事急不得,人家是绵延几代人的大家族,自己不过是个外来的媳妇,即便厉害些,也没有一上来就翻了人家天的道理。 “姑娘你别急,还有件好事留在最后没跟你说呢。”阿柒见她皱起眉头,就知道她有些心急了。 “还记不记得你送给姑爷的长安酒,那日喜宴过后姑爷送了些出去,现在在京城也小有名气了。有人打听着问到家里来,问还有没有存货,卖不卖呢。” 长安酒好,孟半烟有这个自信,入口绵密醇香悠长,又不像寻常烈酒那般浓烈,即便是不胜酒力的妇人孩子,也大多都能喝上一些。 起初自己琢磨这个酒,只是为了哄自己高兴,没想到兜兜转转送了武承安,也正好契合了他这个人,看上去温温润润算不得极有棱角的,但真的相处起来,就能明白他也有他的好处。长安二字,倒是正配了人又配了酒。 “卖酒的事不能急,这酒府里剩下的也不多了,供着家里或客人和吃是尽够了的,要卖却卖不成样子。况且我又新改了方子还来不及试,再等等吧。” 酒不像别的买卖还讲究个时令,过了新鲜劲儿就没人要。酒这东西只要好,就不怕卖不出去,即便一时半会卖不掉,酒也是越存越值钱,不用急在这一时。 “嗯,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况且这酒和酒方子姑娘都送了姑爷,赶明儿真要卖,说不得还得姑爷点头呢。” 这话说来就纯是促狭了,惹得孟半烟往阿柒身上连扔了好几个松子壳,逗得她连连合掌叨扰,才把这话头给揭过去。 说完正事,孟半烟靠着迎枕半躺下来。阿柒盘腿坐在榻几旁,拿过摆在盘子里的枇杷剥皮,三两下剥出一个抵在唇齿间拿巧劲儿一吮,就整个吃进嘴里,连手都没脏。 看得孟半烟也坐起身来说要吃,两人就一个接着一个,把满满一盘子枇杷吃了大半去。 “你这法子好我得学一学,枇杷清润止咳那人也喜欢吃。就是不会剥皮,每次弄得手上水淋淋黏糊糊的,过后来衣裳都要换新的。” “那人是哪人?姑娘如今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往哪里有这仔细的心思。” 阿柒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打趣孟半烟,她只看惯了孟半烟精明能干的样子,现在这样柔和了眉眼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见。 “你别拿我打趣儿,我既入了这个府就不得不当好这个大奶奶,若十分不愿当时也就不走这一步。既走了就没有心不在焉的道理,他如今带我至诚,我自然也是要替他着想的。” 刚才身后跟着好些丫鬟,孟半烟这话也不好说,现在没了外人也就没了顾忌,“我知道你刚才见我,觉得我不如以往在家的时候肆意。可人活着就是这般,没有事事都如意的时候。” 孟半烟边说边挑了个圆鼓鼓的枇杷,学着阿柒的样子剥皮,“况且那时候的自由,也算不得完全随心如意。” “县衙府衙上下各处哪里不要打点,哪个不要讨好。光是多花些银子也就罢了,偏衙门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贪厌不足的,心情不好了卡你一下,缺钱了上门里认捐,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要你的命。”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孟半烟自认是个俗人,现在让她在回潭州去受府衙县衙里那些人的气,她就觉得自己怕是受不住。 第32节 “姑娘说得有理,都说鸡犬升天,以前在潭州的时候我仗着姑娘的势,街面上好歹把我当个人看。如今咱们得了侍郎府的倚仗,哪能只讲好处呢。” 阿柒是个聪明人,道理都摆在明面上了没什么想不通的。既孟半烟不如以前自由,那自己往后就多往这府里来就是了,活人总不能被规矩给憋死了。 两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傍晚阿柒才急匆匆往家赶,孟半烟要留她吃饭,她只摆摆手不肯。孟半烟以为她客气又留了留,谁知她晚上约了新认识的好友喝酒,才不愿在侍郎府里多待。 孟半湮没想到被武承安随手送出去的长安酒,还有后续。一时间高兴起来,送走阿柒就直接回了正院,见屋里武承安赖在床上没起来,就干脆也蹬了绣鞋,跟他一起合衣躺下。 没想到刚一躺下就被武承安抱着笑,笑得孟半烟一头雾水才轻声跟她咬耳根,“琥珀还生怕你嫌了我这个懒样子,没想到大奶奶同我是一个被窝里的人儿,这下咱们俩都没换衣裳都把床赖脏了,就谁也嫌不得谁了。” 也许是之前吃过的苦头太多,现在得了这么一点儿甜,武承安显得格外舒心,原本太冷清的人变得跟个粘人小狗似的,听得守在外间的香菱和翠云直摇头。 摇头完了互相使眼色,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两人还真是注定的一对。在外面瞧着一个厉害一个清冷疏离,关上门来幼稚得还没长大似的,但凡换个人恐怕都处不了这么好。 武承安睡懒了身子磨磨蹭蹭不愿意起来,本想着让丫鬟把晚间的饭菜端到房里来吃。没想到正院里庆妈妈过来把孟半烟带了走,说是夫人晚上要跟大奶奶一起吃饭,让大爷自己在松云院里吃。 听得武承安一愣一愣,坐在床边拉着孟半烟的衣袖抬头看看他,在转头看看一脸憋着笑的庆妈妈,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这怎么就剩我落了单了呢。” 第55章 “今天去送亲家母太太,大奶奶如何不多在外面逛会子再回来,要不是前儿个收了礼部郎中府上的请柬,夫人还说今日是定要跟着您一起去送亲家母太太的,正好也能出去走动走动。”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中午吃饭的时候碰上了件事,虽没闹大但总归扫了兴,就先回来了。” 武承安回来就躺下了,孟半烟这边又被阿柒绊住脚,原本下午就该去回孙娴心的事便耽搁了。本来孙娴心不让人来请,孟半烟今晚上也是要去一趟正院的。 庆妈妈是孙娴心身边最精明的妈妈,听孟半烟说这话就知道这事一定是要跟孙娴心说的,也不多问,只又闲话了几句便到了正院。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孙娴心不要孟半烟这个儿媳在自己跟前立规矩伺候,只由着孟半烟净手之后给自己盛了碗汤,就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 “母亲找我找的正巧,今天出门路过桂香坊,买了好些果脯蜜饯,大爷说了他一半给母亲留一半。” 武承安总要吃药,屋里少不了常备着各种蜜饯甜嘴,京城里大的小的有名的没名的铺子都被他尝了个遍。 桂香坊主营各色糕子点心,在京城也算不得大铺面。果脯一类起初只是老板娘守店无趣,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起做来打发时间的。 没想到做出来的味道不错,自家又吃不完,就干脆放在铺子里卖。正好撞上那阵子武承安吃腻了别处的蜜饯,出门办事的彩蓝看见桂香坊的老板娘,自己一边卖一边吃得带劲儿,就买了一小包回去。 自那以后,武承安很少再吃别处的蜜饯果脯。孙娴心也常差人去桂香坊买东西,一来二去地桂香坊的名气就在侍郎府的交际圈子里传开了。 现在桂香坊里有一半都拿来卖色果脯蜜饯,不单有散卖的还有攒成精致小匣子的,专门卖给官家富户。每次出了什么新鲜的,都要提前送到武承安这里来。 “他一半我一半,这不省心的就没想着你?你也是,不好事事惯着他的,该辖制的时候就要辖制住他。” 孙娴心看过丫鬟手里捧着的蜜饯匣子,立马就让婆子接过来收到里间去了。她眼底的满意熨帖做不得伪,嘴上却还忍不住跟孟半烟絮叨。 “你别看他身子骨不好,其实性子又强又硬,他认定了要办的事,就是他老子来劝也劝不动。你现在要不趁着刚成亲降服了他,以后可有得你头疼。” 这世上大多只有婆母跟儿子嘀咕怎么降服儿媳的,偏到了孙娴心这里调转了个头,字字句句都是巴不得孟半烟把武承安攥在手心里才好。 “母亲不知道,大爷强有强的好,现在脾气怪些都还有人欺到他头上来,要真是那等好说话的软和性子,还不知道要平白受多少气。” 饭桌上就婆媳两个,也没那么多食不言的规矩。孟半烟见孙娴心也吃了几口饭不至于气得胃疼了,就把中午在宝月楼碰上谢家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幸好是我和大爷一起,要他一个人只晓得发脾气又说不过那些伶牙俐齿的小厮,说不得就要吃亏。” 成亲这么些日子,孟半烟算是摸清了武承安的脉。这人只在亲近人跟前话多些,出门见客的时候脾气排场都不少,可就是少言寡语。 见着喜欢的聊得来的,他也是听得多说得少,非要多处几次彼此熟悉了,才能多接几句话。 要是遇上不喜的人,扭头转身就走那是给面子,若是旁人不要这面子非要往上凑,他身边向来有会功夫的小厮护卫,这人就能让松青动手把人打出去。 今天若是他独自碰上谢家的人来舔着脸认舅爷,恐怕真能打起来。到时候甭管道理是怎么样,就他这个做派一定免不了被人说乖张孤僻。 即便今天有孟半烟在,把礼法道理都摆明说清了,从宝月楼出来的时候还免不了被人小声议论。孟半烟都不用去听也猜得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哼,那起子混账东西,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蹬鼻子上脸,什么玩意儿!” 谢家是在孟半烟和武承安成亲第三天回的京城,谢家离京二十年,早年间的房子卖了,只得先赁了一处宅子落脚,等去吏部述职等着皇上召见过后,确定了能留在京城补官再重新买宅子安家。 谢家从祖父那一辈儿起,只出了谢尚书一个能人,京城里早没什么正经亲戚了。 本以为他们回来会先消停等授官,却不想第二天就递了帖子上门来,说是要来拜访武靖,顺便看看谢姨娘和几个孩子,叙一叙姻亲情分。 帖子本是送到孙娴心手里的,因着武靖把府里腰牌给了武承安的事,孙娴心和武靖的关系难得缓和了不少。那帖子孙娴心就没留下,直接派人送到武靖书房里去了。 帖子送过去两天,武靖都没个反应。直到第三天孙娴心实在好奇,才忍不住问了他。 “这事是谢家轻佻失礼,你父亲也说没这样的道理。当年他谢铨把两个姑娘送去安宁侯府,本就是一半攀附一半托孤。 那时候的谢家没人敢沾,老太太做主把大小谢氏做良妾赐给儿子们,已然是全了两家的情分,如今他谢家再是起复也没有拿乔的本钱。” 孙娴心提起谢家就忍不住皱眉头,“老爷没回帖,只派人去了一趟谢家,说要是谢大人是以同僚的身份递帖子,侍郎府自是扫榻相迎。 要是单要看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愿意还能把谢姨娘送去谢家小住几日。但要说姻亲就大可不必,他武靖只一个老丈人,眼下还在潭州白麓书院做山长,两个舅兄也都在京城,实在谈不上什么姻亲。” “这……”孟半烟回来的路上猜过,谢家的人那么理直气壮来敲武承安的门,是不是私底下已经跟谢姨娘或是武靖通过气,是故意来找茬的。却没想到这家人是在武靖那里吃了瘪,才故意往武承安这里来。 “本想着这事就这么了了,你和长安才成亲没多久,说给你们听也没意思。没想到偏碰得这么巧,又被他家的人给缠上了。好在有你,倒也不算吃了亏。 这事放一放,谢家能不能留京还没定下,他家老爷在任上又确实攒了功绩,咱们等等看,等西院那边到底想要如何,才好再想法子。” 孙娴心亲昵地拍了拍孟半烟的手,“今日叫你过来一是陪我吃饭,二来是要给你做新衣裳。今天下午宫里来人传话,德妃娘娘让我带你后日进宫,去给她瞧瞧。”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孟半烟也会暗自琢磨,怎么去年还在发愁怎么应对简知府的盘剥,今年就成了侍郎府里的大奶奶。 武承安虽没个官身,但架不住武靖管着户部这个钱袋子。现在的户部尚书都七十八了,老爷子稳重有余野心不足,眼下只等着内阁中哪个阁老退下来,把他补上去混上一任,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告老还乡,全了这一世的念想。 谁都知道现在户部真正主事的是武靖,更知道户部尚书甚至内阁宰相的位置早晚都有武靖一个,如此一来孟半烟也成了鸡犬升天捎带着的一个,不管是府里还是出去,甚至是孟家也都跟着水涨船高。 但要进宫这事还是冲击到了孟半烟,吃过晚饭被孙娴心过家家一样打扮,试了好些今年京中时兴的布料,又拿了两套崭新的头面回到松云院。 进了屋才软了腰肢,挨着半躺在美人靠上的武承安坐下,“母亲方才跟我说,宫里娘娘要见我。” 武承安这几年虽没进过宫,但早年年纪小的时候也常被孙娴心带去德妃宫里。又或是跟四皇子一起读书那两年,宫里能去的地方也都逛遍了。 一听宫里娘娘要见孟半烟也不觉得稀奇,手里捧着的话本子都没放下,“我小姨母那人性情最是爽利,你去了肯定跟她投缘。” “我是跟你说投缘不投缘的事吗。”孟半烟见不得他这般清闲的样子,欻一下就把他手里的书给抽了,“我,一个商贾人家的孩子,家里三辈儿都没出个读书人,我怎么能进宫呢。” 真不是孟半烟自惭形秽自己看不起自己,只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都说士农工商,孟半烟再是不看轻了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以前进个县衙都要通传等着的人,怎么就要进皇宫了? “那要不我送你和娘去宫里,我就在外面等着。” “可别,咱们家离宫里才多远,有母亲带着我不够还要你去送,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没见过大世面是不是。” “那就不兴是我离不开大奶奶,非得时时刻刻缠着大奶奶才安心?” “你少跟我这儿贫嘴,你还能拿个锣在皇城外面敲,路过一个就跟人说一遍,你肯说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刚还半躺在美人靠上的男人这会儿坐起身来,软了骨头似的趴在孟半烟背后,轮廓锋利的下巴抵在她肩头,还隐约硌得有些疼。 “半烟,我不贫嘴。你怎么就去不得皇宫了,你是我武承安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侍郎府里嫡出长房的大奶奶。宫里的娘娘和陛下也没多长个脑袋,别怕。” 话是这么说,孟半烟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到了要进宫这天还是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武承安亲自把人送到正院孙娴心那儿,又站在门口看着孟半烟上了马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府。 “等会儿进了宫别害怕,宫里的规矩周妈妈和香菱都懂,不妨事的。” “母亲放心,我就是还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紧张一会儿等真进了宫就没事了。” 孟半湮没故意遮掩自己对未知的紧张,毕竟自己去年还是为了年底能多挣些银子都要费劲巴拉的商人,现在要跟着婆母一起去皇宫里见皇妃,搁谁身上都紧张。要真不紧张的,恐怕才是缺心眼儿。 孟半烟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听得孙娴心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拿手轻轻去锤孟半烟,“你这促狭的,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人家心里没底只巴不得藏深了谁也不让知道,你倒好全自己说出来。” “母亲,我不说难道别人就不知道我是土包子了?我装得再唬人,恐怕也能让宫里那些精明极了的人一眼看穿。 倒不如坦荡些,乡巴佬也有乡巴佬的好处,起码宫里的娘娘们平日里就肯定难得见我这样的人,是人就图新鲜,说不定我这样反而讨喜呢。” 孟半烟当年刚要出家门做生意的时候,孟山岳就想要她作男子打扮,被她一口回绝了。整个潭城县谁不知道孟家只一个女儿,自己别说传男装出去,就算是披一身虎皮出去也没用。 还不如大大方方着裙戴钗出去,外面有看不上自己是个女人的,就一定有把自己当个新鲜瞧稀罕的。但不管他们抱着什么心思,只要肯给自己一个跟他们做生意的机会,待到自己站稳脚跟,就再不怕什么了。 眼下也是一样,人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再穿金戴银也是无用。不如坦荡些不懂的就问就学,反而更好些。 第56章 孟半烟和孙娴心出门没多久,西院的谢姨娘也等到了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老父亲。 一向孔雀似的骄傲的人,在看见白发苍苍亲爹时,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哭得几乎站不住,手指紧紧攥着父亲手背上的青筋都全暴了起来。 当年谢铨坏了事被贬谪出京,一撸到底去了岭南偏远县城任县令,当时人人都觉得谢家没指望了,别说再回京城,就是一家子能不能活着到岭南都还两说。 当时谢铨的妻子已经死了,家里只剩两个大女儿和两个小儿子。姨娘有两个但不中用,带上一起走行,留下看家着实守不住。 两个儿子还小,带在身边多蹉跎些年不妨事,万一在岭南有起复的机会也未可知。只两个及笄了的女儿实在不好带过去,去了岭南不说熬不熬得过湿热瘴气,即便熬下来也耽误说亲嫁人。 谢铨犹豫了一个晚上,就带着两个女儿送去了安宁侯府。谢铨当时犯的事有一半是替后来的安宁伯爷顶了祸,要武家留下自己两个女儿,不算过分。 这道理当初把人送走的时候,谢铨就一五一十地跟两个女儿说了。谢姨娘的姐姐当时已定了亲事,可惜谢铨出了事那家人家就退亲了,对于父亲说的这些道理,她听不进去也不愿听。 只有谢姨娘一边啜泣一边跟谢铨保证,让他安心去任上。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大谢氏在安宁伯府里做姨娘做成了个透明人,谢姨娘在侍郎府生儿育女,要不是孙娴心家世太好为人又足够强势,如今怕是整个侍郎府都要被她收入囊中,倒也算得上是兑现了她的承诺。 父女姐弟多年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二十余年的蹉跎,不光让谢铨成了年近七旬满头白发的老人,也几乎消磨尽了他心里多余的愁肠婉转。 亲眼看见女儿外孙一切都好,老头儿很快就平复下来。“前几天,你弟弟在宝月楼碰上武承安的事,听说了吧。” “怎么没听说,这两天府里都传开了。那些个婆子丫头最是会捧高踩低,见老爷对这事装聋作哑,就一个个背地里看西院的笑话。” 武靖不认谢家是府里的正经亲戚,好歹是私底下派人去谢家说的,没闹到明面上来。武承安和孟半烟两个毛崽子却是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给谢家好大个没脸。 事后武靖的态度又暧昧不明,以前自己在夫人手里吃了亏,过后他就必定要把武承定叫过去安抚,不然就要送些东西去自己孙儿房中,这一次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不就是默认了孟半烟的说法。 “这事不怪武大人,是我想简单了。” “爹!” 谢铨看着女儿因羞愤而涨红的脸,说出来的话好悬没噎死她。谢姨娘听了这话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她这辈子最不甘心的事就是给人做了妾,连带儿子女儿都要平白矮那病秧子一头。 “你急什么,我知道你这些年养大定儿不容易。这么大个府邸,你不争就没有立足之地。” “但那是之前,现在你爹你弟弟都回来了,咱们家又是正经的官宦人家。以前你用在后宅上的那一套就该改一改,侍郎府里嫡庶长幼不能乱,往后你在夫人跟前也得更谦卑些才好。” 谢铨字字句句都如同尖刀捅在女儿心上,谢姨娘几乎要坐不住跪跌到地上,还是一起来的谢从钰扶住姐姐,“姐姐莫急,父亲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安心。” 人在什么位置做什么样的事,这是谢铨一辈子奉为圭臬的道理。当年被贬谪出京到岭南做县令,他还能一步一步爬上来,靠的也是这个。 他比女儿更清楚孙娴心的家世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更明白武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愿得罪孙家,就必须要女儿主动退一步,才好谋求更多。 第33节 “孙为羡在国子监里做司业,你只看着眼前这点家产,怎么就不知道给阿定谋个官职。府里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还在吧,武承安那个身子必定是用不上了,你为什么不提承定讨了来。” “父亲如何知道我没要,早几年前就说了让承定去国子监读书,以后即便考不上进士,也能名正言顺谋个官职。偏夫人不肯,只说武承安还没个着落,怎么能把国子监的名额给庶子。” 这些年谢姨娘一直没能全然压过孙娴心,不就是差在家世上。她倒是愿意不要脸撒泼打滚的闹,把去国子监的名额给儿子闹回来。 可之后呢,进了国子监孙为羡是司业,现任祭酒是孙老爷子的亲传门生,里面还有不知道多少先生老师都跟孙家有关系。要让他们知道武承定入国子监的资格是怎么来的,进去了也没好日子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武承安身子不好,这名额空着也是空着。孙家要娶个商贾女做儿媳争家业那就让他们争,我们主动退一步,再去要这个名额总不算无礼了。” 谢铨想得挺周全,连以退为进都想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府里,总有人主内也要有人主外。只要咱们能把承定托上去,府里这点家产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往后你儿子要是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到时候府里不怕他说了不算。她孙娴心和孟半烟再能干,说不得也只是个管家的命罢了。”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一番话说出来就让谢姨娘和武承定全开了窍。一时间恨不得马上就去跟他爹表白表白,家里的产业他不要了,只要能去国子监读书入仕就行。 还是谢铨拦住了外孙,要谢姨娘派人去松云院传话,又让自家儿子跟武承定一起过去,一来为给宝月楼那天的事道歉,二来去探探他的口风,要是这事武承安自己愿意,就更好办了。 武承安全然不知自己又一次被西院惦记上了,送了母亲和妻子出门,他就回房补了个回笼觉,睡得日上三竿才起身。 孟半烟外祖家是开医馆的,这些年即便不学听也听了许多养生之道。跟武承安成亲以后第一条规矩,就是要把他三餐不按时的毛病改过来。 以往孙娴心每次看儿子病病殃殃说起不来的样子,就总要心软,何妈妈多唠叨武承安几句,她还要在中间做和事佬,替儿子和稀泥。 现在有了孟半烟,松云院的事孙娴心就几乎不管了。武承安有时候懒劲儿上来起不来床,那就不起来。没胃口不愿意吃饭那就不吃饭,只是过了饭点再想跟以前那样,心情好了要碗汤,饿了要碗面就不能了。 院子里的丫鬟想要偷偷接济主子,也一个一个被孟半烟抓了个正着。孟半烟明着跟武承安说了,以往他身子不好想多睡会儿多躺会儿那都由着他,可一日三餐不按时对身体百害无一利。 可以少吃不能不吃,少吃以后再饿想吃什么都行。但要是直接把三顿饭混过去不吃,过后又来胡乱弄点东西填肚子,那就不行。 武承安被孟半烟整治过几回学乖了,到了时辰便让老实起身,吃得下吃不下总要坐到饭桌前应个景儿。坚持下来,胃口确实比之前好了些。 今天孟半烟不在他更懒得折腾,只让厨房弄了碗薄皮大馅的馄饨,配上几样辣口的咸菜。本以为吃不下,没想到吃了两个开了胃,把一整碗都吃尽了。 武承安这边刚吃完饭,就听见外面丫鬟来报,说谢家的人要过来。 “少爷,二爷带着谢家大老爷谢从钰来了,说是从任上带了些土仪回来,要来见见您。” “老爷呢,他们不去见老爷来我这里干什么。” “老爷不在,夫人和大奶奶也还在宫里没回,许是这样才过来的。” “只他们两个?” 武承安知道谢家今天来府里的事,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谢家的人还挺执着,在宝月楼闹了那么大个没脸不够,今儿又要见。 “是,谢大人还在西院,想是跟谢姨娘多年不见抽不出空来。” “你先把人带去书房里坐着,我马上过来。” 武承安不常见客,即便家里来了什么要紧的客人不得不露面,也都是他去正院。现在突然来了谢家的人,他也只能让人先把人带去书房,自己换一身衣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武承安最近的状态极好,但也只能跟他自己比。中午那一碗馄饨其实就比拳头大一点,人还是清瘦得厉害。 一进书房谢从钰见他这幅病歪歪的样子,本来提着的心也松了大半,只觉得这么个病鬼能有什么本事,还没等武承定开口垫一垫,就直接把来意给说了。 武承安原想着谢家好歹是回京等着授官的,顺眼不顺眼地客气客气就算了。却不想这一家子都是拎不清的,张嘴就问自己要去国子监的名额,这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二弟这话怎么来跟我说,府里外面的事父亲管着,里头的事母亲管着,不论于公于私也轮不到你我做主。” “大哥何必敷衍我,如今大哥成了亲,日后府里的管家奶奶定是大嫂。以前我年纪轻不懂事,老想着处处跟大哥争先,如今你我都大了,总该替府里多想一想。” “大哥既不能去国子监读书,又何必浪费了这个机会。让弟弟入了国子监,日后出仕为官也能帮着父亲和府里,岂不是大家欢喜。” 武承安听着武承定说这些,脸上的神情淡淡,谢从钰完全看不出他对这事是个什么态度。直到武承定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话说了,才轻轻嗤笑一声,把两人听得通红了脸。 “二弟的大家欢喜是置换交易,对吗。”都说近朱者赤,武承安跟孟半烟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了她直来直往这一招。只要不把气憋在自己心里,受气的就全是别人。 “谢大人回京了,姨娘的娘家就算是京城里正经的官宦人家了。姨娘再整天跟主母夫人争来斗去,这名声传出去恐怕不好听吧。” 武承安心思细腻,一看武承定身边的谢从钰,再想一想谢家最近几次三番的动作,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几句话就说得两人脸色发白,比他这个病秧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如此不如退一步,把本该是我的还给我,再从我这里拿去你想要的。可二弟你是不是忘了,这府里不光只有我和你,还有三弟呢。你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哪里还能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倒不如让老三去国子监,倒也欢喜。” 话说完,刚从外面进来的武承宪人都傻了,他本是听说谢家来了人还往松云院来了,才紧忙赶过来看看的。就怕爹娘都不在家,两个哥哥再争执起来,自己那美人灯似的大哥可经不起折腾。 谁曾想才一只脚踏进他大哥的书房,就听见这么个事,人都傻了。当即就要摇头不肯,毕竟自己连汤先生的课都不愿听,还去什么国子监那不是要命吗。 武承定看看歪在椅子里轻飘飘几句话就拒了自己的武承安,再看看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得了好处还想往外推的武承宪,气了个倒仰。 还想再跟武承安争执,这人又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经不起吵闹的样子,让身边的小厮送客。 武承定和谢从钰在武承安这里讨了个没趣儿,只能满脸怒气地离开。留下武承宪反应过来,窜到武承安身边坐下,“大哥,二哥问你要国子监的名额啊,他怎么不问爹要去。” “你怎么来了,这时辰咱们家三爷不该在家吧。”武承安没回答武承宪的问题,反而揪住武承宪的小辫子,“又没去家塾里,是不是。” “大哥好没意思,我是听姨娘说谢家人往你这边来了,我才赶过来看看。你这不记我的好就罢了,怎么还揭我的短呢。” 武承宪捻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浑身上下全是混不吝的架势,“大哥别指望我,我是打定了主意,等过两年父亲和母亲给我说门亲事,成了亲就要去投军的。” “我指望你?我指望你我日子别过了。”武承安看着自己这个不知愁又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的弟弟,嘴上虽嫌弃却又忍不住看着他笑。 “国子监也有武生,你去了不光能习武,还能跟着先生学排兵布阵,你即是要走武路子,总不能真去边关做个大头兵吧。” “可……我行吗。” 武承宪怎么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因着年纪最小是处处有优待,但大哥是嫡出,二哥的姨娘得宠谢家又当着官,只有自己跟姨娘是没根基的,说到底那些好处不过鸡零狗碎,到了较真的时候,谁又记得起他。 “这事我说了,就必定不让你白听一场。这几天回去乖觉些别惹事,成与不成的我自给你个结果。” 第57章 孟半烟还不知道两人一出门,西院那边就起了么蛾子。跟着孙娴心到了孙婵心宫里,老老实实给人德妃当了一整天的吉祥物。 “长安成亲那日,我派人去看了,她们回来跟我学说新娘子长得极美。我本不信,觉得她们说这话不过是哄我高兴,今天见着你了,才觉得咱们家长安有福气。” 孙婵心入宫多年,虽有一个亲弟弟一个堂哥在京城做官,但外男无召不得入后宫,这二十几年能偶尔见着的亲人就只有孙娴心。 她又没个孩子,是以看待孟半烟就跟看待自己的儿媳妇是一样的。高兴之余也存了点点挑剔的心思,但这挑剔也只能她自己有,旁人多说半句都不行。 前阵子宫里各处也都在传户部侍郎娶了个商贾女回去的闲话,昭嫔嘴里没味儿非要在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提起这事,言辞之间尽是轻蔑,惹得孙婵心当即就骂了回去。要不是有皇后拦着,昭嫔怕是要挨她两个耳光。 原以为这事过了也就过了,谁知孙婵心记着仇。连着两天把隆兴帝从昭嫔那里抢过来,昭嫔年纪轻圣眷正隆,被一个快四十的妃子这般打到脸上,实在气不过就到皇后跟前去告状。 谁知皇后却反问她,早知道打脸的滋味不好受,之前又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揭侍郎府的短,如今不过一饮一啄罢了。德妃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你忍过了这一回别再闹,这事自然就过去了。 这话传出来,满后宫有奚落昭嫔的,也有站干岸看笑话的。但不管哪一个都更加坚定了在后宫不要招惹德妃的心,她娘家满门清贵自己又是个没儿子四不沾的,谁能跟她似的什么都豁得出去,偏陛下还就吃她这一套。 这样的孙婵心,注定要跟孟半烟意气相合,孙娴心领着孟半烟给孙婵心行过跪拜礼之后,三人对坐很快就聊开了。期间隆兴帝还派人送了一柄玉如意来,算是赏给孟半烟和武承安新婚的贺礼。 三个女人嬉嬉笑笑说了大半日的话,连午晌都没歇。直到傍晚孙婵心身边的大宫女都进来晃了两回,孙婵心才不得不收敛了心情,把放在心里琢磨了许久话问出来。 “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看看半烟,旁人说得再好我没见着那就不算数。再有就是想问问你们婆媳两个以后的打算。” 孙婵心不是个心里没计较的人,要真是个痴傻的也不至于在宫里这么多年,还没被隆兴帝厌弃。那天晚上隆兴帝在自己这里提起过四皇子之后,她就起了念头。 “姐姐,之前长安没娶妻有些话我不敢说,现在有了半烟我就不不怕了。你这几年总想着给长安找个厉害妻子替他守住家业,可入仕为官的是说到底还是他们男人。” 孙婵心这话说出来自己心里也有不甘,但世情如此并不会因为哪个人不甘心不喜欢就变了。 “半烟是能干,可再能干也只能在家中后宅里运筹帷幄,我们这样的人家没家产是不行,可要是只有家产也不行。要是再过几年姐夫越发位高权重,到时候家里几个孩子不可能一个都不出仕。 姐,我当你是我亲姐姐我才跟你这么说,要是你只想长安做个富贵闲人,我往后就再不提这个事。要是你还想长安更进一步,咱们就得谋划起来了。” 这番话说出来,听得孙娴心皱紧了眉头,孟半烟眸子里直冒精光。孙婵心见婆媳俩这截然不同的态度,心就安下了大半。 成了亲的男人,说到底还是听媳妇的多。孟半烟愿意这事就成了一大半,孙娴心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武承安哄一哄,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孙娴心自然也没看漏儿媳的反应,顿时心里就有些不喜,自己这个儿媳妇是能干,但相处下来又觉得她心太大了些,以后儿子跟她过日子难免折腾。 当下也就没说这事她赞同还是不愿意,只说今日时辰不早,再留怕是要扰着孙婵心歇息,便带着孟半烟从宫里出来了。 出了宫门,婆媳两个坐上马车,孙娴心连个笑脸都没有,就这么半阖着眼不出声。 孟半烟看她这样就也不做声,正好在宫里折腾一整天她也累了,悄悄调整好姿势让脊背尽可能靠在马车壁上,任由马车细碎的颠簸给自己松一松筋骨。 “身子乏了就让丫鬟给你捏一捏,这么贴着就舒服了?” “母亲这么久不跟我说话,我还以为母亲跟我生气了呢。” 孟半烟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不能要脸的时候坚决不要脸。也不等孙娴心再反应什么,就一屁股挪到她身边,“母亲生气,是不是因为在宫里我跟娘娘太亲近了。” “你只管在我跟前浑说吧,你能讨好得娘娘那是你的福分,我生气什么。你不要说那些没用的,我只问你为何娘娘说起长安入仕的时候你那般高兴,长安那身子如何能劳神费力,万一有个好歹咱们娘俩往后又靠谁去。” 孙娴心就没见过孟半烟这样的女人,好像命里就不知道安分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进了侍郎府第一件事就是主动挑衅谢姨娘,府中的账册暂时还没交到她手里,她就自己在松云院里捣鼓。 不过月余松云院里的丫鬟仆从们就事事以她为先,松云院上下不管是账目还是人,她都已经基本摸清楚了。 就这还不够,听说阿柒和孟家那账房先生,已经开始张罗城外的酿酒作坊,她曾说过不会放下孟家的买卖竟也是真的。 原本只是这样,孙娴心倒也觉得挺好。儿媳妇能干总比不能干的强,可今天婆媳两个第一次就武承安的将来有了分歧,孙娴心才感受到原来儿媳能干自立,也不全是好事。 “母亲这就冤枉我了,我高兴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大爷啊。” 孟半烟不怕孙娴心生气质问自己,就怕她憋在心里不说,又要自己闷头琢磨,越琢磨越歪。本来没事也能琢磨出事,这世上多少矛盾就是这么来的。 “你别糊弄我,我儿子我还不知道,最是个惫懒的。整日里不睡到日上三竿哪里肯起来,让他天天上朝日日点卯,且不说他身子吃不吃得消,他又有那样的耐心?” 孙娴心虽溺爱儿子,却也耳聪目明,从没想过自己哄自己开心,觉得武承安就是世上第一好。她比谁都明白儿子这些年被养成了个富贵闲人,要他入仕,孙娴心都想不出那样的儿子该是什么模样。 “可母亲也该知道,大爷并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朝廷发出来的抵报每一份他都让福安抄录下来,或早或迟总归要看一遍。 听松云院的丫鬟说,自四皇子去了南疆,大爷跟镇国将军府的大公子时有往来,南边的书信虽来得少却也未曾断绝。东跨院的外书房他更是专门留了一排客房出来,大爷若真是没有半点心思,母亲以为他会准备这些吗。” 孟半烟其实能够理解武承安眼下的状态,身子不好懒惯了一时要他像武靖那样殚精竭虑,他也就心里想想身体肯定做不到。可真要他认命做闲人做一辈子,又哪里甘愿。 孙娴心听着孟半烟的话沉默下来,她说的那些当母亲的又何尝不知道。她有时候也想,要是儿子真是个草包纨绔也就好了,自己生他这一场就养他这一世。 “长安要是身子好些,我早把他送去他外祖身边读书考功名。要是留在京城,也必定要把人送去国子监里读书。可……” “母亲为何只想要大爷读书,这世上要做官的法子多了去了。大爷就算才高八斗,他也撑不过几场考试。每年那些身子骨好的进去熬几天出来都有病死的,我们干嘛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孙娴心还是家风太正,只想着要是儿子入仕起码也得考个举人才行。但对于孟半烟来说什么官不是官,老百姓总调侃斜封官得来不正,但真到了那当官的跟前,又有谁不畏惧不驯服。 “只要大爷心是正的,或荫封或捐官什么法子不成。这里头最要紧的还是他怎么想,他要是有这心思媳妇就愿意帮着,成与不成到底试过也不后悔。 他要没这个心思那咱们还照样过日子,您去回了娘娘便是。这世上强扭的瓜不甜,还没听说哪家逼着爷们去入仕为官能做好的。” 孙娴心确实从未想过让儿子走荫封这条路,或者说因着武靖自己就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这些年全家包括武承定花在这上边的心思都不多。现在突然听孟半烟这么一说,真真是柳暗花明。 两人把话说开,孟半烟又再三保证这事愿意不愿意全在武承安,自己绝不会做那等‘为叫夫婿觅封侯’就不择手段的人,孙娴心的脸色才好转了些。 可两人都没想到,武大少爷压根就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已经替自己做了回主,把府里唯一一个去国子监的荫监的名额,口头许给了武承宪。 第34节 孙娴心看着等在正院的儿子,还以为儿子是来接媳妇的。没想到武承安一张嘴就把他娘气了个倒仰,“娘,我想让老三去国子监读书,府里还有个荫监的名额,给了他吧。” “你这没头没脑的怎么就想起这一茬来了,是谁跟你说什么了?府里拢共就这么一个监生的名额,你怎么又打起这个主意来了。” 孙娴心从宫里回来刚坐下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亲生儿子敲了一闷棍。刚做了回万一儿子封侯拜相,自己也能得个诰命做个老封君的梦,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这让孙娴心着实有些受不住。 孟半烟进屋之后就在武承安身边坐下了,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插嘴,只能伸手在他掌心不轻不重捏了两下,提醒他别一时意气。 却不想武承安是真早就想好了,他先说了今天谢家撺掇武承定来找自己要国子监监生的事,又说了武承宪想要从戎的打算。 “娘,再过两个月我就要二十五了,国子监过了二十八的学生不管有没有功名都要从国子监退出来,即便我明天就去读书,就我这个身子骨,三年又能读出个什么来。” “老二想去,我不愿意。况且他也只小我几个月,去了也是白去。老三今年才十五,送他去读正合适。 老实在里头待上几年,学得成最好,学不成也能多识些人。等日后成了家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投军从戎,也多些本事傍身。 母亲放心,儿子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被老二同谢家刺激了非要那这事恶心他们。” 武承安明白,只要这件事办成了,武承宪就会被绑到自己身边来,往后不管他愿或不愿,都只能站在大房这一边。 “送老三去国子监,儿子几年前就想过了,只是那时候老三还小,我这身子又不争气,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又怎好胡乱给人承诺。” 现在成了家有了孟半烟,武承安原本积在心底的那些心思愿景又慢慢涌上心头。他总要替自己替府里做些什么,才不枉活过这么一趟。 “那你自己呢,今天你姨母还问起你的事,问我有没有想过要你出仕的打算。” “娘且放心,儿子如今先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的事,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儿子心里有数。这次的事,您就依了儿子的吧。” 第58章 有些事既说定了,就自然越快定下越好。国子监每年过了清明进一批学生,出一批学生。 有的是考中进士候官做官去了,有的是走了其他路子谋了差事外任去了。也有些世家子纨绔纯纯是年龄到了,快三十的人了总不能还让国子监白养着,被一概清退出来。 现在把武承宪送进去其实晚了点儿,但总好过再等一年,一年时间太长,谁也说不好武承定和谢家为了这个名额,还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被儿子说服的孙娴心,吃过晚饭就把这事跟武靖说了,刚说起国子监的事,武靖还以为妻子是想要长子去,顿时眉头就皱起来一半。 毕竟他是正经读书科举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长子熬不住读书的苦。谁知孙娴心是替武承宪要这个监生,武靖听完都怔住了。 “老三在汤先生手里读书都还吊儿郎当,整天舞枪弄棒地猴儿一样,怎么想起送他去国子监。” “就是猴儿一样,才更要送去管一管。这些年我把心思都放在长安身上,作为母亲对老三顶天只算得上没亏待,要说管教却是不够。现在长安身边多了孟氏,我也能腾出空来想想府里其他孩子。” 有些话半真半假,但越说又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连带语气神情也多了几分真挚,即便是在朝堂里阅人无数的武侍郎也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要说这事也巧,今天进宫去娘娘问长安以后的打算,家里谢姨娘见了娘家人,老二带着他舅舅去了长安院子里,也说想要去国子监的事,盼着长安这个当兄长的能愿意。” “他?他整天在外面结交那些狐朋狗友,都多久没摸过书了他心里没数。他进去还能待几年,还不如等僮奴大了送他去还好些。” 僮奴是武承定和柳娟儿生的儿子,还未满三岁连大名都没取。就因为家里有武承安这么个病病殃殃生怕留不住的孩子,武靖对这个长孙所有的期盼都是能平安长大就好。取了这么个乳名,就是想他得个贱名好养活。 “是了,正是老爷说的这个道理。”孙娴心对僮奴这孩子一直还算不错,平日有空也会叫奶娘抱来正院看看。这会儿听武靖原是起了把去国子监的机会留给他的心,也只是轻蹙眉头,一瞬就散了。 “长安体弱,即便他自己要去我也是不肯的。老二……那性子我这当母亲的不说,老爷也该知道。况且他跟长安同年的,即便去了又还能待多久,学也学不出个名堂来。” “倒是承宪那孩子,人虽是跳脱些却也听话。每日里往我这里来请安,我要是哪天啰嗦他两句好好读书别淘气,那几日就真能老实一点。” “把这孩子送去国子监,说不定又跟在家里读书不一样。再说还有我哥哥呢,进去了不怕他不服管教。” 听孙娴心说起孙为羡,武靖原本还有些皱着的眉头也彻底舒展了。武承宪对于他来说,更像是养了一只逗趣儿的小玩意儿。 毕竟方姨娘于他一算不得荣辱与共的妻子,二算不得喜欢宠爱的妾室,这么一来放在他们母子身上的心思,自然就少了。 小儿子养在家里调皮些无所谓,只要不闯大祸就行。现在要正经替他谋算将来,武靖确实还没个头绪。但难得孙娴心愿意,他自然也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你是他母亲,既你愿意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是没有不肯的道理。只这事得你说,得让这府里上下都知道,咱们夫人这心胸气量,比朝廷里的宰相还宽还广。” “老爷何必打趣我,我这么做也是想府里越来越好。承宪要是能在国子监读出个名堂来,日后老爷也能多一个臂膀,长安也能多一个能倚仗的弟弟,这样的事情我是稳赚不赔的。” 孙娴心越是这么说,武靖就越觉得她好,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当夜不光是把替武承宪求国子监监生的奏章写好,又把前院几个管事叫来,仔仔细细把东跨院修葺的事宜问了一遍,催促他们加快工期。 要送武承宪去国子监的消息是第二天传开的,来正院请安的方姨娘听说这事之后,头一回失了淡定跪倒在地一个劲冲孙娴心磕头,全然顾不得坐在另一侧脸色黢黑的谢姨娘和面如土色的武承定。 回到西跨院自己和武承宪的小院子,更是忙不迭的张罗丫鬟们开了箱子,把近两年自己得来的赏赐都翻捡出来。 “剪雪你快看看有什么时兴的布料,挑一个鲜亮的一个持重些的,颜色别太闷,别让夫人看了不喜欢。” “银心你去厨房打声招呼,就说中午我借用一个灶做两个菜。” “连翘玉屏你们俩别傻乐了,赶紧去给阿宪收拾东西,去了国子监读书可不是说能回来就能回来的。” 方姨娘在知道儿子能去国子监读书之后就慌了手脚,转着圈地在屋里来回忙,拿了这个又漏了那个,衣柜衣箱全被她打开来,又没个头绪。还是后一步回来的武承宪拦住她,才勉强挨着椅子坐下来。 “儿啊,你爹留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给了儿子两个书僮让到时候跟着一起去国子监。还有就是给了些银票和书,银票我带回来了,书老爷说等他整理好了再让管事送来。” “好好好,那你跟老爷说什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就说大哥答应了我进了国子监以学习兵法武艺为主,旁的我尽力而为,要是实在学不好那也是没法子。” 方姨娘被儿子几句话说的心绪起伏,一起一落差点没背过气去。缓过口劲儿来,伸手就拉过武承宪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几巴掌。 “你这混账,府里拢共就这么一个去国子监的机会,你大哥给你了你,你还好挑三拣四说这些。去了里头就给我好好读书,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学好,要是学不好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姨娘很少在人前显露这般争强好胜的一面,武承宪也收起脸上那一点吊儿郎当,不敢再玩笑嬉笑。 武承宪半跪在自己亲娘跟前:“我跟老爷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表明儿子的态度,儿子得记住入国子监的机会是谁给我的。姨娘放心,入了国子监儿子一定好好读书,日后给姨娘也争个诰命回来。” 武承宪生在侍郎府里,又怎么可能真是一个缺心眼只知道舞枪弄棒地傻小子。只不过是府里大哥孱弱二哥跋扈,自己和姨娘这等没根基没宠爱的,只能不高不低得混着,才能在夹缝中得以喘息罢了。 现在好不容易长兄愿意扶持自己一把,武承宪怎么会白白放过,“只是儿子这么一走,姨娘一个人在府里,就更孤单了。” “胡说,府里这么多人我孤单什么。再说你走了,你大哥又是个身子不好的,看这样子等大房搬去东跨院,大奶奶就该把家里大小事情也管起来了。到时候夫人跟前总要人伺候吧,我这时候不过去还什么时候过去。” 方姨娘想好了,武承安给了自己儿子这么大的恩惠,总不能就这么口头说一说恩典就罢了。等武承宪从国子监里读出来少说也要好几年,这几年难不成就干坐着?没这个道理的。 即便知道只要自己开始日日去夫人跟前伺候,母子二人就算是明摆着站到夫人那一边去,彻底得罪谢姨娘和武承定,方姨娘也顾不得了。 武承宪要去国子监读书,这几天难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收拾东西。只要荫监的奏章过了,就可以往国子监去了。 方姨娘也没闲着,跟院子的几个丫鬟婆子把布料全找出来,挑了几个花色布料最好的,给孙娴心和孟半烟一人做了一件衣裳,又打了好些络子做了几个荷包,一起送来松云院。 方姨娘到松云院的时候,武承安正跟孟半烟在花房里歇息。从去年就开始修葺的东跨院大致已经完成,现在已经开始往里面移栽花草树木,空上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等味道散尽花木生根,两人就可以搬过去了。 “你要不要在外书房也准备两间屋子,以后酒坊的生意做起来,总不能只有阿柒到府里来。到时候你还有招新的掌柜,他们进内院不方便,不如弄两间书房在前头,到时候有什么事你也方便些。” “行啊,那我要西厢那几间。也别弄成书房,就我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做一个书房右一个书房的,还不够人笑话的。” 自从身边多了孟半烟,武承安就让人从库房把那张双人榻搬了出来。以前武承安嫌这张榻做工过于古朴笨拙,摆在哪里都不够好看,现在却爱这张榻够宽敞,容得下两人厮混。 孟半烟还在双人榻两头都摆了样式精巧的匣子,帕子扇子、用得顺手的小物件,甚至不大的食盒都能放。最底下那一层还藏了些不好见人的东西,都是武承安非要放进去的。 两人得了闲就歪在榻上,或看书或说话做什么都行。躺得累了自己起身去别处,被单留下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要是都困倦了便一起睡一觉,也没人说闲话。 “那跟这边一样,也弄个暖阁花房出来?” “不要,有这里尽够了,再弄个差不多的出来也不如这边。还是弄个茶斋吧,就仿着潭州你外祖那个茶斋,从厢房后面开一堵墙正好对着小花圃,弄个露台出来。” 孟半烟一直记着当初第一次见武承安时,在他那里见到的茶斋。对于那时候时刻紧绷着思绪不敢惫懒半分的孟半烟来说,那样的公子那样的屋子,都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 现如今自己闯进了武承安的生活里,即便知道那样的茶斋就算有了也算不得什么,可她还是想要一个。 “好,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让张头儿过来一趟,到时候让他把舆图先画出来,确定好怎么改就让他们动工。” 孟半烟嫁过来这些日子,看似强势又适应得极好,但其实提出要求的时候并不多。 现在难得主动张嘴要个茶斋,武承安高兴得立马从榻上坐起来,说着明天让人过来嘴上却已经喊秋禾去把安福找来,愣是一下子都等不得了。 正好碰上丫鬟进来传话说方姨娘来了,武承安便指了指里头,“把姨娘请过来,我正好去前边一趟。” 第59章 方姨娘很少来松云院,数得出的几次过来都是因为武承安病重,大夫也不知道他熬不熬得过去,才把一家子都叫到一起守着。 那几次的气氛都凝重得吓人,方姨娘每次都是低着头来再低着头走,既不去管孙娴心的焦急如焚,也不去看谢姨娘的暗自偷喜。 这几天于她而言算得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才有心情分出几分注意力仔细看一看松云院。不过行动之间还是一贯的小心谨慎,跟在秋禾后面进了抱厦花房,连脚步声都轻轻的。 “姨娘如何自己过来,有什么事唤丫鬟过来说一声,我就过去了。” “大奶奶这是哪里话,我这两天得空做了件衣裳,夫人的早上请安的时候送过去了,得了空才把大奶奶的这件送过来。” 方姨娘不是个嘴很巧的人,被孟半烟拉着坐下也说不出什么客气话。就只好把做好的衣裳和荷包帕子一起拿给孟半烟,讲明自己的来意。 “姨娘好巧的手艺。”竹青色妆花缎算是上等的布料,更好的还是这滚边暗纹针脚细密的手艺,从武承宪得了去国子监的名额到现在才几天,能做出这么好的衣裳,肯定得日夜赶工才行。 “你喜欢就好,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在府里这么多年只晓得守着我那个小院过日子。承宪的前途我虽挂心可也无能为力,我两个兄弟都是府里的管事,让他们干活当差还行,叫他们替老三谋划那不是胡来嘛。” 方姨娘原先是安宁伯府的家生子,她跟了武靖之后,分家的时候方家也就跟着来了侍郎府,现如今就只有方家祖母还留在伯府伺候老太太。 “这次承宪能去国子监,都是他大哥心里惦记着他,我没什么别的能为,要是这手艺大奶奶看得上,等天气热了我再做两件换着穿。” “姨娘的心意这次我领了,下一回可不能再这么着了。”孟半烟喜欢绿色,平时穿的衣裳也多以蓝绿为主,难为方姨娘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有时候接受一个人的谢意是很要紧的事,不好全往外推。但孟半烟也不能由着方姨娘这么来,“姨娘是长辈,我一个年轻刚过门的媳妇,哪能要姨娘总给我做衣裳。” “这……” “承宪年纪还小,大爷是做长兄的,他不替承宪打算又替谁打算呢。” 孟半烟让萱草把衣服拿进屋里收好,自己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换上方姨娘新做的,又让人把自己刚配好夏天驱蚊避虫的药包拿出来,分了些出来给她。 “姨娘放心,过些日子三弟去了国子监,听大爷说国子监里不光要读书,君子六艺样样都要学,到时候姨娘害怕没衣裳做?” “是呢,那孩子从小就皮,什么好衣料子做的衣裳给他穿,过不了几天就要换。” 孟半烟把温热的掌心搭在方姨娘因为紧张而不自觉绞着帕子的手背上,安抚着摩挲了几下。 孟半烟很擅长主导话题,方姨娘很快就被她引着转了注意力,不再纠结还要做多少件衣裙给她才行。 另一边的武承安却运气不如她,从花房出来本想去找张头儿说要添个茶斋的事情,没想到刚出院门就正好碰上一脸郁色的武承定。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眼生的年轻人,都做书生打扮,想来又是他在外面结识的那些个‘才子’们。 “大哥好精神,这个时辰不在屋里养着怎么出来了。看来外面都传大嫂有秘方养好了大哥的身子,原来不假。” “你有心拿外面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到我跟前来说,不如好生想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我的身子假不假的,不劳二弟操心。” 第35节 武承安前脚拒绝了让出国子监监生的位置,后脚就把这个机会给了武承宪,这让一直在府里占尽了便宜的武承定有些受不了。 从出生起,他就注定了要一直拿来跟武承安比。从比出生时谁的哭声更大,到抓周时哪个抓得更好,再到学说话学走路哪个更早,谁最近又长高了些,哪个晚上睡觉听话不闹腾人。 长大一点,一起进了家塾又要比谁的功课好,谁读书作诗更有灵气。谁懂事谁听话谁更得老爷的喜欢,谁模样俊俏谁性子乖张,桩桩件件都能被府里的奴仆婆子们拿来比较。 小时候的武承定曾可怜过他的大哥,觉得自己能跑能跳他却大部分时候只能被奶嬷嬷抱着,或是被奴仆背着出门。 他的院子里也总飘散着又苦又涩的药味,自己五岁上就学会了骑马,他却一直等到十来岁了才能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走一走。骑射师傅还要在一旁护着不敢让马跑快,生怕把人颠坏了。 但随着年纪增长,武承定的心里渐渐生出了越发强烈的好胜心,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与武承安之间还有嫡庶这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不管他身体如何强健,如何嘴甜哄得父亲开心,甚至一路抢先成亲生子,到最后他得到的还是远远不如武承安多。 只要这病秧子咳嗽几声,装出那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样,原本动摇了心思的父亲就又会站到他那一边去。而唯一的理由只有一个,武承安才是父亲原配妻子生的孩子,自己不过是个妾生的儿子。 自诩比武承安处处要强的心和嫡庶有别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武承定几乎一直被裹挟其中。之前还能因为先成家生子得到一些好处维持的脆弱平衡,如今又被武承安亲手打破,他已经无法在他面前再保持虚假的谦逊与恭敬。 “大哥也别得意太早,老三还小性情也不定。别以为把他送进国子监里是什么好事,别没学出什么名堂来为你所用,就先闯了祸也未可知。” “二弟放心,国子监里有舅舅看着,想来出不了乱子。” 一听舅舅两个字,武承定脸上又难看了些。这次的事说到底就是谢家的人太心急,才会让武承安顺着这个由头促成了武承宪去国子监的事。 都是舅舅,一个是清流文臣,一个是藉着父荫回京还不知道以后做什么的,虽说起来都是为官的人家,这里面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星半点。 在武承安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武承定只能气急败坏地离开,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书生连连回头,一副还想要跟武承安搭话的样子。 “主子,二少爷这话什么意思,不会又想着弄什么么蛾子吧。” “不至于,老二嘴上厉害胆子不大,父亲已经把荫监的奏章呈上去了,出不了岔子。” 可有时候话不能说太满,武承安白天才说过武承定翻不出什么花来,晚饭吃了一半就有门房上的仆从一脸慌张的过来报信,说是武承宪在东城集市里惊了马,还踩伤了人,自己也跌破头被人送回来了。 “伤了人?伤的是什么人,重不重,怎么会惊了马。” 听了这事武承安第一反应就是事有蹊跷,不是他偏心自家人,但武承宪在骑射上的功夫一向很好,他又只是性子跳脱些并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纨绔子。 即便骑马出门也一向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在这个要进国子监读书的节骨眼上纵马伤人。要说这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谁也不信。 饭吃不下去了,武承安和孟半烟起身往外走,初夏的夜里还有点凉,走到门口孟半烟又让丫鬟拿了件氅衣来给武承安披上,两人才一个往西院武承宪那里去,一个往正院孙娴心那里去。 方姨娘和武承宪的院子在西跨院最后面,也是最小的一个。武承安到的时候丫鬟们正进进出出的忙着,外间坐着正在开方子的大夫,上头坐着脸色铁青的武靖,屋里乱得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武承安一进里间,就先看见坐在床边无声啜泣的方姨娘。屋里一股浓厚的跌打酒的味道,床上半躺着的武承宪倒是精神还行。只是脑袋上包得严严实实裹得跟粽子一样,脸色也有些难看。 “伤得如何,过几日国子监那边有了回应,你还去不去得。” 武承安病得多了,见武承宪这会儿人还醒着又没伤着腿脚,心就安定下来大半。只怕这小子被吓破了胆不敢去上学,那就麻烦了。 “去得,怎么去不得。大哥你别操心我,我现在就去得。”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是要面子的时候,哪里听得这话,当即就要从床上蹦下来。不过到底是从马上摔下来,整个人到这会儿还有些晕乎,起身起到一半又摔回去,抱起摆在床角的痰盂吐起来。 确定武承宪没事,武承安出来陪着武靖坐下。不等当爹的开口,就先把这事定了个调,“爹,这事不对劲,得查。” 孟半烟其实并不太在意武家的其他人,才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担心焦急的情绪,也就今天白天刚得了方姨娘一套衣裳与手帕荷包,倒算得上几分面子情。 她到了正院见到孙娴心之后,第一句话也十分简洁明了,“母亲,这次的事父亲打算怎么办,查不查。” 孙娴心看着目光灼灼的儿媳,听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问题。这事家里众人都觉得跟谢姨娘和武承定脱不了干系,只是有人想查有人不愿意查罢了。 “我不是不想查,只是这到底是府里的事,真要查出个什么来,传出去怕是难听。” “这府里也就母亲忌惮这些个,做这事的人反而不怕这些呢。” 孟半烟就知道,这些大家族的当家奶奶们就是免不了遮家丑的本能。即便孙娴心跟谢姨娘之间已经势成水火,也还是如此。 “那这事还是要跟老爷说,让老爷去查?” “不着急,大爷已经去西院那边了,会说服老爷查一查这事的。” 孟半烟这会儿看着平静,但心里的火气已经被撩起来了。只要这事不是个意外,不管是谁私底下动了手脚,于她而言那就是明晃晃地跟自己叫板开战。她没有和稀泥的习惯,这次的事一定要有个结果。 武靖是户部侍郎,他结交的都是牌面上的人。武承定在闹市惊马伤人,这样的手段实在是有些太粗糙了些,就算要做也一定不可能是官吏动手。这样的事情要查,也只能从街面上开始查。 去年阿柒带着小拾小玖到了京城,就一直没把原本谋生的本事落下。即便京城大势力也多,但来了这么久阿柒也还是培养出了几个自己人,大事办不了这种小事用他们才正合适。 “儿媳这会子过来,是要母亲一个准话。只要母亲愿意查,最多两天,我这边就能有个进展。” 孙娴心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点点头道:“这事你细细的查,老爷那边我去说,不叫你为难。” 第60章 武承安因为体弱,很少表现出强势的一面。 现在突然主动提起武承宪纵马伤人的事要查,武靖面上忍不住流露一丝惊诧。“从什么地方开始查,为什么要查,怎么查。” “先查受伤的人,再仔细问问老三到底怎么惊的马。东城市集管得严,骑马的跟走路的向来各走两边,老三又不是刚学会骑马的生瓜蛋子,也从未有过仗势欺人的时候,怎么就突然惊了马还伤了人。” 武承安被连问了三句,心里有一丝忐忑却也欣喜。父亲没有一口否了自己的提议,那就代表这事在他看来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受伤的据说是个地痞,管事去接老三回来的时候留了些银子给他,又派人把他先送回去了。他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耳朵不好使,说了半天也没明白,只好明天再差人去一趟。” “马是怎么惊的老三也说不好,只说隐约听见一声响马就撂了蹄子。本来按他的骑术把马拉住也不难,可也不知道是谁把那地痞给推倒了,一下子滚到马前,这才弄了个人仰马翻。” 武靖为官算不得一等一的清廉,但胜在能干。做父亲算不得一碗水端平,也好在负责。儿子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就把人撒出去,把起码得情况给摸清楚了。 “既如此就更要查了,要是意外最好,要是有人故意为之也必要抓出来才好。三弟过几日就要进国子监读书,要是现在有传言说他纨绔跋扈纵马伤人,即便能进国子监在名声上也多少有妨碍。父亲,您说呢。” 为什么要查的理由武承安已然说明,甚至把自己怀疑是武承定和谢姨娘背后做手脚的话摆到明面上来。这让武靖有些难堪,却又不得不正视长子的诉求,明确表示自己会仔细查明白这事有没有内情。 西跨院分前后,谢姨娘和她生的几个孩子占了前头两个大院子,方姨娘和武承宪住在后面更小的一个院子里。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姨娘的小院子里里外忙到快子时才安静下来,一墙之隔的谢姨娘院子却安静得反常。武承定倒是在武承宪刚送回来的时候过来看了一趟,但很快就被柳氏以僮奴发热做借口,给叫走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也没说一定这事就是有人有意为之,你爹都还没说什么,你倒先乱了阵脚。” “姨娘这话自己信吗?我前脚才在武承安跟前说了那话,后脚老三就摔了马,要不是我真没做这事,我自己也不信。” 在听说武承宪纵马伤人的那一瞬间,武承定是喜出望外的,但紧随其后的就是巨大的恐慌。 府里谁都知道自己不服武承宪得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他出了事坏了名声,不管自己能不能得好处,现在都成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派人去你舅舅家问一问,万一……” “姨娘噤声!” 那天谢家人在府里讨了好大个没趣儿,出去时谢从钰嘴里就骂骂咧咧说了不少怪话,其中就有什么找个人弄他们一顿就老实了的疯话。 武承定当时只觉得自己这舅舅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没脑子草包,现在他却期盼着他要真是个草包就好了,千万别还是个蠢货,背着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现在过去,岂不是不打自招。就算问清楚不是舅舅做的,难不成姨娘还能主动到爹跟前去分说解释,那成什么了。” 自从府里定下武承安和孟半烟的亲事,谢姨娘就觉得自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就连府里的奴仆婆子们对西院也不如以往慇勤。 现在还莫名其妙天降这么个罪名,她方才出院子的时候觉得婆子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却又无能为力去解释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等,只能先等着。明天去请安的时候带上僮奴,有僮奴在老爷怎么都要给咱们留些脸面。不管这事跟舅舅有没有关系,老爷都应当替咱们遮掩下来。” 武承定想得很美,事实却跟他想的背道而驰。武靖确实不会把事情闹大,但是也没想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亲儿子有野心,可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毒到敢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他是要查,只不过他的心思跟长子不一样,他还是想要洗清次子身上的嫌疑。 不过谁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来得这么快,孟半烟在孙娴心跟前许下的保证是两天,转过天来两人刚吃完早饭,阿柒就已经带着查到的结果过来了。 阿柒想来是个不拘小节的,进门把佩剑递给翠云,又拱手朝武承安作了个揖,就自顾自坐下把孟半烟手边的茶盏端起来喝了个干净。 “慢着些、慢着些,走这么快又喝这么急,当心肚子痛。” “还是姑娘这里的茶好,比别处的更甜些。” “再甜也比不过你嘴甜。” 阿柒从小跟着老偷儿长大,吃茶都是捡老偷儿剩下的茶叶沫子或是又老又苦的大片茶叶泡水,时间一长就习惯那种又苦又涩的味道,武承安这里的茶对她来说,都有些甜滋滋的了。 “姑娘先赏我口饭吃,忙了一整夜饿也饿死了。” 孟半烟不许阿柒再喝茶,让丫鬟另端了一碗话梅汁来。酸酸甜甜的汁子解渴又解乏,阿柒一口闷下被酸得忍不住一激灵,本来因为熬夜而迟钝的肚腹也跟着咕咕叫起来。 一笼带汤的小笼包,一笼鲜肉蒸饺,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被阿柒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干净净,看得一旁的武承安眼睛都瞪大了。 孟半烟胃口也好,但从小衣食无忧也是富贵着养大的,吃东西总难免有些挑挑拣拣。他自己更是向来跟吃猫食儿一样,喜欢的多吃两口就算不得了了,哪里见过阿柒这般不挑食的。 阿柒看武承安这幅模样,也厚道没嘲笑没见过世面土包子似的姑爷,从袖袋里抽出两页纸,“姑娘、姑爷,昨天武三爷纵马伤人的事查清了,这里是伤者和惊马的人的供词,你们看看。” 阿柒昨晚上见过翠云之后,就去了自己相熟的茶馆,南城的茶馆里鱼龙混杂,几乎每个茶馆都有一两个整天混在里头的掮客,只要你有银子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情。 小拾平时有空还会继续在南城摆摊卖货,顺道也做些交换消息的买卖。只是他年纪小根基也不深,如今只能赚些零花钱,真要能抵用,还得再耐心养几年才行。 “户部侍郎府的公子伤人,不算多大的事但是也不算小事,消息也好打听。” “受伤的那个和故意扔鞭炮吓着马的人是一伙的,都是南城一个叫周老九手底下的泼皮。平时多在南城行走,大多数时候替周老九收债,没钱花的时候也会干些小偷小摸的事。 再不济了就接一些下九流的活儿,什么去人酒楼了吃了东西就拉肚子,去药铺抓了药吃完就病重,替人打击对家也顺道讹些银子。” 阿柒有时候会疑惑这些有钱有权的人是不是都不聪明,要不然为什么害人的手段会这么粗糙。 甚至伤者和惊马的人都不分开找两拨人,她找上门去的时候,受伤的和惊马的正好在同桌吃酒,花的钱还是武承宪昨天慌忙之中留下的银子。 “本来他们还不肯招认,被我打了一顿又说要捉他们来侍郎府见侍郎大人,就吓得什么都招了。” 找上他们的是谢家,谢从钰自那天在宝月楼被武承安和孟半烟下了面子就记恨上了,之后来侍郎府又落空了让侄儿去国子监读书的算盘,这层仇又添了一层。 等到去国子监的机会给了武承宪,在谢铨任上习惯了胡作非为的谢从钰再忍不住,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 回到京城的谢从钰身上没有官职,当年离京的时候又太小,回来以后没事干就整天在街上晃悠。人是他主动找上的,负责受伤的泼皮拿了他十两银子,负责惊马的那个得了五两。 两方约定事成以后再多给一倍,昨晚上他们还没来得及去谢家要钱,就被阿柒给堵上了。 “那他们是怎么惊的马。” “那鞭炮炸的,也是武三爷运气好,那种土鞭炮没个准星,炸得小点就是现在这样,要是炸得大点儿马安抚不下来,什么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人我捆在他们那个小院子里了,府里要是要人我让小拾带路去拿。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里面还牵没牵扯别人,他们也不知道我也不好再问。” 武承安闻言点点头,吩咐冬麦带阿柒和小拾去专门给她收拾的厢房里,“要是没事别急着走,屋子是你们姑娘专门给你留下的,今天正好试一试住着舒不舒服。下回有事来府里,有个落脚的屋子就不用着急走了。” 阿柒对此没什么意见,正好吃晚饭困劲儿也上来了,就叫上等在前院的小拾一起去了厢房补觉,不再管武承安和孟半烟拿着两张供词做什么用去。 孟半烟和武承安到正院的时候,武靖正抱着僮奴说话。平时不苟言笑的武大人见着孙子总免不了乐呵呵的,屋里除了孙娴心坐在一旁,面带笑意沉默不语地看着僮奴和武靖,还有谢姨娘方姨娘和武承定也在。 第36节 孟半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武靖知道阿柒进府故意留下的这些人,老实跟在武承安身边给武靖和孙娴心请安。等到孙娴心叫来奶娘把僮奴抱下来,才从袖袋里把两张供词拿出来,“父亲、母亲,三弟的事有结果了。” 阿柒当了几年镖师,做事最讲究一个干净利落不含糊。供词里把事情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把武靖看得脸色铁青几乎要背过气去,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直接起身一脚把武承定踹翻在地,“说,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供词摔在武承定脸上,他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轻飘飘的纸笺捧在手里几乎要抖出残影,囫囵看过之后便挣扎着爬到武靖脚边,“爹,这事与儿子无关啊。” 谢姨娘大概猜到了内容,她倒是没像武承定那样去抱武靖的脚,只跪坐在地上低着头泫然若泣,嘴里念叨的都是她和武承定冤枉。 方姨娘总是最沉默的那一个,默默起身捡起被扔在地上已经皱巴巴供词看过,又安安静静的跪下磕头,嘴里只说求老爷给宪儿一个公道,别让他带着一个纵马伤人纨绔的名声进国子监。 第61章 孟半烟的本事武靖一直是听说,进府以后她接手松云院里的事务,虽料理得很妥当但也算不得什么。直到这件事他才确认自己这个大儿媳妇不光是脾气大,本事也不小。 他派出去的人还没回,事情就已经出了结果,这让他没了再遮掩的心思,反而把主动权交到孟半烟手里,“事情既是你查出来的,你说说该怎么办。” “父亲既问了,儿媳就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孟半烟半点没拿乔也没客气,“这事谢姨娘和二弟都说不知情,看他们这样子我心里其实已信了七分,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哪能就这么下了狠手呢。” 这话从孟半烟嘴里说出来,莫名就又一股子嘲讽的意味。毕竟她怎么会来京城又怎么会嫁给武承安,大家都心知肚明。亲父女尚且能闹到那个地步,隔了肚皮的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但光我们信还不行,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兄弟阋墙互相坑害的头不能起。 纸包不住火,这事既查出来了旁人就早晚会知道,外人不会同咱们一般仔细分辨,二弟和姨娘到底是不是冤枉的。他们只会背地里看热闹,三分的影子也能编排出十分的故事。 要是没个处罚不能服众都是小事,往后府里谁有个不如意的事情没得到的东西,会不会想着是不是又能这么干。这次若不罚,那下次又罚不罚。” 孟半烟的话可谓是杀人诛心,在她嘴里到了这步田地,这件事有没有武承定和谢姨娘的参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怎么做才能以儆效尤,煞住这股歪风邪气。 “依我看,这事还是就事论事的罚为好。谢家我们管不着,即便派人上门去问人家也不会老实跟我们说。要不要拿人去衙门见官告谢家一个唆使之罪,也该由父亲定夺。毕竟外面的事涉及朝廷,告了有没有用也未可知。” “但这样的人家,咱们府里往后还是少来往的好。尤其姨娘和二弟,以后就不该再跟谢家有什么交集了,即便日后他们家上门来,也打发走了便是。 如此,既让姨娘明白糊涂的娘家人有不如没有的好,也绝了他们家再带坏二弟的可能。外人看了咱们的态度,以后甭管他谢家是为官做宰还是往下九流走,也不会牵扯到咱们家来。” 孟半烟字字句句为府里着想,口口声声要就事论事,却一张口就切断了谢姨娘和谢家的联系。他们不是就等着谢家回来给他们撑腰吗,那就从跟上断了他们的念想。 且不说侍郎府规矩大,说了不让跟谢家往来谢姨娘还能不能往外互通消息,即便私底下联系上了,原本过了明路光明正大的事也成了偷偷摸摸,往后再想借势做什么也是再不能了的。 武承定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他是嫌弃舅舅但他还想着借他外公谢铨的势呢,现在孟半烟几句话就断了他的后路,他岂能不恨。 “爹,您不能听大嫂的,姨娘好不容易才把外公和舅舅盼回来,现在又不让见了,您让姨娘往后的日子怎么活。 况且、况且三弟这次也没受大伤,误不了去国子监读书,求父亲看在姨娘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留一份体面吧。” 武承定向来见人三分笑是个长袖善舞的,此刻也终于失了镇定,看向孟半烟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要不是这会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恐怕真的能扑上来生吃了孟半烟。 “二弟慎言,府中只有父亲与母亲,即便是姨娘的父兄也算不得二弟的外公、舅舅,二弟莫要认错了亲。” 武承安见武承定一副几近癫狂的样子,起身伸手把孟半烟拉到自己身后,“爹,儿子赞同半烟说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家的事他谢从钰都能插手搅风搅雨,若不断了往来,往后这侍郎府到底听谁的。” 这两天家里事情多,昨晚上陪着武靖在武承宪那里熬了半宿,今天一大早本想着吃了早饭再睡一轮,没想到阿柒又带着查出来的结果上门了。 武承安只觉着头重脚轻,站也站不住干脆又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看向武承定。 “再说二弟说的那话,到底也太偏心了些。老三这次是命大才没出事,要是那炮仗炸得再狠点儿,又或者谢家找的无赖手段再黑点,你怎么就能保证老三现在还能好好的躺在房里养伤。” 这话说出来看似是在反驳武承定,但字字句句都在帮孟半烟把她刚才说过的话压瓷实,让武靖想心软也软不下来,只能现开罚了两人。 武靖原以为孟半烟会说禁足那些,能让谢氏和武承定在府里众人跟前丢脸的处罚。 没想到商贾人家出身的长媳还真是个狠人,连带自己病弱的长子也学会了如何打蛇打七寸,蛰伏这么多年,一出手就掐准了老二的死穴。 “行了,别争执了。今天的事出了这张门就别提了,往后谢家递帖子上门一概不收,谢氏也不许再私底下见娘家人。至于老二,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听到武靖亲口说出来的处置结果,屋里几个伺候的奴仆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谁都想不到在侍郎府得势几十年的谢姨娘,和眼看着要做家主的二少爷会就这么栽了。 还是孙娴心见气氛过于凝重,才插嘴让武承安和孟半烟先回松云院,又唤来几个粗使的婆子去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谢姨娘,武承定倒是还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只是那颓丧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惊。 从正院出来,谢姨娘的哭闹声渐渐听不到了。以往总要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丫鬟,这会儿跟在两人身后连脚步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孙娴心说到底是个没有坏心的主母,在侍郎府当家做主这些年,跟谢姨娘的争执也多是些零碎事情,闹得再难看其实也未曾伤筋动骨。 可孟半烟这一次却是当着府里上下的面下了狠手,虽占理但在下人奴仆们看来,还是太刻薄了些。连娘家人都不让见了,这谢姨娘不死也得脱层皮。 有了这样的心思,众人再看孟半烟的神情里多了一丝畏惧,偏偏武承安这会儿牵着她的手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也沉默不说话。 孟半烟不在意旁人怎么着,但武承安不说话还是让她的心有些往下沉,便干脆较起劲儿来,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回了松云院。 翠云到底胆子大些,见两人回了屋一个进了小书房看账本,一个歪在外头榻上恹恹不做声,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走到武承安跟前气势汹汹给他道了个万福。 “姑爷,怎么跟姑娘去一趟正院回来就不说话了,这次的事姑娘和阿柒可是替您查的,行不行好不好您倒是给个说法。 要是觉得我们这些从潭州来的办事不合心意,那还是早早的说明白为好。咱们这样的人,到哪儿赚不来一口饭吃,何必留在这里落个里外不是人。” 武承安看着眼前气得跟个炮仗似的翠云,人都傻了。纤瘦苍白的手指指着她哆嗦得如同筛糠一样,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气得受不住了,干脆起身踉跄往小书房里走,“大奶奶就由着翠云这么气我,也不说句话。” 武承安这人,要粘着孟半烟的时候就半烟阿烟娘子浑叫个没完,被她气着了才会这边拿腔拿调地喊人大奶奶。 “大爷想听什么?”对于武承安的情绪变化孟半烟摸得很准,她啪一声摔了手里的账册,“你方才是没看见回来路上那些奴仆是怎么看我的,一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会儿打量我是个恶人了?” “大爷要找个知书达理又能干有本事,还时时有善心善念的妻子,那趁早休了我。我这人要么不做,要做就不可能给人留活路,你嫌我粗鄙也罢心狠也罢,改是改不了了。” 孟半烟也烦,侍郎府里的这些人算不得坏心眼儿,却又不是真的良善之辈。坏得有限真要算良心却也不多,谁都想往自己兜里多捞些,但真见了雷霆手段又害怕觉得没人情,感情里外里就剩自己不是人。 “谁嫌你心太狠了,我、我我犯得上为了谢姨娘和老二来跟你置气?你别冤枉人。” 武承安被孟半烟连珠炮似的质问顶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后面就是书房的小榻,这人脚下一个踉跄正好摔进小榻里。 倒是没伤着哪儿,就是衣襟拉扯着敞开半截,露出雪白细腻的一大块胸脯,怎么看都像是被孟半烟欺负狠了似的。 “那你从正院出来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她们鸡崽子似的不说话也就算了,你也闷着个头不说话,一路回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我那是气我自己!” 武承安怎么会不知道孟半烟今天是替自己当了恶人,谢姨娘和武承定到底在侍郎府里这么多年,上上下下有不喜欢他们的就有依附他们的,不管怎么说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情。 在侍郎府日子过得比正妻嫡子还舒坦的两人,就这么被新进门的大奶奶当众下了脸面,不管最终得益的是谁,孟半烟的名声都好不到哪里去了。 “这事明明是我挑起来的,恶人倒叫你担了去。人家姑娘成亲嫁人图的是安稳过日子,只你嫁给我事事操心不说,还得帮我收拾府里,就许他们瞧见你厉害手段,不许我心疼你了?” 武承安越说越替孟半烟委屈,最后干脆侧过身子去不让孟半烟看自己通红的眼眶,“你走远些,别留在这儿看我笑话。” “我笑话你什么,过了今天府里上下就都知道大爷和大奶奶是绝配,都是不咬人的狗,真发作起来才是要人命的那种。” 孟半烟向来不怕武承安发脾气,把话说开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就更不在意面子,起身绕过书桌也走到矮榻上坐下,笑嘻嘻往武承安身边凑。 “你是,我不是。”武承安被孟半烟和翠云主仆两个气得心窝子疼,“你才是那没事尽冤枉我的小狗儿,别这会儿又嘻嘻哈哈凑上来,让翠云姑娘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 两人吵的时候谁也没压着音量,整个正院外面都这会儿都静悄悄的。武承安知道丫鬟们都躲起来了,但也知道两人的话都被她们听了去。最好都听了去,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跟孟半烟是一条心,这府里以后就是要变天了。 第62章 松云院里闹了一小场,就算是翻了篇。丫鬟仆从们被秋禾和几个管事妈妈私下训过一轮,再没人敢胡乱想些什么,只是在孟半烟跟前还是显得比以往更加小心周到,就连一向傲气些的夏荷都老实了许多。 事情也没有被捅出去,武靖带着供词先去了一趟谢家再去了一趟国子监,武承宪纵马伤人的事便很快被压制下来,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也仅仅只是仿佛。 被女婿毫不客气挑明不让再登门的谢铨,僵着一张脸把武靖送走,转头就给了正满脸怒气,想要骂武靖不顾念亲戚之情的谢从钰一嘴巴,“谁要你私底下做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的,混账东西!” 谢从钰被老父亲一巴掌给打蒙了,捂着脸站在廊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谢铨又抬腿踹了一脚,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我也是为了阿姐好。这种法子咱们在定州的时候不也用吗,脏水泼上去了哪有那么容易洗干净……” “糊涂!定州是定州,京城是京城。你以为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公子们就真的个个都是草包。你以为这事武靖说不报衙门就真的瞒得住,稍微留心些的人家,见两家从今以后不往来,难道不会想这里面出了什么事?” “爹……” 谢铨看着脸色煞白的儿子,有些颓唐地摆了摆手不听他再说什么。这些年在定州一步一步往上爬,两个儿子帮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时间一长脑子里就光会这些,现在要改怕是也难了。 “爹!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就由着武靖这么把咱们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不成。” “等等吧,势大于人,不熬着又有什么办法。咱们家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一时半会儿吗。” 谢家要蛰伏等待机会,侍郎府里也管不得那么多。日子还要照样过,谁还有功夫整天盯着个谢家不放。 “姑娘,今天戴这一支钗好不好。” “这支也太招摇了,不过是去一趟那府里,用不着。” 武靖这一次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置了谢姨娘和武承定,两天前武承宪就包着脑袋骑着武承安给的好马去了国子监。 被武靖禁足的只有武承定,但西院里这几日鲜少有人出来走动,谢姨娘彻底闭门不出,柳氏搬到了儿子房里,专心守着僮奴。 武承宜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这次亲娘和亲哥都被罚了,她也觉得没脸见人。借口病了身上不舒服,连家塾都不去了,就整日蒙在屋子里读书,谁也不见。 只有武承蔻一向是个万事不过心的人,听说了娘和哥哥被罚的原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私底下跟丫鬟抱怨过孟半烟小题大做,也就完了。转过天来照样去请安去读书,仿佛这事压根与她没关系。 “怎么用不着,我看这套头面就很好。这还是两年前母亲从姨母那里得来的,今天去新昌侯府戴上正合适。” 武承安向来喜欢凑在孟半烟身边看她挽发上妆,对他来说能安安静静看妻子梳妆打扮,就是一件难得的乐事。 之前答应过孙娴心要去新昌侯府一趟,孟半湮没忘了这事。趁着这几天天气还不算太热,府里又格外清净什么事都没有,她就打算带着武承安去一趟,把这人情给了了。 点翠的凤钗步摇着实有些招摇,更难得的是整套头面都是用的莹润均匀的南珠做嵌,虽样式不算繁复但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外面能有的,一定是宫里内造赏出来的东西。 “既是大爷说好,那就戴这一套。”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孟半烟虽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每次梳妆时都有一个人在旁真心实意夸自己好看,还是难免有些得意的。 “白芍,你去小书房桌上把那几册账本拿上,等上午有空送去夫人那里。就说这几本账我都看完了,给完了就回来,先不用拿新的回来。” “诶,奴婢记下了。” 原本孙娴心的打算,是想等儿子儿媳从松云院搬去东路跨院以后,再慢慢把府里管家的事情交给孟半烟。 一来儿子刚成亲,总要跟媳妇过一段腻歪日子才好,把刚进门的媳妇当牛马使,说得好听是器重说得难听那就是磋磨人。孙娴心自己年轻的时候吃过这上头的亏,就不愿意再这么折腾孟半烟。 但随着国子监名额闹出来的这一场风波,孙娴心就有些等不及了。她还不清楚武承安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抱负愿景,只能让孟半烟尽快名正言顺当上府里的管家媳妇,才能尽量帮衬儿子每走一步都更稳当些。 今天孟半烟要去新昌侯府,孙娴心昨天专门嘱咐过不用两人再到自己这里来请安。早上多睡会儿安安心心吃了早饭,就直接过去。 没想到孟半烟人走了还留了东西给她,白芍带着两个翠竹翠玉把书房里的账册送过来。 这些册子都是侍郎府近几年公中的账目,孙娴心明白自己说得再多都不如孟半烟自己去看。 孟半烟看得认真,跟着账册一同送来的还有孟半烟已经写满大半本的笔记,里面仔仔细细记录了孟半烟对府里账目的汇总和理解。 不明白的地方都放在最后,意思十分清楚,让孙娴心先给自己解惑,先弄明白前一年跟账面对不上的花销到底去了何处,再拿下一年的账册回去看。 第37节 “这么多账本,才多久就看完了。”孙娴心粗粗翻过孟半烟的笔记,看她十分准确地把府里顽疾写在最后,欣喜之余又忍不住皱眉。 “这才几天你们奶奶就看完这么多账册,你们也不劝劝,熬坏了身子怎么办。每日到我这里来请安,不见你们谁说上一句,就这么干看着主子忙?” “夫人,奴婢们劝了,也得大奶奶肯听啊。”一说这个白芍要说的话就多了,“不光我们劝了,大爷也劝。” “可大奶奶说好难得有些事情干,不过看几本账累什么?就不许我们多说。大爷都被大奶奶从书房里赶出来,说就是有大爷在才没法专心,做不成事情。” 白芍刚满十五,办事虽能干但男女之间的事情还不明白,一五一十跟孙娴心告状,把一旁伺候的净月听得直捂着嘴笑,孙娴心才连连摆上不要她说了。儿子房里那点子事当娘的整天打听,成个什么样子。 武承安还不知道自己黏妻子的名声又更大了一点儿,两人吃过早饭就出了门。 昨晚他就跟孟半烟说好了,今天从新昌侯府出来不回府,直接去城郊新开的喜云楼吃饭,他家新搞了个曲水流觞席,据说掌柜还能张罗拼席,十分有意思。 武承安最小的叔爷娶的就是新昌侯府的老姑奶奶,虽然武靖父亲那一辈儿在他父亲袭爵以后也早早分了家,但分出去的旁支也多依附着府里生活。 小叔爷的宅子离安宁伯府就两条街,每年年节里武承安跟着爹娘一起回伯府去拜年,也遇上过几回。现在新昌侯府当家的世子要叫那叔爷一声姑父,两家非要攀亲戚也不算牵强。 当武承安从马车上下来,听见等在门房上的管事哈着腰凑上来喊自己表少爷的时候,也只是挑了挑眉没接茬也没拒绝,而是转头去看孟半烟。 这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孟半烟沉吟了一小会儿才理清楚。看来上次自己在三房发的那一次狠,至今还留有余威。 这府里不愿意断了跟侍郎府的关系,又怕自己再发疯,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干脆不从自己这边论亲戚,不戳着自己的肺管子总行了。 思及此处孟半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要不是有武承安使劲儿捏着自己手心,她差点就要嗤笑出声儿来。什么侯门大户,装起孙子不要脸来,真是谁都比不上。 这一次武承安陪着孟半烟来新昌侯府,照例还是先去的封氏的院子请安。这次没有小封氏再站在垂花门上相迎,只有两个管事打扮妇人,引着两人往里走。 屋里除了封氏还有小封氏和郭珍,上次见还颐指气使的郭珍,这次坐在小封氏下首显得格外安静,像个盆景似的说话也不笑,看上去有些呆愣愣的。 封氏还是老样子,活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老封君,满头银发慈眉善目,即便是见到孟半烟这个把她孙女吓病了的人,依旧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即便是孟半烟这样满身锋利的人也免不了柔和下来。 “早就该来给老太太请安,只是我刚嫁人好些事不懂,手忙脚乱地也腾不出功夫,才耽搁了。” “年轻人成了亲自然得好好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就比什么都强。请安不请安的,心意到了就好。孙夫人前些天还差人送了两根老参来,那可是有银子也淘换不到的好东西。” 封氏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就要请大夫熬药,也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她常年用的一味丸药里就须得要老参做药引,年份越长效果越好。 起初府里还有几只近千年的老参,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府里全靠封氏还在才能继续维持新昌侯府的牌面,众人自然愿意把参拿出来入药。 千年的老参吃完了,还有些几百年的,差是差了点儿但也行。后来又吃完了一两百年的参也凑合能用,再往后府里公中的参吃尽了,就只能外面买去。 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买回来的参好坏不一,如今府里人人心里都犯嘀咕,老太太要再这么高寿下去,公中的银子怕不是光给她吃参都不够。 也正因为这样,侯府里的人再看不上三房和孟海平,明面上也要给人留些脸面。谁让府里只他会赚钱,时不常地还能从外面淘换来些好参呢。 孟半烟只知道孙娴心做主给新昌侯府回了礼,却不知道她送了这么重的礼,一时间心里有些肉疼,但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得体的笑容。 “老太太用着合适最要紧,东西说到底都是给人用的。只要有用,就算是物得其所了。” 封氏听了这话笑得更加高兴,又留着孟半烟和武承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亲口要两人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席面就摆在三房院子里,关上门一家子吃顿饭,不叫旁人去讨嫌。 第63章 到底是长辈,又是超品诰命的老夫人,她都这么说了孟半烟和武承安也没法推辞,只能跟着郭珍一起去了三房院子里。 一进屋刚坐下,三人之间又是一阵令人尴尬至极的沉默。没等孟半烟猜中郭珍还能沉默多久,就有个小姑娘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小孩的奶娘,和听说孟半烟过来临时从书房赶过来的孟海平。 小姑娘扑进郭珍怀里喊娘,又转过头偷偷往孟半烟身上看,“娘,爹说今天姐姐来,这是姐姐吗。” “嗯,这是姐姐。” 郭珍的回应干巴巴的,还不如不说。听得孟半烟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上还得摆出个笑模样,让香菱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小孩儿身边的奶娘手里。 准备的东西都是些小孩儿喜欢的又不会卡喉咙的小摆件,和一匣子绢花。孟半烟连郭珍都懒得迁怒,就更不用说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她来这世上跟自己一样无辜,等她大了一定会知道她爹其实原本有个妻子,还没离合就又做了她娘的上门女婿,按常理来说她娘在老百姓嘴里也不过是个二房。 还有个差点被她爹卖了换人情的姐姐,几乎跟她爹闹了个不死不休,给这样的人家做闺女,孟半烟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倒霉还是她更倒霉。 怀里多了个郭十安,一直紧绷着脸的郭珍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双手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由着她左右扭动伸手扯自己的耳坠,也只是柔声哄着把手掰开,怕她再被金器划伤了手。 孟海平识趣,知道孟半烟不待见自己,就转头去跟武承安说话。上次跟孟半烟吵过以后,他就明白妻子并不需要自己毫无用处的感同身受,此刻不冷不淡自然些跟孟海平说些场面话,反而更好些。 孟半烟看着眼前这幅一团和气样子,心里没什么感触只是觉得无聊得有些难熬。好在摆膳的奴仆动作不慢,很快就有婆子来请几人入席。 席面很丰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珍海产都齐了,中间一道极品佛跳墙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准备的,差半点火候都煮不出现在这个成色。 “京城不吃辣,也不知道侍郎府里什么口味,我找人从潭州弄了些辣椒香料过来,厨子也临时从外面请回来的,你尝尝看跟家里的味道像不像。” 很久没跟女儿同桌吃饭,孟海平显得有些激动。现在女儿又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明明是自己一手逼迫的,但此刻看着坐在女儿身边面带病容清瘦隽秀的女婿,心里还是难免有些酸涩。 “岳父放心,府里也请了潭州的厨子,味道听阿柒她们来说吃饭的时候说还算地道,想来是差不了。” 武承安很自然地把孟海平的话接过去,又往孟半烟碗里夹了一筷子熏得颜色暗红的腊牛肉,“不瞒您说,小婿去年在潭州住了那么久,也还是不大习惯吃辣。还得是府里多了娘子,口味嗜好才慢慢变了。” “现在府里原有的厨娘也学了几道拿手的潭州菜,岳父要是想这一口,等下回得了空我让他们来府上专门给您做,用不着到外面寻去,也算是咱们做小辈儿的一片心。” 孟海平说的话其实很得体,对于女儿在侍郎府里过得自在不自在的担忧也十分隐晦。但架不住武承安是个心细又心窄的,还是听出来孟海平话里的意思,顿时就跟个炸了毛的刺猬似的,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 这话听着贴心周全,其实只差没把话怼到孟海平脸上去。不是都做了侯府这么多年的赘婿,连孩子都生了,怎么这府里连个适口的厨子都没养,可见这些年怕是都白过了,人家侯府还是没把这上门的女婿当自己人。 郭珍没想到看着病歪歪弱不禁风的武承安,也是个牙尖嘴利不肯吃半点亏的人,本来还能维持住的假笑也彻底裂了。 这些年孟海平在侯府不能说时时刻刻都有人给他脸色看,真要是那样日子也过不下去。 平时跟其他几房的人交际往来明面上倒也正常,但要说这府里或是三房有谁把他的喜好处处摆在前头,那也是不曾有过的。 即便是自己三口人关起门来,也处处是先紧着自己和女儿,孟海平甚至很少在自己面前提起潭州两个字。 以前郭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刻却如坐针毡,即便清楚两人成亲背后多是算计,但被武承安这般不客气的点明两人之间的虚为委蛇,还是有些难受的。 只有郭十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不懂大人们话里话的意思,小小一个人坐在特质的椅子里,低头吃饭。 孟海平养郭十安也很娇气,即便孟海平平时在家的时候不多,十安也很黏父亲。碗里的米饭吃了一半小姑娘就不愿吃了,肉嘟嘟的手把碗推远了一些,立马就被郭珍端起来递给孟海平。 也许是太习惯了,孟海平忘了桌上还有孟半烟在。很自然地接过来,把小女儿剩下的半碗饭扒拉到自己碗里,又重新舀了碗汤放到郭十安面前,示意奶娘喂她吃。 坐在孟海平对面的孟半烟一眼不错地看着,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滔天的愤怒。强烈的情绪涌上天灵盖,有一瞬间孟半烟甚至觉得自己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但在坐在她身边的武承安眼里,只感受到了孟半烟脊背突然僵了一瞬,便见她猛然站起身来。凳子被推得往后移了老远,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紧跟着便转身往外走,不愿再多留一下。 好在这一次的情绪起伏再大,跟上次比也不过是毛毛雨。被连忙追上来的武承安牵着手走出侯府三房的院子,心情就已经平复了大半。 听见身后孟海平喊自己,孟半烟用力眨眨眼把眼角最后一点点湿润压制回去,再转身就看不出方才那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 “烟儿,烟儿等等。” “父亲还有事吗。” “这是我让人收集的京城里各家酒坊和酒铺的基本情况,还有各家酒方子的特点。琢磨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京城里这些人喜欢什么口味,钟爱什么酒也就差不多能摸透了。” 到底是家传的本事,孟海平在酿酒一道上再没有天赋,在生意一道上该做什么他比谁都精明。早在带女儿回京以后,他就开始收集这些资料,他清楚这些东西孟半烟早晚用得上。 孟海平没问女儿怎么饭吃得好好的又要走,他比谁都明白自己跟孟半烟之间的隔阂,并不是一顿饭两顿饭就能抹平的,少问少说反而好些。 甚至今天孟半烟会答应留下吃这顿饭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要不然也不会姗姗来迟。如今女儿要走他不拦着,不过本想着等吃过饭再拿给女儿的东西,只能匆匆追上来给了。 “我有自己的安排,不用父亲费心。”孟半烟铁青着脸看向孟海平,他做得越周到她就越生气。 孟海平抽出厚厚一本册子递给孟半烟,“你让你那个账房天天在街面上打听,得打听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你带在身边的那个阿柒,打打杀杀可以,做买卖她不行。 她身边还有个小孩儿倒是机灵,可年纪又小,要顶个大人用起码还要养几年。你有打算,你打算得再好手底下没人能行吗。” 孟海平皱起眉头,眉心的竖纹很深让他看上去有些严厉,“做生意最忌讳等、拖,你不趁着长安酒在京城还有点名头,你还要打算到什么时候去。”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用不着你看得上。只这事你得想好,孟家的家主是你,别跟我意气用事。做买卖为的就是赚银子,犯不着跟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孟海平话说完,见孟半烟还是不接册子,干脆一把塞进武承安手里,也不再说什么就转身要走。 孟半烟有时候也恨自己半点忍不住话的性子,可刚才郭珍那个样子她就是看不得,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叫住孟海平。 “你到底是当父亲的,没得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成亲罢了各取所需,再是入赘也用不着处处矮人一等。那饭,下回她再这么着,你就不知道扔她脸上去,凭什么叫你吃,她怎么不吃啊。” 孟半烟的脾气来得急又没个征兆,武承安是乖乖跟着起身出来了,但其实也没弄明白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海平就更加一头雾水。现在听她这么说,两人才恍然大悟她生气是因为什么。 孟海平转过身,想冲女儿笑一笑,可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嘴抖得厉害像是想说什么,连带着留的一把美髯都跟着直颤,可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 孟半烟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也后悔干嘛多这句嘴,弄得好像自己好像多在意这事似的,便拉着武承安转身要走。 “爹的大姑娘啊,别为了这事生气,你忘了我以前不也老这么吃你吃不完的。那时候你娘还老嫌我俩,是吧。” “我不记得了。” 孟半烟脚步顿了顿,没转身只留下一句假话,便重新拉着武承安离开。 浊泪顺着孟海平的脸颊蜿蜒而下,他也没再追上去只看着女儿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直到郭十安迈着小短腿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孟海平才抱起小女儿,转身回去。 从侯府出来坐上马车,武承安飞快地把孟海平给的册子塞到矮柜最下面一层,可还是被孟半烟一眼看见,“你别乱塞,我回去要看的。最下面那一层你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等会儿再让秋禾她们瞧见,像什么话。” “没乱塞,哪里敢乱放大奶奶的东西。”武承安一听这话又赶紧把册子抽出来,用手抚平封页上的褶皱,这才重新小心翼翼把册子压到专门放书的那一格最下面。 “行了,别跟我这儿做那些怪样子,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生气也不会拿你撒气。”孟半烟看着武承安故意伏低做小的样子,干脆弯腰抚在他腿上。 “长安,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啊。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几口剩饭,人家乐意我生哪门子气。” “大奶奶比我有出息多了,你看我都被谢姨娘挤兑得躲到潭州去了,爹不照样没说话。 前些日子爹把府里的腰牌给了我,我嘴上虽没说可心里其实很高兴。好像以前那些事,再想起来也没那么不平了。” 武承安明白孟半烟为什么总不愿来新昌侯府,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见孟海平一眼。怨恨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害怕自己心软。 人就是这样,总会记吃不记打,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疼。面对至亲更是如此,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废话,与生俱来的本能才是最难以抵抗的。 “以后不来了,不见面就好了。”马车辘辘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儿孟半烟才闷声闷气说了这么一句。 “好,以后再不来了,也再不见了。”武承安手里拿着香菱递到手边的团扇给她扇着风,气了这么一场别的还好,只额头背后都热出一层汗来。 “那还去不去喜云楼?”饭没吃两口就从侯府出来,武承安不大想就这么回去。 趴在这人腿上哭也哭了蹭也蹭了,再起身武承安外面的氅衣都皱得不能看了。孟半烟这才忍不住笑了,“去,怎么不去,我还饿着呢。” 第64章 喜云楼建在西城门外城郊的山脚下,主楼是一座占地很大的五层建筑,一进门大多数人都会被主楼巍峨峥嵘的高大震慑住。 主楼一般都是接待些散客,绕过主楼沿着潺潺流水穿过小径登上石桥,一个个独立且景致各异的院子,才是喜云楼的重头戏。 “去年我就听阿柒说过,喜云楼才开张不到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明明开在城外也多的是人慕名而来。每年还有很多进京赴考的学子沉迷其中,连课业都荒废了。” 第38节 孟半烟从马车上下来也看直了眼,被武承安牵着往里走也顾不上看路,光是走几步就一个景儿的园子,就足够把孟半烟看花了眼。 “我本想来,又抽不出空。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传得邪乎,没想到还真有人开酒楼开到这个份上,得收多少银子一席才能回本啊。” 到底是生意人,脑子里想的就跟别人不一样。带路的侍女一听这话忍不住捂嘴轻笑,她见多了进了喜云楼不住赞叹的人,附庸风雅的更是数不清,孟半烟这般直白计较银钱的,真真是少见。 “回夫人的话,喜云楼向来是做的丰俭由人的生意。前面主楼大堂里吃顿饭便宜的,几钱银子也就够了。 像大少爷这样单独包下一个院子一天得八十八两银子,这里头就含了一桌曲水流觞席,招待十来个客人不成问题。要是额外再添酒添菜,就没个准数了。” 喜云楼里的丰俭由人显然跟别处的不一样,但转念一想,又有几个一顿饭只花几个大子儿的老百姓,会专门出城来只为了吃顿饭。丰俭由人这四个字,放在武承安这样的人身上,确实也没说错。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酒,八十八两的席面里酒能喝多少?” “席面里的酒通常隔段时间会换,通常是京城里时兴什么酒咱们就备什么酒。又或者是掌柜和老板寻得什么好酒,也会换上。” 侍女行动说话落落大方,一边领着两人进了早就定好的院子,一边继续耐心跟孟半烟介绍。 “每个院子自带的席面里的酒都是不限量的,只要客人们喝得下,就是把喜云楼满楼的酒喝光,都无妨。” “你们老板好气魄啊。”孟半烟从未见识过这样开酒楼的人,一时间又是羡慕又有些心动。要是自己的酒坊日后能给喜云楼当供奉,那就好了。 许是孟半烟看向侍女的眼神过于热烈,武承安有些酸溜溜地牵起孟半烟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挠了几下,酥酥麻麻的痒惹得孟半烟浑身一激灵,连颈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啧,这又是作的哪门子怪。” “我就是想要你看看这院子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换一个。” 从新昌侯府一路出城,早就过了饭点,两人与其说是来吃饭不如说是来散心。 孟半烟明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但被他牵着推开院门,抬眼看见撞进眼眸里的极雅致的楼阁假山,和脚下的石桥小溪,又觉得方才是自己太俗气,到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还想着那点生意经。 “不是说院子的,布置得也太好了些。”孟半烟还以为喜云楼的院子跟自己当初在潭州弄的那个小院大差不差,进来了才知道自己真是个乡巴佬。 门里头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框出来的一处小景,四周视野开阔,院子里只有溪水旁有一半敞的露天小屋。水是从山里引下来的活水,先绕过小屋做席,再沿着假山流往小溪蜿蜒至远处。 “大少爷、夫人不如先坐下歇一歇,点心和茶都是刚做好的。中午另一个院子的客人知道大少爷要来,专门等着要跟您拼一席曲水流觞,还说保证您会同意,您看奴能不能把人带过来。” 来拼席的不是外人,正是替武承安做过傧相的司马仪和他的夫人霍云君。 两人还在门外孟半烟就听到司马仪的大嗓门,忍不住冲武承安挑一挑眉,“这就是找你前后要了十几坛子长安酒走的那位将军府的公子吧。” “嫂子好记性好耳力,比长安这厮强多了。” 武将家的少爷嗓门就是要比寻常人更大,倒是他身边的霍云君是个温声细语的大家闺秀,轻轻柔柔在孟半烟身边坐下的时候,孟半烟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着身边的女子。 却不想这位霍夫人坐下之后对孟半烟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嫂子要开酒坊,到时候长安酒卖不卖。我听阿仪说这酒的方子嫂子都送了大哥,可千万别只留在家里喝啊。” 霍云君娘家祖上也是武将,只是从她爷爷辈儿起就改走了文路子。家里的女孩儿也个个养得金娇玉贵,光从面上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武家世家的影子。 但养孩子更多的还是言传身教,从根上带来的习惯又哪里那么好改。自己身上的杀伐气性还没散尽,就想孩子养成个兔子又怎么可能。 霍云君从小就是个极跳脱的性子,没出嫁前她娘为了掰她的性子,没少吃苦头。本是想着给司马将军府教出一个大方端庄的宗妇,却不想嫁了司马仪不到半年就全然露了本性。 如今也就在人前装一装温婉,等回府关上门来,反正司马仪从武承安手里讨回去的长安酒,一大半都进了霍云君的肚子。 “卖,怎么不卖。”孟半烟笑着把茶递到霍云君手边,“想来今年再晚些时候孟家的酒坊就要开张了,到时候我下帖子去将军府,霍夫人可一定要来。” “来,一定来。到时候嫂子好酒开坛的时候一定记得叫上我,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好这杯中物。” 霍云君从司马仪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孟半烟的故事,这会儿听她说孟家的酒坊也没多问,只连声催促几个喜云楼的侍女开席。 曲水流觞席说到底还是要人多才好玩儿,这会儿四个人也只不过应个景儿,更多还是聊天说话。 武承安和司马仪习惯了斗嘴,哪怕现在不像前几年那般故意生疏,但多说两句还是忍不住挤兑上。武承安在外面又是一贯的闷性子,哪里说得过司马仪。 开席没多久就被他灌了个半醉,就这还有好些酒都是孟半烟在一旁替他挡了。不过好在司马仪不像旁人总把武承安当痨病鬼风吹一阵就要死,见两人渐渐喝得慢了,孟半烟也就不多管了。 另一边孟半烟和霍云君难得都能说,一个爽朗清亮一个温言细语,倒也谁都不烦谁。 孟半烟跟霍云君说自己的生意经,霍云君就跟孟半烟说京城内宅里的稀奇故事,两人都把对方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天色将晚要回城了,两人还颇有些不舍得。 两个女人走在前头有说有笑,武承安喝多了些脚步有些虚浮,被安福搀着慢慢走在后面,一向性子急的司马仪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半点不敢催促。 “你也是,我这张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喝这么多回家不舒服,下回我都不敢去你府上了。” “怎么,不是你刚才挤兑我的时候了?” 武承安似笑非笑地看向司马仪,本就精致的面容被酒气熏过之后更显得出色,把司马仪看得忍不住啧啧两声,心里暗道下次再不招惹这人了。 “行了,难得咱俩出来吃饭喝酒,我要是不愿意你说什么也没用。”武承安看不得司马仪这幅牙疼的样子,“我府上的事你听说了吧,等过阵子我搬去东院,到时候事情更多你不来也得来。” “怎么。想好了?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不怕出什么事你娘伤心受不住了?” 才说再不嘴贱挤兑武承安的人,走了几步路就又欠上了。不说一旁的安福一脸不乐意,就连司马仪自己的小厮都扯着嗓子咳了两声,一副心虚极了的模样。 “我如今不光有娘,还有她呢。她一门心思想要把生意做起来,我不替她把侍郎府大奶奶的牌面撑起来,就京城里那群狼还不把她活吞了。” “也行,只要你别再整天窝在府里养病,为了谁都行。” 司马仪是个血里带风的人,他就见不得武承安日日养在府里的样子,身子不好怎么了?在他看来人就要越折腾身子才越好,整天不见天日的养着,越养越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有件事你往心里放放,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四皇子回京了。你要干什么动作别太大,说不定哪天他真回来了,咱们不就也知道有力气该往哪里使了吗。” “知道了,啰嗦。” 司马仪说了一箩筐话,也就换来武承安一句知道了,噎得他心口疼。武承安没给他再反击的机会,被安福安泰扶着上了马车,就往孟半烟怀里倒,再不管马车外被自己气得直跳脚的司马仪。 第65章 醉了酒的武承安像是软了骨头,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孟半烟身上,脑袋也要歪下来搭在她肩膀,把灼热的呼吸都撒在孟半烟颈后。看着孟半烟痒得耳垂都红透了,才心满意足。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不说都是小时候一起读过书的老朋友了,怎么还要逞这个强。” “他从小就这样,好话不会好好说,非惹着我不高兴了他才舒坦。” “你们不都是跟着四皇子一起读书吗,在宫里读书不会规矩特别大,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小心,就跟话本子和戏词里说的那样。” 孟半烟虽进过宫,但对于宫里的规矩还是不大清楚,对她来说皇宫就是戏台上话本子里那种会吃人的地方,一句话说得不好,说不定命就没了。 “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我去读书那年才十二,司马仪跟我同年比我小半岁。四皇子比我小两岁,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再懂事又能有多懂事。” 武承安说起进宫读书的那两年,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起来,更加赖唧唧地翻了个身,彻底横躺在马车里,头枕在孟半烟腿上。 “我俩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见第一面起就不对付。我嫌他莽撞没脑子他觉得我病弱整天阴沉沉的,那时候年纪小,光是为了谁的座位在前面,谁的功课先交给先生,也能吵上一场。” “我身子弱受不得气,四皇子就难免偏心我些。他那人明明年纪最小,却从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我俩吵架还总要他一个小孩儿挡在中间劝架。” 武承安当年真的想过,要是自己身子能一年比一年好,他说不定也能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 可惜没有如果,他记得很清楚是一场秋雨之后,晚上读书时多吹了一阵凉风,等到第二天就病得起不来床了。 起初家里还以为请太医回来诊脉吃几服药,也就好了。谁知那一病就没个大好的时候。断断续续除不了根,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好全。 那以后武承安就没法再进宫去读书了,起初不光四皇子出宫来看,司马仪也来过许多回。还是跟以前那样嘴欠,总要惹自己生气。 可武承安的身子已经经不起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有一次司马仪把人气得唇色泛紫呼吸困难,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之后,就不敢再去侍郎府找他。 武承安自己也觉得那一次太丢人,人家明明好意来看自己,反闹得他落了埋怨,也就不肯再主动联系他。 想来中间隔了这么多年,除了自己成亲那一次,也就今天自己才又跟他畅畅快快喝了一顿酒。 “阿烟,今日我很高兴。” “嗯,我知道,你高兴就好。” 因为武承安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不管是孟半烟还是与秋禾冬麦,都没再抱怨他酒喝太多,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口,武承安跟冲车外的马夫说道。 “别走正门,从侧门进府,把马车直接停到松云院门口,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今日在城外玩累了,懒得走路。” 折腾一天,武承安自己心里有数,干脆连面都没露就直接回了院子。府里几个婆子碰见了一问,听说大爷是去新昌侯府累着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本就是风一吹就要倒的琉璃人儿,出一趟门累着了的话谁也没道理不信,孟半烟和秋禾扶着软手软脚满身酒气的武承安从马车上下来,进了松云院就立马让婆子关了院门,还真遮掩过来。 “吩咐下去,今日谁来都不开门,只说我倦了睡下了经不得吵闹,听明白了?” 喜云楼的酒后劲大,即便孟半烟替他挡了一半也还是醉得有些狠了。站在垂花门里的武大少达半个身子都压在孟半烟身上,脚底犹如踩着棉花一般,原地站着都有些踉跄。 眸子里全是醉出来的水光潋滟,看谁都像是蒙了一层雾,再是摆出一副严肃样子叮嘱看门的婆子也没什么威慑力。 还是孟半烟一边搂抱着丈夫一边吩咐院里仆从,“大爷既累着了经不得吵闹,你们今晚就多打起些精神来,等过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我晓得你们支支吾吾心里是在想什么,母亲那里等大爷休息好了,我自会去回话。这会儿你们去告状,折腾起来难受的还是大爷,你们总归是松云院里的人,这点道理该是懂的。” 话说到这份上,原本想去正院的婆子也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孟半烟保证肯定会把门守好,这才各自散了。 “大奶奶好气魄,我这院子里的人处处都好,就这个毛病总改不过来。” 被扶着回房的武承安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乖乖坐在床边等丫鬟伺候,换了只在家里穿的褚色半旧长衫,又拿热毛巾擦了手脸,这才软倒在床上侧身抱着迎枕,冲孟半烟哎哎哟哟喊腰疼。 “活该,谁让你回来路上那么躺着的,车里颠成那样你不腰疼谁腰疼。” 孟半烟也换了家常的衣裳卸了钗环头面,见他这幅赖唧唧酒还没全醒,嘴里不是哎哟喊疼就是嘟囔自己名字的样子,嘴里虽说着活该,但也还是走到床边坐下,把手按在他后腰腰窝上细细按揉。 孟半烟手上的力道不轻,按下来疼得武承安龇牙咧嘴,“疼,疼!大奶奶您倒是轻着些,我背上没肉吃不住力。” “闭嘴,要睡赶紧睡。今天惯你一回等会儿起不来就不吃晚饭了,晚上给你留宵夜。” 一个床上睡了这么久,即便武承安什么都没说,孟半烟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心里那点小算盘,哼哼唧唧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自己这句话。 这会儿如愿以偿听见了,立马就从床尾摸出一把团扇塞到孟半烟手里,又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劳烦大奶奶垂怜,再给我扇扇呗,扇扇就能睡得着了。” 跟一个半醉又恃宠而骄的人没法讲道理,况且这人吃醉了酒眉眼间带着几丝舒朗笑意,看上去越发俊美,晃得本就有些爱看美人的孟半烟心软了大半,自是全都依了他。 到底闹腾的太过,睡过一轮醒来的武承安肉眼看上去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宵夜点心摆在小桌上端到床边,没吃几口又摇摇头说不吃了。 强打起精神来想要下床去洗漱,趿拉着布鞋的腿都是软的。还是孟半烟看不过眼伸手摁住他肩膀,唤人打水进来擦脸洗脚,不许他去捎间洗澡。 “都累成这样了还洗什么洗,能脏到哪里去。” “喝了酒,不洗洗总觉得身上有酒味。” “快得了吧,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别的味道我可能容不了你,一点酒味算什么。” 酿酒的手艺每家都不外传,到了要紧的工序上都得孟半烟亲自上手。作坊里又热得不像话,那酒糟的味道可不像酿成的酒那么醇香,浓烈刺鼻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得了孟半烟这句话,武承安可算是得了圣旨,被秋禾几个伺候着擦过手脸洗完脚又立马躺回床上,隔着半截垂落的纱帐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孟半烟。 隔一阵哼哼两声,隔一阵又哼哼两声,直把孟半烟烦了个半死,也早早的躺到床上陪着他,这才称心如意。 不过都道乐极生悲,两人睡到半夜,孟半烟觉得热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要起身喝水,一摸枕边人才发现武承安发烧了。 “秋禾、翠云,快起来。大爷好像起烧了,赶紧让安泰拿上腰牌去请大夫。走角门出去小心着些,先别惊动正院那边。除了府里惯用的太医,再去孟家把苍爷请来。” 第39节 “大奶奶,这事不跟夫人说,会不会不好。” 侍郎府里规矩大,晚上到了时辰后院各处都要关门落锁。不管是外面的人要进来还是里面的人要出去,都得有腰牌。 武承安没成家之前,不论什么时辰不管大病小病,只要是他不舒服丫鬟婆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往孙娴心那里去报信。现在孟半烟说不要惊动正院,秋禾跟何妈妈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腰牌老爷给了大爷,这里头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你们也该懂。府里如今又是个什么局面,想必你们私底下也琢磨过。” “要是今天大爷不只是发烧,又或者等会儿太医来把了脉说情况不好,我自是要去正院告诉母亲的。” 武承安以前不管多大年纪,只要没成亲就还算府里的少爷,有什么事往孙娴心那里禀报是应当应分的。 现在成了亲即是成了家,再事事往娘那里说,一次两次不显,时间长了这小家里到底是听谁的,武承安这个大爷又到底有没有威信,就难说了。 孟半烟边跟她们说边转身坐回床边,把手心贴到武承安额头上,确定这一小会儿这人没烧得更厉害,才更加放心了一点。 “现在只是发烧,还没别的病症。急匆匆去正院报信,大爷这亲倒是白成了一般。母亲既把你们大爷交到我手里了,就都听我的吧。” 孟半烟说得合情合理,秋禾只犹豫了片刻就转身出去吩咐众人准备热灶热水,把已经睡下的春柳叫起来。等会儿太医开完方子肯定要煎药,这事向来都是春柳管着,换个人可不行。 安泰脚程快,出门时又把平时惯使唤的小小子一起带上,两人分两路去请人,很快就把胡子老大一把的丘太医和王苍都带了来。 丘太医是给武承安看诊多年的老太医,因为武承安身子还算好又听话,已经很久没有半夜来侍郎府看过诊。 今天被安泰扶上马车,早习惯了武承安病重的老头儿,心里还有些害怕。进门的时候脸色铁青,生怕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王苍最近很忙,天气热了南城那地界又杂,累病的热病的被蚊虫叮咬发热的,都比前阵子多了许多。 王苍坐诊的医馆不大,以前只抓药看不了病。现在多了王苍看诊生意好了不少,再加上王苍诊金收得少,专门找上门来的就更多了。 今天晚上刚被请去别人家里看病,这才回家躺下,正要睡着又被侍郎府的人从被窝里揪起来,见到孟半烟的时候都还打哈欠呢。 王苍先到一步,但只略微看了看没有仔细把脉。而是等着丘太医过来认真看诊把脉过后,才压低声音问孟半烟,“你们俩今天是不是出城下地玩去了。” “下什么地啊,你以为还在家里要去乡下收粮食呢,我就是想你妹夫也没那本事啊。” 王苍也就是这么一问,他自然清楚侍郎府的公子要玩也是玩雅致的,哪能真跟老百姓那样整天为了一口吃的累个半死。 “那怎么累成这样,我看他脉象还行,今晚上发烧就是累的。”王苍在潭州也给武承安看过病,要他说武承安现在的脉象比去年可是强多了,发个烧而已算不得什么。 但开方子的丘太医却面色凝重,一张方子写得极慢,写好了孟半烟拿过来一看,也不过就是个退烧的太平方子。 “大奶奶会看药方?”丘太医见她这个做派,忍不住多问一句。 “会,我外公家开医馆的,这是我表哥,也是大夫。”孟半烟不知道什么是假谦虚,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敢不敢’那一套她才是真的不会。 “既是懂药那就好了,这方子依你们看是不是太稳了些。” “有点儿,要按这方子吃起码得三天才见好。” “这是我故意的。”丘太医见多了病人家里不懂还要插手,今天来了个懂行的,他也愿意多嘱咐几句。 “常用的药方得给常人用,小长安这个身子骨一次两次不妨事,次数多了他受不住。只能这么温温吞吞的养着,才稳当。” 丘太医说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去前院专门给他留的客房歇下了。一起过去的还有王苍,他来京城这么久第一次跟太医打交道,哪怕是给人背药箱他也不愿错过这一次机会。 第一碗药是孟半烟和秋禾冬麦一起稀里糊涂灌下去的,人是早上天亮了才醒。舔一舔嘴角破皮的地方,就知道昨晚上自己一定又被灌着吃药了。 武承安精神恹恹靠在床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早上一小碗熬出油的小米粥是孟半烟一勺一勺喂下去的。吃完粥又喝了碗药,烧得脸颊潮红的人也不说话,就拉着孟半烟的手不许她起身了。 第66章 “昨晚上怕不怕。” “怕什么?” “我这身子就这样,受不得半点累吃不得半点苦。以后……” 跟孟半烟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算是武承安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也许是心情舒畅了连带身体也一直挺好。 就算偶尔身上不舒服,也被他早早吃药压制下来。这回来势汹汹病倒下来,武承安是有些慌的。他害怕孟半烟嫌弃自己这幅病歪歪的样子,更害怕这次又和往年那般一病就没个见好的时候。 “以后也用不着大爷吃苦受累,咱们家不说金山银海,养一个你总是够了的,要你来操什么心呢。” 孟半烟从小就在外公家里见惯了,病中的人总是难免多愁善感些,看着眼前武承安这幅多愁多病身的样子,心里一丝波澜都没有,反而有那么一点点好笑。 昨天不过吃醉酒就那般缠着自己骄矜得了不得的人,现在病了反而不会撒娇了,看来也是个假精明的货。 “母亲那里呢?”武承安抬眼认真看着孟半烟,见她果真没有半点愁容,心中哪一点说不清的忐忑才稍稍安稳了些。 “我还没告诉母亲,等会儿你吃完第三轮药请丘太医过来看看,要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再去跟母亲说。”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武承安一听孟半烟还没跟孙娴心说自己病了的事,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正院,自家母亲多紧张自己武承安最清楚,他怕她一个人过去要挨骂吃亏。 “好啊,那我让他们拿软轿来抬大爷过去。到时候母亲见着你起不来身的样子,你看她会骂你还是气我。” 孟半烟有自知之明,自己跟孙娴心婆媳之间相处得再好,不过是因为两人中间夹着武承安。孙娴心事事以武承安为先,才处处容得下儿媳妇是自己这么个性子。 真要被孙娴心看见儿子这幅模样,自己就算有一百个理由,怕是也讨不着好。 武承安听明白了妻子话里的意思,虽还是不情不愿但也不再提要跟孟半烟一起去正院的话,只握紧了她的手嘟囔着说自己头疼身子疼,说什么不让她走。 孟半烟篱笆扎得稳,说不让松云院里的人去正院报信,就真的没人敢犯了她的忌讳。 等到下午喂武承安吃了饭吃了药,又陪着他确定他睡着了,才起身往正院来找孙娴心,把武承安病了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你!这……”孟半烟接二连三向谢姨娘和武承定出手,被震慑住的不光是西院和府里众人,私底下孙娴心也跟喜妈妈说过,她有点怵孟半烟了。 自己这个儿媳跟自己完全不是一路人,孟半烟的乖巧体贴都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心里其实是一点敬畏和尊卑都没有的。自己想要的是谢姨娘和武承定安分守己,孟半烟却是不介意要了他们的命。 不愿跟这样的儿媳妇闹僵,孙娴心本来不满她瞒着自己的火气瞬间就小了大半,虽脸色还不好看但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孟半烟说话。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呢,长安每次生病都是我带人守着的,你经验不足不知道,他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昨晚上病得厉害了你又拿不准主意,耽误了病情可怎么是好。” 孙娴心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孟半烟也跟着连连点头,“可是说呢,昨晚上大爷说起烧就起烧,唬得我后半夜都没敢再睡,直到方才请丘太医过来看过,确定再吃两天药就没事了才放心些。” “既害怕,为何不来回我。” “母亲可曾想过,长安其实很害怕自己生病。” “一来自己难受,二来每次生病总要把府里闹得人仰马翻。我曾听他说过,每次病了不见好他就着急,总觉着再不赶紧好起来,整个府里都跟着不安生,他心里就更加不好受。” 这话是某日两人闲聊的时候提起来的,武承安说起自己一次病重,孙娴心不光把府里众人都弄到松云院里陪着,甚至还递了消息进宫,让德妃都派了身边的大宫女过来,真真闹了个人仰马翻。 等事后武承安熬过来听说了这事,又为此郁结于心烦闷了好些日子。本来见好的病情又反覆数次,拖拖拉拉成了病根。 “母亲也知我外公家里就是开医馆的,我实在见多了那些心存愧疚的病人。他们有些家贫有些病重,要么光是吃药就拖垮了整个家里,要么一个人生病全家都得贴身照顾,连腾出手去做工赚钱都没法子。” 有时候病固然可怕,但更多时候病人的病迟迟好不了,未尝不是受了这些外在情绪的影响。 尤其像武承安这样久病之人,孙娴心每次的大张旗鼓对他来说,是看重也是压力。只是这样的压力他说不出口,孙娴心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他对此多说半句都是不孝,都会伤了她的心。 只有孟半烟能从中破局,这话由她来说,孙娴心要生气也是跟她置气,坏不了两人的母子情。 “可我要是不这么要紧着他,府里这么多下人仆妇,不就更加看人下菜碟,怠慢我儿了。” 孙娴心听了这话心中不免苦涩,道理她都明白,每次武承安病了她总劝他放宽心,她也知道儿子心思重没法宽心,这事就是两头堵,孙娴心实在无法两全。 “大爷当然明白您的一片慈母心,是以才一直不敢跟您说。也就我这人混不吝什么都不怕,这次才自作主张。方才来之前大爷还一个劲儿跟我说要一起过来,就是想让母亲看看他,没什么大碍。” 孟半烟观察到孙娴心的情绪变化,知道这事聊得差不多了,再说就过了。想要现在就从孙娴心这里得到什么‘以后不管儿子,由着你们自己做主’的话也是做梦,便干脆把这话头给主动掐了。 “还是我跟他说,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母亲下个月端午节的事,这才让他歇了心思。” “是了,你进府也有些日子了,每年三节两寿都是最忙的,我让周妈妈先把府里一些不那么要紧的采买分给你,每日你再抽出两个时辰来我这里,看看府里过节有那些节礼人情往来,看得熟了以后也就会了。” “都听母亲安排,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您,到时候只要您不烦我就行。” 孟半烟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没明白自己主要的意思,“西院那边呢,端午节一家子总要在一起吃顿饭,二弟和谢姨娘是不是该放出来了。” “她们?”要不说人生来就是矛盾的,孟半烟出手整治谢姨娘和武承定的时候她觉得下手太狠,现在孟半烟主动提出要放了他们,孙娴心又不愿意了。 这些天西院那边消停下来,连每天请安都只有武承蔻过来,孙娴心属实是身心都畅快。现在乍一听端午节要把人放出来,脸上的不情愿便藏不住了。 “母亲,三弟的事还不足以彻底打杀了他们,都是一家子亲骨肉,罚的时候多生气,等过了那阵劲头老爷心里怕是又多有舍不得了。” 孟半烟知道这次的事顶多也就这样了,在武靖看来已经明面上断了跟谢家的往来,又罚了武承定闭门思过。要是端午节还不把人放出来,到时候只怕有理的也成了没理的,得益的反成了西院。 “所以,母亲还是主动跟父亲说说,放二弟出来吧。”孟半烟拉过孙娴心的手笑得温柔,“况且一直关着就一直出不了错,儿媳也没法子再整治他们了。” 一场算计被孟半烟说得理直气壮,听得孙娴心连反驳的一点点心思都没有。她有些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好,等过两天我就跟老爷提。” 以往武承安一病就吃不下东西,家里人连哄带骗能把每日三服药灌下去就谢天谢地了,想他多吃些东西那是再不可能的。 现而今有了孟半烟,武承安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吃,孟半烟耐着性子哄也就那么一会儿,真不吃她可就要来硬的了。 肚里有食心里不慌,这话到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武承安吃了饭吃了药再睡下,比以前要睡得安稳许多。没再隔一阵儿就要起身干呕一回,直到傍晚太阳都落山了,才被秋禾几个伺候着坐起身来,准备吃晚饭。 “不着急,等着你们奶奶回来再吃。” 病了这么多年,一整天不下床对于武承安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醒来发现屋里只有自己,和坐在外头榻上守着的秋禾,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特别不是滋味。 一句要等孟半烟回来,被武承安说得意兴阑珊又千般愁绪,听得冬麦眼角直抽抽,她忍不住往翠云那边看。今天没跟着孟半烟一起去正院的翠云干脆故意揉了揉自己脸颊,这话真是要把人的牙都酸倒,就赶紧地躲出去。 当丫鬟的本就该事事听主子的,更何况还是这般哀怨的主子,就连一向操心最多的秋禾也不说话了,老老实实从房里退出去,几个大丫鬟就一起坐在廊下,眼巴巴地等孟半烟回来。 后宅内院的事说起来不过一些琐事小事,但真正要管好就知道这里面门道多着呢。两人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还是喜妈妈见时辰晚了,孙娴心这才让孟半烟先回来,也没再提要过来看儿子的事。 “姑娘你可回来了,赶紧进去看看姑爷吧。你再不回来,我看姑爷那颈子都要伸长了。” “就你促狭,再这么编排他,下回他要罚你月钱我可就不管了啊。” 见孟半烟回来,几个丫鬟连忙迎上去你一声我一句地跟她告状,反正就是里头那病美人她们是伺候不了了,只能让孟半烟接手。 “大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久。” “下个月就是端午,府里这么多事总不好全让母亲操心。往年的账目我都看得差不多了,该替母亲分担些了。” “你不在我也没个说话的人,屋子里静得人难受。” “我怎么听她们说,大爷下午睡了整整一下午。” “那是她们胡说,我醒了几回见你不在,才又睡了的。” 武承安理直气壮地孟半烟都有些觉得自己理亏,只好把下午去孙娴心那里说的话学给他听。 “知道你心里老在意这事,这回我过去把话说开,这总能抵了今天下午没陪着大爷的错了吧。” 武承安没想到自己没说出口的那点矫情小心思都被孟半烟看透,一下子难为情得脸都涨红了,“没人说你错,我就是想你多哄我几句罢了。” 第40节 第67章 离端午节还有几天,算是入夏后最惬意舒坦的时候,毕竟等过完端午就要真热起来了。 孟半烟被武承安拉到抱厦最后头一间花房里歇晌,整个府里都格外安静。花房挨着小花园那一侧的窗户正好临水,躺在榻上打开窗户还有阵阵清风吹进来,正好睡觉躲懒。 这时节正是武承安一年中身子最爽利的时候,自上一回发烧以后他一直没再出门,就老老实实待在家养着。 这人也不藏着掖着,日日缠着孟半烟,说趁着他身体好能多在一起就多在一起。等天气热起来自己出不得门又病恹恹的,孟半烟想留在自己身边守着他也不让。 到时候不管是府里的事还是外面的生意,她只管忙她的去,自己老实在家待着等她回来便是。 武承安这么说着孟半烟也就这么听着,不当真也不反驳。一见钟情那样只有话本子里见过的事孟半湮没遇上,但日夜相对同床共枕又怎么可能一点心动都没有。 孟半烟早就想过等自己忙起来该怎么办,说不得到时候自己得府里外面多来回几趟,反正不能真把这人撇开手不管了。 又或者在酒坊里给他弄个小屋子歇着,就像他给自己在前院也留了茶斋一般,只不过这话用不着现在就跟他说,等日后自己做到了他也就晓得了。 “大奶奶,大爷,正院夫人和老爷派人来请,让马上过去一趟。” “知道了,来的是谁,让春兰先把人带去隔壁坐一坐,要是来的是周妈妈就把早上泡好的薄荷水拿来,要是别人就上酸梅汤。” 孙娴心开始准备过端午,孟半烟也帮着分担了一些不要紧的琐事,虽都是些针头线脑的,但已经足够让孟半烟跟府里上下真正的熟悉起来。 天气渐渐热了,孟半烟就让小厨房里每天早上烧一大锅解热降暑的糖水备着,不管是松云院里的仆人丫鬟,还是外面来跑腿的都能喝上一碗。每天花不了多少钱,却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法子。 武承安天不怕地不怕,只在武靖跟前老实些。但他身子又差,前些年武靖抽查他几次功课把人唬得病了几回,也就轻易不派人往大儿子这边来。 现在两人一起派人来请,孟半烟跟武承安对视一眼,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一般的小事。 “大爷大奶奶不用急,不是府里的事。是老爷的叔叔昨晚上走了,方才他家里人到府里来报丧,按理老爷夫人都要过去。” “是住在太平坊那个叔爷?” 两人前些天刚去过新昌侯府,孟半烟对这个没见过的叔爷记忆犹新,就因为有这层亲武承安还当了一回新昌侯府的表少爷呢。 “正是那位。”周妈妈体丰怕热,孟半烟又不敢给她吃太甜的更加发胖,就专门给她准备了不放糖的薄荷水。 起初周妈妈还吃不惯,现在不光她喜欢,松云院里好些丫鬟们都喜欢,每次往茶壶里放两片薄荷,清凉解渴还不怕长肉,夏天不管喝多少都没事儿。 那天才信誓旦旦说再不跟新昌侯府打交道再不见孟海平,这才过了几天说不定又要遇上。孟半烟跟武承安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眼底的无奈,才起身换上素色的衣裳往正院去。 正院里武靖和孙娴心都已经收拾好了,按照本朝的规矩,丧事一般要办七天,主家上门报了丧一般当天就要先过去一趟,表明人来了礼数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需不需要过去就看亲戚远近规矩,等到出殡那天才是各家真正送奠仪摆路祭的时候。 “以往你没成亲身子又不好,你母亲也怕你去这种场合再被冲撞了。如今你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了,再用为你好当由头不带你出门交际,往后怕是要落了埋怨。” 两天前孙娴心专门跟武靖提了要把武承定放出来的事,夫妻两个关上门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总之昨天一大早武靖就当着众人面,先是把武承定的禁足令给撤了,又把当初谢姨娘磨着武靖给柳氏的一小部分管家权全部收了回来,还当众叮嘱谢姨娘以后要安分守己,只差没把她臊得一头撞死当场。 “父亲的心儿子明白。”听过武靖的话,武承安规规矩矩给自己亲爹拱手行礼,“父亲放心,儿子虽病弱却也不糊涂,既成了家自然要担起做儿子做丈夫的责任来。” 以往这些红白喜事,武靖一贯都只带武承定出门,孙娴心不愿带柳氏就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出门。现在亲儿子娶了媳妇,孙娴心自然要带着孟半烟一起去。 “我知道你胆子大没忌讳,但到底是丧事,到了那边府里别乱走动,就跟在我身边。进了灵堂磕头别到处乱看,磕完头了就出来。” “母亲放心,我肯定听话的。我这人您还不晓得,最老实了的。” 孟半烟这话说出来一旁的武靖先忍不住嗤笑一声,笑过了才觉得不妥,又干咳了两声才起身带着几人往外走。 四人分乘两辆马车,孟半烟是陪着孙娴心一起的。上了马车孙娴心就跟她又仔细说了一遍亲戚关系。 “这次走的这个叔爷是老爷最小的叔叔,跟老太爷是一母同出的兄弟,当年从侯府分家出去分了不少家产,年轻的时候府里也给他捐了个知州的官职,不过府里长辈心疼外任辛苦不愿他出京城,也就从未有过实职。” “他虽是叔叔,但因是老来子只比老爷大八岁。娶过两任正妻,头一个原配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第二个就是新昌侯府的那个老姑奶奶。” 孙娴心说着孟半烟就认真听着,心里已经拉起一道网来梳理关系。孟家三代单传,跟孟氏族里关系又差,孟半烟着实还没太习惯这种谁跟谁都能扯上亲戚关系的大家族。 “说来也巧,那新昌侯府那位姑奶奶也是个老来女,新昌侯府子嗣那般兴旺,老太太就只最宠那个小女儿。娇养在府里养到十八岁都没定亲,等家里人觉着姑娘大了要嫁人了,老侯爷又走了。” 京城这些世家都是有数的,同辈儿里有那些人能结亲挑来挑去也就那么些人。 当年老封氏心疼女儿左挑右选皆不中意,没想到老侯爷突然死了又守了三年孝,郭茯苓的亲事就越发艰难。 后来还是武靖他叔叔赴宴时,正好遇上跟着母亲老封氏一起郭茯苓,两人私下看对了眼,才去请武靖的父亲他的兄长上门提亲,促成了这门亲事。 “两人这些年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要说日子过得多红火也谈不上。好在两人都是家中最小的,这些年两边府里都帮衬着,从未叫他们为生活发过愁。” 孟半烟听了半天就听明白一件事,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孙娴心是要自己到了地方千万躲远着些,这样的人家不可能没麻烦。 而所有的麻烦又是在办丧事的时候最容易爆发,毕竟人都走了,不趁着人还没入土把话说清楚,以后就真没机会了。 “母亲的话我明白了,母亲放心,等到了那府里我就多看少说,不会有问题的。”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该嘱咐的话都嘱咐过了,马车也拐进了太平坊的永平巷。死的到底是老永安侯的幼弟,辈分高的出奇。即便纨绔了也一辈子家中亲戚来奔丧的也不少,马车刚进巷子就被堵住了。 “夫人,大奶奶,前面的路都被堵死了,老爷说请夫人和大奶奶下车,只有一段路干脆走过去倒方便些。” “知道了,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前头招呼着,看紧了你家大爷别叫旁的人和马车冲撞了他。” “母亲小心。”闻言孟半烟先从马车里下来,看过前后都安全,才伸手把孙娴心从马车里扶下来。 “你这孩子,我身边有人伺候,你先顾好你自己。”除了身边奴仆,孙娴心还没被谁这么自然而然地紧握着手扶下马车,脸都有些红了。 这么多年,外人虽看着她跟武靖算得上相敬如宾,却也仅仅只是相敬如宾。武靖会派人来叮嘱孙娴心注意安全,但绝不会自己伸手扶妻子下车,在这些世家子看来,这样的动作都不够矜持体面。 “我和母亲一起,自然要顾得了自己也顾好母亲。” 孟半烟不听孙娴心嘴上说了什么,只看她没有放开自己握着她的手,就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 婆媳二人沿着道旁走了几步,碰见回头来接两人的武承安,“怎么又往回走了,你父亲呢。” “我看母亲还在后面过来看看,父亲已经先往前面去了。” 武承安嘴上说着来接娘,眼睛却不由往孟半烟身上看。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虽说且轮不到孟半烟这个侄孙媳妇来披麻戴孝,但月白的衣裙和头上的银钗,都把孟半烟衬得跟平时那般明艳不同,让武承安忍不住多看两眼。 “行了,这还在外面呢,你可别犯浑啊。” 孙娴心怎么不知道儿子如今满心满眼只有孟半烟,便伸手不轻不重在儿子后背上拍了拍,这才牵着孟半烟走在前面,把儿子落在后面。 武衡身上没有实职,家中丧事也不会有礼部官员来从中协助。事出突然,即便安宁伯府那边已经派了几个管事来帮忙,一时间还是显得有些慌乱。 三人沿着道旁一路走到武府门口,就见武靖身边的小厮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麻衣几条白布,正准备给武靖换上。 “等等,这衣裳制式是不是不对,老爷这会儿心里难受不顾上,你们眼睛长了都是摆设不成。” 武衡是武靖的亲叔叔,为叔伯父母服齐衰不用持杖,按理武靖是要戴孝的。但小厮手里的孝服明显是生麻的,这可不合规矩。 孙娴心一眼就看出不对来,本想找个本家管事的下人问问这都怎么回事,却只看见几个神色慌张的婆子急急忙忙出门去,连见着武靖都忘了行礼。 第68章 孟半烟去过别人家的丧礼,自己操办过亲爹和祖父祖母的丧仪,即便孟家就剩自己一个能做主的人了,也没得乱成这样的道理。 她皱紧了眉头看向武承安,武承安回望过来的眼神里也有几分不作伪的难过。 他跟自己不一样,去世的是他嫡亲的叔爷,按理他也要跟着服丧半年。活生生的亲人死了,家里闹哄哄一点规矩都没有,谁看了心里都会心酸看不过眼。 武靖被孙娴心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抬手推开奴仆手里的麻衣准备先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又被身后一道颇有些强势的声音拦住脚步。 “你们府里管事的呢,外面乱成这样也不说疏通疏通,就由着马车堵在这里啊。” 回头一看,是刚走到武府门口的安宁伯府的伯夫人,自己的长嫂黄氏。正一脸铁青站在廊下斥责一个差点撞到她身上去的婆子,低头看看她鞋上的灰,就知道她也是被堵在巷子口,自己走进来的。 “大嫂,大哥呢。” “你大哥清早出了门没回来,我已经派人找去了,这会儿许是在哪个女人肚皮上吧。倒是二弟弟妹来得快,看来这户部也不怎么忙啊。” 完全没压低声量的一句话,听得孟半烟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她忍不住看向孙娴心,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再怎么虎她也能很快适应,有这么个嫂子她什么人不能适应啊。 武靖的大哥武竑算得上是京城里最典型的勋贵纨绔,从小在富贵堆儿里养大的公子哥儿,模样俊俏内里一团草包,论吃喝玩乐头头是道,要他读书上进就头疼脑热全来了。 上一任老侯爷死后承袭爵位成了安宁伯爷,几个弟弟又被老侯夫人做主早早分家出去另过,就越发地高枕无忧。 这些年除了享乐还是享乐,闯不出要命的祸也没做成一件长脸的事。家里养了好些姨娘通房不够他乐,又在外面养了两房外室。 伯府里人人都把这事当个笑话说,武竑知道了也不真生气,装腔作势数落上几句,照样该如何就如何,看得人直摇头。 黄氏娘家本也是侯爵,爵位到他父亲这一辈儿就剩下个子爵,好在两个兄长都在边关做武将,身有实职这才没人敢看轻了去。 因着丈夫无用,黄氏早早地就养成了极强势的性子。不光在伯府里说一不二,就算是面对早已分家的几个兄弟妯娌,她也是一向要争个高低的。 今天得着小叔武衡去世的消息,她紧赶慢赶的过来,到了瞧见这一派乱象和比自己早一步到的孙娴心,便更加压制不住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脾气。 武靖和孙娴心一看她这幅斗鸡似的状态,都主动往后退了一步,不与她搭腔也不跟她争执,干干脆脆把进武府的路让出来,让她这个武家长房长媳先进去。 “长安跟着我,先去前院看看还有谁来了,顺道问一问翊哥儿到底怎么回事,小叔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走得这么急。” 武靖跟武衡说是叔侄,但由于年纪差得不多,武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都是跟在自己这个极得宠的小叔叔屁股后头的。武衡也愿意带他玩儿,武靖对这个小叔叔是有感情的。 “你们先去后院,看看叔母那边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地方。这个时候不要怕繁杂费事,先把事情料理明白才好。” “老爷放心去吧,看着些长安别让他被冲撞了。” 自古以来身后事在大多数人眼里比身前诸事还要重要,成亲生子做寿摆酒,只要自家愿意都能一切从简,只要没下帖子都能不去,下了帖子不愿意走这门亲事也可不去。 但白事不一样,人人都清楚自己也有这一天,管你信佛还是信道还是什么都不信,事到临头都免不了害怕,更不愿死后惨淡萧条。 孙娴心带着孟半烟往后院走,边走边跟她继续梳理武氏各家的关系,见她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跟平常不一样,又拉着她放慢脚步仔细解释起来。 “咱们跟伯府和小叔都是一个府里分出来的亲戚,这会子帮别人就是帮自己。现在站干岸图轻省,往后咱们家要是有什么事就没人来了,这道理你可要明白。” 孟半烟独自一人持家,不近宗族不靠爹娘,孙娴心怕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母亲放心吧,这个道理我要是还不明白,就枉为人了。当初家里出事,我也是靠两个舅舅帮衬才撑过来的。亲戚之间,不求时时刻刻都亲密无间,只要这会子的心是好的也就够了。” 孟半烟地挽着孙娴心胳膊,做出一副十足亲昵地样子,更加低声跟她说道:“我是刚刚看见两个穿麻戴孝的女人在咱们过来路上拐角处拉扯,我又都不认识,光顾着琢磨这事才没说话的。” “拉扯?都长什么模样?” “没看清,就那么一下子,她们看见我们过来,就躲开了。” 孟半烟摇摇头,从一下马车开始她就觉着不对劲。府里乱都是其次,主要是下人仆从眼里没见着哀切。 这样的大族人家,即便是旁支家中奴仆也基本都是家生子,不是家生子也是签了卖身契的,换言之奴仆们的性命是跟主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当初孟海平身死的消息传回家里,哪怕家中上还有老太爷孟山岳和柏氏,下还有孟半烟和王春华,家中奴仆也无不惊慌失措。 第41节 他们不是良籍,要是主家有什么变故要发卖他们,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被卖去旁的人家为奴已是最好的出路,要是主家出了事手头紧想要多卖几个钱,找个心黑些的人牙子来,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可就说不准了。 况且武衡还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不管是真心为主子悲痛,还是替自己未来担忧,这一家子人的反应都不对劲。 “看准了是已经披麻戴孝的女眷?” “看清楚了,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但也不出老。” 孙娴心听了这话心往下沉了沉,但没多说什么,只跟孟半烟说等会儿到了后院仔细看看,要是看见那两人就告诉她,毕竟现在已经披麻戴孝的女眷一定是武衡家里人。武衡的死要是有什么蹊跷,她们一定脱不了干系。 婆媳两个有商有量往后院走,前院的武承安也终于被武靖正式介绍给武氏各家,以后侍郎府的长子就不止是养在深闺的大少爷了。 清隽俊美的武承安皮相不得不说很招人喜欢,即便一眼看上去病弱了些,但跟孟半烟在一起久了,以往面上那股子阴沉郁气已然少了大半。 各家亲戚又不常见他,这一见就觉得他跟以前大不一样,好听的话更是不要钱的往外说,明明是来奔丧的众人,或坐或站在前院寒暄闲聊,硬是看不出一丝难过,场面变得非常难看。 武靖想斥责,可在座的除了自己的子侄,还有好些年纪比自己大一截的平辈儿。他在武家有体面但不占长不是大宗,这事轮不到他出头。 还是武承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进门就被武承安故意拉到身边说话。 “怎么才来,国子监的老师不准假?” “没有,今天一清早就被武学里的师傅带着出城打猎去了,永和得了消息出城去找我又没找着,我还是刚才回来听说老叔爷走了,这才过来的,永和怕不是还没回来。” 汤先生学问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家塾里管得了这个就落下了那个。进了国子监,才是真的由不得武承宪不学,好些个看着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为了课业骂起人来简直不是人。 武承宪进去第一天就被一须发皆白的老头,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偏那老头字字句句皆引经据典半个脏字都没有,武承宪还听了个半懂不懂,回到宿舍问了同学才知道自己到底挨的哪门子骂。 “行了,来了就好。今日老实些,去了正院灵堂先给叔爷磕头敬香,不许乱跑不许胡说,晚上一起回家见见你姨娘,明日再回国子监。” 武承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跟他哥说他分得清场合,要闹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胡闹。但看着他哥有些冷峻的眼神到底没还嘴,只听话点头答好,又接过一旁奴仆手里的白布条系在腰间。 正院众人才发觉失礼,都开始问仆从府上准备好的治丧之物在哪里。武衡年纪不大辈分大,好些美髯都花白的老头这会儿也得戴孝,武靖这才说了这府里还乱得很,粗麻细麻的丧服都没理清楚。 大家一听这话脸色终于彻底垮下来,武衡的丧事办得不好看,姓武的脸上都没光,七嘴八舌都开始问武翊在哪儿。 屋里伺候的奴才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武翊终于出现,一脸菜色不说脸颊上还有几道深深的血痕,一看就是被女人的指甲抠出来的。 武靖一看他这样就再压不住火气,大掌狠狠打到武翊脸上,“混账东西,你爹都死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天大的事也得放一边去。” “二哥,我……” 武翊看着怒火中烧的武靖也是敢怒不敢言,想说什么可看看一屋子亲戚,又只能垂头丧气把脑袋耷拉到一侧不说话了。 武翊只比武承安大两岁,武靖虽跟他同辈儿但此刻骂他也跟骂儿子差不多,“你爹如何走得这么突然,方才我们听人说是急病,再是起病急咱们几家又隔了多远的路,怎么就连个信都没送。” “没送信也就罢了,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府里的事你能做主那是最好,可怎么这丧事又操办得这么慌乱。 既慌乱为何不往我府里来要人帮忙,难不成咱们一家子还有谁会推脱不成。家里乱成这样,你母亲娘家那边来了人,怕是也说不过去。” 本来武靖的话句句有理,武翊低头听也就听了。谁知一听到母亲二字,武翊又突然涨红了脸,连眼睛里都暴起血丝,一副要吃人的凶煞模样,梗着脖子就要往武靖身上顶。 变故来得突然,站在武靖身旁的武承安伸手就要把武靖拦到自己身后,可他那风大一点都怕吹着他的身子骨哪里还能拦得住武翊,唬得武靖脸都白了,又要把儿子往自己身后拉。 幸好还有个武承宪,这会子不放肆也得放肆,抬腿就是一脚踹在自己这个堂叔肚子上,把人掀翻在地又拔出随身带着的匕首,用刀背抵着武翊的脖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敢动一下手就剁了你的。” 第69章 武翊的脾气发得毫无征兆,等一屋子老少爷们反应过来,武承宪已经收了匕首站回父兄身前。 快十六岁的少年郎已经长得跟武承安一样高了,猿背蜂腰鹤势螂形的身段,让人看了忍不住暗自赞叹,武靖这一支怕是真要出个少年将军了。 原本就是强行收拾心情来前院支应,没想到又闹了这么一出,瘫坐在地上的武翊看上去颓唐中还带着一丝癫狂。他抬头恶狠狠地看向武承宪,“小子,今日你杀了我我不让我家里人去衙门告你,你只管来。” 这时候一旁的老少爷们终于反应过来不对,武靖的一个堂哥颤巍巍蹲到武翊跟前,“老小儿,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事你跟我们说,族里不会不管你。” 死了的武衡本就是辈分高年纪轻,武翊也顺理成章是他们这一辈儿最小的一个,几个头发都斑白了的老头儿围着武翊嘘寒问暖,那场景多少有点动容。武翊也绷不住情绪,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可惜还没等众人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有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说是灵堂那边打起来了。 武承安跟着武靖去前院时,孟半烟和孙娴心也到了后院,迎面先看见的是坐在厅中已经开始支应杂事的黄氏。黄氏向来独断专行又是大房宗妇,她主动揽事,一旁的亲戚女眷没人做声。 倒是黄氏看见孙娴心带着儿媳妇过来,蹙紧眉头一副极不乐意的模样,“弟妹既来了也不好干看着,不如你先把灵堂那边的事管起来,这家里一个得用的都没有,这时候了灵堂都没布置好,太不像话。” 黄氏太不跟孙娴心见外,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巴不得揽事好叫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能干有本事。割肉一般分了一摊子事给孙娴心,还以为是给了什么天大的恩赏。 孙娴心差点没被自己这个大嫂气个倒仰,这会儿连武衡的遗孀都没见着,她就敢自作主张开始张罗丧事,再是一家子也没这个道理。况且这府里乱糟糟的谁知道内里还有什么污糟,怎么敢就这么插手。 “大嫂,灵堂的事还是该等婶子来了再说吧,还有老小儿也在呢,他是当儿子的,这事该他说了算。” “啧,到底是侍郎夫人啊,为人处事就是比咱们这些野人周到。” 黄氏一向眼红孙娴心比自己嫁得好,自己虽是宗妇又是伯爵夫人,但家里男人不争气,孩子也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如今一个个养在家里,都惦记着公中的产业和亲爹头上的爵位。 不像孙娴心,儿子病弱又如何,病了这么多年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丈夫眼看着就要做尚书,到时候她这个尚书夫人不知道要比自己这个伯爵夫人要风光多少。 现在一看孙娴心又跟自己不对盘,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孟半湮没见过这么莽,比自己还要莽的大家夫人,也懒得再老实站在孙娴心身后装样子。 “伯母怎么这么说话,咱们都是一家子亲戚,也只是亲戚。如今主家没见着没发话,我们怎么好擅自做主。这跟侍郎不侍郎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平头老百姓家里,也没这个说法。” “你就是长安娶的新妇吧,潭州来的商贾女。听说能干本事大脾气还不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我就是那个潭州来的全家三代都为商贾的孟半烟。” 黄氏明显是在伯府和武竑身边憋屈得太过,现在看谁就挤兑谁,跟个斗鸡一样,这样的人没法讲道理也不用讲道理。 孟半烟坦荡认了自己的来处,就再不肯接她的话,而是转头问这府里的婆子,这府里的主子都哪里去了。 仆妇丫鬟们一听孟半烟问郭茯苓,脸色就难看起来。支支吾吾谁也说不清楚,还是黄氏身边的大丫鬟从正院灵堂赶过来,说是灵堂已经搭好,众人这才一齐起身往摆灵堂的正院去。 武衡当年在侯府的确受宠,一个幼子分家分的宅子大得比侍郎府小不了多少不说,还就挨着伯府同在太平坊里,就说明府里是想要时时刻刻照看着他的。 这些年来不管是以前的安宁侯府还是现在的安宁伯府也做到了,即便黄氏表现的蛮横些,但到底也是早早赶来帮忙。 原本众人听说灵堂布置好了,还觉得挺好,以为是前面的武翊做主张罗起来。没想到到了正院一看,灵堂还是只有个架子,该布置的东西都没布置齐,甚至连诵经的和尚都没请,只有几个女眷跪在棺木灵堂之下,哀切啼哭。 这下黄氏和孙娴心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妯娌两个难得不斗嘴,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郭茯苓论辈分到底是二人的婶娘,即便年纪相仿也不得不敬着。况且她们在哭灵,天大的事也要等这一轮灵哭完再说。 到这会儿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家的丧事办得不对。但谁也不能说,孟半烟不动神色地拉着孙娴心的衣摆,让她跟自己一起往后退了些。连同黄氏也不敢出头了,跟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就这么隔得远远的看着她们哭。 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果然没过多久哭灵的那一堆儿里就生了乱子。先是一个丫鬟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倒在郭茯苓身边说什么谁要生了。 一旁的亲戚女眷谁也没听清说的是谁,就见原本跪在郭茯苓身,武翊的妻子刘氏突然跳起来,往郭茯苓身上扑。 嘴里还发出一声近乎兽嚎的哭叫声,连一贯胆子贼大的孟半烟都吓得汗毛倒竖,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刘氏生得高大,激怒之下几乎是骑在郭茯苓身上打,把郭茯苓打得披头散发爬都爬不起来。一旁的丫鬟仆妇上来拉,却又被刘氏身边的丫鬟给拦下。 很快一堆人就扭打在一起,刘氏嘴里还在不停咒骂,孟半烟仔细分辨就听刘氏在骂郭茯苓是个老虔婆,□□不知耻的东西。 郭茯苓也不甘示弱,哪怕已经被刘氏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说她自己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就不要怪武翊再去找别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氏即刻发疯,最难以启齿的话也脱口而出,“那是别人吗,那是他姐姐,他怎么能跟他姐姐做那等苟且之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短短几句话说出来,报应会不会有暂时不知道,站在一旁的人都傻了。黄氏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伸手攥住孙娴心的腕子,“弟、弟妹你听清了?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就在这时前院听着动静的男人们也过来了,人还没到先听着这惊世骇俗的话。武靖吓得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还是武承安和武承宪扶了一把才站稳。 武翊已经顾不得脸面不脸面了,冲进灵堂就要把自己妻子和亲娘给拉开。但发了狠的女人并不像平日里那般柔弱无依,打红了眼的两人谁也不松手,武翊非但没把人拉开,反而自己也被扯进去,挨了两个女人好些拳脚。 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但能亲眼看见勋贵之后一大家子人,在家主灵堂里大打出手,你揪着我的衣领子你扯着我的头发,死不松手打得往地上滚,那还是让人大开眼界的。 武承安向来受不得吵闹,这会儿脸色有些泛白。武承宪觉得赶上了大热闹,可又还要分出一半精力护着他大哥,只好一边拿手臂把武承安身边的人拦开,一边踮着脚往灵堂里看。 “哥,这叫什么事啊。京城多少年没出过这种热闹,这回可有得笑话了。” “闭嘴,哪儿都显著你了是吧。” 看着跃跃欲试恨不得跳进人堆里去凑热闹的弟弟,武承安实在没忍住拿扇柄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两下。 “你看的什么热闹,这又是哪家的笑话,你再浑说半句回去用不着爹教训你,我先剐了你的皮。” 一句质问不光让武承宪立马老实下来,也让站在武承安不远处的几个亲眷红了脸。 武承安这话毫不留情却也不失道理,人人只顾着嘲笑戏谑眼前的这场面可笑荒唐,却忘了这事传出去丢脸的不光武衡一家,全族都要跟着没脸。 武靖向来不愿在家族事情里出头,一来他身上有官职,参与得多了牵扯得也就多了。勋贵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亲戚,这个上门求一件事,那个上门求一件事,自家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二来自己不是大房,武竑再纨绔,兄弟这么多年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他再怎么在朝廷里得势,回了家里还是要给自己的大哥留面子。 但今天不一样,这场面在没个人镇住就真要乱了。武靖挥手让身边管事把留在府外的亲卫叫进来,先是三下五除二把灵堂里扭打成一团,把武衡牌位都掀翻了的几人分开。 确认过几人都只有皮外伤,才让亲卫把人分开压着送回各自的房间,派人看守不许出来。 另一边又派人去伯府和侍郎府调派人手,把武衡家里的奴仆全换下来,奴仆按男女分开关进后罩房,这府里主子们闹成这样奴仆们自然也不可能没掺和,要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得一个个的问。 “嫂子,你挑个人出来,我让秦鹏跟着他去把大哥找回来,这事没他在不行。” 复而又转身跟孙娴心交代,“今日你和老大家的先帮着嫂子把事情安排一下,好歹把今日先周全过去。之后的事等我问清楚武翊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再商量着来。” 武靖要么不插手,插了手就容不得旁人再多嘴。三两句话分派好任务,就带着武承安先去武翊房中,出了这事他绝跑不了,先把他的嘴撬开再说。 第70章 武靖带着武承安走了,留下武承宪神情清澈又懵懂,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干脆挎着腰间的匕首护在嫡母和长嫂身边,那样子孟半烟越看越眼熟,实在忍不住问他,这个架势是跟谁学的。 “嫂子,我跟阿柒姑娘学的啊。”武承宪老实得可怕,他没觉得半点不对,“之前遇上过几次阿柒来找嫂子,远远看着她佩剑佩刀而行的样子就觉得威风。” “现在我去了国子监,又是后进去的,总有些不长眼地要找我麻烦。”武承宪对于自己在国子监里的事也不瞒着,“我跟他们打了几场,又学着阿柒的刀剑不离身,他们被我打怕了就老实了。” 孙娴心看着一脸理直气壮的庶子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也没多说什么,眼下要紧的事是把丧仪定下安排起来,这会儿时辰还早,一直到晚上肯定还会有人陆续过来吊丧,不能就这么乱着。 正事当前,黄氏也没心思跟孙娴心斗嘴,妯娌两人挑了正院一间厢房处事,把前面的丧仪和后面饭食供应分开,一人专管一摊子,出了什么事只管找下面具体管事的奴仆婆子。 这种大户人家的丧事孟半湮没主持过,也不会瞎出主意。就主动把账目这一摊子事管起来。 白布蜡烛灯油茶盏再到大小银钱,黄氏和孙娴心点头发牌子,众人再凭牌子来孟半烟这里支领东西,就算只有一根针,都不能一句哪哪儿急等着用,就把东西取走。 从白天到晚上,孟半烟屁股就没离开过椅子,身边几个丫鬟也跟着忙得鞋底子都薄了一层。直到自己眼前的光线被人拦住,抬头去看这才发觉是武靖带着武承安回来了。 早过了晚膳的点,今日能来吊丧的都来过了,这会儿除了灵堂里有几个旁支的子侄凑数守灵,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三个女人都累得够呛。幸好武靖在家族里威望够高,有他主持大局忙归忙好歹把场面稳下来。 目睹了灵堂打架的亲眷都被后找回来的武竑一个一个亲自嘱咐过不许多嘴,谁多嘴等这件事过后他就亲自上门去闹,谁敢这个时候不给族里留脸面,过后就都别想要体面了。 第42节 武竑纨绔归纨绔,但大家都知道他是真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况且他身后还有武靖这个好弟弟撑腰,即便想要嘀咕今天的热闹,也都老实等着回家再说。 前院后院都有人坐镇,再之后来吊丧的亲朋好友虽觉得这府里没什么哀戚的样子,没见着遗孀家眷也有点奇怪,但没人多说什么,拈香祭拜叹两句武衡走得太早,也就罢了。 黄氏因为是总揽连嗓子都累哑了,还是忍不住跟众人夸了一句孟半烟。 “长安你这娘子讨得不错,我跟你娘两人一下午没歇,发出去领东西的牌子角都磨光了,她的账目都还清清楚楚,方才你们没来她还抽空把今天的账目又盘了一遍,是个真能干的。” “当不得伯母这般夸奖,我家里做生意的,账目支出日日年年都是这般。今天的帐不留到明天去是习惯了,今日尤其特殊些不敢拖沓。要是今天的事理清楚了,账册明日也好交还给叔祖母和婶娘。” 孟半烟坐在武承安身边,手不动声色搭到他软白的腕子上,折腾这么半天这人脸色看上去不算很差,孟半烟怕他是在强撑,就也不问直接给他号脉。 武承安察觉到了妻子的动作,不但不躲反而还藉着衣袖的遮掩,把腕子更加往孟半烟手心里递,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看得屋里长辈都挪开目光,懒得看小夫妻的恩爱把戏。 只有武靖脸色依旧很难看,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摆在院中的灵堂,心中忍不住一阵恓惶,“这次的事恐怕不简单,明天还得过来操持。” “老二,你下午到底问出来什么了,你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问,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家,总能说说了吧。” 武竑是真被人从他外室的肚皮上捞起来的,他对武衡这个小叔叔没多少感情。以前也许还有,但这些年武衡家中无论大小事情婚丧嫁娶都要找伯府来办,他早烦了。 即便是武竑这个纨绔也不得不佩服,武衡这辈子是真半点苦头都没吃过,只管着自己快活,有事了找伯府找侯府找谁都行,反正别让他操心就好。 武靖闻言,让房里所有奴仆都出去,看着被关紧的门等着仆人的脚步都远了,才长长叹了口气说出今天这出闹剧的起因。 “今日刘氏会在灵堂上对婆母大打出手是因为,她发现武婉肚子里的孩子是武翊的,这事是郭氏私底下撮合的。” 短短两句话,武靖说出来都觉得脏了嘴。武婉是武衡他原配留下的长女,这些年一直在家住着也没成亲。 族里几次提过武婉的婚事,但武衡总以舍不得女儿为由不接茬,本朝原就有在室女这一说,反正家中不缺钱,他自己不愿意嫁女儿旁人也就没再问过。 郭茯苓作为继妻这些年也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武翊女儿武娥,如今武翊和武婉两人在一起珠胎暗结,这事要传出去可就不止是丢人现眼那么简单了。 武靖的话说出来惊了满屋子的人,孟半烟也听了个一头雾水。扭头看向武承安,见武承安满脸无奈冲自己点点头,才确信自己是看了一场什么鬼热闹。 “这……”武竑更是脸色煞白看着亲弟弟,确信武靖不会这时候胡说,才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自己的疑惑,“他、他们姐弟混账也就罢了,婶娘为何、为何还要私下撮合?” 让亲儿子跟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这已经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了。黄氏和孙娴心更是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问为什么都毫无头绪。 武靖觉得这次是沾上屎了,即便跟自家无关都觉着恶心得慌,他提了提气胡乱拿过孙娴心的茶盏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才有劲儿继续往下说,众人才知道这一家子人这么多年,尽关上门干些混蛋的事了。 武衡自从原配去世之后,就结结实实在烟花柳巷沉溺了好几年,后来跟郭茯苓成亲之后,才慢慢收拢心思准备踏踏实实过日子。 但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在烟花柳巷弄坏了身子,郭茯苓进门好几年肚子也没个动静。武衡本打算从武家过继一个嗣子,但郭茯苓也是新昌侯府金娇玉贵养大的姑娘,哪里肯帮别人养孩子,说就算要过继也得从郭家过继。 为了这事夫妻两个谁也不肯让,谁也不肯替对方家里养孩子。最后解决这事的法子,竟然是郭茯苓私底下跟家中一个管事勾搭上,接连生下一儿一女。这事武衡心知肚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离谱了,但这一家子显然不打算就此消停。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武衡一面越发纨绔只顾享乐,一面又对自己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耿耿于怀。 谁知武翊前几年跟刘氏成亲之后,两人也没个孩子。武衡的心慢慢歪了便隔三差五要把这事拿出来在郭茯苓面前抱怨,郭茯苓受不了他整日阴阳怪气当年的事,心一横干脆出了个馊主意。 反正武翊也不是他亲生的,就让他和武婉生个孩子。生出来以后把孩子抱给刘氏养,这孙子不就又成了武衡的种了嘛。 这种荒唐至极的事情,到了武衡这里却成了个难得的好法子。第二天就叫来儿子女儿,把这事跟两人挑明。 起初两人皆不愿意,但架不住武衡和郭茯苓私下一个劲地劝。武衡甚至拿要把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事抖落出去当要挟,到底半哄半骗地让两人成了事,武婉也顺利怀上孩子。 起初这事一家子都瞒得死死的,直到后来武婉肚子慢慢大起来,武翊又整日往武婉院子里去,武翊的妻子刘氏才琢磨出些不对劲。 刘氏是个心细的人,她做事向来讲究证据。这府里本就漏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不查便罢一查一个准。很快就把武衡家里这一摊子烂事查了个底掉。 刘氏拿着证据要跟武家人对峙,还威胁要把这些事都告到伯府,要武家开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这事说个分明。 郭茯苓半点不害怕,只淡淡问她这事真要捅出去,其他人好不好不一定,武翊往后就不是武家的儿子了,到时候你们和离还是继续过,都不会再有家族庇护。 郭茯苓平平淡淡一句话,不光震慑住了刘氏,也几乎击垮了亲儿子武翊,他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把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说得这般清浅,好像这事捅出去,自己身败名裂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武翊梗着脖子质问郭茯苓,郭茯苓却只说这事可是你自己答应了的。顿时一家子亲的野的吵成一团,这些年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武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场面。 看着气得面红耳赤的儿子,越发觉得当年不该稀里糊涂就认了郭茯苓生下的野种,一口气没上来,往旁边一倒便中了风,在家熬了两天连大夫都没人去请,就这么生生在家熬死了。 “证据多是刘氏收罗的,武翊只说这事是他爹娘逼迫的,武婉刚生完孩子不好受刺激。当年那个跟郭氏有染的管事,早些年就已经被武衡借口发卖,如今也找不回来了。 倒是郭氏没挣扎,只说她做下的事都是小叔默许的,况且这些年武翊武娥给他当儿做女不是不孝顺,他也不算亏。如今既闹成这样,倒不如给她一张放妻书,让她带着嫁妆回娘家去。” 武靖把该说的说完,又把从刘氏那里搜罗来的证据摆在桌上,不说话了。武竑和黄氏拿过几页纸看过又看手抖得纸笺都哗啦啦直响,孙娴心和武承宪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头疼得慌。 孟半烟倒是不在意,只把这事当个故事听,心里啧啧称奇这官家子弟折腾起来,怎么比自家这样的商贾乡野还不讲究,还不要脸呢。 好在时辰也不早了,一堆人再枯坐着也没用。武承安见都不好提要走的事,干脆故意捂着嘴急急咳了几声,这才给了众人一个台阶,都说今日先回去休息,等明日郭家来人,武家的人也来齐了,再商讨如何解决。 第71章 折腾一下午连带一晚上,回到府里的几人都有种莫名劫后余生的感觉。 也许是‘共过患难’了,一向最怕亲爹的武承宪显得比从前要跳脱些,大半个身子都趴在茶几上,“爹,这小叔爷家的事能瞒得下来吗。” “怎么瞒,白天那么多人除了亲戚还有邻居亲朋,我还能一个个上门捂嘴去不成。” 武竑近乎无赖地告诫众亲眷不能把今天的事情往外传,但所以人都心知肚明这事瞒不住。武竑只不过是在例行公事,他告诫他的,旁人传旁人的,双方都没毛病。 武靖腰背紧紧贴在椅子上,当年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难得在儿子妻子面前弯了脊背,眼底是浓得散不开的疲倦,“明天郭家还要来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父亲,我看这事别瞒。郭家来了人倒不如一五一十的说,要不然他们家见我们把人关起来,说不得还要反过来责怪我们。” 孟半烟最怕武靖要捂着这事,且不说捂不捂得住。就算所有人都如他武靖的愿老实听话不闹大,可这样的事过后谁心里不会多想,到时候他这个捂盖子的保准一身骚。 “老大家的说得对,这事你做到这份上够了。你又不是族长又不是大宗,何必揽这一摊子烂事上身。” 孙娴心今日累得不轻,但看着武靖一脸凝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提起精神劝慰。 她明白这次的事对武靖也有打击,他这些年在朝中看似风光其实内里也是如履薄冰。多少次根本与他无关的事,也要被人捕风捉影为难一番。 现在现成的把柄摆在这里,即便只问他个治家不严,也难保陛下不会迁怒。 “行了,道理归道理,人情归人情,这事我自有分寸。” 武靖这话说得孟半烟忍不住皱起眉头,还想再劝却被孙娴心偷偷摆手拦下,“好了好了,你们赶紧回去歇着,明日怕不是还有得忙。”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也是无用,孟半烟十分干脆地起身,带着武承安回了松云院。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一大清早周妈妈就来松云院把孟半烟叫起来,武承安睡得昏昏沉沉压根不知道今夕何夕,也跟着要起来。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今天那边应该没什么大事,你在家歇着吧。” “那不行,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心慌。” 武承安睁眼说瞎话,明明昨天还跟孟半烟说等天气热了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人回来的,才隔了一天就不放人走了。 “别胡闹,昨天能让你去我和母亲都提心吊胆,生怕你被冲撞了。今天你安安心心在家,等忙完了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你别真把我当孩子哄,我还不怕今天你爹会跟着郭家的人一起过去。到时候闹起来,你夹在中间为难。” 武承安比谁都清楚,孟半烟这人极其护短。她跟孟海平怎么争怎么斗都无妨,要是掺和进别人,用不着孟海平做什么她就先得窜起来。 “嗤~”孟半烟被这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啊,操心他还不如操心你自己。我爹那是什么人,他能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上出头?想什么呢。” 两人拉拉扯扯好几个好几轮,直到孟半烟都洗漱好了,武承安确定她是真不愿带自己过去,才又懒洋洋地躺回被褥里,巴巴的嘱咐她早些回来。 出了侍郎府,门口果然只有一辆马车。马车里孙娴心在等着儿媳妇,两人对视一眼不用多说半句,便明白对方的意思。 武衡的家事,作为亲戚不能不管,所以今天婆媳两个要带着家中仆从过去帮忙。 但自家也仅仅只是亲戚还是晚辈,叔叔家里闹出这么大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决定的当然还得是他们自己家的人,再不济也有两家族长做主,自家来强出头算个什么道理。 显然,这么想的人除了自家还有黄氏,马车停在武衡家门口,婆媳两个下车就发现门房上的婆子是黄氏身边的人。 进门之后黄氏见到只有她们婆媳二人过来,不但没觉得武靖今日没来是在躲事,反而对两人的态度比昨天更好一些。 孙娴心和孟半烟对此无可无不可,照例把昨天分派的差事管起来,把府里各处的仆从婆子召拢到一起,认真叮嘱过今天要做的事,才有空坐下安心喝口茶。 但事情闹得这个地步,怎么可能依着他们的所愿善了。昨天虽把郭茯苓看管住了,今早还是走脱了她身边的丫鬟回新昌侯府报信,没等几人坐下安心说几句话,老封氏就带着好几个儿孙浩浩荡荡打上门来。 跟之前在侯府见过的那个满头鹤发的老太太不一样,被长子和三儿子扶着直接闯进正院灵堂的老封氏,看上去像是能吃人。 还没等黄氏和孙娴心起身招呼,就被她戳着拐杖骂到脸上,“好你个安宁伯府,老身把女儿清清白白嫁与你家,给武衡那厮做续弦已是委屈万分。 你们倒好,不说好生对待,如今武衡刚死就敢纵容儿媳大众殴打婆母,你们还反而把我儿囚禁起来,这是何方的道理。莫不是仗着你府上有户部侍郎做靠山,就不把我新昌侯府放在眼里。” 老封氏听说郭茯苓身边的侍女说小女儿挨了打还被关了起来,顿时就气疯了。自己带着儿子找上门来要说法之余,还派人去顺天府请了捕头一起过来,一副绝不可能善了的架势。 孙娴心见她这般做派大概猜到郭茯苓身边的丫鬟一定没说真话,本想要上前劝一劝老封氏,让她先把捕快撤走,两家再坐下来慢慢说。 却不想黄氏一改昨天想要和稀泥的态度,昨晚上回去她也跟武竑商量了,在这两夫妻看来武衡再错,顶多也就是个治家不严的糊涂罪名。 郭茯苓却是板上钉钉通女干了的,到时候只要把郭茯苓的事闹大,就算丢脸也有郭家顶在前面,自家怕个屁! 这二人做了半辈子怨侣,到这会儿才第一次齐心。黄氏巴不得新昌侯府把阵仗闹大,更是抢在孙娴心说话之前,先把昨天武靖问出来的供词摔到老封氏脚下,又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事给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封老夫人,不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敬重您。只是这事太荒唐,我武家在京城也不是没头没脸的人家,如何能由着你家的姑娘混淆家中血脉。 这次的事别说您要请衙门,我们也冤得慌,正好顺天府的人也在,干脆把我家叔叔的棺材和叔母都拉去衙门里,咱们分说个明白。” 黄氏本就是个强势之人,这会儿更是盛气凌人。一席话说得郭家人瞠目结舌,封老夫人更是拿着那一沓供词脸色惨白,嘴里含混着像是在说什么,又无人听清。 倒是郭家三房的郭玄站出来,斥责黄氏和武竑空口无凭,有本事把当事的人都找来对峙。 武竑一直看着妻子黄氏冲在前面默不作声,直到这会儿看着郭玄才嗤笑出声,“三老爷怕不是糊涂了,你以为涉事的管事早不知道去哪里了就没了证据?” “封老夫人,我叔叔到底是吃亏的那一个,昨晚上我去了他书房一趟。翻出好些记了陈年旧事的信笺,您说我要是把这些都送去衙门,他们是该信我小叔,还是信老夫人您。” 武竑越是这般混不吝的架势,此刻就越唬人。且不说被戴绿帽子一事多难听,给个死人带绿帽子,要不是真的恐怕就是这一家子人都疯了。 封老夫人明显也想到了此处关窍,脸色虽依旧难看但气势已经缓和下来。本想着先让顺天府的捕快离开,却不想武竑没打算惯着新昌侯府,反而又抢先拦住不愿掺和两府之事的捕头。 “捕头慢走,不如留下来做个见证。我家叔叔不能白给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还落了个被气死的下场。郭氏这个媳妇我们武家要不起,她生的两个野种,武家也不能再留。如何处置,新昌侯府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武竑说完,便把被关了一夜的武翊刘氏和郭茯苓都带了出来。刘氏昨天打人打得痛快,即便自己脸上还挂着血痕,也还是一副神气极了的模样。见着满院子的武家和郭家的人,还没等人问就先自顾自问起来。 “你们都查清楚了?当初两家议亲说明了我是嫁给武家长子,如今武翊根本不是武家的血脉,我定是要与他和离,他还要赔我家的损失。 还有我那好婆婆,这些年在家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自己干了见不得人事,还要挑唆儿子走她的老路,这样的人也配当娘?我呸!” 怕就怕刘氏这种全然豁出去了的,一连串的话说得郭家的人个个脸上发烧,封老夫人更是连连捶胸跺脚,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倒是郭茯苓面上看不出半点愧色,见刘氏骂得难听就要起身去打,还是被一左一右两个婆子钳制着胳膊强压下来,才免了又闹起来。 郭茯苓见挣脱不开,又转身朝老封氏求救,“娘!我不在这个家里待了,你快些带我回去吧。” 郭茯苓从小被家人宠着长大,自出生到嫁人都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即便是武衡不育要过继,她也能跟他争个势均力敌谁也不让步。 之后就更不用说,对于郭茯苓来说只要孩子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爹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武衡心里不舒坦,那就放他出去玩儿,花街柳巷那么多女人,哪里消遣不得。 有了这般格外‘想得通透’的性子,郭茯苓这些年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到此刻也没意识到自己是犯了众怒,依旧以为只要自己哭闹一番,母亲就会替她抹平一切。 第43节 第72章 可惜这一次的事,早已不是封老夫人可以替女儿收拾残局的小事。 武府的大门被孟半烟派人关上,不许进也不许出。外面来了吊丧的亲朋也只好暂且不理,总好过一波又一波的人进来看热闹的强。 正院正堂里坐满了人,除了上首左右的封老夫人和武竑,其余的人都乱了。孟半烟挨着孙娴心好歹占了个坐的地方,一抬头正对面站着的正好是站在郭玄身后的孟海平和郭珍。 孟海平一进门就看见女儿了,这会儿见她往自己这边看,立马就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等会儿甭管怎么闹,都别做声都别出头。 “武靖呢,你武家的事武靖不在,你们能做主吗。” 封老夫人一开口就先挑事,看似在问武靖其实就是想让武家内部自己先吵起来。 可惜黄氏不接茬孙娴心也不上钩,妯娌两个就并排坐着看着封老夫人沉默不语,直把人老太太看得脸色铁青,又沉着嗓子追问武竑,这事到底想要如何了结,才算把这一茬遮过去。 “这事说到底也算不得光彩,要我说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武竑此言一出,郭家大半的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孟海平脸色讪讪不把他的话当真。武竑纨绔,孟海平这几年在他手里赚了不少钱,他是个什么人孟海平再了解不过。 本就是个无理搅三分的货,眼下被他占了上风,他会轻易放过郭茯苓才是出鬼了。 “郭氏通女干是她自己认了的,既如此我家就留不得这样的人。等到我小叔出殡之后,武家要开祠堂休了她。她所出的武翊和武娥,也要开祠堂划去姓名,往后生死就不与我家相干。” “这……”事情闹成这样,女儿被休回娘家封氏早有准备,甚至就在刚刚她已经想好该把女儿安排在府里哪个院子里住下才好。 但武翊和武娥要被逐出族谱,却是她没想到了。老封氏原本强势的气场终于颓败下来,“茯苓我可以带回去,但翊儿和娥儿到底给你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娥儿年纪也不小了,不如一副嫁妆打发了嫁出去……” “母亲,妹妹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您怎么还能把她带回去。既武家要休了她也行,休了之后把人送进家庙里去,也好让外人知道咱们家的姑娘,不是个个都如此。” 打断老封氏话的是现任的新昌侯爷郭干,那个一向以憨厚闻名的老实人,此刻却突然站出来主动提出要把亲妹妹送去家庙,不光封氏大惊,就连一直在看戏的孟半烟都忍不住挑眉,感情这一家子还有个明白人啊。 老封氏被长子突如其来的话堵得心口疼,郭茯苓更是差点挣脱婆子的压制,扑上来要打杀了自己的哥哥才好。 倒是一向温和万事随便的郭干寸步不让,直接越过封氏跟武竑讨价还价。 “郭茯苓你们家能休,我接了直接送去家庙此生再不得出来,但你们家也要答应不能就这么把武翊和武娥逐出家门。如今武衡的棺材还在外面,你们家还要武翊打幡摔盆,就不能把事做绝了。” 要说武衡在这件事里也并不无辜,如今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愿意沾他家的事,没了武翊想要现找一个人给他做孝子贤孙,恐怕还真找不着。武竑想要体面些把这场丧事办完,还真得留着武翊。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们不是武衡的血脉,可也叫了他这么多年爹。不如把他们从族谱里划出来分宗,单独立一支。还叫他们姓武,从此以后就算两家人了,你们家全了脸面也好歹给两个孩子一条活路。” 郭干的话不算过分,两家人都沉默了一阵,武竑才沉着脸点头答应下来。倒是一旁的黄氏坐不住,起身掏出一张信笺拍到桌上,“你家只想着郭氏和她两个孩子,就没想过咱们家大姑娘被郭氏坑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 “小叔叔死了,他留下的血脉只剩武婉,如今武婉生了孩子,名义上虽是孽种,但到底有血缘关系,咱们武家不能不管。 这事是郭氏和武翊造的孽,侯爷说要让武翊武娥分宗可以,但家产不能带走,必须全部留给武婉和孩子,郭氏的嫁妆也要拿出一半来赔。 如若不然就把这事闹去衙门,正好顺天府的捕头也在,问问他们郭氏做的种种事情,该不该罚,又该怎么罚。” 两个顺天府的捕头这会儿缩在角落里话都不敢说,他们不过一个吏,这屋子里侯爷伯爷侍郎夫人不说,还有不少身上也有捐的功名,再不值钱折腾一个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两家打擂台,把他俩留下已经够要命了。这会儿黄氏专门又提起他们,两人都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好,那就留下一半嫁妆。但是另一半里得分两个宅子给我,两个孩子不能没落脚的地方,日后武娥成亲也不能没个像样的陪嫁。” “……可以。”黄氏沉吟片刻,转头看向面如死灰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武翊,这些年到底还是有点情分在,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老大!你只顾着他们,你妹妹呢!你就这么不管了?!” 郭干和武竑黄氏做买卖一般讨论怎么分郭茯苓的嫁妆,几人都默认了到时候要把郭茯苓送去家庙。坐在一旁听着的老封氏实在坐不住,无法明着跟武竑撕破脸皮,就只好拍着桌子冲儿子撒气。 “母亲!您只顾着妹妹,难道要把咱们全家的女孩儿都搭进去不成。 妹妹做了这样的事,武家和我留她一命已是开恩,她不去家庙,日后府里那么多女孩儿怎么议亲,怎么嫁人。已经嫁了的妹妹侄女们,在婆家又怎么做人。” 这话郭干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一直站在郭玄身后的郭珍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戚戚然。即便她是在家招赘,方才心里也忍不住慌乱,生怕回去孟海平要拿这事跟自己吵,自己连还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封氏看着站在自己跟前愤怒到了极点的儿子,终于不说话了。颤颤巍巍起身走到郭茯苓身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我的儿啊。” “娘……”郭茯苓听着众人对自己的安排,再看着眼前老迈无奈的母亲,终于开始害怕,“娘,我不想去家庙,我不想。娘,这事是他默许了的,凭什么现在又要送我去家庙,我不服,娘!” 郭茯苓再不服气,终究也没什么用。就连老封氏也只能狠下心带上儿子们颓丧离开,再不敢多看女儿一眼。 事情闹成这样,即便达成共识两家也是不欢而散,孟半烟清楚郭家回去为了这事肯定还有得争有得闹,但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叫住落在最后跟着郭家人往外走的孟海平。 “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跟你婆婆回去。”孟海平转身看见闺女,原本七分假的担忧也成了真的,“这事你别掺和,别看现在两家商量得好好的,闹得这么荒唐说不定明天京兆尹和礼部也要派人来过问。” “这话该我跟你说,你别把自己真当郭家的人才是。”孟半烟总有种新昌侯府要乱的预感,顾不得父女之间的嫌隙,把人拉到一旁廊下。 “你给人赚钱当钱袋子就够了,别再傻子一样替他们做事。这家的事太脏,你们府里那老夫人要是还要想法子救郭茯苓,你可别插手。管你装病还是装什么都别沾手,实在不行你就说你还有我这个在武家,你左右为难谁也帮不得。” 孟海平认认真真听着女儿的话,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虽没笑出来但眼眸里的欣喜是藏不住的。 “你放心,我还没那么蠢。”孟海平想像女儿小时候那样伸手揉一揉她脑袋,可看着孟半烟的妇人髻,才恍然想起两人之间早隔着山海,也并不是毫无隔阂,只好又把手放下来。 “倒是你要当心些,你公公在朝中正是要紧的时候,攀附他的人有多少,想要把他拉下马的人就有多少。这事往小了说是家事,可要是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未必牵扯不到。” 孟海平难得跟女儿站在一起心平气和说话,一时间也有些啰嗦起来。还是郭珍见他落在后面回头来找,瞧见父女两个站在廊下一派心平气和的样子,忍不住扯着嗓子干咳了两声,这才把孟海平给叫走了。 郭家人走了,郭茯苓和武翊武娥又被关回自己房间。这一次不光看守他们的婆子多了一倍,就连屋里的窗户也全都被木条钉上。 在院子里守着的婆子一个个面无表情,人人都在等着武衡出殡,只要等丧事办完,就能把郭茯苓送去郭家家庙,把武翊武娥分出武家,了结了这桩丑事。 孟半烟和孙娴心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谁也没说话。今天的事婆媳两个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极了。 等回了松云院,孟半烟更是连衣裳都没换,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把刚听见动静从小书房里出来的武承安吓个够呛。 “怎么了只是?回来这么早。”武承安坐在床边替孟半烟脱了绣鞋罗袜,又扯过薄毯盖在她肚腹上,“是不是在那边累着了,还是被冲撞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不用,就是看了太多糟心事累得慌,你别忙活过来陪我躺会儿就好了。” 孟半烟拉过武承安的手不放,就像早上他拉着自己不放手一模一样。 一向刚强得觉得自己什么都行的孟半烟,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一点点为何武承安老要缠着自己,再累再糟心身边有这么个人,确实心里就能舒坦好些 第73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武衡和郭茯苓这些年胡闹瞎搞出来的一摊子烂事太惊世骇俗,还没等武衡发丧就传遍了京城。 到了发丧那日,好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压根不管这是丧事都站在路旁指指点点,走在最前面打幡摔盆的武翊更是面无表情。 侍郎府的路祭棚搭在出殡队伍必经之路上,孟半烟站在武承安身边,看着武翊被安宁伯府两个管事扶着跪下磕头答谢,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心里也没什么涟漪。 倒是武承安四处张望,看上去像是在找什么人。惹得孙娴心连着回头看了儿子两眼,还是武靖压着嗓子干咳了两声,武承安才老实了 “你刚才看什么呢,老爷这几天心情那么差,你别怵他的眉头。” “我看怎么没见婶娘,大伯和新昌侯府分猪肉一般把叔爷家分得清楚明白,也没见他们说怎么安置刘氏。” 武衡死得不是时候,正好撞上端午节又搞得这么难看,即便是亲戚也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多花心思。人人都想着赶紧把这事了结,再不提及。 武承安除了第一天再没去过武衡那边,直到出殡才想起来还有个刘氏,比起武家其他人一边嫌武衡做人腌臜,一边又可怜他被戴了一辈子绿帽,他在意的倒是那个亲手把这事给捅穿的刘氏。 “难为你还记得她。”京城的人都笑话自己嫁了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却只有孟半烟庆幸去年自己心一横走进侍郎府,主动要求联姻。 这人或许身体不好,或许细细谋算一场也比不过旁人科举出仕来得风光坦途。但就凭他还记得有刘氏这么个人,孟半烟就觉得自己跟他成亲,没错。 “听说刘家已经来人了,应该是要和离。”孟半烟这几天都跟着孙娴心王武衡府里去帮忙,自然也问过这事。 “刘家虽然外任没在京城,但是她父亲是青州守备,手里有实权,我看武翊不敢不放人。到时候就看她是想要留在京城自己守着自己的嫁妆过日子,还是跟娘家人回青州了。” “那就好,闹到这步田地,那一家子除了武娥和她,倒也谁都不冤枉。” 武承安心善,但也没打算做滥好人。听孟半烟这么说过就把这事放下,坐在马车里拿过洒金折扇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不再过问这事。 但他不问有人问,安宁伯府和新昌侯府再想低调处置也没能跑得了,顺天府和礼部都派人往两边府里去了人。两家已经大门紧闭好些天不见客,还是免不了有路过的老百姓往他们门前啐口水。 朝廷以孝立国,老百姓更是把礼义廉耻看得极重,作奸犯科的人固然有之,但谁都知道这事不对得藏着掖着。要不然人人都没个约束,世道就乱了。 武衡和郭茯苓搞出来的这一摊子烂事,不光是自己丢脸,也触到了皇帝乃至各大世家贵族的逆鳞。谁家都有摆不上台面的事,但哪家都尽量守着底线不至于彻底人伦大防都不要了。 可有了武衡和郭茯苓的事,外面老百姓该怎么看待以往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勋贵们。你们一天天满口仁义道德,感情私底下干的事比谁都不要脸,那谁知道其他人家私底下是不是都这样。 有些脸皮薄些的世家女眷这些日子连门都不敢出,以往放浪形骸的纨绔们也个个夹紧尾巴,再不敢像以往那样胡闹。生怕被人抓着把柄,把自己跟武衡比,平白落得一身骚。 如何处置郭茯苓和她两个孩子的事,武靖并没有插手。但架不住他是天子重臣,这事很快就传到皇宫里,武衡出殡之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朝会刚散隆兴帝身边的近侍就追上他,“武大人,陛下有召,请大人过去一趟。” 整个大朝会武靖都提心吊胆,武郭两家如今能上朝又站在前面的人就只有自己,他生怕皇帝心血来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自己武衡的事,一早上煎熬下来背后都湿透了。 武靖从不打探御前的事情,但每次都不会忘了给隆兴帝身边几个近侍拿些辛苦银子,平时过年过节也总少不了往他们在宫外置的宅子里送东西。 有时候贵重有时候不过是庄子上送进府里的鱼肉野物,偏近侍们都觉得这样反而亲近,时间一长隆兴帝身边的人跟他武大人关系都不错。 看着冲自己还有个笑模样的内侍,武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跟同行的两个户部同僚拱拱手,便跟着内侍往后殿水榭里去。 隆兴帝体丰怕热,还没到端午就搬到后殿临湖的水榭里,起居坐卧处理朝政都在这边。水榭离内阁的班房有点远,每年夏天内阁那几个老大人,光是从班房往隆兴帝这边来,都要中暑好几回。 武靖到底是勋贵人家的公子出身,功夫虽比不得正经习武之人,但年过四旬依旧腰背挺拔小腹平坦,就已经强过朝中绝大多数同僚。 隆兴帝又向来是个重皮相的,除了后宫妃嫔,身边的内侍和极看重的臣子,也没有一个不是五官端正容貌清秀。 这会儿看着仪表不凡身姿挺拔的武靖从外面进来,端端正正跪在底下行礼磕头。原本对武郭两家不满的迁怒,一下子就散了大半。看着跪在底下的武靖没叫起,但是也没训责叱骂。 “家里怎么会闹出这么难看的事情来,你家里那些人平时你也不管管。” “陛下恕罪,臣自二十年前从伯府分家出来,就不敢多管府里的事,母亲在世的时候怕母亲不喜,母亲去世又是大哥当家,臣是弟弟,更应当守本分。” 君臣这么多年,武靖也没必要在隆兴帝跟前做虚假样子。京城各大世家勋贵府里是个什么情况,早都被皇帝养的暗卫摸得一清二楚,不遮不掩反而还能落个老实的印象。 隆兴帝没登基之前,也被先帝分过家。皇子分家便是出京就藩,隆兴帝当年的封地偏僻,说是去当王爷其实就是被流放。要不是后来留在京城的太子暴毙,他也没有机会回京登基。 所以对同为被母亲为了保全长子而早早分家的武靖,他是有那么一丝同病相怜之感的。即便如今他已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想起先帝和先皇后长久的忽视,也免不了怅然若失。 “起来吧。”这些年武靖守着户部这个钱袋子没出过大错,隆兴帝不可能为了这点子小事真把人怎么着,只是这事太丢人,还是那种摆不上台面多说几句都脏了嘴的丢人。 “武老夫人那性子也真是,朕知道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可当年要是不把你从侯府里分出来,朕是属意你来承袭爵位,说不得今日也不会闹出这等丑事。” 隆兴帝自己就不是嫡长继位,对那些个规矩也算不得十分看重。他重用武靖,自然也偏心他,觉着要是是他袭爵武家必不可能乱成今天这样,他也不会降等袭爵。 “臣惶恐。”武靖摇摇头,“臣真心无意爵位,这些年臣替陛下当差为百姓办事,不求有功到底也尽了力,能维持自己那个小家就够了。” 这话也不知道触到隆兴帝哪根筋,又沉吟了好一阵没说话。武靖站在一旁拿余光去看正端茶给隆兴帝的近侍,见他手还算稳当,心才跟着稳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隆兴帝突然抽出一张折子给武靖看,“看看,老四从南疆递回来的折子,跟朕要银子呢,说是明年要在南边把各处老旧城墙边防修葺一遍。” “他倒好,到了南疆还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招来。不像他几个兄弟,长大了就只会妄想他们不该惦记的东西,要是他们几个能跟你这样让一让,朕怕是也能多活几年。” 第44节 话说出来,武靖顿时就明白皇帝今天私底下召见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有不省心的族人他有不省心的儿子,再加上想起那个被自己逐出京城的倒霉儿子,心可不就自然而然偏了。 “陛下,四殿下这两年在南疆尽兴带领百姓拓荒耕种,南疆四州请求赈灾的奏章少了,每年上缴到户部的税收多了是实实在在的,明年若是四殿下要银子,臣这里大概还能多腾挪出来些。” “混账,你还帮上这小子了是吧。你们啊就惯着他吧,等那天他赖上户部,你就知道头疼了。” 武靖此时若真说让皇上把四皇子弄回来,皇帝心里不见得乐意。倒是这样迂回着捧一捧他儿子,隆兴帝心里才痛快。 君臣二人打过这一场机锋,武衡那档子破事谁也没再提起,隆兴帝觉着自己这得力臣子挺委屈,还捎带手赏了一根老参两朵灵芝,这才放武靖出宫。 从宫里出来武靖没再去户部衙门,而是直接回了府。门房有那机灵的小子窜出来接过武靖手里的马鞭,偷偷抬眼瞄见武靖脸色不虞,便越发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 第74章 武靖回来这一路都在琢磨隆兴帝问自己的那些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隆兴帝起了要把四皇子召回京城的心思。 当年把长子送进宫去读书,一来是给病弱的长子铺一条富贵闲人的路,二来也不是没有把宝压在四皇子身上的心思。 宫中皇后多年无所出,四皇子的生母是王贵妃,王贵妃娘家是绵延数百年的大士族。前朝倾覆王家还是那个王家,说不定有朝一日本朝没了,王家也照样还在。 有这样的母族做后盾,按道理来说四皇子的身份该是最高的。但架不住数年前王贵妃急病去世,隆兴帝又全力打压王家,四皇子的处境才一下子艰难起来。 后宫其他妃嫔和皇子,都觉得四皇子已然失了圣心,便合力做了个局把老四踢出京城,一劳永逸。 但他们都忘了,四皇子从始至终还没来得及做触及隆兴帝逆鳞的事,眼下皇子相争又牵扯出当年贬谪四皇子的真相,都说远香近臭,皇帝可不就想儿子了嘛。 思及此处,武靖觉得当年送大儿子进宫去读书这一步着实没走错,下了马车第一件事便是让门房上的奴仆,去松云院把儿子叫来。 门房上的小厮一路快走到松云院门外才停,找了个拐角背人的地方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又拿手抹了抹有些杂乱的鬓角,确定从头到脚都能见人,这才迈上松云院门口的台阶,站在门外冲守门的婆子笑得谄媚。 “难得碰上涂妈妈当值,我先给妈妈请个安。老爷回来了,说要请大爷往前院书房里去一趟。” “你这猴儿做的什么战战兢兢的怪样子,以往来咱们这吃茶要水的,可没见你们这样过。” “那怎么能一样,昨儿个夫人可当着所有管事妈妈们的面,把府里的钥匙都交给大奶奶的,这往后咱们的日子可就都仰仗大奶奶了,哪里还敢造次。” “就晓得你们背地里要嘀咕这些,都说管家三年猫狗都嫌。我们也不求你们记着咱们大奶奶的好,只盼着往后你们别背地里骂奶奶,就阿弥陀佛了。” 两人站在垂花门里你来我往闲扯过几句嘴,涂妈妈才转身往里走去通报。转身的时候还不忘把小厮叫进门房里坐着,“你安心等等吧,渴了就多吃点饮子,往后少做那怪样子就行了。” 小孩儿这才高高兴兴进了门房,自己动手舀了一碗带着冰碴的绿豆汤,捧在手里一口接一口。 武衡的丧事把所有人都累了个够呛,路祭那日回来,孟半烟结结实实躺了两天才缓过些精神来。 武衡是武靖的亲叔叔,按道理武靖要守孝一年武承安三兄弟也要守孝半年。但这种事没人死盯着计较,等出殡过后也就差不多了。只要府里别日日笙歌,又有谁会在意。 去年端午孟半烟就因为急着来京城,没能留在潭州家里过。今年又撞上武衡的丧事,端午那天她都还在武衡府里帮忙管事,自家这边备下的东西都没用上。 偏偏端午那天还最热,晚上从武衡那边回来,孟半烟又热又累饿过了劲儿什么也吃不下,洗了澡倒头就睡。还是半夜又饿醒了,才从厨房端了一碗鸡丝面吃了才缓过劲儿来。 留在家里的武承安也没心思过节,除了各处主子那里送去的席面,其余多出来的饭菜粽子,和原本预备下的彩绳香囊雄黄酒,就都由他做主分给家中奴仆,才算没浪费东西。 只是过后想起来,孟半烟还是有些不得劲。武承安见她这样干脆让春柳和全妈妈和专做潭州菜的厨娘,重新准备一桌席面,又另准备了各色粽子彩绳,准备关上门来陪她把没过好的端午节给补上。 “尝尝我这个,腊肉可是我娘新送来的,包在粽子里可好吃了。” “别,别别别,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这事上我跟娘子吃不到一块儿去。” 孟半烟吃粽子喜欢吃咸口的,小小一个里面包上肥瘦相间的腊肉,一口咬下去满口留香。又或是鲜肉咸蛋黄馅的,肉香味更清爽配上咸蛋黄又解了荤腥的腻,也很好吃。 孟半烟从小喜欢吃粽子,要不是武承安怕她积食只让厨房每样送一个来,她两口一个都不知道能吃多少。 “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吃甜的呢。你尝尝这个碱水粽,蘸点白糖你肯定喜欢。” 碱水粽里面不包馅,包裹成瘦长三角的模样,孟半烟每次都要专门从粽子尖尖这一头开始吃。先一口咬下粽尖尝过带着淡淡碱味和糯米香的粽子,第二口再去沾白糖才最好吃。 孟半烟说得头头是道,哄得武承安凑近她就着手咬了一口碱水粽,皱紧了眉头吃完还是直摇头,回头老老实实扒拉自己碗里的豆沙大枣甜粽子,再不上孟半烟的当。 涂妈妈进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两人为了个粽子,到底是咸的还是甜的哄笑作一团,虽不明白两个年轻主子怎么什么事都能高兴成这样,但见他们开心她心里也跟着畅快。 毕竟管家大权已经到了松云院手里,日后西院再想起么蛾子,也必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嚣张,往后的日子就都是好日子了。 “大奶奶,大爷,门房上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让大爷去一趟前院书房。” “说了什么事吗?” “那小子没敢问老爷,只说老爷是直接从宫里回来的。” 武承安闻言点点头,把粽子里最后一点细腻微甜的豆沙挑着吃掉,端起茶盏漱过口,“我先去父亲那里,你中午要睡不着,就把阿柒叫来陪你。” “用不着大爷操心这个,阿柒今天出城去了,从潭州来的工人这两天就该到了,我忙得很。” 孟半烟起身替武承安理了理衣襟,又让秋禾去准备软轿。大中午的外面热得厉害,孟半烟已经不敢让武承安走着去前院了。 武承安也乖觉,老老实实等着软轿过来,又拉着孟半烟娇里娇气哼唧了一小会儿,才坐上轿辇去武靖书房。 没了武承安,孟半烟可算能把后半顿饭安安心心吃完。回房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直到过了中午最热的那一阵,香菱才进里间来把她叫醒。 “大奶奶,庆妈妈来了。” 翠玉翠竹两人跟着香菱几个学了这么久的规矩,如今也算是能在松云院里当差了。 两人是王春华买来给自己作陪嫁丫鬟的,要说情分着实没有,但到底是亲娘留给自己的人,孟半烟便把人放在自己身边做些端茶递水,喂鸟养花的杂活儿,算不上多亲近也没疏远了二人。 今天轮到翠玉当值,小姑娘声音爽利是个大方性子。给庆妈妈端了垫着碎冰的桂花饮,“妈妈,今天这么热呢,什么事劳您老亲自过来一趟。” “还不是西院那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这过完端午就又不老实了。” 庆妈妈本是孙娴心身边管账的妈妈,昨儿个孙娴心把府里公中的账本钥匙给了孟半烟之后,庆妈妈也顺理成章归了孟半烟。如今她人虽还在正院伺候,府里有事也要时常往孟半烟这边来。 “妈妈别急,老实不老实的,这是在试探我呢。”外头天气热,孟半烟也懒得挽发髻,让香菱给自己编了个大辫子垂在身后,就从里间出来。 “可说呢,夫人也说谢姨娘是害怕,怕了大奶奶才慌不择路,想要试探试探您对西院如今到底什么态度。” 端午节前,武靖虽然把武承定解了禁足,但却也没多搭理这个儿子。就连武衡家丧事武承宪去了也没让他去,直到出殡那日武承定才跟着全家,在路祭的时候露了一下面。 这无疑让谢姨娘和武承定心中不安,他们甚至不怕武靖的责骂,眼下明显的忽视才是最磨人的。管家的大权又名正言顺归了松云院,即便谢姨娘心里再害怕触怒武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讨嫌。 “谢姨娘今日去找母亲要什么了?” “她今天倒是乖觉,没敢瞎闹。说是再过两月僮奴要过生辰,四岁的孩子该启蒙了。还说什么如今老爷厌弃了二少爷,但僮奴好歹是府里血脉,求夫人跟老爷说说请启蒙先生的事。” 孟半烟闻言没有生气,谢姨娘虽不聪明但也不至于太过昏头,拿僮奴来试探,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孩子读书是大事,这事我觉得该办。”孟半烟点点头,“这样吧,母亲那边该怎么跟父亲提这事就怎么提,我这边尽快把僮奴启蒙要用的东西和院子收拾出来,孩子嘛耽误不得。” 庆妈妈也知道给僮奴找启蒙先生的事老爷一定会准,但没想到孟半烟也答应得这么干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庆妈妈放心,我要整治西院也不可能拿苛刻孩子这样的手段,忒的难看。” “这些年母亲再是管家,西院不也用各种借口从公中弄了不少银钱,等我一笔一笔弄清楚,到时候再名正言顺跟他们算账,这难道不比为难一个孩子来得强。” 孟半烟清楚,西院现在一是在试探孙娴心和自己的态度,二也是想要故意让自己克扣他们。只要自己真的在这种小事上委屈了他们,到时候他们才有由头闹到武靖跟前去。 武靖那人对这些小事不可能往心里放,自己只有把他们切实威胁到府中安定的证据收罗起来,坐实他们是真的想要掏空整个侍郎府去养肥他们的私库,才有可能彻底打压了他们。 第75章 原以为甭管有什么要紧的事,一下午总够父子两个说了的。 没想到傍晚时分前院书房又来了管事,说老爷留大爷在前院吃饭,松云院这边要是有已经准备好的药膳,也都送到书房去。 端午节前后白天热的时间越来越长,武承安肉眼可见地精神头没有之前那么好。 不再隔三差五就想着要带孟半烟出府逛去,每天上午太阳一出来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直到太阳落山了才会牵着孟半烟的手,去后面花园子里散散步。 为此孟半烟专门把丘太医和王苍请到府里来,本是想两人一起给武承安把把脉,看看他平日里总吃的那些药方子是不是要改,却不想两人干脆把药方都给他停了。 原来自从那次两人在松云院见过一面之后,王苍就彻底缠上丘太医。王苍这人明面上看着闷一些懦弱一些,到底跟孟半烟是表兄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真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件事,也没人拦得住。 去年决定跟着孟半烟来京城是这样,现在想要拜到丘太医门下依旧这样。 老头儿本不想再收徒弟,但架不住王苍整日缠磨,又有小拾帮忙扫听,不管丘太医绕哪条路回家,第二天就一定会在半道上重新被王苍碰上。 王苍也不胡闹,三次里总有两次都带着药方子去问,都是他在京城遇上的疑难杂症。 老头儿当了大半辈子的太医,尽给达官显贵看病了。对于市井里的病症见得不多,一时间也被王苍吊起胃口。 这一老一小从你追我逃到有来有往,直到丘太医松口答应收他为徒,王苍才把两人初次见面时,他开给武承安的方子拿出来。 那天夜里王苍被丘太医为什么开太平方子的理由说服,回去一细琢磨又觉得不对。他也给武承安看过诊,自己够谨慎的了,但下药还是要比丘太医大胆许多。 丘太医怕武承安身子骨弱,药方以稳为主,另外还加了补药的方子日日吃着。但王苍却以为病不能久拖,时间太长即便病治好了身体也被拖垮了。 况且也就是武家富贵,才供得起武承安这般长年累月拿各种名贵药材养着。若是平头老百姓,一副药方吃三天不管用,再想看病开药可就难了。 也正是这样,市井里的大夫常常会开一些在丘太医们眼里看来是胡闹的虎狼之药,因为要么吃下去病好了皆大欢喜,要么吃下去好不了,后头也就不用浪费银钱了。 像武承安这样长年累月把太平方子当饭吃的法子,王苍觉得就是吃不死人也绝治不好人,只不过是大夫和病人吃了个安心罢了。 这话王苍刚说出来时,丘太医气得抬腿狠狠就是一脚。可过后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一起研究把武承安平时吃的补药方子撤了,换成药膳食补。 先试试看,要是能行往后就停了那些个太平方子。等真病了之后,再按着病情开方,一步步来。 第一天停了药方的时候,武承安还有些不习惯。到了点没有丫鬟端着药过来,他总觉得缺了什么。 但不用天天吃苦汤子的日子他很快就适应了,眼看着跟每天吃药没什么分别,一家子这才安下心来。 孟半烟听是武靖要留儿子吃饭也不多问,让秋禾派丫鬟把专门给他准备的药膳送过去,又顺道让小厮抬着软轿跟过去,在书房折腾这么久,这人指定又没力气往回走了。 没有武承安在一旁分心,孟半烟吃过晚饭难得专心看会儿书,这一看就看入了迷,连武承安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还是这人换了衣裳洗过手脸,趿拉着只在屋里穿的软底布鞋往里间来,孟半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才发现这人回来了。 “什么时辰了?” “亥初了吧。”(晚上九点) “怎么去了这么久,老爷找你说了些什么啊。” “老爷让我从今往后,只要身子舒坦,就每天往他书房去。先跟着前院的方先生学,替父亲整理他书房里的往来信笺,都熟悉了以后再说别的。” 武靖前院的书房一向不许人随意进出,哪怕是孙娴心身边最贴心的丫鬟婆子去书房送东西,都只能先让守门的小厮通报,里头允了才能把东西送到门口,也不会轻易让人进门。 就算这样,府里众人也十分小心,能不去书房就不去。就连在武靖书房伺候的奴仆小厮,都跟后院往来不多,大家有这个默契,尽量避免在这件事上得罪家主。 现在武承安突然说,武靖让他天天去书房里,这事怎么听怎么不像是真的,可编又编不出这样的假话来,实在叫人一头雾水。 孟半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一脸疑惑地看向武承安,“当初母亲让你娶我这样一个商贾家的女子进门,是说你家重庶轻嫡来着,没错吧。” 第45节 “大奶奶这话说得太戳人心了啊,人家背着人我说也就罢了,哪有大奶奶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本来就是,咱俩成亲以后你爹我看还挺好的啊,就算看重僮奴喜欢谢姨娘,可你们这样的人家哪个老爷还没有几个爱妾了?” “再说僮奴,那孩子我有时候在母亲那里碰上也觉得挺有意思的,只要他不吵不闹也不要我抱着哄,我也挺喜欢逗他玩儿的。老爷喜欢孙子,算不得什么错事。” 孟半烟早就想问,之前武靖到底是怎么偏心的,怎么自己嫁过来这么久也没见着他太过分的时候。 谢姨娘嘴欠被自己匡匡几下堵了回去,武承定难得谋算个国子监的名额,不但没成事还被禁足那么久,叫外人看了恐怕都分不出来这府里到底是谁更得武靖的喜欢。 武承安见孟半烟这幅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大热的天脱了布鞋跟孟半烟挤在一张榻上,“我爹那人,心里最要紧的是整个府里,他盼着兄友弟恭盼着妻贤妾美,要是做不到就会很自然地权衡利弊。” 没有遇见孟半烟之前的武承安显然是被武靖权衡之后放弃的那一个,孙娴心找不到帮儿子的法子,自然也越走越偏,武靖也越来越不耐烦。 孟半烟就像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手段虽然粗暴了些,但替武承安撑起一片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武靖把孟半烟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确定她能支撑起大房,自然心又偏回来了。毕竟武承安是嫡子,毕竟孙家是清流,比起强行抬举次子和谢家那群蠢猪,武靖还是愿意再给长子一个机会。 武承安看透了自己的父亲,但也忍不住在这一片满满的算计之下,去浅尝一下父爱的滋味。所以这一次他也没有退,哪怕他也怕自己的身子撑不住,可他也想要试一试。 “况且,我琢磨着四皇子应该快要回京了。”这句话武承安是贴着孟半烟的耳垂说出来的,白天即便武靖掩藏得再好,也还是忍不住在状似无意之间问了他如今跟司马仪还有没有联系。 哪怕他压根没提四皇子,但只要联想一下他今天是直接从宫里回来,武承安还是猜到了一些。 四皇子回京,皇子们和朝堂上的格局必然要变。自家最能跟四皇子搭上关系的,只有当初敢雪中送炭去送四皇子离京的自己。 要不然,孟半烟再凶猛,自己再是嫡子,父亲也不会一下子就同意自己自由来去他的书房。说到底父亲还是开始担心皇帝老了,该替整个家谋划下一步了。 但府里其他人并不知晓内情,大家伙只知道老爷让大爷每天都去书房。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去正院请安的谢姨娘和武承定就也知道了。 “老爷怎么会突然这么看重那个病秧子?我禁足的时候府里是不是还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这些日子除了老三去国子监和武衡那事,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就是想折腾,也不看看那病秧子折不折腾得起。” 话说得难听,但也只是难听。母子两个气得脸都涨红了,坐在一旁抱着儿子的柳氏连话都没说一句。 这段时间丈夫禁足,婆婆失宠,两个小姑子一个躲在屋里好像母亲哥哥出事丢了她的脸,一个冷心冷情压根不觉得这些事跟她有关系。这让柳氏守着儿子,心也冷了大半。 今天早上带着儿子去请安时,孟半烟就说已经让人去把家塾的西厢房收拾出来,汤先生年纪大了教启蒙他不合适也不会,还是再从外面请个先生回来更好一些。 柳氏厌记恨半烟断了自己管家的盼头,但她更加清楚什么时候该识时务。此刻便安安静静的看着,看着一向顺风顺水的丈夫气得像个没头苍蝇在屋里乱窜,然后又毫无征兆的冲出去。 武承安还不知道自己赖赖唧唧不愿去的前院,在武承定看来就是求都求不到的香饽饽。早上吃过饭又赖在贵妃榻上眯了个回笼觉,才慢悠悠坐上软轿往前院去。 走到半道被武承定拦下来,武承安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自他解了禁足以后,平时请安他走得早自己要么不去要么去得晚,还真是一次都没遇见过。明明一个府里的兄弟,处得倒真像是外人了。 “这么热的天,二弟在这里做什么。”软轿里也不凉快,武承安手心里冰凉,偏脸上又被暑气熏出两坨潮红,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秧子。 武承定看着他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明知道武承安今天能翻身是因为什么,可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得了个孟半烟,就处处得意事事顺心。 直到今天,他明知道当初孙娴心派人放出传言说孟半烟旺夫的话是假的,他还是忍不住腹诽是不是孟半烟那个女人真的就是生来克自己的,要不然怎么会她一进府自己就再没个如意的时候。 “大哥,你这是要去父亲书房?” “不然呢,二弟专门等在这里不会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吧。” 武承定其实两年前也被武靖短暂地连着叫去书房几天,但那时候武承定心思全在结交外面的‘才子学生’上,没多久武靖就再不提让他去书房的事。 当时武承定心里失落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抛诸脑后。毕竟家中兄长病弱老三又还小,这次不行还有下次,父亲没得选。 可谁知还没过完三十年河东,就已经到了河西。武承定看着眼前病恹恹的兄长,心里憋屈得厉害却又说不出其他的话,他不敢再在这个时候触怒父亲,便只能生生忍下武承安,眼睁睁看着他坐回软轿里渐渐走远。 第76章 那日,武承定气冲冲拦下武承安的软轿,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躲在暗处的奴仆婆子们就等着看热闹,也没瞧见兄弟阋墙大打出手的戏码。 而随着武承定心不甘情不愿的暂时蛰伏,孟半烟也过了一段成亲之后难得的安生日子。终于有空把孟海平给的册子拿出来好生研究,把府里的账目和孟家的酒坊两手抓提上日程。 有了武家大奶奶的身份,孟半烟出门办事谈生意,都比之前一个人在京城单打独斗要顺畅许多,即便很多时候买卖谈不成,人家看在武家的面子上,也绝不会让孟半烟难堪。 尝到甜头的孟半烟干劲十足,侍郎府众人看着大奶奶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一面佩服她着实能干,一面又忍不住私下嘀咕,这大奶奶整天忙得不见人,大爷怎么受得了。 不过这话众人也只敢私底下说,绝不敢让武承安听见。全府上下谁都知道大爷眼里心里只有大奶奶,被他知道奴仆背地里嚼大奶奶的舌根,那好日子就真到头了。 “白薇,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冰镇的饮子,赶紧端两碗过来。” “这都什么时节了还吃冰,今晚上要再闹肚子疼,可别再哼着往我身上赖啊。” 端午节后把潭州酒坊里的匠人接了一半来京城,孟家酒坊就算正式开张了。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从备料到酿造再到拿着样酒在京城各处酒肆酒楼谈买卖,每一件事孟半烟都亲力亲为。直到五天前,新一批的长安酒正式启封,孟半烟才算松下一口气。 “今天把留下的一半酒送进窖里去了,那地方好是好就是太偏了些。又想着答应了你要回来吃饭,你看看我这赶路赶得,汗都快要淌成泥汤了。倒是你今天去老爷那里如何,没再挨骂了吧。” 三个月时间,足够孟半烟把孟家酒坊在京城张罗起来,却不够武承安把朝中局势摸清。在武靖的书房里待的时间越长,武承安的敬畏之心就越重。 即便他依旧难以释怀父亲前些年对自己的忽视和刻意打压,但他还是能慢慢理解,父亲为什么每一步都走得如此慎重,连府里的儿子在他眼中,都必须先衡量有用还是没用,再谈父子情。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不是脑子不好。娶了孟半烟之后身体差归差,但这些这几个月因着身上不舒坦,去不了前院书房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武靖眼看着长子病恹恹却又还能扛事,也一改最初那几天和颜悦色的态度,使唤儿子跟使唤孙子差不多。 不管是朝中各股势力的组成,还是皇子间杂乱纷繁的关系,又或者是户部和六部之间的牵扯瓜葛,只要能给儿子说的就没有武靖落下的。 武承安以为自己之前让安福把朝廷抵报收罗起来,又让安泰经常在外走动打听消息已经是未雨绸缪。直到被他亲爹填鸭一般强塞了三个月,才知道以前自己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坦了。 国子监十日一休,沐休那日武承宪回来,兄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武承安看不惯武承宪天天被武学的先生摔打还越摔越壮实,武承宪看不懂自家大哥天天在家养着,怎么还越养越清瘦。 两人对坐,武承安连问问他在国子监过得如何都没力气,最后只能摆摆手赶紧把弟弟赶走。要不他老在自己跟前晃,武承安迟早要后悔,当初还不如咬咬牙自己去国子监还好些。 “哎哟我的大奶奶诶,你这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有哪天不挨骂,指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孟半烟换下来的衣摆裙角都染了黄泥,整个人更是灰头土脸的,武承安见她这样就也舍不得唠叨了。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腾不出手,便接过丫鬟端来的冰饮子一勺一勺喂给她。 “我也不唠叨你,好歹你吃几口压一压热气就行了。我让秋禾她们准备了热水,你先去洗个澡,剩下的等洗完澡散了热劲儿再出来吃,好不好。” “嗯,听你的,再来一口。”孟半烟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就着武承安的手又吃了一勺,才起身转到后头捎间浴房里去洗澡洗头。 孟半烟洗澡向来不要人伺候,武承安在外头听着捎间隐约的水声整个人都安稳下来,这人一整天不在家他就总觉得缺了什么,非要等到她回来了自己见着人了,才安心些。 洗完澡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外间秋禾已经在领着小丫鬟们收拾桌子准备吃饭。 孟半烟裹着一身水汽坐到武承安身边,任由丫鬟替自己把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擦干,一边听香菱和翠云汇报今天府里发生的事情。 “安宁伯府今天派人下了帖子,说后天在府里摆赏月宴,请夫人和大奶奶二奶奶去赴宴。” “不是还有十来天才中秋,怎么现在赏月,早了点吧。” “近十来年府里都是单独过节过年,并不会去伯府。伯府那边觉得这样下去亲戚很快就会疏远,所以每年都会趁着过节前摆一次席,到时候我陪你去。” “得了吧,你就是想趁机歇息一天不去老爷那里了。” 武靖发现儿子虽然体弱但不耽误用之后,就越发对武承安的身体上心。半个月前武承安因着孟半烟不用出门,想跟着媳妇一起躲懒,派人去书房说自己病了不舒服,要歇两天。 当下武靖听了没说什么,等到下午从户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来松云院要药方子。一句话问得武承安脸都绿了,自从王苍和丘太医给自己改了方子以后早就不吃药了,哪来的药方子。 还是孟半烟躲在里间硬着头皮现写了一张清热下火的太平方子,才勉强糊弄过去。没想到武靖非要跟儿子较真,没过多久就把那张墨还没干的方子送回来,顺道捎话给儿子说要是明天还不舒服,就再休息一天。 把武承安给挤兑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第二天一早就乖乖坐上软轿去前院书房,把人幕僚方先生逗得拿扇子捂着脸哈哈大笑,直笑武承安也有今日。 许是在亲爹那里被挤兑惯了,这会儿被媳妇儿打趣两句武承安压根不觉得有什么,还接过丫鬟手里的布巾,一边给孟半烟擦头发一边示意翠云继续说。 “庄子上已经有庄头送东西过来了,下午的时候张妈妈和正院的张全一起带人去接收了东西,能收进库房的干货已经收进去了,鸡鸭鱼肉这样的活物都送去大厨房。 张全说后面几天肯定还有庄头要来,等都登记好了,让奶奶一齐见过那些庄头们,再回头来给各院分东西。” 侍郎府的产业除了京城和江南的好些铺面,还有伯府分在祖籍金陵的祖产,和武靖这些年置办下来的庄园山头和田地。 这些产业平时都由各个庄头管着,除了每年三节两寿往府里送些应季的东西,便是年底交四成的租子到府里来,其余剩下的才是庄户们的。 主家抽收四成租子在京城里算不上多,但武靖是户部侍郎,手底下的人敢跟他玩花样也有限,所以每年府里收上来的东西并不算少。 “行,明天后天我不出门了,翠云你明天去一趟家里,嘱咐谢锋和阿柒酒坊和几个酒楼都盯着些,有事赶紧往府里来告诉我。” 孟半烟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把中秋前这段时间空出来给侍郎府,不管是各府的交际往来还是人情送礼自己都要盯着,这是自己管家之后第一个大节,决不能出岔子。 “大奶奶,还有一件事。”香菱犹豫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不说,“下午的时候汤先生派人来了,说这几天二奶奶去了好几次家塾,僮奴在屋里读书她就在外面守着,不说新来的张先生不自在,汤先生也跟着不自在。” 孟半烟一听这话乐了,她清楚柳娟儿这是在干嘛。端午之后,武靖很快就给僮奴找了个启蒙的先生,是个家就在离京城只有三十里地的一个镇子上,今年才二十四是个秀才。 按理说一个才二十四的秀才给个刚四岁的娃娃启蒙,怎么都够用了。但柳娟儿就是瞧不上张秀才,总觉得武靖这是在敷衍二房,就老想要琢磨法子把张秀才给换了。 汤先生并不知道这些,人老先生只是觉得柳娟儿一个女眷,整天往家塾里去看一个年轻秀才上课不像话,这才找了香菱说这事,想要孟半烟这个当家大奶奶管一管。 “知道了,明天白芍去一趟西院,告诉二奶奶就说僮奴的事我知道了。只是马上就要过中秋,府里忙乱腾不开手。等过完节我自己去老爷那里回话,看看再给僮奴换个什么样的先生才好,让她别再去家塾。” 这几个月的西院,主打一个癞蛤蟆不咬人它膈应人。谢姨娘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回,请了好些大夫来看又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惹得冷落她好一阵的武靖也重新进了西院的门,第二天私底下就跟孙娴心说,让孟半烟管家时别太苛刻西院,把孙娴心气得浑身直颤。 等到第二天把孟半烟叫过去,把这事忿忿不平跟儿媳说了,一个劲儿的抱怨武靖到底偏心西院。 明明他亲眼瞧着大儿媳妇把家里管的井井有条,每月月钱和该分给西院的东西哪一件有迟了的时候,就更别提总要单独再多给僮奴的那一份,也是从孟半烟管家之后才有的。 为此还专门在账房里单独立了一笔账,不管是府里的采买还是下头的人送进府里来的东西,有什么稀罕物件都要单独送一份去僮奴院中,就这样要还是苛责,旁人家的妾室庶子怕是不要活了。 当时孟半烟只是笑笑,还能反过头来安慰孙娴心,西院要的当然不止是一视同仁,前些年处处争先被人捧着的日子过惯了,又怎么受得了现在要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 武靖来藉着孙娴心敲打自己更加不是怕自己苛责了西院,而是侍郎大人有些得陇望蜀,看着长子在一步一步按着他期盼的好起来,又想要回过头来拉一把次子了。 可惜,两房之间这么多年结下的矛盾又哪里那么容易烟消云散,孟半烟还时时刻刻记着,孙娴心替她儿子娶自己这个媳妇进门是为了什么。 她从来不信什么浪子回头,更不信像谢姨娘和武承定那样的人,会有一天因为自己厚待他们就对自己感恩戴德。既如此,那自己就只能借题发挥,赶紧把这几人给收拾干净了。 第77章 转过天来,不用早起出门的孟半烟难得赖在武承安身边不肯起,守夜的春兰已经蹑手蹑脚进来看过好几轮。 见拔步床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又只好轻掩上门,转身出去冲等在廊下的安福往远处指了指,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拐角处,才敢出声说话。 “还没起呢。” “没呢,里头安安静静的我看是大奶奶还没醒。” 两人成亲这么久,身边的丫鬟都已经把两人的习惯摸透了。早上要是大奶奶先醒,过不了一会儿大爷就要跟着起身,大奶奶每天都有要忙的事,赖床的时候不多。 要是难得轮到大奶奶睡迟了,大爷就算醒了也不会起来,要么翻身再睡个回笼觉,要么在床头随手摸一本书安安静静的看,一直等到孟半烟睡够了,两人再一起起身。 第46节 “那……” “你先去前面支应着,就说大奶奶还在理事,要中秋了实在忙不过来,都不是外人没事的。” 孟半烟其实早醒了,不过昨晚上武承安这浑人实在闹得太过分,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等到早上醒来像是从马上摔下来似的浑身酸疼,白皙的锁骨上是见不得人的殷红,气得孟半烟揪着武承安的衣襟不放。 不让他起身也不让他往自己身上黏,两人就这么躺在幔帐里什么都不干,享受这一刻难得悠闲的时间。 “我今日不去老爷那里了,好不好。” “大爷又要称病?” “不称病,就让他们去回禀老爷,说我被大奶奶缠住了脚走不开,想来老爷能体谅我这个当儿子的。” 床幔里外的武承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外面人前有多清冷自持的武家大少,进了孟半烟的床沿就有多混账。此刻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反而还要顺着孟半烟的意越发赖在床上不肯起。 孟半烟在这事上到底比不得他,听着窗外廊下特地压低的脚步声,隔了一小会儿也就起来了。 “春兰,方才是有什么事要说吗。”洗漱过后,孟半烟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鬟给自己梳头上妆,也不去看还倚在床头不愿起床的武承安。 “早上刘夫人和孟老爷前后脚来了府里,秋禾姐姐把刘夫人请到后头抱厦里等着,孟老爷在前院让安泰带着小厮伺候着。” “让小厨房单准备一份早饭和点心,送到前院去。就说我这边暂时走不开,让他……”到了嘴边的话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换了个说话,“让我爹在客院安心等我会儿,我忙完立马就过去。” “香菱,你让厨房把我那一份早点直接送到后头抱厦去,再派个人去老爷那里一趟,就说松云院今日忙得实在腾不开手,我求大爷留下帮我支应一天,今天就不过去书房了。” 原本倚在迎枕上要起床又不乐意,不起床又不行,一直磨磨唧唧的武承安一听这话可算乐飞了。当即就光着脚从拔步床里出来,弯腰凑到孟半烟身边亲了一口,才又转身踏踏实实躺回床上。 “大奶奶的恩典没齿难忘,你今儿只管忙你的去。要是底下庄头们来了,我只让他们先来见我,等你腾出空来再去盘账也不迟。” 被武承安这么一打岔,刚上好的脂粉又乱了。孟半湮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大爷想得倒好,等会儿庄头来了您光见人可不行,送了什么东西来,你先帮我过一遍,好歹看看他们有没有糊弄我这个新上任的管家婆。” “大奶奶且安心吧,那些庄头没一个老实的,肯定是要糊弄你的。”本以为武承安要说些自己英明神武,底下人绝不敢欺瞒这样的话。 没想到武承安偏不,非要看着孟半烟被自己气得俏脸儿通红,才笑着保证,即便糊弄他也肯定搞清楚庄头们糊弄了多少,孟半烟这才起身往松云院后面的抱厦而去。 刘桂金,十六岁那年嫁给武翊,至今十年没个孩子。这十年她在武衡那个府里吃了多少苦头,只有她自己知道。 原本她自己还心虚,总觉得没能给武翊生个孩子是自己的不是。后来戳破他跟武婉那点子破事之后,才彻底挣脱桎梏,跟武家来了个鱼死网破。 却不想网是破了,自己这条鱼却还留了一口气。刘桂金的爹是在青州做守备的武将,养出来的女儿也不能太差事,闹也闹了哭也哭够了,把眼泪抹干刘桂金跟武翊和离出来,一个人倒比以前活得自在得多。 由一场丧事闹出来的风波,后劲十足。悄然改变心意想要把听话儿子弄回来的隆兴帝还算不得什么,满京城所有人整个夏天的谈资都围绕新昌侯府。 先是老封氏回到侯府之后果然反悔,明明已经点头同意把郭茯苓送去家庙,又反悔舍不得。连着几天都把长子郭干叫到跟前,先唠叨后哭诉,实在不行了就破口大骂。 郭干一改当日在武衡家里的气势,又成了往日那一幅老实忠厚的模样。但就是不论老封氏怎么跟自己吵闹,郭干都不肯松口再去替亲妹妹求情,更加不肯让郭茯苓回侯府。 武衡出殡之后的第二天,武家开祠堂休了郭茯苓,又把武翊武娥从族谱里单列一支出来分了宗,郭干的轿子立马就接上郭茯苓直接去了城外的家庙,连新昌侯府的门都没让她再进。 武翊和武娥也很快从原本的家里搬出来,搬到郭茯苓嫁妆单子中的一处小宅子里。 刘桂金是那会子跟武翊提的和离,原本以为他不会肯,却不想孟海平私底下插手了这件事。 先是分郭茯苓的嫁妆时,特地把城中两处铺子挪到要分给武翊和武娥这一半来。等刘桂金要和离时,又以五千两现银跟武翊手里把那两个铺面换了过来。 铺面他不要,就算是武翊给刘桂金的补偿,毕竟他家这么一闹刘桂金往后再想嫁人也不容易了。武翊已然是身败名裂,现在对要和离的妻子大方些,传出去好歹也能让旁人念他一声好。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假功夫,主要是孟海平看中了原本属于郭茯苓,她嫁妆里的那个位于城东的酒肆铺子。孟海平不愿意女儿跟武翊扯上关系,只能再转手一道便宜了刘桂金。 那铺子不大但位置特别好,偏郭茯苓根本不会管家,这些年就由着那个铺子半死不活得吊在那里,每年从掌柜那里收个几百两,就这么凑合着。 现在被孟海平一来二去的操作,铺子到了刘桂金手里。她又没打算带着嫁妆回青州,毕竟武翊能让武婉怀上孩子,那这十年不能生孩子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 带了嫁妆回老家,娘家也不会一直养着她。到时候又要被一副嫁妆发送出去的老路。所以刘桂金听从了孟海平的劝说,干脆自立门户留在京城过日子。 那个铺子自然也就拿出来跟孟半烟合作,孟半烟管供应这一半,孟海平帮着刘桂金负责卖酒打出招牌这一块。父女两个一起给刘桂金的保证是,只要这个铺子还在,他们就保她刘桂金的日子比和离之前过得痛快。 这三个月两人合作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刘桂金也慢慢习惯了自己抛头露面赚钱过日子的生活。 “婶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不是铺子里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还不是酒卖得太好,又有三家酒楼托我来问你,能不能把长安酒放到他们那里去卖。” 刘桂金这些年也管家,只是管得再好也得不着郭茯苓一句好话。如今自己做主自己的事,她才发现自己也挺能干挺能扛事的。 “能卖,不过不能再以我跟前头几个酒楼老板谈的那个价给他们。他们要酒只能从你这里拿,我给你是什么价钱你散卖出去又是什么价钱,这里头你能让几分利给这几个酒楼,婶子你自己定。” 孟半烟清楚,孟家酒坊现在只能做这么多酒,京城这个满地是银钱的地儿,不可能光让自己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却不让别人沾荤腥。 接下来三年,自己能把酒坊稳住就已经很不错了。酒坊里出的酒除了几个大酒楼只专供刘桂金的酒肆,从她的铺子再出去是卖去哪里又要卖什么价钱,孟半烟暂时管不了这么多。 “这……”这事本来两人早就谈好了,但刘桂金还是觉得孟半烟给自己的权利太大,她怕孟半烟日后看到自己把就卖得太好,再眼红。 “婶子,您看看咱们签过的契书,这三年您该怎么卖就怎么卖,卖得越多我越高兴,我孟家酒坊的名声就越大。咱们如今虽不是亲戚,但有契约做保,你该放心我的。” 孟半烟看出刘桂金的犹豫,又耐心跟她解释了一遍。刘桂金这才喜笑颜开应承下来,当即连茶都不喝就起身要走,说是时间还早正好还能约那几个老板谈一谈。 送走刘桂金,孟半烟又吩咐秋禾香菱几人都去帮武承安支应庄头们,这才又马不停蹄往前院来。 要说之前父女两个始终无法心平气和好生说话,那这段时间孟半烟开始打理孟家酒坊的生意,就不得不收敛了脾气,重新学会如何跟孟海平做一对在人前同气连声的父女。 之前孟海平给孟半烟的册子非常有用,孟半烟很快就靠着摸透京城所有酒坊的优势,让孟家酒坊在味道和价钱上同时脱颖而出。 又藉着刘桂金的铺面,在城中有了第一个靠得住能合作的酒肆,把去年留下的所有长安酒卖出去打响招牌,让人都知道孟家的酒坊马上就要出一批好酒,才让自己去跟京城几个大酒楼谈生意有了底气。 这些所有的动作,每一步背后都有孟海平的影子。孟海平之前有一句话说得好,自己再跟他过不去也犯不上跟生意过不去,两人之间现在多了银子搭桥铺路,孟半烟的态度也免不了平和许多。 “父亲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是不是新昌侯府的事很棘手。” “老封氏快不行了,新昌侯府要分家。” 第78章 郭茯苓闹出这么大的丑事,对于武家来说休了她,再把她送去家庙,这事也就过了大半,但对于新昌侯府来说这仅仅是个开始。 郭茯苓与人私通的事传遍京城以后,侯府的女眷们受不了了。二房正在议亲的姑娘被退了婚,好几个嫁在京城的姑奶奶在婆家都受了气,不得不回娘家来躲风头。 郭干的小女儿比郭茯苓小不了几岁,以前跟这个小姑姑关系一直很好。现在郭茯苓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被婆家无来由的怀疑是不是学着郭茯苓在外面与别的男人有染。 身为长房嫡女,又是新昌侯爷的掌上明珠,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污蔑,当即就跟婆家人大吵一架回了侯府。 原以为只是吵架,但她不光跟郭茯苓关系好,就连性子也十分相似。人家家里早盼着她闹这一出,等她前脚回侯府,婆家后脚就把和离书送过去。 还十分大方的表示只要侯府同意,嫁妆他们一分不扣,全数还给新昌侯府。感情这还没怎么着,人家就把他郭家的女儿全当郭茯苓一般对待了。 这事一出,整个侯府都惊了。出嫁的女儿也不敢回家闹了,本来回娘家小住的几个姑奶奶隔天就收拾包袱回了婆家,仓皇落魄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女的样子。 老封氏不是不知道儿孙不争气,这些年强撑着老迈的身体尽量活着,就是为了不改换门楣,本来就是个有名的破落户,再从侯府变成伯府,老封氏不愿去想子孙们到时候会过得有多落魄。 但如今不用她想了,家里的乱象就在她眼前。各房的小心思都摆到台面上来,每天去她跟前请安都要拌嘴吵架。 人心不定一点小事都能被无限放大,甚至还有人私下提出要把去了家庙的郭茯苓弄死,好像只有她彻底死了,这件事才能平息。 老封氏被这群不争气的儿孙气得吐了血,昏迷好几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要分家。 她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这个家内里早就烂透了。分家,也许还能留下些血脉能延续下来。再不分家将来大乱起来,恐怕就要全家裹挟着一起跌入无尽深渊了。 老太太说要分家,郭干郭玄这两个嫡出的老爷先行跪下,求老太太安心养病。等出了老封氏的房门便立马分到扬鞭,各回各房商量要是分家,自己能分得什么。 “父亲需要我做什么。”孟海平在诉说侯府情况的时候,孟半烟已经在心里把这事给掂量过。 武家和郭家现在不说世仇,这梁子没个十来年恐怕淡不下来。即便以前有的面子现在也不好使了,孟海平想要借侍郎府的势,就算孟半烟愿意,她也不觉得孟海平能成事。 孟海平倒是不跟女儿啰嗦,他拿出一张单子,“三房是嫡出但不占长,我和郭珍又只有一个女儿,真到了分家的时候,三房必定吃亏。” 老封氏病重,说不好还能活多久。到那时不管家分成什么样子,郭干郭玄是一定要带着家人扶灵回乡守孝三年的。 “分家一定是大房占大半,爵位是郭干的这事没得争。京城的产业我都清楚,这些是我一定会攥在手里不能放的,到时候我跟着三房回扬州,我希望你能帮我看住这些铺面产业。” 孟海平能狠心入赘,自然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做他侯府三房的狗。这些年且不说他暗中发展了多少自己的势力和生意,就说郭玄也渐渐老了。 再厉害的人都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当年的孟山岳如此现在郭玄也是如此。侯府闹分家,三房可以倚仗的只有孟海平。 “侯府的祖产里有些铺面生意如今都荒废了,到时候我去扬州三年,耐心经营说不定还有转机。” 新昌侯府的人个个都是眼高手低,人人眼睛都盯着京城这点家产,谁多拿一点,都一定会被所有人群起而攻之。 孟海平干脆不跟他们争这些,能保住三房应得的那一份就行。等回了扬州,只要他能想法子把祖产里还有用的买卖盘活,到时候不怕挣不到钱。 “所以你要我做的就是替你照看京城的生意,那我花费了心思精力,我能得到什么呢。毕竟这些东西都姓郭,跟我可没关系。” 孟海平像是早就知道女儿会这么问,又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卷轴,打开来里面是他在京城各处眼下还信得过的管事和掌柜。 “帮我管住他们,别让他们起不该起的心思,这三年你想怎么用他们就怎么用。三年后我把扬州经营起来,京城扬州两地呼应,我能拿下更大的皇家供奉。 到时候皇商的供奉我分你一半,我知道你嫌我没骨气入赘,可我再不是个东西也还姓孟,旁的人我一概不信,我只信你。” 卷轴分前后两部分,前面一部分记下的都是孟海平在京城经营下来的各处生意和关系网,明面上的有私底下的也有。 后面一部分是孟海平亲手写下的契书,相当于提前把愿许给孟半烟。孟半烟认认真真看完卷轴,才把卷轴收好抵还给孟海平。 “东西你先收着,等过完中秋我有空了你先带我去见人,人合适我能用,到时候老太太走了你我再来谈这事。要是你手底下的管事扎刺不听我的那就算了。我这府里也忙,没那么多精力替你办事。” 孟海平许诺的皇商孟半湮没动心,但是孟海平带不走的管事和掌柜孟半烟想用。 自己一个人还是太弱小了,孟家酒坊那边现在靠得住的只有谢锋和阿柒,原本说好跟着自己北上养老的孟大,都天天守在酒坊里忙得脚不沾地。 利妈妈一家子既要守着孟家,她儿子王华还要替孟半烟在外面跑腿办事。孟半烟眼下确实是无人可用,要是能把孟海平留下来的用上,当然是更好。 孟海平本来也没指望自己一说女儿就答应自己,听她的语气这事有得谈就很不错了。两人约定好中秋之后再见,便很快起身离开。 侯府那些人虽蠢笨却鲁莽,他现在连出门都恨不得留一只眼睛在侯府里,生怕那些蠢货在自己背后搞小动作。 那么大个侯府要分家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在老封氏断气之前闹出个结果都算快的,孟半烟看着孟海平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一口气叹过,转身往回走时这些事就已经被她抛在脑后。 他孟海平有自己的事业要顾全,自己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有钱赚有利得的时候父女两个还能坐到一张桌子上说话吃饭,现在人还没见过,离操心还早着呢。 新昌侯府正乱着,相比较起来安宁伯府虽也被牵连,但到底是小巫见大巫,至少还有心思办什么中秋赏灯会。 两天后孙娴心带着孟半烟,和孟半烟专门叮嘱一定要带上的柳氏,三人一起去伯府赴宴。 孟半烟来伯府很少,柳氏比她早嫁过来好几年也来得不多。每年伯府总要办几次大大小小的席面,请族中各府的人来伯府聚一聚。 前些年孙娴心心里憋着气,任凭武靖明示暗示都不愿意带柳氏出门,跟各府女眷交际往来。也就现在有了孟半烟在身边陪着,才不情不愿地把柳氏给捎带上了。 孟半烟刚帮着黄氏和孙娴心在武衡丧仪上小小出了个彩,如今族中人人都知道,武靖府上那位大奶奶是个真能干的。 柳氏站在一旁虽安静不说话,但她毕竟是僮奴的娘,侍郎府近些年可就只有他一根独苗苗。几个妇人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孟半烟平坦的小腹,便热络地跟柳氏寒暄起来。 第47节 伯府做东摆酒,左不过就是吃饭赏灯听戏的老一套,孙娴心和柳氏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即便觉得无趣也乐得自在。 孟半烟在外面应酬惯了更加会装样子,一时间不论是亲的表的,一大家子女眷妯娌倒也乐乐呵呵。 中午的席面摆在伯府后花园的凉亭中,饭吃完起身就能转到后头戏园子里听戏。 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也嬉嬉笑笑,乍一眼看上去真真是一团和气,一大家子花团锦簇,不愧是勋贵世家的体面峥嵘。 可再仔细一听众人说的话,才晓得原来富贵人家说的也是些家长里短,不是这府里上个月添了个小子,就是几天前哪家远嫁的女儿又死在婆家了。 好的与不好的,此刻交杂在一起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谈不上欢喜或者难过,都是说过便罢的事情。 倒是柳氏动了心思,这些日子西院和二房被压制得实在厉害,她可以不管谢姨娘和武承定过得如意还是憋屈,但是她不能忍受僮奴吃一点点亏受一点点罪。 尤其今天,跟武家女眷们待在一起,她们左一句僮奴右一句孩子的,就更让柳氏有了底气。孟半烟得意又如何,侍郎府唯一的子嗣是自己生的,这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嫂子,前儿个您派人到我那里传话说,僮奴的事要中秋之后才能办。原想着嫂子管家忙,这事我本不该催。 但孩子的事是大事,今日难得咱们妯娌两个有空坐在一处,我也免不得要问一问嫂子,怎么僮奴的先生不好,就这么不要紧吗。” 柳氏字字句句都拿僮奴说事,只要孟半烟跟她纠缠辩驳张秀才到底是不是个好先生,能不能把僮奴教好,不管孟半烟占理不占理,她都赢了。 但孟半烟怎么可能如她的愿,人家压根就不接她的茬,“弟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个启蒙的先生,你要真看不上张先生府里给你另请一个倒也不是难事。” 孟半烟等的就是柳氏发难,她摸准了柳氏的脉,就知道她不会放过好不容易在众人跟前露脸的机会。既如此,自己当然要送她一程。 “不过弟妹还是先跟我把府里这几年对不上的账,算清了再说旁的。西院和姨娘近八年从公中支走的银子,跟账上对不上的共计三万六千两银子。 借走未归还的各种摆件器具,和首饰头面我单独立了账册,弟妹不记得的话,等回府了可以到我那里去看。” “近三年府中各个庄头送东西进府,都是弟妹帮着母亲先行点数,之后才会送进库房和府中各处。这三年有多少东西没经过公中就直接送去西院,我想即便公中和账房不知道,但那些庄头手里应该还是有一本账的。” 此话一出,柳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她怎么就忘了,孟半烟是个疯的不要脸的,自己跟她怎么斗。 第79章 孟半烟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坐在她周围的人还是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孙娴心知道儿媳这几个月在查账,不过她没想到孟半烟已经把西院查了个底掉,更加没想到她会挑在这个时候向柳氏发难。 那种深入骨髓‘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几乎是瞬间就压倒了她的理智,脸色涨得通红地看向孟半烟,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 好在孟半烟早习惯了孙娴心的性子,早就料到了自己这个婆母的反应,还没等她说话便伸手握在孙娴心手背上。 “母亲别生气,这几年弟妹养着孩子,花销大一些也未可知。我没过门之前各府间的往来应酬也都是弟妹帮母亲支应着,从公中借去几套头面也算不得什么大错,想来只要都还在那里,到时候还回来便是了。” 孟半烟小嘴叭叭个不停,既堵得孙娴心没个责怪自己的机会,也给了她缓一缓脑子的时间。 见孙娴心渐渐平复下来,孟半烟才又转过身冲着已经脸色惨白笑容尽失的柳氏继续发难,“今日我本不欲说这事,可一想到弟妹一心为何僮奴着想,我觉得择日不如撞日,还是跟弟妹说清楚的好。” “僮奴如今已经启蒙,再过几年就该懂事了。要是到那时候让他知道姨娘和弟妹为了他私占了府里的财产,他小孩子家家的又该如何做人。” “况且父亲为官清廉,家中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有数的。弟妹你既看不上秀才来给僮奴启蒙,日后少不得就要延请名师,这些事哪一件不要银子,我也是为难啊,弟妹应该能体谅吧。” 孟半烟只差没指着柳娟儿的鼻子骂,你们有脸把侍郎府的库房当自己的钱袋子使,就别怪我这会子给你没脸。不是为了侍郎府的独苗吗,独苗吃饭读书难道不用钱的啊,没钱换什么先生?滚滚滚,趁早滚远些。 这一出大戏可比戏台子上的那一出精彩多了,人人都等着看柳氏要怎么还击。 柳氏早慌了神,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像是带了刺,抬头去看孙娴心盼着拦一栏孟半烟,可看着孟半烟压在孙娴心手背上的衣袖,心就直直往下沉,这婆媳在一块儿哪有孙娴心做主的份儿啊。 最后憋了半晌也就憋出来一句:“嫂子说这话可有证据,你不能冤枉好人。” “你忘了,我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其他事情比不得你这样的官家女儿,什么事情都要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道理,从我学会认字起就懂了。弟妹放心,这事我那里多的是证据,等听完戏回府你尽管到我那里去看。” 孟半烟并没有打算真坏了伯府今日的宴席,当众把西院这档子破事挑穿,就转过头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陪着孙娴心和黄氏说话。 独把柳娟儿晾在当场坐立不安,直到戏唱完众人寒暄完,才低着头走在孙娴心另外一侧,离孟半烟老远,像是她随时要吃了自己一般。 孟半烟当众给柳娟儿好大一个没脸,还把西院这些年掏空侍郎府公中钱财的事公之于众,臊得柳娟儿恨不得往地缝里钻。 一箭双雕,即便是能干机智的孟半烟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就忍不住哼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调,把孙娴心看得忍不住打趣她,“就这么高兴,不怕老爷听说这事,怪你掀了家丑。” “谢姨娘不过一个妾室,在府里不当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一个妾,目光短浅手段粗鄙贪些银子,是家丑但也丑得有限,至少比起新昌侯府和伯府来,恐怕都摆不上可以作为谈资的台面。” 孟半烟是专门挑的这个时候,太早就撞上侯府伯府的风波未定,侍郎府再出一点事都会被无端放大,到时候即便能让谢姨娘吃亏,自己和孙娴心也免不了受牵连。 再晚也不行,再拖一阵子要过年了,大过年的收拾公公的爱妾,说出去多不好听。 过完年再动又拖的时间太长,侯府伯府这一轮的风波就该淡了,侍郎府一个妾室敛财算什么事,恐怕半点涟漪都掀不起来,就连武靖也会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事情传出去人们既会觉得侍郎府果然也不干净,又会觉得比起伯府侯府的大笑话,这事无伤大雅。 但在武靖看来这又不算小事,不管是为了堵外人的嘴还是为了安抚府里人的心,他都一定会出手整治西院一番。 “母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知道您心善,要说真想法子一劳永逸要了谢姨娘的命,您肯定不愿意。那就只能这样,让老爷对谢姨娘和西院一次又一次失望,攒了次数多了也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您看如此可好?” 孙娴心看着还在问自己好不好的儿媳妇,一时间有些怔愣。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紧紧拉着孟半烟的手,想说好又说不出话来,想说不好又舍不得这大好的局面,最终也只能长长叹过一口气:“一切你自己把握。” 有了孙娴心这话孟半烟彻底安心,眼下就只需等着这事传开,传到武靖耳朵里去,再走下一步了。 针对柳娟儿和谢姨娘的阳谋完成得顺理成章,却没想到后院失了火。孟半烟前脚迈进松云院脸上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收拢,瞧见守门的婆子缩着脖子一脸菜色的样子,上扬的嘴角一下子就僵了。 “是不是出事了,大爷那里还是别处?” “回大奶奶的话,您还是去问大爷吧,奴婢不敢胡说。” 平时仗着年纪大,即便在孟半烟的管束下也免不了张家长李家短的婆子,这会儿成了锯嘴的葫芦,脑袋恨不得埋到地底下去,看得孟半烟都有些好奇,武承安这是干嘛了。 进了屋,屋里的气氛更凝重。秋禾红着眼眶站在角落,一见孟半烟回来就跪下了,原本坐在绣绷子上拿着针戳了半天戳不动一针的冬麦也跟着跪下来,小小喊了一声大奶奶,还带着哭腔。 屋里一个小丫鬟都没有,肯定是都躲了。一向不怕武承安的翠云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见孟半烟往她这里看,也只撇着嘴使劲儿摇头。 还是一旁的何妈妈就着给孟半烟端茶的当口,压低了嗓子跟她说,“夏荷那小蹄子打翻了茶盏,被大爷做主赶出院子,送回她老子娘那里去了。” 孟半烟一听夏荷两个字,就没忍住挑了挑眉。打自己从武承安手里把松云院接过来管得井井有条以来,院子里上上下下就只有一个夏荷不老实。 那姑娘确实长得标致,也正是因为貌美又管着松云院里的采买,手里总比旁人更加宽裕些。 这样的人很难没有旁的心思,只不过畏惧孟半烟强势,这些日子她也多是想想,偶尔起了些小心思还没等做什么,就会被秋禾与冬麦联手压制。 原本就这么下去也不是不行,却不想夏荷自己按捺不住了。孟半烟成了当家奶奶,武承安日日往前院书房去,看样子老爷是想要把家中诸事都交付给他。 这让家中奴仆工匠都比之前要慇勤百倍,原本要冬天才能搬的东跨院,现在过完中秋就可以搬过去。 东跨院比松云院要大,武承安和孟半烟不管是府里还是外面,手里的权势越来越大,日后东院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再让夏荷一人管着采买显然不够。 前些日子孟半烟就已经跟秋禾与何妈妈商量过,让她们留心着府里几处管采买的管事婆子家里,有没有能用的人。等搬去东院之后,再往采买上添两个能管事的。 这事被夏荷知道之后就彻底坐不住了,做不了姨娘已经足够让她耿耿于怀,现在还要让旁人来分自己管采买的权?这是个人都忍不了。 既然忍不了那就不忍了,再加上这些日子孟半烟一直很忙,大多数时候武承安从前院书房回来,也是一个人待着,这无疑让夏荷更加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 大奶奶进门半年了,没个孩子不说还不着家。即便成亲前有过什么劳什子不纳妾的说法,如今人过了门还能怎么着,她就不信她孟半烟还能为了个通房妾室舍得侍郎府大奶奶的位置。 夏荷莫名地对自己的姿色有信心,又莫名地对武承安的发过的誓言不当回事。 中秋节前忙得厉害,孟半烟今日去伯府赴宴,武承安又主动留下来帮她处理家事。 府里这些事比不得武靖书房里那些社稷朝政,却也琐碎得让人不敢有半点分心。折腾一上午见了不少人,武承安只觉得比在书房挨武靖的骂还累。 吃过中午饭倒头就睡,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床边有动静,以为是孟半烟回来了,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伸手去拉人。 还是夏荷没忍住哼了一声,武承安听见声音不对,这才翻身起来。看在坐在床沿边面色羞红的夏荷,还没等她说话就一脚踹了过去。 “好在大爷耳朵灵,这要是真让那小蹄子爬到床上去,即便什么事都没有,大爷也说不清。” 武承安力气不算大,但总还是个成年男子。一脚踹过去夏荷直接摔在脚踏上,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丫鬟。 以为是武承安身子不舒服赶紧进来看,进来就瞧见坐在床边极其愤怒的武承安,和趴在脚踏下一动不动的夏荷,这就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听完何妈妈说清楚来龙去脉,孟半烟有些哭笑不得。她自以为自己跟武承安这些日子已经足够恩爱,即便恩爱得还不够,自己这脾性也该震慑得住夏荷,却不想人家压根不怕。 “那人都赶出去了,你们怎么还这样。” “我的大奶奶诶,出了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也不问一句大爷啊。” 何妈妈在武承安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早看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孟半湮没了武承安可以,但要是武承安离了孟半烟,这条命恐怕都要保不住了。 “他一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啊,这不是没成嘛。” 孟半烟清楚,何妈妈是疑惑自己怎么不生气,怎么连骂都不骂夏荷两句。 但这事从根子上就只能看武承安的心意,他的心在自己这里,十个夏荷也没用。有朝一日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没有夏荷他也能出去再找十个回来。 “奶奶您快别说了,好歹进去哄哄大爷。气了一下午了,春柳下午做了好些他喜欢的点心都没吃一口,翠云说要让阿柒把最后两坛子长安酒拿来,他也不说话,真真急死个人。” 见孟半烟不上道,何妈妈也不愿再跟她啰嗦。干脆壮着胆子把人从椅子里拉起来,半推半哄着把人往里间推。 第80章 里间这会儿静悄悄的,孟半烟掀动珠帘都觉得自己发出的动静太大了,抬腿往里走的时候又忍不住放轻了动作。 即便这样身后的何妈妈都不敢跟进来,确定孟半烟进了房间,随手就替她把门给关上,把她一个人撂里头了。 本来觉得只是个小事,被她们这么一弄孟半烟也莫名紧张起来。入秋之后房里点了些淡淡的檀香,好闻之余还能避一避蚊虫,秋虫性毒,蜇一下能痒好几天。 站在门口看着摆在矮几上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薄烟,孟半湮没在榻上看见武承安。拔步床的幔帐是放下来的,傍晚的光线又不如白天的好,只能影绰绰看见里头床上的人影,都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孟半烟莫名想到当初自己初次见他,跟在王苍身后,进门也是先瞧见垂落的纱帐和一抹剪影。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大半都是看稀罕的心,即便惹了病公子的不喜,也不怕他。现在不一样了,武承安这人心思深又小气得紧,今晚上不哄好了,说不得明天就要病上一场。 脚上的绣鞋走起路来几乎没什么声响,偏拔步床里的人精得跟鬼似的,还没等孟半烟撩起幔帐,抬腿迈上最外边的脚踏,就听见里头的人冷冷来了一句:“大奶奶可算舍得回来了。” “看书怎么不去书房,这么着多伤眼睛。”孟半烟装作没听懂武承安的阴阳怪气,还想着把今天这事给糊弄过去。 “伤不伤眼睛的,大奶奶在意吗。”就隔着一张门,外面声音再小武承安也听了大半,“你就不问问我今天的事,就不问问我心里痛快不痛快?” 他真没想到出了丫鬟爬床的事,她孟半烟还能岿然不动,别说生气就连高声多问一句都没有,这让他不免心寒得厉害。 “你说夏荷啊,她不是被你送回家里去了。咱们府里的规矩,被主子退回去的家生子,就不能再入府伺候了。倒是你怎么为了这个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 看着眼前气得满脸通红的武承安,孟半烟大概摸到了他的脉。但这一次她是真的有些不明白,这点子小事怎么就值得他生这么大的气了。 一个夏荷罢了,别说侍郎府这样的大宅门里,就是当年自家也不是没有想要给孟海平做妾的丫鬟。这种事全凭自己的心意,还真不是谁是主子就能拦得住劝得了的。 “你还问我,你怎么还好意思问我。”许是孟半烟的态度过于轻描淡写,一直强压着火气的武承安终于忍不住心头火,啪一下就把攥在手上的书扔到床下去。 “夏荷有别的心思这事这院子里就没人不知道,你也早就知道。我把人留着是什么意思,你难道心里一点都不清楚。 第48节 随便哪次她不老实的时候你发作一次把她给打发了,都能震慑院子里其他人,偏你就非要装作不知道看不见,非要等到今时今日出了事。 今天好在是碰上我反应过来了,要是我稀里糊涂没反应过来,等她爬到床上才发现呢。又或是她胆子再大些干脆从外面弄些药回来,到时候你是准备打杀了她,还是干脆把我也撇了不要,正好如了大奶奶您的意。” 夏荷想当姨娘的心思武承安早就知道了,两人还没成亲之前他就犹豫过是不是该把人放出去。 可夏荷年纪还不到,无缘无故被自己这么个没脾气的主子赶出松云院,不管找什么理由她回到家里都不会好过。 这些年能安心守在自己这个病秧子身边的奴才不多,松云院里这几个大丫鬟哪个没因为自己受过西院的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武承安也不愿意断了这份主仆情。 想来想去还是暂时把人留下,想着要是她老实最好,等过两年到年纪了他就做主给她备一副嫁妆,或在府里找个管事嫁了,日后还回府里来做个管事娘子。或还了卖身契给她,让她回家自寻良人。 要是不老实,那就怪不得用来做个靶子,正好给孟半烟杀鸡儆猴用。也好让府里上下更加明白,孟半烟这个大奶奶不是摆设,自己当初答应她的话,也不是句空话。 成亲这么久,孟半烟还从未见过武承安冲自己发这么大的火气。自己也不是个泥人儿,被他这么一胡闹也来了火气。 可再仔细一看已经把自己气得直哆嗦,连眼眶都红了一圈的武大少,孟半烟到了心口的火气就又散了大半,干脆起身去桌上把自己的小账本拿过来。 “你看,这是咱们松云院里的账目。夏荷管采买,她手里的账我是仔仔细细查过的。 老百姓在外面买鸡蛋,京城里的价是三文钱两个。往府里大厨房那边送的,报上来的帐三文钱才能买一个,有时候一个都买不到。 夏荷管采买的这几年基本都维持在两文钱一个,咱们院子里吃的东西,都比别处便宜些。” “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管采买管厨房的要是半点油水都没有,这府里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要由着他们胡来那也不行,没道理当奴仆的赚得盆满钵满,当主子的倒成了冤大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孟半烟把管家权接过来,着重要办的有两件事。一是府里的账目和西院贪墨的钱财,二就是府中各处大小采买管事私底下那些小算盘。 在账上面作假是最容易也最没用的,稍微聪明些的采买都跟外面的人有勾结,从源头报价就跟老百姓过日子不一样,一粒米一根针只要能过一道手就能赚钱,或多或少罢了。 孟半烟把账对完,跟孙娴心确认过这些事她心里有数,府里的管事贪的这些不算多,才暂时放下没再一一盘问。 对于夏荷比旁人手更紧这事,孟半烟心里是满意的。这段时间甚至对夏荷是高看一眼的,要是她能压制住当姨娘的心,安安心心在采买上待着,她是打算等搬去东院之后,就提她做个专管采买的管事。 手底下管着几个人,专门负责东院采买那一摊子事,手里有银子有钱的,以后就不算是内院的丫鬟了。真要有那么一天,什么姨娘通房的,哪有自己做自己的主来得痛快。 “我本是打算把夏荷立起来,让府里其他人知道我能容忍的底线在哪里,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会自己调整,不管他们私底下从哪里省这一抿子出来,总归要依了我的规矩。” “谁知这姑娘心还挺痴,一门心思就想做大爷的姨娘,这也是她的命。你说,我做这些琢磨这些是不是都是替你着想,这府里这产业可都是你的,我可是一颗心全扑在大爷身上了。” “孟半烟,你可真是……”武承安看着捧着账本跟自己扒拉得有理有据的妻子,说生气吧好像又犯不上,说不生气了吧又怎么都过不去这股劲儿,真真噎得慌。 “我怎么了嘛,大爷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奶奶哪能没有道理,这世上的道理都在大奶奶嘴里,我哪里说得过你啊。” 要说道理孟半烟字字句句都是理,但武承安心里就是不高兴。两人成亲这么久,武承安心里明镜似的,是自己离不得孟半烟不是孟半烟离不得自己。 他看着坐在床边一脸坦荡的孟半烟,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委屈。实在忍不住哑着嗓子问她,“你怎么就不生气呢,要是万一我真的收了夏荷,你会不会难过啊。” “肯定会啊,咱们俩说好了你我成亲你不能纳妾。我这全心全意为了你跟西院撕吧得比狗咬狗还难看,转头你给我在后头纳姨娘,我不光难过,狠起来拿把刀剁了你也不为过。” 孟半烟光是说这话,眼神里都露出几分凶色,却把武承安看得心里舒坦了不少。看向孟半烟的眸子里都多了几分笑意,仿佛刚刚气得要死的人压根不是他。 “那你还容得了夏荷天天在我跟前晃悠,要换了我,知道你身边有个心思不纯的,我就要早早地打发了。别说是府里,就是京城也不许留下。” “因为我信你啊,只要你不愿意,就算夏荷再怎么想你不还是一脚把人踹开了。可要是你动了心,我赶走一个夏荷赶明儿再来一个春荷,我就是把你拴在我裤腰带上天天守着,怕是也守不住。” 孟半烟知晓武承安爱自己,也知晓自己虽喜欢他,但肯定还比不上他对自己的心意。 有人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滋味很好,即便早就自诩看透了人性人心的孟半烟也一样。 她有些心软地拉过武承安的微凉的手掌抵在自己心口,“长安,我知道你的心,叫你生这一场气我也知道是我的心不够好。可你信我,我已经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这、这这算什么话,什么心不心的,说得怪肉麻的。”武承安没想到孟半烟会这般直白,一时间脸烧了个通红,拉着孟半烟紧紧抱住,“我如何不信你,我不信你又还能信哪个去。” 任凭屋里两个主子吵还是闹,松云院的丫鬟婆子们都躲得远远的。今日轮着在院里当值的张妈妈和何妈妈,早早地烫了壶小酒弄了几个小菜,关上门自己吃自己的。 几个丫鬟也凑钱让春柳在厨房弄了几个好菜,一齐凑在翠云房里摆了一小桌。翠云甚至还把自己偷偷藏下的长安酒拿出一坛子来,几人弄得比过节还热闹。 “你说说今晚上大爷跟大奶奶不会再吵起来吧。”春柳老实,平时守着厨房也不怎么打听主子房里的事情,今天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心里有些不安。 她这话问出来,秋禾也忍不住去看翠云。秋禾一路陪着武承安从潭州到京城,是最知道武承安心思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即便大奶奶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自家主子也是放不下的。 既如此,她就只能盼着大奶奶那颗心能早些被武承安捂热,要不然以后要是再来一次夏荷这样的事情,大奶奶还没怎么着,这活祖宗就要自己把自己给气死了。 “放心吧,姑娘要么不哄人,要真愿意哄人哪有哄不好的。一个大爷罢了,明早肯定就好了。” 翠云胸有成竹地给同桌的一人倒了一杯酒,“我看姑爷就是最近一个人在府里久了,心里不舒坦罢了。” “你们别看姑爷之前嘴上说得那么好,什么姑娘出去忙姑娘的,他就安安心心在府里等着姑娘回来,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真不管了才没那么好。” 翠云从小跟着孟半烟在外面做生意,那些个枯守在家里的太太奶奶们,时间长了谁不要找机会吵一吵闹一闹,早看惯了。 这话说出来实在尖锐,可几个丫鬟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最后也只有秋禾藉着酒劲儿长叹一声:“既是这般,那咱们也没法子啦。” 第81章 松云院里两个主子,为了一个算不上事的事闹了个天翻地覆。白天在外面还大杀四方的孟大奶奶,这会子伏低做小的样子要是被外人瞧见,怕不是要惊掉众人下巴。 另一头的西院,却是好一片秋风肃杀。回来的时候柳氏从马车上下来就崴了脚,顾不得脚踝的刺痛,让丫鬟扶着一瘸一拐,连自己的小院都没回,就去找了谢姨娘。 “姨娘,咱们贪墨公中的那些银子,都被孟半烟给查出来了。她今天当着伯府那么多人的面,让咱们把银子吐出来。” 柳氏回来的时候谢姨娘正抱着僮奴,逗孩子玩儿。柳氏慌了神根本顾不上孩子不孩子,进门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往外说。 气得谢姨娘赶紧去捂僮奴的耳朵,一边斥责她一派胡言。但入了学的孩子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看亲娘又看看姨奶奶。 虽然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心底里却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娘和姨奶奶是做了不好的事情。 谢姨娘强行打断柳氏的诉说,叫来奶娘把僮奴抱走,又把屋里的丫鬟全部赶出去,这才铁青着脸斥责柳娟儿。 “慌什么慌,咱们难道不是府里的人了,府里的银子多花一些少花一些怎么了,难道她孟半烟还真敢为了这点子钱,把我们都送去衙门不成。” “那可不好说,姨娘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疯的,谁知道她能做出来些什么。”不提衙门还好,一提这个柳娟儿脸色就更难看了。 去年柳娟儿听了谢姨娘的劝,把自己的庶妹弄过来想要塞给武承安做妾,事情没成不说还差点没孟半烟把人送去衙门。 柳妙菡被吓得要死,回去就重病了一场。嫡母的责备都算不得什么,好长一段时间就听不得衙门两个字,都快坐下病了。 谢姨娘见儿媳妇这个样子,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也不用做这个样子给我看,妙菡是没能进府里来,可我是不是私底下托我父亲又给她另寻了一门好亲事。” 武靖明面上是再不许谢姨娘和武承定跟谢家往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心就没有联系不上的。 端午之后,武承定还是想法子跟自己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舅舅联系上了。谢姨娘为了安抚儿媳和柳家,还嘱托儿子求谢铨帮忙,给柳妙菡在定州寻了一门亲事。 男方家里是定州本地的豪门士族,放在京城不够看的,但在定州当地可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土皇帝。 人家家中的三老爷正好死了正妻,能娶一个京城的官家女做续弦自是没有不乐意的,还主动提出愿意把聘礼翻一倍,‘清流极了’的柳家听说之后,便欢天喜地的把柳妙菡送出了京城。 柳娟儿当然知道柳妙菡远嫁去定州给人当填房,再好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眼前谢姨娘一副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更是想呕。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原本娘家一直责怪自己非但没能把庶妹塞给武承安,还坏了柳妙菡的名声,直到这门亲事说定,柳娟儿回娘家才得了父母的好脸色。 这样的矛盾让柳娟儿不得不把火气强压下来,越过这件事尽量好声好气继续跟谢姨娘商量,怎么把孟半烟那边给糊弄过去。 这几年柳娟儿确实昧下好些首饰头面没还,即便到这会儿了她也没打算还,都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再说柳家清流,当年给自己准备的嫁妆里就没什么好东西,别说跟京城勋贵世家的媳妇比,就是跟孟半烟这个商贾人家的女儿比,也是比不过的。 嫁给武承定这几年,人人都跟自己说武承定以后一定有出息,她也觉得侍郎府里左看右看只有他这个丈夫能当大任,能继承家业。 可这转眼几年过来僮奴都启蒙了,武承安都娶妻了,武承宪都去国子监读书了,自家这位爷的前途她却依旧没见着,一提还是那老话:二爷人中龙凤,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之前被武靖罚了禁足,待在屋里不见他发愁反而还养胖了一圈。端午之后被放出来,照旧还是每天都往外面跑。 结交了一帮子才子学生,整天不是酒局就是诗会,谈论起朝堂大事来那是头头是道,可说了那么多也没见他身上多个一官半职。 就更别提赚钱的事了,这么多年柳娟儿就只看见银子淌水似的别他花出去,一个回头钱都没见着过。 之前自己帮着夫人管家,还能想法子从各处弄些银子来倒也罢了。如今家里是孟半烟说了算,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有数的,虽不曾亏了西院,但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克扣贪墨却是万万不能了。 眼看着自己的手中的钱越来越少,柳娟儿对武承定的期盼也没剩下什么。现在还要她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吐出去,自然是想都别想。 眼下她只想说服谢姨娘,先让她把这些年贪墨的银子吐出来,安抚住孟半烟。自己那些头面反正是借的,那就继续借下去好了,自己也是这个府里的人,哪能那般斤斤计较。 谢姨娘一听这话气了个倒仰,连声说自己手里没钱。可她平时连出门的时候都少,贪了那么多现在说没钱,说给鬼听鬼也不信。 柳娟儿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谢姨娘见她这般更是怒火中烧,婆媳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武承定从外面回来才打破僵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柳娟儿今天去伯府的事情说了,却不想武承定听完不但不着急,反而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定儿,你笑什么啊。咱们西院这一年可够憋屈了的,再让那姓孟的这般磋磨,脸面还要不要了。” “姨娘,我这个大嫂啊,能干是能干可未免太厉害刻薄了些。我爹那人最讲究的就是一家子和睦,要不然也前些年也不至于老大病成那个鬼样子了,都不肯把东院让给我们。 她这般逼迫我们,那我们就该依了她的,也好让老爷看看她这个当大嫂的是怎么把我们逼得没了活路。” 武承定给武靖做了这么多年的乖儿子,也不是对武靖一点都不了解。他清楚西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处处争先,只能示弱,得让他爹看清楚现在谁才是可怜的那一个,之后才能有一线生机。 “姨娘,这几天你就该怎么凑银子就怎么凑银子,最好是让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嫂管家铁面无私,咱们几个正在竭尽全力凑钱,想要帮大嫂把公中的亏空补上。” 一通百通,谢姨娘听着儿子给出的主意一下子就悟了,这不就是以前自己对付孙娴心的那一套。 她是正妻主母,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妾室,每次有什么事情不管对错,只要自己主动示弱退一步,就算道理全在孙娴心那一边,武靖最后也会偏心自己。 现在还是一样的处境,只不过是近年来儿子大了西院的日子过好了,原本低得下去的头颅现在低不下去了而已。 但情势所迫,谢姨娘再不愿也只能点头同意儿子的主意,转头就指使丫鬟们把多宝阁上几个最显眼的花瓶都拿下来。 她孟半烟不是要讨银子吗,那自己就给她唱一出砸锅卖铁的大戏,她倒要看这银子给了她,她怕不怕烫手。 快中秋了,府里忙户部更忙。中秋是个大节,处处要花钱。 兵部等着要钱发放过节物资和下一季的粮草,过完中秋就一天比一天冷的,各处军营边地没有粮草可不行。 礼部紧随其后,中秋节宫里要大摆宴席和赏灯会。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地方,礼部忙得焦头烂额之余,还不忘追着武靖屁股后面要银子,简直要把武靖给烦死。 其余几部官员虽没这么急,但也个个拢着手狼似的盯着户部。 武靖带着户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当甩手掌柜的户部尚书也不再双耳不闻窗外事,老头天天梗着脖子在朝上跟各部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把扯皮拌嘴这一摊子事揽过来,好让武靖能专心办事。 却不想外面的事难办,家里也跟着不消停。晚上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吃口茶,管家就把今天伯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 “咱们府里这位大奶奶,总算是忍不住了?” 武靖清楚管家权交到孟半烟手里,她是早早晚晚一定会收拾西院的。当他决定把府里腰牌给大儿子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有这一天。 他并不生气更不慌乱,这些年谢氏和次子的贪心和平庸他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孙娴心还算压制得住,他们也没闯出大祸来,武靖才容忍下来。 毕竟他喜欢谢氏的张扬美艳,也不得不看重次子健康的身体和他跟柳氏生的僮奴。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比谁懂。 直到府里多了个孟半烟之后,他才起了别的心思。儿子和妾室多花一些钱偷偷存一些私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要是有人能治一治他们,又不用自己出面伤了父子和夫妻之间的情分,武靖自然也乐见其成。 第49节 现在听着管家说起孟半烟揪着西院不放,要讨债的事非但没有不高兴,还特地叮嘱大管事不要插手,容西院急上几天,到时候他自有定夺。 第82章 自从把管家的大权交给儿媳妇,孙娴心这几个月都长胖了一圈,绣娘带人上门量尺寸做秋天的衣裙时,嘴里说的吉祥话都是夸她最近珠圆玉润富态了不少。 这些年孙娴心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一直都是偏清瘦的体态,年轻的时候还能夸一句弱柳扶风,年纪上来虽容貌五官还精致,但看上去难免显得憔悴疲惫。现在养出来一层轻薄莹润的肉,整个人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 孙娴心当时嘴上说她们一个两个只晓得哄着自己开心,心里又怎么可能不高兴。捎带着也更加放心把家事交给儿媳,像今天这样派人紧盯府中各处动静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吃过晚饭,半倚在榻上听周妈妈挨个回禀今日府中各处的动静,周妈妈先说的前院和西院,听得孙娴心眉头皱得死紧,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这些日子她跟孟半烟相处得多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气可以,不能只气到自己。骂人也可以,但不能不让被骂的人听见。 孙娴心深吸两口气又慢慢平复下来,“长安那儿呢,他替半烟管家管得如何,没出什么岔子吧。”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武承安周妈妈表情就变得极为奇怪,像是憋着笑又像是憋着气,看得同在屋里的喜妈妈和几个丫鬟都好奇得不得了。 “你这老货跟我学会卖关子了,有话赶紧说。” 孙娴心见周妈妈这幅样子就知道肯定有新鲜听,一下子连身子都坐直了,从丫鬟手里接过刚剥好的核桃仁,准备一边听故事一边吃东西。 却没想到儿子的热闹也不是那么好听的,听完周妈妈把松云院里发生的事说完,脸色当即就垮下来,“明天让夏荷的老子娘过来一趟,当初挑他们家的孩子进松云院,就是看中她能干踏实,这才几年怎么就养大了心。” “夫人别气,大爷已经把人赶出去了,用的还是打碎了茶盏这样的理由,恐怕还是想给那蹄子留些脸面,夫人又何必再问。” 周妈妈说这事重点不在武承安而是在孟半烟身上,“倒是大奶奶那边,按理说大奶奶能干又事事妥帖是咱们的福气,可大爷眼瞧着身子骨越来越好,大奶奶又忙,身边添上一两个能伺候的人……” “周妈妈,这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你也不许再说。”周妈妈话没说完,就被孙娴心给打断,“给长安娶妻之前,他们俩自己就说定了不纳妾,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说别的,不给孩子添堵还是能做到的。” 孙娴心心里清明得很,如今儿子老实又一心一意都是孟半烟,孟半烟才会这般铆足了劲儿替他们母子两个在府里冲锋陷阵。 要是儿子敢胡来,甭管哪种胡来孟半烟都不可能老实吃亏。这会儿与其操心两个小的怎么打情骂俏,还不如担心自家丈夫到底对这次的事,会是什么反应更要紧些。 自有定夺的武侍郎又等了几天,直到中秋的前一天,才毫无征兆地提前从衙门里回来,直接去了孙娴心那里。 先把账房里几个先生请到正院,把这几个月孟半烟做主查过的账仔细看过,再派人去正院西院,把除了僮奴以外的人都叫了过来。 最先到的是方姨娘和武承宪,这事本跟他们娘俩无关。方姨娘多少年了都是老老实实依靠月例银子过日子,大不了偶尔从孙娴心那里得些赏,或是过年过节府中一起发的布料首饰,都是有数的。 武承宪更是刚从国子监回来,他专门攒了一个月的假就是想要中秋安安心心在家多待几天。被叫过来之前刚歇了个午晌起来,整个人都睡眼惺忪的。 来的路上还小声跟方姨娘嘀咕,明天就要过节了老爷这会子突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嘛。听得方姨娘冷着脸在儿子腰窝狠狠掐了一把,叮嘱他一会儿不许出声不许插嘴,天塌下来也不许喊。 紧随其后到的是孟半烟和武承安,武承安借夏荷的事狠狠闹了一回,孟半烟就趁着中秋节前这几天事情都处理完了,安安心心在家陪着这祖宗。 两人进门的时候连迈的腿都是同一条,那同气连声的黏糊劲儿,看得满屋子的人都下意识笑了笑,毕竟无论是谁看见面容姣好的两人感情也好,总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几人按着平时的位子坐定,这一等就又等了许久,才把今天的主角谢姨娘和武承定等来。 来的只有谢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儿,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真就这么凑巧,武承蔻和武承宜两人都身上不舒服,病了。 人到齐了武靖也不废话,抬手就把孟半烟留在公中账房里的账册全摊开来,“谢氏,说说吧这事你怎么解释。” 今日的谢姨娘打扮得极为素净,头上甚至只有一根银簪子,乍一看不知道的怕不是要以为这府里死人了。 谢姨娘也不含糊,一听武靖这话立马跪下,几乎是如泣如诉地诉说这几天她和柳娟儿是如何忐忑不安,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变卖了首饰家当,只差没把柳娟儿的嫁妆都给当了,才凑出不到一万两银子。谢姨娘跪在地上,柳娟儿捧着装银票的匣子,两人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 武承定也跪在一旁连连告罪,整个西院三人都一副被欺压到了极点的模样,而那个冷血无情丝毫不顾及亲情的人,便是独揽管家权的孟半烟。 “父亲,能不能容我说句话。” 孟半烟冷眼看着谢姨娘和武承定坐念唱打,脸上半点多余的神情都没有,甚至连像武承安那样眉宇之间掩藏不住的不耐烦也没有。 好像在她眼中,此刻的两人跟前几天在伯府戏台子上的戏子没有半点区别。要不是谢姨娘哭诉的声音稍尖利了些,孟半烟都想赏她几个银角子了。 孟半烟的声音太镇定,镇定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人逼得进退两难的人。这让武靖忍不住抬眼认真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大儿媳妇,却不想越看越心惊。 实在是孟半烟的眼神过于淡然,武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个局到底是自己把全家框进来,任由自己摆布,还是她才是冷眼旁观看戏的那一个。 但是戏已经唱到一半,武靖无法拒绝孟半烟的请求,况且他也想知道至此孟半烟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洗脱她咄咄逼人不给西院留活路的名声。 “父亲,查账的时候我就在想,谢姨娘不常出门,要说骄奢也算不上多过分。府里这些年也不曾克扣西院的月钱,姨娘攒了这么多钱到底为什么。” “还有庄头们送来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吃食和山珍,要说稀罕也不算稀罕,这些东西放在府里,即便是天天吃也没人会多说半句,私自截下那么多做什么,换银子?换了银子又做什么。” 孟半烟起初是想查谢姨娘捞了这么多银子是干嘛了,最好是查出来她拿去放印子钱,又或者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到时候就算武靖不处理,也能攥着西院的把柄随自己的心意折腾。 却没想到那些银子都被谢姨娘换成银票送去了定州,走的是商号的路子,银票交给专门南北行商的商号,商号每次从中抽一成当做酬劳,就能把银票钱财等物送到该送的地方。 做这个生意的京城有几家老字号,商号下面都有自己的镖局,才敢做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怕半路碰上劫道的血本无归。 “这里是谢姨娘十多年来陆陆续续送去定州的银子,共计七万六千两。起初两年数额不大,最大的一笔不过两千两。后来就越来越多,直到两年前突然不寄了,那之后谢铨谢大人就升了定州知州。” 薄薄一本册子,是孟半烟费尽心机弄来的证据。每念到一个年月日子谢姨娘的脸色就难看一点,听到最后连跪都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她知道自己要完了,她比谁都清楚武靖最容不下的就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更何况自己拿着武家的银子是去替谢铨谋官办事,这是武靖的大忌。 第83章 不过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便已经吓得直哆嗦,跪趴在地上的谢姨娘还是很快就替自己辩驳起来。 “老爷,您不能只听孟氏的一面之词。她说的这个什么商号什么买卖我压根就不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从不出府,到哪里去找她说的这些门路。她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整日介在外面抛头露面,什么香的臭的都知道。” 谢姨娘打定主意咬死不认,还把脏水往孟半烟身上泼,“一个手写的册子罢了,谁人捏造不出来,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人都看得出来谢姨娘已经慌了神,偏她这话也不是毫无道理。谢姨娘不止是府里的姨娘,她身后还有府里一个少爷两个小姐,今天要是她真的被老爷处置了,西院其他人往后也没好日子过。 “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册子,姨娘放心。” 孟半烟就知道谢姨娘一定会咬死了自己没有证据,毕竟要把大几千两几万两银子从一个州送去另一个州,还不肯用正经钱庄的,大多都不是能见光的银子,谢姨娘也一定会十分小心,不留下什么把柄。 但商号也不是傻子,做这种生意多了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除了每次抽走的银子,还会偷偷留下一些证据,就连客人自己都不知道。 等真到了要紧的时候,把东西拿出来把自己摘干净,大不了商号关门歇业,等过了风头再另起一个就是,都是熟门熟路的老套路了。 孟半烟从袖袋里又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耳坠,“姨娘您看看,这耳坠子是不是您的。若是您贵人多忘事,我就把这坠子拿出去,问问西院或是府里有没有人眼熟,您看可好。” 这是商号的掌柜见谢姨娘几次过去都戴着的耳坠,确定这东西是她的心爱之物,才想法子弄到手一只,一直留在手里。 孟半烟下定决心要一次把谢姨娘和西院彻底了结之后,就托孟海平想法子替自己弄了来。 耳坠上镶着的是成色极好的红碧玺,不论是做工还是样式都不是凡品。还是武靖跟谢姨娘情浓时,亲自挑选的碧玺做了一整套头面送给她,平时头面太繁复用不上,就这一串耳坠谢姨娘隔三差五就要戴一次。 当初耳坠遗失,谢姨娘还大张旗鼓找了好几天,为此罚了西院的丫鬟婆子,又在武靖跟前哭了两回。哭得武靖没法子,只好收罗了成色极为相近的碧玺,重新打了一套头面给她这事才算作罢。 现在众人看着孟半烟手心里的耳坠,谁也不敢出声。一直求武靖看在姨娘这些年替他生儿育女的份上网开一面的武承定也哑了声,武靖更是脸色黢黑,一副只差一点点就要彻底被气死的样子。 偏孟半烟还没完了,一抬手又从翠云手里接过另一本册子。这一次她没再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念出来,而是直接让管事的递给武靖。 “父亲,我知道如今家里众人看我,都觉得我太狠做事太绝,一家子人怎么能半点情分都不留。我嫁给大爷,就自当处处以大爷为先以府里为重,自管家以来也自认做得问心无愧。” “父亲可以先看看那里头的东西,若您觉得这事无碍,谢姨娘的事当然可以轻拿轻放,反正说到底不过几万两银子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亏空不起。 可要是父亲看过这个册子,也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想府里上下也一定会体谅父亲的苦心,毕竟事关府里众人,总还是要分个主次。” 这话说出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武承宪,都没忍住侧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大嫂,见过祸水东引的,还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的。 自己把生了疮的脓包戳破,腥的臭的烂事铺在太阳底下,现在几句话又一推六二五,把决定权交还给武靖,仿佛他的姨娘归他说了算,其实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个错。 孟半烟似笑非笑看向拿着小册子坐在椅子里手直抖的武靖,之前他把自己当刀使收拾了一次西院,现在自己替他扫清府里所有的蛀虫贪敛,现在只要他最后做一把恶人,也勉强算得上有来有回,自己毕竟是晚辈,吃点亏也算了。 册子不厚,里面记下的大多都是谢铨父子这些年在定州的所为,是孟半烟派人去定州查谢姨娘的时候,捎带手一起查的。 不管是养私兵还是勾结边关匪寇私自与邻国互贸,又或者是事后反水杀了匪寇,再当做功绩报给朝廷,件件事都足够谢铨再死上几回。 这些事做得不算干净,要不然孟半烟也不可能查得这么容易。只不过定州地处偏僻,隆兴帝这两年又年纪大了只爱听好事,也就没人会为了个谢铨去触皇帝霉头。 但这些事情摆在这里早早晚晚都是祸害,要是有朝一日谢铨再坏了事,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谢姨娘送到定州的银子到底是做什么用,谁又能说得清。 谢姨娘身后是不是还站着侍郎府,扶持谢铨到底是谢姨娘的意思还是武靖的意思,到那时就不是武靖能解释得清楚的了。 这里面的厉害不用孟半烟说,武靖比谁都明白。武承宪见自家父亲拿着那册子手抖得跟要中风一样,还想去偷瞄,被方姨娘兜头狠狠打了两下才老实。 孙娴心看着胸有成竹的儿媳,和坐在儿媳身边一言不发,拉过孟半烟的手低头摆弄得一心一意的儿子,干脆也不做声,就等着看武靖到底要怎么选择。 至此,武靖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孟半烟反算计了一把。她根本没打算亲自跟谢氏斗个你死我活。她是要逼自己亲自出手,掐死谢氏和西院的后路。 “老二,你随我进来。” “你们都不许走,谢氏如何处置,夫人说了算。” “爹……” “闭嘴,起来。” 武靖看穿了武承定的慌乱和退缩,却没给他往后退的机会。自己腿软了爬不起来,就让小厮一左一右架着,拖死狗一样拖进小书房。 被武靖带进次间小书房的武承定,脸上除了惶恐便是掩饰不住的心虚和害怕。 “爹……” 看着武靖铁青的脸色,武承定下意识还要像以往那样,挤着嗓子装出七分孺慕三分清澈地喊他。却不想一个爹字刚出口,就被武靖抬腿照着心口就是一脚,把他踹了个人仰马翻。 被一脚踹翻在地的武承定一脸惨白,站在一旁的武靖脸上却火辣辣的疼。自己琢磨来琢磨去,本以为可以拿捏府中众人,再撮合长子和次子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被欺瞒得最恨的蠢货,他只要一想到大儿媳其实早就明白自己的打算,早就找到了谢姨娘暗自接济娘家的证据,就恨不得打杀了眼前的亲儿子。 “说!你姨娘私底下说的那些事,你知不知情。” “爹,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姨娘这些年帮着母亲管家,我从不过问啊。” 只用了一瞬间,武承定就坚定了心思要弃车保帅。他清楚的知道这一次自己的亲娘惹到了父亲的逆鳞,他只能先自保。 但他忘了他父亲又不是个傻子,暴怒之下的武靖也没看漏自己亲儿子的心虚和满脸的算计。当即又是一记窝心脚,踹得武承定满口腥甜,还不敢多哼一声。 “你是个什么货我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有时候气得太狠人反而会迅速冷静下来,此刻的武靖便是如此。 他蹲下身死死盯着武承定,“你姨娘再不好,这辈子事事为了你总是好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姨娘做的这些事,你知不知情。” 在最危急的关头,有的人脑子会无比清醒也有人会一步错步步错,武承定就是后者。 他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父亲,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撒谎,又或者是不信自己说了实话武靖会绕过自己,迟疑了片刻还是摇摇头,“父亲,儿子真的一无所知。所有的事情都是姨娘私自干的,跟儿子没有关系。” 话说出来,小书房里一片死寂,一直跟在武靖身边的管事眼睛里透出几分轻蔑。就这么个蠢货,要不是仗着身子好,哪能让老爷容忍这么多年,现在也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来人,把武承定带回他的院子关起来,没我的话不许出院门一步。”对于蠢货,武靖是没有耐心的。 第50节 更何况这个儿子不光蠢,连最起码得孝道都没有,这一次他连跟武承定讲一讲道理的心都没了,“把僮奴从西院抱出来,抱到正院夫人这里来养着。” “……爹。”武承定打死也没想到亲爹会突然这么狠心,一瞬间灭顶的恐惧就淹没得了他。但这一次没人救得了他,武承定很快就被管事派小厮给压送回了西院。 武靖起身之前点明了要孙娴心来处置谢姨娘,意思再明白不过。儿子他来管教,后院内宅的女眷就留给她,怎么处罚就不用再问过他的意思。 听着从小书房传出来叮铃匡啷的响动,和即便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依旧暴怒的斥责,跪在底下的柳娟儿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再看向谢姨娘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怨毒。 “谢氏,当年抬你做姨娘第一天,便仔仔细细把家里的规矩跟你交代过。不可内外勾结不可私相授受,更不能偷盗府中财务变卖出去。每一条你都犯了,你可知错。” 孙娴心管家一向按规矩来,即便到了此刻眼看着谢姨娘再无翻身的机会,也还要照例说明她到底错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夫人,这话倒是问得可笑。你儿子病病殃殃这么多年,光是为了保他这条命,府里花出去的银子又何止成千上万。 更别说公中的那些珍稀药材,淌水似的送去松云院跟扔进水里有什么不同,到如今不也还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拿银子接济亲爹,又错在哪里。” 或许是知道自己没活路了,又或者想要破罐子破摔气死孙娴心,能带走一个是一个,谢姨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重新挺直了脊背,要不是身边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压着她,这人怕不是能跳起来扑到孙娴心头上去。 “混账,我儿是府中主子少爷,他身子不好府里花钱用药哪里不对,老二难不成就用得少了。这几年他跟着外面那群人吃喝玩乐,到了要给钱的时候就说记在侍郎府账上,那一笔笔给出去的难道就不是银子了。” 只要一牵扯到武承安,孙娴心就会不自觉地掉进谢姨娘的自证怪圈。一妻一妾都像是斗鸡般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还是孟半烟听不下去,故意把武承安手边的茶盏推到地下,清脆一声响打断两人,武承安才十分平静接过话茬:“母亲,姨娘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母亲何必跟她争执,什么对的错的按家规处置便罢了。” 有了儿子的提醒,孙娴心很快就冷静下来,依着家规把谢姨娘和柳娟儿也关回西院。 顺势再派管事婆子去西院彻底翻捡,除了月例里该有的东西,其余一概收上来仔细翻捡,查看还有没有私底下跟谢家或是外人私通的信笺物件。 大戏落幕,武承安又一次牵着孟半烟的手从正院出来。这一次他学乖了,还不等孟半烟说什么就抢先表白,“大奶奶今日英明神武明察秋毫,这府里若是没了大奶奶,恐怕是一日都支撑不下去。” “呸,要你说这些捧臭脚的话来糊弄我?”成亲这么久,孟半烟总是被武承安这般紧紧牵着。如今也不觉得他手上没肉硌得慌,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这人真被自己养得长了肉。 “天地良心,我这话都是肺腑之言。要没有你,我在这府里能保全自己都难,哪里还能有今天。” “你就不怕旁人说我这人野心勃勃,不顾念亲情,一家子亲骨肉半点情面也不留?” 孟半烟说这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几个丫鬟已经能做到淡定如常,武承安也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红着耳尖凑近了爱人:“我这辈子除了爹娘,至亲就只有大奶奶一人,大奶奶的情谊只留给我一人就最好了。” 第84章 孟半烟一直觉得人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健忘,不管之前自己怎么把西院的腌臜翻腾出来,过后又把谢姨娘安在府里各处的管事婆子丫鬟挨个换下来,把侍郎府的奴仆们吓得不轻,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但只要自己能把侍郎府料理得清楚明白,便只需要一个秋去冬来的时间,府里众人就渐渐把这些年在侍郎府风光无限的谢姨娘和武承定抛到脑后,连提及的时候都少之又少。 中秋过后,孟半烟和武承安便带人从松云院搬去东路跨院,而空出来的松云院也被武承安做主,让方姨娘和武承宪搬了过来。 如今方姨娘日日都在孙娴心跟前伺候着,武承宪又十天才能回来一次,把方姨娘一个人撇在西院里实在有些不像话。 况且西院谢姨娘武承定和柳娟儿都受罚被关押看管,整个西院的气氛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方姨娘和武承宪再住在西院最小的院子里,每次进出还要路过前面谢姨娘他们的院子,实在是不方便。 武承安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孙娴心那里把这事跟孙娴心说了。 孙娴心原本也起了这个心思,就是怕松云院儿子住了这么多年舍不得给别人。如今见儿子主动提出要把松云院让给武承宪和方姨娘,舍不得的人又成了她。 倒是武承安对此看得挺开,跟孙娴心说自己之前住在松云院,又占了东院还可以说没成家来不及搬。现在亲也成了家也搬了,难不成空出来的松云院还不许别人再住了?自己到底还是个当哥哥的,也不能太不像话了。 母子两个商量好,孙娴心很快就把方姨娘和武承宪从西院那边挪出来,又把方姨娘和武承宪先头住的那个小院子收拾出来,让武承宜和武承蔻两人搬过去,彻底跟被禁足的谢姨娘分开来。 亲娘和哥哥出事之后,武承宜又不肯出门去家塾读书,摆出一副唾面自干又蒙了天大冤屈的模样来,整日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作些酸诗,还说什么要陪着姨娘兄长一起禁足的胡话。 连新分去西院的丫鬟看了都觉得牙酸,闹不明白这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毛病,还是读书读傻了。 偏她做出这么个派头来了,等孙娴心让她们姐妹两个从谢姨娘身边搬走时,她又麻溜地收拾东西搬去方姨娘的院子,那会子就也不嫌人家院子小晒不到太阳了。 倒是武承蔻看着孙娴心身边的喜妈妈皱紧了眉头,一向万事不往心里去什么都能随便,亲娘被禁足她照样能吃能睡的小姑娘,终于哭着摇头说不愿意搬,想要陪着姨娘。 最后还是谢姨娘隔着窗户扯着嗓子冲武承蔻发火,又吩咐武承蔻的奶娘用不着管她,只管把她的东西都从自己院子里搬出去,武承蔻这才擦干眼泪,垂着头咬牙从谢姨娘身边搬出来。 至此,僮奴养在孙娴心身边,方姨娘和武承宪住到松云院,武承蔻武承宜从谢姨娘身边搬出来,原本的西院就只剩下三个被禁足不能出门的主子。 时间一长,别处的奴仆连路过西院都害怕,一个个都要结伴而行。甚至还传出过什么闹鬼闹妖精的流言,听得孟半烟脑仁儿都疼。 下令查了一轮,却发现这些传言的源头居然是武承定身边的贴身小厮。被气笑了的孟半烟把人抓过来询问,人倒也不狡辩。 明着说当初花银子到武承定身边当差,就是觉着二少爷以后能当家主事,自己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没想到鞍前马后伺候好几年,好处没捞着还跟着倒了霉。 眼下再想要花银子往东院来是绝不可能的,想要离开西院又没人愿意去替自己的位置。 武承定再是被禁足,可名义上还是府里的主子,每月的月钱份例从未少过一分,身边伺候的人也没减了他的,他想走走不了就只好想了这么个歪招。 想着只要闹鬼的传言闹大了,到时候再拉着西院几个也想走的奴仆一起来孟半烟跟前哭求,说不得就能离开。若不能,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孟半烟听完点点头半句多话都没说,当天就让香菱去找了官牙来,把参与了此事的几人全部发卖,第二天又补了一批新进府的奴仆去西院,至此才算了结了这一场闹剧。 孟半烟在府里的声望也跟着又上一层楼,人人都清楚大奶奶是个真舍得下狠心的人,甚至背地里还给她起了个活阎王的雅号。 对此孟半烟心知肚明也不管,在她看来甭管活阎王还是死阎王,只要管得住人就行了。自己每天一睁眼府里外面多少事等着,哪里有空跟他们为了这点子小事磨叽。 “大奶奶,大小姐那边派人来问,今年冬至她们该怎么过。还有二小姐派人过来要炭,说是她屋子里的炭火不够使了。” “冬至自然是一家子一起吃饭,还能怎么过,翠云你下午过去一趟,亲自告诉她不要老想着拿什么一家子亲骨肉,怎么能不团圆的话来我跟前念叨,我不听那一套。” 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冬天,孟半烟已经十分习惯火炕这个东西。入冬之后甚至早早舍弃自己那张怎么看怎么好的千工拔步床,拉着武承安从东次间搬到西次间里。 晚上安安心心只穿肚兜衬裤,外面披一件纱裙躺在炕上舒服得直叹气,像极了东院新养的三花又娇又俏的,根本看不出一丝人前那副厉害样子。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不行,每天看着在屋里穿着衬裤纱裙,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的孟半烟哪里忍得了。好几次大白天的拉着人你腻歪,唬得丫鬟们连院子里都站不住,一个个全躲出去才行。 昨儿个晚上又是这般,哄着孟半烟陪他胡闹了半晚上,今早他是神清气爽去了前院,留下孟半烟软着腰肢难得不愿出门,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各院各房的炭火每月每日都是有定数的,这个月还有十来天才过完,怎么二小姐那里这么快就没有炭了?” 孟半烟一听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她第一反应倒不是武承蔻要为难自己这个当家嫂子。毕竟真要为难也不用找这么个借口,一点儿炭火罢了,就算武承蔻非说自己克扣了她的,恐怕也没人信。 “香菱,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和婆子这些日子可还安分?”孟半烟是怕她们两个从谢姨娘身边挪出来,自己过日子镇不住手底下的仆从。 “西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由咱们跟夫人那边一起敲打过的,即便心里有什么不高兴,明面上一定还是过得去的。” “那先拨一篓子银丝炭过去,春兰你有空过去一趟,问问二小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话,要是看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来回我。” 两个未嫁的姑娘,孟半烟对待她们就不能像对待谢姨娘和武承定那么肆无忌惮。等过完年两人就该说亲了,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事,到底还是小姑娘,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侍郎府里的事大多数时候又细碎又杂乱,只要陷进这一堆事情里,一天的功夫眨眼就没了。等到孟半烟终于想要出门走动走动的时候,外边天色都暗下来,武承安也从前院回来了。 “今天回来晚了些,是不是老爷留你有事。” “嗯,四皇子回京的事,总算有御史上奏章了。” “如何?都被吓着了吧。” “朝臣们都还好,大不了就是京城又多一个皇子多一股势力,眼下这种情况多一个少一个,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 东院比起松云院,看似独立出来但其实离前院更近了些。尤其底下人知道现在大爷是天天都要去前院书房点卯的,就干脆从东院前面的大书房修了条小径,把两边院门打通,直接通到武靖的书房。 刚从软轿里下来的武承安乖觉得很,放下捧在手里的汤婆子脱下狐皮大氅,就着丫鬟拿过来的兔毛软底的布鞋换上,任由秋禾伺候着散开发髻,老老实实坐到熏笼旁,把浑身的寒气烘干。 “倒是几个皇子,实在有些坐不住了。”跟在武靖和方先生身边这么久,武承安学到了不少事也见了不少人,外面都知道侍郎府的天早就变了。 现在四皇子要回京,武侍郎和曾经陪四皇子读过书的武承安自然也成了重点拉拢的对象。今天父子两人和方先生开诚布公聊了许久,这才回来得晚了些。 孟半烟起身接过秋禾的位置,拿着梳子站在武承安身后给他梳头,顺道让屋里的丫鬟们全都出去。有些话跟信任不信任没关系,法不传六耳的道理,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的孟半烟,有时候比武承安更警惕。 “那老爷怎么说,又不打算把宝压在四皇子身上了?” 不用武承安说孟半烟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毕竟要是没有变动,武靖又不是个啰嗦的人,怎么会把儿子留这么晚。 “不好说,四皇子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皇子妃和孩子都留在南疆了。” 孟半烟的手比丫鬟的重,但武承安就是喜欢她的力道。偏孟半烟又不是个会伺候人的性子,隔三差五兴致来了给这位爷梳一次头,武承安都要得瑟好半天,这会儿更是挺直了腰背坐在凳子上,都不敢乱动。 “一个人?”孟半烟一听这话手也顿了一下,哪有说把贬谪的皇子召回京城却不带家眷的,“那这是四皇子自己决定的,还是陛下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老爷才起了摇摆的心思啊。”武承安笑得有些无奈,自己这个爹精明了一世,可又实在精明得过了头。 眼下朝堂上二皇子三皇子争得热火朝天,五皇子势弱但有才,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五皇子贤德,一个皇子又贤又德的,想要做什么傻子也知道。 后面还有老六老七年纪虽不大但心思却不少,这些日子最先往侍郎府送帖子的就是他们两家。人家仗着年纪小还能在陛下跟前承欢膝下,谁也说不准万一陛下心血来潮,就要立一个小儿子做储君呢。 侍郎府陆续收到了各家的橄榄枝,武靖在人前虽还是板上钉钉的孤臣,一副只忠于陛下的模样,但私底下的算盘可是早就已经打冒烟了。 原本儿子跟四皇子有解不开的渊源,武靖也看好四皇子的才干与心性。但现在皇子回京不带皇子妃,这就让武靖有些犯难。到底是四皇子在南疆羽翼渐丰把妻儿留下,还是南疆的势力还在陛下手里,是陛下把人扣下当了人质。 第85章 关于朝廷里的事,两人之间向来是武承安说得多孟半烟听得多,在这上头孟半烟有生来的劣势,并不是她学个一年两年就能赶上来的。 很多时候同一件事,孟半烟总是先看到利益得失,武承安琢磨的就是这背后的势力交织,就跟别提在这之下还有各家士族的往来慇勤,都是不得不考量的东西。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孟半湮没打算自己事事精通,也就不打算往这上头下功夫了。 她耐心听完武承安分析过皇子间的局势和武靖的犹豫,手里的动作也没落下,梳完头替武承安干脆利索挽了个髻。用他那支用了不晓得多少年的木簪簪好,才轻声问道:“那你呢,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我要是说我的心从未动摇,大奶奶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迂腐了。” 武承安像是一只被孟半烟撸顺了毛的猫儿,又被熏笼烘烤得全身暖烘烘的,便更加软了身子骨。 连起身几步路走到榻上都非要紧紧贴着孟半烟,一直盘在炕尾没动弹的三花抬头看了一眼,又立马把脑袋埋进肚子里,再不愿抬头。 “那倒也不至于,老爷做什么事都是以大局为重,那样的格局咱们也学不来。” 孟半烟对武靖的态度向来都是能保持个表面客气就行了,要自己打心底里把他当爹当家主,还不如让自己跟孟海平去聊一聊父女情谊。 毕竟即便孟海平这么对待了自己,孟半烟还是可以确定,十二岁之前的自己是拥有过这世上最好的父亲的。可武承安这爹那就不好说了,信武侍郎真心实意疼爱孩子,倒不如信明年自己就能造反当女帝。 孟半烟话里的戏谑毫不遮掩,武承安也只是摇着头笑骂她促狭,并不反驳什么。 “大奶奶放心,明天四皇子就要进京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势,等明天接到人了再说。” 召四皇子回京的圣旨下得隐秘,大部分人连圣旨什么时候出的京城都不知道。直到四皇子刘懋陵已经带人到了离京城只有百余里地,众人才惊觉四皇子从南疆回来了。 朝中御史参四皇子擅离边关背后当然有人指使,坐在权力巅峰的帝王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御史,脸上半点怒意都没有,反而和颜悦色地跟臣子们解释,是他自己想儿子了,才把人从南疆叫回来过年的。 此话一出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皇子皆脸色发白,尤其五皇子背后都湿透了。自己向来爱结交文人大臣,几个皇子之中能指使御史弹劾老四的,他自己都觉得只有自己。 但这一切跟武承安都没关系,当年刘懋陵离京,只有自己冒雨去送。如今他要回来,自己带着妻子出城相迎,自然也不会有人敢置喙半句。 倒是孟半烟听他说明天要一起去城门口接人,就显得十分在意,吃过晚饭一向还要去小书斋里处事算账到亥时才歇的人,今天难得没起身。 武承安去小书房里看武靖留下的书,她就也从他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杂记,躺在书房的小榻上赖着。一边看还一边把翘起的足一晃一晃,晃得武承安心猿意马,好半晌也没能翻过一页纸。 第51节 “这是怎么了,平时放下筷子就跑,生怕我多跟你说一句话耽误时间的大奶奶,今儿个转性了?” “你别拿我打趣,我这人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上一次见贵人还是跟着母亲进宫,这都多久了。你也不跟我说说,那个四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出来,武承安不免有些诧异。放下手里书走到小榻旁紧挨着孟半烟坐下,“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的大奶奶多厉害的女中豪杰,怎么还讲究起这个来了。” 自从认识孟半烟起,武承安就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真正的敬畏之心。从潭州到京城,从孟海平到侍郎府再到侯府伯府,孟半烟就从来没有真正怕过谁。 明面上装一装乖巧温柔就已经算得上她给的天大的面子,大家客气客气就完了。要是谁不长眼惹了她,恐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舍命碰一碰。 “你当我真是个莽的是不是。”孟半湮没好气地白了武承安一眼,从武承安开始往武靖的书房去,他跟司马仪和四皇子的往来就在悄然变多。 旁人不关注也许不觉得,但武承安身边的事哪一件不过自己的手,他每个月收几次南边来的信,霍云君每月又要借赏梅赏喝酒看戏约自己多少回,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都知道了,怎么也不问问我到底什么打算。” “你是个爷们,要做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事事干涉。我在外边的生意,大爷不也从不多嘴。” 两人之前也会聊起外面的形势武靖的打算和武承安的想法,但大多都像是下午那样点到即止,武承安不多说孟半烟也不会追着问。 直到听到说四皇子明天就要回京,孟半烟心尖那根弦才不得不紧紧绷起来。自古以来从龙之功就不是那么好得的,她可以不拦着武承安以自己的方式建功立业,但她必须替两人早早想好退路。 “我巴不得大奶奶干涉,这可如何是好。”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只在里衣外头套了件赭色单袍也不觉得冷。赭色赤红里带着几分暗,穿在身上难得好看。偏武承安生得好又极白,这颜色给他穿反而能衬得人更加漂亮。 入冬前孟半烟把库房里收的几匹颜色挑人的好料子找出来,全给他做了衣裳。本是想着随便做几身留在屋子里换着穿,没想到这人偏压得住。 孙娴心见状,更是把自己私库里好些自己用不了的料子全送到东院来,丫鬟们淌水般来来回回好几轮,把武承安看得头晕眼花,只能裹紧自己身上半旧的长袍哎哎哟哟喊头晕,才让他躲过去一劫。 看着这漂亮琉璃似的人儿黏在自己身边,赖叽叽的求自己干涉他的事,即便孟半烟再冷心冷情打定了主意不要啰嗦讨人嫌,也还是忍不住牵起武承安的手。 “我也不要问你具体在外面做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四皇子回京,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争皇位。别回来的时候雄心壮志,等见了陛下又犹豫不决,那可不行。” 隆兴帝老了,光是中秋节之后宫里就几次三番传出隆兴帝病了的流言。武承安入冬以后也病了两次,只有一次请到了丘太医,还有一次丘太医在宫中当值出不来,还是王苍过来诊的脉。 之后丘太医隔了三天才从宫里出来,不放心又往武承安这里来了一趟,把过脉之后就说以后要是自己不在就都找王苍诊脉开方。 临起身要走的时候,孟半烟随口问了一句武承安最近身子怎么样,老头儿先是笑笑又紧跟着摇头,连声说到小长安如今用不着自己操心,自己先琢磨如何保住自己这个脑袋,才是紧要的事。 原是玩笑话,孟半烟和武承安听了却都笑不出来。丘太医年纪不小了,以往也并不是隆兴帝习惯用的那几个御医。如今他也要按时按刻在宫里点卯当值,可见隆兴帝的病情不容乐观。 老了帝王注定会一天比一天压不住底下羽翼渐丰的儿子们,但再老他也还是皇帝。 真触怒了他,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并不是句空话,孟半烟不怕四皇子和武承安私底下有什么想头,但是她得确定刘懋陵是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才行。 “他是皇子,本朝开国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皇子夺嫡的事情,争来争去死的多是底下的臣子。甭管那些皇子们怎么胡闹,人家当爹的到最后只会怪是底下人带坏了他的儿子。” “到时候真功亏一篑,那些皇子们圈禁的圈禁贬谪的贬谪,路上写两首酸诗,悼念一下给他卖命的下属都算好的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命都没了要那些诗做什么。” 这些话太直白,直白得甚至都有些市侩,只差没把从龙之功摆到桌面上一分一毫算清楚讲明白。偏武承安还就吃这一套,听她这么一说也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神情。 “我和司马仪,他已经接管了将军府,我也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心思是早已定下的。我俩以前都跟过四皇子,如今即便有别的皇子招揽,恐怕也隔了层心,倒不如坚定心思跟着他,还算得上知根知底。” “可要说四皇子那边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我也得等明天见着人说上话才知道。”武承安从未给孟半烟遮掩过自己的心思,支持四皇子夺嫡,其中除了少时情谊心性相近这些理由,最主要最要紧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自己。 “好,那你尽快。要是四皇子靠不住咱们就得早想法子退一步。要是这事能行,你就只管操心外面的事,其他的我来周全。” 这件事说完也过了,孟半烟照旧起身往前院茶斋里去。冬天茶斋的露台那一边被隔扇封好,通了地龙火墙跟武承安的书房没什么两样。 上个月的时候新昌侯府的老封氏去世,老太太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也没能再看她最喜爱的小女儿郭茯苓一眼。 新昌侯府上门来报丧的是三房的奴仆,孟半烟如今当着侍郎府的管家奶奶,外面的生意又跟刘桂金打得火热,还有个在侯府当上门女婿的爹,这个丧不报实在不像话。 孟半烟也带着吊丧的丧仪大大方方去了,那次过去本打算安安心心做个陪客,却不想又撞上侯府里好一场分家大戏。 侯府大房袭爵分家也占了大半,这事按理来说没毛病。但架不住郭干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实人,根本压不住底下几房。 三房的郭玄本也是嫡出,偏这一房只有郭珍和郭十安两个女人,别房的人自然就要把主意往三房身上打。即便孟海平如今管着侯府里的财权,跟那些混不吝的纨绔们对上也讨不着便宜。 倒是那些混账东西看见孟半烟去了,才收敛了许多。最后虽还是从孟海平手里占了不少小便宜去,但两人早前商量过,要孟半烟替孟海平代管三年的铺面庄子田产倒是都留下了。 甚至因为孟海平帮着郭干保住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家产,郭干私底下又多让了个粮杂铺子给孟海平。 孟海平要跟着三房一起扶灵回扬州,这铺子自然也归了孟半烟代管。酿酒最要紧的就是粮食,要是收粮的价钱能压下来,酒坊的利润就上去了。 得了孟海平给的半死不活的粮杂铺子,孟半烟真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第二天就把谢锋给叫了来,让他想法子把粮杂铺子收粮的路线摸清楚。 如今谢锋作为孟半烟手底下的大账房,不管哪一处的大小事情他都要管。武承安就干脆让人在前院把厢房收拾出来,忙起来晚上就不用再回孟家去,忙完直接睡下就行。 谢锋忙归忙,但精神头却比之前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更好些。见孟半烟过来,他先把酒坊那边早就算好的账册拿给她看,随即又递上一张帖子:“东家,喜云楼的掌柜今天送了帖子来,说是想进一批长安酒去喜云楼卖。” 第86章 要去迎接皇子回京,自然就不能像平时那般懒懒散散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可热炕实在太暖和了,尤其昨天半夜外面又下了雪,雪落在院子里的树上,树枝都被压得发出辟啪响动,半夜翻身听到这样的动静反而更加安心,就越发不想起了。 “我让翠云她们进来伺候你洗漱,等会儿上了马车再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不好。你先起,我再眯会儿,你等会儿叫我。” 本来昨晚上只想跟谢锋对个账,等冬至一过就可以封账放假了。毕竟除了酒坊那一堆,自己现在还替孟海平管着那么些铺子田庄。 人家一年忙到头,不光要顾着买卖,还跟着孟海平经历了侯府分家,现在又甘愿让孟半烟接手代管,替孟半烟干了不少孟家的事。 不管孟海平会从扬州送多少东西过来,孟半烟这边都还要额外再包个过年红封,才是道理。 料理完外面的事情,紧跟着就要开始筹备侍郎府过年的事宜,为此孟半烟早半个月前就封了酒坊的火窑,年前各处酒楼和刘桂金那里的酒也都提前准备出来。 即便过年期间宴席摆酒用得多些,也差不了多少,酒坊里还存着少许明年开春之后用的酒,能暂时续上。 偏又突然多出喜云楼这档子事,孟半烟不得不留下跟谢锋仔细商量,这笔买卖能不能做,怎么做才有得赚,还有喜云楼毕竟那么大的家业,要是真的用长安酒,那以酒坊现在的能力到底能不能供给得上,也是个问题。 两人这一聊就忘了时间,还是谢锋听见打更的动静,发现实在太晚,才主动起身请孟半烟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慢慢商量。 “谁让你昨晚上那么晚才回来,你去茶斋的时候我是不是嘱咐你早些回,偏你一忙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忘了。” 武承安把睡得脸颊绯红的妻子搂进自己怀里,絮絮叨叨个没完。本是想让孟半烟醒醒神,没想到越说自己心里越不是滋味。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然酸溜溜的,听得本来还想闭着眼睛装睡的孟半烟,不得不翻身攀上武承安的肩头,“大爷这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大的酸劲儿,是不是打翻醋坛子了。” “你别冤枉好人,外面那些掌柜管事你尽管见,我何曾说过半句多话。只你心里别总想着外面那些事,时不常的也想想我才好。” 武承安心虚,他虽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孟半烟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不好,可爱人之心从来都是小气的,他自然也想过要是能把人拴在身边,日日夜夜只陪着自己才好。 此刻被妻子这么一调侃,也顾不得哄人起床,只自己先从炕上下来,连丫鬟都忘了喊,随手拿过一件衣裳背对着孟半烟,低着头跟自己的腰带较劲儿。 侧躺在热炕上看武承安口是心非还蛮有意思的,彻底散了睡意的孟半烟手枕着头趴在床边,看着床下手忙脚乱还不忘争辩都是自己昨晚上回来太晚,自己才会如何如何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本是想着再故意逗弄他一会儿,却不知为何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把从昨晚就一直萦绕在心里的那点儿违和想通了。 “长安,你还记不记得喜云楼?”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如何不记得,司马仪那混账东西,也就敢在那里灌我的酒。” 武承安是真不会伺候人,尤其背后还有孟半烟故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就越发手忙脚乱连衣裳都穿不好。听到她问喜云楼时,也是嘴比脑子跑得快,说过两句话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起喜云楼了。”武承安皱着眉头走到床边坐下,也不去管自己身上被自己弄得松垮皱巴的衣裳,“喜云楼后面的老板是大皇子,可不好沾。” 孟半烟方才灵光一闪,就明白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时间太巧了,怎么会第二天四皇子要进京,前一天喜云楼就下帖子给自己。 说是喜云楼想要进一批长安酒,可这几个月孟家酒坊和长安酒在京城早就出过风头,已经进入稳定期,每个月出的酒都是有数的。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喜云楼要找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都怪我这脑子,光想着喜云楼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大的买卖,要是能做成这桩买卖能赚多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后面的事呢。” 孟半烟气得坐在床上直拍床沿,都怪自己第一次被武承安带去喜云楼的时候太没见过世面,‘要是自己的酒坊能跟喜云楼’做买卖的念头入了心,再接到喜云楼的帖子就昏了头。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大奶奶这般生气?”武承安见孟半烟这样,赶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一张帖子罢了,侍郎府收了这么多,难不成咱们家还能个个皇子都勾结了?” “那不一样。”孟半烟摇摇头,“老爷是户部侍郎,皇子们送帖子给府里就算被人知道了,也能说是皇子们关心朝政,跟侍郎大人结交。” “你和我,一个没入仕一个生意人,凭什么让大皇子屈尊降贵,即便没事再别人眼里也成了有事,更何况刚回京的四皇子。” 立储君,自古以来以嫡为先,本朝皇后没有嫡子那就该立长子。大皇子出身不差本该早就立为储君,奈何前些年犯了事惹了隆兴帝的不喜,才与太子的位置失之交臂。 可大皇子毕竟年长,底下这些弟弟还没长成的时候,他就已经结交了一批朝中大臣。这些年又一直再没犯过错,隆兴帝再不喜也不至于把长子杀了。 于是眼下就成了诡异的三足鼎立格局,隆兴帝强着不立储君,恨不得自己能在龙椅上万万年,大皇子手里有人有银子还占了长子的优势,除了没有隆兴帝的喜爱,看上去什么都有了。 其余皇子们虽然也相互争斗,但各有优劣。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都想着怎么把大皇子弄下去,顺道想法子讨隆兴帝的欢心。 这样的情势格局下,孟半烟作为侍郎府的管家奶奶,要是在生意上跟大皇子有瓜葛,那在外人看来就等于武承安甚至侍郎府已经投靠的大皇子。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说大皇子会指望我们不明白?帖子收了是一回事,咱们给不给回应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咱们不接茬,过几天就没事了。” 孟半烟一生气就容易胃疼,武承安怕她再难受,赶紧让翠云几个都进来伺候她起床,想要把这事给岔开。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就是生气,这都什么人啊。”孟半烟生气归生气,武承安哄她她也愿意就坡下驴,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们摆弄。 “看着四皇子要回来了就整这么出,想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要是四皇子心窄知道了这事,跟你起了嫌隙最好。要是人家不当回事他也不吃亏,一张帖子而已。再万一,你或我之间有个蠢的真上了勾他就赚大了,是不是。” “是是是,咱们大奶奶多英明神武,就这么点小伎俩哪能哄得过你去。快别生气了,这事我帮奶奶记下,等以后咱们早早晚晚把这场子找回来,行不行。” 夫妻两个为了一张帖子平白无故气了一场,吃过早饭出门上马车孟半烟脸上都没个笑模样。 直到马车到了城门口,正好碰上入城的四皇子,和前来宣旨的内侍太监,孟半烟才收敛了心神,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跟着武承安下了马车。 留在京城的皇子们都还没封王,即便四皇子这两年在南疆做了不少事,圣旨里也都是些夸儿子的虚话。再就是赏了些金银,把当初封了的皇子府还给儿子,再多一点都没了。 内侍出来这一趟与其说是来宣旨不如说是来探个究竟,毕竟隆兴帝现在疑心病太重,即便是他自己下旨召回来的儿子,也不一定就没防着。 这样的场合没有孟半烟说话的份,她就正好站在武承安身后默默看着。四皇子回京旁人都忌讳,来迎接的人不多真心实意的更少,除了武承安就只有司马仪。 “我还要进宫谢恩,你们先回去,等我安顿好我这些部下就去找你们。” 当年出京城的时候下着雨,武承安体弱在马车里下不来,还是刘懋陵穿着铠甲匡当匡当下马到马车前来道别。 几年过去,武承安从马车里下来,还是身披狐皮大氅手里抱着汤婆子,刘懋陵穿着护身铠甲走到跟前,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去吧去吧,草民这身子能出来一趟也差不多了,就等着殿下来府里找我。” 武承安被孟半烟养了这些日子,脸上的病容少了不少,人却依旧清瘦。他说这话没人觉得他无礼,反而都小心翼翼劝他赶紧到马车里歇着去。 只有司马仪和刘懋陵知道,他这是天气一冷懒病又烦了,把人接到就不愿意再跟别人说话寒暄,自然也都由着他。 “如何?” “什么如何。” “方才大奶奶可是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出什么究竟了?” “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没缺胳膊少腿。” 第52节 马车外就是四皇子的人马,马车里的两人也完全不避讳。孟半烟知道武承安是想要问什么,就偏要抻一抻他,故意装出一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谁问你这个了,真要缺胳膊少腿的还回京城?在南疆当个土皇帝岂不干脆,回来受这约束做什么。” 武承安嘴上说孟半湮没个敬畏心,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即便是自己年少陪伴过的皇子,也不过如此。 “我知道大爷想问什么。”孟半烟扯过武承安的衣襟,凑近他耳畔,“刚刚陛下身边的内侍传圣旨的时候,你发没发现他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时候?”被妻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后耳垂,武承安身子都酥了半边。本以为孟半烟还是在逗自己玩儿,却不想她是真把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没放过。 “就四皇子接旨的时候,他还没起身包公公往后退了半步又刹住了。” 自从独自在外面做生意起,孟半烟就学会了多看少问,因为问也问不出实话来。商人嘛,当着面谁对谁都是亲亲热热,人人都讲究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但背地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这个时候就只能靠看,仔仔细细的看。有时候是一个皱眉,有时候是搓杯盏的手指,有时候只是比平时迈得快一些的步伐,都能看出来异常。 这个本事孟半烟曾经跟孟山岳说过,一辈子求稳当的老爷子觉得这都是小聪明不能当真,但孟半烟却信自己的观察。这不是无凭无据的乱猜,只不过旁人总忽略了这些细节罢了。 “所以?” “所以,陛下叫人来传旨肯定不是想儿子想得不得了,这是又生了忌惮。四皇子把妻儿留在南疆也一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他回来也肯定是要奋力一搏。我看你琢磨的事,应当有谱。” 第87章 侍郎府的马车在东城大街跟四皇子的马队分开,四皇子身边的副将看着车帘都没抬一下就走了的马车,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这武家的大少爷,还真是身子弱得厉害,就这么回去了?” 来迎被陛下亲召回京的人,一般都要送到宫门口,一直把人送进宫里去谢恩还不止,懂事些的还要在宫门口站一站。一来让旁人看着,回京的人有脸面有人惦记,二来也表明身份立场,毕竟这接人的资格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弱什么啊,我看他娶了妻之后过得挺滋润的。”别人不知道,刘懋陵还能不知道武承安什么德行,他要是真身上不舒坦,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可能从马车上下来。 “他那就是懒,懒得动弹懒得跟别人说废话,往后你们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刘懋陵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子纵容,明明武承安才是那个年纪更大的,偏刘懋陵的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随他去吧’的味道,看得副将沈晖越发好奇。 倒是一旁的公孙先生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主动给解了惑,“你们不知道,武长安性子虽乖张孤僻却有难得的好处,只要被他视作自己人的,不管你好与不好对了还是错了,他总是也要站在你这边的。” 当初四皇子被污蔑,多少人当真多少人站干岸,就连司马仪也私底下问过刘懋陵是不是真的犯了事。只有武承安不问,不是不敢问而是真的不在意。 他才不管刘懋陵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乱臣贼子,反正只要他还是刘懋陵就行了。这样几乎不讲道理的偏心,曾经很好地安抚过被兄弟陷害的刘懋陵。 侍郎府离皇城不远,众人说一会子话也就到了。刘懋陵当初几乎是两手空空离开京城,如今带着自己的私兵和亲信回来,看上去就格外打眼。 沈晖他们都是南方人,能在军中做到副将家里不是武官就是乡绅士族,但进了京城就跟当初的孟半湮没什么区别,也是土包子进城头一回。看着皇宫的巍峨城墙,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惊奇。 被皇城外的禁军拦下的时候心里虽不快,但面上却没显露。只是侧过头去看刘懋陵,他们是刘懋陵的兵,自然只能听他的。 “带人在外面等我,过会子就出来。” “是,殿下。” 南疆的边军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煞星,跟京城里出身优渥盘靓条顺的禁军压根不是一个路数。目送刘懋陵入了皇城之后,便拉过人马退到一旁,沉默但又威严地等着。 皇宫里不得佩剑带刀,刘懋陵孤身走在刚扫过雪还是冻得邦邦硬的宫道上,手里没有刀柄就只好藏在衣袖里紧紧攥着。 皇宫里还是老样子,好像跟自己被贬黜出京的那一天没有丝毫分别。就连宫道旁跪着的宫女太监们都还是那样面目模糊,认不清却又一个样子。 哈腰走在自己前面带路的包太监也和以前一样,永远眯着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旁人不要想从他嘴里问出半句有关于隆兴帝的话来。 但刘懋陵如今也不需要再在意这些,放在在城门口从他手里接过圣旨的时候,刘懋陵发现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那位父皇,一定又在宫里大发雷霆了。 果然,明明是被隆兴帝亲传圣旨从南疆召回来的刘懋陵,并没有马上见到亲爹。 而是被带到偏殿坐着,枯坐着把一碗茶从有色喝到没色,才被匆匆而来的小太监带进内殿。一进内殿暖阁,就听见头顶上隆兴帝冷冷一声哼,都带着冰碴子。 “儿臣见过父皇。”刘懋陵对隆兴帝的冷哼全然装作没听见,干脆利索俯身下拜,趴在地上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朕让你回来,你就真的一个人回来了?你的妻儿就这么扔在南边。”隆兴帝会决定把刘懋陵召回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留在京城的儿子一个个都想做太子,一个个都巴不得自己早点死。 远香近臭,刘懋陵又在南疆做出了功绩,隆兴帝自然会想要是这么个儿子能在身边多好。 可等他知道儿子没把媳妇孙子带回来,隆兴帝那个心啊,简直就是啪叽一下掉到谷底,他顿时就清醒过来,这个儿子回京可不是来给自己当好儿子的。 但圣旨已经下了,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儿子们又一个比一个闹心。刘懋陵再不好也比他们强,隆兴帝也只能捏着鼻子哄自己,就当把刘懋陵当做吊其他儿子的鱼饵,聊胜于无吧。 “父皇恕罪。”刘懋陵磕头再拜,“接到父皇让儿臣回京的圣旨,儿臣深感皇恩。可南边的路难走,高氏又刚怀了孩子,进京这一路瘴气山路绵延不断,儿子实在是不放心他们母子。” 四皇子妃高氏是王贵妃当年还在世的时候给儿子定下的婚事,两人成亲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两人生了一个孩子,这两年高氏跟着刘懋陵去了南疆,没想到山长水远地,两人又添了个孩子。 隆兴帝看着跪在底下的儿子,心思复杂极了。欣慰和忌惮交织在一起,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摆摆手一句话把人给打发了,“你大了,儿子媳妇怎么安排,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从隆兴帝的暖阁出来,带着雪粒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让原本被暖阁里浓腻熏香熏得脑仁儿都疼的刘懋陵清醒了许多。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紧闭的门窗,心中一丁点儿见到父亲的喜悦都没有。 王贵妃也死了,宫里连个自己能留宿的地方都没有。刘懋陵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脚下晦暗不明的台阶,没再给身边的内侍说话的机会,便脚步坚定地出了皇城。 刘懋陵从宫里出来天已经半暗下来,宫外除了从南疆带回来的随从亲兵,还有原四皇子府的长史和两个大管事。 “你们怎么来了。”当初被贬出京去南疆,刘懋陵是做了一世回不了京城的打算,所以皇子府的人除了带走的极少数,其他的他都安排了去处,就连武承安那里都塞了几个人。 “府里已经全收拾好了,就等着殿下回去。” 长史王贺是当初刘懋陵出宫建府是,王贵妃从娘家要来的人,这些年即便贵妃去世王家势弱,他也一直陪在刘懋陵身边。 当初刘懋陵要离京,他本也要跟着走的。但司马仪劝了一回,说是万一以后有什么事,京城里没有一个两边都信得过的人可不行。 王贺一听这话就什么都懂了,便主动留下来调到一个闲差上混着,私底下做着京城和南疆的连接点,不管什么信件口信都是由他这里发出去的。 京城里知道四皇子要回来的人不多,隆兴帝那个疑心成病的,只想到要儿子回来,解封了皇子府却压根没想起叫人收拾。 还是孟半烟和霍云君分派了手底下的人,调拨给王贺安排,偷偷摸摸好些天,才把荒了几年的四皇子府给收拾出来。 刘懋陵带着人马回到皇子府时,司马仪和武承安也在前院等着。见到刘懋陵回来司马仪一马当先迎出来,“如何,宫里没为难你吧。” “不是说让你们先回府,怎么又过来了。”刘懋陵嘴上让两个挚友回去,但这会儿看见他们都在皇子府等自己,心中要说不高兴那也是假的。 “回去了,又被这厮给拉出来了。”比司马仪慢上一步的武承安不愿吹冷风,就抱着汤婆子站在廊下看着刘懋陵笑,“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我也要回去了,我如今可是靠着我家大奶奶过日子,不好回去晚了的。” 武承安一语双关,既点明自己跟司马仪一直等着刘懋陵从南疆回来,又表达了他今天进宫怎么这么久的疑问。 听得刘懋陵哈哈大笑,拿手虚点着站在廊下的武承安笑得肆意,“回什么回,今天就留在我这里,谁也别走了。” 武承安被司马仪带去四皇子府,霍云君便正好留下来陪孟半烟,“来来来,府里事多难得松散一回,今天晚上他们忙他们的大事,咱们俩也正好说说话。” 霍云君最清楚自家那货的性子,要他在府里乖乖等四皇子是绝不可能的。刚回府没多久一见司马仪又要出门,就赶紧拉住他要一起过来,盼的就是来跟孟半烟同塌而眠。 “香菱,你去厨房看看,让陈妈妈看着弄几个下酒的小菜来,再拿一坛秋露白。” 孟半烟见霍云君来也高兴,自己来京城这么久身边除了阿柒和翠云,一直就没碰上过一个能说到一起的朋友,霍云君能算半个,已然是难得。 “要大坛子的,别拿小坛的糊弄我。”霍云君脱了绣鞋盘腿坐到孟半烟对面,接过孟半烟手里的小铜锤连砸了两个核桃。 把肉剥出来放进榻几上的粉彩瓷碟里,“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那位又发了好大的火,几个皇子都挨了骂,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跟大部分人的口味不同,比起已经小有名气的长安酒,霍云君还是更喜欢偶尔一次在孟半烟这里喝到的秋露白。自那以后孟半烟从潭州带来的秋露白,起码一半都被她哄着缠着讨了去。 好在霍云君也不是个只进不出的人,不但带着孟半烟把她平时惯往来的女眷认识了个遍,平时有什么事也总要到她这里来说说。看似是她待在将军府无趣,其实是在跟孟半烟分享她的人脉消息。 “急什么,这不人都到齐了,戏台子也码好了。”孟半烟笑着捻起霍云君剥好的核桃仁,“等那位再病一场吧,只有病得狠了才会着急,他急了底下的儿子们才好动手,是吧。” 两人相处这么久,孟半烟一直没对霍云君说过这么露骨明确的话,现在见过刘懋陵才算松了口风。 霍云君听罢这话也连连点头,她很清楚孟半烟对武承安的影响,现在她松了口,以后司马仪就不用老担心武承安被吹枕头风,事到临头再往后退了。 第88章 四皇子回京那一日,皇子府灯火通明,据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都还有隐约喝酒唱歌的动静传出来。 有人说四皇子这是在南疆那等蛮荒之地憋狠了,也有人觉得皇子刚回京就这等做派,想来也不是能担当重任的。 但对于隆兴帝来说,不管是武承安和司马仪私底下派人帮忙收拾皇子府,还是皇子府里彻夜的热闹,都是恰到好处的放肆。 再过分隆兴帝会觉得儿子放浪形骸,刚回京城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要做什么。可太安静了也不行,越安静隆兴帝就越会觉得儿子私底下在谋划更大的所求,也不能安心。 至于他带回来的私兵与武承安司马仪二人,更是早就在隆兴帝的预料之内,甚至连他俩悄悄收拾皇子府隆兴帝也不是不知情。 只不过这些小动作在他看来都无伤大雅,还能感叹上一句这两人对自己的四儿子尽心,总之刘懋陵的回京对于隆兴帝来说不算十分满意,但也挑不出要命的错处。 当年被贬出京的四皇子就这么有惊无险的回了京城,城中紧盯着刘懋陵的各方势力也暂时偃旗息鼓,一切都仿佛恢复了平静,但是所有人又都心知肚明,都在等待下一轮更急更险的腥风血雨。 不过再怎么着日子还是要过的,确定四皇子回来是要孤注一掷,孟半烟也收拢心思准备安心过年了。 “姑娘,今天是冬至,咱们还是把今年新做的衣裳穿上吧。” “穿什么穿,姨娘还被关着出不来,我就只顾着自己快活,还有点为人子女的样子吗。” 武承宜是真的气,原以为藉着冬至的机会让人去东院跟孟半烟提一提姨娘的事,能有转机。 没想到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不但不肯松口把姨娘和哥哥放出来,还派她身边那个打扮说话都极没规矩的村姑过来传话。 “那个叫翠云的,一口一个大小姐,你看看她眼里有半分主仆之分吗。还说什么她们姑娘忙,不要拿这些是人都能看明白的伎俩去麻烦她。 我一片孝心被她说得那样不堪,我怎么还能穿她给我做的衣裳。都说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如今赤条条一个人这点骨气倒是有的。” 武承宜说什么也不穿今年新做的袄子大氅,非要丫鬟打开箱笼找了件旧年间的衣裳出来,颜色又素又暗淡跟腌酸菜似的,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要为难死了。 “姑娘,今儿老爷夫人都在呢。您穿这一身过去,万一老爷生气怎么办。” “就是要给父亲看的,我一个做女儿的不能干看着亲娘受罪,自己翻到穿红戴绿,那成个什么样子了。她孟半烟有本事就把我也关起来,我也正好去陪姨娘。” 武承宜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听得两个丫鬟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两人都是从小就伺候在武承宜身边的,小时候还觉得自己跟着大小姐比跟着二小姐强,大小姐知书达理又有主见,以后的前程必定差不了。 可谁知越往大了走,就越不是那么回事。书是读了满肚子道理也说得头头是道,可就是每次出了事大小姐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要讲什么大道理,就是第一个做了缩头乌龟,跟嘴上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之前夫人派人过来要把两个小姐从姨娘的院子挪出来,几个丫鬟都还犹豫着,倒是武承宜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搬了。人二小姐还知道跟正院的管事妈妈们争一争,自家这位菩萨呢,屁都没放一个。 这会儿又说什么嗟来之食,那秋里大奶奶派绣娘过来量尺寸选布料的时候怎么又不说,合该那时候就不做新冬衣岂不更好。现在衣服摆在屋里又不穿,又要闹着穿旧衣裳,也不知道这是恶心大奶奶还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这些话当丫鬟的不能说,只能低头伺候武承宜换上旧袄子,梳妆打扮准备出门。 武承蔻搬到西小院之后,又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状态。去正院请安去家塾上课,闲的时候绣花下棋或是去正院陪夫人坐一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她不再主动来找亲姐姐武承宜说话。 她倒是不怪姐姐当时从姨娘身边搬出来半分犹豫都没有,毕竟愿意不愿意自己也搬出来了,没必要较这个劲。 但她实在受不了武承宜总拿大道理压人,一会子说正院夫人老爷不讲骨肉亲情,一会子又讲大嫂蛮横跋扈。听得多了武承蔻只觉得头疼,也就不愿再上赶着听这些了。 不过今天毕竟是冬至,两人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总不好还分开往正院去,武承蔻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过来找姐姐。 没成想还没进门就撞见穿着旧衣裳一脸寡淡的武承宜,登时眼前就一阵阵发黑。向来事事无所谓过得去就行的武承蔻气得眼眶都红了,“好端端的姐姐这又是做什么。” “好端端?怎么就好端端了。姨娘哥哥都还被禁足连房门都不能出,僮奴养在夫人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把亲爹亲娘都忘干净了。” 第53节 “眼看着要过年,夫人和大嫂也不说让姨娘哥哥出来全家吃顿团圆饭,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还要关到什么时候去。” 妹妹在躲着自己,武承宜不是不知道。所以这会儿见着武承蔻,就又叭叭个不停地念叨上了。 武承蔻气得满脸通红,顾不得两人身边还有丫鬟在,头一次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武承宜的话,“姐姐!什么叫黑不提白不提,姨娘和哥哥做的事,当时难道没有证据。” “把哥哥姨娘关起来的你以为是大嫂能决定的,那是父亲下的决心。你现在闹有什么用?你不闹,姨娘哥哥好能好好活着,你闹得父亲烦了,姐姐挨骂不算大事,别到时候牵连了姨娘和哥哥才好。” “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不做的事我做了,你不说帮我撑撑场子,好歹别站干岸。”听着妹妹的话武承宜脸上闪过一丝羞恼,随后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算站干岸,也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让姨娘知道了寒心。” 武承宜几句话把妹妹挤兑得几乎要站不住脚,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是一跺脚转身就走,再不跟她多说半句。 武承蔻走在前面,眼泪噙在眼眶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滴落下来。她身边的丫鬟看了心里也难受,但还是小声劝到:“好姑娘,快别哭了。马上就要到正院了,眼睛肿着可不好。” “嗯,我知道。”武承蔻生来就是个浅淡的性子,要她像武承宜那样她做不来,但她也从未想过就这么不管亲娘和哥哥了。 被禁了足的三人再是说没被苛责亏待,但又怎么可能还跟以前那般被人伺候得周全舒坦。 府里冬天的炭火都是有数的,从红罗炭到银丝炭再到普通黑炭和带着渣子的碎炭,每人每天的份例用完了就没了。再要用,自己花钱买去。 以前西院得势,连西院的婆子们都从没为了炭火的事操过心。没了再去要就是了,谁还会为了点炭火跟谢姨娘过不去? 现在虽然大嫂掌家没人敢克扣西院这边的份例,但要再多一点也是没有的。 之前武承蔻跟孟半烟说自己这里的炭火不够用,就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份例都分给哥嫂和亲娘了,她清楚自己现在找孟半烟多要点这些东西她一定会给,那就厚着脸皮多求几次东院和大嫂,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 在她看来,就这么一点一点接济姨娘和哥哥是最好的,等过两年,或是自己要嫁人了的时候,那会子父亲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私底下找父亲求情,怎么不比这会子强百倍。 但这个道理她知道眼下是跟武承宜说不通的,就懒得再多言。哪怕知道武承宜就在自己身后几步路的地方跟着,也再没回头多看一眼。 两姐妹一前一后进的正院,孙娴心身边的剑兰先看见武承宜,才刚笑着唤了声二姑娘,紧跟着看见后面穿着旧衣裳戴着没炸过颜色有些暗沉的头面的武承宜时,脸颊上的肉都僵了。 只有武承宜自己看不出来,还觉得剑兰这幅样子是见了自己心虚,登时整个人又傲气了几分,连鼻翼都微微抬高了些,看得众人一阵头疼。 谁知她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打定了主意觉得自己这幅样子,亲爹一定会要过问两句。只要给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她就一定能帮姨娘求情。 可武靖看着穿着一身旧衣裳进来的大女儿,压根没问半句。只皱着眉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转过身子继续跟武承安和武承宪兄弟说话。 国子监冬至放假三天,武承宪就跟没了绳的猴儿一般,昨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今天早上才溜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这才敢往正院这边来装乖儿子。 住得近了,即便十天才回来一次,武靖对武承宪也比以前更重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起来府里还有个小儿子就问两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府里的奴仆最会见风使舵,看武靖重视武承宪,他们自然也人前人后三少爷的捧起来。这些事本是寻常,偏落在武承宜眼里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少了西院被禁足的三人,正屋里的座位自然也和以前不一样。除了上首分列左右的武靖和孙娴心,依次坐在左边的是陪武靖说话的武承安和武承宪。 右边最前面的自然是孟半烟,坐在她身边的是方姨娘,之后才是武承蔻和武承宜。武承蔻故意没让着她姐姐坐在放姨娘身边,就是想要把武承宜和众人隔开一点,希望她能别再闹什么么蛾子。 但武承宜戏服都穿上了,又怎么可能甘心老老实实待着不说话。还没等冬至宴开席,武承宜就不顾武承蔻的拉扯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亲,女儿有冤屈,还请父亲给女儿做主。” 第89章 孟半烟已经猜到了武承宜一定会来这么一出,所以非但不觉得惊讶,反而觉得这人还算会挑时候,没等到吃饭的时候闹,让大家连饭都吃不好。 孙娴心却还是忍不住要拦一把,不过她跟孟半烟处了这么久,多少也学到了一点‘能从根上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多说废话’。 “混账,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姑娘昏了头,你们这些当奴仆的也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把大姑娘扶到厢房去歇一歇,等什么时候清醒些了再过来。” “夫人,我没昏头。从中秋起我这个做女儿的日夜挂心姨娘和哥哥,眼下都冬至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什么天大的气到今日也该消了。” 如今朝堂局势复杂,武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武承宜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少之又少。专门选了今天发作,就是笃定今天是冬至,自己不过是替亲娘求情,即便不成也应当能保全自己。 现在见孙娴心要打断自己怎么可能甘愿,奋力挣脱身边的丫鬟婆子,又跪地而行往武靖的方向蹭了两步,“父亲!姨娘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您,您不能、不能半分情面都不顾及啊。” “况且我和妹妹都到了议婚的年纪,姨娘和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禁足,叫外人知道了咱们姐妹又该如何自处,求父亲开恩啊。” 武承宜也许绝大部分都是私心,但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是完全没有情真意切。但看着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趴到地上的武承宜,武承蔻却没心思欣赏亲姐姐的漂亮仪态。 “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得婚事自有父亲和母亲做主,好不好的本也轮不到姨娘操心,哪里又谈得上自处不自处的,家里的日子谁还叫我们不好过了吗。” 武承蔻是真不愿搅和武承宜这烂摊子,在她看来不管夫人和大嫂如何不好,但好歹还把姨娘哥嫂留在府里养着,僮奴在正院也养得好好的。 真要跟正院撕破脸皮,往后用不着夫人和大嫂说什么,底下的奴仆就能折腾得姨娘哥嫂有苦说不出。还有僮奴,夫人再大度心里也不可能半点疙瘩都没有。 她武承宜闹过这一场倒是能躲回西小院,只要又摆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可僮奴还要留在正院,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日子怎么过就可都只能仰人鼻息了。 “妹妹!你心里没姨娘也就罢了,难道你就不记得往日咱们一家子……” “姐姐慎言。什么一家子,哪来的一家子,这会儿父亲母亲都在呢,你跟谁一家子。” 武承蔻气得手直抖,脸更是涨得通红。她想不出武承宜做什么非要闹这么一场,闹成这样样子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二姐姐这话说得好,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府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一家子了?” 接话的是武承宪,去国子监读了半年书,武承宪整个人看上去都跟以前有了好大的区别。明明还是个刚过十六岁少年郎,偏就跟以前那样的稚嫩完全不一样了。 “大姐姐,你是姨娘养的我也是姨娘养的。这些年母亲从未提过要把我们姐弟接到正院养着,是母亲的一片心。可如今你不说体谅感激母亲的心,反还要转过头来说什么你们一家子。” 跟着国子监的老师们读书,武承宪不光挨骂也学会了怎么骂人才杀人诛心,他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几次想要插嘴反驳又没机会的武承宜,又冷冷添上一句:“府里都说大姐姐的书读得最好,就读成这个样子了?” 西院和谢姨娘倒台,孟半烟管家之后的好处众人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武承宜想要把谢姨娘放出来,就是翻了众怒。不需要孟半烟再像之前那样亲自冲在最前面,自然有别人替她出头。 只有武靖看着这个场面脸色铁青,把大儿媳娶进门是想要她帮着长子管家,撑起整个长房。但看着现在因为各种缘由互掐在一起的庶子庶女,武侍郎的心情显得尤为复杂。 但再不舒服,眼下他也不能再打压大房,且不说自己已经扶着长子一步步了解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只说如今四皇子回京,这个儿子就不是自己能随意拿捏的了。 “大过节的为了这点子事吵成这样,你们可真是出息了。”沉默了许久的武靖打断儿女们无谓的争吵,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武承宜,“你既心疼你姨娘,那就搬回去,正好跟你姨娘做个伴,过年就不用出来了。” 谢氏犯了武靖最不能饶恕的忌讳,时间并不会让他想起旧情心软,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一番情义都喂了狗。既然大女儿这般一心向着谢氏,那就送她去跟谢氏作伴。 等明年让孙娴心给她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准备一副嫁妆把人嫁出门也就是了。 这话说出来,刚还小嘴叭叭个没完的武承宪立马就蔫了,坐在武承安身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武承蔻也惨白了脸色,她是想拦住姐姐更想明哲保身,可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不留情面。 最后还是孟半烟和孙娴心对视了一眼,出声招呼婆子丫鬟把武承宜带回去,收拾东西搬回西院,等她被带走了,才装出一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张罗冬至宴开席。 闹过这么一场,再好的席面也没多大意思。孟半烟自认是个看得开的人,脸上也难免带着几分愠色。回东院的路上一言不发,唬得武承安牵着她的手安安静静走在身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回到东院关上门,第一个骂出声的是翠云,“这都什么小姐主子,脑子怎么比我这个当丫鬟的还不省事。大过节的闹这一出,除了给人添堵还有什么用,亏得他们还说什么大小姐书读得最多最好,我看都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翠云一向自认不是这个府里的人,对她来说自己的主子就只有孟半烟一个。这个侍郎府待得下去就待,待不下去她就收拾东西回孟家,谁也别想给她窝囊气受。 “好妹妹,都知道你说的在理,这话你也就在东院里说说,除了这个院子,这话被外人听见可不行。” 秋禾早防着翠云发气,这会儿赶紧拉着人避到廊下,不让她站在院子里,把骂声传出东院去。 “姐姐你放心,我不过是不懂规矩又不是不通人事,什么话哪里能说哪里不能说,我都知道。” 孟半烟是个大爆竹的话,翠云就是个小炮仗,秋禾想要几句话就把人安抚下来又怎么可能。 翠云故意拔高了声调走到廊下,冲着屋里的武承安继续阴阳怪气,“姑爷,您说我一个小丫鬟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有些小姐主子这都不明白。怕不是好日子过得多了,非要找那不痛快受。” “翠云!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明白,有本事你去西院骂去,在这里充大个儿有什么意思。” 屋里武承安倚着迎枕靠在罗汉床上,就这么听着翠云在外面发火也不出声。本来还觉得受了窝囊气的孟半烟见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隔着窗户训了翠云两句。 “你别跟她较劲儿,她也是为你抱不平,她就在院子里抱怨几句,无妨的。”谁知还没等翠云说话,武承安倒是先帮她说上话了。 武承安对待翠云向来跟自己身边的丫鬟不一样,当初孟半烟还没嫁过来时,他就嘱咐过秋禾,院子的差事不要分派给翠云,她是孟半烟真正唯一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这个府里的娘家人。 很多时候不贴身伺候的奴仆婆子们,挤不到主子跟前就只能去巴结主子身边的丫鬟小厮,如此一来翠云这个跟着孟半烟一起外来的丫鬟,武承安身边的人怎么对她就尤为重要了。 秋禾她们把她当丫鬟使唤,府里人就要更加不把孟半烟当回事。只有让他们知道孟半烟身边的人和寻常丫鬟不一样,才能让他们越发明白孟半烟这个大奶奶,是被自己捧着的。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丫头是故意帮你的。以为就你们机灵,一唱一和的把我当傻子哄是不是。” 窗外廊下这会子早没人了,翠云方才不过是替孟半烟把她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才好让自己别再跟武承安僵持下去。 “大奶奶英明,既英明就不该白费了翠云的一片心。” 武承安伸手拉过孟半烟,忍不住叹了口气,“咱们这个府里丧尽天良的事没有,惹人心烦的事却不断,难为你了。” “倒也不算多为难,就是有些烦了。”嫁给武承安之前孟半烟就知道侍郎府的管家奶奶不好当。“要不你那边抓抓紧,要是四皇子能早些成事,到时候我们也好有底气跟老爷提分家。” “分家。”只要你身上能有个官职,咱们就能提分家。当初老爷不也是这么从伯府分出来的。 孟半烟想得很仔细,要想从根子上解决侍郎府这团乱麻,分家是最好的办法。 “三弟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还没成年成家,就算分了家也不用从府里搬出去。等他学有所成,不管是入仕还是投军,到时候咱们想办法给他谋个前程,想来方姨娘不会不愿意。” “家里两个姑娘母亲已经在给她们相看人家,本来是不着急,今天这么闹过一场,恐怕明年就得把两人的亲事定下来,也不用操心什么。反正分家不分家,姑娘们的嫁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 分家的事孟半烟不是临时起意,要不然不会说得这么自然。武承安看着妻子有些愣神,原来孟半烟比他想像的还要再果决些。 “所以,说是说分家,其实最主要的你是要把老二和谢姨娘分出去,对不对。” “对。” 孟半烟毫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谢姨娘我们不能杀,武承定是你弟弟,一两年老爷生气,再过几年呢,他到底还是僮奴的爹。” 孟半烟不相信武承定被关一关就能改了他的性子,就算改了自己也不愿意再在他身上花心思。这世上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谁知道他下一回又要闹什么么蛾子。 “长安,不是我非要逼你封侯拜相,只是这事必须你来,只有你赢过了老爷,咱们才能一劳永逸。” 武承安明白妻子的意思,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自己能辅佐四皇子登基,那么以后不管自己的官职在什么位置,才能左右府中的事务,真正的压制父亲。 第90章 “殿下,大爷来了。” “别让他过来,让他去暖阁里等着。” 当年武承安和司马仪跟刘懋陵一起读书的时候,三人也私底下偷论过序齿。这事除了三人最亲近的奴仆,就再无人知晓。 这几年三人各有各的际遇,还记得往事的人就更少了。但总有些小习惯会留下来,就好比刘懋陵身边的人都知道,四皇子府的大爷是武承安,二爷是司马仪,轮到主子的亲兄弟过来,才是疏离又客气的某皇子。 四皇子妃和孩子都没跟着刘懋陵回京城,回京以后隆兴帝赏赐下来的两个姬妾也被他扔在后院从不召见,身边就只有两个相伴多年的侍女伺候。 凌华见刘懋陵一副头疼得紧的样子有些不解,“主子以往不是总嫌大爷惫懒,要见他一面总得您自己寻到侍郎府上去。现在他难得勤勉,您怎么又不乐意了。” “武长安这厮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往我这里来。他那人嘴又毒心眼又小,好几次把我身边的副将挤兑得没地儿站,要不是我拦着,就他那身板这会儿活没活着,都说不好。” 刘懋陵嘴上抱怨,但眼底却没有一丝对武承安的怒意。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孤单,亲娘死了亲爹又是那样一个人,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互相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妻子也只能算得上相敬如宾,许多心里话也没法全说。 身边的奴仆下属,看似忠心耿耿,但其实真正信得过的就只有母亲留下来的王贺和凌华,其他人都跟刘懋陵隔着心。 哪怕是跟了自己好些年的师爷公孙先生,刘懋陵也清楚他想得更多的,怎么依靠自己得到他梦想中的封王拜相,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第54节 也就武承安和司马仪,即便两人也有所求,但互相之间却从不隐瞒。自己是不进一步就是死路,司马仪是一定要振兴将军府,武承安?人家说了他得替他家大奶奶挣个诰命回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困囿在侍郎府那些琐碎事情里,磨没了心气儿。 “大爷那人,是被孙夫人养得骄纵了些,可奴婢也知道他绝不是个放纵的人。要是他真的刻意挤兑谁,毛病十有八九还是出在那人身上。” 凌华说是侍女不如说是刘懋陵的内当家,从刘懋陵十几岁独自出宫那时候起,凌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是内宅的皇子妃和侍妾,还是外面的奴仆属臣,她都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怎么,你也听说了?”刘懋陵接过包着绒布皮的汤婆子抱在手里,一边拿手指摆弄坠在汤婆子侧边的穗子,一边抬眼去看凌华,“你也觉得这事是沈晖不对?” 孟半烟跟武承安提了想要把武承定和谢姨娘彻底从侍郎府分出去的想法之后,武承安就越发对刘懋陵的事上了心。偏偏越是上心,就越是看出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当初在南疆向刘懋陵投诚的那一批副将和私兵们,在南疆的吃苦戍边的时候个顶个都能以一当十、当百。可跟着刘懋陵来了京城,才过了个年就已然各有各的小心思了。 那些人有被各方势力私底下接触的,也有自己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的。甚至有人喝醉了酒私底下跟自己的下属说,京城这等好地方怪不得四皇子要回来。回来了干脆就别折腾了,自在逍遥做个皇子岂不舒坦。 “沈副将忠心,我们都看得明白。但他太看重他手底下那些人,这样不好。” 武承安就是看明白他们心性动摇,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挤兑沈晖,想要点醒他该注意手底下的人了。偏沈晖也是个护短的,两人碰在一起,连司马仪都不敢随意插嘴,好几次都自己抱着脑袋躲到角落里去,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主子,这话奴婢说来僭越,但还是要说。大爷已经替您把得罪沈晖的恶人做了,接下来该您下决心了。” 争夺皇位这条路上荆棘遍布,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就没有谁不能舍弃。凌华是王贵妃留下来的老人,有时候有些话旁人不能说,就该自己站出来。 刘懋陵抱着汤婆子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从犹豫到坚定,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才冲凌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武承安来四皇子府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今天又要跟沈晖吵得跟个乌眼鸡似的,也得不着刘懋陵的一句准话。 却不想刘懋陵一进暖阁,还没等沈晖和自己说什么,就主动截过话头,单刀直入让沈晖把他手底下那几个不老实的处理了。 沈晖还想辩驳,刘懋陵就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越念沈晖的脸色越难看,念到第三个的时候再坐不住,站起身来跪倒在刘懋陵脚边,告罪求罚。 “我既说了让你处理,就不是想要听你认罪。人是咱们带来京城的,该怎么处置你该清楚。别叫底下的人寒了心,也别再让他们闯祸。” “是,属下明白了。” 沈晖也许心软,但他还有个听话的好处。既然刘懋陵发了话他就不会再犹豫,领了命就十分干脆地起身离开,办他的事去了。 留下武承安捧着孟半烟给的小得一个手就能握住的铜錾手炉,一脸感慨,“殿下哪怕再早几天下这个决心呢,我今儿也不比多跑这一趟。” “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真不怪沈晖老跟你对着干,着实气人得很。” 不过刘懋陵气归气,气完了又主动跟武承安搭话,“今天是你的生辰,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来,我让人把司马仪也叫来,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你也知道我生辰,我家大奶奶还在家等我呢,要不是你这边的事情多你又老不给我个准话,我今儿肯定不来。” 从去年冬至起,武承安往四皇子府来的次数就眼看着多起来,他身上半点官职都没有,又有病秧子这么个名声在,他私底下办些什么事传递些什么消息,旁人也鲜少在意。 现在见刘懋陵终于肯把沈晖手底下那批人整治一顿,武承安可算能安心些,明晃晃把刘懋陵挤兑了一回,就也紧跟着沈晖走了。光留下刘懋陵一人坐在暖阁里,气得哭笑不得。 侍郎府里老爷夫人都还在,小一辈儿的少爷奶奶们生辰向来不会大操大办。尤其武承安身子还不好,孙娴心就更是不敢大办,她生怕惊动了老天爷,再把自己的儿子给收了走。 这样的说法乍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孙娴心的一片慈母心。 所以即便今年武承安的身子好了许多,府里也只准备了一桌席面,给还在国子监的武承宪请了个假,再加上武承蔻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过了生辰。 生辰不大办,生辰礼总还是有的。武承宪准备了一把匕首,是他在国子监的武学考试里赢回来的,武承蔻准备的是一个荷包一个扇套,每年都这样,即便如今西院就她一个人还有自由也没打算变。 不过这些都是锦上添花,所有人都等着看孟半烟要给武承安准备什么生辰礼。偏孟半烟从头到尾都空空着手,直到饭吃完孙娴心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才笑着摇头说自己忘了准备。 这么一句话,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一向以大奶奶为先的武承安噌一声站起来,铁青着脸就往外走,要不是孟半烟一向走路快,几乎要赶不上他。 回东院的一路武承安都一言不发,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两人回到东院正屋,孟半烟这才笑着弯腰去看坐在圈椅里,背对着自己的武承安。 “还生气呢,以往他们都偷偷说大爷心眼小我还不相信。这会子看来,着实不怎么大呀。” 孟半烟看着被自己气得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不哭模样的武承安,心里莫名觉得有趣儿,明知道不该再挤兑,可就是忍不住拿话继续撩拨他。 气得武承安哆嗦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着孟半烟,你了好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 最后还是孟半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赶紧抬手攥住武承安微凉的掌心,“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儿的,这一年到头的什么日子都不记得,哪里敢不记得大爷的生辰嘛。” 武承安自己把自己气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孟半烟这么一堵,连生气都好像没了理由,一下子就更加委屈了,想着把这口气憋回去又实在心口疼。 被孟半烟拉着乖乖起身往里间走,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我也不是非找你要个什么东西,可到底今日跟往常不一样,你哪怕是给我给针头线脑的呢,也……” 也字没说完,就被孟半烟捂住薄唇,“不许再啰嗦了,没说不给你准备生辰礼,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好人前给你,才说忘了的。 本是出了正院就要跟你解释,谁让你气性那么大,这一路回来我都要小跑着才能赶得上你,就也不怕自己摔了?” “怎么不怕,这会儿心口还疼呢。”武承安看着孟半烟脱了绣鞋,去炕尾多宝匣里寻摸,第一次没搭手。 他倒要看看孟半烟今天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有一点不好,他可是都要闹的。 第91章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孟半烟确定四皇子是打定主意要夺嫡之后,就催着阿柒把两人曾在私底下商量过的事办妥了。 孟半烟从炕尾的箱笼里拿出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最上头铺的是一小叠银票,数额从一百两到五百两再到一千两的都有。 再往下翻,是几张路引和两张假的户籍。户籍和路引上的人名一个赵大一个陈三娘,名字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绝对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这是?” “这是我安排的后路。” 孟半烟把假路引和户籍拿出来,匣子底下还铺了满满一层金银角子,都是碎的但到了要紧的关头,说不定比上面那些银票路引加起来还有用。 “夺皇位,最好的结果是陛下英明,甘愿把皇位传给四皇子,可我看现在这情势怕是难上加难。” 如今人人都看明白了,隆兴帝不止是怕老,他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没老。也不是在儿子里挑不出储君,而是他就是想要自己坐在皇位上万万年。 也正因为如此,满朝文武才人人都想要站队皇子。毕竟大臣们是官员又不是隆兴帝的家奴,大家伙能勤勤恳恳伺候皇家匡扶社稷,但绝不可能眼看着一个皇帝死在皇位上,连个储君都不留给后人,这叫什么话嘛。 “次一等的结果,就是你帮着四皇子夺到皇位。到时候四皇子记你的好最好,不记你的好大不了咱们就安安心心在府里做个富贵闲人。” 飞鸟尽良弓藏的事从古至今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再好,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人嘛,不就是在一个有一个的选择中,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一败涂地,都没什么稀奇的。 “最差的结果,是四皇子功败垂成,我们难逃一死。”孟半烟嘴上说着难逃一死,眸子里却闪着精光,“可我不甘愿就这么死,这就是咱们的退路。” 孟半烟拿出路引和户籍,展开来给武承安看,“光有路引和户籍也不行,这个赵大和陈三娘的身份是真的,也是一对夫妻,祖籍越州,早些年从家乡出来,一直在京城做小买卖。” “去年这个赵大得罪了些人,好不容易攒钱盘下的一个小铺子被人砸了,人也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妻子陈三娘当时也在,本来怀着孕也被吓得把孩子给掉了。” 在京城街面上做买卖,要么拿银子开道要么背后站着人。孟半烟当初刚到京城都老老实实盘着不敢乱动,也不知道这个赵大什么都没有,怎么胆子这么大。 “幸好他以前摆摊的时候跟小拾认识,小拾看不过去帮他求到阿柒那里,阿柒又找到我这里来,我才正好顺水推舟把他们夫妻的户籍买下来。” 赵大吃了这么大的亏,说什么都不肯再留在京城。手里那点本钱又全投在那个小铺子里血本无归,家里田地房子都没了,也没法回越州。 孟半烟让阿柒给了他们五百两银子,找人把他们送去乡下孟海平名下的一个庄子上,这才算把人安顿下来。 “乡下过日子,能用得上户籍路引的时候几乎没有。就算出了事,我父亲那人奸诈得跟个鬼一样,人是我放过去的,到时候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替我掩得严严实实。” “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就拿着这个路引往越州那边去,越州临海,实在不行咱们就出海,总有一条活路的。” 孟半烟当年本就想过要去越州做买卖,也派人去过越州,真要出了事到了要逃命的时候,也得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才行。 “到时候咱们碰上哪路人,都能说我们夫妻是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准备回老家去,到底比凭空捏造个身份要安全些。” 武承安这条路不好走,一旦失败侍郎府也许在武靖的庇护下还能得以保全,但自己跟武承安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孟半烟清楚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两人真正能逃出生天的机会也很小。但她天生就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她也要现在做好万全的准备。 “长安,我这人自私,总说你心眼小,其实我自己的也不大。只装得下这么几个人,再多就没有了。” “孟家有孟大我能放心托付,我又是出嫁女牵扯不到他们。府里……府里你别怪我狠心,我也就只能顾全你了。” 孟半烟捏着自己衣摆的一个角搓来搓去,准备这些东西她连孙娴心都没透露半点,真要走也只会带上翠云。这样一份生辰礼,自然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送出来了。 “还有,酒坊那边去年的进项拢共三千两,这些银子我没有归到账上去,咱们两个一人一半。我换成银票用油纸包好,缝进你荷包的夹层里。万一有事什么都来不及收拾,这就是最后的保命钱。” 银票再多些不好藏,太少了不顶用。孟半烟抽空试了很多次才试出来这个数。除了自己和武承安,她往翠云和阿柒身上也各放了一千两。 以前孟半烟就想过,要是侍郎府待不下去自己就带着阿柒和翠云走的。到时候能和离最好,不能和离就得用上遁逃的手段。 谁知武承安这人不温不火的,却让自己再舍不得扔下他,这才只好在自己的未来里加上他,就算要走也得带上他。 “你……”武承安接过孟半烟手里的路引和匣子,仔仔细细叠起来放好,再收拢进怀里紧紧抱着,“你琢磨这些,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是有时候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混乱想着,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有时候想着想着又想通个关节,你问这个做什么。” 孟半烟被武承安盯着看盯得有些难为情,只能把脑袋撇向一旁,不跟他对视。武承安却情难自禁地把人搂进怀里,“我就想知道,我的大奶奶是什么时候,决定把我也带上的。” “你别阴阳怪气啊,我知道你一直就觉得我这人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是不是觉得你我之间就只有你对我好对我掏心,我做的这些事情,就都只是在遵守当初成亲前的约定?” 孟半烟又不是个傻子,况且武承安也没那么藏得住事。在自己跟前偶尔显露出来的不安那么浓烈,自己想装作不知道都很难。 “我……”武承安想说自己没有,但又实在是心虚。只好把头埋进妻子肩窝里,“大奶奶方才都说了我这人小气,小气的人自然就是这样的嘛。” 说过这话,武承安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丫鬟,便拉着孟半烟倒在炕上,再不许孟半烟离了自己。 孟半烟把后路都准备好了,武承安也就再没什么可顾忌的。偏两人运道也好,刚出正月还没等刘懋陵这边有什么动作,宫里就先出了事。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当天孟半烟还去了一趟城外的酒坊。京城的气候比潭州要冷。以前在家里过完十五就能开窑酿酒,现在正月都过完了,地里都还没化冻。 酿酒的窑虽说可以拿秸秆烘热,但比起自然化冻还是不够。孟半烟专门抽空来酒坊,就是叮嘱酒坊的师傅们不要着急,哪怕时间晚一点酒出得晚一点也无妨,不要总想着替她抢时间多赚钱。 “大姑娘,我们都知道您心善,也明白您说的道理。就是眼看着从去年冬至休到现在什么活儿都没干,还每天要吃您两顿干的,实在不像话。” “胡头儿,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当年我爹回不来你带着他们守在咱们家酒坊,一天吃两顿稀的时候怎么又不记得了。现在来说这个,难不成你我之间还要把这些年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不成。” 潭州不止一个酒坊,当初孟海平出事多的是人想要把酒坊里的老师傅们挖走。 人人都说孟山岳和孟半烟一老一小撑不下去,但胡头儿还是劝着几个老师傅都留了下来。只这一件事,孟半烟就得长长久久记着他们的好。 “我问过府里的庄头了,他们都说看今年的天气,顶多再有半个月就能化冻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想休息也不得闲,不用着急。” 孟半烟接过翠云手里的钱袋拍到胡头儿手里,“别再让谢锋给我带什么没干活就不拿工钱的胡话,要这么说,等开始干活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该每月多给你们发工钱了。” “好,好。不说了,下回再不说了。”胡头儿知道孟半烟的性子,她不让说就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便老实收下钱袋不再多言。 “不过这些银子还是按老规矩只有一半,另一半照旧发到他们家眷手中。嫂子婶子们留在潭州不容易,那几个师傅手里又是留不住钱的,这个道理胡头儿你可要时常跟他们说清楚。” “明白明白,大姑娘这都是为了咱们好。要不然别的东家能把工钱发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管他们把银子花到哪里去了。” 干重活的师傅们大多都有赌钱的毛病,即便是码头上那些干苦力的,汗水掉在地上摔八瓣赚来的钱,也大多花在赌坊里。 当初孟半烟刚接手酒坊的时候,底下的师傅看她是个年轻未嫁的姑娘,有段时间就越发胆子大。有些赌瘾重的,月钱刚拿到手就全送到赌坊里去。 他自己倒是每天能在酒坊里混三顿饭饿不死,可家里的老婆孩子又不是喝风就能长大的。 家里的老婆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去酒坊里要银子,要不到两口子就在酒坊里打,正好碰上去酒坊里的孟半烟,她才知道平时干活认真手艺很好的师傅们,还有这样不干人事的一面。 这种事劝没有用,孟半烟也不会去做什么既然你不是个好人那我就不用你的蠢事。她只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定下规矩,每月的月钱酒坊的师傅们只能拿一半,另一半得家里家眷来账房支领。 第55节 有老婆的让老婆来,没老婆的让老娘来,要是都没有就是个孤家寡人那就给他全发了,反正只要他自己饿不死就行。他自己都不心疼自己的银子,孟半烟更加犯不上替他心疼。 这个规矩刚立下来的时候,底下抱怨声很多。但随着时间慢慢的过,他们又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家里的日子是眼看着过得红火起来,也就再不提要自己把工钱全领了的事了。 “在潭州的时候我肯定不啰嗦这么一句,可如今他们是跟着我离乡背井来了京城,我好歹也要安了他们的心才行。” 看过酒坊,孟半烟又让人从车上拿下来好些腊肉腊鱼,喜得酒坊的厨娘一个劲的留孟半烟在酒坊吃了中午饭再回去。 孟半烟以前就老在酒坊里混着,也不觉得酒坊里脏乱。见他们是真不嫌自己留下碍事,就要点头答应。 却不想人刚坐下,就瞧见远远一匹马往酒坊这边来。等马近了一看果然是武承安身边的彩蓝。 “出什么事了。” “大奶奶赶紧回去,宫里出事了。” 第92章 回程的路上孟半湮没问,彩蓝也没说具体出了什么事,几人就埋头往回赶,直到马车停在侍郎府门口,孟半烟看见等在门房的丹枫,才皱着眉上前询问。 “丹枫姑娘,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还让你来等我。” “大奶奶回来就好,您回来夫人就安了大半的心了。” “大爷呢,还没回来?” “夫人派人去过四皇子府,皇子府的人说大爷跟着四皇子进宫了。” 早上自己出门前,是先把武承安送上软轿往四皇子府去了的。出了正月之后,原本蛰伏的其他皇子渐渐按捺不住,他们原以为隆兴帝把刘懋陵从南疆召回来时别有用意。 却不想这位陛下却真的仅仅是把儿子叫回京城,回来了除了当天召见过一次,之后就像是把刘懋陵抛诸脑后,不再提起了。 就连过年时宫里的御宴,从南疆回来的四皇子,混坐在众皇子堆里也毫不起眼。甚至因为四皇子妃还在南疆没回来,王贵妃的母族近年来又一直被打压,刘懋陵一个人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这让原本对刘懋陵十分忌惮的兄弟又起了别样的心思,既然父皇没有对你另眼相待,那回了京咱们这些兄弟又没了区别,就赶紧的斗起来吧。 几个皇子陆续出招,虽不伤筋动骨缺十分烦人,连带武承安和司马仪也渐渐忙碌起来。孟半烟见剑兰把自己往正院里带,就知道武承安十有八九还没回。 一提这事剑兰就皱紧了眉头,孙娴心身边的贴心丫鬟婆子都清楚,她们的倚仗向来都是夫人和大爷,老爷如何倒也不那么要紧。 孟半烟见她这个样子脚下走得快,很快就到了正院见到急得在屋里来回打转的孙娴心,和出乎意料之外的王苍。 “表哥?你怎么过来了。彩蓝跟我说是宫里出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孟半烟拉住还要驴拉磨似的孙娴心,“母亲您先坐下,表哥你来说。” “昨天夜里,陛下突发急病,把太医院院使院判都召进宫里去,就再没出来。昨晚正好轮到老师当值,就派了药童回家报信,让家里人都警醒些。 我等了一晚上,看着没什么大动静以为没事了。早上准备去接老师回来,去了宫门口才发现守宫门的侍卫也换了大半。” 王苍自从跟着丘太医学医之后,就恪守一个学生的本分。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是丘太医当值就一定要去接,时间一长也就跟守宫门的侍卫混熟了。 年轻的侍卫们受不住老大夫的唠叨,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都乐意找王苍看病。王苍等不到丘太医,问面生的侍卫也没人肯进去传话。 还是唯一一个相熟的侍卫,趁人不注意把他拉到一旁,说今天天没亮的时候宫里下了一道命令,今日进宫的人许进不许出,王苍这才惊觉出事了。 他来侍郎府原本是要找孟半烟,谁知孟半烟不在。又怕耽误事,这才找秋禾把他带到正院。 “苍哥儿这话我本还有些不信,就又派人拿着府里的腰牌去了一趟皇城。没想到不但没能进宫,就连递话都不行。张全回来的时候又遇上周阁老府里的管事,他们家也觉出不对劲了。” 要是武靖和武承安两人有一个人在外面,孙娴心也不至于慌成这个样子。但现在丈夫和儿子都陷在皇城里出不来,她就彻底麻了爪,除了赶紧派人去把孟半烟找回来,竟半点头绪都没有。 “母亲别急,既然陛下还能清醒着,还能想着把皇城控制住,情况就还没到最坏的时候。老爷跟长安又不是乱臣贼子,即便被扣在皇宫里,想来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 这话说出来是安抚孙娴心,也是在暗自给自己定心。孟半烟有些没想到,之前给武承安准备的荷包这么快就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咱们难不成就这么干等着?” 道理是道理,孙娴心却依旧无法安心。她比孟半烟更加知道隆兴帝是个多么喜怒不定的君主,被这样一个陛下扣在宫里出不来,不是一件好事。 “自然不能干等着。”孟半烟摇摇头,起身就把正院几个妈妈和管事叫了来。 “周妈妈,麻烦你往府里各处门房上去一趟,就说正院夫人这里丢了东西要找,府里现在许进不许出。尤其采买上的人得看紧些,我知道他们闲着没事就爱出去耍钱吃酒,今天可不许。” 不就是把篱笆扎牢嘛,隆兴帝会的孟半烟也会。偌大个皇城想要真的做到不许进出太难,就连隆兴帝病了的消息,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泄露出来,但把一个侍郎府暂时封起来,就容易多了。 今天虽没朝会,但进宫的大臣们不在少数,过了该回家的时间等不到人回来,各家也该着急了。侍郎府比旁人早半步得了消息,就该赶紧利用起来。 “全叔,麻烦你再往国子监去一趟,就说府里有事给三弟请个假,要是先生不准假就直接找孙司业,就说是夫人一定要他回来。” 孟半烟必须尽快把侍郎府牢牢掌握在手里,只有这样才能在有变故的时候更快的做出决断,不耽误时间。 “翠云,你去把阿柒找来。喜妈妈,您多派一倍的人手去西院,不管府里闹出什么动静,西院那几个人都得看牢了。” 过年前,谢铨刚补了工部员外郎的缺,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太小。宫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谢家一定也会很快得到消息。 要是谢家知道武靖和武承安都被困在宫里,她不敢赌谢家那对蠢货父子会不会昏了头,把主意打到侍郎府来。 “阿喜,去西院把蔻儿带过来吧。她一个人在西小院住着,我不放心。” 孙娴心看着孟半烟毫不慌乱的样子,原本慌乱无主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她清楚孟半烟在做什么,她也必须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随着孟半烟一道一道命令安排下去,原本正院里还有些慌乱的奴仆们也慢慢镇定下来。孟半烟干脆让人搬了把椅子,就坐到正院正屋的廊下,方便婆子丫鬟们过来回禀事项。 以往有些惫懒的奴仆私底下总喜欢戏称大奶奶是府里的活阎王,现在出了事才知道,府里有这么一尊活阎王压阵到底有多重要。 宫外的婆媳二人,在联系不上武承安和武靖的情况下,只能把准备往最坏处打算。被困在皇城里的父子两个,也确实不好过。 原本武靖不该留在宫里,但过年的时候户部老尚书病了,至今连床都起不来。人人都知道他就吊着口气儿,等隆兴帝给他再封个太师太保之类的虚衔,也就能安心落气了。 内阁里有关户部的事,几个老大人都默认让武靖来办。反正他早晚是要升尚书入内阁的,现在卖他个人情,以后说不定还有好处。 所以今日内阁开小会,商讨开春往南边拨粮拨种的事,自然要把武靖叫上。可谁也没想到今天这个皇城是进得来出不去,等到众人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武靖再怎么说自己不是内阁不该留下,也没用了。 事到临头,几个阁老和武靖脸色都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隆兴帝到底是因为什么把自己扣下来。 要说私底下做没做过摆不上台面的事,都是天子近臣都是朝廷大员,非要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谁也没那么大的脸。 但人人又都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都无伤大雅,即便被陛下知道了,也顶多是罚俸再骂几句。可除了他们自己人人都有学生有下属,他们就怕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给他们闯了祸牵连到自己身上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几人都沉默不语,武靖甚至能听见周阁老有些浊重的呼吸声。人人都提着心吊着胆,但是人人都都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优势在我的模样来。 武承安比武靖晚出门,又是先去的四皇子府,所以进宫就比他爹更晚些。他是跟着四皇子一进宫就觉察出不对劲来,禁军全是生面孔不说,神情也跟往常不一样。 能进禁军的人基本都是隆兴帝亲信中的亲信,甚至还有宗亲和勋贵府里的子弟。毕竟只有这样的人在禁军里,皇帝才能放心自己的安全。 武承安虽不常进宫,但禁军的将领们大多都清楚谁家的在什么位置上。现在一个面熟的都见不着,实在有些蹊跷。 刘懋陵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两人直对视了一眼,武承安就极为熟练的捂着心口喊疼。吓得一旁的安福脸都绿了,扯着嗓子就要扶武承安出宫回府。 可禁军得到的指令已经是只许进不许出,两个禁军围上来也不说要送武承安出宫,只说给他找个僻静点的屋子坐下歇息,再帮他去太医院找个相熟的太医来。 这话说出来,武承安和刘懋陵的眼神都暗了暗。武承安是在宫里读过书的,论出身不光是侍郎府的公子,也是安宁伯府的后人。 以往他在宫里要是有什么不舒坦,要么直接把人送去德妃娘娘的宫里,要么直接把人送出宫送回府,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他这么个病秧子没事,万一死在宫里了那可不好交代。 武侍郎不敢跟陛下叫板要儿子,但底下这些伺候人的奴婢侍卫,到时候推出去几个当替罪羊,那也太冤了些。 现在武承安摆出一副西子捧心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几个侍卫内监居然都不说要送自己出宫,武承安本来装病的脸色真的又难看了几分。 偏四皇子身边的内侍又一个劲地催四皇子走,说是隆兴帝那边还等着。武承安也只好随手扯下身上一枚玉佩,塞到一旁的侍卫手里,“既如此,那就请大人替我往太医院,请丘太医过来一趟。” 第93章 武承安随身戴着的玉佩一摸就是好东西,得了便宜的内侍很快就在太医院找到了丘太医。 丘太医人老成精,昨晚上就清楚宫里出事了。现在武承安派人来请自己,自然也不可能只是为了看病。 便藉着收拾医箱的空档,找来孙婵心安插在太医院的心腹,让他赶紧把武承安进了宫的消息传递到后宫去。 隆兴帝病了的消息孙婵心天没亮就知道了,原本她是想着等时局清晰一些了,再想办法把消息传到宫外去。却怎么都没想到武承安运气这么差,还没等自己把消息传出去,自己就撞进来了。 但来都来了,总要想法子把人再弄出去。况且他不可能是一个人进宫,身边必然还有个四皇子。 四皇子困在宫里可不行,孙婵心沉吟片刻就下了决心,先是让身边心腹挑几个信得过的太监,抬上自己冬天常用的大轿先往武承安那边去,而自己则是带着人去找沈皇后。 “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求见,人就在门外。” “她怎么来了?” 昨晚上隆兴帝因为暗卫上报大皇子私底下联络官员蓄养死士,意图逼宫篡位的消息,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往一旁栽倒,等到半夜再醒过来时,就已经嘴歪眼斜俨然是中了风疾。 大皇子年长,十七八的时候也曾被隆兴帝带在身边西巡南游。甚至有一年隆兴帝病了,连过年祭天都是让大皇子去的。 当时人人都觉得大皇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离太子只差一道圣旨了。大皇子自己也早早以储君自居,在隆兴帝带着妃嫔南巡期间监国,北边边境戎奴来袭的消息,都被他以不用打扰父皇南巡兴致为由给拦截下来。 最后等到隆兴帝回到京城时,虽说戎奴已经被打退,大皇子在民间官场中的声望也更上一层楼。但他等来的却不是册封太子的诏书,而是隆兴帝滔天的怒火。 当时人人都以为隆兴帝是不满大皇子监国期间自作主张,打戎奴的仗虽然胜了但也只能算得上惨胜。 就连大皇子的生母景嫔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这些年虽然大皇子不得隆兴帝的欢心,还是有一批官员甘愿做大皇子党,毕竟大皇子占了长,在祖宗礼法上先天就有优势。 但只有隆兴帝和大皇子这对父子心里清楚,隆兴帝生气的不是自己自作主张。隆兴帝厌弃大儿子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儿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衰老。 儿子在一天一天长大,父亲在一天一天变老,这本是自然法则。但隆兴帝拒绝承认,就只能不断临幸年轻妃嫔,不断生出皇子皇女,不断在尚年轻的皇子中挑选可以培养的,培养得差不多了再故意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把儿子给废了。 当初的刘懋陵是这样,眼下天天被皇帝责骂兄弟忌惮的五皇子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隆兴帝做得隐蔽,也没人觉得皇帝会拿储君拿国本这般戏耍。 就连刘懋陵这几年也一直认为自己是遭到了兄弟们的妒忌,才会被陷害发配南疆。只有大皇子,这个最早跟在隆兴帝身边最早吃了亏的儿子,才早早看透了这其中的本质。 既然看透了,就不可能乖乖等死。他清楚的知道隆兴帝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权在握到死,全然不会管他死后的洪水滔天,那就该提早准备起来。 喜云楼明面上是酒楼,私底下也是大皇子藏死士与集散消息的大本营。大皇子藉着修建喜云楼做幌子,前前后后从北疆运了八百死士到京郊。 一部分放在明面上,在喜云楼里做事,另一部分养在喜云楼底下挖空的地下,等待时机。 原本这事不该泄露得这么早,但最近老二和老三又攒着劲儿找刘懋陵的晦气。武承安突然想起来大皇子去年借喜云楼的名义接触过自家大奶奶,还差点让自己尝了回无妄之灾是什么滋味。 就干脆祸水东引,想法子把喜云楼是大皇子用来养掮客的消息散了出去。却不想这事压根不像武承安以为的人尽皆知,不光二皇子和三皇子被喜云楼吸引了注意力,就连隆兴帝也派了暗卫去查。 喜云楼的异常不算太难查,发现的原因是因为喜云楼数额异常庞大的采买。 像喜云楼这样的大户,日常消耗的食物菜蔬炭火多是自然,但多得离谱就有些不对劲了。 派出去的暗卫很快就发现,即便喜云楼前楼和后院通宵达旦日夜不停,一直在翻台在进客也消耗不完他们每日采买的东西时,就确定喜云楼里的人绝对不止明面上的这些。 藏在地道地窖里的死士都是大皇子在北疆训练好的,武艺和忠心他们都有。可长时间被憋在地底下生活,即便吃喝不愁也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 为了死士们的心态不崩溃,喜云楼向来是每个半个月就轮一批新人换上来。时间长了喜云楼的熟客都知道喜云楼的老板人极好,就连楼里的小厮侍女都是半月就能轮值休息的。 这对于暗卫来说,就是天大的破绽,所以不过几日就查清楚的内里的关窍,把收集好的证据全部摆在隆兴帝案头,把人直接气得中了风。 第56节 皇帝中风的消息瞒着谁都行,只有沈皇后没法瞒。没有儿子的沈皇后成了隆兴帝第一个想到的人,半夜醒过来就含混着把沈皇后找来,让她想办法把皇宫牢牢把控住。 今日几个皇子本就要进宫,为了不打草惊蛇隆兴帝没有下诏单独把大儿子弄进宫,他现在谁也不信,他要做的是把儿子与大臣全部握在手中扣在宫里。要么自己好了皆大欢喜,要么自己死了血流成河。 沈皇后本就对隆兴帝没有真心,她在宫里蹉跎这么多年也早没了盼头。他要闹那自己就看着他闹,反正死的都不是自己的儿子,怕个屁。 现在一听是孙婵心来求,她就猜到十有八九是老四把她那个好外甥也带进宫里来了,又怎么肯见。 孙婵心也猜到了皇后不会见自己,但武承安还被困在宫里出不去,她必须要再争取一番。是以干脆顶着侍卫的刀,带着自己身边的内侍和宫女往皇后宫里冲。 孙婵心毕竟是德妃,身后又还有孙家满门清流做靠山,侍卫们不敢杀,只能且拦且退,到底还是让孙婵心见到皇后。 屏退两人身边的宫女,孙婵心第一句话便是:“皇后娘娘,这宫里你没孩子我也没孩子。只有我能明白娘娘的心,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从来没人敢在沈皇后面前说她没孩子的事,但孙婵心说了,她听了也并没有发怒,而是忍不住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德妃既知道,又何必为了个外甥蹚这趟浑水,老老实实关上宫门什么都不管,这事牵连不到你身上。以后管他谁做皇帝,你都是太妃。”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不管哪个皇子登基我都是太妃这话不错,但要是是四皇子登基我外甥得势,我的日子自然比旁人登基更好过。 皇后娘娘不也一样,不管哪个皇子登基您都是太后,可除了四皇子其他皇子的生母都还在世,到时候宫里两个太后,你说新帝会以您为主,还是以生母为主。” 沈皇后嫁给隆兴帝,是为了家族的兴盛。这些年没有圣宠没有孩子,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皇后的地位与权力。现在被孙婵心戳中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她本来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的心,难免有些动摇。 “我本就不是自愿入宫,这些年我由着自己的性子得罪那么多妃嫔是因为什么,皇后娘娘该知道的。” “可我也是个人,是个人就想活着,就想要好好活着。”孙婵心说起自己不愿入宫时忍不住哽咽了一下,随即又收敛好心情继续劝说沈皇后。 “我的期望都压在我外甥长安身上,他好了四皇子自然也就好了。如今只要皇后娘娘能帮这孩子一把,我朝又是以孝治理天下,日后您成了唯一的太后,不怕新帝不孝顺您。” 沈皇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依旧貌美的孙婵心,她进来这么久连问都没问半句隆兴帝如何了,甚至已经默认他熬不过这一关的态度,让沈皇后有些羡慕。 自己总以为自己对隆兴帝没有半点期盼,但其实仔细论起来这些年来心里未尝没有怨恨。倒是眼前的女人,隆兴帝在她心里恐怕才正经是个最好没有的人。 “皇后娘娘,您快下决断。您要是不肯,臣妾就只能另想法子了。” “来人,那我的腰牌跟着德妃娘娘的人去一趟。就说武家公子犯了重病,留在宫里怕给陛下过了病气,特许送出宫去。” 宫门口的侍卫得到的圣旨是今日进宫的人一律不许再放出去,但这道命令其实下得极不合规矩与常理。皇城里不光有皇帝和后宫妃嫔,更多的还是宫女太监和每日进皇城当值的各处官员。 这些人每天光是吃喝拉撒都不知要吃掉用掉多少东西,又要产出多少污秽。专门负责采买的内侍出不去,整个皇城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很快就堆积起来的污秽之物又往哪里堆,这可都不是忍一忍就能忍得过去的事。 尤其原本该出宫的官员都被留了下来,陛下的圣旨只说了让人留下来,可没说要饿死渴死这些大臣。皇城里的水都是当天派人去城外几口专门的甜水井里运回来的,现在人出不去水不够用,那到底是打算先饿死谁。 这些事听起来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没一件不要紧。说是围得跟铁桶似的皇城,其实在皇后的点头下也有不少人走小门出了宫。 现在多一个病重的武承安而已,众人也不觉得太反常。等到皇后宫里的人跟着孙婵心身边的宫女,找到武承安临时休息的地方时,孙婵心的大轿已经停在门口。 第94章 还没等拿着皇后腰牌的大宫女出声,孙婵心身边的总管太监福全德就快步从屋里出来抬手拦住。 “丘太医在里面施针,经不得打扰,有什么话等会儿再问。” 武承安刚进宫没多久就发觉出不对,侍卫就近把他带到的地方算是官员们上朝,或等待面圣时用来落脚等待的班房。今天没有大朝会更加没有等候召见的臣子,正好能让武承安歇歇脚。 说是班房也算有个小小院落,两个侍卫守在院子门口,原本刚刚人都在里边的。偏丘太医一来就说武承安经不得吵闹受不住憋闷,让人都退到院子外面等着,他等会儿要下针更加不能打扰。 两个侍卫虽跟武承安不认识,但他们跟司马仪都熟得很。虽说在宫里当差的侍卫跟朝中大臣和世家子弟都要保持距离,才能让陛下用得放心,但架不住司马仪是个自来熟的。 他跟武承安的情况又不一样,司马将军早早地就给儿子在军中谋了个闲职。司马仪这人,世家子有的小毛病他都有,但好在能放得下身段,跟普通将领士兵混在一处,不是那等死要面子的草包。 刘懋陵还没从南疆回来时,他就已经跟京城内外的驻军禁军侍卫守卫都打好了关系。人人都知道司马家的少爷一门心思想要守住将军府的荣光,虽然不是个能上战场的料,但却是个能交往的人。 全京城都知道司马仪跟武承安关系最好,有了这层关系,丘太医说院子里不能站人,两个侍卫也就卖了武承安一个面子出来守在院门口。 福全德一抬眼,孙婵心身边的宫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就拉过皇后派来的宫女温声细语寒暄客套,就是说什么都不让她进院子。 而院子里除了武承安和丘太医,还有半路打晕带路的太监折返回来,翻墙进院的刘懋陵。 他虽然还没弄清公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确信自己的所有兄弟们,要么在进宫的路上,要么已经被人带去偏僻的宫殿里看押起来。他要想掌握主动权,就一定不能留在宫里。 武承安现在身子算不上强健,但是也和以往那个病秧子不可同日而语。要他装病光咳几声还不够,丘太医往他身上扎了几针又灌了半碗冷茶下去,看着他很快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才点点头。 “老丘,你这针扎下去真的没事?长安好不容易养好些的身子,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行了,这时候还说这个。今天要是出不去,你我都死在宫里面,也就用不着操心这个了。” 丘太医已经嘱咐过,行了针喝了冷茶胃会疼,过后仔细养些日子影响不大。武承安不在意这个,自己这个身子自己最清楚,且还到不了要死的时候。武承安不想死,更不想功败垂成,他必须把自己和刘懋陵都带出宫。 有了这样的武承安,丘太医很快就出去让人直接把大轿抬进院子里来,福全德和大宫女两人故意堵在门口,正好拦住侍卫和皇后身边宫女的视线。 直到几人看着一道人影闪进大轿里,两人才装作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上前去搀扶此刻连走路都有些艰难的武承安。 被软手软脚扶上大轿的武承安,又被福安从侧殿里间找来一床棉被,紧紧盖在身上。原本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的脸颊,又活生生被烘出一层薄汗。 脸颊两侧更是泛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偏薄唇又透着浅紫,这么一衬原本七分假的病秧子,也成了十分真。 连被孙婵心派过来压阵的太监总管福全德看着都心惊,一时分不清真假,忍不住握住武承安从棉被里露出来的手掌,“大爷您再撑一会子,咱们马上就到家了。” 孙婵心这么多年没生育,她身边的侍女太监都知道,自家主子有多看重武承安这个外甥。 见他这幅生死不明的模样,福全德也不禁露出几分恓惶,看得一旁的侍卫内侍也打消了大半的疑虑,不再拦着德妃娘娘的大轿往宫门口去。 到了宫门口,大轿不出预料又再次被拦住,这一次守门的侍卫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即便有皇后的腰牌开道,侍卫还是坚持要掀开大轿轿帘。他们不能违背皇后的懿旨,但是也不能轻易把人就这么放出门。 福全德没想到侍卫这么较劲,当即帘嗓音都拔高了些,“两位大人,咱家知道你们也是奉命行事,可大人也别糊涂,你们得的命令是真,咱家手里拿的腰牌懿旨也不是假的。耽误了我们大爷的病情,你们可赔不起。” 跟了孙婵心几十年,福全德也沾了几分德妃的脾性,在整个宫里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年轻的时候孙婵心还没成为德妃时,他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收敛的脾气吃了多少亏。 有人劝他收敛些,他却咧着被打肿的嘴角说,自己的主子是这个脾气,自己是主子的狗就也得是这个脾气。 现如今德妃和福全德主仆的脾性宫里人尽皆知,他非要强着不肯让人看大轿里的武承安,两个侍卫还真就不敢贸然动手。还是大轿里突然传出几声虚弱的喘咳声,才打断了两边的对峙。 “福公公,把这个给大人们。” 一只纤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轿帘,打断了两边的对峙。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银票,即便他离侍卫也不过一抬手的距离,却也只把银票递给福全德,十足一副矜贵公子的派头。 紧跟着武承安又主动掀起轿帘,大轿再宽敞一眼也就望到底了,“大人,我这身子骨实在是不争气,劳烦了两位大人,等日后必是要重谢的。” 武承安嘴里说着要重谢,眉间却是带着几分不耐烦。衬着他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就更加能震慑人。几个侍卫都毫不怀疑,要是今天自己再得罪武承安,过后这个病秧子肯定是要找麻烦的。 银票是武承安现从荷包夹层里拆出来的,五百两的数额够大了,也不算太夸张。这个数侍卫们只会觉得武承安是害怕宫中有变不愿留在宫里,要是给得再多恐怕就要疑心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急了。 拿了银票,又有了侍郎府的震慑,德妃的大轿终于从容不迫地从皇城出来,一路走到侍郎府也没停,轿夫直接抬着轿子进了东院,又等到安福把院门关严实,把院中奴仆尽数挥退。 确定半个外人都没有了,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吊着的’的武承安,才抱着棉被满头大汗从大轿里出来。 武承安扔了被子一把抱住强装镇定但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孟半烟,又冲被喜妈妈和剑兰扶着,几乎要哭成泪人的孙娴心说道,“娘,别哭了我没事。” ? ?! ?! ! ! 扔了棉被的武承安脸上的红很快就退了大半,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看上去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 孟半烟被他抱住的瞬间,已经反应过来大半。这会儿又拉过他的手掌,手心里虽然出了一层薄汗但还算温热,呼吸有些杂乱但还不算浊重。这样的状态虽然比不得刚刚出门那会儿,但也比两人成亲前好多了。 “你装的?” “也不全是装的。” 武承安生怕孟半烟不高兴,赶紧把手背上现扎的针眼露出来给她看,“丘太医给我扎了针又喝了冷茶,现在还胃疼呢。” 武承安拉着孟半烟往自己胃脘上摸,果然是硬邦邦的一大块,按压的力气大了点还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的。 气得孟半烟想打又舍不得,不打又不解气,只好强压着脾气伸手在他腰眼上掐了一把,暗示他这事且还没完。 “四皇子呢?还在宫里?” “多谢嫂子想着我,我在这儿呢。” 妃嫔的大轿都底下有个不大的隔层,冬天的时候拿来放炭火,人坐在里面就能暖烘烘的。 知道孙婵心是派了大轿过来两人就立马清楚她的意思,刘懋陵先一步进轿子蜷缩着躺在隔层里,这才偷天换日蒙混过关从宫里出来。 现在终于安全了,武承安忙着跟孟半烟解释又顾不上他。堂堂四皇子又只能灰头土脸地从隔层里爬出来,那样子狼狈得够呛。 儿子从宫里出来了,还把四皇子也捎带着弄出来了。这让孙娴心整个心都安定下来,问都不问一句儿子在宫里有没有碰上武靖。 就一边派人去请王苍过来给儿子诊脉,一边吩咐喜嬷嬷派人把东院书房牢牢守住,不许人再进来了。 不过从宫里出来不是万事大吉,甚至只是另一个开始。刘懋陵和武承安在书房一钻就没再出来,期间孟半烟依旧把侍郎府里里外外攥在手里围得像个铁桶。 中午之后,进了宫的大臣们家里就基本都察觉出不对来。消息灵通些的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消息不灵通的也在上蹿下跳的打听消息。 先一步往侍郎府来的果然是谢家,谢铨的品级除了大朝会都不用上朝,今天自然没进宫。 但他在定州就养了一群闲人替他扫听消息,如今回了京城也没改了习惯。鼠有鼠道,他得到隆兴帝病了,还把许多臣子和皇子都扣在宫里的消息比好些大臣还要快。 得知了武靖今日也在宫里,谢铨便起了要来侍郎府接走女儿的心思。他打的就是趁人之危的主意,谢铨这人心不正但到底舍不得谢姨娘这个给自己寄了几万两银子的女儿。 可谁知道了门口,不管他软硬兼施怎么说,侍郎府连门缝都没开一条。最后听得烦了,门房上的小子干脆把前一夜的洗脚水泼了出来,兜头浇了谢铨一脸,这才把人臊走。 跟着没多久司马仪也得着消息过来,他比谢铨聪明,直接绕到东院一侧的角门上,求了守门的婆子去给孟半烟传话,这才做贼似的进了侍郎府。 第95章 王苍来得很快,一起过来的还有阿柒和小拾。 自从孟半烟进了侍郎府以后,小拾就没再正经摆过摊子,而是把先前在潭州的老本行又捡了起来。 他身后有阿柒和孟半烟撑腰,不缺钱也不怕挨打,很快就在南城站稳脚跟,甚至还学着阿柒当年收留他那般,也养了几个小乞丐小偷儿。 不过十二岁的小拾看上去已经很稳重,进了屋不乱看不乱问,给孟半烟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到她身后站着,别人没问他就不说。 这是他到了京城之后学到第一件事,不要再像在潭州那样装成一个小孩子,京城里没人会因为你年纪小,就让自己占便宜。在这里,一定要让人觉得自己能干可靠,才能有活路。 王苍先给武承安把脉,看过他手背手臂上被扎的几个穴位,就明白丘太医是打的什么主意。 “老师下的针只是暂时阻滞了长安的血气运转,看上去唬人些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放在寻常人身上睡一觉也就没事了,长安身子弱些,我开两副药吃吃也就好了。” 王苍是孟半烟的娘家人,他第一次来府里时,武承安就吩咐下去府里上下都不许慢待。 如今王苍给自己这个表妹夫开药,也比之前要狠心许多,武承安一听又要吃药顿时脸都绿了,那样子看得一旁的阿柒都忍不住毫不避讳地笑出声来。 倒是坐在一旁的刘懋陵满心满眼都是好奇,他没见过阿柒这般明明是女子打扮却又佩剑而行的女人,更加好奇她如何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还能这般镇定坦然,虽谈不上轻慢但也绝没有畏惧的。 第57节 也许是刘懋陵打量的眼神过于不遮掩,阿柒忍不住皱起眉头,直直抬眸看回去,“四殿下如何这般看着草民,草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话说出来,武承安最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阿柒这人来了京城以后渐渐也学会了文绉绉的说话,有时进府里来遇上孙娴心和武靖,倒也能糊弄糊弄。 但这文气也就学了个壳子,真碰上叫她不高兴不舒服的人,管他是皇子还是天王老子,她也保准能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被阿柒问到脸上,刘懋陵多少有些尴尬。可看着半倚在暖榻上的武承安和把阿柒拉到身侧,明显要护着的孟半烟,他的心绪又很快平复下来。只抬手在自己鼻梁上摸了两把,不再多说什么。 “殿下,这个时候还是说说正事吧。”见刘懋陵这幅姿态,孟半烟很自然地把话接过去,“小拾,说说现在街面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是,东家。”小拾见孟半烟让自己说也不瑟缩,往前迈了两步从兜里掏出两页皱巴巴的纸,“这是今天早上开城门起,东南西北四张门出入城的情况。” 都说鼠有鼠道,上头要变天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往往并不是大家世族,而是市井底层的那些人。因为上面一点儿不起眼的动静和变故,就能让底下这些人一天的饭辙落了空。 从昨晚起宫里就没再出来人,平时收夜香的、等着给皇城挑水的苦力、被拦在城外等不到内侍来接的新鲜菜农,都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 有些人谨慎怕事,既知道不对就早早地躲了。但还有些人每天赚的钱正好就够一家子这一天的嚼谷,今天没赚钱回去就要挨饿。 所以即便没有活儿被专门的工头遣散,也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有的去了码头找散工,有的蹲在城外路边等,等等看是不是过会儿就又有活干了。 这么一来,今天城里明显就多了些找活儿干的人,大家再互相一打听,很快就能知道是皇宫里出事了。 不过老百姓嘛,皇宫在他们心里那不就是琼浆玉液满地淌,酒池肉林似的地方,今天没人要菜没人倒夜香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事,甚至还有人戏谑着猜,是不是皇帝老儿真万万岁,已经不用吃不用拉,成仙了。 这些话他们说来都是笑话,但听在小拾耳朵里却心不由自主往下沉。之后他又让手底下那几个小孩儿往各处城门城外去看过,记录好所有数据之后,才找到阿柒一起来的侍郎府。 “宫里的采买后来还是出宫了,只不过那些个内侍说什么都不肯雇苦力,都是自己在干活,这种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从宫里出来的还有一些骑马往城外去的,看不出是哪里的侍卫,那衣裳制式我从来没见过。” “之后我又往几个城门都去看过了,进城人最多的是西城门,等了小半个时辰就数出来不下五十个喜云楼的人进城,还个个都是练家子,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小拾脑子转得快为人也机灵,虽然跟着阿柒吃不得练武的苦,只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但要他看旁人是不是会武艺,还是一看一个准的。 “你确定?”武承安和刘懋陵都是刚从宫里逃出来的,再结合小拾的话,宫里到底因为什么出事,基本能猜个大概。 “确定。”小拾很坚定的点点头,“过年前喜云楼突然递帖子给东家,后来事情没成但我留了心,就往喜云楼去了几次。” “他们那里面的人跟别处酒楼里的小厮的打扮就不一样,连鞋底子都是一个样式,比别处的厚些。旁人或许不在意,但有心人还是能分辨出来。” 因为从武承安那里知道喜云楼是大皇子的产业,还是他养掮客的地方。所以小拾起初也没在意喜云楼的人怎么那么多练家子,现在回头再想想,才发觉自己还是眼界太窄想得太少了。 几人聊得认真,连什么时候秋禾端着熬好的药过来都不知道。还是司马仪找过来时,才看见放在外间只剩几分温的汤药,武承安也难得不跟孟半烟磨蹭,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交换过信息的几人都清楚,隆兴帝这次生病和突如其来的动作,肯定都跟大皇子有关。而眼下刘懋陵所要做的决定只有一个,是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击。 武承安和刘懋陵、司马仪是入夜之后离开的。司马仪拿着孟半烟给的赵大的假路引出了城,京郊大营的驻地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真算起来正好比喜云楼的位置多了一倍。 之前不知道大皇子在喜云楼养私兵,就不会有人往这方面想。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原来处处都是大皇子处心积虑的算计。 只要他不反,京郊大营的兵马自然也不会进京护驾。他反了,且不说死士行动隐蔽又快,就算京郊大营知道了也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宫里得了消息派人下圣旨,他们再进京来勤王护驾时,恐怕皇帝的人头都凉透了。 现在只能让身上有武官职位的司马仪拿着刘懋陵的令牌去京郊大营要人,要是此举能成说不定还能赶在大皇子之前,先把喜云楼里的死士一网打尽。要是不成,起码也能让京郊大营警醒起来,别到时候出了事还什么都不知道。 武承安则跟刘懋陵一起回了四皇子府,他们能从小拾碎片一样的线索里猜到大皇子做了什么的原因,就是因为刘懋陵也干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事情。 只不过刘懋陵的胆子更大,他从南疆带回来的人一部分摆在明面上,四皇子府解封以后就名正言顺充当了四皇子府的守卫之责。 剩下两百精悍藏在暗处,是等到刘懋陵回到京城觐见过隆兴帝之后,才分批从各个城门口进来,悄无声息藏进四皇子府中。 刘懋陵明里暗里的人马加起来只有五百,要是宫里出了变故是逃出京城还是攻进皇宫,都必须快速决断。 所以他和武承安必须守在四皇子府里,万一真有什么事,刘懋陵带兵冲进皇城,武承安替他镇守后方,这个时候刘懋陵才更加确信,自己能依托信任的人只有武承安和司马仪。 看着儿子出门走远,孙娴心的心又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儿子心中有丘壑,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的丘壑这么大,一时间心里也说不好是欣慰还是担心。 “母亲,夜深了回去睡吧。” “半烟,你说他怎么就不能……” 不能安安心心在府里当个富贵闲人呢?后半句话孙娴心没说出口,也说不出口。 要是武承安真的一点野心都没有,此刻武靖被困在宫里,家中上下就只能傻呆呆地在府里等着,又或者是像京城大部分人家那般,上蹿下跳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打听消息。 “母亲,长安是武家的儿子,他要是跟寻常老百姓一样,没见识过山顶的好风光,做一辈子富贵闲人自是最好。可他见过,就无法再甘心了。” 孟半烟握住孙娴心的手,“长安是您的儿子我的丈夫,我们得让他去。能成功咱们娘俩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捞个诰命当当,实在命不好失败了,我陪着母亲便是,不怕的。” 也许是孟半烟的劝慰,又或者是无可奈何,孙娴心到底点点头转身回了正院。离开前又把府里的腰牌留给孟半烟,正式把府中所有的权利都交到她手里。 孟半烟有个极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这个时候自己那些赚钱的门路人脉一点用处都没有,自己现在唯一能做好该做好的,就是守好侍郎府,不能让武承安为了自己和孙娴心分心。 顺道再让阿柒和小拾,把皇宫里出事了的谣言散播出去。不要怕离谱不可信,她要的就是整个京城尽快乱起来。 毕竟四皇子不在宫里的消息早晚会被其他皇子知道,皇宫里老这么稳着可不行,只有皇宫赶紧乱起来,刘懋陵才能动起来,才有机会带人进宫。 第96章 谣言总是越邪乎传得越快,阿柒又是个比孟半烟更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得了孟半烟一句你自己看着办,不用考虑传出去的话真不真,就真的半点顾忌都没有。 仅仅过了一夜,整个京城就已经传遍了包括但不限于‘陛下在宠幸妃嫔的时候马上风了’‘陛下把皇子们都扣在皇宫里全杀了’‘大皇子反了,连皇后的脑袋都被他砍下来了。’一大堆越听越骇人,越听越荒谬的流言。 即便皇后为此连发两道懿旨出宫,要京兆尹和九门提督一起把这些散播流言的人全抓了,也半点用处都没有。 甚至当天下午又多了一个新的传言,其实陛下是被皇后给软禁了,皇后因为无子想要扶持国舅外戚,已然起了异心。 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起了个倒仰,要不是孙婵心在一旁劝着,说不定就真气死了。 但很快她就气不起来了,因为被困在宫里的大皇子终于咂摸过味儿来,又或者说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弑父夺位了。 隆兴帝近年来即便不算昏庸无道,也称得上一句平庸懦弱,政事绝大部分都是由内阁几个老大人在操办主持。 宫中的内侍明面上全都效忠陛下,但私底下谁还没有收过银钱红包,谁还没有能互通消息的皇子大臣呢。 所以即便是把所有皇子们分开看管,互相见不到对方,也还是很容易就能买通内侍打探消息。 隆兴帝会决定把皇子们扣在宫里侍疾,为的就是腾出手让暗卫们出宫去把喜云楼一锅端。 其实要不是隆兴帝突然病倒,他并不会选择这么迂回的手段。现在自己能倚仗的只有暗卫和半个沈皇后,他不能也不敢出任何差错,他还不想死,这个皇位他还做够。 也许是病中的人更多疑,隆兴帝现在下的一切命令都是为了牵制。 把儿子弄进宫里是为了牵制他们在宫外的势力,把臣子里扣在宫里是为了牵制他们不能为了在宫外联系他们的门生故吏,让无子的沈皇后掌管皇城,是为了牵制那些有儿有女的妃嫔。 剩下皇城里的所有太监、侍卫、禁军就隆兴帝就更加谁也不信。所以当沈皇后提出不能让进宫的皇子们互相见面以防勾结,得分开侍疾时,隆兴帝犹豫了一小会儿也就同意了。 这是沈皇后替刘懋陵能争取的最多的时间,也是她下定决心之后,能替他冒的最大的险。 按着序齿来排刘懋陵排在第四天侍疾,四天时间足够长了。要是隆兴帝能铲除喜云楼,病情也稳定下来,沈皇后还能瞒天过海再把刘懋陵偷进宫里来,到时候谁也不知道四皇子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要是喜云楼和宫里万一有什么变故,刘懋陵人在宫外也比留在宫里强。至少现在瞒住了隆兴帝他不在宫里的事,就彻底占据了主动。 第一个侍疾的是大皇子,父子两人一个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半边身子麻木藏在锦被里,一个跪在地上冷汗淋漓,皇子们都已经被关了一夜,人人都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 大皇子也在猜测是不是自己养死士的事被发现了,但他不敢显露半分,更不敢抬眼去看隆兴帝的眼睛。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大皇子早已习惯在隆兴帝跟前掩饰起一切,这才是最好的保命的法子。 寝殿里熏着味道极其浓郁的熏香,但大皇子还是隐约闻到一股不洁的味道,不过他不敢问更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床榻旁,接过内侍手中的瓷碗,一勺一勺给隆兴帝喂药。 隆兴帝曾经自诩过老当益壮,诊脉吃药他一向不喜。这会儿要不是想要磨一磨自己这个大儿子,这碗药还不知道得重熬多少次,他才会勉强喝两口。 银勺?着颜色浓腻味道酸苦的药汁喂到嘴边,隆兴帝会故意抿一半漏一半。 大皇子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哪里会伺候人,每次药汁顺着隆兴帝的嘴角滑落,他都得耐着性子用手绢把自己父皇嘴角的水渍擦干净,这么一来他也不得不靠得床铺和隆兴帝更近。 隆兴帝当然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凑近了打量自己这个长出狼子野心的长子,更是要故意磋磨打压自己大儿子的傲气与野心。 不是想要篡位吗?那隆兴帝就要让儿子看清楚,他的命和将来都是被自己牢牢攥在手心里的。自己准他生他才是大皇子,自己要是想他死,他就没有活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皇子此刻是只能忍气吞声在隆兴帝跟前当个乖儿子。 但人性这个东西向来是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折磨的,隆兴帝只记得要牵制要掌握每一个人,却忘了狗急都要跳墙兔子急了都要咬人,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大皇子从隆兴帝的寝宫里出来,被面生的小太监领着往回走时,心里的疑虑和不安就越发压制不住,他看着远处闪着昏黄灯火囚禁自己的屋子,突然停下脚步。 “其他皇子,你都见过了?” “回大殿下的话,陛下有旨非常时期不许殿下们同时侍疾,奴也不曾见过其他殿下。” 小太监的回话很生疏,一看就是刚从底下调上来的生瓜蛋子。大皇子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先皱着眉回到偏殿自己的屋里。直到将近子时,睡不着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才猛然恍悟过来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自己虽说被暂时圈禁,但一整天下来总要吃喝拉撒总有使唤宫女太监的时候。但同是被关在偏殿里,有两间屋子却过于安静了。一整天除了一日三餐送进去,就再没有别的动静,这里头有问题! 大皇子到底年长,在宫里埋的钉子也比弟弟们深。即便到了这个局面下,他依旧能想法子找到十几年前留在宫里的老人儿,帮自己去查探清楚。 最后在天将明之际终于得到准确的消息,老四和老五屋子里都没有人。前脚得到消息,后脚大皇子就下定决心要反。 好在自己早早地就跟手底下的门客和谋士约定过,要是哪天皇城出事自己陷在宫里出不来,当天他们就必须让喜云楼的死士进城,随时准备攻陷皇城。 现在他已经顾不得隆兴帝是不是真的知晓了自己的谋划,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要不然先死的一定是自己。 打定了主意之后,大皇子还是召唤了自己留在宫中的老人,想法子出宫去报信,而自己也趁着夜色翻窗而逃,把当年自己留在宫里的侍卫内侍全部集结在一起。 他已然决定了,要是死士能杀进宫来是最好。要是不能他也要拚死一搏,带人杀进隆兴帝寝殿,自己这个皇子最终做不成储君当不成皇帝不要紧,但他一定要拉着自己那个好父皇一起下地狱。 身为隆兴帝的长子,大皇子曾经无数次感慨过自己时运不济。但这一次,老天爷好像终于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天濛濛亮正是禁军交接的时候,大皇子终于等到了远处隐约不明的拚杀声。 大皇子的死士一路砍杀闯到宫门口的时候,沈皇后和孙婵心已经指挥禁军把各处宫门要塞牢牢守住,这是两人眼下唯一能做的,其余的就只能听天由命,指望在宫外的刘懋陵能果决些,别错过这么个大好的机会。 禁军一大半在守宫门,剩下小半中的大半又分散到后宫各处,再剩下的人便都守在沈皇后宫中。 原本沈皇后是要拨一部分人去隆兴帝寝殿的,可人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领队的副将一脸铁青的回禀说陛下身边有暗卫守护,不让他们留下。 禁军可以说就是皇帝的私兵,要是皇帝连自己的私兵都不肯再信,这就未免过于让人寒心。 沈皇后又想起孙婵心跟自己说过的话,原本还剩下一丁点儿软的心也彻底硬下来。 隆兴帝不要正好,沈皇后立马又下令让他们转道去这几天被扣在宫里的大臣那里守着。毕竟内阁那几个老头和武靖都还在宫里呢,保住了他们,往后新皇登基还要额外记自己一个人情。 内阁宰辅们的班房不比皇帝和后妃们的宫殿,一排低矮的屋子比大人们府里下人住的地方还不如。 为了不遮挡后面宫殿的巍峨,倒座房的屋顶比一般房子要更低一些,窗户也小四四方方像个豆腐块,夏天即便外面吹着风里面也透不进多少。如今天气还冷着,炭盆摆在屋里烟熏火燎的味道又散不出去,实在是个冬凉夏热的‘好地方’。 内阁几个老大人,年纪最轻的去年刚过完六十五的大寿,年纪最大的首辅大人还有两年就八十了。被扣在宫里这两天虽然没饿着冷着,但也被耗得一个个气虚头疼,连说话都带着喘。 刚开始首辅和次辅还嚷着要见皇上,两天熬下来两人也不吵不闹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眼下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隆兴帝活下来了还好说,活不下来自己这几人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就不一定了。 只有从小习武还算年轻的武靖还能顶事,听到宫门口传来厮杀的动静顾不得旁的,从门外看守自己的侍卫手里要来一把钢刀,领着几个侍卫把屋里的老大人们团团围住。 到底是勋贵人家养出来的爷们,武靖比谁都清楚这是要乱了。更清楚不管是谁造反,自己这些目睹了一切的朝臣都不一定能活。 既如此,那就不如拼一把。守住了不仅能保住性命,说不定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守不住?守不住就守不住,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