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拨》 龙香拨 第1节 《龙香拨》 作者:绣猫 简介: 玲珑山叠叠,魂消海淼淼。驱傩鼓披香,纾鬼钹舔霜。 碧波间红鲤摆尾。皇甫南说:“养鱼这种事,功夫要勤,熟能生巧。 有些鱼懒,要引诱它,有些鱼倔,要晾着它,至于那些三心二意、不识抬举的蠢鱼,只好饿着它。 喂鱼八分饱,自然之理,本来就该为抢食而厮杀——你观其翻腾浮跃,才能悟活泼之机,生澄清之念。” 绿岫捧着钵,期期艾艾,“可是娘子,你养的鱼都跑了。” 第1章 银苍碧洱(一) 阿姹悄悄推开门扇。 她的视线给堵住了。前方是各罗苏的金佉苴,上头挂着烟袋和针筒,砗磲及瑟瑟发出的光把人的眼盛满了。 房里的动静很怪异,好像自野兽嗓子里发出的“喝喝”声,还有脚步“通通”的。各罗苏像座塔似的一动不动,阿姹把门缝又掀开一些,她猫下腰,歪着脑袋,把目光自各罗苏的双腿间努力探出去。 她看见穿着黑袍子的毕摩,他的影子被油灯和火把一起晃着,仿佛巨大的蝙蝠伏在墙上,然后猛地往墙角一扑,把一团火球吞进嘴里,竟然毫发无伤。阿姹屏住呼吸,见这神通广大的毕摩停了下来。他的脸像干瘦的枣核,得有两百岁了吧?阿姹猜想。 地上铺着青松毛席子,阿普闭眼躺在席子上。毕摩像朵黑云缓缓飘过去,他俯身,盯着阿普。 各罗苏动了。他把腰间的针筒卸下来,毕恭毕敬地送到毕摩手上。毕摩摆手,从怀里掏出荊刺,盘了腿,坐在青松毛席子前。各罗苏把死气沉沉的阿普掀过去。阿普打着赤膊,身上精瘦,两个肩胛骨耸起来,火把照着他的脊背,上头皮肤绷得紧紧的,微微发亮。 各罗苏望着蓝莹莹的荊刺,有些不放心,“再叫两个娃子?”他把盘在手腕上的马鞭解开,作势要捆住阿普的腿,“万一他挣起来……” “有支格阿鲁,不怕他挣。”毕摩说,把刻有支格阿鲁射日神图的木牌塞在阿普手中。 各罗苏对老毕摩的道理很信奉。他乖乖收起马鞭,举起火把,好叫毕摩瞧得更清楚些。 毕摩嘴里念念有词,动作慢吞吞的,把浸透了靛汁的荊刺扎进了阿普的皮肉里。阿普的肩胛骨微微一颤,阿姹不觉睁大了眼睛,然而,大概真慑于支格阿鲁的神力,阿普没有醒。 阿姹把脑袋再往前探,她好奇毕摩在阿普的背上刺了什么,也许是一串谁也看不懂的咒语。假如是一只乌龟,或者一头笨猪,那才好呢!可阿普的身体又被各罗苏挡住了。 阿姹正焦急,耳畔“吱呀”一声,门扇大开,是被她的脑袋顶开了。 在同时,阿普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很黑,瞳仁被火光照出两个亮点,比各罗苏腰间晃动的砗磲和瑟瑟还慑人。他脸贴着… 阿姹悄悄推开门扇。 她的视线给堵住了。前方是各罗苏的金佉苴腰带,上头挂着烟袋和针筒,砗磲贝类宝石及瑟瑟绿松石发出的光把人的眼盛满了。 房里的动静很怪异,好像自野兽嗓子里发出的“喝喝”声,还有脚步“通通”的。各罗苏像座塔似的一动不动,阿姹把门缝又掀开一些,她猫下腰,歪着脑袋,把目光自各罗苏的双腿间努力探出去。 她看见穿着黑袍子的毕摩彝族祭司,他的影子被油灯和火把一起晃着,仿佛巨大的蝙蝠伏在墙上,然后猛地往墙角一扑,把一团火球吞进嘴里,竟然毫发无伤。阿姹屏住呼吸,见这神通广大的毕摩停了下来。他的脸像干瘦的枣核,得有两百岁了吧?阿姹猜想。 地上铺着青松毛席子,阿普闭眼躺在席子上。毕摩像朵黑云缓缓飘过去,他俯身,盯着阿普。 各罗苏动了。他把腰间的针筒卸下来,毕恭毕敬地送到毕摩手上。毕摩摆手,从怀里掏出荊刺,盘了腿,坐在青松毛席子前。各罗苏把死气沉沉的阿普掀过去。阿普打着赤膊,身上精瘦,两个肩胛骨耸起来,火把照着他的脊背,上头皮肤绷得紧紧的,微微发亮。 各罗苏望着蓝莹莹的荊刺,有些不放心,“再叫两个娃子?”他把盘在手腕上的马鞭解开,作势要捆住阿普的腿,“万一他挣起来……” “有支格阿鲁,不怕他挣。”毕摩说,把刻有支格阿鲁射日神图的木牌塞在阿普手中。 各罗苏对老毕摩的道理很信奉。他乖乖收起马鞭,举起火把,好叫毕摩瞧得更清楚些。 毕摩嘴里念念有词,动作慢吞吞的,把浸透了靛汁的荊刺扎进了阿普的皮肉里。阿普的肩胛骨微微一颤,阿姹不觉睁大了眼睛,然而,大概真慑于支格阿鲁的神力,阿普没有醒。 阿姹把脑袋再往前探,她好奇毕摩在阿普的背上刺了什么,也许是一串谁也看不懂的咒语。假如是一只乌龟,或者一头笨猪,那才好呢!可阿普的身体又被各罗苏挡住了。 阿姹正焦急,耳畔“吱呀”一声,门扇大开,是被她的脑袋顶开了。 在同时,阿普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很黑,瞳仁被火光照出两个亮点,比各罗苏腰间晃动的砗磲和瑟瑟还慑人。他脸贴着松毛席,脑袋正朝向门口,紧皱眉头,瞪了阿姹一眼。 原来这半晌他是醒的。阿普眼睛一眨,有一粒因强忍疼痛而生的汗珠,自睫毛上滚落下来。 “是谁?”各罗苏扭过头来。 阿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撒腿跑了。 阿普醒了。整个王府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并交相传颂毕摩的神通。在这之前,萨萨不分昼夜地守了阿普半个月。她解开包头的缯帛,仔细洗去了身上的汗和泪,有两个小朴哨,给萨萨的娑罗笼傣族筒裙熏着香。那是一种用来进贡汉人皇帝的御香,阿姹每次闻到,都觉得昏昏欲睡。 她无所事事地翻着萨萨的鎏金银奁和碧镂牙筒。 萨萨一面梳头,在铜镜里看阿姹。“你和阿普又结仇了吗?”她用一种开玩笑似的语气说。 各罗苏是阿姹的舅舅,但他是一个整天在外头打仗和议论国事的男人,阿姹对萨萨更顺从一些。萨萨的娘家是摆夷酋长,即使开玩笑,眼神也颇具威严。阿姹只好说“没有”,把碧镂牙筒放回去。 她磨蹭到下午,才来到阿普的房门口。 阿普盘腿坐在席子上,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缯布短衫,这让他露在外头的手和脖子都显得有些苍白。他被弥鹿川的毒蛇咬了,一会发烧,一会昏睡,把大家折腾了半个月。萨萨说他的“脸瘦了,眼窝也深了”,可阿姹觉得他和平时根本没什么两样。她鼓着嘴巴走进去。 阿普瞟了阿姹一眼,没有作声,仍旧摆弄着毕摩的神牌。阿姹凑过去,看见他用小刀把支格阿鲁的胳膊削掉了,还给他刻了两条女人似的辫子。 阿姹愤愤地说:“支格阿鲁没有辫子。” 阿普哼一声,“你相信他能把太阳射下来?” “反正他比你厉害。他肯定也不怕蛇。” 阿普脸拉了下来。他想了想,正要说话,各罗苏走进来了。阿姹松口气,她在阿普跟前总有点心虚。她本想借机溜走,可听见各罗苏发话,“阿普,你跑到弥鹿川干什么?”阿姹又站住脚,有点紧张地盯着阿普。 阿普没搭理阿姹的眼神。他跟各罗苏说:“我去追一只鹿,跑远了。” “这个蛇真是毒得吓人,你看清是什么样了?” 阿普捏着小刀,安静地摇头。 各罗苏想不明白,阿普从小跟着乌爨的娃子们满山乱窜,对蛇虫鼠蚁的习性比他还熟悉。他觉得经过这场灾祸,阿普脸上的表情和话都少了点。没有从阿普嘴里问出究竟,他跟阿姹叮嘱:“你下回不要跟着阿普乱跑。”又吓唬阿普,“如果阿姹被蛇咬了,你要小心我的鞭子。” 阿姹感觉阿普的目光又狠狠剜了她一下。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阿普说出实话,可阿普闭了嘴,脸上只是一副对各罗苏不驯服的样子。 幸好各罗苏看在他才醒的份上,没有大发脾气。“你的阿母说,”他顿住了,转头跟阿姹说:“萨萨刚才叫你了,你不去瞧瞧么?”阿姹知道各罗苏想把自己打发走,只好走出房。到了院子,她回头一望,见阿普听了各罗苏的话,脸上先是一呆,继而显得犹豫,最后他跟各罗苏点了点头。 阿姹心里有点不安。 她回到房里,把匣子里的笔墨拿出来。耳朵听见外头嘻嘻哈哈的,还有光脚板踩在石板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阿姹探身一瞧,是几个小朴哨傣族女孩子把新染的绢搬出来,展开挂在竹竿上,凉棚底下是新刻的贝叶经古代刻在贝叶上的经书。快要到桑堪比迈傣族节日节,往年萨萨会带着阿姹和阿普去听僧人诵经,看白象舞。 阿姹对桑堪比迈节一点也不期待,小朴哨们的笑声也让她有点心烦。她把窗扇关上,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段字,再写一个遗字,最后是一个南字。 这是她的名字。不过王府里的人只知道她叫阿姹。 阿姹意犹未尽,还想再写点什么。落笔一句“江南无所有”,而前后句在脑海里实在是记忆模糊了,只能胡乱写了两行,藏起来。她打算跟萨萨讨一沓新的笺纸。萨萨不识汉字,但是她手上有各种汉地来的新鲜昂贵的玩意,大多只是堆着好看。 阿姹和萨萨不一样。萨萨十五岁嫁给各罗苏,连带摆夷部落也臣服了乌爨。乌爨和摆夷就像一个母亲生的两兄弟。而阿姹是从姚州来的,那是汉人的地盘。刚到太和城时阿姹不过九岁,萨萨以为阿姹早把姚州忘记了。有一回,她开玩笑让阿姹叫她“阿母”,阿姹作出害羞的样子低下了头。萨萨并没有放在心上,“早晚要叫的嘛。”她说。 萨萨私下跟各罗苏抗议过,她认为阿普应该娶个乌爨女人,或者另外一个摆夷首领的女儿。但萨萨在各罗苏面前是很温顺的,对阿姹也总是笑脸相迎。阿姹对萨萨很佩服,她认为她比自己的舅舅要精明。 阿姹放下笔,去找萨萨。到了院子里,她发现萨萨的房廊下人挤人,但没人敢出声,都伸长脖子往里望。阿姹知道是阿苏拉则来了。萨萨和各罗苏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阿普笃慕,另一个是阿苏拉则。阿苏拉则是个僧人,也是地位最为尊贵的毕摩。他每回来,都有许多人要好奇地去看他。 阿苏拉则在萨萨的房里没有待多久。得到阿普受伤的消息,阿苏拉则不闻不问,让萨萨有些生气,但看到儿子的一瞬间,萨萨就心软了。她叫阿苏拉则去瞧一瞧阿普,“你的兄弟,他整天惦记着你呢。” 阿苏拉则一出房门,就遇到了阿姹。 阿姹到太和城三年,和阿苏拉则碰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并且阿苏拉则已经是个大人了。她犹豫了一下,叫他“上师”。 阿苏拉则的面孔是很和善的,阿姹不明白萨萨为何总抱怨他性情孤僻。他打量了阿姹一眼,见她脖子上带的是嵌了鸡血石和青金石的赤金项链,宝石周围镶着一圈米粒大的的珍珠。那是萨萨从吐蕃药商手上得到的。各罗苏和萨萨对阿姹的宠爱众人有目共睹。 “好看。”阿苏拉则赞了一句。他说的是汉话。阿姹一愣,阿苏拉则绕过她,抬脚走了。 换做以前,阿普一见到阿苏拉则,准得高兴地蹦起来,今天他很老实,房里也静悄悄的。阿姹坐在廊檐底下,天气热了,没有一丝风。她晃了晃脚,看见自己脚上穿的翘头履,上头绣着宝相花。连萨萨有时都是赤脚的,阿姹从不肯对外人把鞋子脱下来。她知道这是萨萨对她不满意的原因,她“只有一半乌爨的骨头”。 阿姹又把项链扯起来端详,阿苏拉则是个长成大人的男人,又是个僧人,难道他也喜欢金项链吗? 有人弹起了弦子。 阿姹扭头往阿普笃慕的房里看。 乌爨人善月琴,阿普笃慕无聊了,也会胡乱拨弄几下琴弦,但没有人手指下是这种泠泠如松风的曲调。阿姹觉得这个调子有点熟悉,可如同“江南无所有”这句诗一样,她脑子里总笼着雾,想不清楚。 为什么阿苏拉则会说汉话,会弹汉人的曲子呢? 阿苏拉则的弦子弹了很久。阿姹仰头,看见王府房檐上的绿琉璃瓦,那里供奉着菩萨,用汉字写着官家舍利的字样,她仿佛还看见有树叶微微打着卷。泛黄的贝叶飘落到了阿姹脚下。 起风了。 第2章 银苍碧洱(二) 阿姹被阿普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阿姹脑子发懵,耳朵里还是弦子叮叮铮铮的声音。呆了一会,她记起来了,阿苏拉则在阿普房里弹了一后晌的弦子,之后他去见了各罗苏,不知说了什么,又触怒了各罗苏,他踩着月色离开了太和城。 “阿苏……”阿姹咕哝了两个字。 阿普没听见。才一个晚上,他又生龙活虎了,不断地催阿姹,“快点呀。” 阿姹揉着眼睛,“去哪?” 阿普等得不耐烦,环抱双臂,脚踩在门槛上,“咱们半个月前去的地方。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阿姹从地上跳了起来,奔去收拾包袱,把萨萨送给她的金项圈、玉臂玔,还有笔墨纸砚,都填进包袱。她先拎起丝履,摇摇头,又换成一对云头靴。阿普有点后悔叫她了,他夺过阿姹怀里的包袱,丢到被褥上,随手抓起细长的马鞭,塞在阿姹手里,然后拽住她的胳膊就往院子里拖。 两人手拉手奔出王府,娃子们也兴奋了,打着呼哨,紧追在阿普的屁股后头。阿普说:“不要你们。”他先上马,阿姹忙敏捷地爬上马背,从后面搂住阿普的腰。两人一骑,被娃子们眼巴巴看着,飞驰上了青石板大道。 阿姹大概知道,回姚州,要一路往北走,经过弥鹿川、白崖城,再过了龙首关,就出了洱海坝子,到了汉人的地界。她一路听着马蹄嘚嘚,心在怦怦跳。 到了一处密林子,阿普叫阿姹下马,把马栓在树上。阿姹不解其意,望着东边艳红的日头,“离龙首关还远着呢,咱们走着去吗?” 阿普不说话,把马鞭折起来,别在腰间,弯身钻进林子里。他穿着缯布的对襟黑衫,赤脚套一双草鞋,跟寨子里的娃子没两样。他还不到包头的年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左肩挽着白竹弓,右肩挂着羊皮箭袋,腰里别着弹弓、匕首。他从荷包里抓出一把晒干的香云草塞进嘴里,蹑手蹑脚地拨开荆棘和藤蔓。 阿姹察觉出不对劲,她站住了,“咱们不是去龙首关吗?” 阿普嚼着香云草,“谁说去龙首关了?我来抓蛇。” 阿姹大失所望,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你说话不算数。”她抓起一把藤蔓上的碎叶,扔到阿普头上,算… 阿姹被阿普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阿姹脑子发懵,耳朵里还是弦子叮叮铮铮的声音。呆了一会,她记起来了,阿苏拉则在阿普房里弹了一后晌的弦子,之后他去见了各罗苏,不知说了什么,又触怒了各罗苏,他踩着月色离开了太和城。 “阿苏……”阿姹咕哝了两个字。 阿普没听见。才一个晚上,他又生龙活虎了,不断地催阿姹,“快点呀。” 阿姹揉着眼睛,“去哪?” 阿普等得不耐烦,环抱双臂,脚踩在门槛上,“咱们半个月前去的地方。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阿姹从地上跳了起来,奔去收拾包袱,把萨萨送给她的金项圈、玉臂玔,还有笔墨纸砚,都填进包袱。她先拎起丝履,摇摇头,又换成一对云头靴。阿普有点后悔叫她了,他夺过阿姹怀里的包袱,丢到被褥上,随手抓起细长的马鞭,塞在阿姹手里,然后拽住她的胳膊就往院子里拖。 两人手拉手奔出王府,娃子们也兴奋了,打着呼哨,紧追在阿普的屁股后头。阿普说:“不要你们。”他先上马,阿姹忙敏捷地爬上马背,从后面搂住阿普的腰。两人一骑,被娃子们眼巴巴看着,飞驰上了青石板大道。 阿姹大概知道,回姚州,要一路往北走,经过弥鹿川、白崖城,再过了龙首关,就出了洱海坝子,到了汉人的地界。她一路听着马蹄嘚嘚,心在怦怦跳。 到了一处密林子,阿普叫阿姹下马,把马栓在树上。阿姹不解其意,望着东边艳红的日头,“离龙首关还远着呢,咱们走着去吗?” 阿普不说话,把马鞭折起来,别在腰间,弯身钻进林子里。他穿着缯布的对襟黑衫,赤脚套一双草鞋,跟寨子里的娃子没两样。他还不到包头的年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左肩挽着白竹弓,右肩挂着羊皮箭袋,腰里别着弹弓、匕首。他从荷包里抓出一把晒干的香云草塞进嘴里,蹑手蹑脚地拨开荆棘和藤蔓。 阿姹察觉出不对劲,她站住了,“咱们不是去龙首关吗?” 阿普嚼着香云草,“谁说去龙首关了?我来抓蛇。” 阿姹大失所望,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你说话不算数。”她抓起一把藤蔓上的碎叶,扔到阿普头上,算作泄愤,然后转身往东走。 “小心迷路。这林子里可有毒蛇。”阿普吓唬她,见阿姹不敢动了,阿普得意洋洋。他机警的目光四处搜寻,不时瞪阿姹一眼,“我上回是要送你去龙首关的。我给蛇咬得不能动,你见死不救,自己跑了。”他翻了下眼睛,“阿达说,你要是迷路给蛇咬了,要拿鞭子抽我。” 阿姹倔强地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答应我的。” “你不走,我走了啊?”阿普作势往前走了几步,见阿姹一动不动,他只好返回来。知道阿姹的犟,阿普不得已跟她承认,“我也不知道龙首关在哪,咱们俩肯定会迷路。等我长大一点,再送你回去嘛。” 等他长大,那是多久呢?阿姹心里盘算着。她想到萨萨常说的:男人的话,只好信一半。林子里有风,树叶打得“沙沙”响,阿姹缩了下肩膀,妥协说:“那你要说话算数。”努力把靴子从烂泥坑里拔出来。 夜里下过雨,红色的土壤还散发着潮湿闷热的气息。阿姹抬头看,太阳完全被枝叶遮住了,藤蔓丝丝缕缕地垂下来,满眼的绿,像个绿色的蚕茧。有鸟“啾啾”叫着,用红嘴巴啄着叶片上跃动的光斑。阿姹拣了根树杈,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阿普后头。 她问阿普,“阿苏拉则昨天说错话了吗?” 阿普说:“阿达叫他还俗,他不肯。” 阿姹不明白,“他那么喜欢做和尚吗?见不到阿母阿达,还要从早到晚的念经。” 提到阿苏拉则,阿普的面色很凝重,言语也谨慎起来。“我怎么知道?”他用树杈把挡路的藤蔓打得“噼啪”响,有点心烦的样子。 阿姹盯着他的后脖子,那里很洁净,只有一点少年人细碎的头发。阿姹忍不住问:“毕摩给你刺的什么符咒呀?” “不告诉你。” “肯定是乌龟,或是一头猪。” 阿普哼一声,“你就猜吧。” 龙香拨 第2节 他像个灵敏的野猴子,爬上爬下,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把满满一捧的野果子扔在地上,有蒺藜,野草莓,蛇果,五颜六色的。阿普把这些野果子踩得稀烂,酸甜的味道在空气里蒸腾。“蛇最爱吃野果,越毒的蛇越贪吃。” 布置好陷阱,阿普拉了阿姹一把,两人坐在树上等,四只脚在空中晃悠。阿姹穿着阿普的草鞋,她的云头靴早就陷进了烂泥坑。阿姹仰头,晃了晃脑袋,“下雨了?” “笨蛋,那是鸟儿拉尿。” 阿姹皱眉,林子里的光线暗下来,云雾变幻,透明的绿意也浓稠了,清苦的草木气钻进鼻子。她担心地说:“万一把老虎狮子召来,怎么办?” 阿普胸有成竹,把白竹弓握在手里,“我有弓箭,还有刀子。”阿姹正要张嘴,阿普“嘘”一声:“你看。” 有只短尾巴的鹿自林深处走过来,它在野果泥上嗅了嗅,耸了耸耳朵,然后扭过脑袋,把草叶子扯进嘴里。阿普说:“这是麝香鹿,它们最爱吃甘松。等鹿长大,阿达就会派人来割它的香囊,献给皇帝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很不服气的神态。两个人窃窃私语,生怕把鹿惊跑。阿普脑袋一动,左耳上长长的红珊瑚串也甩了甩。他长得更像萨萨,鼻梁挺直,睫毛密密的。发脾气时,眼睛一瞪,很凶狠,高兴起来,那就是张少见的英俊面孔了。不过,在阿姹眼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个爱恶作剧的坏种。 阿普嚼完了香云草,又嚼槟榔,他的荷包里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然而他有一口雪白漂亮的牙齿。阿姹想,等阿普长大了,也会像萨萨一样,在嘴里镶上几颗金牙,作为他乌爨贵族的标志吗?她皱了皱鼻子,脸上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 “别动。”阿普突然低喝,从阿姹的衣襟上捻下来一只蜈蚣,在她眼前晃了晃。阿姹的嫌弃顿时转为惊恐。阿普如获至宝地把蜈蚣装进荷包,“回去放在木呷的被窝里。”他对这种恶作剧乐此不疲。 阿姹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 “小心,”阿普眼尖,见阿姹身体一晃,险些栽下树,他拦腰把阿姹抱住,叫她坐稳了,然后把自己的白竹弓和箭袋挂在树杈上,“你在这等着,别下来。如果看见有猛兽,就射它。” 阿姹看清了,有只脑袋扁扁的碧绿小蛇,在草尖上游了过来,冲着馥郁的果浆吐信子。从阿普紧绷的嗓音来看,这应该是害他昏睡半月的罪魁祸首。阿姹不免紧张起来,好在阿普的动作很轻,他像片叶子飘落在地上,一边解开盘纽,猫着腰靠近陷阱。 黑衫猛然罩了下去,阿普把树杈往泥里一插,蛇被牢牢叉住了脑袋,尾巴拼命扭动起来。阿普飞快掏出匕首,把那个扁扁的碧绿脑袋钉在了地上。 阿姹抓着弓箭跳下树,奔到阿普身边。“它不动了!” 阿普因为紧张,眉毛上还挂着汗。确定蛇被杀死了,他骄傲起来,插着腰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战利品,“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的脚和腿上全是甜腻的果汁,还有飞溅的蛇血,阿普吐出槟榔渣滓,一脸嫌恶,“我要去洗脚。”又钻进了林子里。 阿姹忙跟上去。两人穿过碧绿封闭的大蚕茧,找到一处积满落叶和枯枝的小水潭。阿普把脚踩进去,又掬了捧水,弯腰洗脸。 阿姹在不远处等着,看见阳光自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穿透雾气,打在他低伏的脊梁上,像只白色的矫健的动物……纹身!阿姹想起来,她撒腿跑过去,看清了,毕摩在阿普身上刺了只猛虎,纹样从脊背延伸到后腰,正磨牙凿齿,凛凛迎斗。伤口肿胀,还未结痂,更显得狰狞了。 阿姹说:“你背上有只老虎。” 阿普不以为然,乌爨人本来就信奉波罗密老虎,不仅要纹在身上,还要把波罗皮穿在身上。男人纹身更是成年的象征。阿姹脸上的表情让阿普有点不高兴,他故意冲阿姹呲了下白生生的牙齿,“等你长大了,也要纹,”他眼里闪过一丝恶意,“就纹在脸上。” “我不要!”阿姹跳起来。 两人回到密林深处,阿普打着赤膊,用黑布衫把毒蛇兜起来。阿姹不敢靠近他,“你还要把它拎回家?我听说蛇会寻仇,它的同伙会追到王府去呀。” 阿普满不在乎,“哼,来一个,我剁一个。” 阿姹跟在阿普身后,两人重新上马,“现在回太和城吗?” 阿普说“不回去”,将马缰一拽,阿姹忙抱住阿普,马在山道间小跑了一段,远远瞧见一片雪白的石壁,石壁凹处坐落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他们到了白崖城,传闻阿搓耶曾在此停留,在山涧汲水。 阿苏拉则修行的僧舍就在这里。 阿苏拉则是各罗苏的长子。他自幼不喜欢俗世的繁华,僧舍里连杂役也没有,一领麻布长袍晾在菩提树低垂的枝丫上,像一面白色的旗帜。 麻布袍的主人自屋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是和阿普一样的打扮,赤脚,对襟短衫,长管袴,一匹黑帛包着头。阿苏拉则大概遇到了高兴的事,对两个擅闯佛寺的外人没有斥责,“稀客呀。”他笑眯眯地说,带上了身后的门扇。 阿普打量着僧舍。寺里也没有山门,只有三间土屋,正中供奉阿搓耶,一侧住人,另一侧堆放杂物,简陋得一目了然。相比阿普笃慕的众星捧月,阿苏拉则的生活孤独得让人难受。阿普是很爱阿苏拉则的,但他心里疑窦未消,“你看。”阿普展开布兜,把死蛇摔在地上。 阿苏拉则盯着身首异处的毒蛇,“这是什么?” “听说蛇很聪明,同伙会替它寻找仇家。”阿普把死蛇斩成几段,用脚在院子里踢开,让它在日头下暴晒,他高傲地扬起头,“如果它们敢来,先看看它的下场。” 昨天在各罗苏的王府,他安静地听了半天阿苏拉则的弦子,今天来做这件事,他的脸上则带了一种冷峻轻蔑的神情。阿苏拉则沉默着,阿普收起匕首,他不再理会阿苏拉则,走过去推佛堂的门。 “阿普,”阿苏拉则把阿普叫住了,“我有东西给你。”他转身回房。阿普狐疑地看了阿苏拉则的背影,他没忘记阿姹,拉住她的手,警惕地迈进了阿苏拉则的屋子。 “老虎!”阿姹先惊诧地叫出声。 阿普也站住了脚,他所有的表情瞬间化作兴奋,甩开阿姹的手,阿普奔进屋。阿苏拉则的席子上卧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幼虎,阿苏拉则走近,它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脚背。阿普跪在地上,把手伸出去,“波罗密。” “它受伤了。”阿苏拉则说,“人们在林子里猎虎,它是逃出来的。” 阿普看见幼虎的腿上裹着伤。阿苏拉则认识许多草药,寨子里受伤的人都会慕名来跟他求药方。阿普放了心,幼虎喜欢他身上草木的气息,它颤巍巍地靠近阿普,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阿普渴求地看向阿苏拉则,“我能把它带回太和城吗?” “如果不是它伤还没好,我昨天就把它牵回去给你啦。” “它已经好了,”阿普迫不及待,“我骑了马,可以把它抱在怀里。” 阿苏拉则点头,“你把它抱走吧。” 阿普心花怒放,把搜查佛堂的事情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亲昵地挠了挠白虎的下巴,“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苏拉则端详着阿普,“你知道阿达为什么给你起名叫阿普笃慕吗?” 阿普想了想,“阿普笃慕是乌爨的先祖,他娶了三个妻子,生下六个孩子,就有了爨氏六部。” “没有阿普笃慕,就没有爨氏六部。现在的乌爨还不够强盛,你以后会继承阿达的位子,让乌爨强盛起来。”阿苏拉则的眼神很温和,“你会做一番大事的。” 阿普手指抓着白虎柔软的皮毛,低头不语。 阿苏拉则目光转向阿姹,他面对她,总有种若有所思的样子。阿苏拉则微笑,“还没有恭喜你,阿姹。” 阿姹茫然,“什么?” 阿苏拉则瞟了一眼阿普,挑起眉头,“阿母说,过了桑堪比迈节,就要给你和阿普成婚了,你不知道吗?” 阿姹猛然看向阿普。阿普脸上有些发红,他把白虎抱在怀里,昂首挺胸往外走。到了院子里,他扭头看一眼还在发愣的阿姹,悻悻地把嘴巴一撇,“喂,我要回去了,你不走吗?” 第3章 银苍碧洱(三) 阿姹憋了一路,回到王府,她推开阿普,径直奔向萨萨的院子。 染房里的石碾“辘辘”地来回滚着,萨萨盯着女奴在撮花。白爨女奴的手真灵巧,一撮一卷,白麻布扎成了一串疙瘩花。用背篓从苍山上采的板蓝根,挤出靛汁浓得像墨,把女奴的手腕都染蓝了。廊下织机“咔咔”响成一片,萨萨的表情很愉悦。 原来她最近的和颜悦色是有缘故的。阿姹不做声,只在萨萨窸窣作响的娑罗笼后头打转。萨萨进了屋,弯下腰洗手,见阿姹又转到了跟前,她醒悟了,不动声色地提点她,“阿姹,你十二岁了。阿普比你大一岁,十三了。你们不能再整天疯跑疯玩啦。” 阿姹盯着自己的脚尖,声气微弱地嗫嚅,“我还没长大。” “寨子里的阿米子,都这个年纪,都急着找人家了。”萨萨安慰她,“你到坝子的那一天,段家就和各罗苏家结亲了,现在只是把这事宣布给各部的首领知道。”她擦着手,慢条斯理,“这,不正是你阿母达惹和你阿舅的心愿吗?” 阿姹揪起眉毛,“阿普笃慕对我不好。” “那是小时候,现在不是很好嘛。你们俩这半天又去哪了?”萨萨摸了摸阿姹的脸,她感觉到阿姹的不情愿,声音变得威严了,“阿姹,你的骨头是各罗苏家的,最终要还给各罗苏家。谁说话也没有用。”她端坐着,把茶杯放到一边,“今晚,你把被褥搬去阿普的屋里吧。” 阿姹蜷缩在佛塔顶的舍利堂,两手托腮,没精打采。 这里是她的“秘密营地”。各罗苏的王府背倚苍山,面冲洱海,从舍利堂的小窗望出去,能俯瞰太和城。银苍碧洱,坝子正春尽暑来。 晚风晃动了树枝,檐角下挂的惊鸟铃“叮叮”响。“咿咿呃呃——”那是老毕摩苍老悠长的声音,还有火光飘摇,人们湖边打傩鼓,烧符咒,好驱除阿普身体里的邪祟。 离桑堪比迈节不到半个月,到时各罗苏要告诉整个坝子的首领们,达惹的女儿,嫁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乌爨人把骨头讨回来了。萨萨会叫人解开她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还会给她戴上银流苏,银梳子,穿上订满银泡的绣花衣和百褶裙。那是乌爨阿米子们嫁人的仪式。 … 阿姹憋了一路,回到王府,她推开阿普,径直奔向萨萨的院子。 染房里的石碾“辘辘”地来回滚着,萨萨盯着女奴在撮花白族传统扎染技术。白爨女奴的手真灵巧,一撮一卷,白麻布扎成了一串疙瘩花。用背篓从苍山上采的板蓝根染料,挤出靛汁浓得像墨,把女奴的手腕都染蓝了。廊下织机“咔咔”响成一片,萨萨的表情很愉悦。 原来她最近的和颜悦色是有缘故的。阿姹不做声,只在萨萨窸窣作响的娑罗笼后头打转。萨萨进了屋,弯下腰洗手,见阿姹又转到了跟前,她醒悟了,不动声色地提点她,“阿姹,你十二岁了。阿普比你大一岁,十三了。你们不能再整天疯跑疯玩啦。” 阿姹盯着自己的脚尖,声气微弱地嗫嚅,“我还没长大。” “寨子里的阿米子,都这个年纪,都急着找人家了。”萨萨安慰她,“你到坝子的那一天,段家就和各罗苏家结亲了,现在只是把这事宣布给各部的首领知道。”她擦着手,慢条斯理,“这,不正是你阿母达惹和你阿舅的心愿吗?” 阿姹揪起眉毛,“阿普笃慕对我不好。” “那是小时候,现在不是很好嘛。你们俩这半天又去哪了?”萨萨摸了摸阿姹的脸,她感觉到阿姹的不情愿,声音变得威严了,“阿姹,你的骨头是各罗苏家的,最终要还给各罗苏家。谁说话也没有用。”她端坐着,把茶杯放到一边,“今晚,你把被褥搬去阿普的屋里吧。” 阿姹蜷缩在佛塔顶的舍利堂,两手托腮,没精打采。 这里是她的“秘密营地”。各罗苏的王府背倚苍山,面冲洱海,从舍利堂的小窗望出去,能俯瞰太和城。银苍碧洱,坝子正春尽暑来。 晚风晃动了树枝,檐角下挂的惊鸟铃“叮叮”响。“咿咿呃呃——”那是老毕摩苍老悠长的声音,还有火光飘摇,人们湖边打傩鼓,烧符咒,好驱除阿普身体里的邪祟。 离桑堪比迈节不到半个月,到时各罗苏要告诉整个坝子的首领们,达惹的女儿,嫁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乌爨人把骨头讨回来了。萨萨会叫人解开她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还会给她戴上银流苏,银梳子,穿上订满银泡的绣花衣和百褶裙。那是乌爨阿米子彝族女孩子们嫁人的仪式。 菩萨旁边供着一面金银平脱镜,铜镜里映出阿姹的眼睛和嘴巴,盛着满满的不高兴。 阿姹十二岁了,知道嫁人的意思。她一辈子只能待在坝子,再也回不去段家,看不见达惹和段平。 阿耶阿娘呀,你们真狠心! 阿姹用手背擦去眼泪,把脑袋伸出来点,瞧见两个小朴哨在她的屋外探头探脑,脸上带着鬼笑。她们是萨萨派来,监督阿姹搬被褥的。阿姹闷闷不乐地离开舍利塔。 她挪着步子到了阿普的屋里。阿普不在,只有一盏油灯。他从白崖城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影,准是在跟娃子们炫耀自己的波罗密。 阿姹翻了一通阿普的案头。案上堆得满当当,乱糟糟,有药箭竹弓,斗笠瓢笙,一柄双耳铜腰刀,一方鹦鹉纹金匣。金匣里头盛着阿普的各种“宝贝”,阿姹才掀开一道缝,里头滚出来只死蝎子——阿普前个月大发孝心,满山里掏蝎子,要给各罗苏泡酒喝,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蝎子给关在匣子里闷死了。阿姹撅嘴,丢开金匣。 各罗苏的王府比姚州都督府要奢华。阿普的屋里新设了青罗帷帐,还有泥金屏风,松毛席不见了,榻上的绣褥厚软得像云朵。 兴许阿普也在躲着她。阿姹脑子里浮起这个念头,想到阿普在僧舍别扭的样子,她有些幸灾乐祸,摊开手脚,霸占了这张榻。 绝不给他挪地方! 有人“哐”的撞开门,是阿普的脚步声。阿姹忙闭上眼,等了一会,她没忍住,将眼皮掀开一道缝。阿普才洗过澡,披了短褂,光着胳膊和腿。白虎的皮毛也是湿的,温顺地窝在他怀里。 阿普起先兴冲冲,见状也皱了眉,甚是烦恼。两个人面面相觑,阿普先把头扭开了,他又跑出去一趟,左胳膊下夹着白虎,右胳膊夹一卷松毛席。阿普把松毛席铺在帷帐外的地上。 他隔着屏风告诫阿姹,“你不许打呼噜,也不许磨牙。” 阿姹辩解,“我从不打呼噜,也不磨牙。” 阿普不再搭理她,和白虎在席子上打了一会滚。他不舍得把白虎撵出去,说:“你乖乖的别动。”把腰带一头松松系着白虎的腿,另一头拴在桌腿上,然后鼓起嘴巴,“噗”吹熄了油灯,爬到席子上去睡觉。 水畔的傩鼓早已歇了,万籁俱寂,阿姹不安地动了动,她的耳朵尖,听见飒飒的山风里夹杂着铜锣夜鼓的敲打声,还有人的呼喝,兽的低吼。“你听见声音了吗?”阿姹紧紧抓住被角。 阿普见怪不怪,“是寨子里在抓老虎,要献给皇帝的。” 阿姹说:“你把席子往这边挪一点。” 阿普不肯离他的白虎太远,“帐子里太热了。” 呼喝声震得屋顶都在颤,阿姹掀开帷帐,赤脚跳下地,抱着枕头到了屏风外头。阿普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窗扇半掩,能看见挂在屋檐上的白月亮。阿姹颤声说:“我害怕。”阿普没做声,阿姹把枕头和阿普摆成一排,躺在席子上。 新编的席子还散发着松针的清香。有火把自窗外一晃,又不见了。霜似的月光把阿普的眉毛和眼睛照得很清楚。萨萨说阿普笃慕托生错了,他这张脸原该是个漂亮的阿依妞妞。 阿普嘲笑阿姹,“胆小鬼。” 阿姹轻声反驳,“你是蛮人,纹身绣面的蛮人。” “阿达是蛮人,达惹姑姑也是蛮人啰?”阿普毫不留情揭她的底,“你还吃蛮人的饭,跟蛮人一起睡觉。” 阿姹只好不说话。她听见墙角的白虎气息咻咻,忙又说:“它才打呼噜,它好像只大猫。” 阿普忍不住骂她,“你真笨。大猫能把坏人的脑袋咬掉吗?” 没脑袋的人,岂不是断头鬼?脖子上碗大的疤。阿姹用手捂住耳朵,“你别说啦。” 阿普笑嘻嘻,又说:“胆小鬼。” 他睡觉不安分,一会朝里,一会朝外,一会又在枕头底下捣鼓。松毛席给两个人睡,是有些挤,阿普转过身面朝阿姹,呼出的气都喷在她脑门上。阿姹被他闹得不舒服,“你干什么动来动去?” 阿普又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背疼。” 阿姹睁大了眼睛,他的纹身已经结痂了,乌蓝的线条诡异可怖,布满了整个脊背。阿姹又悄悄往后退了退,快滚到地上了。 半晌,她以为阿普睡着了,阿普突然伸出胳膊,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朱红色的小薄片。对着它沉思了一会,他推了推阿姹,“你看,这上面刻的什么字?” 阿姹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薄片上雕的天马凤鸟纹,字迹细小,她好奇地问:“这是染红的象牙吗?上面刻得好像是个汉字,‘盈’。” “盈,”阿普嘴唇翕动着,“那是什么意思?”他和萨萨一样,不通汉文。 “就是说,装得很满。”阿姹转着眼珠,“或者,有个女人,名字叫做盈。” “胡说八道。”阿普吝啬,不肯再给阿姹多看一眼。他把薄片放回枕头下,嘟囔说:“我讨厌汉人,尤其是汉人的皇帝。” 龙香拨 第3节 阿姹吓唬他,“你如果在姚州说这种话,要被杀头的。” 阿普不屑一顾,“让他来杀我的头,我不怕。兴许有一天,我还杀他的头呢!” 阿姹说:“我也是汉人呀。” 阿普顿了顿,“你不是。”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阿姹,说出的话令阿姹瞬间脸红了,“再过几天,你就要做我的女人了。” “你胡说八道!” 比起阿姹,阿普要镇定多了。他用脑袋枕着手,换成仰面躺着,新愈的伤口被松针磨得麻酥酥作痒。他懒洋洋地说:“以后再也不拿弹弓打你了,也不拿蜈蚣咬你了,也不给你的饭里加料了,行了吧?” 阿姹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不稀罕!” 阿普嗤的笑了一声,“你的牙,还没有吃奶的波罗密锋利。”他们虽然年纪相仿,阿普却比阿姹高出一截了。他想去摸摸她的牙,手伸出去,鬼使神差的,摸到了嘴巴上。她的两片嘴巴是软嘟嘟的。阿普在起初的鲁莽后,很快大起了胆子,他抱住阿姹的脸,两个人嘴巴鼻子撞在一起。 “呸呸呸!”阿姹使劲推开他,窘得说不出话来。 阿普的脸拉了下来,“呸什么?我的嘴又不臭。” 阿姹说:“我最讨厌香云草和槟榔的味道。” “胡说八道。晚上阿母给了我一块西番人的石蜜,明明是甜甜的味道。”他使劲捏住阿姹的两颊,“你张开嘴巴。” 阿姹动弹不得,她才发现他力气真大,脖子和胸膛都是热烘烘的。她警惕地瞪着阿普,拼命闭紧嘴巴,“唔唔”表示拒绝。阿普气急败坏地骂她“笨蛋”,两人僵持了片刻,阿普先卸了劲。他长胳膊长腿,胸膛还很单薄,脊梁骨也是瘦条条的,但一把就将阿姹搂到了怀里。 他揪着阿姹的耳朵,小声说:“我看见木呷和寨子里的阿米子,就是那样,舔嘴巴。” “呸呸呸!”阿姹抢过自己的枕头,跑回了屏风背后。 日头红艳,萨萨领着一群小朴哨,款款地走过游廊。经过阿普的屋子,房门还是闭的,她用指尖在嘴边嘘一声,轻轻掀开窗扇,瞧见一对人儿四仰八叉地在榻上睡着,阿姹的脚架在阿普的肚子上,阿普的手攥着阿姹的辫梢,呼噜声此起彼伏。 萨萨捂着嘴笑,惊动了窗根下的白虎,它低低一声咆哮,对萨萨亮了亮利齿。“哟,”萨萨吓一跳,“这畜生。”她拍着胸口,急急地走了。 萨萨把这事当成笑话告诉各罗苏,并放出话,叫整个坝子的吐蕃行商、汉民工匠,都把他们最得意的物件送进府来,她要仔细挑一挑。萨萨对阿姹不是完全满意,但张罗起婚事来,她很兴致勃勃。各罗苏和清平官南诏宰相议完事,被萨萨叫住了。 “写一封信,给姚州都督府,不然怕达惹怪我们不周到哩。”萨萨提起达惹,腔调总有些尖锐。 各罗苏对婚事并没有萨萨那样看重——仪式而已嘛。他有自己的盘算,暂时还瞒着萨萨。他含糊地说:“达惹知道,知道。” 萨萨多疑地瞟一眼各罗苏,但她从不在外人跟前揭穿他。反正达惹也并不是她在乎的,提起达惹,只是为了引出后头的话,“不要报个信儿给皇帝吗?” 清平官尹节曾在汉地做过官,最通礼仪,他附和说:“于礼,王公子女嫁娶,的确该上表请奏。” 各罗苏不以为然,“天高皇帝远,阿普笃慕也只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小子,何必麻烦?” 萨萨没有忍住,“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该提醒皇帝,要封他当世子了。” “封了世子,没准要召他进京宿卫做质子,你也愿意?” 阿苏拉则离群索居,跟阿母阿达已经不亲近了,还要把阿普送给皇帝当官,萨萨才不愿意。 各罗苏觉得萨萨最近的动静有些太大了,又叮嘱她,“那些行商和工匠,也不要叫他们随便在府里走来走去。”他扭过头跟尹节说:“唉,女人和下人嘴不严,就算有铁门闩,也不顶用。” 萨萨倏的拉下脸。 第4章 银苍碧洱(四) 尹节在廊下走。议事厅隔壁是书屋,屋门半掩。门口的菩提树梢上挂着一把老黄杨弹弓,叶子层层叠叠的,连片鸟毛不见。 怪不得鸦雀无声。准是遭了阿普笃慕的劫。 阿普又在捣什么鬼?尹节放轻脚步,推开屋门——他本意是要佯作发怒,猛地呵斥阿普一声,却看见阿姹,正老老实实地伏在案前。 阿姹略显惊慌地抬起头来,眨一眨眼睛,叫他:“尹师傅?” 这声师傅叫得尹节好心虚。他名义上是阿普笃慕的师傅,各罗苏特地腾了这件书屋,叫他教阿普汉文和礼仪,两年间阿普拿笔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数的过来。尹节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普又跑了?”尹节皱着眉,见阿姹的案头堆了一摞卷轴和册子,“你在做什么?” “我在学写字。” 尹节拿起两本书册,一部郑笺,一部字林。他又往阿姹的笔下一睃,缓和了脸色。阿姹的字迹很工整。萨萨得到汉文的佛经,都是交给阿姹去抄的。 尹节抱着弥补的心理,吩咐阿姹,“你再写一篇字给我看。” 阿姹答声是,用笔管抵着下颏,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尹节温声道:“不要着急,想好了再下笔。” 他把门扇打开,叫屋子里照得更亮些。阿普不来,这屋子倒是个能安静读书的地方。 在书橱前徜徉了一会,转身再看,阿姹手指扣弄着笔管上的红漆,心思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尹节一哂,心想:也不比阿普强很多。他有些不耐烦。 阿姹忽然将尹节一瞥,她很会察言观色,“尹师傅,你是不是想吃茶?我有桑果,请你吃。” 案头还有一只紫檀匣子,一领织金袋子,袋子里盛了满满的紫红桑葚,尹节道声多谢,挽起袖子,捻了桑葚放在嘴里。桑葚是刚摘的,酸甜多汁,尹节吃完了桑葚,意犹未尽,待要伸手去掀开匣子,阿姹动作更快,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挪到另一头,淡绯色的信笺也往远处移了移。 尹节低头一瞧,自己两手被桑果的汁染得通红,他顿时醒悟,阿姹是怕桑葚的汁染了她的匣子和信笺。她那一沓新制的花笺,纤薄致密,又有松绿鹅黄色,花鸟人物纹,还薰了香气。 尹节挓挲着两手,欣赏着她的花笺,说… 尹节在廊下走。议事厅隔壁是书屋,屋门半掩。门口的菩提树梢上挂着一把老黄杨弹弓,叶子层层叠叠的,连片鸟毛不见。 怪不得鸦雀无声。准是遭了阿普笃慕的劫。 阿普又在捣什么鬼?尹节放轻脚步,推开屋门——他本意是要佯作发怒,猛地呵斥阿普一声,却看见阿姹,正老老实实地伏在案前。 阿姹略显惊慌地抬起头来,眨一眨眼睛,叫他:“尹师傅?” 这声师傅叫得尹节好心虚。他名义上是阿普笃慕的师傅,各罗苏特地腾了这件书屋,叫他教阿普汉文和礼仪,两年间阿普拿笔的次数,十个指头也数的过来。尹节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普又跑了?”尹节皱着眉,见阿姹的案头堆了一摞卷轴和册子,“你在做什么?” “我在学写字。” 尹节拿起两本书册,一部郑笺,一部字林。他又往阿姹的笔下一睃,缓和了脸色。阿姹的字迹很工整。萨萨得到汉文的佛经,都是交给阿姹去抄的。 尹节抱着弥补的心理,吩咐阿姹,“你再写一篇字给我看。” 阿姹答声是,用笔管抵着下颏,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尹节温声道:“不要着急,想好了再下笔。” 他把门扇打开,叫屋子里照得更亮些。阿普不来,这屋子倒是个能安静读书的地方。 在书橱前徜徉了一会,转身再看,阿姹手指扣弄着笔管上的红漆,心思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尹节一哂,心想:也不比阿普强很多。他有些不耐烦。 阿姹忽然将尹节一瞥,她很会察言观色,“尹师傅,你是不是想吃茶?我有桑果,请你吃。” 案头还有一只紫檀匣子,一领织金袋子,袋子里盛了满满的紫红桑葚,尹节道声多谢,挽起袖子,捻了桑葚放在嘴里。桑葚是刚摘的,酸甜多汁,尹节吃完了桑葚,意犹未尽,待要伸手去掀开匣子,阿姹动作更快,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挪到另一头,淡绯色的信笺也往远处移了移。 尹节低头一瞧,自己两手被桑果的汁染得通红,他顿时醒悟,阿姹是怕桑葚的汁染了她的匣子和信笺。她那一沓新制的花笺,纤薄致密,又有松绿鹅黄色,花鸟人物纹,还薰了香气。 尹节挓挲着两手,欣赏着她的花笺,说:“这纸来得不易呀。” 阿姹粲然一笑,“尹师傅,你也喜欢这些纸吗?没有什么难的,舅母给了我一大摞。”她放下笔,把余下的花笺叠起来,放在尹节手边,“这些送给你去写信。舅舅还有一支兔子毛的诸葛笔,我也讨来给你。” 尹节忙擦一擦手,厚着脸皮将信笺生受了,“毛笔不必了,不必。”他哪堪如此殷勤,耐下性子,看着阿姹挺身端坐,落笔写了“江南”二字,尹节心想:好没来由的两个字,便问:“你这是写诗,还是写信?” 阿姹道:“尹师傅,以前汉人有首诗,说:两个好友,一人在北地,一人在江南,江南的人思念好友,就送枝梅花给他。诗里有一句:江南无所有,送君一枝梅——你读没读过这首诗?” “难道不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前头还有一句:‘折花逢役使,寄与陇头人。’陆凯的《赠范晔诗》,可对?” 阿姹喜出望外,急忙点头,“不错,尹师傅,你真是满腹诗书。”她毫不犹豫,将一首诗誊抄在花笺上,最后一句,则写作“聊赠一匣梅”。细细吹干,再塞进封皮。封皮翻过来,上头早已写好了“皇甫公佶钧鉴”一行字。 尹节疑惑,“这是?” 阿姹说:“我有个姑母,住在京师。我要写信跟她问安。小时候她常教我念这首诗,我写给她,她就知道我没有忘记她。可惜这个时节梅花已经落了,匣子里是我用石蜜腌的青梅,雕了花,送给她尝一尝。” 府里的白爨女奴最善制雕梅,千里迢迢送去京师,虽然麻烦,小女儿一片赤诚,倒也无可指摘。不过,“这皇甫佶又是谁?” 阿姹不慌不忙,“我姑母的夫家姓皇甫,汉人做官的规矩很大,女人如果和外头通信,会被言官们说坏话。所以我写皇甫公收,而佶是我姑母的本名,府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匣梅子是送给姑母的。”阿姹紧紧抱着匣子,珍宝似的,“尹师傅,你常用官驿传信,能帮我把梅子和信送到皇甫家吗?” 尹节略一思索,“你姑母的夫家,是梁国公皇甫府?” 阿姹面露迷惑,“我只知道姑父叫做皇甫达奚。” 尹节把信放回匣子上,摇头道:“我们的官驿只用来传递公文。普通的人家也就帮你寄了,梁国公是何等的门第?他是汉人宰相,我们是乌爨国主,私下通信,恐怕于他也不便。你这梅子还是自己吃了吧。” 阿姹眼里涌现失望,“我这信和匣子,随便给他们查验,也不行吗?” 尹节说:“倘若要寄,还得骠信点头才可行。” 阿姹央求道:“舅舅太忙啦,等他想起了,我的雕梅也成梅干了。”尹节生怕麻烦,只是摇头,阿姹牙齿轻咬着下唇,乌黑的两丸眸子透着不甘,她忽道:“尹师傅,乌爨臣服了汉人的皇帝,舅舅年年都要献奇珍异兽给皇帝,正所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又所谓‘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别人的桑葚,应该感念别人的好意。你难道没有读过毛诗吗?” 尹节讶然失笑,“毛诗你读得很熟呀。” 阿姹咄咄逼人,“你如果不帮我寄,我还要告诉舅舅,阿普笃慕一个汉字也不认识!” 尹节汗颜,那一沓花笺还在怀里,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这阿姹心眼如此多,比阿普还要可恶。只好将信和匣子接过来,又撇清道:“此去京师,路途也有一月之遥,到皇甫夫人手里,雕梅变成梅干,你可不要怪我哟。” 阿姹轻哼一声,“变成梅干也不怕,还可以泡酒。但如果皇甫佶没有回信给我,那一定是你怕麻烦,私吞了我的雕梅,销毁了我的信。到时候我还要告诉舅舅……” “行了行了,”尹节往窗外一望,“阿普笃慕来了。” 外头一阵风似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哨声,菩提树枝仿佛遭了暴雨,猛地一甩。阿姹脑袋自门缝间探出去,见阿普手里抓着老黄杨弹弓,紧追着白虎,身影在院门处一跃,便不见了。 好险。阿姹轻舒口气。 尹节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把信收进怀里,尹节不经意道:“阿姹这样有孝心,怎么不见你跟段都督夫妇问安?” 阿姹的嘴巴很紧,从不在萨萨跟前提起段平和达惹。回到案前,她拾起笔,忍不住道:“我阿爷阿娘忘记我了。” 尹节笑道:“天下怎么会有忘记儿女的爷娘?” 阿姹垂下眼眸,那里是难掩的黯然——三年间她写了无数封信,偷偷托木呷那些娃子们送出龙首关,却都石沉大海。 段平和达惹把她送给了乌爨人,不打算再要回去了。 还不到桑堪比迈节的正日,寨子里已经欢腾起来了。娃子们整日扒拉阿普的耳朵,同他说悄悄话,之后阿普就从早到晚地不见踪影。 阿姹不在乎桑堪比迈节,她每日扳着指头,估摸自己的信走到了哪里。不过那些热闹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据说有人自昆川的寨子来,怀里抱着一只遍体雪白的孔雀,喊价要卖一百匹缯布。还有大胡子的波斯商人骑着骆驼,头上蹲着一只猴。那猴子神通广大,像人一般穿靴戴帽,执鞭策马,还会演参军戏。 阿普听说有会演参军戏的猴子,心里仿佛猫爪子在挠。翌日一睁眼就往马厩跑。 萨萨在门口把阿普堵住了。“眼看要正式结婚了,还跟娃子们野个没有完?” 结婚,不过是男女睡在一起。阿普这些日子和阿姹在同一张榻上,已经习惯了。在他看来,就算正式结婚,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他脑筋一转,说:“我要和阿姹去看阿苏拉则。阿苏拉则在要去节上诵经。” 后天是桑堪比迈节的正日,萨萨也打算去听阿苏拉则诵经。想到大儿子,萨萨脸上便洋溢起微笑,她宽宏地点了头,“天黑前回来。” 阿姹只来得及抓起一顶斗笠,就被阿普拽出了门。 阿姹和阿普骑马,木吉牵白虎,其余的娃子们列队跟上,各个背弓挎刀,威风凛凛。 阿姹掀起斗笠仰头看,天瓦蓝瓦蓝的,染坊里最老的女奴也染不出这样匀净的颜色。他们沿着洱河畔,河面上漂浮着水牛的大弯角,有只蓝眼圈、红肚子、白尾巴的水稚停在鸡头米的嫩叶芽上,“嘘!白尾梢红稚。”阿普吐出嘴里欢叫的柳叶,从腰间摸出弹弓。 白虎被木吉悄悄松了缰绳,猛地往水里一扑,红稚惊飞了。 “你这蠢东西。”阿普扬起鞭子,作势要抽木吉。 娃子们却突然欢呼起来,“大象!崇圣寺的大象!”阿普和阿姹忙扭头看,隔着无边的稻田,四只批毡戴彩的白象,被寺僧赶着往前走。山脚的晨雾未散,象群好像走进了云里去。“快去看白象舞!”娃子们一窝蜂地撒腿跑起来。 到了阳苴咩城,阿普却大失所望。满眼只是挤挤挨挨的人脑袋,象舞去年就看过了,白孔雀也不稀奇,金圭寺门口拴着一头老骆驼,“木呷,演参军戏的猴子呢?” 木吉告诉阿普:木呷在寨子里睡大觉,他说猴戏看够了,晚上要去绕三灵。 阿普只能把气撒在木吉身上,“找不到大胡子的波斯人,我就揍你。” 木吉率领娃子们,东张西望地挤进人群。阿姹和阿普下了马,白虎在菩提树下打起了呼噜,阿姹搂住它的脖子,把脸蹭在柔软厚密的皮毛上。 阿姹的脸也是白的,又白又滑,像新剥的鸡头米。她也在眯着眼打盹,翘着红嘴巴。阿普想起从自己弹弓下溜走的红雉。 他使劲捏住阿姹的鼻子,阿姹的脑袋左右甩了甩。“喂!”她朦胧的眼睛渐渐瞪圆了。 “还有两天,你就要做我的女人了。”阿普故意慢吞吞地说,知道这话准会把阿姹惹恼。 果然阿姹的脸又憋红了,她瞪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愤愤地把头扭到一边。 阿普哈哈大笑,抓着波罗密的两只耳朵玩。有许多人跑来看白色的波罗密,甚至愿意开出比白孔雀更高的价。阿普冷冷地拒绝了,心里实在很得意。 龙香拨 第4节 第5章 银苍碧洱(五) 木吉回来,告诉阿普,有个汉人的大官也到了阳苴咩,大胡子的波斯人被叫走了,单给汉官的女人和儿子演猴戏。 阿普不高兴,“他是个什么狗官?” 木吉茫然摇头,“只知道姓张。”他将手一指,阿普看见神祠周围把守了汉人的兵,手里握着明晃晃的戟和槊。姓张的汉官把神祠当成了自己的行帐,里头正在演参军戏,一阵锣鼓“哐啷啷”,在墙里敲得热闹。 阿普在神祠外不甘心地张望。 “阿苏拉则来了!” 黑色的人流上了山,开始往金圭寺里涌,几十个娃子们像雨点落入了洱海,转眼都不见了。阿普只好紧紧拽着白虎的颈绳,和阿姹手拉手进山寺。 寺里到处结的彩绢,殿前的台子上堆着三宝,黄卷赤轴、五色舍利,还有萨萨送来的新铸佛像,连后山的石壁都被洗得洁净润泽。白虎不慎被浇了一身的浴佛香汤,它不耐烦地晃晃脑袋,打了个轻微的喷嚏。 “嘘。”阿普安抚着躁动的白虎,阿姹则努力踮着脚,想要看清诵经台上的阿苏拉则。 上回见的阿苏拉则,椎髻跣足,是个和气随意的乌蛮青年。诵经台上,他披了艳丽的氆氌,坠着耳串和璎珞,手里一串摩尼宝珠,在缭绕的烟雾中,气势冷傲得陌生。他的声音不高,可刚一张嘴,底下就安静了。人们敬畏地仰望着阿苏拉则,聆听他口中的字句,比对骠信还要虔诚。 阿普盯着台上的阿苏拉则,心不在焉。 没一会,他也觉得无聊起来。阿姹皱着眉,被晒得脸颊通红,她抱怨说:“好热呀。”阿普精神一振,“咱们走!”二人挤出金圭寺,来到神祠外,锣鼓已经停了,菩提树荫遮着神祠的院子,有想要进神祠参拜的乌爨百姓,才一走近,就被执戟的汉人守兵呵斥着驱离。 “这是乌爨人的地方。”阿普握住了腰里的双耳刀,眸子里有怒火。 “快看,波斯人的骆驼不见了。”阿姹的目光在街市上逡巡,她忙拽了拽阿普的袖子。 阿普的心思早不在猴戏上了,他沉着脸,刚上前一步,神祠的门突然大开,有团褐影跌跌撞撞地滚出来了。阿普以为也是个寨子里的娃子,可汉人守兵揪着衣领把那个瘦身躯拎起来,他和阿姹都… 木吉回来,告诉阿普,有个汉人的大官也到了阳苴咩,大胡子的波斯人被叫走了,单给汉官的女人和儿子演猴戏。 阿普不高兴,“他是个什么狗官?” 木吉茫然摇头,“只知道姓张。”他将手一指,阿普看见神祠周围把守了汉人的兵,手里握着明晃晃的戟和槊。姓张的汉官把神祠当成了自己的行帐,里头正在演参军戏,一阵锣鼓“哐啷啷”,在墙里敲得热闹。 阿普在神祠外不甘心地张望。 “阿苏拉则来了!” 黑色的人流上了山,开始往金圭寺里涌,几十个娃子们像雨点落入了洱海,转眼都不见了。阿普只好紧紧拽着白虎的颈绳,和阿姹手拉手进山寺。 寺里到处结的彩绢,殿前的台子上堆着三宝,黄卷赤轴、五色舍利,还有萨萨送来的新铸佛像,连后山的石壁都被洗得洁净润泽。白虎不慎被浇了一身的浴佛香汤,它不耐烦地晃晃脑袋,打了个轻微的喷嚏。 “嘘。”阿普安抚着躁动的白虎,阿姹则努力踮着脚,想要看清诵经台上的阿苏拉则。 上回见的阿苏拉则,椎髻跣足,是个和气随意的乌蛮青年。诵经台上,他披了艳丽的氆氌,坠着耳串和璎珞,手里一串摩尼宝珠,在缭绕的烟雾中,气势冷傲得陌生。他的声音不高,可刚一张嘴,底下就安静了。人们敬畏地仰望着阿苏拉则,聆听他口中的字句,比对骠信还要虔诚。 阿普盯着台上的阿苏拉则,心不在焉。 没一会,他也觉得无聊起来。阿姹皱着眉,被晒得脸颊通红,她抱怨说:“好热呀。”阿普精神一振,“咱们走!”二人挤出金圭寺,来到神祠外,锣鼓已经停了,菩提树荫遮着神祠的院子,有想要进神祠参拜的乌爨百姓,才一走近,就被执戟的汉人守兵呵斥着驱离。 “这是乌爨人的地方。”阿普握住了腰里的双耳刀,眸子里有怒火。 “快看,波斯人的骆驼不见了。”阿姹的目光在街市上逡巡,她忙拽了拽阿普的袖子。 阿普的心思早不在猴戏上了,他沉着脸,刚上前一步,神祠的门突然大开,有团褐影跌跌撞撞地滚出来了。阿普以为也是个寨子里的娃子,可汉人守兵揪着衣领把那个瘦身躯拎起来,他和阿姹都看见了一颗剃干净的脑袋,是附近寺里的沙弥,大概也偷溜出来看猴戏。 “鬼鬼祟祟,滚!”守兵抬手给了沙弥一个耳光。 突然涌出的鼻血让沙弥有点懵,遇到路人好奇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双手慌忙捂住脸,一转身,撞到了阿苏拉则的胸前。 阿苏拉则已经诵完了经,被乌爨人簇拥着,像被星星围绕的月亮。阿苏拉则的脸色霎时难看了,人声静下来,他用捻着摩尼宝珠的那只手,一拳揍在汉人守兵的脸上。人们没有想到文雅的阿苏拉则有那么大的力气,守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混着血吐出一颗牙。 “在乌爨人的地方撒野。”他用清晰的汉话,对那守兵一字一句说:“你死后,要下幽冥地狱。” 人们不解其意,但被他脸上那威严冷漠的表情所震慑,忙低头默念阿搓耶洪名。阿苏拉则的口中吐出这句恶毒的诅咒后,手掌落在沙弥的肩膀上。沙弥早被吓傻了,把脑袋埋在阿苏拉则艳丽的氆氌里,阿姹看见他弯曲的脖子,阿米子似的细骨伶仃——好像个鸬鹚呀,她心想。 阿苏拉则把沙弥领走了。街市很快被新涌入的人群占领了,人海又成了彩色的,伴着芦笙和竹笛的声浪,这是绕三灵的男女在打歌。天还没黑,他们已经绕过了圣源寺、崇圣寺,要往金圭寺来了。 阿普看见了木呷,他也挤在打歌的人群中,冲着阿普和阿姹咧嘴笑。有两个漂亮的阿米子来拉阿普的手,阿普躲开了,他难得地脸上有些红。阿姹还想凑会热闹,被阿普拖走了。 “打歌有什么意思?”阿普在各个竹棚底下转了一圈,看见了昆仑奴牵的犀牛,真腊人捧的琉璃船,等到日头偏西,波斯人再没回来,阿普很扫兴,推着阿姹上了马,自己牵着白虎,离开了金圭寺。 到了半山腰,阿姹“吁”一声,勒住了马缰,探身俯瞰,“看呀,那个姓张的官儿也下山了。” 满山披着密密的绿叶,阿普望不见人影,阿姹拉他上马,叫他看叶片间晃动的红缨,“那不是刚才守兵拴在戟头上的吗?还有朱漆团扇和红罗伞。尹师傅说,汉人四品以上的官才能用团扇和罗伞。” 阿普抓出荷包里的小闷笛,放在阿姹手里,敏捷地跳下马,“你在这盯着,看见他要过河,就吹笛子。” 小闷笛的哨子是用野蛾子茧做的,阿姹不大情愿地答应。木吉和木呷也赶来了,阿普带领一群娃子,悄悄摸进林子。 日暮时山间起了岚气,阿普抄小路,埋伏在山间,瞧不见周围的动静,正等得心焦,听见一声尖细的嘀响。有人在吹竹叶。 不是笛子吗?阿普拿不定主意,又听见两声锐鸣。 是阿姹!阿普轻拍一下白虎,压低声说“去”,枝叶猛地一摇,窜出一群持刀握弓、瞪眼怒吼的乌蛮娃子。那汉官倒也经过些风浪,立时勒住马缰,喝道:“迎敌!”被兜头扔了一包软软的物事,掀开一看,毒蛇毒虫满手乱爬,背后老虎扑进了轿帘里,妇孺吓得一声惨叫。娃子们一起上手,抬猪似的,把跌下马的汉官丢进了洱河。 阿普回头一看,随从们早四散而逃,戟槊和伞扇扔了满道,阿普指挥木吉和木呷把罗伞和团扇也丢进洱河,“叫他到龙宫里耍官威去!” 阿姹骑着马赶到芦苇荡,见残霞夕照,阿普和娃子们插着腰,得意哄笑,身后洱河上好像浮了一层碎金子。阿姹问:“那个官呢?” “给人从水里捞出来,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段平是姚州都督,奉旨羁縻南蛮诸州,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会治段平的罪吗?阿姹忽然有点后悔,她恹恹地说:“我要回去了。” 阿普正兴高采烈,说:“你自己回去吧。”一群娃子们已经脱光身子,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水里。阿姹扭过脸,正要调转马头,阿普忽道:“等等。”他叫阿姹弯下腰,从她的辫子上摘下一朵火红的凤凰花。 “这是谁插在你头上的?” 阿姹摇头,“我也不知道。” 阿普回想了一下,在打歌的时候,木呷围着阿姹转了几个圈,“准是木呷。”他用余光看了木呷一眼,后者正对着阿姹挤眉弄眼,“你真是笨蛋。”阿普莫名发了火,把凤凰花丢在芦苇丛,转身往洱河里去了。 阿姹心里在琢磨着段平的事,这让她对阿普也产生了一点怨气。她对着阿普的背影瞪了一眼,挥舞着马鞭,独自回去了。 晚上阿普挨了各罗苏的一顿鞭子。 萨萨想知道究竟,让小朴哨来叫阿姹。阿姹忙把油灯吹灭,对着窗外说:“我睡啦。”听见小朴哨的脚步声离开了,阿姹一翻身坐起来。 这些日子她总躲着萨萨。阿姹不怕阿普和各罗苏,可是萨萨的一双眼睛太精明,阿姹有点怕她。 阿姹趁着月光,靸上鞋子,来到洱河畔。这时的洱河又像洒了银霜,芦苇荡里窸窸窣窣的,那是绕三灵时看对眼的男女在说悄悄话。火把点点的光蜿蜒往山下来了,阿姹迎上去,只望见了在篝火前翻跟头的木吉,她问:“木呷在哪?” “白天阿普和木呷在河里打架了。”木吉望着阿姹,“木呷正在家里挨阿达的揍。” 阿姹捏住了手里的信。她疑心尹节会食言,打算托木呷再替她送一封信去京师。她知道木呷会替她保密,而木吉就说不准了,木吉根本是阿普笃慕的跟屁虫。 阿姹没精打采地回府,进了屋,把信藏到匣子里,她绕到屏风后,正要爬上榻,却摸到了一双脚。是阿普在榻上睡着了。 阿姹推他一把,“你下来,我要在榻上睡!” 原来阿普醒着。他低哼一声,口气也很冲,“你滚开。” 阿姹闷不吭声,抱住阿普的腿就往地上拖,两人在黑暗里推搡了几把,阿姹骑到阿普的身上,要去咬他的耳朵,被阿普一把掀翻,脑袋朝下,栽到了地上。 半晌没声,阿普慌了神,忙跳下地,在外面点亮了油灯,他擎着灯台跑到榻前一看,阿姹脑门上鼓起了一个肿包。她怒视着他,两滴大眼泪珠子唰的滚到了下巴颏。 “你先咬我的。”阿普脸上有点不安,嘴巴却很硬。他把油灯放在一旁,径自爬到榻上去睡觉,还故意发出呼噜声。而身后的阿姹一点动静也没有,阿普不禁坐起身一看,阿姹还坐在地上发愣,不时用手背抹一把眼睛。 阿普也下了榻,盘腿坐在地上。灯光黄融融的,四目相对,里头都盛着烦恼。 阿普抓了下脑袋,说:“阿达说,我今天闯了祸。那个姓张的官是云南太守。” 阿普打着赤膊,阿姹看见了他被鞭子抽的红痕,各罗苏手下一点没留情,他的刺青才愈合,背上又横一道竖一道的肿了起来。而阿姹额头上蹭破了一点油皮,火辣辣的疼。她觉得有点解气,只是脸色还很臭,“云南太守,也没有你阿达官大呀。” “反正汉人都不讲理。” “你也一样,说话不算话。”阿姹睨他一眼。 趁阿普不备,阿姹飞快起身上榻,占了一大半的地盘。阿普只好趴在榻边上,两手托腮,他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跟阿姹说实话,“你那么想回姚州吗?” 阿姹点头,“我想回去跟阿耶阿娘一起过。”怕阿普不快,她忙补充了一句,“你如果想跟我玩,也可以来姚州找我。” “我不想去姚州。” 阿普果然拧起了乌黑的眉,“你如果走了,我就没有女人了,木呷他们会笑话我的。” “阿普笃慕可以娶三个妻子嘛。今天绕三灵的时候,有好几个阿米子想要把花塞给你。” 阿普把脑袋枕在胳膊上,脸扭向另一边,隔了一会,才闷声说:“我不想要娶三个。” 阿姹绞尽脑汁,还想要说动他,“张太守一定认识我阿耶。如果他去皇帝跟前告状,我叫我阿耶替你们乌爨人说话。” 阿普想起了刚才挨的那顿鞭子。 阿普从不违逆各罗苏,但各罗苏对汉人皇帝称臣,让阿普心里很不服气。挨了第一鞭,阿普就说:以前乌爨势弱,只能受汉人欺压。现在六部已经统一,汉人在和西番打仗,阿达为什么不趁机夺取戎州、巂州和蜀郡,把汉人赶出剑南,从此划泸水而治?难道要等汉人和西番打完仗,再回过头来灭爨氏吗? 各罗苏叫他住口,狠狠地抽了阿普许多鞭,然后告诉他:这种话,心里想可以,不要说出来。 阿普的脑子里反复响着各罗苏的话。他问阿姹:“如果汉人和乌爨人打仗,你阿达要帮哪边?” 阿姹答不上来,达惹是乌爨人,难道段平和达惹要打起来?她想了半晌,“我阿娘兴许会听阿耶的。” “那你也要听我的。” “我不要听你的。” 阿普威胁说:“你不听我的,我就咬你。” 阿姹也瞪着眼睛,“我先咬你。” 阿姹到太和城三年,还不改姚州的习惯,睡觉时穿着红绫衫,绿绢袴,脚上穿着雪白的丝袜,更像洱河里长的刺菱角,隔着衣裳都扎肉,剥了皮,露出鲜嫩的肉,那才好吃。 阿普扑哧一声笑了。他撑起胳膊凑过来,俯下的脸离阿姹只有咫尺,殷红的珊瑚珠串擦过阿姹的嘴唇。“我把你剥了皮,吃到肚子里。” 阿姹恶狠狠的,“我到你肚子里,就咬你的肠子,钻你的心。” 阿普给她说得身上都痒起来,好像真有虫子钻进了肠子里。他牢牢箍住阿姹的两只胳膊,叫她不能动弹,他要给她脸上留个牙印。“我要咬你啦。”他故意亮出牙齿,碰到阿姹脑门上的肿包,手劲又轻了。他对着阿姹的耳朵眼,小声说:“你别找木呷了。我不高兴你找他。” 阿姹心想:你也叫我不高兴,可我的不高兴只能藏在心里。 第6章 银苍碧洱(六) 各罗苏和萨萨在房里提起了达惹,他把姚州的事情跟萨萨和盘托出。 各罗苏说:“达惹想把阿姹领走。” 换做以前,萨萨会毫不犹豫地叫阿姹走。可喜讯已经在族里宣布了,新娘没了,只会让各罗苏在族人跟前丢脸。萨萨说:“她带着阿姹,又能去哪儿啊?汉人的势力那样大。” “她为了段平的事,恨上我了。” “为了段家,也该把阿姹留在乌爨。”萨萨不满,“既然三年前下定决心送了来,现在为什么又要后悔呢?” 各罗苏叹气,“达惹毕竟是我的妹子。” “阿普笃慕是你的儿子。”萨萨冷脸,“阿普跟阿姹分不开,你想叫他也变成阿苏拉则吗?” 到了桑堪比迈节的正日,阿普笃慕却不得闲了。各罗苏说他整日跟娃子们漫山遍野的乱窜,简直没有体统,叫他去了骠信羽仪长的帐下,做了一名羽仪卫。 天还灰蒙蒙的,阿普就翻身起来,去羽仪营里练骑射了。 阿姹看见他的枕头歪斜着躺在地上,被褥里露出一角朱红,是刻了“盈”字的牙红拨镂拨,被阿普藏在枕头底下,神神秘秘的。 趁阿普不在,阿姹把拨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 拨弦子用的。是寨子里的阿米子悄悄送给他的吗? 呵,男人……阿姹想到萨萨的口头禅,还有脸上常露出的那种似嘲讽又似幽怨的表情,她撇嘴,把拨片丢到一旁。 木呷和木吉的阿达是大军将,两人也进了羽仪营,没了娃子们的竹哨声,王府里仿佛突然冷清了。阿姹把写给皇甫佶的信投进火塘,百无聊赖地到了舍利塔。她写了一会字,然后放下笔,微微偏过脸,对着铜镜挽起发辫,把佛前贡的一把蓝花楹别在头发里。 花瓶是越窑烧的青瓷,内里刻了汉人的歌词。舍利塔上没人,阿姹的嗓音又清又脆,她随意地唱,“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塔下脚步窸窣,有人“咦”一声。 汉人奴隶都在仓舍里住,府里没人懂汉话。阿姹忙回转身,扶住窗框往下看。 王府来了吐蕃人。 一看就是从雪原来的,氆氇外头还披着毡,头上带… 各罗苏和萨萨在房里提起了达惹,他把姚州的事情跟萨萨和盘托出。 各罗苏说:“达惹想把阿姹领走。” 换做以前,萨萨会毫不犹豫地叫阿姹走。可喜讯已经在族里宣布了,新娘没了,只会让各罗苏在族人跟前丢脸。萨萨说:“她带着阿姹,又能去哪儿啊?汉人的势力那样大。” “她为了段平的事,恨上我了。” “为了段家,也该把阿姹留在乌爨。”萨萨不满,“既然三年前下定决心送了来,现在为什么又要后悔呢?” 各罗苏叹气,“达惹毕竟是我的妹子。” “阿普笃慕是你的儿子。”萨萨冷脸,“阿普跟阿姹分不开,你想叫他也变成阿苏拉则吗?” 到了桑堪比迈节的正日,阿普笃慕却不得闲了。各罗苏说他整日跟娃子们漫山遍野的乱窜,简直没有体统,叫他去了骠信羽仪长的帐下,做了一名羽仪卫。 天还灰蒙蒙的,阿普就翻身起来,去羽仪营里练骑射了。 阿姹看见他的枕头歪斜着躺在地上,被褥里露出一角朱红,是刻了“盈”字的牙红拨镂拨,被阿普藏在枕头底下,神神秘秘的。 趁阿普不在,阿姹把拨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 拨弦子用的。是寨子里的阿米子悄悄送给他的吗? 呵,男人……阿姹想到萨萨的口头禅,还有脸上常露出的那种似嘲讽又似幽怨的表情,她撇嘴,把拨片丢到一旁。 木呷和木吉的阿达是大军将,两人也进了羽仪营,没了娃子们的竹哨声,王府里仿佛突然冷清了。阿姹把写给皇甫佶的信投进火塘,百无聊赖地到了舍利塔。她写了一会字,然后放下笔,微微偏过脸,对着铜镜挽起发辫,把佛前贡的一把蓝花楹别在头发里。 花瓶是越窑烧的青瓷,内里刻了汉人的歌词。舍利塔上没人,阿姹的嗓音又清又脆,她随意地唱,“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塔下脚步窸窣,有人“咦”一声。 汉人奴隶都在仓舍里住,府里没人懂汉话。阿姹忙回转身,扶住窗框往下看。 王府来了吐蕃人。 龙香拨 第5节 一看就是从雪原来的,氆氇外头还披着毡,头上带了混脱帽。他们被小朴哨领着,刚从萨萨的院子里出来。领头那个蓄着络腮胡子,身后一个随从,身量跟阿普差不多。吐蕃随从站住了脚,好奇地往塔上看。 阿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络腮胡子咳了一声,吐蕃随从忙低下脑袋。他知道自己逾矩了,这里是各罗苏的后宅。 吐蕃人一行被领出了王府。阿姹拎起裙摆奔下舍利塔,到了萨萨的房里,她看见案上摆的琳琅满目,有一套莲瓣六棱赤金碗,一把嵌了绿松石的银壶,还有一张联珠团窠对鸭挂锦,萨萨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里头是刻在贝叶上的《八千颂般若波罗密多经》。 阿姹问:“西番人是来贩马的吗?” 萨萨说:“是呀。” 萨萨出手很大方。吐蕃商人用金银和番经换了十匹越赕马,每匹马背上都驮着满篓的茶叶和盐。 “他们还来吗?”阿姹追问。 萨萨摇头,把贝叶经放好,又叫两个小朴哨把挂锦展开,“阿姹,这面锦挂在你和阿普的房里,好不好?” 阿姹在萨萨跟前是很温顺的,这会却挑剔起来,她说:“我不要绣鸭子的,我要对凤,我还要一个玛瑙碗。” 萨萨有点诧异,不过女人家,对于挑选珍宝总是乐此不疲的,她便吩咐小朴哨,“叫西番人明天再来一趟。” 隔天,萨萨的房里,小朴哨轻声地说笑,廊下一只绿孔雀在懒洋洋地踱步。有叶片打着旋落下来,孔雀受了惊,倏的一下竖起尾羽,在艳阳下抖动着绚丽的光。萨萨忍不住笑,“它也想好事了……” 日影已经移到檐角上了,阿姹漫不经心地望着天,她在想段平和达惹。 有只鸟停在房檐上,翅膀一掀,露出红肚子——白尾梢红稚!阿姹险些跳起来,她忘了阿普不在府里,刚要扭头寻他,昨天的吐蕃人进院子了。 阿姹微张的嘴巴忘了闭,她盯着这行吐蕃人。随从今天很规矩,垂首快步,混脱帽遮着脸。 吐蕃商人是有备而来。拜见了萨萨,他殷勤地把包袱一层层掀开,里头是各色织锦,有团窠对凤,双狮卷草,还有伽陵频迦鸟纹。玛瑙琉璃碗被随从捧在手里,透着玲珑的光。 萨萨是见过好东西的。她雍容地坐着,让阿姹慢慢看,“看中哪件,就留下。”又叫小朴哨:“上茶。” 乌爨人讲究喝三道茶。茶叶烤得焦黄浓香,里头加了石蜜、胡椒和桃仁,小朴哨用黑漆托盘送上来,吐蕃人把青瓷红釉的茶盅端在手里,那神情分明是被折服了,他的乌爨话怪腔怪调的,“好茶。” “水是苍山上的溪水。”萨萨傲然微笑,“乌爨有的是珍奇,你们可以常来。”她放下茶盅,见阿姹不动,她眉梢一挑,“都没看中吗?” 阿姹把玛瑙琉璃碗抓在手里,这半晌,她感觉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被萨萨望着,她突然露出一点撒娇的模样,“舅母,我还想去金圭寺看浴佛,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萨萨好脾气地说,“阿普不在,叫两个小朴哨骑马跟着你。”她冲阿姹笑,“你不该叫我阿母了吗?” “是,阿母。”阿姹乖顺地改口,脸上微微发红了。她跟吐蕃商人道:“你们应该去金圭寺,”她指着吐蕃人鼓鼓囊囊的毛毡包袱,“这些东西准能卖个好价钱。” 吐蕃人听懂了,把混脱帽拿下来,对阿姹弯腰致意。阿姹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了一瞬,那一大把的络腮胡子,把人最细微的神态都遮住了。 回到屋里,阿姹把琉璃玛瑙碗放在案上。白虎没有精神地蜷缩在墙角下,听到阿姹的动静,它追过来,轻轻咬着阿姹的裙边。阿姹没有心思管白虎,她把自己的匣子打开,里头珠光璀璨,花笺、紫毫、香饼,堆得满满登登。 阿姹什么也没碰,把匣子又盖上了。她选了根最坚韧柔软的龙竹鞭,弯成几道,别在腰间,又翻出阿普的双耳铜刀,藏在袖子里,最后戴上斗笠。 脚下的白虎“噌”一下耸起背,阿姹正低头看,斗笠给人掀起来了,是阿普笃慕。他刚从羽仪营溜回来,头上戴光兜鍪,胸前箍犀皮甲,喘气略急,下巴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 做了羽仪卫,阿普好像一夜间长大了,眉眼还是漂亮的,脸庞有了男人那样硬朗清晰的线条。 “你干嘛去?”阿普隔着窗,疑惑地打量阿姹。 阿姹把手藏在背后,嘴里不觉答道:“我去金圭寺。” 阿普哦一声,没放在心上,他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一片生豪猪肉晒的肉干,在白虎眼前晃了晃,白虎腾空跃起,肉干从窗棱间飞进了它的嘴里,阿普得意地笑了。 他还是爱恶作剧,但近来跟阿姹说话时,有了点狎昵、讨好的味道,“这会日头太晒了,晚点再出门吧?”他背着艳阳,眼睛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姹的脸,“你要是看见了猴子演参军戏,一定要回来叫我啊。” 阿姹点头。阿普叮嘱她“千万别忘了”,撒腿便跑,跑出去没两步,他又回来,歪头打量着她头发间的蓝花楹,他嘴巴抿着,透着少年的薄红,“你喜欢蓝花楹?” 阿姹说:“喜欢。” “等我晚上回来,摘一大把给你。”阿普说完,跃过阑干,抓着配刀飞奔而去。 阿姹没有等到日头偏西,她怕错过吐蕃人,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各罗苏要亲至崇圣寺拜佛,王府外已经排列好了羽仪。阿姹领着两名小朴哨,从侧门绕到青石板街上,望见各罗苏披金甲虎皮,清平官、大军将和其余属官们都骑在马上,马鞍上镶嵌的玉珂和金带照得人眼睛都要花了。四军苴子举着旗帜,在前头开道,气势煊赫地出城了。 阿普笃慕被夹在上百名披坚执锐的羽仪卫中,把脑袋高高扬着,神气极了。 “驾!”阿姹凌空抽了一下鞭子,掉头往金圭寺去。 人潮今天往崇圣寺涌去了,金圭寺显得有些萧条。阿姹把马拴在树下,来回踱了半晌,吐蕃人没有来。她一颗心都沉下去了,两名小朴哨贪看女蛮国的舞伎,璎珞甩得簌簌作响,阿姹撇下她们,进了寺里。 后山石壁上刻了百来尊衣袂飘飘的佛像,满壁风动,这是人们说的摩崖造像。崖底是逶迤曲折的溪涧。 阿姹想好了,如果吐蕃人不来,她就靠自己走回姚州,去见段平和达惹,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她。 她把斗笠解下来,放在崖边,想了想,又脱下一只暗花绫锦鞋,扬手一抛,鞋子挂在树藤上,像朵淡黄色的花,很显眼。 做完了这些,阿姹赤着一只脚,走过去解马缰。忽然肩头被拍了一把,她一扭头,还没看清,一团黑色的物事兜头罩了下来。 她辫子里的蓝花楹被揉碎了,散落在地上。 第7章 银苍碧洱(七)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笃慕领着她去西洱河,划着牛皮小竹筏,到对岸摘黄柑。洱河里一蓬蓬的绿荷叶,筏子陷进荷塘里,阿普笃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摇得好像在浪里颠。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点被淹死。吓傻的阿普笃慕死死勒着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断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动弹不得。有烤茶的香气,马在“呼哧哧”地喷鼻息。阿姹猛地睁开眼——她蜷缩在装茶饼的竹篓里,被马驮着走。 手脚没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着茶篓,两眼透过篾条的缝隙往外看。 一群赶马的吐蕃人,一边甩着鞭子,扭过头来说话,嘴里呜哩呜噜的,是正宗的吐蕃话。赶路热了,他们把袍子解开,粗豪地敞着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从袖子里摸出双耳刀,紧紧攥在手里。 不待她张嘴,马蹄嘚嘚的,领头的人返回来了,有个少年声音在头顶,带着点担忧,他说的是汉话,“还没醒,是手劲太大了吗?” “怕是吓晕了吧?”这个腔调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篓的盖掀开来了。 骑在马上是两个假吐蕃人,一个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另一个是先头捧琉璃玛瑙碗的随从,混脱帽不见了,身上的翻领锦袍还穿得严整。他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宽肩膀,身量颇高,十四五岁的年纪。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篓里站起身。 络腮胡子以为她要逃,“哎别跑!” 少年飞身跳下马,要伸手抓她,又犹豫了一瞬,阿姹已经投进他怀里,双臂牢牢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激动得发红,“阿兄!” 少年脸上也有些红,手不知所措地垂了会,慢慢抬起来,落在她的背上。 络腮胡子“咦”一声,质问阿姹,“你认识这是谁吗?” 阿姹毫不犹豫,“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认后,便放开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里,冲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里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鲜活的少女,却眉毛眼睛都透着陌生,他脑子发懵,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就叫翁师傅不要把你…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笃慕领着她去西洱河,划着牛皮小竹筏,到对岸摘黄柑。洱河里一蓬蓬的绿荷叶,筏子陷进荷塘里,阿普笃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摇得好像在浪里颠。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点被淹死。吓傻的阿普笃慕死死勒着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断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动弹不得。有烤茶的香气,马在“呼哧哧”地喷鼻息。阿姹猛地睁开眼——她蜷缩在装茶饼的竹篓里,被马驮着走。 手脚没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着茶篓,两眼透过篾条的缝隙往外看。 一群赶马的吐蕃人,一边甩着鞭子,扭过头来说话,嘴里呜哩呜噜的,是正宗的吐蕃话。赶路热了,他们把袍子解开,粗豪地敞着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从袖子里摸出双耳刀,紧紧攥在手里。 不待她张嘴,马蹄嘚嘚的,领头的人返回来了,有个少年声音在头顶,带着点担忧,他说的是汉话,“还没醒,是手劲太大了吗?” “怕是吓晕了吧?”这个腔调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篓的盖掀开来了。 骑在马上是两个假吐蕃人,一个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另一个是先头捧琉璃玛瑙碗的随从,混脱帽不见了,身上的翻领锦袍还穿得严整。他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宽肩膀,身量颇高,十四五岁的年纪。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篓里站起身。 络腮胡子以为她要逃,“哎别跑!” 少年飞身跳下马,要伸手抓她,又犹豫了一瞬,阿姹已经投进他怀里,双臂牢牢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激动得发红,“阿兄!” 少年脸上也有些红,手不知所措地垂了会,慢慢抬起来,落在她的背上。 络腮胡子“咦”一声,质问阿姹,“你认识这是谁吗?” 阿姹毫不犹豫,“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认后,便放开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里,冲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里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鲜活的少女,却眉毛眼睛都透着陌生,他脑子发懵,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就叫翁师傅不要把你打晕了。” 阿姹问:“阿兄,是阿耶阿娘叫你来接我的吗?” 皇甫佶摇头。 “是你收到我的信,特意来看我的?” 皇甫佶又摇头,“我跟着翁师傅在陇右,一年多没有回京了,没有看到你的信。” 阿姹眼神黯淡了,“你不是来找我的?” 皇甫佶忙道:“翁师傅来乌蛮办事,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乌蛮,所以才跟了他来,原来你真在云南王府。” 阿姹低头弄衣带,她知道自己这会不好看,蓬头赤脚,手脸还没有皇甫佶洁净。在别人眼里,她大约也是个蛮人。阿姹有些赧然,“云南王是我舅舅。” “你跟我说过,我都记得。” 这话听着倒郑重其事。阿姹两眼盯住他,“你还答应我,如果阿耶真把我送到乌蛮,等你长大了,一定来接我回去。”这语气,说抱怨控诉,也不算,但直勾勾的眼光叫人招架不住。“我在乌蛮等你三年啦,你总也不来。”一声轻轻的叹气,让皇甫佶满心惭愧,阿姹又嫣然一笑,“你小时候教我的诗,我都还记得,”她一字一句地念,脸上颇认真:“折花逢役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是陇头人,我是江南客。阿兄,我没记错吗?” 皇甫佶随着她这席话,脸色几度变幻,最后总算得以松口气,“没错。”他手脚自在多了,脸上也露出笑容,“我说要来接你,肯定说话算话……” 络腮胡子听话头不对,满脸愕然地走过来,皇甫佶立即正了脸色,跟阿姹说得仔细,“这位是鄂国公、兵部尚书、节制四州诸军事、鄯州刺史、西北道行军大总管、薛厚薛鄂公……” 络腮胡子“呵”一声笑,截过话头,他将手朝天一拱,“薛相公,那自然是天神一般的人,不过这些头衔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话虽谦逊,表情是傲然的,“在下只是薛公帐下一名小小的功曹参军,翁公孺。” 皇甫佶对翁公孺颇尊敬,“昨天夜里我跟翁师傅提了要接你走的事,翁师傅还发了一通脾气,说我胡闹,等回到鄯州,要请薛公狠狠地罚我。”他说完,吐了下舌头,露出点难得的稚气。 皇甫佶向来沉稳,这回先是死皮赖脸要跟来乌蛮,又突发奇想要从各罗苏府里劫人,翁公孺还大惑不解。如今听了个中缘由,简直气得鼻孔里冒烟,他冷笑一声,“原来是为了皇甫小郎君你的君子一诺,咱们这回可是把云南王府,还有皇甫相公、薛鄂公,得罪了个遍啦。” 皇甫佶少年老成,但也不乏狡猾劲,“翁师傅,各罗苏肯定以为是西番人干的,岂不是正和你的心意吗?” 翁公孺甩开披毡和胡帽,低头把络腮胡子扯掉,现出一张短髯精悍的瘦长脸。他摇头道:“你想得倒美,可还没问过段小娘子,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呢?” 阿姹立即道:“我愿意!” 她眼圈倏的红了,楚楚地说:“阿兄,你刚进王府,我就认出你了,可我很怕你不认识我,更怕在金圭寺等不到你。我原本打算,如果你不来,我、我就从崖上跳下去,让水流把我的尸骨冲回姚州!” 皇甫佶的面容越发坚定,他看向翁公孺,语气里没有了商量的意思,“翁师傅,如果各罗苏要来找麻烦,就叫他来皇甫家找我好了。段表妹自幼在姚州长大,和他们习俗语言都不同,怎么能忍受在乌蛮过一辈子?” 翁公孺这人素来不爱废话,只不动声色地将阿姹审视一番,“罢、罢,”他笑呵呵地上马,“开弓难有回头箭。”他拂过鞭鞘,乜两人一眼,“郎君和娘子,你们人小主意大,请问现在咱们是往东,还是往西?” 要回姚州!阿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回姚州,岂不还在各罗苏和萨萨的眼皮底下?她更怕段平不由分说,再把自己送回乌爨。 她心思转得快,当即便改了主意,“我想姑母了……” 皇甫佶望着阿姹的脸,“翁师傅,各罗苏一准会往西番的方向追,咱们送表妹到皇甫家,再回鄯州。” “悉听尊便。”翁公孺突然对皇甫佶和阿姹客气起来,他翻身上马,径自叱一声:“驾。” 皇甫佶曳住辔头,面露难色地看向阿姹,他怕阿姹不会骑马,“表妹,我抱你上马……”话没说完,阿姹已经踩蹬上马,身姿轻盈地像片云。她倒落落大方,主动拉起皇甫佶的手。 阿姹的手纤细柔软,竟也很有劲,皇甫佶上了马,两人腹背相贴,他略微往后挪了挪,心越发静不下来,皇甫佶把舌尖上来回滚了几遍的话问出口,“表妹,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认得我?” 阿姹微微侧过脸,认真打量着皇甫佶:“我一直记得的,你鼻头有颗小痣,胡帽遮不住。” 皇甫佶反倒一愣,垂眸去望自己鼻尖,“有吗?我没留意过。” “我记得许多事。”阿姹道,有些骄傲,也有些黯然。她很习惯这样二人同骑,不等皇甫佶回神,阿姹揽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道两边的密林如同被劈开的碧浪,涌动翻滚。阿姹扭头去看时,崇圣寺的塔尖已经不见了,她的心甫定了。 龙首关在望了。 龙关锁钥,北门屏藩。红土夯的碉楼巍峨耸立,身后是石棱青苍的云弄峰。翁公孺松松挽着缰绳,越过了关口,他的眼尾一斜,瞥向皇甫佶二人。 同行的吐蕃人已经被翁公孺打发走,赶着马队往西出龙尾关。三人两骑,脚程应当是很轻便的,却足花了一天功夫,才穿过坝子,到了龙首关。 皇甫佶的心思全在段表妹身上。话不多,句句殷切周到——马蹄跑得快了,怕表妹颠得要头晕。日头下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提议:树荫下歇会吧?一路左顾右盼,望见山峰间涌泉如串珠一样自石峰里倾泻到潭中,潭水清澈见底,皇甫佶忽然又“吁”一声,他惯会做表面功夫,先问翁公孺,“翁师傅,走的热了,下马洗把脸么?” 翁公孺暗暗地焦急,脸上强作笑容,“我这一张老脸,不需要洗。” 龙香拨 第6节 皇甫佶跳下马,转身来接阿姹。阿姹丢了一只鞋,随便用布包的脚。皇甫佶默然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下来搅了搅水,爱不释手的样子,皇甫佶忍不住说:“翁师傅,到剑川了,咱们雇一辆车走吧。” “坐车?”翁公孺嗤之以鼻,“牛拉得怕慢,马拉得嫌颠,咱们几时能到京师呢?” 阿姹拽住皇甫佶的袖子,她的手沁凉,隔着衣裳,让人觉得很舒服。山峰的翠寒迸射,她的两眼清澈得像潭水,脸颊泛红又像桃花瓣。阿姹善解人意道:“阿兄,咱们快赶路,不要耽误了翁师傅的事情。” “是不要耽误了薛相公的事。”翁公孺慢吞吞地纠正她,“军令如山呐。” 皇甫佶不傻,早就察觉出翁公孺不耐烦,他还能微笑以对,“薛相公的钧旨,并没有限定咱们何时回鄯州。剑南蛮汉杂居,常受西番人侵扰,咱们一路走过去,探一探敌情,相公不会怪罪的吧?” 翁公孺心想:你已鬼迷心窍,嘴上恐怕能说出花来!但要强逼他们赶路,又显得自己这大人苛刻。背手环顾着苍山十九峰,残阳下龙形蜿蜒,静卧无声。翁公孺心念一动,自言自语道:“到了蜀地,岂敢不谒见蜀王?灰头土脸的,又怎好见贵人?”他转向皇甫佶,大发慈悲地将头一点,“那就雇辆车,咱们经剑川入蜀。” 皇甫佶先去瞧阿姹脸色。阿姹不做声,眼里霎时亮了,皇甫佶心里也不觉有几分雀跃,甩着湿手,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我去雇车!” 阿姹忙起身跟上,皇甫佶把阿姹拦住了。翁公孺灼灼的目光盯着,皇甫佶背过身去,声音也低了,“表妹,你在这里等着,别揽缰绳……你的手心都磨红了。” 翁公孺竖起耳朵,把皇甫佶的话听了个清楚,他暗嗤一声:愣小子! 第8章 银苍碧洱(八)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 翁公孺弓着腰,被黄衣内侍领进殿。 蜀王府从外头看是素简的,内里深邃广阔,翁公孺穿过一重重殿宇,拎起衣摆,踏上玉阶,望见凉殿里的蜀王,他远远地俯身叩首,“殿下。” 蜀王倒很随意,径自歪在石榻上,招手叫翁公孺进来,一名内侍铺了坐垫,另一名用托盘奉了茶,便无声地退下去了。 “谢殿下。”连着骑了多日的马,翁公孺胯下疼得厉害,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来。他来时特意沐浴过,换了襕袍,系了襆头,还薰了香,大腿隔着坐垫碰到冰凉的地面,翁公孺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打个喷嚏出来。他捂着鼻子,环顾四周,笑道:“殿下这里,让臣想到了苍山,六月山头犹带雪,罡风误送到蓬莱呀。” 蜀王面白体丰,只穿着素纱中单,一笑起来,还是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雪呢?”他故意卖个关子,见翁公孺诧异,吴王拍一拍手,几名内侍上来,将凉殿一周的竹帘卷起,三面轩敞,有水雾自檐角缓缓飘洒,被阳光一照,真如琼雪玉屑。 “这殿后凿了石渠,引得是西岭融化的雪水,用一架水车把雪水源源不断地车到殿顶,正是为了取那点清凉之意。”蜀王手边还摆着冰盘,他很惬意地笑,“你觉得是罡风么?我倒觉得是柔风。” 引西岭雪水到蜀王府,好大的手笔!竟也没怎么听到民怨。翁公孺赞道:“殿下的巧思,妙呀。”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他鼻子有点发齉,“在下,咳,这两天赶路,大概是中了暑气了。” 蜀王说他不像暑气,倒像是风寒,叫人仍把竹帘放下,又亲手把自己的外袍给翁公孺披上,翁公孺推辞一番,也就受了。 蜀王对他颇关切,“你路上该带两个伺候的人。” 翁公孺说:“有两个僮仆。” 皇甫佶和阿姹两个,被拦在了廊下。翁公孺对阿姹的身份尚有顾虑,叫她也挽起发髻,穿起袍衫,做个男孩打扮。皇甫佶向来是知礼节的,只怕那个段小娘子会作妖……翁公孺趁端起茶盅的功夫,余光往廊下扫去,见阿姹端正肃然地跪坐着,丝毫不显娇娆,俨然是个略小一号的皇甫佶。翁公孺暗自有些惊讶。 他这才一眼,蜀王便留意到了。这人足不出户,却仿佛无所不知。“皇甫府的小郎君,怎么成了你的僮仆?” 翁公孺尴尬了,自知瞒不过,只好道:“殿下慧眼。”刚把茶送到嘴边,耳畔隐约风动,茶盅猝然碎裂。见有箭簇深深嵌入廊柱,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翁公孺虽然在军中,却是个纯粹的文人,他先一愣,蓦地变色,身体往后一跌,待要高呼“殿下小心”,见蜀王稳稳地坐在石榻上,面上犹有微笑,廊下把守的侍卫更是若无其事,翁公孺心头顿悟,理了理袖子,笑道:“在下没拿稳茶盅,失仪了。” 蜀王眼里闪着赞赏的光,朗声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翁参军,你这份镇定,也是少见。” “我只是见殿下府上严谨有序,应当不会闹刺客吧?” 这句恭维刚说完,有个窄袖圆领袍的少年走进凉殿,手上还拎着角弓,他目不斜视到廊柱前,握住箭杆,用力拔了下来。 “灵钧,不要胡闹了。”蜀王嘴上是呵斥,不见得真有多少怒气,“跟翁参军赔礼。” 少年没做声,只冷冷将翁公孺一瞥。他和蜀王相貌不很像,是一双凤眼,鼻直唇薄,这种长相的人,难免要心高气傲。他是蜀王宠爱的三儿子。 翁公孺哪能真坐着等他来赔礼,趁内侍上来收拾碎茶盅,他拎着湿衣摆后退一步,躲过李灵钧带着敌意的目光,笑着说“不要紧”,“郎君好准头,臣先……” “别急着跑,翁参军,”李灵钧将翁公孺的手按住了,他年纪不大,目光逼视时,也颇具威势。翁公孺慌乱地“啊”一声,李灵钧故意把箭簇对着他的鼻尖,晃来晃去,“敢问,以我现在的箭法,够格在薛相公帐下做个小卒吗?” 翁公孺用力往后仰着脖子,求助地看向蜀王。蜀王竟也不阻止,只淡淡笑道:“少年人,不服教。” 翁公孺听出蜀王话音里的一丝不满。 去年蜀王手书一封到鄯州,想要送李灵钧到薛厚麾下做个小校,历练几年,语气不可谓不诚恳,薛厚却婉言谢绝了,只留了皇甫佶在身边。今天他带着皇甫佶来谒见,不是上门来打人家的脸吗?恐怕李灵钧心里正攒着劲呢。 翁公孺没法回答李灵钧的问题。说不够格,是得罪人,说够格,怕他当场就要跟他去鄯州。一个皇甫佶,已经够让他头疼了。沉吟片刻,翁公孺摇头道:“我是一个文人,箭法好坏,也看不明白,郎君何不找人比一比?”他扬声道:“皇甫佶,进来拜见殿下。” 皇甫佶从廊下走进殿来,拜见了蜀王,他好奇地看一眼李灵钧。 蜀王和气地说:“你不必管他是谁,你和他出去比一场射箭,如果赢了,我有赏。” 皇甫佶目光移动,见翁公孺微微点头,他恭敬地答声“是”。李灵钧这人心细如发,虽然迫不及待要比试,才一转身,瞥见皇甫佶穿的下摆不开叉的锦袍,他说:“你的衣服不方便,去换过了再比。” 皇甫佶只把袖子挽了起来,说:“不用换了。在军营里,有时候光着身子就得起来迎敌。” 翁公孺暗笑:这是老实话,怕听在李灵钧耳朵里,皇甫佶有自夸之嫌。 果然,李灵钧冷哼一声,抬脚往外走了。皇甫佶紧随其后。翁公孺刚要起身,见蜀王安坐不动,他不禁问:“殿下不去看一眼吗?” 蜀王摇头微笑,“小孩子置气的玩意,没有什么好看的。”看他的样子,对李灵钧的输赢也不甚在意。翁公孺探究地看了一眼蜀王,恰逢蜀王的目光看过来,他忙垂眸,将茶盅端了起来。 “翁参军,你是连鄂国公都倚重的人,我想请教你一事。” 翁公孺陡然听到这话,心弦立时绷紧了, “殿下言重。” “我想要请旨回京,在鄂国公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四周静了,才听见水车转动时的吒吒声,檐角的水滴砸在台基上,嗒嗒轻响。翁公孺顿了顿,放下茶盅,故作疑惑地问道:“殿下当年是奉旨出藩的,如今陛下没有降旨,殿下想以什么理由回京呢?” 蜀王凝视了一会竹帘外飞翘的檐角,喃喃道:“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奉旨出藩的吗?” 当朝为官的人,恐怕没有一个不对那一年印象深刻。翁公孺说:“是圣武朝最后一年。” “我上路时,灵钧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十四年了,灵钧没有见过陛下的面。”蜀王喟叹一声,“听说这一年来,陛下常发梦魇,又患了头痛之症,我做儿子的,每每想起来,总是夜难安枕。”他看向翁公孺,是质问的语气,“骨肉之情,人之天性,我想要回去看视陛下,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话虽这么说……”翁公孺扯着嘴角,蜀王的话他没法接下去,只好用托词挡了,“殿下要回去看视陛下,如果陛下和殿下觉得是好事,那就是好事。说到骨肉人情,鄂国公只是外臣,就不便于说话了。” 蜀王失笑,“奸佞已经统统伏诛了,鄂国公还在怕什么,还要继续明哲保身吗?” 翁公孺无奈道:“正是这个时候,鄂国公才格外要明哲保身。”他想,这样打哑谜,要到什么时候?索性近乎直白地提醒了他一句,“记挂陛下的,可不止殿下一个人呀。” “原来在鄂国公眼里,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所以宁愿谁也不亲近,谁也不得罪啰?”蜀王开玩笑的语气,话音有点酸,大概是想到了薛厚婉拒李灵钧的事。 翁公孺不以为然,“前车之鉴,相公不能不小心啊。” 蜀王的目光落在了翁公孺的身上。这时才显现出李灵钧和蜀王父子的相似之处——那种威逼的目光,让人手心攥汗。“鄂国公在那个位置上,小心是对的。在翁参军你看……”蜀王矜持地后仰,抬起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我也是不值得以性命和前程相托的人吗?” 翁公孺沉默片刻,说:“如果在下是这样想,就不会特意绕道来拜见殿下了。” 蜀王眼里猛然闪过一丝喜色,他将大腿一拍,笑道:“不错,我是太过心切,身在局中而不知了。”他叫翁公孺上石榻来坐,言语间已经十分密切坦率了,“这个时候,从上至下,都在伺机而动,我若不动,怕落为后手呀。” 翁公孺摇头:“不动,正是为动。其他人动,难道不会落入陛下眼里吗?现在陛下的心情,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恐怕几年内,都不会再有立东宫的心思了。” “可我……”蜀王摸着胡子,还是不甘心。 “殿下不动,是为避嫌,让陛下释疑,但父母圣体违和,做儿女的不为所动,也非情理所在。我看这位三郎颇有胆识,殿下何不请旨,送王妃和郎君回京为皇后殿下侍疾?一个女人,一个孩童,带几名侍从,别人能说什么呢?” “此计可行,”蜀王拍手,转念一想,又无奈笑起来,“只是这个灵钧……” 脚步声在殿前响起来,二人噤声,对视一眼,前后迎出了凉殿,见李灵钧和皇甫佶走了回来,廊下的阿姹也忍不住,扶着廊柱起身,目光紧紧地追着皇甫佶。 李灵钧没有大发脾气,准是他仗势欺人,赢了皇甫佶。她忿忿地咬住了嘴唇。 “我该赏你们哪一个呢?”蜀王负手,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面带笑容。 皇甫佶面色如常,李灵钧的脸略微地红了。 翁公孺心下明了,笑道:“我看,还是皇甫佶年纪略长,因此技艺也稍胜一筹吧?”他刚同蜀王议完事,看向李灵钧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有了种劝导的意味,“郎君,这位皇甫佶,可是梁国公皇甫相公家的虎子,到鄯州不到一年,已经被薛相公授了七品云骑尉,”他摇头,“你输给他,不冤。” 本以为这话是大大伤了李灵钧的面子,谁知他竟很平静地接受了,“翁先生说的是。”他顷刻间敛起了锋芒,对翁公孺恭谨地施了一礼。 第9章 银苍碧洱(九)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 蜀王要留翁公孺住一晚。 侍婢早将屋子收拾好了,翁公孺住一间,两个僮仆住一间。案上摆了冰盘鲜果,绣帷低低地垂着,婢女掌了灯,悄悄退下去。 餐风露宿多日,着实是累了。翁公孺坐在榻边脱靴,撩起眼皮,见皇甫佶还立在案前,一会摸摸砚台,一会碰碰笔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翁公孺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伸个懒腰,“我要歇了。” 皇甫佶得救了似的,忙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犀角笔洗随便地撂在案上,说:“翁师傅,我在你榻下打地铺吧,我还有事要请教你。” 翁公孺忍耐地看他一眼。皇甫佶脸上还带稚嫩,身量已经是个大人了,锦袍乌靴,宝剑鸾鞭,挺拔的像一株青松。就算不是冲着皇甫达奚的面子,薛厚对皇甫佶也颇有爱重之心。 不得不承认,今天皇甫佶不动声色,射箭赢了李灵钧,翁公孺是有几分得意的。 “你去关上门。”翁公孺两手放在膝头,是要跟皇甫佶说正事的意味,“把灯移过来。” “是。”皇甫佶去而复返,用捻子挑了挑灯芯,又把翁公孺的靴子挪到一旁。他一个王孙公子,做起这些侍候人的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平之气。 翁公孺却故意沉了脸,说:“这些日子急着赶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你:段小娘子明明是姚州都督段平的女儿,段平和各罗苏两家的婚事,也是他们亲口缔结,彼此情愿的,为什么你那天晚上要跟我隐瞒段氏的身份,还胡扯说什么她是被各罗苏掳到乌蛮来的汉人女儿?” 皇甫佶脸上露出愧色,他低下头,“翁师傅,我错了。” 翁公孺见他认错这样爽快,越发冷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倒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换做下次,你肯定还会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 皇甫佶踯躅了一会,实在没法抵赖,他不甘心地说:“翁师傅,表妹并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要紧吗?”翁公孺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我问你,各罗苏是什么人?” “是乌爨国主,陛下亲封的云南王,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节制西南诸蛮州军事。” “段小娘子已经被许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以后就是云南王世子的正妻,却被你拐走……只为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朝廷和西番正在交战,万一事情败露,各罗苏生出反叛之意,真跟西番人勾结在一起,”翁公孺闭上眼,想到在西南阵前见的那些断臂残肢、白骨累累,他咬牙打个寒噤,声音也低了,“你和我,在薛相公面前,在陛下面前,就算万死也难辞其咎!” 皇甫佶怔怔地,把拳头握了又握,“翁师傅,我……” 翁公孺看着他,语气虽温和,眼里却有诘责,“再说段小娘子,段家是回不去了,你叫她以后在哪里,以什么身份立足?你这不是自作聪明,反而误人误己吗?” 翁公孺的责备皇甫佶都默默受了,只是想到段家,他心里很难受,“翁师傅,如果真的不管表妹,我觉得对不起她。表妹她……太可怜了。” “你的心地,太纯厚了。”翁公孺无奈地微笑,他摸清了皇甫佶的性情,脸色好了些,将怀里的信拿出来,在灯下展开,叫皇甫佶看,“我说过,军令如山,这话可不是蒙你。你看,相公的信已经来了,叫我们速回鄯州。我绕道来拜见蜀王,是想把段小娘子托付给蜀王妃,叫她们同路回京,咱们好去跟相公覆命。” 皇甫佶还在犹豫,翁公孺睨他一眼,“跟着王妃,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况且都是女眷,难道不比跟着咱们便宜?还是你跟段小娘子又许下了什么诺言,非要从早到晚黏在一起?” 皇甫佶少年脸皮薄,被翁公孺一揶揄,忙红着脸摇头,“没有。”嘴上虽然被迫答应了翁公孺,心里却想:也不知道蜀王妃是否跟李灵钧一样盛气凌人,表妹跟着他们走,会受许多委屈? 他的心思,翁公孺一眼就能看穿。他嗤一声,悻悻的,“担心表妹,不如在回鄯州的路上好好想想,怎么跟皇甫相公解释你闯的这么一个大祸。”他微微摇头,一个男人,如此心软,岂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见皇甫佶还在望着灯花发呆,翁公孺恨不得用剑鞘敲他一记,“我不惯跟人睡一个榻,你在这里歇吧。”重新蹬上靴子,丢下皇甫佶走了。 反手把门扇带上,翁公孺警觉的双眼先左右一睃,阿姹房里的窗纱也透着光,翁公孺放轻脚步,走到窗畔,垂首聆听,隔墙的仆役把井轱辘摇得吱呀响,杂蛙“呱儿咕儿”的,房里鸦雀无声。翁公孺暗暗点头,抬起脚。 “翁师傅?”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翁公孺吓一跳。他找了一圈,残月带着淡淡的光晕,山间的浮岚弥漫,庭前枇杷树上有团黑影子动了动,翁公孺下死眼看去,是阿姹。 龙香拨 第7节 “你找我吗?”阿姹拨开枝叶,露出脑袋。枇杷树快高过了屋檐,她稳稳地坐在树杈间。 才刚说服皇甫佶,要把她丢给蜀王妃,翁公孺难免有点心虚,“没找你,”他随口道, “玩够了,就去睡吧。”没再看阿姹,转身要走,刚抬脚,心里一紧,翁公孺皱眉望向树上的阿姹。 他疑心自己和皇甫佶在房里的举动,都被阿姹看了去。本是要去夜会蜀王,翁公孺也改了主意。 “你爬到树上做什么?” 阿姹的鬓贴在粗糙冰凉的树干上,有只孤鸟展开翅膀,哧棱一声,擦过浓云飞走了。她说:“这里高,看得远。” 夜里静,她的声音有些凄然,翁公孺懂了,她在遥望姚州。才十来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未知……翁公孺虽然对阿姹有戒心,也自觉不忍,他干脆告诉了阿姹:“皇甫佶明日要回鄯州,你跟蜀王妃回京,不要得罪她。” 阿姹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她果然把他和皇甫佶的话都偷听去了。翁公孺脸色一沉。 “翁师傅,” 阿姹居高临下地望着翁公孺,突然又叫住他,“薛相公叫你赶紧回鄯州,你却绕道来见蜀王殿下,薛相公知道吗?皇帝知道吗?”她偏了一下脑袋,带着疑惑,“我听说,皇帝最不喜欢皇子们跟朝臣打交道。” 翁公孺浑身一个激灵,他狠狠地瞪住了阿姹。“妖怪!”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见翁公孺露出狼狈状,阿姹咯咯笑了,“你一生气,好像只猴,乌蛮的猴子最会扮参军。正好汉人也有句话,叫做沐猴而冠。” 翁公孺大怒,快步走到树下,够又够不着,要是卷起袖子和她对骂,给蜀王府的人听了,又恐落人笑柄。翁公孺只能低斥一声,“丧家之犬,还敢乱吠?” 阿姹咦一声,“你说我像孔圣人吗?那还不赶紧来给我跪拜行礼?” 翁公孺冷笑,“你一个小女子,也敢跟孔圣人比肩?”他本性刻薄,故意将阿姹一打量,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你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吗?可惜男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话音未落,头上挨了一记,翁公孺还当是暗器,吓得往旁边一跳,见地上躺着一只鞋。翁公孺还从没受过这等折辱,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阿姹撇了一下嘴,说:“今天李灵钧的箭射中茶盅,你就是这副脸色,唉,这样胆小,还想勾结蜀王造反,趁早回家给你的女人洗脚吧!”她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粗鲁轻蔑的样子是模仿的阿普笃慕。“呸,没用的男人。”头一扬,傲然走回房去。 日头破雾而出,皇甫佶站在阿姹的门外。 枇杷黄了,累累地坠在树枝间。皇甫佶想起年幼时在京师,皇甫府的乌头门外有柿树。他也上过树,摘过秋日挂霜的柿子,掏过摇摇欲坠的鸟窝。三年前阿姹随段平进京,在皇甫府小住数月,临走时阿姹依依不舍,一再地告诉他,“阿兄,我不想去乌蛮,你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呀。” 后来他把她忘了。 皇甫佶气馁地垂下头,门忽然响了,他猛地转过头。 阿姹仍是扮的男孩,乌溜的发鬓,雪白的脸颊,眼圈有点红。她和他京师的姊妹们不同,餐风露宿、布衣粗服不会叫苦,她准是夜里又在想段平和达惹。皇甫佶欲言又止。 “翁师傅说,你们要先回鄯州了,”阿姹先开了口,面色很平静,反倒关切地叮嘱皇甫佶,“阿兄,你路上要小心。”她从太和城离开时,两手空空,连个荷包也没有,阿姹把折在腰间的马鞭给了皇甫佶,“这是苍山上的龙竹做的,很结实,反正我也用不着了。”没克制住,阿姹露出点可怜和不舍的样子,“阿兄,你不要忘了我。” 皇甫佶慎重地点头,这次把她的话刻在了心里,他低头接过鞭子时,看见手柄上新刻了个娟秀的“南”字。他知道,她还有一柄双耳匕首,被她藏得很好。 “你该去拜见蜀王妃了。”皇甫佶回过神来,提醒她。 阿姹跟着婢女到了蜀王妃的殿外,王妃的规矩很大,皇甫佶也被挡在了外头。阿姹乖乖地在阶下等着,她只是翁公孺托付给王妃的一个小侍从,因此没人特意来招呼她。阿姹望着砖缝里的细草发呆,有人从背后过来了,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 “你没有长眼睛吗?”李灵钧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换做别的奴婢,早跪下叩头请罪了,阿姹心情有点低落,她不做声地走到一旁。 李灵钧不急着进殿,他从鸡鸣就翻身起来,练了半晌的箭,贴身的汗衫都湿了,手指也给玉韘磨得通红。屁股后面紧跟着两名内侍,手上捧着巾栉和袍服,李灵钧看也不看一眼,把玉韘丢在托盘上,他两腿分开,在阶下站定,一箭射向房顶的鸱尾,有片琉璃瓦应声而碎。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李灵钧不为所动,从箭囊里又掣出一支箭来,他双脚一转,把箭尖对准了阿姹的脑门。 内侍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饶命!” 阿姹转过头来,脸上先是一懵,然后将他一瞪,把头扭到旁边。 “你怎么不躲开?”李灵钧错愕。 “你射得又不准。”阿姹见识过他对翁公孺前倨后恭的样子,她有点看不起他,“就算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我阿兄。” 李灵钧的眉毛拧了起来,他那眼尾狭长,俊秀,好似用最细致的笔尖描过,略微地上扬,有种睥睨的意味。淡淡地瞥了阿姹一眼,他收起弓箭,“你就是段平的女儿?”他随便把姚州都督的名字挂在嘴上,显然蜀王跟他传授了不少朝廷的事情。 阿姹蓦地听到段平的名字,立刻转过脸来。李灵钧盯着她,脸色越发傲慢,“段平谋逆,已经满门伏诛,你是漏网之鱼,也敢在蜀王府大声说话?” 阿姹如遭雷击,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李灵钧,“什么?” 李灵钧不理她,丢开弓箭,抬脚要往蜀王妃的殿里去。走到台阶上,他负手扭过头来,故意将阿姹从头审视到脚,做出嫌弃的样子,“皇甫佶跟人说,你是皇甫家的女儿,叫做皇甫南。”他将头摇了摇,“真正的皇甫家的女儿,应该比你知礼。” 第10章 银苍碧洱(十)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 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 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 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 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 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 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 “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 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 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 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 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 皇甫佶没搭理李灵钧,他站起来,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表妹”两个字还没出口,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阿姹背对着皇甫佶,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扶正了发簪,然后扯过衣摆一抖,昂首转过身来。她穿男装不怯弱,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 脸上也没有了泪。 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表妹还小,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在乌蛮三年… 阿姹给蜀王妃叩过了头,浑浑噩噩走出殿。 皇甫佶还在外头等,阿姹张嘴就问:“阿兄,李灵钧说,我阿耶阿娘都给皇帝砍头了,是真的吗?” 皇甫佶猝不及防,他的嘴徒然张着,好像给人掐住了嗓子。 阿姹不再看他,快步往回走。 皇甫佶没有亲眼见识过别人家破人亡,但从小街头巷尾地也听说过:谁家获罪破败了,女儿要剃了头发去当尼姑,谁家妻离子散了,剩下的人要跳井去寻死。 皇甫佶胡思乱想,脸色也白了。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姹,到了屋外,见阿姹一头扑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皇甫佶默默站住脚,他替她把门扇闭上,然后摘下佩剑,转身坐在门廊上,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 有一片耀目的彩色晃到了眼前,皇甫佶转过脸,看见了李灵钧。李灵钧换过了绿底织金间色半臂,菱花暗纹白色缺胯袍,头上系红抹额,双脚蹬乌皮靴,腰间挂着鹰头虎纹弓袋。他才盥洗过,神气十足地抓着一把短弓。 “皇甫佶,咱们再比一次。”他站在枇杷树下,目光随意地一逡,“就射枇杷,看谁射下来的枇杷多。” 皇甫佶摇头,他看见李灵钧手上新缠着雪白的布带,“你的手受伤了。” 李灵钧满不在乎,还将眉头一挑,“在战场上,就算断手断脚,不也得爬起来杀敌吗?” 皇甫佶觉得这个人有点执拗,况且他这会根本没有射箭的心思。他侧耳聆听着背后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一声啜泣也听不见。 李灵钧顺着皇甫佶的目光,看一眼紧闭的门,又看看皇甫佶,明白了。“没劲。”他咕哝着,有意要在皇甫佶面前炫耀似的,抬起胳膊,瞄了一瞬,他放开手指,一枚枇杷被箭穿透,落在树下。枇杷熟透了,香甜钻进人鼻子里。 皇甫佶没搭理李灵钧,他站起来,鼓足勇气走到了门边,“表妹”两个字还没出口,门扇突然从里头打开了。阿姹背对着皇甫佶,用袖子抹了两把眼睛,扶正了发簪,然后扯过衣摆一抖,昂首转过身来。她穿男装不怯弱,十足像个潇洒的儿郎。 脸上也没有了泪。 皇甫佶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表妹还小,不晓得家破人亡是什么。在乌蛮三年,段平和达惹对她来说,只是模糊的影子了。 阿姹走近皇甫佶,用她那微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阿兄,我阿耶被皇帝治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皇甫佶不愿再瞒她,他说:“我在鄯州时,听薛相公提起来。”他忙又补充,“但陛下的诏书,没有说舅父的罪殃及子女,所以你不要怕。” 阿姹甚至对他展露了一点微笑,“所以你特地来乌蛮找我吗?” 皇甫佶缓缓点头。经过昨夜翁公孺一席话,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各罗苏府是乌蛮人的地盘,属于天高皇帝远,到了京城天子脚下,谁知道段平女儿的身份,会不会触及某些人的逆鳞呢? 皇甫佶知错立刻会改,他跟阿姹说:“我叫翁师傅自己回鄯州,我还送你回太和城,各罗苏是你舅舅,会对你好的。” 李灵钧把侍从们都打发走了,自己去树下捡批杷,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 段平的事,是李灵钧昨天在蜀王的屏风外偷听来的,刚才一时不忿,说漏了嘴,面对阿姹,他还有点心虚。听皇甫佶说要再返回乌蛮避祸,李灵钧眉毛便皱起来:至于吗?去蛮人的地盘避祸? 他不禁插嘴道:“陛下都说了,段平的罪不祸及子女,难道京城谁还敢对她不好吗?”这话出口,皇甫佶和阿姹脸上都露出怀疑的表情,李灵钧不禁腮帮也热了,“只有我父亲和翁师傅知道她姓段,别人都不知道,连我母亲都不知情。”他将下颌一抬,傲然道:“我说她是皇甫南,她就是皇甫南,谁敢说不是,哼,我把他像这枇杷一样,射个稀巴烂!” 这话简直孩子气十足。皇甫佶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格,他看李灵钧,也不是那样令人生厌了,“多谢……” 阿姹早打定主意了,说:“我不回乌蛮,我要去京师见皇帝,跟他说,我阿耶是冤枉的。” 李灵钧对皇甫佶多少还有点佩服,对阿姹就只有轻蔑了。他嗤一声,“你以为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阿姹胸有成竹,“我嫁给皇帝当妃子,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皇甫佶和李灵钧都是一呆,随即李灵钧“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故意瞪大了眼,“就凭你?”但见阿姹的模样,“丑人多作怪”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你知道陛下多大年纪?陛下六十多岁了,做你阿翁都有多余!” 阿姹眸光落在李灵钧脸上。她刚才躲在被子底下,除了流眼泪之外,也动了不少脑筋。嫁给皇帝是负气的话——六十多岁,想想就老丑得吓人。但她讨厌李灵钧。 阿姹第一眼看见时就厌恶他,因为她骄傲,而他的眼神,仿佛她是他脚下一摊泥。 她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蜀王殿下不是想当皇帝吗?那我就嫁给蜀王,叫他追赠我阿耶做国公大将军好啦。” 李灵钧正在啃枇杷,闻言,讥笑和轻蔑都冻结在脸上,他扔下枇杷,瞪着阿姹,“你……放屁!” 阿姹冷哼一声,撇下他们往外走,经过李灵钧身边时,她故意也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李灵钧怒不可遏地追上去,“大胆!” 阿姹拎着袍角飞跑起来。蜀王府在西岭下,阿姹离开王府,到了山脚。她把马系在道边,用双耳刀割断藤蔓,徒步上山。她在乌爨三年,很会攀山越岭。 到半山腰时,已经暮色苍茫。阿姹在林子深处挖了一个坑,割下自己的一把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想死,只好把头发送还给他们。她把那束头发用丝线缠一缠,埋起来,上头竖了一道木板做的碑,一丝不苟地刻着段平和达惹的名字。 她想了想,又在父母的名字下头,刻了“遗南”两个小字。 做完这些,她爬上一块石头,坐在上头发呆。西岭的雪顶泛着青白色,山风飒飒的,吹透了她的袍衫,山下黑色的船影缓缓移动,船上插着旗帜,那是满载了麝香生金、象牙犀角的贡船,从滇南缘水北上,要进京师的。 别人都以为她把段平和达惹都忘了,其实阿姹始终记着他们送她到太和城的模样。大概那时段平已经从皇甫达奚嘴里知道,段家在劫难逃,所以才把她送给了各罗苏,彻底当做没这个女儿。 我阿耶阿娘爱我。我姓段,不姓皇甫。她心里对自己说。 回到蜀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皇甫佶在门外徘徊。绢纱灯笼照得人头发尖都在发红,他像个急于和情人密会的登徒子。见阿姹回来,皇甫佶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我以为你……”皇甫佶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看见阿姹的头发短了一截,难道真的要做尼姑去? “我去山上祭拜他们了。”阿姹小声说。 皇甫佶的心里闷闷地痛,他轻轻碰了碰阿姹的手,她的手指发冷,皇甫佶展开双臂,匆忙地、潦草地抱了她一下,马上又放开了,“翁师傅催了我一天,我要走啦。” 他犹豫着,不好意思说那些太缠绵的话, 但面色很坚定,像个要主动担起重任的男人了,“你先回皇甫家,舅父舅母不在了,你以后……” “我知道,”阿姹打断他,“以后,我就只有自己了。”这话在心里掂量了无数遍,总算挂在嘴上,轻飘飘的,她脸上显得漠然。 皇甫佶一怔,阿姹的反应属实出乎他意料。他赶紧提醒她,“还有我。” “对,”阿姹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看了他一眼,醒悟过来,立即改口说:“阿兄,以后我只有你了。”那表情有点可怜巴巴的。皇甫佶是唯恐唐突了她,她却好似真把他当成了相依为命的亲兄长,脸颊贴在了他胸前,颤抖的眼睫慢慢闭上。 作者的话 以上为引子,和下文时间跨度较大。下文纯属成年人的故事。不过塘主和她的鱼们都已经亮相了。 第11章 宝殿披香(一) 一阵桃花雨打在脸上。 皇甫南猛地醒来,她茫然望向左右。 眼前晃动的尽是花钗和梳篦,案上杯盏打翻了,酒液滴滴答答的,把谁遗失在地上的金粉菱花纱罗帔子也打湿了。 一张脸凑到了跟前,绯红的两颊,眉心贴着翠钿,在树荫下幽幽发亮。 “呆了,还是傻了?”手在眼前摇了摇,翠钿的主人握着簪子,跃跃欲试的,想要在她脸上扎一下。 皇甫南双眸一动,眉头微拧,终于出声了,“做什么?” 绿岫用簪子挽起头发,叫皇甫南回身去看桃树上的箭,“梨园的流矢射进来了,”她翘起手指,比了比,“离你的脸就差这么一点儿。” 皇甫南推开绿岫的手,坐正了。桃园亭外春景正好,头顶的桃花像云霞一样。她掸落了衫裙上的落花,拾起团扇,随意地往远处望去。宫墙那一头,有烟尘扬到了天上,五色幡晃动着。隐约听见一阵喝彩:“好箭!” 桃园亭这头早乱成了一团,命妇们脸上都惶惶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名宫婢合力将桃树上的箭拔下来,见箭簇上錾着“内西”二字,便呈给亭子里的皇后,说:“是内府弓箭库的箭。” “那就不打紧。”皇后道,“去跟千牛将军说,流矢不长眼睛,这里都是命妇,要小心。”宫婢附耳低语了一句,皇后又吩咐:“去看看皇甫娘子有没有伤到,让她挪到亭子里来坐。” 皇甫南领命,和绿岫拾阶而上,在亭里拜见了皇后。伴随凤驾的都是妃嫔,亭子后头流水潺潺,四周悬了纱帷,比外头静,香气袅袅的。又接连有外命妇来拜见皇后,皇甫南找个鼓墩,屹然地端坐着,忽然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睨一眼背后的绿岫。 绿岫努一努嘴,示意她看来人。 被宫婢领进来的是薛昶的妻女,薛昶是薛厚的从兄弟,在益州都督府做长史。薛夫人母女都老实巴交,因为头回觐见,连眼也不敢抬,蜀王妃出奇得和蔼,叫薛娘子在她下首坐,亭子里越来越挤,皇甫南默不作声,一直退到角落里,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盘旋。 袖子又被拽住了,她忍无可忍,在绿岫手背上使劲拧了一把,绿岫立即不动了。 皇后年过六旬了,案前的瓜… 一阵桃花雨打在脸上。 皇甫南猛地醒来,她茫然望向左右。 眼前晃动的尽是花钗和梳篦,案上杯盏打翻了,酒液滴滴答答的,把谁遗失在地上的金粉菱花纱罗帔子也打湿了。 一张脸凑到了跟前,绯红的两颊,眉心贴着翠钿,在树荫下幽幽发亮。 “呆了,还是傻了?”手在眼前摇了摇,翠钿的主人握着簪子,跃跃欲试的,想要在她脸上扎一下。 皇甫南双眸一动,眉头微拧,终于出声了,“做什么?” 绿岫用簪子挽起头发,叫皇甫南回身去看桃树上的箭,“梨园的流矢射进来了,”她翘起手指,比了比,“离你的脸就差这么一点儿。” 皇甫南推开绿岫的手,坐正了。桃园亭外春景正好,头顶的桃花像云霞一样。她掸落了衫裙上的落花,拾起团扇,随意地往远处望去。宫墙那一头,有烟尘扬到了天上,五色幡晃动着。隐约听见一阵喝彩:“好箭!” 桃园亭这头早乱成了一团,命妇们脸上都惶惶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名宫婢合力将桃树上的箭拔下来,见箭簇上錾着“内西”二字,便呈给亭子里的皇后,说:“是内府弓箭库的箭。” “那就不打紧。”皇后道,“去跟千牛将军说,流矢不长眼睛,这里都是命妇,要小心。”宫婢附耳低语了一句,皇后又吩咐:“去看看皇甫娘子有没有伤到,让她挪到亭子里来坐。” 龙香拨 第8节 皇甫南领命,和绿岫拾阶而上,在亭里拜见了皇后。伴随凤驾的都是妃嫔,亭子后头流水潺潺,四周悬了纱帷,比外头静,香气袅袅的。又接连有外命妇来拜见皇后,皇甫南找个鼓墩,屹然地端坐着,忽然袖子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她睨一眼背后的绿岫。 绿岫努一努嘴,示意她看来人。 被宫婢领进来的是薛昶的妻女,薛昶是薛厚的从兄弟,在益州都督府做长史。薛夫人母女都老实巴交,因为头回觐见,连眼也不敢抬,蜀王妃出奇得和蔼,叫薛娘子在她下首坐,亭子里越来越挤,皇甫南默不作声,一直退到角落里,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盘旋。 袖子又被拽住了,她忍无可忍,在绿岫手背上使劲拧了一把,绿岫立即不动了。 皇后年过六旬了,案前的瓜果和酒水都懒得动,只跟左右说话,问薛昶几时到京,益州有什么风物,蜀王妃耐心地听着,见皇后没话了,便说:“薛夫人初来乍到,我领她们在内苑转一转。” 皇后颔首,“去吧。”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堪久坐,她跟女官们说:“咱们去折几枝桃花,回去插在瓶子里。” 皇后一走,桃园亭顿时欢腾起来了。有人借故离席了,也有人呼唤宫婢去折桃花,还有人挽起袖子,要组队击鞠,绿岫悄悄松口气,凑到皇甫南的耳朵,吹出来的气弄得她痒痒的,“娘子……” “别说。”皇甫南声音不高,眼神却有些凌厉,绿岫讪讪地闭上嘴。皇甫南若无其事地理着裙摆,红色的嘴唇又动了动,“你瞧一瞧,是不是崔婕妤在看咱们。” 绿岫这会学聪明了,只把眼珠子动了动,跟皇甫南小声说:“崔婕妤是在看咱们。”崔婕妤貌美受宠,宫嫔里属她难对付,绿岫被看得心头一颤,越发不敢转身,她轻轻拍着胸口,跟皇甫南咬耳朵,“她老看咱们干嘛呀?” “不是咱们,是你。”皇甫南微笑,“我听说,她最讨厌别人贴翠钿,要是哪个宫女犯了禁,会被她拔掉舌头,然后把嘴巴缝起来。” 绿岫的脸霎时白了,她两腿有些打颤,险些贴在皇甫南身上,“娘子,咱们回吧。” “不急。”皇甫南道。 骤然一声嘹亮的号角,马蹄声乱响,像一阵疾雨似的,墙那头更喧嚣了。皇后捻着桃花,倾听了一会,问:“是在击球吗?” “是陛下选了一件西番人进献的金盘,当做彩头,让北衙的禁军跟西番人击球,谁赢了,就能得金盘。”少顷,隔墙又一阵欢呼,有个女官满面笑容地回来了,说:“蜀王府三郎率领的北衙禁军赢了,金盘也赏给了三郎。” 皇后饶有兴致,“叫三郎拿着金盘来,我也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拼命?” 桃林里轻声的笑语停了,各色裙裾拂在绿茸茸的草地上,都在往苑门上转身。有人是矜持,有人是好奇,绿岫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把一双眼斜着去看皇甫南。皇甫南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手指掀起纱帷,欣赏着池底的游鱼。 亭外有动静了,金盘被女官捧给了皇后,得了这彩头的人却没露面。隔了一片云霞似的桃树,只见一个穿侍卫服的身影,英姿飒爽地立着苑门外。皇后和众人传看了金盘,往上头放了一盏雪白的酪浆,一枝盛放的桃花,说是添彩,那人遥远地向桃园亭里拜了拜,就离开了。 他这么守礼,连皇后都奇怪,命妇里有跟他熟的,笑着说:“三郎长大了。” 皇甫南目送那道绯色的影子出了苑门,绿岫的声音细得像蝇子钻进耳朵里,“崔婕妤又在看咱们了。” 皇甫南把眸光收回来,见崔婕妤娉婷地站了起来,她浑身披着珠玉,碧罗裙一散开,像迎风颤动的荷叶。“皇甫娘子,”两人从没搭过话,但她的语气很熟稔,嘴角贴着两个圆圆的翠羽钿子,一笑起来,像酒窝似的俏皮,“跟我走。”她拉起了皇甫南,那双手是洁白的,柔软得像没有骨头。 皇甫府的夫人和姊妹们都没往这里留意,皇甫南眼尾一瞥,绿岫也悄没声地溜了。她只能把疑窦压在心底,从鼓墩上起身,向远处的皇后屈膝施礼,崔婕妤的罗裙一荡,早已经扭头走了。 桃园亭的声音远了,崔婕妤问皇甫南,“你老家是益州的?” “是。” “怪不得蜀王妃和你熟。” 皇甫南跟在崔婕妤身后,端详着她。宫里的妃嫔自皇后以下,都循规蹈矩,像一尊繁复精美的器物,这个女人是活的,像一泓清水。宫里时兴穿石榴裙,独她要做万丛红中一点绿。皇甫南一字一句都很谨慎,“王妃待人都和气。” 崔婕妤突然笑出来,“都是益州来的,你比薛昶的女儿好看多了。” 皇甫南一顿,只能微笑,“薛娘子是将门虎女。” “不就是薛厚的侄女吗?”崔氏似有些不屑,“皇甫家也不比他差。”她说话很直,大概是肆意惯了,“不过你父亲在朝中没什么名气,虽说也是皇甫达奚的族弟。这么看,皇甫相公要比薛厚清廉嘛。” 皇甫南道:“举贤不避亲。” 相比崔氏的锋芒毕露,皇甫南简直滑不留手。 崔氏睨她一眼,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桃花,花开得很浓艳娇嫩,崔氏掐下一朵来,指尖上转了转,又毫不留情地丢在脚下。两人沿着青石铺的小径慢慢走着,崔氏不讲明,皇甫南也不问,到了禁苑深处一座殿阁外,崔氏站住了,用绫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进去歇歇。” 殿外禁卫林立,内侍举着五色幡,女官执着雉扇,这是皇后的黃麾仗。皇甫南知道这处宫苑是皇后游幸后休憩的地方,她想避嫌,“我在外头等婕妤。” “只是讨水洗一洗,皇后又不在,怕什么?” 崔氏又要来拉皇甫南,皇甫南做不经意状,把被花枝扯落的帔子曳起来,避过了她的手——她对这个崔婕妤满心的警惕。“婕妤请在前面走。”她无奈地答应了,崔氏的几名宫婢捧着香蹬、绣垫,依次跟着进了宫门,皇甫南才慢慢跟上去。 宫苑里有一株樱桃树,几丛竹篱笆,两只绿头鸭在池子里散漫地游着,没外头那样戒备森严。为等候凤驾降临,巾栉、热水都是现成的,皇甫南和崔氏到了庑房,崔氏被宫婢解开领子,用湿手巾擦了脸和脖子,很痛快的样子,见皇甫南只在旁边站着,崔氏又扑哧一声笑了:“你是怕老虎吃你吗?” 皇甫南很恭谨,“宫苑禁地,小女不敢造次。” 崔氏把扇子拾起来,踱到窗边,忽然说:“听说你认识蜀王府的三郎?” 皇甫南有点惊讶,“只是在益州见过。” “怪不得。”崔氏对皇甫南招了招手,不等皇甫南走近,她手指在唇边一竖,脸上是神秘的表情,“你瞧。” 皇甫南顺着崔氏的目光看去,偏殿的门开了,蜀王妃被薛昶妻女陪着走到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了会绿头鸭子洑水,蜀王妃一抬头,说:“来了。”其余众人都屈膝施礼,嘴里叫“郎君。” 不等来人走到廊下,皇甫南猝然转身,躲到了一旁,独留崔氏站在窗畔,崔氏缓缓摇起扇子,眼睛瞟着皇甫南,脸上浮起了然的微笑。 庑房离偏殿稍远,只隐约听见蜀王妃道:“怎么还要人三催四请的?”之后,又惊愕地斥责了一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崔氏回到月凳上坐下,一名宫婢捧镜,另一名上来替她重新挽发,庑房的门是闭的,隔绝了外头的声音。崔氏精心理着发鬓,对着铜镜说:“今天率领北衙禁军打球的人,不是三郎,是他手下的人扮的。他的心思大概不在打球上……在桃园亭时,看你盯着他直皱眉,我还当你是个明眼人,原来你也没看出来吗?” 皇甫南整个人紧绷了起来,默然片刻,她说:“我和他不熟悉。” “听说三郎整天往皇甫府跑,我还当你们有交情呢。” 皇甫南仍然摇头,“皇甫家弟兄多了,兴许有人和他熟。” 崔氏在镜子里瞥了一眼皇甫南,“你的嘴巴真紧。” 皇甫南反问:“婕妤想让我说什么呢?” “没什么,”崔氏理妆完毕,她款款地起身,笑着走向皇甫南,“只是想告诉你,男人的鬼话信不得。” 皇甫南已经镇定下来,她淡淡地一笑,“鬼话不分男女,都信不得。” “说的是。”崔氏倒也不生气,“你也不用防着我,我只是觉得宫里无聊的很,想找个人说话。你改天还来吗?”不等皇甫南应承,她走到直棂窗前,偏过脸又张望了一会,“你说,咱们要不要突然走出去?准能把薛娘子羞死。”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侍击掌道:“皇后殿下到了。”罗伞、雉扇,还有无数的宫人,一齐簇拥着凤驾,浩浩荡荡地往正殿来了。崔氏对皇后还是有点忌惮的,她忙携起皇甫南的手,“咱们溜出去。”两人趁着人多杂乱,闪身出了庑房。 皇甫南走到廊上时,不禁回首望了一眼,她在迎驾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宝花纹锦袍的身影,一躬身,露出了月白里子,红绫袴,乌皮六合靴,那才是真正的李灵钧。 第12章 宝殿披香(二) 车马都挤在芳林门,熙熙攘攘地排队出宫。绿岫把卷起的帘子放下来,车里顿时暗了。她觑着皇甫南的脸色,欲语还休。 在禁苑这半日,绿岫衫裙污了,胭脂花了,眉心的翠钿也早趁没人偷偷抠了去,皇甫南却连一丝儿头发也不乱,脸孔像在暗处生晕的明珠,不施脂粉,天生的翠眉朱唇。 皇甫南端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绿岫又悄悄把话咽回肚子里。 回到皇甫府,皇甫南褪去半臂,一垂首,见狸花猫衔着帔子在撕扯,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把它撵出去。” 绿岫应声是,抱着狸花猫往院子里一扔,红芍端着茶碾子,也躲出来了。两人在窗下,一个碾茶,一个添香,听屏风后头寂然无声,绿岫悄悄吐了一下舌头,如释重负地说:“险些憋死我。” 红芍嘲笑她道:“平时说得多么大胆,进了宫,气也不敢喘了吗?” 绿岫当然不肯承认她被崔婕妤吓得两腿打颤,她做个鬼脸,说:“怎么不敢喘气?我不光能喘气,还见到了许多人。”红芍忙问什么人,绿岫捂着嘴一笑,说:“益州长史家的薛娘子!” 红芍也笑了,“是她?” 绿岫纳闷道:“娘子说她丑,我倒觉得她挺好看的。” “既然好看,怎么吓得你不敢说话?回来到现在,像个哑巴。” 绿岫声音低了,“娘子不准我说话,你没看见她的脸色?”她放下铜钳,把鎏金莲花纹的香炉盖上,对红芍咬耳朵,“还有蜀王府的郎君。皇后叫郎君去觐见,郎君明知道娘子也在桃园亭,却没有露面,只在苑外站了站,就走了。所以,她不高兴啰。” 红芍白了她一眼,“你真会胡说。陛下在梨园接待西番人,郎君怎么好到处乱走?” 说到这个,绿岫得意起来,“今天陛下叫击球,郎君赢了西番人,陛下高兴,赏了北衙每人一领锦袍,一幅罗帕,还有红白绫各一匹!” 红芍忧心忡忡,“西番人输了,不会闹事吗?” “天子脚下,他们也敢?”绿岫哼一声,她没能进梨园,却讲得绘声绘色,“今天的梨园真热闹!不光有西番人打球,还有天竺和尚变法术,听说他有一口宝瓶,只往地上倒一滴水,梨园突然变成了海,里头有山… 车马都挤在芳林门,熙熙攘攘地排队出宫。绿岫把卷起的帘子放下来,车里顿时暗了。她觑着皇甫南的脸色,欲语还休。 在禁苑这半日,绿岫衫裙污了,胭脂花了,眉心的翠钿也早趁没人偷偷抠了去,皇甫南却连一丝儿头发也不乱,脸孔像在暗处生晕的明珠,不施脂粉,天生的翠眉朱唇。 皇甫南端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绿岫又悄悄把话咽回肚子里。 回到皇甫府,皇甫南褪去半臂,一垂首,见狸花猫衔着帔子在撕扯,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把它撵出去。” 绿岫应声是,抱着狸花猫往院子里一扔,红芍端着茶碾子,也躲出来了。两人在窗下,一个碾茶,一个添香,听屏风后头寂然无声,绿岫悄悄吐了一下舌头,如释重负地说:“险些憋死我。” 红芍嘲笑她道:“平时说得多么大胆,进了宫,气也不敢喘了吗?” 绿岫当然不肯承认她被崔婕妤吓得两腿打颤,她做个鬼脸,说:“怎么不敢喘气?我不光能喘气,还见到了许多人。”红芍忙问什么人,绿岫捂着嘴一笑,说:“益州长史家的薛娘子!” 红芍也笑了,“是她?” 绿岫纳闷道:“娘子说她丑,我倒觉得她挺好看的。” “既然好看,怎么吓得你不敢说话?回来到现在,像个哑巴。” 绿岫声音低了,“娘子不准我说话,你没看见她的脸色?”她放下铜钳,把鎏金莲花纹的香炉盖上,对红芍咬耳朵,“还有蜀王府的郎君。皇后叫郎君去觐见,郎君明知道娘子也在桃园亭,却没有露面,只在苑外站了站,就走了。所以,她不高兴啰。” 红芍白了她一眼,“你真会胡说。陛下在梨园接待西番人,郎君怎么好到处乱走?” 说到这个,绿岫得意起来,“今天陛下叫击球,郎君赢了西番人,陛下高兴,赏了北衙每人一领锦袍,一幅罗帕,还有红白绫各一匹!” 红芍忧心忡忡,“西番人输了,不会闹事吗?” “天子脚下,他们也敢?”绿岫哼一声,她没能进梨园,却讲得绘声绘色,“今天的梨园真热闹!不光有西番人打球,还有天竺和尚变法术,听说他有一口宝瓶,只往地上倒一滴水,梨园突然变成了海,里头有山那么大的一条鲸鱼!他又冲鱼吹口气,鲸鱼忽的一下飞上天,变成了一条龙,胡须有那么长,爪子有那么利!谁知一眨眼,龙又倏的不见了,陛下的御座离得最远,衣袖却湿了,你说怪不怪?” 红芍思索道:“兴许那条龙是陛下变的?遇神水现了真身?” 绿岫拍着巴掌,“我也是这样猜的!还有南蛮来的舞队,他们的手脚、胳膊上都刺的飞禽走兽,怪模怪样,衣裳上全是绣花和银流苏,闪得人眼都花了……” 红芍见绿岫手舞足蹈,声音越来越大,忙“嘘”一声。 可惜制止得晚了,皇甫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说:“谁说薛娘子丑了?” 绿岫咦一声,奇道:“不是娘子你说的吗?”红芍直对她使眼色,绿岫不留意,还说:“你说,薛娘子面孔黑得像炭头,两道眉毛像扫把,鼻孔朝天,牙齿外露……” 皇甫南微笑:“我没说过。” 绿岫继续道:“你还说她喘气像老牛,叫唤像野驴,屁股像磨盘,两脚像船桨……” 皇甫南笑容渐淡,“胡说八道。” “你说她活像个夜叉!”绿岫一口气说完,转脸看红芍,“娘子不承认,你总记得吧?” 皇甫南皱眉,“今天崔婕妤传召,你怎么先溜了?” 提到崔婕妤,绿岫脖子一缩,不敢作声了。 红芍说:“娘子那时候还小,说的话怎么能当真?也或许是绿岫你记差了。” 被她们这一打岔,皇甫南的烦闷暂时散了,对红芍笑道:“有个消息,你听了准高兴——阿兄回来了。” 皇甫府子弟虽多,说到阿兄,只有皇甫佶一个。红芍不解,“府里还没得到信,娘子怎么知道?” 绿岫道:“当然是六郎给娘子写信的啰,他们俩小时候整天写信,又是陇上人,又是江南客,哎呀。”她还要重重地强调,“我的记性好得很。” 皇甫南不搭理绿岫,对红芍故意卖个关子,“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见她这样笃定,两个婢女都喜出望外,红芍眼睛一转,笑道:“郎君回来,那当然是好事,但奴婢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皇甫南道:“哦?” “娘子准许奴婢高兴,奴婢就高兴,如果娘子说,只许娘子你一个人高兴,不许别人高兴,奴婢也就没什么高兴的了。” 红芍和绿岫一样狡猾。皇甫南把书卷抵着下颌,歪着头想了想,“那就……只能我一个人高兴。” 红芍和绿岫默然对视,一个挤眼睛,一个撇嘴巴。屏风后书页翻得轻响,安分了一会,红芍先忍不住了,催促绿岫,“说呀,梨园还有什么?” 绿岫穷极想象,叹一口气道:“唉,后来有人不长眼,把箭射进了桃园亭,惊了凤驾,娘子也给吓傻了,我哪还有心思瞧热闹?” 皇甫南的声音隔着屏风飘出来,“我哪里吓傻了?” “还说没吓傻?眼睛都直了,叫人也听不见。”绿岫嘟囔,“嘴硬咬秤砣。” 皇甫南有些恼怒,“蠢婢子,我是在听南蛮人唱歌。” 绿岫道:“我只听见墙那头呜哩呜哇的,难道娘子你无所不知,连蛮话也懂得?” 皇甫南顿了顿,蛮横地说:“我是无所不知,怎么?” 龙香拨 第9节 她放下书卷,想起在桃林里,高亢嘹亮的歌声越过宫墙,猛地冲进了她的耳朵里,把桃园里的酒酽春浓、迷醉芬芳撞得支离破碎,她才愣了神。 “赤龙贯日,金鹰横空, 佳支依达波涛滚,英雄诞生。 脚下骑九翅神马,栖于太空之云端! 铜矛刺恶鬼,藤萝缠蟒蛇, 铁刀劈风雷,竹箭破雨雪! 哦豁!支格阿鲁! 左眼映红日,映日生光辉! 哦豁!支格阿鲁! 右眼照明月,照月亮堂堂! 哦豁!支格阿鲁!龙鹰之子!” 红芍把烛台移到案上,皇甫南正托着腮沉思,眼前的方寸陡然亮了,她抬眸,看见廊下挂了灯笼,葡萄藤爬满了架子,黑黢黢的,空气里有点熏艾草的呛人味道。 “我还当你趴在这里打瞌睡。”红芍咦一声,轻声说。 皇甫南转过脸来,眼里炯炯有神,神色极沉静。 可她的书半晌没有翻页,如果一心等皇甫佶,脸上该是期盼的脸色,红芍揣摩着她的心思,“六郎真的回京了,”她没忍住,告诉了皇甫南,“一踏进府,就被相公训了话,这会正在正堂罚跪。” 皇甫南漆黑修长的眉毛微微一动,并不很意外,“罚他什么?” “好像说是……今天和西番人打球的不是蜀王家的三郎,是咱们六郎假扮的。”红芍眉宇里结着愁,“绿岫说,她也在桃园亭,怎么一点也没瞧出来呢?” “我瞧出来了。”皇甫南走到妆台前,把一支花树钗从发髻里拔了出来,又从奁盒里取出玉梳。 红芍和绿岫两个你推我搡,到皇甫南身旁并排站着,眼里都有央求。 红芍道:“相公说,要罚三天,还不许吃饭。” 绿岫道:“娘子,你得去找夫人,请她给六郎求情。” 皇甫南啼笑皆非,“罚跪的又不是你们,你们急什么?” 绿岫说:“府里几个郎君,属六郎对奴婢们最和气,出手最大方!” 红芍也是一脸不肯苟同,“娘子,六郎对你比亲生的姊妹还好,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吗?”皇甫南起身,红芍亦步亦趋,也跟着她到了屏风后,“代替蜀王府三郎跟西番人打球,还赢了,明明该赏,怎么还罚呢?” 皇甫南不为所动,“只是三天不吃饭,饿不死的,你放心好了。” 红芍面色黯然了,她怔怔地看着皇甫南,“你也太狠心了。”狠狠一顿足,扭头走了。 才一瞬,帷幄又掀起来了,皇甫南把大袖衫披在肩头。 她的头发长得好,全放下来,乌黑油亮,像一匹顺滑的绸缎。红芍想起皇甫南刚到皇甫家,也是这样的黑头发,但才及肩,像狗啃了似的丑。红芍还不大看得起这个益州来投亲的小女子,故意说:“好好的官家娘子,头发怎么叫人割了呀?” 皇甫南说:“我阿耶死了,阿娘改嫁了,舅舅要捉我去当尼姑,割了我的头发。”她才十二三岁,说这话时,不哭不闹,脸上平静得像个大人,有点邪气。 红芍和绿岫私下说:娘子无情无义,咱们跟着她,前途未卜,唉。 红芍泄了气,来替皇甫南挂起银香囊,放下铜帐钩,“娘子,我知道,你有苦衷。” 皇甫南没理她这茬,她坐在月凳上叫人:“帮我挽头发。” 红芍眼里一亮,“你要去见夫人吗?”皇甫南点头,红芍和绿岫忙把奁盒打开,替她梳妆。 皇甫南把花树钗拈在手里,默默地思索。 吐蕃人进京议和,虽然朝中还没有定论,但皇帝对梨园宴是很看重的,皇甫佶替李灵钧赢了彩头,也不知道落进了多少双有心人的眼睛里,而皇甫达奚自从段平的事之后,对结交亲王这种事,就格外地避讳。皇甫佶只是被罚跪,已经算轻的了,她去求情,肯定自讨没趣……不过,崔婕妤又打的什么主意?她那双锐眸,总是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打转…… “好了。”红芍把钗子别进发髻里,推了皇甫南一把。 皇甫夫人的屋里,皇甫达奚竟然也在。梁国公的美妾不算多,也足够他忙活的,老夫妻早过了如胶似漆、无话不谈的时候,难得凑在一起,当然是为了皇甫佶。 皇甫南望着跃动的火苗,心中有种难言的酸涩。皇甫夫人出来了,她忙起身。 皇甫夫人脸上犹带着恼怒,“别求情了,没有用!”她的声音拔高了,好像是特意说给屏风后的皇甫达奚听。 皇甫南露出茫然的表情。 皇甫夫人神色稍缓,“你还不知道,你六兄回来了。”皇甫达奚发脾气的事,她省去了。做惯了宰相的贤妻,在外人面前装糊涂的功夫极好,但皇甫夫人眼神不弱,她将皇甫南一打量,直接就问了,“九妹,崔婕妤把你从桃园亭叫走了,都说了什么?” 皇甫南在皇甫夫人面前还算坦诚,但也暗自斟酌了一下,答道:“婕妤说,鄂国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伯父比他清廉。” 皇甫夫人不领情,冷笑道:“她一个婕妤,也敢非议朝臣吗?” “婕妤还说,叫我以后常去宫里陪她说话。”皇甫南脸上显然有些不情愿。 皇甫夫人蔼然地笑了,眼角浮起些皱纹,这让皇甫南不禁在她脸上寻找着和段平相似的痕迹。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来见我的吗?”皇甫夫人赞了她一句,“好孩子,你比你六兄聪明。我知道了,下回崔婕妤再传召,我就替你回绝。” “谢伯娘。”皇甫南望着皇甫夫人,仿佛不经意地,“我在皇后的偏殿里,还瞧见了蜀王妃和薛昶的夫人。” 皇甫夫人微微点头。 “蜀王和薛家这门婚事成不了。”突如其来的一句,皇甫达奚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襆头摘了,胡子也系了锦囊,是已经预备就寝的样子,却这样有失体统地露面了,显然是皇甫南的话很要紧。 皇甫夫人和皇甫南一齐起身,皇甫达奚赤着双脚,坐在弥勒榻上,两手扶在膝头,“门第不匹配,人品不匹配,”他断然道,“薛昶不敢答应,薛厚也不肯答应!呵,他贼得很呢。”皇甫达奚要去捋胡须,碰到锦囊,只好硬生生将手放下,他摇头,“蜀王这是一步臭棋。” 皇甫夫人说:“你怎么知道,蜀王不是在试探陛下的意思呢?皇后的样子,像是已经点头了。” “试探?试探不是做皇子的本分。”皇甫达奚哼一声,“陛下不愿意,谁答应也没用。” 夜里夫妻私话,皇甫夫人也不忌讳了,“陛下的意思,倒巴不得皇子皇孙们都娶个田舍奴的女儿,那才放心吧?” 皇甫达奚睨她一眼,“不要说皇子皇孙们,就你那个六儿,娶个田舍奴的女儿,岂知不是他的福气?什么山东豪族,早已是空架子了。和西番这十几年仗打得不停,朝中只能是军镇和边将们的天下啰!” 皇甫夫人脸上不乐意,“这么说,还是和西番人赶紧议和的好。” 皇甫南不失时机地告辞,“伯娘,我先回去了。” “去吧。”皇甫夫人领着皇甫南,走到廊下,她那眼神,不算尖锐,但经历得太多,看得也透,淡定平和,“六郎叫你伯父罚了,他不该跟着蜀王府的人胡闹。你往后,也要离那些人远一点。” 皇甫南立在昏暗的灯笼下,没有动,皇甫夫人在她脸颊上怜悯摸了摸,声音也低得仿佛在叹息:“那样的祸事,我们难道还要再经历第二次吗?” 第13章 宝殿披香(三) 皇甫南辞别了皇甫夫人,走到庭院,绿岫和红芍拎着灯笼迎上来,地上一团朦胧的红影晃动。“夫人怎么说?”两人急着追上皇甫南。 “没用。”皇甫南嘴里吐出两个字。 三人沉闷地在园子里走着,更鼓阵阵,檐角的金琅珰“叮铃铃”地响起来,皇甫南仰头,京都夜雨少,一轮清辉照得琉璃瓦和树梢上都有皎洁之色。红芍喃喃道:“从鄯州回来,风尘仆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皇甫南走到一株银杏树下,这树枝繁叶茂,几近参天,树臂伸展开,把隔壁的歇山顶都盖住了一半,那头是皇甫达奚的正堂,似乎还有人在喁喁说话。绿岫和红芍也望着墙叹气,“角门都关了,肯定还有人守着,相公说,叫他跪到天亮。” “嘘。”皇甫南左右望了望,对红芍说:“你去找点吃的。” 红芍机灵,忙把怀里的一包胡饼掏出来,这是她特意叫厨下留的,“会不会噎着?我再去取一壶水?”她以为要隔墙丢过去,万一砸到守夜的人,岂不是糟了?“要不然,我轻轻叫一声?六郎的耳朵肯定灵。” “别出声。”皇甫南也压低了嗓音,“红芍去取水,绿岫在树下守着。”红芍一溜小跑去了,皇甫南把裙摆拎起来,掖在腰间,嘴里叼着胡饼,爬上了银杏树。绿岫仰着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皇甫南想起来,从杏叶间探出脑袋,“如果有人来,你就学鸟叫。” 绿岫“啊”一声,为难道:“我不会鸟叫。” “那就学猫叫。”皇甫南顷刻间已经爬到了高处,慢慢沿着粗壮的树臂,越过了院墙。她把树枝拨开,看见正堂的廊下,两个部曲抱着拂子和油勺,鼾声大作,有个绯袍的人影在阶下,腰背挺直,跪得很端正,脑袋却像个磕头虫儿似的,一点一点。 皇甫佶曾夸口说,他在狂奔的马上也能睡着,皇甫南这下信了。 她掩着嘴,“啾啾”叫了两声。 皇甫佶醒了,脑袋茫然地转了转,皇甫南抄起一包胡饼,抛进皇甫佶的怀里,他谨慎地没有动弹,往树梢里看过来。皇甫南憋着笑,皇甫佶胆子是大,祸没少闯,但事后总架不住心虚,这从天而降的胡饼,怕他也不敢吃。 她还想等一等红芍的水壶… 皇甫南辞别了皇甫夫人,走到庭院,绿岫和红芍拎着灯笼迎上来,地上一团朦胧的红影晃动。“夫人怎么说?”两人急着追上皇甫南。 “没用。”皇甫南嘴里吐出两个字。 三人沉闷地在园子里走着,更鼓阵阵,檐角的金琅珰“叮铃铃”地响起来,皇甫南仰头,京都夜雨少,一轮清辉照得琉璃瓦和树梢上都有皎洁之色。红芍喃喃道:“从鄯州回来,风尘仆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皇甫南走到一株银杏树下,这树枝繁叶茂,几近参天,树臂伸展开,把隔壁的歇山顶都盖住了一半,那头是皇甫达奚的正堂,似乎还有人在喁喁说话。绿岫和红芍也望着墙叹气,“角门都关了,肯定还有人守着,相公说,叫他跪到天亮。” “嘘。”皇甫南左右望了望,对红芍说:“你去找点吃的。” 红芍机灵,忙把怀里的一包胡饼掏出来,这是她特意叫厨下留的,“会不会噎着?我再去取一壶水?”她以为要隔墙丢过去,万一砸到守夜的人,岂不是糟了?“要不然,我轻轻叫一声?六郎的耳朵肯定灵。” “别出声。”皇甫南也压低了嗓音,“红芍去取水,绿岫在树下守着。”红芍一溜小跑去了,皇甫南把裙摆拎起来,掖在腰间,嘴里叼着胡饼,爬上了银杏树。绿岫仰着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皇甫南想起来,从杏叶间探出脑袋,“如果有人来,你就学鸟叫。” 绿岫“啊”一声,为难道:“我不会鸟叫。” “那就学猫叫。”皇甫南顷刻间已经爬到了高处,慢慢沿着粗壮的树臂,越过了院墙。她把树枝拨开,看见正堂的廊下,两个部曲抱着拂子和油勺,鼾声大作,有个绯袍的人影在阶下,腰背挺直,跪得很端正,脑袋却像个磕头虫儿似的,一点一点。 皇甫佶曾夸口说,他在狂奔的马上也能睡着,皇甫南这下信了。 她掩着嘴,“啾啾”叫了两声。 皇甫佶醒了,脑袋茫然地转了转,皇甫南抄起一包胡饼,抛进皇甫佶的怀里,他谨慎地没有动弹,往树梢里看过来。皇甫南憋着笑,皇甫佶胆子是大,祸没少闯,但事后总架不住心虚,这从天而降的胡饼,怕他也不敢吃。 她还想等一等红芍的水壶,抱长勺的部曲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他拎起油桶,沿着走廊,往灯笼里依次添上灯油,推开角门,往外走了,另一个则来替皇甫佶赶蚊子。 皇甫南忙躲回树荫里,才往下爬了一段,有个巡夜的部曲,伴着橐橐的脚步声出现了,把长槊往墙上一靠,他解开革带,在树底下解了手,然后倚着墙,抱起双臂打起呼噜。 绿岫悄不做声,早溜没影了。 皇甫南心里有些急,怕红芍取水回来,和这部曲撞个正着。皇甫达奚兴许不会罚她,但皇甫家的九娘夜里爬树,这个名声她一点也不想要。 抱着树干坐了一会,起夜风了,地上花枝的影子乱摇,皇甫南轻轻脱下身上的白绫大袖衫,用树枝穿起来,然后拔下花树钗,往那部曲头上一掷。 那部曲猛地跳起来,举目一望,一道白影,一缕长发,悬在树上,随风飘动,似乎还有女声在低低饮泣,他顿时汗毛倒竖,“鬼!”长槊也顾不得,拔腿就跑。皇甫南飞快地裹上衫子,从树上跳了下来。 皇甫南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帏幄一动,绿岫和红芍婢子忙上来替她梳头、洁面。 “昨夜里正堂附近闹鬼,相公怕邪祟冲撞了六郎,叫他不用跪了,”绿岫讨好地说,“饭也可以吃,但这几天不准他出门。” 皇甫南冷着脸,“那你替阿兄,三天不要吃饭了。” “啊?”绿岫眉毛皱成一团。 红芍在奁盒里翻了一会,慌了神:“花树钗不见了。”皇甫南这才想起,忙叫她去银杏树底下找,红芍把花丛草隙细细搜寻了一遍,毫无所获,又不敢声张,只好空着手回来了,“肯定是叫那巡夜的人拾走了。” 皇甫南没精打采,又给她们两个人嘟嘟囔囔闹得心烦,说:“丢了就丢了,又不止一支钗子,没有它,难道要披头散发了?” 绿岫道:“国子祭酒家的娘子被贼偷了一只金臂玔,给官府查抄了,人却都说她跟贼私通,那个娘子就上吊死了!” 红芍是良人,绿岫是皇甫府登记在册的“贱口”,却贪吃好玩,口无遮拦。 皇甫南拈起盛口脂的小青瓷盅,望着铜镜里。在京都这些年,她抽条了,皮肤像玉一样透明,两瓣嘴唇还像个孩子,嫣红的,有点嘟,总不高兴似的。她用指尖揉着口脂,微笑道:“饿肚子也闭不上你的嘴?你爱说话,崔婕妤正想听人说话,不如把你献给她,也省得我被人传疯话,要去上吊了。” 这话管用,绿岫撅了一下嘴,耷拉起脑袋,整理着案头的笔墨纸砚。 红芍识趣,把话题岔开,“府里的娘子和郎君们要去游曲江,给六郎接风,一早就来催了。” 皇甫南听着好笑,“阿兄被罚禁足,他们去游曲江,到底是给谁庆贺?” “找个理由出去玩嘛。”红芍没去成梨园宴,也有点眼巴巴,“说天竺和尚今天要在曲江畔再施鱼龙之法。还有胡僧还要当众割舌头,剖肚子,吞火把,踩刀尖。”那血淋淋的场景,她说得兴致勃勃,“娘子不是爱听南蛮人唱歌吗?咱们也瞧热闹去。” “不去。”皇甫南这脸色,说变就变,“谁说我爱听南蛮人唱歌?” 红芍和绿岫都不再作声,皇甫南坐在案前,春日熙熙,天逐渐长了,有片纤细如雪的东西落在笔尖,她定睛一看,是杨花。“咱们挪到外面去吧。”皇甫南来了兴致,绿岫和红芍捧着矮几和蒲团,移到葡萄架下,皇甫南摆好棋盘,拈起一枚棋子,入了神。 对面突然落下一枚黑子,是男人的手。皇甫南愕然抬眸,“阿兄?” 皇甫佶还不到加冠的年龄,在家里襆头也不系,随意地穿着一件翻领胡服,红芍要替他拿蒲团,他说:“不用。”盘腿就往地上一坐,大喇喇的,他顺手又拈起一枚棋子,“咱们也来一盘,该你了。” 皇甫南微笑,若无其事地把皇甫佶刚落下的黑子移走,“我才下到一半,你不要捣乱。” 皇甫佶被婉拒,也不生气,看皇甫南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两方缠斗有胶着之势,他忍不住又伸出手。“哗啦”一声,皇甫南忽然将所有的棋子拂乱,“不下了。” 龙香拨 第10节 皇甫佶道:“你这人也怪,两个人下棋,难道不比一个人有意思吗?” 红芍在旁边绣罗巾,放下针线说:“我们娘子常自己跟自己下,能下一天。” 皇甫佶道:“我不信,真有人能够一心两用吗?” 皇甫南道:“一心不只能两用,还能多用。你们上阵杀敌的人,把输赢看得太重了,专注过度,难免沉溺。譬如你下棋的时候,磨磨蹭蹭,前思后想,落一个子的功夫,够别人下半局,那我宁愿自己跟自己下。” 皇甫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转脸去看爬了满架的藤蔓,浓绿的枝叶间里有米粒大的白点,“开花了?今年应该能结果吧?这是……” “昭德十三年栽下的,我刚来京都的那一年。”皇甫南记得很清楚,“你从鄯州带回来的葡萄苗。” 那是他听说了皇甫南的雕梅,给她的“回礼”。皇甫佶回忆着往事,他还年少,不觉得时光飞逝,感觉皇甫南好像在皇甫家住了一辈子似的,“竟然要五年才开花结果吗?” 皇甫南颔首, “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兴许哪天下场雷雨,刮场大风,这些花就败了。”话音辄止,她凑近皇甫佶,凝神往他衣领里看去。皇甫佶屏住呼吸,静了片刻,她从他衣领上拈起一片杨花,“杨花不是离人泪,”她对皇甫佶笑盈盈的,“这回伯娘可高兴了吧?” 葡萄架下暗香浮动,一丝丝沁人心脾。府里男女都去了曲江,四下庑房里很静,皇甫佶喉头动了动,作势去看飞舞的杨花,“父亲不怎么高兴……” 绿岫在乌头门前张望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况且皇甫佶这个“罪魁”就在场,“外头阍房的人说,蜀王府把西番人的金盘送了来,相公没有收。”她瞅着皇甫佶,怯怯的,“他们还说,相公昨天被御史连夜参了。” 皇甫佶和皇甫南对视一眼,脸色严肃了,“参的什么?” “说相公放纵六郎……欺君,和王子交往过密。相公用廊下食的时候,总是剩饭,是不尊敬陛下,不思百姓辛苦……还有一回骑马时,笏板从袖袋里掉出来,落进了街坊的泔水桶里,也是不敬,老不修。” 皇甫佶没说话,绿岫有些同情他,“这下,相公就算不打你,肯定也要罚你好几个月不许出门。” “这样也好。”皇甫佶好似突然想通,面色平静了,他起身,潇洒地掸了掸袍子上的草叶,“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听他话音,是最近都不会再回鄯州了,皇甫南问:“真要和西番人议和吗?” 和西番人连年征战,有许多人盼望能议和,皇甫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想,薛相公大概是不愿意议和的。” 皇甫佶有些诧异地看着皇甫南——她说对了。他不能不替薛厚辩解,“你没看见过西番人作恶——剥皮削骨,简直是魔鬼!” “我又没有说什么。”皇甫南嫣然地笑了,慢慢说:“如果能议和,以后也许你不用常年待在鄯州了。” 她根本不在乎和吐蕃是战是和。就算议和,不死几个人,能议得成吗?皇甫南低头,把棋子一颗颗拾进莲花缠枝纹的鎏金棋盒里,皇甫佶也帮她拾,两个手背碰到一起,她顿了顿,把他的手轻若无物地推开了,像掸走了一抹恼人的尘埃,又像拂开了一片醉人的杨花。“给你弄丢一粒子,我以后可就没法下了。” 皇甫佶咳了一声,没话找话,“你这儿常丢东西吗?” “棋子倒没有。”黄杨木刻的,髹了黑白两色的漆,不值钱,简直配不上那鎏金棋盒。 棋具收起来了,皇甫佶瞧了瞧天色就告辞了。红芍来搬矮几,“咦”一声,她从棋盘底下捡起了赤金花树钗,“原来……”她忍俊不禁,“郎君准是好奇哪个‘女鬼’送他的胡饼,半夜去银杏树下找了。” 皇甫南拈着钗子,在手上转了转,也会心一笑。刚踏进屋里,绿岫就凑到了她耳朵根——她虽然聒噪,却是真把皇甫南的事放在心上。“昨夜言官还参了鄂国公,今天一早,薛夫人就带着薛娘子逃回益州去了。” 皇甫南嘴角微微地翘了翘,有点小小的自得,“要不怎么说,皇甫相公神机妙算呢?” 第14章 宝殿披香(四) 车身悠悠地晃,皇甫南和绿岫红芍挤在一起。 前段时间御史参奏皇甫达奚,还有一条,说他不管束家人,竟然放纵女眷骑马出城,连帷帽也不肯戴,露出了那洁白的脸庞和赤裸的脖子。今天这车拿厢板遮得严实,车夫也不敢再抖威风,懒洋洋地甩着鞭子,任两匹马慢慢溜达。 外头有歌声,到曲江池了。绿岫和红芍凑到窗牖前,伸长了脖子张望。 碧水环绕着飞檐翘脚的楼阁,江畔有彩帷、骏马、怒放的芙蓉,还有晃动的笑靥和漂浮的脂粉香。人头挤挤挨挨的,不时发出惊呼声,准是胡僧在剖腹掏心了。绿岫依依不舍,正要放下竹帘,车身猛地一颠,三人滚作一团。车夫急急地勒住马,一头告罪,一头骂道:“该死的蛮子!” 是个喝醉的南蛮突然从马蹄下窜了出来,皇甫南只随意地往窗外一瞟,他的脚背上缠绕着蓝色的藤蔓,腰上琳琅满目地挂着针筒、芦笙和药囊。她把脸别开,隔了厢板命令车夫:“快点走。” 梨园宴后,崔婕妤叫人传了两次话,请皇甫南进宫,这个时候,是皇甫南“父亲”的祭日,她正好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崔婕妤。 车子要去城外的碧鸡山,皇甫家的私庙就修在山脚。出了城门,车夫甩起鞭子,马蹄小跑起来,道旁是绿树荫浓,径泉淙淙,皇甫南想起在乌爨,也有一座碧鸡山,但林子比这里深,马比这里野……忽然车夫又“吁”一声,把马勒停了。这下绿岫发了火,一把推开厢板,却一愣,又讪讪地退回来了。 “是蜀王府的人。”她跟皇甫南咬耳朵,“骑着马追上来的。” 皇甫南神色不动,“问问他要做什么。” 绿岫掀起车帘,跟外头的人对答了几句,接过来点东西,她放下车帘,转身给皇甫南看,是一枝桃花。“三郎说,金盘是贡品,于礼,的确不该转赠给别人。但皇后赏的酪浆和桃花,他受之有愧。怕酪浆变臭,他自己先喝了,下回再赔给六郎。幸好桃花没有开败,娘子可以拿回家欣赏几天。” 绿岫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自后厢板的窗牖小心地往外看着,“这回不会再给人看到,参相公一本吧?咱们可没有主动去结交蜀王府,是他们自… 车身悠悠地晃,皇甫南和绿岫红芍挤在一起。 前段时间御史参奏皇甫达奚,还有一条,说他不管束家人,竟然放纵女眷骑马出城,连帷帽也不肯戴,露出了那洁白的脸庞和赤裸的脖子。今天这车拿厢板遮得严实,车夫也不敢再抖威风,懒洋洋地甩着鞭子,任两匹马慢慢溜达。 外头有歌声,到曲江池了。绿岫和红芍凑到窗牖前,伸长了脖子张望。 碧水环绕着飞檐翘脚的楼阁,江畔有彩帷、骏马、怒放的芙蓉,还有晃动的笑靥和漂浮的脂粉香。人头挤挤挨挨的,不时发出惊呼声,准是胡僧在剖腹掏心了。绿岫依依不舍,正要放下竹帘,车身猛地一颠,三人滚作一团。车夫急急地勒住马,一头告罪,一头骂道:“该死的蛮子!” 是个喝醉的南蛮突然从马蹄下窜了出来,皇甫南只随意地往窗外一瞟,他的脚背上缠绕着蓝色的藤蔓,腰上琳琅满目地挂着针筒、芦笙和药囊。她把脸别开,隔了厢板命令车夫:“快点走。” 梨园宴后,崔婕妤叫人传了两次话,请皇甫南进宫,这个时候,是皇甫南“父亲”的祭日,她正好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崔婕妤。 车子要去城外的碧鸡山,皇甫家的私庙就修在山脚。出了城门,车夫甩起鞭子,马蹄小跑起来,道旁是绿树荫浓,径泉淙淙,皇甫南想起在乌爨,也有一座碧鸡山,但林子比这里深,马比这里野……忽然车夫又“吁”一声,把马勒停了。这下绿岫发了火,一把推开厢板,却一愣,又讪讪地退回来了。 “是蜀王府的人。”她跟皇甫南咬耳朵,“骑着马追上来的。” 皇甫南神色不动,“问问他要做什么。” 绿岫掀起车帘,跟外头的人对答了几句,接过来点东西,她放下车帘,转身给皇甫南看,是一枝桃花。“三郎说,金盘是贡品,于礼,的确不该转赠给别人。但皇后赏的酪浆和桃花,他受之有愧。怕酪浆变臭,他自己先喝了,下回再赔给六郎。幸好桃花没有开败,娘子可以拿回家欣赏几天。” 绿岫脸上有点想笑,又有点害怕,自后厢板的窗牖小心地往外看着,“这回不会再给人看到,参相公一本吧?咱们可没有主动去结交蜀王府,是他们自己追上来的呀。” 厢板不隔音,皇甫南已经心里有数了。她接过桃花,随意看了看,含笑道:“何止没有衰败,明明开得正盛,看这梗,还是绿的呢。”叫绿岫掀开车帘,把桃花还给了来人,“皇后的桃花也不是赐给我的,请郎君自己送到阿兄手上吧!”皇甫南睨他一眼,“咱们走。” 绿岫和红芍一起扭头,望着车后远去的人影,扑哧一声笑出来。 绿岫道:“三郎这样费尽心思地讨好娘子,有点可怜呢。” 皇甫南摇头,“他是王孙公子,也值得你可怜?” 红芍犯了愁:“难道咱们以后真的要对蜀王府的人退避三舍?相公不怕得罪蜀王殿下吗?” “叫他们自己去想法子吧。”皇甫南淡淡的,“树上的桃花成千上万枝,很稀奇吗?”她突然不耐烦起来,“怎么还不走?等天黑吗?” 路上接连地耽误,还不到私庙,山色已经渐至黧黑了,十来个部曲,还有不能骑马的,拖着困乏的步子,早早地把灯笼火把点起来了。绿岫扶着窗牖,看不清前路,“快到了吗?”火苗照着幢幢的树影,夜风翦翦,她不禁打个寒噤,“真的有山魅吗?我听说,山魅晚上都藏在溪涧里,用水弩伤人。” “山魅怕火。”红芍胆子比她稍大一点,叫两个高举火把的部曲紧跟着马车,火光照进车里,人脸上不断地明暗变幻,皇甫南瞟了她们一眼,声音很平静,“碧鸡山是陛下狩猎的地方,沿途十里早晚都有禁卫把守,你们不用怕。” 话音未落,车子又停了,红芍往外望,有火把在前方,“是庙里的苍头来接咱们了吗?” 绿岫也凑过去,“骑着马,拎着刀,肯定又是蜀王府的人!” 皇甫南闻言,脸色蓦地变了,一手抓着一个衣领,把绿岫和红芍拽了回来,三人滚在一起,外头的人和马都乱了,车身狠狠地颠了颠,突然眼前大亮,车厢的蓬盖被掀掉了一半,满车的人往前一冲,撞倒厢板,栽了出来——是马脱了缰。 皇甫南被人箍住腰,拖了起来。这条手臂铁似的,勒得她眼前一黑。 “捉住了!”她耳畔响起一声吐蕃人的欢呼。 皇甫南被拖进林子,红芍和绿岫也被扔进来了,和她一样,捆着手脚,神色惊惶。 吐蕃人就地燃起篝火,互相传递着酒囊,得意地大声说笑。之后,有几个人起身,在散架的马车周围巡视了一周,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部曲,也给挨个用刀背砸晕了,他们拖回一匹伤了要害的马,利落地大卸八块,血水横流地架在篝火上烤起来。 脖子里忽然一热,皇甫南茫然转头,绿岫蜷缩在自己身边,两眼含泪,嘴唇哆嗦着,没敢吐出一个字来,红芍也脸色煞白。皇甫南对她们微微摇头,两眼盯着篝火周围的人。 都有刀,有马,吐蕃人是有备而来。他们的视线毫不在意地掠过皇甫南发髻里的金钗和梳蓖——也不是为财。 为首的是个穿氆氇的青年,和皇甫南视线一对,他的神色霎时凶悍了。放下酒囊,他握着刀走过来,目光在三人脸上稍一盘旋,就牢牢盯住了皇甫南。 “这个最漂亮,胆子最大。”他笃定地说,“这个是主人。”他换了流利的汉话,对皇甫南道:“你是皇甫达奚的女儿,皇甫佶的妹子。” 皇甫南不做声,他低头把匕首在袍子上擦了擦,又瞥她一眼,脸上笑笑的,带点玩味,“还和蜀王的儿子私通。” 皇甫南的眼神动了,似乎在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她凝视了他一瞬,沉默着把头扭开了。那表情,不是害羞,或是恐惧,而是在沉思些什么。 他反手把匕首插进靴筒里,留给她一个威胁的眼神,重新盘腿坐在篝火前,开始吃吃喝喝。 吐蕃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青年又放肆地打量起皇甫南,“咱们大家把这个女人睡了吧,每人睡一次,”他故意用汉话嚷嚷,预料这话会轻易击碎皇甫南伪装的镇定,“李灵钧和皇甫佶知道后,准得气疯了。” 绿岫喉头发出一声小兽似的呜咽,晕过去了。皇甫南任绿岫倒在她身上,岿然不动,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是美艳的、轻蔑的,“你这么恨皇甫佶和蜀王的儿子,难道你的妻子和姊妹也叫他们凌虐了个遍?” 吐蕃人很不屑:“我们的妻子和姊妹,比你们的男人还要勇武睿智,怎么会叫他们碰到一根手指头?” “你的妻子姊妹没有受辱,那一定是你自己受了他们的凌辱。你被男人凌辱,却来找女人报复,我看你连吐蕃女人都比不上。” 这种挑衅的话激起了他的怒气,他冷笑道:“你们实力不济,却搞那种蒙混人的把戏,叫皇甫佶来冒充李灵钧,我当他是蜀王的儿子,不愿意在球场上得罪他,他却下狠手,把我的胳膊打折了,这样卑鄙,还算是男人吗?” 皇甫南微笑道:“技不如人,还找这么多理由?如果我是你,谁打折了我的胳膊,我这就去打折他的腿,绝不会废一句话。莫非你不敢?” 吐蕃人年纪也不大,被她一挖苦,脸也胀红了。他原以为皇甫南只是有点胆气,现在看她简直是有点泼辣。用汉话和人斗嘴,并不是他的长处,他将袍子的下摆一甩,席地而坐,抓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从喉头到胸腹间,仿佛被刀子割开了,滚烫得让人战栗。 “你继续笑吧。”他背对着皇甫南,抹了把嘴,冷冷地说,“等我今晚先将你奸淫,明早就杀进蜀王府和皇甫府,切了李灵钧和皇甫佶的手脚——就算死了,也划算。” 皇甫南平静下来,她从遇袭时,就在思索这人的身份,他狠话放了不少,但手指头都不肯碰她一下,举止有种傲慢的味道。 “你不敢。”她了然地说,“你汉话很好,不是普通人。两国议和,本来就是你们的赞普请求的,你却要跳出来闹事?不是蠢猪,那一定是心怀叵测。你犯下罪案,死不足惜,却坐实了逆臣的罪名,只怕你在吐蕃的族人,都会被你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那青年的背猛然紧绷,他倏的攥住了刀柄,皇甫南以为对方要跳起来,他却克制住了,只把刀往旁边的人面前一拍,斩钉截铁地说:“赤都,你去把那个女人的衣服剥了。她敢动一下,就连皮子一起剥。”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死无葬身之地这种狠话,如果是从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吓人了。” 众人也哄的一声笑起来,怂恿道:“赤都,上啊。” 赤都笑着拎起刀,正要起身,被旁边的人按下去了。 吐蕃头领疑惑地望过去,稍一思索,醒悟了。他吃吃地笑起来,“珞巴看上那女人了。” 珞巴在昏暗的角落里,背靠着树,他随手把枯枝扔进篝火堆里,笑道:“胡说八道。”那声音很年轻。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她,我没说错吧?” “错!”珞巴断然道,嘴上说:“我没看她。”又瞥了一眼皇甫南。不喜欢被大家揶揄的眼神盯着,他从布囊里翻出一块豆饼,走到不远处系马的树下,白马发出欢快的“咴咴”声。 赤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人再开口,他把刀往地里一插,一屁股坐下来。 天色变的灰蒙蒙了,吐蕃人胡乱裹着氆氇,围着篝火,横七竖八地睡了。 皇甫南浑身松懈下来,她知道吐蕃人只是泄愤,不敢真拿自己怎么样,可是心里有根弦绷着,她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她没有撑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皇甫南醒来后,吐蕃人已经没有踪影了,篝火堆里还有点暗红的火星。她摇醒了蜷缩在身边的红芍和绿岫,“天亮了,咱们走。” 绿岫揉了揉眼睛,瞥见地上马的残肢,脸上又失了血色,“咱们的马……” “不是要看胡僧剖腹挖心吗?这算什么?”皇甫南勉强笑了笑,脸色也不好,“只能用脚走到寺里了。” “娘子,还有一匹马!”红芍捡起皇甫南落在地上的簪珥霞帔,抱在怀里。薄薄的晨雾里,有匹白马拴在树上,正低头搜寻着草缝里的豆饼渣子。红芍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把马的缰绳解下来。 吐蕃人落下一匹马,多少也算是意外之喜,皇甫南爬上马,揽起缰绳,说:“咱们三个换着骑。” 红芍摇头,“我和绿岫能跑。” 她的声音有点含糊,皇甫南一边掉转马头,垂眸看了看她的脸,“你怎么了?” “我昨晚想咬舌,没狠下心,太疼了……”她红着脸,“可能舌头肿了。” “别为这种事咬舌头,不值得。”皇甫南抖了一下马缰,晨光透过林叶拂过她的脸,添了一种盎然的生机。 绿岫闷闷走了一段,突然往头上脸上一摸,“哎呀,没有帷帽。”她魂不守舍的,“娘子,你用帔子包着头吧?别叫人看见……” “有那么个必要吗?”皇甫南反问一句,“驾!” 到了皇甫家的私庙,日头未高,主仆三人气喘吁吁,披头散发,苍头见她们这副狼狈相,也吓了一跳,他要来接过皇甫南手里的缰绳,“我先把马牵到马厩……” “不用了。”皇甫南把马缰松开,“叫它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碧清的山色间,白马茫然地甩了几下蹄子,又在草隙里嗅了嗅。 皇甫南走进禅房,反手合上门。“当啷”一声,双耳刀从她袖子里滑出来,砸在案上。在掌心紧握了一整夜,刀柄上汗津津的。 吐蕃人不留意的时候,她有无数次想悄悄地割断绳子逃走,可最终,也没有敢把它亮出来。 作者的话 珞巴:藏语“南方的人”,吐蕃对南部民族的惯称。 龙香拨 第11节 第15章 宝殿披香(五) 脚踝里被一阵咻咻的气息喷得发痒,皇甫南垂眸,雪白的拂林犬在她裙下打个滚,四爪踩着厚软的红丝毯,又悄然地窜到了月凳下,用鼻子拱着凳缘垂下来的璎珞。 崔婕妤手里拿着一柄纤巧的红漆角弓,亭亭地站在西阶上,外头一个高架几,上头放着金盘。 端午后皇帝要携宫眷们到碧鸡山狩猎,崔氏已经提前操练起来了。 她盯了半晌,一放手,小箭轻飘飘地落在了台阶上。崔氏本来就不爱骑射,顿时失去了兴致,把漆角弓交给宫婢,她转身回殿。 她今天打扮得潇洒,是小袖衫,半臂,腰间系着武人的裤褶,石榴色的。拂林犬自红丝毯上一跃而起,从阶下叼回了小箭,丢在崔氏脚下。崔氏弯腰把拂林犬抱起来,揉了揉,笑道:“这是鄂国公征高昌时带回来的种,会牵马绳,衔烛台,聪明极了。” 皇甫南说:“是婕妤调教得好。” “猫儿狗儿就跟人一样,再珍奇漂亮的种,不调教怎么行?” 宫婢把金盘放在案上,里头是艾灰汁泡过的的黄米角黍,碧绿的粉团。崔氏拣了一个角黍,剥开层层菰叶,递到了皇甫南面前,一股浓郁的香气自她的衣袖间溢出。皇甫南辞了,“婕妤先请。”她解释了一句:“以前益州不吃角黍,吃蒸饼,打李子。” “益州出美人,以前宫里有个韦妃是益州的,后来病死了。”崔氏说完,把阮咸抱在怀里,随便地拨弄了几下琴弦。她个性散漫,骑射、乐器都不精,但脸上不时露出明艳的笑容。 有个宫婢走进来,说:“陛下今天在麟德殿设宴,请西番使者欣赏乐舞,还赐了一部龟兹乐,一部金刚经给西番。” 崔氏不置可否,继续跟皇甫南道:“陛下不喜欢益州,自从圣武末那年,听到这个字就要生气。”她总是一语惊人,见皇甫南脸上有惊讶,就更得意了,“蜀王的才能也不见得多么出众,其他还有吴王、晋王、齐王……” 崔氏在提到这些藩王时,表情很漠然,晚上在皇帝的枕头上,不知她吹的风是向哪家?肯定不是蜀王。 皇甫南摇头,“伯父在京都十多年,不怎么跟藩王打交道。” 崔氏不信皇甫南的鬼话,她低头理着琴弦,“皇甫相公是… 脚踝里被一阵咻咻的气息喷得发痒,皇甫南垂眸,雪白的拂林犬在她裙下打个滚,四爪踩着厚软的红丝毯,又悄然地窜到了月凳下,用鼻子拱着凳缘垂下来的璎珞。 崔婕妤手里拿着一柄纤巧的红漆角弓,亭亭地站在西阶上,外头一个高架几,上头放着金盘。 端午后皇帝要携宫眷们到碧鸡山狩猎,崔氏已经提前操练起来了。 她盯了半晌,一放手,小箭轻飘飘地落在了台阶上。崔氏本来就不爱骑射,顿时失去了兴致,把漆角弓交给宫婢,她转身回殿。 她今天打扮得潇洒,是小袖衫,半臂,腰间系着武人的裤褶,石榴色的。拂林犬自红丝毯上一跃而起,从阶下叼回了小箭,丢在崔氏脚下。崔氏弯腰把拂林犬抱起来,揉了揉,笑道:“这是鄂国公征高昌时带回来的种,会牵马绳,衔烛台,聪明极了。” 皇甫南说:“是婕妤调教得好。” “猫儿狗儿就跟人一样,再珍奇漂亮的种,不调教怎么行?” 宫婢把金盘放在案上,里头是艾灰汁泡过的的黄米角黍,碧绿的粉团。崔氏拣了一个角黍,剥开层层菰叶,递到了皇甫南面前,一股浓郁的香气自她的衣袖间溢出。皇甫南辞了,“婕妤先请。”她解释了一句:“以前益州不吃角黍,吃蒸饼,打李子。” “益州出美人,以前宫里有个韦妃是益州的,后来病死了。”崔氏说完,把阮咸抱在怀里,随便地拨弄了几下琴弦。她个性散漫,骑射、乐器都不精,但脸上不时露出明艳的笑容。 有个宫婢走进来,说:“陛下今天在麟德殿设宴,请西番使者欣赏乐舞,还赐了一部龟兹乐,一部金刚经给西番。” 崔氏不置可否,继续跟皇甫南道:“陛下不喜欢益州,自从圣武末那年,听到这个字就要生气。”她总是一语惊人,见皇甫南脸上有惊讶,就更得意了,“蜀王的才能也不见得多么出众,其他还有吴王、晋王、齐王……” 崔氏在提到这些藩王时,表情很漠然,晚上在皇帝的枕头上,不知她吹的风是向哪家?肯定不是蜀王。 皇甫南摇头,“伯父在京都十多年,不怎么跟藩王打交道。” 崔氏不信皇甫南的鬼话,她低头理着琴弦,“皇甫相公是个聪明人,知道宝不能押得太早。” 又有人进来了,是宫婢领着两个内侍,抬着沉重的箱子。崔氏对赏赐和进献的各种奇珍异宝早看腻了,她随口问:“都有什么?” 内侍将箱子掀开了,一箱是厚实光滑的黑狐皮,银鼠皮,一箱金银器,她看也没有看,还有一口乌木匣子,崔氏站起身,用手指拨了拨,内侍从袖子里取出单子,禀报说:“安息香,零陵香,毗梨勒,阿摩罗,统共十斤,龙脑十枚,麝香二十囊,还有乳香、蔷薇水十来盅……” “送两盅蔷薇水给皇甫娘子,别的收起来。”崔氏放下阮咸,起身送客了。 到了殿外,崔氏止住了步子。内苑的桃花谢了,庭前有石榴树,花朵灼灼得像火一样。崔氏把伸到鬓边的花枝推开,在私底下,她不怎么摆架子,像对着自己姊妹那样闲话家常,“叫你几回都叫不来,你怕我吗?” 皇甫南稍一沉吟,也直率地说:“我不怕婕妤,只是不知道婕妤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你以为我在宫里过得很快活吗?陛下已经六十岁了。”崔氏淡淡一笑,她用手指抬起皇甫南的下颌,注视了她一会,“你长得像我妹子。” 皇甫南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那股浓郁的香气又扑面而来,崔氏尖利的指甲抵着脖子,并不舒服,她后退了一步。 崔氏笑了,说:“你认我做义母吧。” 皇甫南一怔,这回是真的意外。 “你觉得我只比你大十岁,年纪不匹配吗?”崔氏笑道,“我也可以认你当义妹,只怕皇甫相公不敢。” 皇甫南忍着狐疑,说:“小女不敢。” “以后常来吧,别怕我。”崔氏恋恋不舍地嘱咐她,那副诚恳的样子,简直有点可怜。 晚上皇甫达奚骑马回家,夫人段氏已经在正堂等得不耐烦了,她一接过襆头,就说:“崔婕妤说,要认九妹当女儿。” 皇甫达奚手抓着革带,动作停了,他摆摆手,叫侍婢们都退下去,“九娘回来跟你说的吗?” 段氏点头,“这孩子,心里很有数。” 吐蕃人打劫的事瞒下去了,崔婕妤的命令却不好违逆。皇甫达奚皱眉捋着胡须,过了一会,徒然地抱怨了一句,“崔婕妤她自己年龄也不大嘛。” 段氏说:“宫妃收养女儿,无非两个意思,一个是,要拿九妹去进御……” 皇甫达奚忙摇头,“陛下年龄大了,又因为顽疾而胸怀不畅,在美色上头并不热衷,再说,宫里的美人难道还少吗?” 段氏笑道:“哦,宫里又来美人了,都有谁?” “这,”皇甫达奚扯着胡子瞥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他咳了一声,“这个不算,其二呢?” “或者……”段氏有些拿不准,“朝廷议和,多数要联姻的,以前阳亭公主嫁到了突厥,高陵公主嫁到了回鹘,就算吐谷浑、薛延陀这些小汗国,也都结过男女婚姻,去年朝廷还打算封一位公主,嫁到爨国,议论了几个月人选,西番主动提出议和,这事就搁置了。” 说着,她看一眼皇甫达奚,皇甫达奚微微点头。 段氏接着说:“如果真的和西番议和,当然还要和亲。否则岂不是厚此薄彼?西番比起曾经的吐谷浑、薛延陀,兵马强盛得何止三四倍?认了崔婕妤做母亲,就要封公主,那……” 皇甫达奚叹道:“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女儿,陛下要把她嫁到西番,那我不会说什么,但……”他看着段氏,意思很明白,皇甫南是段家仅剩的血脉,把她送到西番,难道夫人忍心吗?这样又怎么对得起段平? 段氏也犯了愁,“西番肯定是不能去,但送九妹离开京都,没准也是件好事。” “六郎知道吗?”皇甫达奚突然说。 “知道了,”段氏乜他一眼,“九妹来见我时,他也在场,都听见了。” “他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靠他一个人,能灭了西番的二十万兵马吗?”段氏挑起的眉毛落下来,神色又缓和了,怕引发皇甫达奚的怒气,忙替皇甫佶辩解:“六郎没说什么,他从小就识大体的。” “朝廷和西番交战,此时还处在上风,就算和亲,也是施恩,不是乞降,嫁出去的公主不会受亏待的。”皇甫达奚话头一转,“既然你不愿意,陛下那里我会想法回绝。”皇甫达奚这是一锤定音了,段氏来解革带,他把金鱼袋往案上一撂,“正好,也借这事提点提点六郎。你不要以为他像表面上那么听话。” 皇甫达奚解开衣领,岔开腿坐在榻边,刚啜了一口茶,阍房的人来禀报:“有客求见。” 在政事堂说了一天的话,早就口干舌燥,回来还要应付一波波来谒见的芝麻小官,皇甫达奚烦不胜烦,“不见。” 僮仆迟疑着,“这一位,不好不见呀……” 皇甫达奚在案上左右看,“名剌在哪里?” “没有投名剌。”僮仆只好说出来,“是蜀王府的人。” 皇甫达奚“哦”一声,端着茶盅沉默了一会,“六郎最近还跟蜀王府的三郎鬼混了吗?” “六郎没出门。蜀王府送了酪浆,六郎也没有收。” 还算明理。皇甫达奚想:我自行得端,坐得正,怕甚?他重重地放下茶,“服侍我更衣。” 李灵钧被僮仆领进来,穿的素色袍,不配金,不饰玉,更衬得双目湛然,泰而不骄。皇甫达奚自有惜才之心,每每见到李灵钧,都有种踌躇之念。这样固执地独善其身,是好事吗……权势对朝臣的诱惑,正如美色对少年,使他在魂梦之间,也常徘徊不定…… 李灵钧先拱手施礼,腰也弯了下去,“皇甫相公。” 皇甫达奚不露声色,“三郎,你这个时候来,”他望了望墙角的更漏,“是公事,还是私事呀?” “我没有一官半职,有什么资格跟相公谈公事?”李灵钧很谦逊,他对皇甫达奚露齿一笑,带着少年人的坦率,“相公,你不要担心,我是特意等天黑,自己一个人骑马来的,谁都没有看到。” “没有公事,咱们俩——”皇甫达奚在两人之间一指,“还有私事吗?” “我倒想聆听相公的教诲,但相公每回见到我,都跟豺狼虎豹一样。”李灵钧脸上有点不解,“我虽然自幼在王府长大,受人追捧,但身边既无良师,也无益友,从益州到京都,所真心结识的朋友,只有府上的六郎一个,”他眸里的黯然一闪而过,快步走到皇甫达奚的榻前,又拱起了双手,诚恳地说:“我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请相公教我,我一定改。” 皇甫达奚叹了一声,“灵钧郎君……” “相公是怕我胡作非为,连累了六郎吗?”李灵钧截断了皇甫达奚的话,他伸出自己的手掌,笑道:“相公你看,这是我为了练箭,磨出的茧子。我小的时候,略有些功夫,不可一世,比箭却输在了六郎的手下,为了赶上他,我没有睡觉,练了整整一夜的射箭。如果薛鄂公不弃,我愿意像六郎一样,去鄯州当个普通的士兵,而不是做尊贵的皇孙。可我不能违背君父……我对六郎,只有羡慕和敬重,怎么忍心害他一分?” 皇甫达奚无奈地听着,“你没有错处,但……” “我有错,”李灵钧脸色也严肃了,“我不该叫六郎代替我去击球。”他苦笑了一下,“相公,我虽然天性不肯服输,但也知道自己资质鲁钝,如果真去和西番人比赛,输了,丢了自己的面子,不要紧,但如果因此助长了西番人的气焰,让他们以为咱们汉人羸弱无能,在议和一事上,越发得贪得无厌,岂不是徒费了相公这段时间四处奔走的辛苦?梨园宴上,陛下和王公们都在,叫他们都知道,皇甫府有这样一位勇武过人的郎君,对六郎的前程,不也有好处吗?” 这马屁拍得皇甫达奚很舒坦,他失笑,“灵钧,你小小的年纪,从哪里想到这么多的由头?” 李灵钧直视着皇甫达奚,微笑道:“相公,我十三岁就代父亲来到了陛下身边,如果什么都不想,早不知道死了多少遍……正因为这样,我不愿再失去六郎这个朋友。我认定的人,只要他不背弃我,我会一辈子善待他。” 皇甫达奚心想:你一个少年人,说什么一辈子?他起身笑道:“你身份贵重,怎么能独自在街上走?我叫两个会武的家人护送你回去。”虽然不容置疑地赶客了,话音里多了点长者的关切。 李灵钧不再纠缠,也忙跟着起身,还将皇甫达奚拦在了堂前廊下,“相公不用护送,人多口杂,”他把手指上的玉韘转了转,自信地笑道:“我的骑射虽然不如六郎,击杀一两个偷袭的小贼,还是不在话下的。”那股神采飞扬的爽朗之气,让皇甫达奚也暗自羡慕起来。 “慢走不送。”皇甫达奚负起手来,目送着李灵钧离开,半晌,他“呵”一声笑了。 在夜里的枕畔,他从夫人口中听说过李灵钧和皇甫南的桃色绯闻,从前皇甫达奚只是一笑置之,今天却不由得思索起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也是一对鬼灵精,”他心想,“只可惜……”良久,他摇了摇头,“嗐!” 第16章 宝殿披香(六) 天热了。皇甫南百无聊赖地挥舞着一截折断的柳枝,赶走眼前烦人的的蝇子。 还是游人如织的曲江畔。纸鸢在碧空中飘荡,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像一柄柄翠绿的小剑,直刺云霄。几只素白的手争夺着秋千绳,把菖蒲扯落了,踩在了各色丝履下。皇甫府的姊妹们打扮得也别致,发髻里别着钗符和艾虎,腰里悬着五毒香囊,秋千架摆起来,彩帛漫天乱飞。 石桥上守着皇甫家的部曲,把贩夫和走卒都挡住了。 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皇甫南摇头,她怕热,宁愿躲在树荫里发呆。 “娘子,”红芍凑到她耳旁,“六郎叫你去。”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红芍冲秋千架那头努努嘴,“叫你悄悄的一个人去,别给她们知道了。” 皇甫达奚前日才开了金口,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这么快就不安分了?皇甫南不做声,从头顶拿下绿岫手里的团扇,摇了一摇。 “去吧,”红芍忍不住催她,“六郎该等得着急了。” 皇甫南起了身,嘱咐绿岫道:“跟她们说我回府了。”带了红芍,悄悄地离开江畔,拐进里坊的巷子里。 皇甫佶已经牵着马,在石牌下等着了。他是没想到皇甫南只穿着轻薄小衫齐胸裙,连个遮脸的领巾也没有,皇甫佶一愣,说:“你回家戴个帷帽吧。” “你真是啰嗦。”皇甫南不以为然,拎起罗裙踩上马镫,侧坐在马背上,“我把脸藏在你胸前,不就行了吗?” “好吧。”皇甫佶犹豫着上了马,把缰绳捞在手里,跟红芍说:“你回吧。”皇甫南已经两手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了他胸前。皇甫南骑马比别人走路还稳,但皇甫佶还是放缓了辔头,走走停停到了长兴里的寄附铺。 楼上的竹帘一响,窗前的李灵钧急忙转身。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耐烦的神色也消失了,嘴上抱怨道:“你们来得真慢。” 皇甫南脚步停住,双眸在皇甫佶和李灵钧身上来回打个转,明白了,是皇甫达奚对蜀王府的态度松动了。不知道李灵钧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她琢磨着,淡淡地一笑,脸对着皇甫佶,“阿兄,你又要惹伯父生气了,可别带上我。”转身就要走。 “在碧鸡山劫持你的西番人… 天热了。皇甫南百无聊赖地挥舞着一截折断的柳枝,赶走眼前烦人的的蝇子。 还是游人如织的曲江畔。纸鸢在碧空中飘荡,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像一柄柄翠绿的小剑,直刺云霄。几只素白的手争夺着秋千绳,把菖蒲扯落了,踩在了各色丝履下。皇甫府的姊妹们打扮得也别致,发髻里别着钗符和艾虎,腰里悬着五毒香囊,秋千架摆起来,彩帛漫天乱飞。 石桥上守着皇甫家的部曲,把贩夫和走卒都挡住了。 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皇甫南摇头,她怕热,宁愿躲在树荫里发呆。 “娘子,”红芍凑到她耳旁,“六郎叫你去。”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红芍冲秋千架那头努努嘴,“叫你悄悄的一个人去,别给她们知道了。” 皇甫达奚前日才开了金口,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这么快就不安分了?皇甫南不做声,从头顶拿下绿岫手里的团扇,摇了一摇。 “去吧,”红芍忍不住催她,“六郎该等得着急了。” 皇甫南起了身,嘱咐绿岫道:“跟她们说我回府了。”带了红芍,悄悄地离开江畔,拐进里坊的巷子里。 皇甫佶已经牵着马,在石牌下等着了。他是没想到皇甫南只穿着轻薄小衫齐胸裙,连个遮脸的领巾也没有,皇甫佶一愣,说:“你回家戴个帷帽吧。” “你真是啰嗦。”皇甫南不以为然,拎起罗裙踩上马镫,侧坐在马背上,“我把脸藏在你胸前,不就行了吗?” “好吧。”皇甫佶犹豫着上了马,把缰绳捞在手里,跟红芍说:“你回吧。”皇甫南已经两手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了他胸前。皇甫南骑马比别人走路还稳,但皇甫佶还是放缓了辔头,走走停停到了长兴里的寄附铺。 楼上的竹帘一响,窗前的李灵钧急忙转身。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耐烦的神色也消失了,嘴上抱怨道:“你们来得真慢。” 皇甫南脚步停住,双眸在皇甫佶和李灵钧身上来回打个转,明白了,是皇甫达奚对蜀王府的态度松动了。不知道李灵钧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她琢磨着,淡淡地一笑,脸对着皇甫佶,“阿兄,你又要惹伯父生气了,可别带上我。”转身就要走。 “在碧鸡山劫持你的西番人,你要放过他吗?”李灵钧忽然道,盯着皇甫南的面庞,清朗的眉毛微微拧着。他腰间悬了剑,缺胯袍下露出一点皮甲,显然不是来胡闹的。 皇甫南心里一动,嘴上说:“他是吐蕃赞普的使者,我还能怎么样?”已然放下竹帘转身,“再说,他偷袭的是我,又不是你,用得着你出头吗?” 李灵钧眉头一展,笑道:“他偷袭的是你,冲的却是我和六郎,如果不报复回去,岂不是显得我们两个太没用了?” 皇甫佶那个表情,也是深以为然。见皇甫南在桌前落座,不打算走了,他快步到了窗前,和李灵钧望着对面的礼宾院。李灵钧已经盯了几天,说:“有几个西番人露面,但不知道是哪个在碧鸡山作乱的。” 皇甫南嘀咕道:“你偷袭我,我偷袭你,没有完了吗?” 李灵钧不假思索道:“得罪了我,怎么能完?” 看他们那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好似她在西番人手里受了何等的屈辱。皇甫南该得意的,但她只是嘴角稍稍地一牵,拿起扇子,事不关己地摇着。桌上摆了酒注子,还有盅子,是雄黄酒的味道。她把目光移开,望着墙上挂的泼墨山水。 李灵钧又对皇甫佶道:“当初击球,这个人就在西番的队伍里吗?不如先把他捆上来,拷打一番。” “不是他。”皇甫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经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就立在皇甫佶和李灵钧中间,咬着殷红的嘴唇,凝望了一会,忽道: “是那个,头戴黑巾的,还有他旁边的,叫做赤都。” “是他,击球时挨了我一杖。”皇甫佶也留意到了戴黑巾的青年,“他父亲是吐蕃大相,叫做芒赞,身手不错,为人很傲慢。” 龙香拨 第12节 “别碰他。”见李灵钧抓起了剑柄,皇甫南用团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他身份不同,万一受了伤,碧鸡山狩猎时,陛下肯定要问,到时查下来,怕要连累伯父。” 李灵钧不甘心,“难道就放过他们?” 皇甫南当然不肯,“咱们狠狠教训一次赤都,就当杀鸡儆猴。你看这个赤都,走到哪里都带着酒囊,要是喝酒闹事被人打伤,也怪不到别人头上了吧?” 正说着,赤都牵着马,离开了礼宾院,李灵钧跟皇甫佶眼神一对,“追上他。”他转而对皇甫南道:“你快去换男人的衣裳。” 皇甫南笑盈盈地退了一步,摇头道:“你们男人打架,可不要拉上我。” 李灵钧也笑着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咱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还想逃?” 皇甫南只略微挣了一下,便故作勉强道:“好吧。”把团扇放在桌上,走到屏风后头去。李灵钧将团扇拿起来转了转,见扇面上也是绣的蜈蚣蝎子之类的毒物,栩栩如生,他不禁笑起来,说:“你这个扇子绣得真好。” 皇甫南在屏风后轻哼一声,说:“这是我的婢女非要绣的。我最讨厌蜈蚣和蝎子,一想到就浑身不舒服。”她又提起一点声音,“阿兄,你把我的扇子收好,可不要给人拾走了。” 李灵钧只好将团扇交给皇甫佶。见皇甫佶伸出手来,手腕上缠着和皇甫南一式的五色缕,李灵钧没有作声,眉头却又皱起来,他眼睛望着窗外,催促道:“快点,赤都要看不见了。” 屏风后是李灵钧提早备好的干净衣裳,皇甫南飞快地换好了,一边走出屏风,把木簪别进发髻里,摇身一变,成了个昂首挺胸的黄衫奴,只是身量纤细些。 “走!”皇甫佶抢先一步,闪身到竹帘外头。 三人借了寄附铺的马,一路尾随赤都到了崇济寺,然后将马交给知客僧,做出是来赏玩佛寺壁画的样子,沿着粉墙,负手徜徉。 皇甫南用极小的声音道:“他一个西番人,到崇济寺来干什么?” 李灵钧道:“陛下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就供奉在崇济寺,难道他是提前来瞻仰佛宝的?” 皇甫佶摇头道:“你看他和芒赞都是戴的黑巾,西番的权臣多数信的是黑教,赞普信佛。” “他故意冒犯皇甫家,难道真的是为了和赞普作对?”李灵钧嗤一声,“这样的国君,真是没用。” “据说赞普并不是上一任西番国君亲生的儿子。”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的吟诵,三人愕然,忙刹住了步子,见一个雪白眉毛的和尚站在面前,他们只顾着说话,险些踩在和尚的木屐上。 李灵钧认得这是寺里的法空和尚。法空已自愿跟随使者到西番,为赞普讲授金刚经,皇帝赐了他紫衣和银鱼袋,最近风头很盛。李灵钧彬彬有礼地双掌合十,“法空师傅。” 法空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三位檀越,这是要往哪里走呀?我的头上可没有壁画。” 皇甫南眼睛一眨,说:“我来拜佛。” 她先一步跨过了大殿的门槛,见释迦牟尼佛端坐在宝殿上,案上香烟缭绕,堆得纸金铤有半人那样高,绣满偈语的黄经幡,绘着蔓草莲花纹的梁檐,看得人眼都花了。 乌爨的萨萨也痴迷阿搓耶,但她的供奉总是很随意的,从山上摘的一把花,一捧果子,没有这里的菩萨富贵和显赫。 皇甫南拈一炷香拜了拜,从怀里取出金梳篦和白玉钗,毫不犹豫地放在铜盘上。 法空说:“唉,你不信佛,不要破费啦。” 皇甫南一愣,旁边的李灵钧和皇甫佶也刚好捏起了香,法空瞥到皇甫佶,如获至宝,“这位檀越鼻隆额宽,目蕴仁光,有佛相!”大有不能将他当场按倒剃度的遗憾。又转向李灵钧,矜持微笑道:“陛下信佛,李檀越当然也信佛,可惜,信的不多。” 皇甫南不服,“师傅,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只凭长相就判断人有没有向佛之心,太浅薄了吧?” “阿弥陀佛。众生恩者,即无始来,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于多生中互为父母。以互为父母故,一切男子即是慈父,一切女人即是悲母,由此修成大菩提心。你无慈父,也无悲母,更无己身,怎么可能还有佛心呢?”法空说得冷酷,语气却颇温和,“看你面相,日月角低陷,父母缘分淡薄,没用,没用!就算烧香拜佛,也是虚应故事而已。” 李灵钧和皇甫佶听得一脸惊讶,皇甫南却把嘴一撇,反唇相讥道:“师傅,你说这话好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天竺来的和尚就比你厉害了,又会剖肚子,又会割舌头。” 法空摇头笑道:“自残躯体,我可实在不会。” 李灵钧突然道:“师傅,原来你会看相吗?”他迫不及待,“那你替我也看一看。” 法空道:“你想看什么呢?” 李灵钧沉吟不语,法空笑道:“你不敢说,我不敢说,何必问,何必看?”把梳篦和玉钗奉还给皇甫南,便到一旁敲木鱼去了。 皇甫南和李灵钧还在各自琢磨着,皇甫佶忽然道:“赤都!” 赤都握着两只拳头,给知客僧领着往殿里走来,口中嚷嚷道:“和尚,我要和你辩一辩佛法!”李灵钧回过神来,忙对皇甫佶道:“你护着法空师傅。”将皇甫南一扯,往经幡后躲去。 赤都抓住法空,一通胡搅蛮缠,他的嗓门大,拳头也大,因为是西番的使者,众僧不敢伤他,只能七嘴八舌地跟他辩论,双方都誓要将黑教与佛教分出个优劣。 皇甫南在经幡后觉得有些无聊,忽觉一股淡淡酒气袭来——李灵钧好清爽,从不熏香,只依照宫里的习惯,把雄黄酒抹在额头和脖子里,用来驱虫辟邪。他稍稍将脸一偏,嘴巴险些碰到皇甫南的耳朵,“你拜佛,想求什么?” 皇甫南扬起睫毛,将下颌微微一抬,说:“我想问法空,整天对着这些金铤和锦缎,怎么能静下心来敲木鱼的。” 李灵钧道:“他是和尚,天生就敲木鱼的,有什么奇怪?” 皇甫南轻轻叹气,自言自语道:“对呀,他已经当了几十年和尚了,和我又怎么能一样?” 李灵钧满腹的疑窦,带了点笑,说:“你问这个,难道你要当尼姑了,发愁要天天敲木鱼吗?” “我是要当尼姑了呀。” 李灵钧一怔,整个人在经幡后转过身来,所幸外头吵吵嚷嚷的,没人留意。“什么?” 皇甫南眼波一动,对他微笑道:“崔婕妤想叫我进宫去给她当女儿,伯父怕陛下要送我去西番和亲,宁愿叫我去当尼姑。” 李灵钧表情也沉静下来,他冷冷地一哂,说:“没有和亲,崔氏这个女人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要理她。” “陛下宠爱崔婕妤。是你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 “没有和亲,我说了算。”李灵钧断然道,泄愤似的,他拔出剑,虚虚地劈了一下两人身边围绕的经幡,拧眉道:“战场上打不赢,难道送女人和金银过去,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吗?” 皇甫南说:“你不用亲自去战场上历险,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经幡被李灵钧斩断一截,两人的脚都露了出来,皇甫南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李灵钧也随后出殿,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手不时擦过彼此的袖子,皇甫南换了男装,却没有摘手腕上的五色缕,李灵钧心不在焉,隔了一时,说:“我也想像皇甫佶一样去鄯州,可陛下不答应。” “刚才还说陛下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呢。”是嘲笑,但她那语气里带了点娇嗔的意思,之后又显得迟疑,“但,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她顿了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灵钧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的婢女手很巧吗?又会绣辟瘟扇,又会编五色缕。” 皇甫南狡猾地说:“她叫绿岫,你看中的话,送给蜀王府做奴婢好了。” “只是觉得这五色缕编得鲜艳雅致,也不用把人都送过来吧?”李灵钧这话在心里憋了半晌,忍不住道,“怎么皇甫佶和你都有,我没有?” 皇甫南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宽大的袖子滑下来,她把雪白的手腕抬到他眼前,“原来是这个吗?”她嫣然一笑,“这两条是我在家随便编的,怎么好给你,让蜀王府的人笑话?”不等李灵钧发脾气,她好似脑后长了眼睛,立即转身,“阿兄来了。” 皇甫佶才从赤都和法空漫无边际的辩论中逃出来,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抓住二人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快走。” “你真的有佛心吗?”李灵钧笑话了他一句,随着皇甫佶,飞也似地来到寺外,解下马缰。 皇甫南却不肯再跟他们去打架,只悄然跟皇甫佶说:“阿兄,你抓到赤都,别忘了拿一件他身上的信物。”皇甫佶从来和她心灵相通,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皇甫南折了根柳枝,催马往皇甫府去了,可没有再看李灵钧一眼。 李灵钧懒洋洋地打马回寄附铺。他自幼唯我独尊,稍微有点不痛快,都挂在脸上,寄附铺的昆仑奴来接过马缰时,将他腰间一指,眉开眼笑道:“郎君福寿绵长!” 李灵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皇甫南的五色缕被悄悄地系在了他的剑鞘上。 作者的话 黑教:苯教,吐蕃曾经的主流教派。 第17章 宝殿披香(七) “你去寺里住一段时间也好。”段氏脸色凝重地说。 皇甫南答是,见皇甫佶走进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皇甫南把手从段氏掌心收回来,起身时,眸光顺势在他身上一扫,袍子有些皱了,没有沾血,脸上的表情很轻松自如。 皇甫佶在进门前,就把五色缕往袖子里掖了掖,同段氏行礼。段氏说:“正好,你不要急着走。”皇帝要往碧鸡山狩猎,因为和吐蕃对阵击球时大出风头,皇甫佶也被点名伴驾,段氏从婢女手里把新裁的窄袖袍展开,“你这就试一试。”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剑的时候,跟她使个眼色,皇甫南默不作声,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寝房。 到庭院的芭蕉丛前,皇甫南对红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红芍便自己拎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绿的芭蕉叶上划了划,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微笑着叫了声:“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阴影里,低声笑道:“我们在波斯邸截到他,装作不留意,洒了他满身的酒,然后趁他走夜路回礼宾院时,一刀鞘敲晕了。” 皇甫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马上跌下来了吗?那准得嗑得头破血流。” “灯笼被箭射灭了,没怎么看清。”皇甫佶仔细端详着皇甫南的脸,“你……” 皇甫南忽然皱眉,后退了半步,“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皇甫佶抬起衣袖闻了闻,脸上热了,幸好这里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释说:“三郎胡闹,非要把他丢进粪坑……兴许是身上溅了一点。”刚才试新袍时,段氏都没有察觉,皇甫佶懊恼道:“你的鼻子也太灵了。” 皇甫南逃得更远了,手掩着鼻子,“你赶紧回去洗一洗吧。” “别急,”皇甫佶从怀里掏出一物,“这是我从赤都手臂上扯下来的。” “你扔过来。”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抬手一抛,正落进皇甫南的怀里。她借着角门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块鎏金银牌,背后錾四天王狩猎图,前面嵌绿松石。皇甫佶也不觉走了过来,和皇甫南并头看着银牌,“这是西番官员的告身,鎏金银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 “你去寺里住一段时间也好。”段氏脸色凝重地说。 皇甫南答是,见皇甫佶走进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皇甫南把手从段氏掌心收回来,起身时,眸光顺势在他身上一扫,袍子有些皱了,没有沾血,脸上的表情很轻松自如。 皇甫佶在进门前,就把五色缕往袖子里掖了掖,同段氏行礼。段氏说:“正好,你不要急着走。”皇帝要往碧鸡山狩猎,因为和吐蕃对阵击球时大出风头,皇甫佶也被点名伴驾,段氏从婢女手里把新裁的窄袖袍展开,“你这就试一试。”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剑的时候,跟她使个眼色,皇甫南默不作声,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寝房。 到庭院的芭蕉丛前,皇甫南对红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红芍便自己拎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绿的芭蕉叶上划了划,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微笑着叫了声:“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阴影里,低声笑道:“我们在波斯邸截到他,装作不留意,洒了他满身的酒,然后趁他走夜路回礼宾院时,一刀鞘敲晕了。” 皇甫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马上跌下来了吗?那准得嗑得头破血流。” “灯笼被箭射灭了,没怎么看清。”皇甫佶仔细端详着皇甫南的脸,“你……” 皇甫南忽然皱眉,后退了半步,“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皇甫佶抬起衣袖闻了闻,脸上热了,幸好这里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释说:“三郎胡闹,非要把他丢进粪坑……兴许是身上溅了一点。”刚才试新袍时,段氏都没有察觉,皇甫佶懊恼道:“你的鼻子也太灵了。” 皇甫南逃得更远了,手掩着鼻子,“你赶紧回去洗一洗吧。” “别急,”皇甫佶从怀里掏出一物,“这是我从赤都手臂上扯下来的。” “你扔过来。”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抬手一抛,正落进皇甫南的怀里。她借着角门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块鎏金银牌,背后錾四天王狩猎图,前面嵌绿松石。皇甫佶也不觉走了过来,和皇甫南并头看着银牌,“这是西番官员的告身,鎏金银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身份不低?那最好。”皇甫南手掌一翻,将银牌攥在掌心,新月如钩,她的笑容异常皎洁,“阿兄,我要叫芒赞亲口来求我。” 果然对芒赞还是记恨在心,在李灵钧面前却表现得那么宽宏大量。皇甫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跟三郎说吗?” “别告诉他。”皇甫南淡淡道, “他是蜀王的儿子,陛下的皇孙,跟咱们怎么能一样?” “真热。”皇甫佶好似为打破这异样的沉默,自语了一句。瞥着她微蹙的眉尖,皇甫佶折片芭蕉叶扇了扇,蕉叶紧紧蜷曲,藏住了蕉心。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突然想到一句女儿诗,皇甫佶下定了决心,说:“我以后不再见李灵钧了。” “不要,”皇甫南脱口而出,嘟了下嘴,那是她年幼时惯常做的动作,有点撒娇的味道,“后天碧鸡山,你们不还得碰面吗?你不要每次光说,却做不到。” “也对。”皇甫佶无奈地说。 “阿兄,”皇甫南踯躅着,这念头在心里兜兜转转许多天,她终于吐露了出来,“云南王世子也在京都吗?” 皇甫佶半晌没说出话来。 看他的神情,皇甫南懂了。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辟瘟扇,有点烦恼的样子。 皇甫佶先问:“你在哪里看见他了吗?” 皇甫南沉默了一会,摇头,“我只是想,既然西番人来觐见,兴许乌爨也会有人来。” “如果他来,你怎么样?” 皇甫南轻哼一声,“不怎么样。这些年,他肯定长得又粗又丑,我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我。” 皇甫佶在梨园宴时见到了阿普笃慕。在马上的他,有瞬间手足无措,可很快,他就镇定下来,自离开太和城那天,皇甫佶就告诉自己,这世上再没有段遗南,只有皇甫南,况且——阿普笃慕并不是皇甫南口中那个乌蛮野小子的模样,她变了,他也变了。 端阳之后,皇帝率众到碧鸡山狩猎。说是狩猎,毋如说是踏青,铺天盖地的黄麾仗,还有丽妆艳服的宫人,排成络绎不绝的队伍,香风隐隐,笑声滴呖,把整个山林都塞满了。连向来怠于游幸的皇后也换上了胡服,被女官们簇拥着,在苍松翠柏间徜徉。 崔婕妤不肯去奉承皇后,只能被甩到了队尾,皇甫南骑着一匹枣红小牝马,慢吞吞地跟在崔氏后头,听到远处鸣金振鼓,两人勒住了马缰,等林子里的烟尘散了,崔氏眺望着前方,问:“陛下身边都是谁?” 宫婢道:“皇后带了内命妇,男的有几位宰相相公,年轻的只有那个西番人。” 崔氏在宫里,消息很灵通,“是叫芒赞的吗?” 龙香拨 第13节 “是,刚才就是他猎了一头麂子,献给了陛下。陛下还说,如果他愿意待在京都,就选他进翊卫。” 崔氏对此并不艳羡,只悻悻道:“又轮到西番人出风头了。” 皇帝策马奔腾的兴致并不高,因此战鼓和号角只是稀稀拉拉地响一两声,偶然有惊慌失途的动物,侍卫们也只是懒懒散散地举一举弛弓,就放它过去了。 崔氏也作势挽了几次弓,均无所获,她嚷嚷着胳膊酸,便将两匹马交由宫婢牵着,招呼皇甫南在山坡上落坐歇脚。皇甫南把帔子挂在树梢上,视线越过层层林叶,见山峰清瘦,白云漫卷,她不禁摘了片柳叶,在指尖转了转。 崔氏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陛下一年不如一年了。” 这话属于大逆不道,皇甫南没有马上应。思量了一会,她说:“听说陛下信佛,所以不愿意轻易杀生。” 崔氏嘴角翘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她挽了下鬓发,转过脸来,被山林的苍郁之气衬托着,皇甫南的面孔有种逼人的清艳。崔氏说:“知道陛下为什么宠爱我吗?” 皇甫南随口说:“婕妤年轻貌美,善解人意。” “不对,”崔氏淡淡笑着,“因为我膝下没有子女。”她那善于流转的眼波也凝滞了,“皇后不用提,淑妃、德妃、贤妃,最少也都有一个公主了,我进御十年,还没有……”她看着皇甫南,“陛下宠爱我,因为我是个孤苦无依的人。如果我也有个儿子,陛下就不会再亲近我了……可我宁愿有一个儿子。” 皇甫南敷衍地说了一句:“婕妤年轻,迟早会有的。” 崔氏凄然地摇头。 皇甫南把柳叶含在唇瓣间,轻轻地吹起来,那尖细的声音在山谷间悠远地回荡,崔氏像个烦恼一扫而空的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她说:“皇甫娘子,你不像一个普通汉人家的女儿。” 皇甫南面不改色,说:“跟京都比起来,益州本来就是乡野地方。” “你和皇甫家的人不像。” 崔氏的话音未落,宫婢找了过来,说:“陛下猎了只灰兔,叫人送来给婕妤玩。” “皇后殿下呢?” “皇后说累了,和淑妃她们都去行宫里歇息了。” 崔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慵懒地起身,“走吧。” 狩猎的队伍已经鸣金收兵,山林里各处都设着罗帷绣幕,崔氏走进帐篷里,把灰兔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外头已经传旨说皇帝到了,她把灰兔交给皇甫南,叮嘱她:“替它洗一洗,身上都是草叶和泥。” 皇甫南绕到屏风后头,轻轻搅着铜匜里的热水,听见外头金玉碰得叮叮脆响,是崔氏在替皇帝更衣,那个微微滞重的呼吸,是皇帝的……黄衣内侍走进来,说:“皇甫相公来了。”皇帝安稳地落坐,也不屏退崔氏,径自道:“叫他进来。” 皇甫达奚躬身走了进来,拜见过皇帝后,领了个蒲团,席地而坐。见皇帝面色不虞,他关切道:“陛下又头疼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说:“我刚才在狩猎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在想和西番议和的事情,这事也听你们议了几个月了,却始终决断不下。” 皇甫达奚知道,皇帝这样说,其实是已经有主意了,他忙洗耳恭听。 皇帝望着外头列戟的禁卫,说:“这些日子,薛厚接连上了许多封奏疏,说他已经击退了积河石口的西番守兵,随时可以进驻乌海,并且已经和回鹘相约,会对西番进行合围,此刻兵力优势在我,如果趁议和的机会,麻痹敌人的意志,一举攻入乌海,收复失地,驱赶番虏,就指日可待了。” 皇甫达奚啊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 皇帝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理会他,“好些年没有松活松活筋骨了,我刚才在纵马疾驰时,一时也激发了少年时的豪情,觉得薛厚说的很对。” “是,不过……” “不过,我们毕其功于一役,万一这一战不胜,又怎么跟面对朝臣和百姓呢?”皇帝很颓然,“我日夜不能安睡,并不是怕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而是怕兵戈不止,为了李氏的江山,多少百姓要毁家纾难,白骨露野。” 皇甫达奚心里震动,颤声叫道:“陛下!”他在地上叩首,“不论是为西番战事,还是为百姓立命,陛下都宜保重身体为要!” “不错,”皇帝突然释然了,他拉过崔婕妤的手拍了拍,“后来再想,我也不过是偶发豪情,根本无力为继。我老昏聩了,不想也连累百姓受苦,收复失地,驱赶番虏这种宏业,就留给后来的人吧。” 皇甫达奚暗暗松口气,忙再叩首道:“陛下英明。”心里却在想,皇帝瞻前顾后几个月,终于下定决心,不知是否崔氏的枕头风卓有功效?稍一走神,他又语重心长地说:“议和当然是朝臣和百姓们心之所向,但陛下也要思虑清楚,一旦议和,少不了要叙功论赏。若非在边疆征战多年的将士,又哪有和可议?虽然鄂国公一力主战,但陛下封赏时,仍然应当以鄂国公为首功,才不至于寒了边疆战士们的心。” “这是当然。”皇帝拿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他携起崔氏的手,突然又来了兴头,“我来教你打猎。” 刚和崔氏骑到马上,禁卫队伍里却见稍微的骚乱,千牛将军忙召人问了情况,禀报皇帝道:“是行宫兽苑的侍卫把老虎猎豹也带了来,有只老虎在兽苑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么,一进林子,就有点发狂性,把一个侍卫也咬伤了。” 皇帝道:“既然会伤人,就叫人拿弓箭把它射死吧。” 众侍卫们跃跃欲试,李灵钧刚才见芒赞耀武扬威的,正不服气,立即驱马上前,朗声道:“陛下,让我去,我不怕老虎。” “不要!”崔氏忽然转身扑进皇帝怀里,娇躯微微地颤抖。 千牛将军还当她怕老虎发狂,忙说:“婕妤不用怕,老虎还拴着缰绳的。” 崔氏却凝望着皇帝,婉转地哀求道:“陛下说了不再杀生,就饶了它吧。” “那就……”皇帝稍一迟疑,“多上几个人,把它制服,不要伤它性命。” “我去!”李灵钧生怕崔婕妤再阻挠,不待皇帝点头,纵马跃了出去,一手从豹幍中掣出箭来。 听到李灵钧的声音,皇甫南也抱着灰兔,悄悄走出了帐篷,挤在宫婢中张望。林子里挤满了持刀枪剑戟的侍卫,有人牵着猞猁,有人胳膊上架着鹰,把耸身低吼的老虎围在中央。他们停止了说笑声,许多双眼睛盯着正张弓搭箭的李灵钧。 “阿姹!”耳畔石破天惊的一声,皇甫南手一抖,灰兔也挣脱了她的怀抱,撒腿逃进了林子。 皇甫南茫然四顾,没人留意,仿佛刚才那声只是山鬼的呓语。 是她幻听了? 第18章 宝殿披香(八) 老虎被松开了缰绳,正烦躁地甩头摆尾。 李灵钧拉开了架势,心里却在踌躇,要射哪里,才能一击即中,又不至于惹得这畜生狂性大发,暴起伤人?这时皇甫佶也挤到了李灵钧身边,轻声提醒他道:“别看它的眼睛,射双腿。” 李灵钧不假思索,将弓拉满,正要放箭,皇甫佶惊道:“小心。”李灵钧的手臂被他一格,箭也射偏了,“嗡”的一声钻进了林子深处。 两人诧异地看着一个朱袍的武士突然从人堆里窜了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单膝跪在老虎跟前,抓住它的耳朵揉了揉,又用手臂揽了揽它的脖子,老虎也奇异地温顺下来,一人一虎,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李灵钧陡然不快,说:“这人好大的胆子,叫他闪开。”要重新掣出一支箭来。 皇甫佶把他的手按住了,“算了吧。”他皱起了眉毛,心不在焉地盯着这名安抚老虎的年轻人。 兽苑的看守早用车运来了兽笼,那年轻人把老虎推了推,老虎似乎不情愿,却乖乖地退入了兽笼里。除李灵钧外,其他人可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了,皇帝也被千牛卫环绕着,缓缓策马而来,疑惑地打量着这年轻人,见他也饰有武士的蹀躞带,豹韬胡禄,仪刀班剑,装束得很齐备,皇帝问:“你是哪个卫的?我没有见过你。” 那年轻人先把刀剑弓矢依次取下来,放在地上,才趋前跪伏在皇帝的马前,低头答道:“臣叫做阿普笃慕,在翊府任左郎将。” 这名字特别,皇帝“哦”一声,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乌爨国主。两年前册封云南王世子时,我召见过你一次。”见阿普笃慕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皇帝奇道:“那时你还不怎么会说汉话,现在汉话说得很好啊。” “是,臣做了两年的国子学生,读过四书和五经,习过六艺。” 大约汉人的文化他只学到皮毛,所以用词也不很谦虚。皇帝见他一个异族人,不卑不亢,仪态大方,倒很高兴,说:“不过两年,已然判若两人,要不是阿普笃慕这个名字,我还当你是哪个朝臣家的公子。可见你非常聪敏,”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刀剑弓矢,“也很知礼。” 阿普笃慕斯文地说:“谢陛下。”又叩了首… 老虎被松开了缰绳,正烦躁地甩头摆尾。 李灵钧拉开了架势,心里却在踌躇,要射哪里,才能一击即中,又不至于惹得这畜生狂性大发,暴起伤人?这时皇甫佶也挤到了李灵钧身边,轻声提醒他道:“别看它的眼睛,射双腿。” 李灵钧不假思索,将弓拉满,正要放箭,皇甫佶惊道:“小心。”李灵钧的手臂被他一格,箭也射偏了,“嗡”的一声钻进了林子深处。 两人诧异地看着一个朱袍的武士突然从人堆里窜了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单膝跪在老虎跟前,抓住它的耳朵揉了揉,又用手臂揽了揽它的脖子,老虎也奇异地温顺下来,一人一虎,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李灵钧陡然不快,说:“这人好大的胆子,叫他闪开。”要重新掣出一支箭来。 皇甫佶把他的手按住了,“算了吧。”他皱起了眉毛,心不在焉地盯着这名安抚老虎的年轻人。 兽苑的看守早用车运来了兽笼,那年轻人把老虎推了推,老虎似乎不情愿,却乖乖地退入了兽笼里。除李灵钧外,其他人可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下了,皇帝也被千牛卫环绕着,缓缓策马而来,疑惑地打量着这年轻人,见他也饰有武士的蹀躞带,豹韬胡禄,仪刀班剑,装束得很齐备,皇帝问:“你是哪个卫的?我没有见过你。” 那年轻人先把刀剑弓矢依次取下来,放在地上,才趋前跪伏在皇帝的马前,低头答道:“臣叫做阿普笃慕,在翊府任左郎将。” 这名字特别,皇帝“哦”一声,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乌爨国主。两年前册封云南王世子时,我召见过你一次。”见阿普笃慕口齿清楚,声音洪亮,皇帝奇道:“那时你还不怎么会说汉话,现在汉话说得很好啊。” “是,臣做了两年的国子学生,读过四书和五经,习过六艺。” 大约汉人的文化他只学到皮毛,所以用词也不很谦虚。皇帝见他一个异族人,不卑不亢,仪态大方,倒很高兴,说:“不过两年,已然判若两人,要不是阿普笃慕这个名字,我还当你是哪个朝臣家的公子。可见你非常聪敏,”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刀剑弓矢,“也很知礼。” 阿普笃慕斯文地说:“谢陛下。”又叩了首,拾起装备,一面退回翊卫的队伍中,皇帝却又说:“你的刀卸下来给我看一看。” 阿普笃慕一怔,把佩刀卸下来,双手呈给皇帝,说:“刀开了刃,陛下小心。” 禁宫侍卫佩戴的仪刀,都是用桃木刻成,表面饰有龙凤彩绘和金银钿,这把刀落手却很沉,皇帝掂量了一下,又用指腹试了试乌青湛然的锋刃,摇头说:“这不是内府兵器库锻造出来的。” 阿普笃慕道:“刀剑都臣从乌爨带来的。爨人有个习俗,家里如果有男丁降生,自出生那刻,父亲就会找铁匠铺的师傅,选一块好铁,反复烹炼,锻造出一把好兵刃,等儿子成年之后,赐给他。这柄刀千锤百炼,有十八年了。” “爨国有三宝,铎鞘、郁刃和浪剑,宫里也常年有进贡,但似乎都不如你这一柄,可见父母爱子女之心,就是天皇老子来,也及不上。” 阿普笃慕怕皇帝要厚着脸皮讨要他这把刀,谨慎地没有开口。 皇帝却毫不在意地把刀抛回给了他,笑道:“汉人崇文,爨人尚武,比起好勇斗狠,汉人的确跟你们差的远了。” 阿普笃慕道:“爨人不知礼,不懂得教化百姓,只会逞匹夫之勇,算不上仁道。”他很自然道:“臣的父亲前两天还写信来,祈望陛下施恩,赐他一个汉人的名字,也好向族人彰示礼乐教化。” “他姓各,”皇帝稍一思忖,“就叫做葛崇礼好了。” 阿普笃慕立即向皇帝叩谢。 皇帝对他饶有兴致,又问:“我听说你们爨人还有个习俗,家里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儿子,长子幼年时就会送他去寺庙修行,成年后,由六部推举为大鬼主,掌管鬼神祭祀,部族纷争,次子则继承国主之位,统领大军将和四军苴子,又有清平官和六曹辅佐庶务。” 阿普笃慕点头,皇帝笑了笑,说:“这样很好,长幼都有职责所在,谁也不碍着谁,不至于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皇帝陷入了沉思,四野阒然,朝臣们都不敢吱声,只有阿普笃慕仿佛毫无所觉,很坦荡地答了句:“陛下说的是。” 皇帝瞥了一眼兽笼里的老虎,这畜生正静静地伏在笼中,像只猫一样温顺,两只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阿普笃慕,皇帝心里一动,“总听闻爨人生长于山林之间,善识百草,与百兽为伴,大鬼主更是通天地之灵,像你那个出家人的兄弟,要是我请他到京都来,替我解答一些疑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阿普笃慕顿了顿,为难地说道:“臣的兄长自幼就远游在外,和家里没有怎么通过音讯。” “原来如此。”皇帝显然有些失望,随即笑道:“乌爨和我朝两国交好多年,像兄弟一样,你进京两年,我却没有好好招待过你,鸿胪卿疏忽了。”当即下诏,“赐云南王阿搓耶尊者佛像一座,金印一方,锦袍一领,并加封云南王世子为少卿,阳瓜州刺史。”并对阿普笃慕道:“你既然已经在翊府了,正好来我身边做个亲卫吧,准许你在御前佩刀行走。” 阿普笃慕只好再次叩首谢恩。 千牛将军刚才见李灵钧的箭去势甚急,怕误伤了宫人,叫侍卫去寻箭,侍卫适时地拎着一只雉鸡走了回来,笑道:“陛下慈悲,这只雉鸡却自己撞在了咱们的箭下,真是意外之喜。” 皇帝也笑了,说道:“三郎勇武,也不在飞将军、孙仲谋之下,到北衙领一支飞骑吧。” “谢陛下。”李灵钧朗声道,瞟一眼阿普笃慕,退了回去。 芒赞见皇帝对自己至多算是口惠,一转脸,却对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大加封赏,知道这是一种施威的伎俩,他微微地冷笑一声,见阿普笃慕走过来,便将头一扭,踱到了人群外头。 “你还要继续遮着脸吗?”皇帝垂眸,对蜷缩在他怀里的崔婕妤笑道。 崔婕妤放下双手,见众人都面带笑容,只有气息奄奄的雉鸡被千牛卫拎在手里,她盈盈地一笑,说:“幸好不见血,不然我的脚都要软了。”被两名宫婢扶下马,小鸟依人地偎在皇帝身旁,转身往帐篷里走时,却对皇帝附耳道:“西番人没有得赏,不高兴了。” “这个,”皇帝思索着,“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普笃慕若无其事地走在队伍中,皇帝又随口问他:“刚才看到白虎时,似乎听到你高呼了一声阿喳?这是你们爨人驯虎的口令吗?” 阿普笃慕面露茫然,“臣没有叫阿喳。” 皇帝也不怎么在意,“那是我听错了。”正要走进青布帐篷,一道灰影窜了出来,险些撞到皇帝的乌靴上,众人都吃了一惊,还是阿普笃慕最敏捷,手如闪电,将灰影抓住。是只野兔,被他揪住耳朵,正在空中拼命地挣扎,脖子上还系着五彩璎珞。 崔婕妤咦一声,掩着嘴笑道:“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兔子,皇甫娘子看守不利,叫它逃走了。” 阿普笃慕左右张望了一下,瞥见躲在宫婢里的皇甫南,他眉头微微地一挑,攥着野兔的耳朵晃了晃,野兔徒劳地蹬着两只后腿,直翻白眼。 皇甫南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轻声说:“婕妤恕罪。” 没等她伸出手,阿普笃慕的手一松,野兔被丢进了她怀里。兔子很肥,皇甫南控制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回可别叫它跑了。”崔婕妤笑睨她一眼,随皇帝进了帐篷,侍卫和宫婢们都留在了外头。 这野兔也发了疯,死死咬住皇甫南的帔子不撒口,皇甫南忍着不耐烦,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来,见李灵钧在帐篷的一侧对她递眼色,她转过身,刚一抬脚,听见有人说了一个字。 “贼。” 皇甫南秀眉一蹙,倏的瞪住了身后的阿普笃慕,“什么?” 阿普笃慕弯腰,从地上把灰兔挣断的璎珞也拾起来,“我说贼,”他走近皇甫南,盯着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偷我匕首的贼。”把璎珞往灰兔脑袋上一放,就扬长而去。 御驾自碧鸡山回銮,浩荡的队伍已经瞧不见了。皇甫佶和皇甫南各自骑着马,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潏河畔,潺潺河水好像被如血的残阳烧成了一锅沸腾的金汤,皇甫南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崔婕妤到底想干什么。” 皇甫佶沉默看向皇甫南的侧脸,低头琢磨起心事。 皇甫南又叹道:“我不想去做尼姑。” 皇甫佶也不愿意皇甫南去庙里,但这会突然觉得,远离宫苑,也是个好主意,“陛下要牵制西番,还会对云南王格外加恩,”他审视着皇甫南的神色,“如果云南王得知消息,跟陛下告状……” 龙香拨 第14节 皇甫南烦恼地甩了下头,阿普笃慕的那句指责让她心里很乱,但她嘴硬得不肯承认,“他不认识我。” 皇甫佶讪笑,“他不是你的……表兄吗?” 皇甫南难得有点忸怩,“他以前对我不好。”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桓,她犹豫着,“陛下一心打算议和,如果乌爨私下结交西番……” “那西番就在诈降,兴许会趁我军不备,偷袭积河石口,薛公早有这样的疑虑了。”皇甫佶回想着碧鸡山的情景,但他当时只全神贯注盯着阿普笃慕,完全忘记了芒赞,不禁有些懊恼,“你在云南王府待过,他们跟西番私下有往来吗?” 皇甫南把鞭子投进河里,随手搅动着碎金般的水波,帏帽下的头摇了摇,“没有。” 身后一阵噼啪鞭响,两人转过身去,见一个沙弥骑着驴子,急匆匆地过了桥。苍茫的暮鼓声在闾巷间回荡着,皇甫佶认得那是崇济寺的沙弥,把他叫住,好心说:“马上到宵禁了,你赶快回寺里,不要在外头走了。” 沙弥忙说声阿弥陀佛,“皇甫檀越,我要赶去公廨报案,我师傅今天圆寂了!” 皇甫佶惊讶地叫道:“是法空师傅吗?” “正是,还有件怪事……”暮鼓响得更急,沙弥来不及分说,跟皇甫佶拱了拱手,便慌张地走了。 红芍和绿岫躲在远处的槐树下,正在捉蚕虫玩,也走过来张望着沙弥的背影,“他赶着奔丧吗?差点把娘子撞到河里去。” 皇甫佶兄妹对视一眼,都在猜测那所谓的“怪事”是什么。“没事,宵禁了,”皇甫佶叫皇甫南先上马,“咱们也回吧。” 第19章 宝殿披香(九) 皇甫南在帷帐里翻个身,取出匣子里的鎏金银牌,纱帐透进来的光,把上头錾刻的纹路照得很清楚。 屏风外头,绿岫翻动着篾箩上晒干的蚕虫,红芍在理衣裳。红芍家在东市,回府前特意跑到崇济寺外去看了热闹,她神神秘秘地跟绿岫道:“……说沙弥进去时,法空师傅已经圆寂了,不知怎么,身上的衣裳却剥了个干净。” 绿岫“嘻“一声笑出来,忙用双手捂着脸颊,却漏出一双瞪大的眼睛,“不是说他当神仙了吗?难道神仙都不爱穿衣裳?” 红芍的声音低了,“还有,说有人用锅底灰,在他在胸前画着八瓣莲花,背后画着八副金轮,头顶一个卐字,你说奇不奇?” 绿岫也疑惑起来,“是寺里的沙弥恶作剧吗?” “京兆府也派人了,说陛下要查……” 皇甫南掀开帷帐,低头寻找如意靴,乌缎似的头发自肩头垂下来,“时候不早了。” 红芍忙止住话头,把衣裳用锦袱包起来。皇甫南见绿岫把灰白的蚕虫自篾箩上扫下来,收集在瓦罐里,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攒着这个做什么?” 绿岫说:“山里虫蚁多,把槐蚕捣成粉做药,能止痒的。”把那瓦罐也当宝贝似的包起来。走到外头,见红芍吩咐僮仆去备车,绿岫把她袖子一拉,“别张罗了,今天肯定骑马。” 红芍不解,“日头快出来了,不晒吗?” “待会你就知道啦……”听见皇甫南的脚步声,绿岫只好把话憋回去。 上回遭过劫,这次皇甫夫人吃了教训,一用过朝食,就急急地打发皇甫南出门。果然皇甫南叫部曲去牵马,那马一牵出来,被安了新的鞍子,朱漆鞍袱,上头绘着繁丽的凤凰鹦鹉纹,赤金鞍桥,锦澜胸带,四周缀着艳丽的大红缨子。 “你看,着这包片上刻着个琼字呢,”绿岫揭破了谜底,“李三郎从内库选的,昨天晚上叫人送来,说是给六郎的,今天早上,就在娘子的马上啦……” “嘘。”红芍知道皇甫南脸皮薄,忙忍住笑,和绿岫各自爬上一头健壮的青驴,才出坊门,见皇甫佶迎着朝阳而来,人在马上低头思索,红芍忙挥手把他叫住,“郎君,要撞上啦!” 皇甫佶有些懵地抬头,见皇甫南含笑骑… 皇甫南在帷帐里翻个身,取出匣子里的鎏金银牌,纱帐透进来的光,把上头錾刻的纹路照得很清楚。 屏风外头,绿岫翻动着篾箩上晒干的蚕虫,红芍在理衣裳。红芍家在东市,回府前特意跑到崇济寺外去看了热闹,她神神秘秘地跟绿岫道:“……说沙弥进去时,法空师傅已经圆寂了,不知怎么,身上的衣裳却剥了个干净。” 绿岫“嘻“一声笑出来,忙用双手捂着脸颊,却漏出一双瞪大的眼睛,“不是说他当神仙了吗?难道神仙都不爱穿衣裳?” 红芍的声音低了,“还有,说有人用锅底灰,在他在胸前画着八瓣莲花,背后画着八副金轮,头顶一个卐字,你说奇不奇?” 绿岫也疑惑起来,“是寺里的沙弥恶作剧吗?” “京兆府也派人了,说陛下要查……” 皇甫南掀开帷帐,低头寻找如意靴,乌缎似的头发自肩头垂下来,“时候不早了。” 红芍忙止住话头,把衣裳用锦袱包起来。皇甫南见绿岫把灰白的蚕虫自篾箩上扫下来,收集在瓦罐里,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攒着这个做什么?” 绿岫说:“山里虫蚁多,把槐蚕捣成粉做药,能止痒的。”把那瓦罐也当宝贝似的包起来。走到外头,见红芍吩咐僮仆去备车,绿岫把她袖子一拉,“别张罗了,今天肯定骑马。” 红芍不解,“日头快出来了,不晒吗?” “待会你就知道啦……”听见皇甫南的脚步声,绿岫只好把话憋回去。 上回遭过劫,这次皇甫夫人吃了教训,一用过朝食,就急急地打发皇甫南出门。果然皇甫南叫部曲去牵马,那马一牵出来,被安了新的鞍子,朱漆鞍袱,上头绘着繁丽的凤凰鹦鹉纹,赤金鞍桥,锦澜胸带,四周缀着艳丽的大红缨子。 “你看,着这包片上刻着个琼字呢,”绿岫揭破了谜底,“李三郎从内库选的,昨天晚上叫人送来,说是给六郎的,今天早上,就在娘子的马上啦……” “嘘。”红芍知道皇甫南脸皮薄,忙忍住笑,和绿岫各自爬上一头健壮的青驴,才出坊门,见皇甫佶迎着朝阳而来,人在马上低头思索,红芍忙挥手把他叫住,“郎君,要撞上啦!” 皇甫佶有些懵地抬头,见皇甫南含笑骑在马上,赤金的鞍桥被日头照得灿然生辉,皇甫佶也毫不介怀地一笑,他知道皇甫南逢月中要去私庙,“我送你出城,”来回也要耽误大半日的功夫,他说得好像吃顿饭那么简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一行人走上朱雀大道,皇甫南余光一瞥,绿岫和红芍很懂事地往后落了一段,皇甫南问皇甫佶,“你去崇济寺了?” 皇甫佶点头,“还去了京兆府,”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西番人捣的鬼。那个图样画的是魏摩隆仁,黑教的天国圣城。” “也不见得是西番人呀。”皇甫南挽着细细的马缰,隔着帷帽的纱幕,隐约看见她脸上狡黠的表情,“咱们的朝廷里,和西番一样,有人想议和,也有人不想……” 皇甫佶英挺的眉头一蹙,毫不犹豫道:“肯定不是薛相公。” 皇甫南也在帷帽下思索了一会,漫不经心,“反正赤都和芒赞是跑不掉。”她把鎏金银牌一抛,皇甫佶接住,揣进了怀里。 “我给薛相公报信了,”皇甫佶隔了纱幕,望着皇甫南的脸,“如果议和不成,我要回鄯州,你……” “怕西番人偷袭积石河吗?”皇甫南红艳艳的嘴角一弯,“还是怕伯娘要给你和荥阳郑家定亲,你想逃之夭夭?” 皇甫佶沉默了一会,说:“我不会逃。” 皇甫南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阿兄,你不用送了,这次芒赞肯定不会再来偷袭。”她也凝望着皇甫佶,似怜悯,又似黯然,“去日苦多,别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浪费光阴。” 皇甫佶仿佛没听见她的嗟叹,反而笑道:“你怎么知道芒赞不会再来,难道对西番人你也了如指掌吗?” “我不了解西番人,不过……”知道皇甫佶的心思也颇敏锐,皇甫南忙闭上了嘴,莞尔道:“我猜的。”她掀起帷帽,看着忽然浓云蔽日的天,暑天午后多雷雨,绿岫等人也赶着驴子,追了上来,“郎君回吧,小心有雨,被困在城外。” 皇甫佶每天也要去南衙应卯,就和皇甫南在山道上分手,折返回城。天色一暗,进出城的车马也稀少了,行人戴着斗笠,把脚步加快。 阿普笃慕把马留在碧鸡山下,来到行宫兽苑。他最近混在禁卫中,常来碧鸡山跑马打猎,又有皇帝的旨意,可以佩刀在御前行走,因此行宫看守也不阻拦,任他披着蓑衣,挎着刀进了兽苑。 兽苑里垒着山石,地形崎岖,阿普笃慕连脚下的道也不用低头看,一路东张西望,到了虎园,他纵身跃过去,跪蹲在铁笼前。 皮毛雪白的滇虎打个滚,爬起来,走到了阿普笃慕面前。 “阿姹。”阿普笃慕低声叫它的名字。它耳朵微微耸动着,可怜地呜咽一声。 “你真笨呐,”阿普笃慕责备道,两年前他奉召,要进京宿卫,白虎却突然失踪,他还当它逃回了苍山,和百兽为伍。在碧鸡山看到白虎时,那种错愕和难受到现在还未消散,“牙齿和爪子都没劲的吗?又叫他们捉住了。”抱住这幼时玩伴的脖子,嘟囔了几句,阿普笃慕放开它,把蓑衣解开扔在地上。 他借着几次来兽苑转悠的机会,藏了不少火绒和干芦苇在山石的缝隙里。阿普笃慕动作飞快,把火绒和芦苇揉在一起,绕着兽苑洒了一转,拔开火折,使劲吹了一口,扔在芦苇堆里,见火苗陡然迸出来了,他奔回虎园,一刀劈开了锁链,白虎迫不及待地扑到了阿普笃慕的身上,把鼻子在他伸出去的手背上亲昵地顶了顶。 “去吧,回乌爨。”阿普笃慕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它的耳朵,又用脸颊贴了贴它的脑袋,火势大了,有宫人杂乱的呼唤和脚步声,“还不走?”阿普笃慕“唰”的拔刀,露出雪亮的锋刃,威胁似的在白虎面前晃了晃,白虎这才一步三退,掉头窜了出去。 天边炸开了一个惊雷,兽苑里四处飘散浓烟,阿普笃慕连蓑衣也投进火里,然后把刀归鞘,挤过慌乱的人群,离开了行宫。 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天色暗沉沉的,红芍把油灯点着,皇甫南已经换了干爽的白衫青裙,放下头发,伏在案前抄起佛经。红芍和绿岫搬了胡床,并排坐在廊下看雨。 皇甫家和荥阳郑家议亲的消息已经在府里不胫而走了,红芍扭头望去,金妆银裹的马鞍被小心地收到了柜顶,她又转而望了望皇甫南,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娘子,你觉得六郎好呢,还是三郎好?” 绿岫嘴巴快,抢着说:“六郎是咱们自己家人,三郎是皇孙,在外头,自然是三郎好,可咱们在家里,娘子一定会说,六郎好。” “不说自家人,假如娘子是薛娘子,或是郑娘子,要选郎君的话,你说是六郎好呢,还是三郎好?” 绿岫用手指划脸羞红芍,“原来你想嫁男人了,还想嫁给六郎和三郎,好大的胆子。” 红芍脸也红透了,搡她一把,“我是问娘子,又不是自己想。” 绿岫顾自道:“你肯定是想嫁六郎,可六郎是咱们自家人,怎么能行?所以我替娘子选了,就是李三郎,”她托着腮憧憬,“以后兴许还能封妃子,当皇后。” 红芍不忿,转过头来催皇甫南,“娘子,你说呀,选哪个?” 换做平时,皇甫南肯定要骂她俩说梦话,不过此刻在庙里,四下无人,皇甫南也停下笔,饶有兴致道:“他俩哪里好,值得你们吵得不可开交?” 绿岫道:“三郎人品俊秀,身份尊贵,天下还有比他更好的郎君吗?” 红芍道:“六郎温柔体贴,情深义重。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难道三郎无情?看看那马鞍,说是给六郎的,谁还不知道,其实是给娘子的?” 皇甫南摇头道:“今天看你好,对你温柔体贴,明天也能对别人温柔体贴,一副马鞍,更不值什么了,我看崔婕妤也没有过得多快活。你们说的,简直不值一提。” 绿岫和红芍一起转过头来,愕然地望着窗里的皇甫南,“难道娘子觉得还有别人更好吗?” “六兄和三郎都很好,” 皇甫南将笔杆抵着下颏,也陷入了沉思,见两个婢子眼睛都直勾勾的,她轻笑一声,秀眉微扬,说:“女儿的一颗心,多么重要,怎能轻易就托付给一个男人?譬如你们,就算看中了谁,也不能随便就说出来呀。毕竟在这世上,你唯一能掌控和倚仗的,就只有自己的心。” 红芍若有所思,绿岫却似懂非懂,这时苍头戴着斗笠,匆匆地来到廊下,说:“有客借宿,住持说要来请娘子的示下。是个男客,还带着刀。” 皇甫南很警惕,立即道:“不许留,叫他走。” “是。”雷声隆隆的,苍头老眼觑着天色,“这个时候,城门是进不去了,天气也不好,”他嘀咕着,“好像是个做官的,唉,不要得罪他才好。” 皇甫南抬起头,“他姓什么?” “他说叫阿普,没有姓。”苍头说完,见皇甫南定在那里,脸上怔怔的,还当她不高兴,便说:“我去叫他走。” “我不管。”皇甫南却莫名改了主意,“叫住持自己看着办吧。”她把佛经收起来,离开了窗畔。 过了一会,皇甫南走回来,疾风骤雨已经停歇了,窗纸重新亮起来,山后的天幕中拖曳着丝丝缕缕金红的霞光。绿岫还坐在廊下打盹,红芍把衣裳晾在外头,替她捣起了蚕虫,嘴里说:“这个季节,天气说变就变,还好咱们出城早。听说打雷,碧鸡山起了火,有猛兽走失了,武侯在山下搜呢。” 皇甫南望了一会她的脸,忽道:“来借宿的那个人呢?” “前头僧房被部曲住满了,住持留他在对面庑房安置了。” 皇甫南来到廊下,叫声红芍,刚抬起脚,又说:“你忙吧,绿岫跟我来。” “天晴了?”绿岫揉着眼睛,浑浑噩噩地起身,跟着皇甫南到了西庑,后院外人鲜至,只有被雨打落的皂荚和槐叶零零落落地在木廊上,虫鸣唧唧的,快到庑房门口,见一件湿淋淋的外袍被随便地搭在栏上,皇甫南停下步子,命令绿岫:“你去悄悄看一看,他在干什么。” 绿岫不明所以,到了庑房的窗前探头一看,说:“娘子,他在禅床上睡觉,刀也解下来了。” 皇甫南手指在唇边比了比,放轻脚步走过去,又说:“你仔细看看,他长得什么样?” 绿岫两手扶着窗框,张着嘴看了半晌,用袖子掩着嘴,扑哧一笑,然后凑到皇甫南耳朵里,“眉毛黑黑的,眼毛密密的,鼻子高高的,娘子,很俊呢!”俨然有种意外之喜的神气,不等皇甫南催促,她又把脑袋伸过去,喃喃道:“耳朵上还有个珊瑚串儿,是个女的吧?女扮男装。” 皇甫南撇了下嘴巴,“你看不出来,他是个南蛮吗?” “咦,看不出来呀。”听皇甫南说,南蛮都是纹身绣面的,可这人脸和手上都很干净。绿岫正在琢磨,忽然矮身一蹲,和皇甫南大眼瞪小眼了一瞬,她又起身凑到窗前一看,然后拍拍胸口,用口型跟皇甫南示意,“嘴巴动了,说梦话呢。” 皇甫南镇定下来,她走过去,侧身站在窗前,微微歪着脑袋,盯着禅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她推了绿岫一把,“你进去,听听他在说什么。” 绿岫缩脖子,“我不敢。” 皇甫南急了,瞪她一眼,“怕什么?” “娘子你说的,南蛮的牙比老虎还利,专门咬人的嘴巴和鼻子。” “他又没醒,”皇甫南跺脚,“还不去?” 绿岫咕嘟着嘴巴,只好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进庑房,在禅床前盘桓了一会,又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清了,跑回来跟皇甫南禀报:“他说马,捉马,”她两眼茫然,“有人要捉他的马?” 皇甫南顿悟,“叫人把他的马牵回马厩去!” “啊?” “快去!”皇甫南斥道。 绿岫撒腿跑了,皇甫南在廊下心绪不宁地站了一阵,隔墙听见外头武侯的吆喝声,刀剑撞得哐啷啷的,武侯们没有闯进来,只在附近转了转,人声就远去了。皇甫南暗自松口气,刚一扭头,她愣住了——禅床上的人不见踪影。 背后有声响,皇甫南忙转身,见阿普笃慕只穿着交领中衣,纹锦半臂,“腾”的一下从僧舍的矮墙上跳下来。这场雨把碧鸡山都浇透了,他两脚踩着湿哒哒的靴子,倒是精神抖擞,两眼发亮。走到皇甫南面前,阿普笃慕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早从苍头口中知道这是皇甫家的私庙,他见到皇甫南,一点惊讶也没有。 “鬼鬼祟祟的贼。”他又说了一句,显然她和绿岫在窗外的话都落进了他的耳朵,他故意地冷笑一声,目不斜视地回庑房里去了。 皇甫南一阵风似的走回房里,一屁股坐在榻边,把嘴巴咬得要滴血。 他以前有这么警觉吗?那时候,她嫌他挤,故意把呼噜打得像滚雷,也没把他吵醒呀? 第20章 宝殿披香(十) 龙香拨 第15节 暮色渐至了。自武侯离去后,寺里就好似古井一样,没再起一丝涟漪。 没有皇甫家那些繁絮的规矩,漏壶的箭标也下沉得格外缓慢。红芍捧着五足香炉,放在案上,见皇甫南手里握着一粒黄杨棋子沉吟,棋盘上却空无一子。 是她和绿岫关于六郎、三郎之争,让娘子心也乱了吗?红芍胡乱揣测着。 “吱呀”一声,绿岫推开门,捧着托盘进来了,脸却兀自往对面庑房张望着。皇甫南不禁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开口,她知道绿岫肚子里藏不住话。 果然,绿岫刚放下托盘,就说:“那个人真怪。” 红芍也直起腰去看,淡融融的月色下,只能看见廊下坐着一个人,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哪里怪?” “从头到脚,一点看不出是南蛮呀。”绿岫念叨,她借着煎水熬茶的机会,在西廊庑打了好几转,黄昏时,他把靴子晾在一旁,赤脚坐在那里削竹箭,还用弹弓打了几片鸟毛下来,天黑了,又摆弄起一支笛子,笛声不怎么脆,“呜呜”的。 常居京都的年轻郎君,最爱的消遣是看斗鸡走狗,玩蟋蟀鹦鹉,看见貌美的婢女,都要嬉皮笑脸。不像他,安安静静,旁若无人。 他真有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能一口把人的鼻子咬掉吗? “真怪。”绿岫又说。 见有萤火虫儿自半开的门扉里溜进来,红芍忙用拂尘把帐子里的飞虫赶出去,顺手合上了门,并在绿岫耳朵上拧了一记,“别老盯着蛮子看,你忘了那些西番人吗?” 绿岫对那匹血水横流的马记忆犹深,忙答应一声,来替皇甫南梳头,刚拿起梳篦,皇甫南倏的起身,绿岫睁大了眼睛,见皇甫南走到帷帐后,不知从哪里翻出她从不离身的双耳刀,然后“哐”的一声拉开门,手一扬,双耳刀被远远地抛出去,落在了阿普笃慕的脚下。 “你们谁都别去捡。”皇甫南道,使劲上了门闩,走回帷帐后,鸦雀无声。 再睁眼时,已经晨光熹微,庭院里漂浮着薄薄的雾气,皇甫南推开门扉,满山青绿涌入眼中。前头佛堂里的和尚正在唱晨钟偈,鼓声嗡嗡,对面廊下晾的袍子和靴子都不见了,一把双耳刀,还躺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泛着黄铜的光泽。 红芍也… 暮色渐至了。自武侯离去后,寺里就好似古井一样,没再起一丝涟漪。 没有皇甫家那些繁絮的规矩,漏壶的箭标也下沉得格外缓慢。红芍捧着五足香炉,放在案上,见皇甫南手里握着一粒黄杨棋子沉吟,棋盘上却空无一子。 是她和绿岫关于六郎、三郎之争,让娘子心也乱了吗?红芍胡乱揣测着。 “吱呀”一声,绿岫推开门,捧着托盘进来了,脸却兀自往对面庑房张望着。皇甫南不禁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开口,她知道绿岫肚子里藏不住话。 果然,绿岫刚放下托盘,就说:“那个人真怪。” 红芍也直起腰去看,淡融融的月色下,只能看见廊下坐着一个人,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哪里怪?” “从头到脚,一点看不出是南蛮呀。”绿岫念叨,她借着煎水熬茶的机会,在西廊庑打了好几转,黄昏时,他把靴子晾在一旁,赤脚坐在那里削竹箭,还用弹弓打了几片鸟毛下来,天黑了,又摆弄起一支笛子,笛声不怎么脆,“呜呜”的。 常居京都的年轻郎君,最爱的消遣是看斗鸡走狗,玩蟋蟀鹦鹉,看见貌美的婢女,都要嬉皮笑脸。不像他,安安静静,旁若无人。 他真有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能一口把人的鼻子咬掉吗? “真怪。”绿岫又说。 见有萤火虫儿自半开的门扉里溜进来,红芍忙用拂尘把帐子里的飞虫赶出去,顺手合上了门,并在绿岫耳朵上拧了一记,“别老盯着蛮子看,你忘了那些西番人吗?” 绿岫对那匹血水横流的马记忆犹深,忙答应一声,来替皇甫南梳头,刚拿起梳篦,皇甫南倏的起身,绿岫睁大了眼睛,见皇甫南走到帷帐后,不知从哪里翻出她从不离身的双耳刀,然后“哐”的一声拉开门,手一扬,双耳刀被远远地抛出去,落在了阿普笃慕的脚下。 “你们谁都别去捡。”皇甫南道,使劲上了门闩,走回帷帐后,鸦雀无声。 再睁眼时,已经晨光熹微,庭院里漂浮着薄薄的雾气,皇甫南推开门扉,满山青绿涌入眼中。前头佛堂里的和尚正在唱晨钟偈,鼓声嗡嗡,对面廊下晾的袍子和靴子都不见了,一把双耳刀,还躺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泛着黄铜的光泽。 红芍也和绿岫在外头依偎着看山景,“真好闻,这山里的清气,”红芍还在奇怪碧鸡山那场仿佛天降的山火,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南蛮,“好像做梦一样。” 崇济寺的诡案,让皇帝发了好一通脾气。法空才被赐了紫衣鱼袋,要奉旨入蕃,他那近乎儿戏的遗容,简直是对皇帝明目张胆的挑衅。而汉蕃两朝的气氛,又陡然紧张起来。 芒赞牵着马,满心戒备地走在街上。出门之前,他特意把黑巾也解去了,装饰了珊瑚和绿松石的发辫像姑娘似的散在肩头——近来在京都汉人的口中,黑教的信徒都成了寝人皮、枕人骨的恶魔。芒赞并不在乎汉人的想法,但法空在装殓时,沙弥摸到了他掌心紧攥的一枚吐蕃告身,案子查到了礼宾院,刁钻的大理寺卿命所有吐蕃使臣将告身交出来,只有赤都的告身丢失了。 因为身份特殊,赤都暂时还没有被下狱,但已经被锁在了礼宾院的庑房……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借此机会,跟吐蕃寻衅? 芒赞心烦意乱地到了波斯邸,把一块金饼撂在了桌上,他叫胡奴叫过来,“那天喝醉了酒,和吐蕃人在这里打架的人,你看清了?” 胡奴道:“不记得了。” “是汉人吗?” 胡奴仍是摇头。 芒赞很失望,把金饼丢到了胡奴怀里,这一块金子,足够寻常人家吃用几年,但他毫不在乎。他又把自己的告身向胡奴亮了亮,那是一块嵌红玛瑙金牌,背后錾刻着独特的卷草莲花纹,“我要刻这么一块鎏金银牌,嵌绿松石,哪家银匠手艺好?三天就要。” 胡奴一看金牌,就说:“金市有个回鹘人,卖这样的令牌。”他望外头一指,“回鹘人就在外头,黄头发那个。” 芒赞顿时心生疑窦,揣起金牌走出邸店,见外头的大槐树下,一个黄头回鹘,一个紫髯胡奴,正在地上对坐握槊。芒赞冷眼望了一会,走过去,傲然对回鹘人道:“听说你会刻吐蕃官员的告身?伪造告身,可是重罪,你不怕死吗?” 回鹘人抬头将他一打量,慢吞吞地说:“什么是告身,我可不懂。” 芒赞将自己的金牌递到他眼前,“告身,你不认识?” 回鹘人定睛一看,笑道:“这个我可不会刻,但我家人前几天去茅厕里掏大粪,掏出了一块银牌,呶,这不是?”他把嵌绿松石的鎏金银牌从袖子里掏出来,在芒赞眼前飞快地一晃,又塞回去了,“你要买吗?”他得逞地笑着。 芒赞认出那是赤都的告身,他急道:“私藏告身,也是死罪!” 回鹘人又拾起棋子,思索了半晌,才满不在乎地瞥他一眼,嗤道:“那是你们吐蕃的律法,管不到我的头上!敢在京都撒野,先看看是不是自身难保吧?” 芒赞把刀柄握紧了,好一会,才克制住脾气,淡淡道:“你不是要卖吗?我买。多少钱?”他抬手就去解囊袋。 回鹘人却笑道:“这银牌是我随手捡的,又没有花什么钱,也不要你用钱来买。” 芒赞眼睛一亮,“那……” 回鹘人却反手将身后的茅厕一指,笑嘻嘻道:“你也跟我一样,从粪坑里爬一遭,我就把银牌送给你,怎么样?” 芒赞冷笑道:“你耍我?”他稍一冷静,说道:“这告身只有一枚,在大理寺,你这枚是假的,吐蕃人一看就知,要它也没用。”转身就要走。 “我敢说,大理寺那枚是假的,我这枚是真的。”回鹘人很狡猾,“就算你能侥幸回到吐蕃,丢失告身,也是大罪吧?”见芒赞身形僵住了,他得意地笑起来,心知爬粪坑对芒赞来说,绝不可能答应,他推开棋盘,往周围一看,大槐树背后是乐棚,伎人正在上头跳浑脱舞,扮狮子郎,他说:“你们吐蕃人会做泼寒胡戏,你去登台演一场戏,我将银牌奉上。” 泼寒胡戏要当街赤身露体,芒赞还在犹豫,自乐棚抛过来一个兽面具,他将面具抓在手里,冷道:“你说话算话。”见回鹘人点了头,他便退去里衣和外袍,袒露着精赤健壮的上身,刚一跃进乐棚,一斛冷水兜头浇了下来,给芒赞浑身一个激灵,使劲甩了甩头发,他伸展出双臂,余光盯着回鹘人,生怕他趁机逃走,还要提防被人暗箭偷袭,胡乱踏了几下舞步,芒赞猱身跳出乐棚,奔到回鹘人面前。他浑身已经湿透,狼狈极了,伸手道:“银牌。” 回鹘人拍了几下巴掌,赞道:“跳得好。”在袖子里一掏,又浑身一摸,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告身给我那朋友摸走了。” 芒赞忙往人群里一扫,紫髯胡奴早不见踪影了。他顿时大怒,当街“铿”一声把刀拔出来,“亮兵器,我和你比试,生死不论。” 回鹘人笑着摇头,“生死不论这种话,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也没有那么吓人嘛。” 芒赞慢慢将回鹘人又打量一番,醒悟了,一张脸铁青,“你是李灵钧,还是皇甫佶?” 回鹘人将黄发和络腮胡都扯了下来,正是皇甫佶,他也从棋盘底下拔刀出来,像青松般屹立着,知道芒赞在记恨梨园那一杖,他打定主意要和他光明正大地比一场,叫他说不出话来。“男人的仇,在女人身上报,不算好汉,你不是要找我吗?来吧!” 波斯邸楼上,皇甫南拨起帘幔,见大槐树下,芒赞的刀被皇甫佶击落,她轻轻一笑,快步跑走下楼。绕到侧门,刚要闪身出去,皇甫南脚步一滞。 阿普笃慕走了出来,横刀挡住去路。他从南衙溜出来的,穿着暗花织锦的翻领白袍,黑色襆头,耳朵上的珊瑚串儿取下来了,比起在碧鸡山那副狼狈逃窜的样子,可斯文潇洒多了。 皇甫南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边的短髯,稳住身形没有退。 阿普笃慕也得意地一笑,说:“你们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谁是黄雀儿?” 皇甫南急忙转身,阿普笃慕脚步飞快地一动,又把她拦住了。他伸出手,“银牌拿来。” “什么银牌?”皇甫南瞪他一眼,把眼前的手挥开,阿普笃慕却立即伸手进了她的囊袋,他那动作又快又准,眼见囊袋要被他拽走了,皇甫南心里一急,隔着袖子就要咬,被他左手把下颌给捏住了,右手把囊袋里的银牌摸了出来。 “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嘲笑了她一句,把银牌在手上掂了掂,揣进怀里,还顺手把皇甫南嘴边的短髯撕掉了。 皇甫南一生气,就要忍不住咬嘴巴,这是自小的习惯——近在咫尺地盯了她一瞬,阿普笃慕把她推开了。 抑制住勃然的怒气,皇甫南冷笑道:“和西番人混在一起,你活得不耐烦了。” 阿普笃慕漫不经心,“你去跟蜀王的儿子告状好了。” 皇甫南一跺脚,转身就走。 阿普笃慕望着她的背影——有无数次,他想开口,又竭力忍住了,但躺在榻上时,又整夜地翻来覆去,终究不甘心,他追上去,急声道:“你跟谁走的?皇甫佶还是李灵钧?” 皇甫南沉默不语,他又往皇甫南身后走近一步,歪头看着她的侧脸,声音轻了,带点质问和埋怨的意思,“你现在跟李灵钧好吗?” “你胡说什么?”皇甫南轻叱道,她蹙眉睨了他一眼,那是一种疏离的眼神,好似根本没有认出他来,“怪人。”她嘀咕了一句,见皇甫佶和芒赞前后走进邸店,她毫不留情地搡了阿普笃慕一把,将脑袋一低,从侧门跑了出去。 第21章 宝殿披香(十一) 皇甫达奚站在龙尾道上,望着碧瓦般的天发呆。 自圣武朝起,这场仗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二十多年,终于能够喘口气了,却还有那些小人,使出各种鬼蜮伎俩,把一件原本该额手称庆的事情,搞得一波三折…… “相公,歇会吗?”后头的绿袍小官殷勤地搀扶了他一把。 “啊,不用。”皇甫达奚这才惊觉自己在龙尾道上停滞太久,把后头朝臣的队伍都给压住了。 当初太子被废,御史台历数其百来条罪状,其中就有一条:每次上朝经过龙尾道,总是左顾右盼,反复踯躅,显出一种“睥睨凶逆”的仪态——皇甫达奚悚然一惊,忙拎起袍子,躬身垂首,提着一口气爬上含元殿。 朝堂上,皇帝立即问起了崇济寺案,大理寺卿仓促地步出了百官的行列,答道:“已经查实了,法空身无外伤,确实是寿终正寝。” 皇帝不耐烦地说:“法空是老死的,那他身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图画,也是他自己抹的吗?” 大理寺卿一窒。这案子棘手,事涉两国关系,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这恶作剧的人,简直是可恨至极。被皇帝一逼问,他慌了,嗫嚅道:“这一节尚未查实,但坊间流传,是幸饶米沃画的……” 幸饶米沃是吐蕃人信奉的黑教祖神。皇甫达奚心想:蠢东西!他使劲咳了一声,把大理寺卿的话打断,“既然未经查实,就不要乱猜了。朝堂之上,勿语怪力乱神!” “是。”大理寺战战兢兢地退回去。 皇帝却不肯放过他,“坊间这么传,是什么意思?” 他眉头锁紧了,质问大理寺卿,“朕赐佛宝,选派高僧到吐蕃传授佛法,难道得罪了吐蕃百姓和他们的祖先,要引致神灵降罪?” 大理寺卿冷汗涔涔,扑通一声伏倒在地,不断叩首,“臣再查,再查。” 又有朝臣自队伍里奔了出来,“陛下,法空遗容受损,并非鬼神,而是人为。前段时间皇甫相公家的女眷出游,在城外被西番人所掳。之后碧鸡山突然又起山火,武侯事后查验,御苑里还有未燃尽的火绒,更说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西番人假借议和之名,屡屡挑衅,恐怕意在积石河城,陛下不得不防!” “胡说、胡说,”司天监也… 皇甫达奚站在龙尾道上,望着碧瓦般的天发呆。 自圣武朝起,这场仗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二十多年,终于能够喘口气了,却还有那些小人,使出各种鬼蜮伎俩,把一件原本该额手称庆的事情,搞得一波三折…… “相公,歇会吗?”后头的绿袍小官殷勤地搀扶了他一把。 “啊,不用。”皇甫达奚这才惊觉自己在龙尾道上停滞太久,把后头朝臣的队伍都给压住了。 当初太子被废,御史台历数其百来条罪状,其中就有一条:每次上朝经过龙尾道,总是左顾右盼,反复踯躅,显出一种“睥睨凶逆”的仪态——皇甫达奚悚然一惊,忙拎起袍子,躬身垂首,提着一口气爬上含元殿。 朝堂上,皇帝立即问起了崇济寺案,大理寺卿仓促地步出了百官的行列,答道:“已经查实了,法空身无外伤,确实是寿终正寝。” 皇帝不耐烦地说:“法空是老死的,那他身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图画,也是他自己抹的吗?” 大理寺卿一窒。这案子棘手,事涉两国关系,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这恶作剧的人,简直是可恨至极。被皇帝一逼问,他慌了,嗫嚅道:“这一节尚未查实,但坊间流传,是幸饶米沃画的……” 幸饶米沃是吐蕃人信奉的黑教祖神。皇甫达奚心想:蠢东西!他使劲咳了一声,把大理寺卿的话打断,“既然未经查实,就不要乱猜了。朝堂之上,勿语怪力乱神!” “是。”大理寺战战兢兢地退回去。 皇帝却不肯放过他,“坊间这么传,是什么意思?” 他眉头锁紧了,质问大理寺卿,“朕赐佛宝,选派高僧到吐蕃传授佛法,难道得罪了吐蕃百姓和他们的祖先,要引致神灵降罪?” 大理寺卿冷汗涔涔,扑通一声伏倒在地,不断叩首,“臣再查,再查。” 又有朝臣自队伍里奔了出来,“陛下,法空遗容受损,并非鬼神,而是人为。前段时间皇甫相公家的女眷出游,在城外被西番人所掳。之后碧鸡山突然又起山火,武侯事后查验,御苑里还有未燃尽的火绒,更说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西番人假借议和之名,屡屡挑衅,恐怕意在积石河城,陛下不得不防!” “胡说、胡说,”司天监也不甘示弱地跪倒在御座前,“碧鸡山的山火,确实是天雷所致。山火前夜,司天台夜观星象,陇西方向,有白气经天,此乃妖星,叫做蚩尤旗,天下将再生兵灾,没有兵灾,也有大丧。陛下要速速停战,让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还要斋戒祭天,才能消弭灾祸呀!” 皇帝脸色也变了,“不是兵灾,就是大丧?你是说,朕要死了吗?” “呃,臣不敢,”司天监也知道说错了话,忙把司天台记录的册子呈给皇帝,“但妖星现世,确有其事,史书上也有记载。陛下,今年不宜再动兵戈啊!” “嘶。”皇帝痛苦地按住额角,群臣都不敢再吱声,半晌,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再说吧。”从御座上起身,他又想了起来,对皇甫达奚道:“你的六子,在鄂国公帐下,听说常和吐蕃人打交道?叫他来见朕。” 皇甫达奚有些迷惑,“他年轻无知,并不懂……”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懂了。”皇帝斥道,“朕正想找个不懂事的人,听听他怎么说。” “是。”皇甫达奚挤在一群朱紫袍服中,心事重重地出了含元殿,往政事堂走去。内侍早已经把皇甫佶叫了来,李灵钧则穿着禁卫服,在月华门下往这里张望。 众目睽睽之下,皇甫达奚并没有对李灵钧表现得很热络,只把皇甫佶叫到一旁,冷着脸嘱咐道:“陛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议和,到了御前,可不要把鄂国公那一套又搬出来。朝政你不懂,就聪明点,多听,少说!” 皇甫佶乖乖地答道:“知道了。” “说错了话,小心我打掉你的狗头!”皇甫达奚乜他一眼,“去吧。” 到底牵挂着年幼的儿子,在政事堂时,皇甫达奚也时不时撇下叽叽喳喳的朝臣们,走到堂外望一眼。总算等到一个黄衣内侍一溜小跑地来了,说:“皇甫小郎君回仗院了,叫奴来跟相公禀报。” 算他有心。皇甫达奚微笑着捋了捋胡子,“陛下都问了他什么?” “郎君说,陛下先问了疏勒、焉耆等镇的兵力,”内侍面露不解,想来皇甫佶叫他传话时,也是这么个不解的表情,“之后,陛下又问了许多鬼神之事。” “鬼神之事?”皇甫达奚心里一沉,叫内侍道:“知道了,你去吧。” 皇帝心性甚谨密,老了也不至于太昏聩,但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朝政上了。即便这样,也不肯将朝政交给储君吗?皇甫达奚手下一重,把胡须也揪掉了几根,让他心痛无比。 皇甫佶和李灵钧并肩走着,李灵钧颇有分寸,没有去打听皇帝的心思,皇甫佶也不提。在北衙这段时间,李灵钧褪去了少年时那种秀致的容貌,晒黑了一点,肩膀也宽了,负手微笑时,已经有了种少年将领的气势。 出了宫墙,经过金吾卫仗院,院门大敞,里头有马蹄踏地的声音,还有箭支破空的锐鸣,二人好奇地张望了一下,见一群南衙侍卫正在比试骑射,倒也不算剑拔弩张,还有说有笑的。李灵钧驻足看了一会,忽道:“那个人的箭术,跟你比起来,谁更强一点?” 他盯的是阿普笃慕。 皇甫佶在南衙,也会和阿普笃慕狭路相逢,对方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偶尔还跟他点个头,拍个肩膀。皇甫佶眼神也有点复杂,望着阿普笃慕在马上张弓的身影,“说不上来。”他老实地说。 “哦?”皇甫佶可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这样说,起码两个人在伯仲之间。李灵钧脸色淡了,摩挲着悬在腰间的刀柄——那上头鲜艳的五色缕还在随着他的脚步,微微地飘动。 他哼一声,“他胆子很大。” “走吧。”见阿普笃慕敏锐地转过头来,皇甫佶将李灵钧的胳膊一拽,二人走过御街,接过僮仆手里的马缰,并辔出了宫城。 途径波斯邸对面的乐棚,棚里人头涌动,在赌斗鸡,皇甫佶想到了芒赞。看今天皇甫达奚拉长的老脸,他猜自己和芒赞当街斗殴的事情,已经传进了皇甫达奚的耳朵,今晚估计又逃不了一顿罚,皇甫南最近也不怎么高兴……皇甫佶有点心烦。 不如回鄯州。他心里想着,深深吸口气。 “翁师傅?”李灵钧意外地叫了一声,跳下马,从人堆里揪住衣领,把一个带襆头,穿青袍的人拽了出来。对方才看中了一只青翎铁爪的鸡王,还没来得及下注,不耐烦地转过脸来,顿时眉头舒展开,推开李灵钧的手,掸了掸衣襟,笑道:“灵钧小郎君,别来无恙?” 龙香拨 第16节 “翁师傅。”皇甫佶也很意外在京都见到翁公孺,对他拱了拱手,再没有了话,他牵着马,把头扭到了一旁。 “翁师傅,是薛相公命你进京的吗?”李灵钧问。 “不是,”翁公孺有点窘迫,瞟了一眼皇甫佶,他索性说了出来,“我因为在差事上出了点差错,前年就叫鄂公免职了,本想赴京再参加明经,不过嘛,呵呵……” 李灵钧懂了,翁公孺做功曹参军,如果说出了差错,莫过于徇私贪墨之类,他在陇右多年,京都也没什么权贵可倚仗,要参加明经,简直是试图海里捞金,机会渺茫,怨不得他窘迫,皇甫佶冷淡。 李灵钧不以为意地一笑,说:“翁师傅,你有匡世之才,还用得着考科举吗?等我给父亲修书一封,请他在京都替你谋个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翁公孺暗喜,表面却略一踌躇,才矜持地说道:“这样也好,麻烦郎君了。” 李灵钧看他样子,估计也是囊中羞涩,“翁师傅去蜀王府下榻吧,正好我有事请教你。” “多谢。”翁公孺也不客气,将李灵钧的服色一端详,“郎君在御前,很得陛下的器重吧?” 李灵钧将乌鞭的柄在掌心拍打着,笑道:“陛下叫我领了一支飞骑。” “禁军吗?恭喜郎君。”翁公孺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一直沉默的皇甫佶突然勒住了马缰,“我先回家了。”同翁公孺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他调转马头,往皇甫家的方向而去。 “六郎性子直,翁师傅不要见怪。”李灵钧见翁公孺望着皇甫佶的背影,替他婉言了一句。 翁公孺摇头,“皇甫佶可不笨,我做过他几年的师父,郎君不要小看了他。”他也骑上马,转过脸来,对李灵钧淡淡一笑,“郎君还记得当年我去益州谒见蜀王吗?我正是因为私下结交蜀王,才得罪了鄂公,搞的现在如同丧家之犬。”他盯着李灵钧,“郎君现在年纪还小,可以和他交朋友,以后若是有一天兵戈相见,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李灵钧脸沉了下来,垂着头把鞭子在胳膊上缠了几道,他终于露出微笑:“这个我懂得。翁师傅,外头人多眼杂,咱们回去细说。” 回到蜀王府,翁公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等婢女退下后,他环顾四周的彩槛雕楹,银屏翠帷,想起当年益州之行,还真有点感慨。稍坐了一会,不见李灵钧来,翁公孺想,他倒沉得住气,便重新挽起发髻,寻到了中堂,见李灵钧正对着远处的箭靶,微微眯起双眼,将弓弦绷得极紧。 翁公孺暗自一笑,心想:正是本性难移。便也站在旁边观战,等李灵钧一箭正中靶心,喝了一声彩,翁公孺才说:“在北衙领兵,可要小心了。” 李灵钧不置可否地“哦”一声。 “在御前行走,有些事,当时你只以为寻常,事后察觉真相,往往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呐。”翁公孺年龄不大,对宫廷秘闻,却是了如指掌,见李灵钧果然来了兴趣,略微侧过脸来,是聆听的姿势,翁公孺接着说:“昭德十三年废太子,那时郎君还小,没有听蜀王说过内情吧?当时也不过是朝臣进宫谒见时,发现监门卫换了几张陌生的面孔,陛下当机立断,悄悄将监门卫将军拿下,又派北衙禁军连夜包围了几位宰执的府邸,软禁了一半的京官,次日当朝宣布废太子,才不至于引得朝野大乱。” 李灵钧想象着那一夜的腥风血雨,不禁把弓也握紧了。 翁公孺把射偏的箭拾回来,呈给李灵钧,说:“陛下是不信任南衙的卫府军的,你进北衙,是好事,又焉知陛下不是以此来考验蜀王殿下呢?” 李灵钧又掣出一支箭,瞄着箭靶,沉声道:“我知道,伴君如伴虎,陛下多疑,但废太子有凶逆之举,也怨不得陛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翁公孺叹了一声,“那揭发监门卫叛乱的朝臣你当是谁?就是梁国公。也幸得他参与废黜太子有功,才免除了受段平案的牵连。” “段平?”李灵钧心里一跳。 翁公孺睨他,“段平曾经就是南衙卫府的将领,郎君知道吗?” 果然,李灵钧放下了弓箭,目不转睛地看着翁公孺。 翁公孺得意地笑了,他也蓄了胡须,仍是一张精悍狡诈的脸,“你从小就好奇吧?废太子案,在大理寺、刑狱的卷宗里,是找不到只言片语的,你就是跑断腿,也问不出究竟,只有蜀王、鄂公这些人身边的亲信,才知道零星的内情。” 那副表情,很有点卖弄的意思。李灵钧觉得这人有点讨厌,忍着脾气,对翁公孺笑道:“我是很好奇,翁师傅,能据实以告吗?” 翁公孺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看见皇甫佶,叫我想起了皇甫……南吧?那位小娘子,许配了哪家?” 李灵钧轻咳一声,“她还没许配人家。” 翁公孺暗暗观察李灵钧的神情,顿觉麻烦来了,口气也不怎么好,“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嫁人?” 李灵钧皱眉催促了翁公孺一句,“翁师傅,还没讲段平的事呢。” “这,”翁公孺眼睛一翻,拈了拈短髯,“郎君,要是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传入第三人的耳中吗?” 李灵钧望着他沉吟了一会,道:“好,我答应你。” “那你仔细听我讲。”翁公孺凑过来,声音低了。 作者的话 北衙受皇帝的亲兵,南衙是朝廷掌管的卫府兵,二者在经历数次宫变后有此消彼长的关系。 第22章 宝殿披香(十二) 李灵钧接过御赐的禳毒酒,抿了一口,趁人不备,把剩下的大半瓯都倒在了袖子里。 他酒量不好,酒液刚一入喉,脸上就泛了红,引来许多宫婢侧目。“谢陛下。”他混在禁军中,胡乱谢了恩,然后装作踉踉跄跄的样子,挤过聚饮歌舞的人群,离开紫云殿。 芙蓉苑在昭德初年时御赐给了东宫,自太子被废黜后,这座宫苑就闲置了,皇帝偶尔驾幸,随扈的武备也并不怎么严警。李灵钧一路出了苑门,这会刚自小暑入伏,是农闲的时候,御街边的槐树下,有人摇着蒲扇,懒懒散散地躺着乘凉。 找到曲江畔,他看见了皇甫家的凉棚。今天是满朝休沐的日子,皇甫佶嘴里叼着草,席地而卧,旁边是十来个家里的兄弟。瞟见李灵钧的身影,他坐起身,似乎要来迎,可随后又改了主意,一声不吭地卧了回去。 他脸上似乎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还有点惬意。 翁公孺那番话在李灵钧心里留下的阴影稍微淡了,他也咧嘴对皇甫佶一笑,钻进莲池深处。 碧波荡漾,花杆窸窣地摇动着,偶尔有小舟露个角,又划走了。李灵钧张望了一会,学皇甫佶叫声“九妹”,须臾,水声潺潺的,有张脸从花叶的缝隙间钻出来,是绿岫,随后红芍也探出了脑袋,两人没有应声,只相视一笑,把头扭过去,轻声道:“是蜀王府的三郎。” “怎么是他?”这声音清脆柔和,有点诧异,有点慵懒,显得不大尊敬。 李灵钧却听得心里一荡,索性解下刀来,蹲坐在池畔,笑道:“六郎在凉棚底下打盹。这里没别人,你躲起来干什么?” “谁躲了?”话音未落,有双手拨开碧卷的荷叶,小舟慢悠悠地往岸边靠了过来,李灵钧看清了,皇甫南穿的白绢小袖衫,黄罗银泥裙,手里拿着一个捞鱼网子,绿岫捧钵,红芍摇橹,几枝粉紫的藕花随便放在船头。 昨天夜里皇帝往莲池里放生了一千尾红鲤,皇甫南来得晚了,只捞着两条,在钵里摇头摆尾。她有点气馁,埋怨道:“刚才有一条都进网子里了,给你一喊,又逃走了。” “不就是鱼吗?”李灵钧作势要脱靴,“我跳下去捞十条八条,赔给你。” 皇甫南也不阻拦,折… 李灵钧接过御赐的禳毒酒,抿了一口,趁人不备,把剩下的大半瓯都倒在了袖子里。 他酒量不好,酒液刚一入喉,脸上就泛了红,引来许多宫婢侧目。“谢陛下。”他混在禁军中,胡乱谢了恩,然后装作踉踉跄跄的样子,挤过聚饮歌舞的人群,离开紫云殿。 芙蓉苑在昭德初年时御赐给了东宫,自太子被废黜后,这座宫苑就闲置了,皇帝偶尔驾幸,随扈的武备也并不怎么严警。李灵钧一路出了苑门,这会刚自小暑入伏,是农闲的时候,御街边的槐树下,有人摇着蒲扇,懒懒散散地躺着乘凉。 找到曲江畔,他看见了皇甫家的凉棚。今天是满朝休沐的日子,皇甫佶嘴里叼着草,席地而卧,旁边是十来个家里的兄弟。瞟见李灵钧的身影,他坐起身,似乎要来迎,可随后又改了主意,一声不吭地卧了回去。 他脸上似乎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还有点惬意。 翁公孺那番话在李灵钧心里留下的阴影稍微淡了,他也咧嘴对皇甫佶一笑,钻进莲池深处。 碧波荡漾,花杆窸窣地摇动着,偶尔有小舟露个角,又划走了。李灵钧张望了一会,学皇甫佶叫声“九妹”,须臾,水声潺潺的,有张脸从花叶的缝隙间钻出来,是绿岫,随后红芍也探出了脑袋,两人没有应声,只相视一笑,把头扭过去,轻声道:“是蜀王府的三郎。” “怎么是他?”这声音清脆柔和,有点诧异,有点慵懒,显得不大尊敬。 李灵钧却听得心里一荡,索性解下刀来,蹲坐在池畔,笑道:“六郎在凉棚底下打盹。这里没别人,你躲起来干什么?” “谁躲了?”话音未落,有双手拨开碧卷的荷叶,小舟慢悠悠地往岸边靠了过来,李灵钧看清了,皇甫南穿的白绢小袖衫,黄罗银泥裙,手里拿着一个捞鱼网子,绿岫捧钵,红芍摇橹,几枝粉紫的藕花随便放在船头。 昨天夜里皇帝往莲池里放生了一千尾红鲤,皇甫南来得晚了,只捞着两条,在钵里摇头摆尾。她有点气馁,埋怨道:“刚才有一条都进网子里了,给你一喊,又逃走了。” “不就是鱼吗?”李灵钧作势要脱靴,“我跳下去捞十条八条,赔给你。” 皇甫南也不阻拦,折下一片荷叶当扇子,慢慢地扇着,微笑看着他。 李灵钧这话纯属兴之所至,其实他根本不习水性。把靴子在池畔磕了磕,他又穿上了,笑道:“算了,我还是去叫几个飞骑的人来,把这些花和叶子全拔掉,让你随便捞,怎么样?” 皇甫南嘴巴微微一撇,“这种煞风景的事,还是别招人骂了。”她的五感极其灵敏,察觉李灵钧呼吸间还有淡淡的酒气,便吩咐红芍,把一个三彩双鱼榼抱过来,倒了半瓯饮子给他。 李灵钧不假思索,一口就喝了,“嘴里凉凉的,这是什么?” “枸杞饮子,有薄荷和金银花。” 李灵钧道了谢,皇甫南伸手来接瓯子,李灵钧见她绢袖松松地挽到胳膊上,袖管里幽幽吐芳,额头还有点细汗,头发是梳的低鬟,鬓边一只金梳篦,上头嵌着莹莹澄澈、光华流转的猫眼石,更衬得双眸明亮。他目光随意在荷池一掠,“风景是不错,嗯,让我想起一句诗。”他一顿,望着皇甫南笑道:“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鬓映明矑。” 皇甫南惊讶地左右一看,“美人一双?哪里有一双?”她将绿岫和红芍一指,“是她俩吗?” 绿岫和红芍吃吃笑着,背过身去,把头凑到一起,佯做在船尾看景。 李灵钧也摘了片荷叶扇着,酒后的醉红已经退了,他的面孔被蔽日的荷叶映着,颇显俊秀。想了一会,“还有一句,你听好了,”他慢慢吟道:“属玉双飞水满堂,菰蒲深处浴鸳鸯。”怕皇甫南又要嘲笑,他随即将池畔啄食菰米的两只杂毛鸭子一指,“那不就是一对鸳鸯?我没说错吧?” 皇甫南定睛一看,扑哧笑出声,“哪是鸳鸯,根本就是旱鸭子。” 李灵钧也不和她争辩,“好吧,两只旱鸭子,你一只,我一只。” 皇甫南在船里随意地挽了一下鬓发,没有反驳。 “听说皇甫家想和荥阳郑家结亲?”李灵钧两眼打量着她,有点好奇和探究,“是娶……还是嫁?” “这种事,我怎么能知道?”不大在乎的语气,皇甫南瞥了他一眼,“家里有六兄,八姊,十妹,年纪都相当,谁都有可能。你想知道,去问伯父嘛。” 李灵钧无奈,“我怕去了,被皇甫相公用大棒子打出来。”他的目光在皇甫南脸上盘旋了一会,没看出端倪,只好将话题转开,鼻子嗅了嗅,“你熏的什么香?我在母亲那也没闻过。” “崔婕妤赐的蔷薇露。”皇甫南留意着李灵钧的神色,见他不以为意,她再要开口,听见脚步声响,是皇甫佶走了过来,李灵钧脸色端正了,拂着袍子起身。 皇甫佶走近了,目光往船里一扫,然后往莲池另一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李灵钧看过去,“有几个南衙的人过来了。” 说笑声近了,是随扈的禁卫,李灵钧一眼就看见了阿普笃慕,和旁人勾肩搭背的,他皱起了眉——这些人刚在紫云殿饮了酒,一群少年侍卫,醉酒打架闹事,往池里溺尿的都有,李灵钧有点不高兴,抓起刀,和皇甫佶一前一后地走过去,喝道:“这里有皇甫相公家的女眷,你们离远一点。” 南衙翊卫都是官宦子弟,对李灵钧这个皇孙,还稍微忌惮一点,阿普笃慕莫名执拗起来,谁也拉不住:“我要洗把脸。” 听到那个声音,皇甫南一怔,不及细想,忙用荷叶遮住了脸,跟红芍轻声道:“咱们快划走吧,去找八姊。” 红芍把小舟荡回池子深处,听岸边闹哄哄的,已经斗起嘴来。绿岫好奇,小心地撑着船帮,起身张望了几眼。 “噗通”一声,船头被砸得水花四溅,三人慌忙探身,往水里看去,“好像是咱们在庙里收留的那个人,他的刀被三郎撞飞,落进水里了。”对阿普笃慕这个少言寡语的南蛮印象深刻,绿岫满心惊讶地往对岸望着,喃喃道:“娘子,他也下水了,会不会淹死呀?” 皇甫南道:“别管他。” 被皇甫南一催促,愣神的红芍又拾起双橹,才摇两下,周围碧叶猛然一晃,船身也随之一荡,皇甫南险些跌倒在船里,水声“哗啦”地轻响,有张脸从水里钻了出来,漆黑的眉眼上挂满了滚动的水珠,他扶在船舷上的手一推,扁舟被池水摇曳着飘远了一点。阿普笃慕抓着从淤泥里摸出来的刀,微微喘着气。 绿岫吓了一跳,怕他即刻要变水鬼,忙扑到船尾,叫道:“这水很深,你赶快往岸上游。”还把红芍的橹抢过来,伸出去给他做援手。 皇甫南的绿纱帔子像团水草,轻盈地漂浮在水面上。阿普笃慕把它拂开了,他没有去抓绿岫的橹,只是抹了把脸的水,然后用那种倔强的、诘责似的眼神,盯了皇甫南一会,慢慢倒退,转身游走了。 到了岸边,阿普笃慕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外袍脱下来拧干。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了挺直的脊梁骨,劲瘦的腰。才要抓着刀起身,雪亮的刃尖对准了他的胸口。 阿普笃慕抬头,对上了李灵钧的脸。他拧着眉,是种被冒犯的傲然表情,“你大胆。” 阿普笃慕毫不退缩地瞪着他,反问道:“我怎么啦?” 李灵钧知道他也是从紫云殿偷溜出来的,蛮横地说:“你敢在芙蓉苑到处乱走,冲撞乘舆,喧哗宫禁?” “你能来,我不能来?”阿普笃慕眼睛翻了一下,对朝廷的弯弯绕绕竟然很懂,“芙蓉苑不是陛下赐给东宫的吗,什么时候成了蜀王府的私产?” 李灵钧心中一凛,脸上浮起微笑,“当然不是我的私产,但这是汉庭皇室的地盘,我自姓李,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阿普笃慕冷冷地撇下一句,推开李灵钧的刀尖,起身就走。 李灵钧凝视着阿普笃慕的背影,把刀送回刀鞘。他能感觉这个人对自己有种没来由的敌意,在皇帝面前的恭谨,大概也只是表面功夫。琢磨了半晌,他转身问皇甫佶,“要是西番勾结乌蛮,鄂国公有什么良策吗?” 皇甫佶见皇甫南三人已经离船上岸,回到凉棚里去了,他也收起兵器,慢慢往前走着,说:“分而治之,先内后外,先稳后攻,先弱后强。” 在皇甫家的凉棚里盘桓了半晌,等到日暮,要打道回府了,李灵钧拉住皇甫佶道:“我送你。” 皇甫佶知道他向来没有这样的热情,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就默许了。皇甫南的青壁车在队尾,两人也慢慢悠悠,并辔在车旁跟着。 “赤都的告身找到了,从礼宾院放了出来。”李灵钧甩着鞭子说。 “哦?”皇甫佶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皇甫南隔着车壁在听,他心里也在揣摩。皇甫南最近的异状,是跟阿普笃慕有关吗? “陛下还是决定要议和,所以法空的案子也就草草地结了。” 早在那日御前应对,皇甫佶就猜到了。听了这话,他也不惊讶,只是鄂国公知道,怕会大失所望。他问:“那碧鸡山山火的事?” “陛下听了司天监的话,要去明德门外祭天。”李灵钧对皇甫佶说,心思却飘到了皇甫南身上。望着车壁犹豫了会,他把目光移开,淡淡道:“陛下近来常神思不属,早就有意飨天地神祇,以报夙心了。” 皇甫佶对鬼神之事不以为然,也就没有作声。皇甫家的乌头门在望了,李灵钧从沉思中惊醒,正要告辞,车上的竹帘忽然卷了起来,露出皇甫南的脸,“等等。” 她那双眼是望着李灵钧的,皇甫佶稍一顿,催马疾行,径自往家去了。李灵钧一怔,缓缓到了皇甫南面前,她发鬓和领口的香气,简直催人欲醉。 “崔婕妤……”皇甫南一开口,让李灵钧意想不到。她斟酌了一下,“她那里有许多西域来的珍奇,我在皇后和王妃殿里都没有见过。”她对李灵钧略微颔首,“小心她勾结外臣,在陛下面前进谗。” “哪个外臣?”李灵钧眉头如利剑,追问了一句。 皇甫南和李灵钧目光一撞——会是吐蕃人吗?还是……这话说出来,要横生多少波澜?她谨慎地摇摇头,露出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 龙香拨 第17节 作者的话 普:尼玛,又在这偷情!老子把你们爱情的小船掀翻! 第23章 宝殿披香(十三) 阿普笃慕挤在禁卫中,出了明德门南两里,随皇帝在圜丘祭天。 每年冬至伏日两次祭礼,仪式非常地浩大,除本朝百官外,各邦使臣们也被鸿胪卿带领着,在坛外观礼。 阿普笃慕瞟见了芒赞。 自从赤都卷入崇济寺案,比试武艺又败给了皇甫佶,芒赞就安分多了。他在人群里百无聊赖地站着,碰到阿普笃慕的视线,对他挑了挑眉头,那是质问的意思——皇帝给予阿普笃慕的格外的青睐和恩遇,让吐蕃人感到了威胁。 阿普笃慕没有理会芒赞,他把目光移开。天上没有一丝风,恢弘的礼乐奏了起来,把聒噪的蝉鸣都盖过了,阿普笃慕不再担心皇帝突然问话,他尽情地琢磨起自己的心事。 眼前又出现了那片莲池,粉紫带露的藕花,浓绿水草似的帔子,缠在白玉似的手臂上…… 褶黄色的衮衣微微一动,是皇帝走下了御幄,阿普笃慕立即收敛起思绪,周围卫士们的朱袍革带、班刀仪剑,互相擦挨着,骑马列队,浩荡逶迤地通过了明德门。 沿朱雀大道进了内城,经过务本坊,皇帝叩了叩扶手,叫车舆停下了,他侧耳聆听着登歌的乐音,饶有兴致地问:“国子监也在办释奠礼吗?”内侍答是,皇帝又转而问阿普笃慕:“你在国子学两年,参加过释奠吗?” 释奠是汉人儒生拜孔子,还要延请有名气的道士和沙门,凑在一起辩论经义,阿普笃慕只觉得像千百只苍蝇聚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他诚实地摇头,说:“臣那时汉文还不好,听不大懂,只远远地瞧过几眼。” “去国子学看看。”皇帝下令,车舆便往东拐进了国子监的大门。上百的儒僧道名士呼啦一下跪伏在地,齐声呼唤“陛下”,皇帝自崇济寺案后就阴云密布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欣慰的意思,见京兆府和内教坊的人鱼贯出入,都在忙着预备饭食和乐舞,皇帝一转身,登上台阶,“找个清静地方坐一坐。” 皇帝礼佛,孔庙旁也有一座小小的佛堂,刺目的日光被门扉挡在外头,刚一踏进堂内,皇帝微笑的脸色陡然黯淡下来,从僧人手里接过香,他凝望着帷幄后眉眼低垂的塑像,嘴里呢喃道:“佛祖慈悲,恕我罪过。”将香插入铜… 阿普笃慕挤在禁卫中,出了明德门南两里,随皇帝在圜丘祭天。 每年冬至伏日两次祭礼,仪式非常地浩大,除本朝百官外,各邦使臣们也被鸿胪卿带领着,在坛外观礼。 阿普笃慕瞟见了芒赞。 自从赤都卷入崇济寺案,比试武艺又败给了皇甫佶,芒赞就安分多了。他在人群里百无聊赖地站着,碰到阿普笃慕的视线,对他挑了挑眉头,那是质问的意思——皇帝给予阿普笃慕的格外的青睐和恩遇,让吐蕃人感到了威胁。 阿普笃慕没有理会芒赞,他把目光移开。天上没有一丝风,恢弘的礼乐奏了起来,把聒噪的蝉鸣都盖过了,阿普笃慕不再担心皇帝突然问话,他尽情地琢磨起自己的心事。 眼前又出现了那片莲池,粉紫带露的藕花,浓绿水草似的帔子,缠在白玉似的手臂上…… 褶黄色的衮衣微微一动,是皇帝走下了御幄,阿普笃慕立即收敛起思绪,周围卫士们的朱袍革带、班刀仪剑,互相擦挨着,骑马列队,浩荡逶迤地通过了明德门。 沿朱雀大道进了内城,经过务本坊,皇帝叩了叩扶手,叫车舆停下了,他侧耳聆听着登歌的乐音,饶有兴致地问:“国子监也在办释奠礼吗?”内侍答是,皇帝又转而问阿普笃慕:“你在国子学两年,参加过释奠吗?” 释奠是汉人儒生拜孔子,还要延请有名气的道士和沙门,凑在一起辩论经义,阿普笃慕只觉得像千百只苍蝇聚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他诚实地摇头,说:“臣那时汉文还不好,听不大懂,只远远地瞧过几眼。” “去国子学看看。”皇帝下令,车舆便往东拐进了国子监的大门。上百的儒僧道名士呼啦一下跪伏在地,齐声呼唤“陛下”,皇帝自崇济寺案后就阴云密布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欣慰的意思,见京兆府和内教坊的人鱼贯出入,都在忙着预备饭食和乐舞,皇帝一转身,登上台阶,“找个清静地方坐一坐。” 皇帝礼佛,孔庙旁也有一座小小的佛堂,刺目的日光被门扉挡在外头,刚一踏进堂内,皇帝微笑的脸色陡然黯淡下来,从僧人手里接过香,他凝望着帷幄后眉眼低垂的塑像,嘴里呢喃道:“佛祖慈悲,恕我罪过。”将香插入铜炉,深深地拜下去。 比起此时的恭谨,皇帝在圜丘祭天时的神态,就显得敷衍了。 奉过香后,皇帝在堂上稍坐歇息,目光在随侍的众人中一逡,他说:“芒赞在哪里?” “拜见陛下。”芒赞被内侍领进来,叩了首,有些茫然地起身。 “我前段时间听皇甫佶讲了一些吐蕃的风俗,”皇帝徐徐地开口,很和气。芒赞暗自地警惕起来,屏气凝神,听他又说:“黑教的教义,虽然和汉人的儒、僧、道三教都不同,但细究起来,也有些道理。” 芒赞疑惑地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问罪的意思,又补充道:“苯教国土,君臣贤慧,庶民安宁,恩情重,寿命长,行善安乐,胜神护守。” “你听说过龙树大师和德吉桑布的故事?”皇帝没来由地问。 这故事芒赞已经耳熟能详了,他答道:“曾有术士以幻术作恶,令百姓痛苦迷惑,德吉桑布化身为龙树大师指尖的大粒念珠,杀死了术士,挽救了百姓。” 皇帝对这个显然不感兴趣,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龙树大师如何教德吉桑布赎杀生之罪呢?术士虽恶,也是一条生灵嘛。” 芒赞道:“在雪域高原,有一具名为‘成就者‘的如意宝尸,如果把它背回来,就可以使德吉桑布增加寿命,消除杀孽。但是途中要默念密咒,才能使如意宝尸听从德吉桑布的驱使。” “这个密咒……” 芒赞摇头,“是龙树大师用密音传授给德吉桑布的,世人就不知道了。” 皇帝久久沉吟,很浅淡地一笑,掩饰失望似的,又转而对阿普笃慕道:“我听说,乌爨的毕摩会念一种指路经,也类似于驱鬼之术。” 阿普笃慕正在揣摩皇帝的心思,闻言便接过话来,“是招魂,替鬼魂指点认祖归宗的道路。有的毕摩也会驱使亡灵披甲执戟,扬鞭策马,就是戏里说的阴兵。” “毕摩只会指乌爨的路吗?如果京都有迷途的亡灵,能替他们指明阴路,把它们都驱赶出去吗?” “这个臣也说不好。” 皇帝没再深究,“你也信佛吗?对了,你那个兄长,阿苏拉则,他在佛寺里修行,你应该也信佛。” 听到阿苏拉则的名字,阿普笃慕掩饰着诧异,“是,乌爨人信阿搓耶。” “阿搓耶,也就是汉人说的观音菩萨。”皇帝对各种语言的佛经都很精通,他闲适地负起手,在廊下徜徉,务本坊清静,除了国子监,隔壁就是进奏院和水泽禅院,皇帝往墙那头指了指,扭头对阿普笃慕道:“水泽禅院有观音道场,你听不懂汉人的经义,可以去转一转。” “谢陛下。” 皇帝似不经意,又提了起来,“朕想要封阿苏拉则为国师,进京传授佛法,有什么办法能把他召来吗?” 阿普笃慕的心狠狠一沉,攥紧了手心的汗,他笼统地应承了一声,“臣写信问问父亲。” “外失辅车唇齿之援,内有毛羽零落之渐,做这个天子,和孤鸿寡鹄有什么区别呢?”皇帝的声音低沉轻微到让人简直听不清,他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仿佛在望着烟尘般缥缈的往事,“如果阿苏拉则的指路经真的能让亡灵安息,那我晚上也就能安枕了。” 阿普笃慕“哐”的一声把刀掼到地上,他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是挂念故人,晚上才不能安枕吗?” 皇帝有些飘忽的眼神垂下来,望着他,“不错,朕也有不得不分离的故人……” 阿普笃慕脸上是一种少年人未经世事的纯澈和坚定,“智者知幻即离!陛下精通佛理,怎么参不透?臣小时候养了只老虎,是很要好很要好的玩伴,后来它走丢了,我在山里海里怎么都找不到,我以为自己要伤心一辈子,可后来阿塔又替我捉了只豹子,才不到三个月,我就把老虎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脸上很疑惑,“陛下无所不有,怎么还要为过去事、过去人而伤心?牵挂你的人,当然希望你天天都高兴,随便就离开你的人,也不值得为了他伤心!”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无所不有,岂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呐……”皇帝慨叹了一声,也不再这个话题上盘桓,他叫阿普笃慕起来,举目往台上看去,“热闹起来了。” 皇帝的心情终于畅快了点,外头彩袖翻飞,排起了六佾舞,内教坊的伶人也演起了最拿手的把戏,扛鼎爬竿,舞剑跳丸,瞧得人眼花缭乱。人们忘了礼仪,急着往前凑,阿普笃慕的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是芒赞。 他故意地落在了人后,脸对着台上,低低的嗓音却传进了阿普笃慕的耳朵,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一个质子还不够,你们甘愿整个乌爨都被人捏在手心吗?” 阿普笃慕眼尾平静地将他一瞥,“你不看戏?” 一个梳小髻、绑抹额的红影子,双脚在绳索上轻轻一点,就颤巍巍地登上了幢顶,一连翻了十几个惊险到让人骇叫的跟头,然后展开双臂,像只轻盈的燕儿,稳稳地落在地上,群臣的惊呼声中,她奔到廊下,投入了皇帝的怀抱,笑道:“陛下恕罪。” 崔婕妤是内教坊出身,有多年没见过她演杂技了,皇帝在诧异之余,被柔软的身躯依偎着,也不好摆出一张冷脸,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胡闹。” 崔婕妤的笑颜明艳得耀目,她说:“皇后在芙蓉苑赏花,我望见陛下的车舆,就溜了过来。” 当着群臣的面,她悄悄牵起皇帝的手,往殿里走,“陛下说要教我写字,怎么最近一直不来?”那声音里带着幽怨和娇嗔,“人不如故,为什么陛下让新来的波斯美人绊住了脚?” 侍从们退了出来,挎刀执戟,在廊下守着。皇帝和崔婕妤在殿内待的时间久了,群臣和伶人们也就知趣地散了,日影悄然移动着,阿普笃慕直挺挺地站着,心里在想阿苏拉则,眉毛渐渐皱了起来。有环佩在叮当地响,他余光往殿门口一扫,又看见了皇甫南。 他总在崔婕妤的身边看见她。宰相家的女儿也要进宫当婢女吗?还是她为了来和李灵钧私会? 再盯着她看,就露行迹了。阿普笃慕默默地把目光移开。 崔婕妤的声音又响了,吩咐宫婢们送冰山和饮子给廊下的侍卫们。刚才还幽怨的嗓音,瞬间又变得快活了,还带点慵懒的喑哑。跟崔氏比起来,皇甫南的声音就很清澈,还透着点甜。 她的话也不多,偶尔吐出一两个字,很小心谨慎。 冰山被摆在了廊下,还冒着森森的白气,乌梅饮子也有,但没分到他手上,皇甫南就抱着银壶走了。 “我怎么没有?”阿普笃慕鲁莽地质问了一句。 “没有了。”皇甫南眸子将他一掠,理直气壮地说,还给他摇了摇银壶,里头是空的。然后她就回殿里躲阴凉去了,没再露头。 阿普笃慕才进翊卫没几个月,还不习惯穿着厚重的绢甲,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乌爨丛林遍布,也没有这样燥热。他有些不耐烦起来,但换岗的时候,他坚持着没有动——他要看看是不是那么巧,李灵钧也“刚好”来了国子监。 “陛下,三牲备好了。” 胡子花白的国子祭酒亲自来了殿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要正式献祭了。阿普笃慕的思绪被打乱了,他转过身,见妖娆的崔婕妤还像没骨头似的,贴在皇帝身上,根本没理会祭酒老头话音里的不满。 阿普笃慕也趁这个机会,审视了皇甫南。她今天在御前也没有打扮得很显眼,轻薄的花缬肉色衫子,烟粉色绫裙垂委在地,挽着简单的双髻,只别了一把碧玉钗,像藕花似的鲜嫩亭匀。 皇甫南乖巧地垂着眸子,等崔婕妤在皇帝耳畔低语了几句,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自廊庑拐出了角门。 阿普笃慕把目光收回来,随驾到了祭台前,台上供着香火,还拴着一头活牛。释奠行的是太牢之礼,皇帝是不杀生的,只上过香就回御幄了,阿普笃慕却拖着步子没有马上走,他有点好奇——待反应过来后,饶是他敏捷,立即握住了刀柄,仍没能躲开——一股腥热的牛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头一身。 呸!倒霉。阿普笃慕忍着嫌恶抹了把脸。 第24章 宝殿披香(十四) “会弹阮咸吗?”崔婕妤问。 皇甫南摇头。 隔墙的登歌乐还没歇,喤喤锵锵地震着人的耳朵。水泽禅寺的庭院里泼了净水,扎了彩绢,预备皇帝来休憩和礼佛,僧人也都去了大雄宝殿侯驾。 这里是一座僻静的禅院,两侧廊庑掩映着花木,门扉上有乌木匾额,錾刻着圆融雄健的“披香”两个字,看那字迹,像是皇帝御笔题的。 皇甫南折身回来,绫裙摆无声地拂过浅绿釉莲纹地砖,她的视线正撞上堂里的佛龛。这里供的也是银背光金阿搓耶立像,尺寸比皇帝赐给乌爨的要稍大一些,呈女相,戴花冠,袒身,纤细袅娜的腰身上缠绕着璎珞和花结。 这样一处古朴秀雅的禅院,不应该被人冷落。 “以前韦妃在这里清修过,她死了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崔婕妤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掀起帷幄,随意四处看着。 韦妃的名字,皇甫南没听说过,应该是皇帝讳莫如深的一个人,却被她这样轻慢的挂在嘴上。 她口无遮拦,皇甫南不接话,但听得很留神。 “没人来,你放心吧!”崔婕妤也觉得这里比芙蓉苑自在,她轻轻透口气,扯下抹额往旁边一扔,坐在榻边,鞋尖在地上点了点,有种俏皮小孩子的情态。她妩媚的双眼又看向了皇甫南,笑吟吟地,继续自说自话:“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皇甫南意识到了,她说的还是韦妃。圣武朝末,西番人入据京都,那也是个酷暑的夏日,西番人不堪暑热,不到半个月就引兵退回了关外。皇帝自益州回銮后,将年号正式改为了昭德。 她是昭德二年出生。刚生下来,各罗苏就找到了姚州,跟达惹“乞骨”。 “人就埋在西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皇甫南不意听到这句,心弦不觉绷紧了。崔婕妤却疏忽了,没有留意皇甫南的表情。她的笑容淡了点,似是怜悯,“谁让她得罪了太子呢?不死也得死了。” “太子?”皇甫南轻声重复着,盯住了崔婕妤。 “废太子,”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给皇甫南,崔婕妤有点自得,一双眼眸像猫儿,异常的亮,轻声细语中,她冷诮地笑起来,“所以,就病死了。” 皇甫南克制着冲动,没有极力… “会弹阮咸吗?”崔婕妤问。 皇甫南摇头。 隔墙的登歌乐还没歇,喤喤锵锵地震着人的耳朵。水泽禅寺的庭院里泼了净水,扎了彩绢,预备皇帝来休憩和礼佛,僧人也都去了大雄宝殿侯驾。 这里是一座僻静的禅院,两侧廊庑掩映着花木,门扉上有乌木匾额,錾刻着圆融雄健的“披香”两个字,看那字迹,像是皇帝御笔题的。 皇甫南折身回来,绫裙摆无声地拂过浅绿釉莲纹地砖,她的视线正撞上堂里的佛龛。这里供的也是银背光金阿搓耶立像,尺寸比皇帝赐给乌爨的要稍大一些,呈女相,戴花冠,袒身,纤细袅娜的腰身上缠绕着璎珞和花结。 这样一处古朴秀雅的禅院,不应该被人冷落。 “以前韦妃在这里清修过,她死了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崔婕妤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掀起帷幄,随意四处看着。 韦妃的名字,皇甫南没听说过,应该是皇帝讳莫如深的一个人,却被她这样轻慢的挂在嘴上。 她口无遮拦,皇甫南不接话,但听得很留神。 “没人来,你放心吧!”崔婕妤也觉得这里比芙蓉苑自在,她轻轻透口气,扯下抹额往旁边一扔,坐在榻边,鞋尖在地上点了点,有种俏皮小孩子的情态。她妩媚的双眼又看向了皇甫南,笑吟吟地,继续自说自话:“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皇甫南意识到了,她说的还是韦妃。圣武朝末,西番人入据京都,那也是个酷暑的夏日,西番人不堪暑热,不到半个月就引兵退回了关外。皇帝自益州回銮后,将年号正式改为了昭德。 她是昭德二年出生。刚生下来,各罗苏就找到了姚州,跟达惹“乞骨”。 “人就埋在西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皇甫南不意听到这句,心弦不觉绷紧了。崔婕妤却疏忽了,没有留意皇甫南的表情。她的笑容淡了点,似是怜悯,“谁让她得罪了太子呢?不死也得死了。” “太子?”皇甫南轻声重复着,盯住了崔婕妤。 “废太子,”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给皇甫南,崔婕妤有点自得,一双眼眸像猫儿,异常的亮,轻声细语中,她冷诮地笑起来,“所以,就病死了。” 皇甫南克制着冲动,没有极力追问,只懵懵懂懂地松口气,“恶人伏诛,也能告慰她在天之灵吧!” 崔婕妤越发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她说的这话多么好笑。用手指拂去眼角的笑泪,她推了皇甫南一把,嗔道:“好女儿,你真会装模作样。” 似乎也在吊皇甫南的胃口,半含半露地说到这里,崔婕妤又停了。望着外头拂动的花影,她若有所思,“你说,对男人来说,到底是新人好,还是旧人好?” 皇帝对阿普笃慕的那几句话伤到她了。皇甫南也不怎么委婉:“新人有一天也会变成旧人。旧人是死的比活的好。” 崔婕妤忍不住笑,“你怎么不学阮咸?”她舒展着腰肢起身,说:“我物色过许多女子,没有你这样聪明的,稍一调教,准能精通。” 皇甫南咀嚼着物色和调教这两个字,随口道:“我不能吃苦,只学过一点箜篌。” “龟兹人箜篌弹得好。”崔婕妤在宫里多年,也很博闻强识了,她捞起皇甫南的一双手,摩挲了一下,放下了,“你这手指太嫩了,的确是没吃过苦。韦妃的阮咸是绝技,”她兜兜转转,又绕回了韦妃身上,“她从益州进御以后,宫里的伶人才开始时兴用拨子。” 皇甫南的眸光透过纤长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又是那股浓郁的麝香味道逼近,皇甫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苦,我在教坊里吃够了,”崔婕妤轻嗤一声,“也不想再去东施效颦。” 宫婢捧着托盘进来了,有煎的滚茶,还有冰镇的乌梅饮子,皇甫南仍旧摇头,“婕妤自便。” “茶不要,饮子也不要?难道你爱喝酒?”崔婕妤觉得她守礼得奇怪,想到在宫里,皇甫南对黍角和粉团都是一概不碰,她醒悟了,了然地笑起来,“怕我下毒?你对谁都这么戒备吗?” 皇甫南没再否认,微笑道:“婕妤恕罪。” “是我说的太多了,吓着你了。”崔婕妤失了兴致,为示清白,当着皇甫南的面,把一大瓯饮子痛快地喝尽。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她走到门扉上,墙那头登歌乐仅剩余音袅袅,“释奠还没完吗?” 宫婢的声音隔着花木传过来,“陛下请婕妤去正殿……” “你在这里稍等。”崔婕妤把皇甫南推了回去,宫婢捧了铜镜来,大概为了取悦皇帝,崔婕妤对着镜子,仔细地理了理鬓发,把乐伎的短衫袴换成了宫裙,便不紧不慢地走出禅房,“哟,瞧这些飞虫儿,种那么多花树,鬼气森森的……”她轻声地抱怨,“去拿个香炉熏一熏,皇甫娘子的皮肉嫩。” 宫婢捧着一个绿釉莲瓣的蟠龙炉进来了,点的是端午时剩的缠香,掺了碾碎的干浮萍和雄黄,味道很清淡。御驾所至的地方,这些器物都很齐全。皇甫南把目光移开了,望着银背光的阿搓耶,她脑子里反复响起的是崔婕妤那几句话,韦妃,废太子,还有段平…… 龙香拨 第18节 阿搓耶的脸变成了萨萨。萨萨的房子里,也常年熏着让她浑浑噩噩的香,廊下有孔雀来回踱步,石碾子辘辘滚动,还有小朴哨赤脚踩在石板上,像一阵疾雨,噼里啪啦地响…… 皇甫南沉重的眼皮合上了。有人把她的花缬肉色衫子解开了,碧玉钗也拔了下来。那轻盈的气息,是崔氏,还是宫婢?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呼吸渐渐平缓了。 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 阿普笃慕跟带路的僧人道声谢,张望着走进来。他先看见佛龛里的阿搓耶,目光稍一停留,又遇到了旁边的紫檀木架,上头是赤金盆,案上还有个鎏金鸳鸯纹的银匜,一盒澡豆,都是皇帝盥洗用的。阿普笃慕才不在乎僭不僭越,他反手合上门,把刀往案上一放,解开沾血的侍卫袍服,刚往金盆里伸出手,他一怔——盆里的水是淡淡的绯色,上头飘着一层铅粉。 有女人! 阿普笃慕悚然一惊,一把抓起刀和袍服,抬脚就往外走,到了门边,猛然又停住了。 有一种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盯了一会那扇屏风,握着刀,慢慢绕到了屏风后头,一眼就看见了榻上的人——这个人,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阿普笃慕想到了皇帝意兴阑珊的样子。经过披香殿,他踌躇着改了主意,只叫阿普笃慕随便找个庑房去更衣净面,就径自走了。 愣神地站着,阿普笃慕说不上什么滋味,不敢置信,恍惚,失望,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一咬牙,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他又掉头闯了回来。 把刀和袍服往旁边抛去,阿普笃慕往榻边一坐,别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皇甫南。 是阿姹,又不是阿姹。眉眼和小时候一样,还有那爱嘟起的红嘴巴。以前的阿姹爱耍脾气,但不是这样的冷漠傲慢,目中无人。他甚至觉得,这个“皇甫南”有点让人讨厌的做作。 怒从心头起,阿普伸手,毫不留情地在皇甫南的脸上拧了一下。 黑压压的睫毛盖着眼睛,没有反应,呼吸很细匀。 是睡死了,还是被迷晕了?她以前不肯承认,但他记得她爱打呼噜。 阿普粗鲁地拍了拍她的脸,“喂,你等的皇帝来了。” 没有醒。 他冷冷地换了一句,“你的情郎李灵钧来了!” 还不醒。 阿普顿了顿,凑到她耳畔,学着小时候那种腔调,轻声叫了几遍“阿姹”,还憋着点坏笑,“到龙首关啦,阿普给蛇咬死了……” 睫毛颤动着,眉头微蹙,皇甫南勉强地睁开迷迷蒙蒙的眼,辨认了他一会,她好像要伸手推开他,却只羸弱地动了动指尖。 她的脸蛋绯红,稍一移动,露出了玉雪似的锁骨和肩膀。阿普眼睛没往那些地方去一下,他皱起眉,“笨呐,中迷香了。” 他转头一看,掀开蟠龙炉,把里头没燃尽的缠香倒进金盆里,回来一看,皇甫南的意识清醒了些,她朦胧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还很细弱,像在梦呓,“你杀人了?” 阿普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脸,他冷笑一声:“我把李灵钧杀了!” 阿姹剜了他一眼。以她现在弱不胜衣的姿态,就算要发怒,也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阿普笃慕注视了她一会,淡淡一笑,用湿手在脸上随便揉了一把,给她看,“是牛血,不是人血。”这一揉,脸上的血迹更显狰狞了。 皇甫南没有力气起身,也不方便起身,索性闭上了眼不理他,脸上露出冷漠傲慢的样子。 阿普这段时间来的不甘心终于找到机会宣泄出口,他用乌爨话低声催促她,“你还不承认你是阿姹?” 皇甫南装作听不懂。 阿普继续逼问她,“你是被骗走的,掳走的?还是……自己愿意跟他们走的?” 皇甫南仍然倔强地不做声。阿普怒了,拽一把她散乱的乌发,“还不说话,我把你从榻上拖下来。” 他大概是想故技重施,用小时候打架的方法威胁她,皇甫南却担心自己衣衫不整,脸越发泛起了羞愤的桃花色,她迫不得已地开口,“我是。”感觉到阿普笃慕的眸光凝在她的脸上,她反倒平静了,“我是自己愿意走的。” 长久的沉默,久到让皇甫南都有些忐忑。阿普迷茫的声音道:“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皇甫南心一横,“我不想嫁给你,你是野人!绣面纹身的野人,你背上的老虎,我一看到就讨厌!你还不爱穿鞋,”她一气说完,“你用弹弓打我,给我吃毒虫,还骗我……说要送我回姚州。”瞒着段平和达惹的死讯。怕眼泪滚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他。 这些话竟然没让阿普气得跳起来。盯了她半晌,他黑浓的眉头一挑,“你九岁就跟我结婚了,我是低贱的野蛮人,你是什么?” “我是皇甫南。”皇甫南决绝地把脸转到一边。 阿普突然绽放的笑容,明亮得刺目。他是变了,比小时候能忍,也比小时候多了种不动声色的镇定,“差点忘了,”他蓦地起身,在屏风外的案上“哐啷啷”翻了一通,走回来,把沾了墨的毛笔在皇甫南眼前晃了晃,“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也要给你纹,”他把笔尖威胁地凑近了皇甫南的脸,“就纹在脸上。” “不要。”皇甫南惊叫,怕引来外头的僧人,她压低了嗓音,终于有了点哀求的意思。 阿普在她额头和脸蛋上比了比,“还是纹在背上吧。” 皇甫南慌得要往里侧逃,被他一把摁住了,又将她要来抓挠的双手也制住,翻乌龟似的,轻易地捏住了皇甫南的后脖子,“纹个乌龟,”他兴致盎然地骑在她身上,“不,还是纹头猪。” 冰凉的笔尖碰到身上,皇甫南顿时瑟缩起来,雪似的肌肤微微颤栗,她徒劳地挣扎着。 “阿普之猪。”写下歪歪斜斜的一行乌爨字,阿普把毛笔凑到鼻子上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笔尖,拧起眉,“糟了,是乌桕叶捣的汁,这下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他故意地嘟囔着跳下榻,把皇甫南的手和肩膀松开了。 皇甫南把脸埋在臂弯,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姹?”阿普迟疑着,她那头发很稠密,披散下来,把玲珑的肩膀和侧脸都盖住了,薄如云烟的衫裙堆在腰间,阿普有点不自在,只能专心盯着她的后脑勺。 叫阿姹没有反应,阿普又换了个名字,“皇甫南?”他声音轻了,凑到了她耳畔,“你哭了吗?” “你滚开!”皇甫南一脚把他的刀和袍服踢得老远,刀身脱离了刀鞘,“哐”的一声砸在地上。 终于攒足了力气,皇甫南飞快地抓起衫子裹在身上,头发也来不及挽,夺路就要走。 阿普拽住她的胳膊,一手把她的脸掰了过来,没有眼泪,皇甫南不肯看他,别过脸冷斥道:“滚开,南蛮!” “乌爨给了你骨血,苍山和洱海养育了你,”阿普面色也冷了下来,双眼乌沉沉的,里头有怒火,“小阿姹,你忘了自己的根。” “我爷娘都死了,我没有根。”皇甫南用力把他推开。 阿普没有再追上去,见皇甫南要去推开门扉,他忽道:“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结婚的。你爱嫁给李灵钧还是谁,都随便,离皇帝远一点,他老得快入土了。” 一个小女子势单力薄的在宫里,会被撕成碎片。 皇甫南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25章 宝殿披香(十五) 皇甫南到了水泽禅寺的后院,这里是一畦没人照看的菜园,还有个荒芜的废井,崔婕妤和宫婢坐在井口翻花绳,任繁丽的罗裙垂在野地上。 皇甫南的头发已经用碧玉钗挽了起来,花缬衫子掩着纤细洁白的肩颈,裙摆一丝也不见凌乱。 崔婕妤笑着转过脸来,“这么快?”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太粗率,掩饰似地垂头,把彩绳慢慢缠在手指上,“我刚才去瞧,你睡着了。”她似有些羡慕地微笑,“真像我以前,被逼着起早贪黑地练功,恨不得在幡顶上就睡着。” 皇甫南没再跟她拐弯抹角,她也笑了笑,“陛下没有来。” “什么?”崔婕妤显然很意外。 “婕妤是想陛下去韦妃的故地吗?”皇甫南至此已经明白了崔氏的意图,因此面色很平静,“陛下没有来,一个人都没有来。婕妤还觉得‘故人’的力量有那么大吗?” 崔婕妤寂寥地叹气,“我现在也是旧人了,还是个活着的旧人……” 皇甫南只是表面镇定,实际腿还在发抖,崔婕妤看出来了,关切地扶了她一把,“小心,别栽到井里去。” 那野井里漂浮着浓绿的陈年水藻,被崔婕妤顽皮地用树枝拨弄着,像水鬼伸出来的枯手,叫人看一眼就要生畏,皇甫南把手抽了出来,恭谨的态度里多了丝疏离,“婕妤,我帮不了你。”她又淡淡说了一句:“不管新人旧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做人上人,才算活着。如果过得像猪狗一样,真比死了强吗?”崔婕妤的脸上头次露出怨恨的神情,她果决地说:“皇甫娘子,你帮我,不也是帮你自己?三郎背着你和别人勾勾搭搭,前面有益州长史的女儿,后面还会有鄂国公、代国公、太原郡王,就算皇甫家,八娘子,十娘子,都是皇甫相公亲生的女儿,和蜀王府结亲,轮得上你吗?” 她不通文墨,但精明,一双眼直勾勾地逼视着皇甫南,“就算你俩郎有情,妾有意,能成好事,以你这样的聪明美貌,难道甘心屈居什么薛娘子、王娘子之后?何况,”她嗤一声,“我就算在皇后之下,也还是陛下的婕妤,蜀王府的一个小儿子,算得了什么?陛下是不会立蜀王为东宫的。”这话,她说… 皇甫南到了水泽禅寺的后院,这里是一畦没人照看的菜园,还有个荒芜的废井,崔婕妤和宫婢坐在井口翻花绳,任繁丽的罗裙垂在野地上。 皇甫南的头发已经用碧玉钗挽了起来,花缬衫子掩着纤细洁白的肩颈,裙摆一丝也不见凌乱。 崔婕妤笑着转过脸来,“这么快?”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太粗率,掩饰似地垂头,把彩绳慢慢缠在手指上,“我刚才去瞧,你睡着了。”她似有些羡慕地微笑,“真像我以前,被逼着起早贪黑地练功,恨不得在幡顶上就睡着。” 皇甫南没再跟她拐弯抹角,她也笑了笑,“陛下没有来。” “什么?”崔婕妤显然很意外。 “婕妤是想陛下去韦妃的故地吗?”皇甫南至此已经明白了崔氏的意图,因此面色很平静,“陛下没有来,一个人都没有来。婕妤还觉得‘故人’的力量有那么大吗?” 崔婕妤寂寥地叹气,“我现在也是旧人了,还是个活着的旧人……” 皇甫南只是表面镇定,实际腿还在发抖,崔婕妤看出来了,关切地扶了她一把,“小心,别栽到井里去。” 那野井里漂浮着浓绿的陈年水藻,被崔婕妤顽皮地用树枝拨弄着,像水鬼伸出来的枯手,叫人看一眼就要生畏,皇甫南把手抽了出来,恭谨的态度里多了丝疏离,“婕妤,我帮不了你。”她又淡淡说了一句:“不管新人旧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做人上人,才算活着。如果过得像猪狗一样,真比死了强吗?”崔婕妤的脸上头次露出怨恨的神情,她果决地说:“皇甫娘子,你帮我,不也是帮你自己?三郎背着你和别人勾勾搭搭,前面有益州长史的女儿,后面还会有鄂国公、代国公、太原郡王,就算皇甫家,八娘子,十娘子,都是皇甫相公亲生的女儿,和蜀王府结亲,轮得上你吗?” 她不通文墨,但精明,一双眼直勾勾地逼视着皇甫南,“就算你俩郎有情,妾有意,能成好事,以你这样的聪明美貌,难道甘心屈居什么薛娘子、王娘子之后?何况,”她嗤一声,“我就算在皇后之下,也还是陛下的婕妤,蜀王府的一个小儿子,算得了什么?陛下是不会立蜀王为东宫的。”这话,她说的很坚定。 崔婕妤知道的宫廷秘闻,大概比谁都多。她这些念头,又何尝不是从皇帝私下的言行中揣摩出来的? 皇甫南应对得越发小心,“婕妤,蜀王,还有蜀王府的人,是意在东宫,还是愿意安心做个守土的藩王,我都……” “都不放在心上?”崔婕妤诧异地笑了,“那你为什么和三郎来往,是为他长得俊,会说话吗?” 皇甫南还是不肯承认:“我和蜀王府的三郎,只是认识,没有常来往。” “所以说你不笨,”崔婕妤不经意露出俗气刻薄的本性,“男人,一旦得了手,你就成了他们说的‘鄙履’,巴不得甩得远远的。” 皇甫南只能微笑。 崔婕妤的手把皇甫南的脸转过来,用她自己说的那样,用一种“物色猎物”的眼神审视着她。“皇甫娘子,你尝过权力的滋味吗?”她冷不丁地说。 皇甫南道:“没有。”看她那懵懂的样子,也不怎么向往。 崔婕妤骄矜地笑了,“今天回去,只要我在陛下耳朵说一句,明天陛下就会下旨,封你做公主,去西番和亲。你猜皇甫相公敢不敢反对?当初,皇甫夫人的亲兄弟犯了掉脑袋的罪,他可是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敢说呀。” 皇甫南狠狠一愣,心仿佛被人攥紧了,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崔氏。 崔氏很得意,艳眸里闪动着微笑的涟漪,“就算皇甫达奚这老东西狡猾,找个借口推了,你大概也只有两条路可以选,去庙里做尼姑,或是随便找个远离京都的人家嫁了。你再猜,三郎会不会为了你,去找陛下的不痛快?我看,他一点也不比你笨。” 她替皇甫南掸了掸衣襟,那里沾了一滴可疑的乌桕汁,崔婕妤没放在心上,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皇甫南展开笑容,“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对我,比蜜还甜,对你,大概跟黄莲一样苦吧。” 皇甫南似乎被她说动了,或者说,是吓住了。她为难地摇头,“我没有婕妤这样灵巧活泼,陛下不会喜欢。” “要他喜欢干什么?”崔氏脸上露出悍然不顾的表情,连对皇帝都是直呼“他”,她的嘴唇凑到皇甫南的耳畔,终于吐露出那筹谋许久的事,“他现在已经不济了,但我跟道士求了丹药……你还年轻,也许一两次就能怀孕,我自有办法,叫他封你的孩子做太子,到时候,你太子生母的身份,加上我的手段……”崔氏直起身,笑得恣意:“能自己扶幼子,当太后,掌握天下的权柄,干什么还要去捧那什么晋王、蜀王的臭脚?” 饶是皇甫南,也给这个念头镇住了。她匪夷所思地笑道:“有晋王、蜀王这些成年的皇子在,陛下怎么会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做太子?” “为什么不会?你真以为皇帝是什么圣人?龙神?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而已,早昏聩了,”崔氏面上带着不屑,“只有襁褓中的孩子,才没有威胁,还能让他安心当几年皇帝,再加上几句道士和尚的鬼话,他会答应了,”她提防地左右看了看, “他这几年,每天都在求神拜佛……”贴在皇甫南耳畔的声音越发低了,“太子之位,是他许给韦妃的,如果违誓,会被厉鬼缠身而死!”还嫌皇甫南不够惊愕,她又揭穿了一个谜底,“我早已借法空的口,告诉他你是韦妃转世,可惜他还半信半疑,法空就死了……” 所以法空才当着李灵钧和皇甫佶的面,说她无父无母无己身,是一缕孤魂? 皇甫南脸色渐渐淡了,越发白得像雪,须臾,她就回过神来,“就算陛下信了法空的话,立我的孩子为东宫,朝臣们会答应吗?” 崔氏胸有成竹地冲她微笑,“你是皇甫家的人,难道皇甫达奚会反对?再加上薛厚在陇右手握重兵,谁又敢说个不字?圣武年西番人占了京都,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哼,男人……” 薛厚……皇甫南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揉起额头,眼里又迷蒙了,“婕妤,我头疼……” 两人成了共谋,崔婕妤这会对她是真的关切,她叫宫婢去隔壁国子监瞧一瞧,“皇甫六郎在不在,送娘子回去。” “不了,我能骑马。”皇甫南拒绝了,她想趁这个机会平复一下心头的波澜。做出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她牵过了宫婢送来的马缰。 皇甫南睫毛上挂着水珠,在氤氲的水汽中发呆。 窸窣的脚步声往屏风后来了,皇甫南猛然回神,“哗啦”一下缩回水里。她今天有点一惊一乍的,红芍杵在浴斛前,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娘子,我替你擦一擦身上?” “不要,你出去,”皇甫南若无其事,“把镜子拿给我。” 红芍觑了她几眼,拿了一面缠枝葡萄纹的铜镜来。等闭门的声音响起,皇甫南艰难地举起铜镜照了照,原本白璧无瑕的背上,故意被写得歪七扭八的一行字,从肩膀到腰窝,张牙舞爪,黑得醒目。皮都搓红了,字迹一点也没淡。 阿普之猪……你才是猪,最坏!最蠢!该剁手的猪! 皇甫南恨得咬牙,扯过巾子狠狠往水里一砸,又挥舞胳膊,在水面上泄愤似的拍打了几下。怕红芍听到动静,她把铜镜丢开,伏在浴斛的边上,脸往臂弯里一埋,哭了。 红芍再次轻手轻脚地摸进来,见皇甫南已经钻进了帷帐里,满地水溅得湿漉漉的。红芍还在纳闷,皇甫南忽然出了声,“我还要镜子。” 还醒着?怎么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红芍把铜镜递进帐中,皇甫南反手把它压在枕头下,抱着膀子坐在榻上,还在生闷气。 红芍留意着她的脸色,眼皮是红的,两颊也给热水蒸得如同赤霞。皇甫南虽然自负美貌,还不至于从早到晚得要顾影自怜。 龙香拨 第19节 红芍把她的异状都归结到了崔婕妤身上,“下回崔婕妤召,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吧?” 皇甫南不胜烦恼,“她是陛下宠爱的婕妤,我抗命,陛下不会怪罪伯父吗?” “也太跋扈了。”红芍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 皇甫南在想崔婕妤的话。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手握权柄的人,甜如蜜,被权力摆布的人,只有苦涩……甚至家破人亡。 “三郎今天来了,听说你被崔婕妤叫走,好像有点不高兴……”红芍细声娓娓地说,为了让皇甫南高兴,她把案头新添一个琉璃盏捧过来,捻亮了灯芯,昏黄的光投进盆里,几尾红鲤游得更欢了,“你看,这是他送的,多好看。” 皇甫南举着烛台,“咦”一声,里头两尾是她在曲江莲池里捞的,“怎么还多了一个?” “说是三郎亲手从蓬莱池捞的,连盆一起送给六郎。”还是这套老掉牙的说辞,红芍忍着笑。 皇甫南嘴角稍微地一弯,心里这才畅快了些。她拔下鬓边的玉钗,将鱼尾巴碰了碰,那红鲤受了惊,溅起一片小水花,险些从琉璃盏里蹦出来。 “就是这盏子小了,得换个大点的盆。” “放园子的池里养吧。” 红芍见她脸上露出了笑容,才说:“三郎也算有心,他为什么不……”她不像绿岫心直口快,话说到这里,暗示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皇甫南垂眸,她那睫毛像一排蝶翅,掩藏着许多心事。放下玉钗,她瞟了红芍一眼,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明知道这鱼是从蓬莱放生池里偷来的,你还敢收?” 红芍奇道:“陛下和皇后殿下宠爱三郎,总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怪罪他吧?” “是呀,”皇甫南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条鱼,还不至于失了二圣的宠爱。” 第26章 宝殿披香(十六) 天蒙蒙亮,红芍骑上青驴,被阿耶送出了坊门。通衢大道上还是空荡荡的,邸店的东门西牖也闭得紧紧的。荐福寺门口的商贩已经架起了竹皮蒸笼,把水汽烧得白茫茫,万年县廨门口执戟的守卫却还点着脑袋打盹。 今天皇甫夫人要带娘子们去蜀王府,红芍轻轻抽打着鞭子,青驴小跑起来。 经过皇甫宅的乌头门,柿子树下有人牵了马,来回踱着,圆领侍卫袍,挂着蹀躞带,乌合靴,长胳膊长腿的,身形很矫健,是碧鸡山庙里的“南蛮”。 红芍骑在驴上,扭头望着他,他也盯着她琢磨了一会,认出来了,“喂。” 红芍左右看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普笃慕招了招手,“就是你,过来。” 红芍心里还是有点怕他的,上回在曲江莲池和三郎打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放肆。旁边角门“吱呀”一声响,有苍头探出脑袋来,红芍略微放了心,从青驴背上跳下来。 晨钟还在薄雾里回荡,天际一缕明亮的光漏了下来,红芍走近阿普笃慕,看清了,他大概从天不亮就在树下等,露水把肩膀都打湿了。他二话不说,把一包东西放在红芍怀里,“给你们娘子。” 触手不软不硬,不是金银,也非锦绣,红芍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回绝,他就翻身上马,经过小石桥,往天街的方向去了。 来到府里,皇甫南还在梳洗,趁绿岫出去的空当,红芍把藏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皇甫南看,“那个南蛮子守在府外,说要把这个给你。” 皇甫南脸登时拉下来了,看也不看,将身体转开,“拿去丢掉。” 红芍嘴上答应着,背着皇甫南,将布袋掀开,不禁“咦”一声,“娘子,你看。” 皇甫南到底没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握着披在胸前的一把头发,她不禁凑过身来。案上摆着一包新剥的无患子皮,红芍可没见过这东西,她用手指拨着那黄澄澄的皮,“这东西,用来干嘛呢?”她也觉得阿普古怪,送这么一包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看样子,大概也不值钱。这算是碧鸡山收留他的谢礼吗? 无患子,乌爨人叫苦枝子,也叫鬼见愁,皇甫南告诉她,“南边人用它洗身上和头发,比澡豆和皂角洗… 天蒙蒙亮,红芍骑上青驴,被阿耶送出了坊门。通衢大道上还是空荡荡的,邸店的东门西牖也闭得紧紧的。荐福寺门口的商贩已经架起了竹皮蒸笼,把水汽烧得白茫茫,万年县廨门口执戟的守卫却还点着脑袋打盹。 今天皇甫夫人要带娘子们去蜀王府,红芍轻轻抽打着鞭子,青驴小跑起来。 经过皇甫宅的乌头门,柿子树下有人牵了马,来回踱着,圆领侍卫袍,挂着蹀躞带,乌合靴,长胳膊长腿的,身形很矫健,是碧鸡山庙里的“南蛮”。 红芍骑在驴上,扭头望着他,他也盯着她琢磨了一会,认出来了,“喂。” 红芍左右看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普笃慕招了招手,“就是你,过来。” 红芍心里还是有点怕他的,上回在曲江莲池和三郎打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放肆。旁边角门“吱呀”一声响,有苍头探出脑袋来,红芍略微放了心,从青驴背上跳下来。 晨钟还在薄雾里回荡,天际一缕明亮的光漏了下来,红芍走近阿普笃慕,看清了,他大概从天不亮就在树下等,露水把肩膀都打湿了。他二话不说,把一包东西放在红芍怀里,“给你们娘子。” 触手不软不硬,不是金银,也非锦绣,红芍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回绝,他就翻身上马,经过小石桥,往天街的方向去了。 来到府里,皇甫南还在梳洗,趁绿岫出去的空当,红芍把藏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皇甫南看,“那个南蛮子守在府外,说要把这个给你。” 皇甫南脸登时拉下来了,看也不看,将身体转开,“拿去丢掉。” 红芍嘴上答应着,背着皇甫南,将布袋掀开,不禁“咦”一声,“娘子,你看。” 皇甫南到底没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握着披在胸前的一把头发,她不禁凑过身来。案上摆着一包新剥的无患子皮,红芍可没见过这东西,她用手指拨着那黄澄澄的皮,“这东西,用来干嘛呢?”她也觉得阿普古怪,送这么一包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看样子,大概也不值钱。这算是碧鸡山收留他的谢礼吗? 无患子,乌爨人叫苦枝子,也叫鬼见愁,皇甫南告诉她,“南边人用它洗身上和头发,比澡豆和皂角洗得干净,还能祛毒驱虫。”想到背上被乌桕汁染的鬼画符,她心里余怒未消,把一片无患子皮丢回去,轻哼一声。 看她那脸色,大概是不用丢掉了。红芍把无患子收起来,打算一会就去捣。她仍觉得稀奇,“比澡豆和皂角还好用,哪来的呢?” 皇甫南知道,荐福寺有一棵无患子树,僧人们挖了果核做菩提念珠。这个季节,树上才刚挂果,夜里和尚还在睡觉,寺门上锁,准是他跳墙进去,用棍子偷打的。 嘴巴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皇甫南坐回妆台前,把一支钿头钗从奁盒里拣出来,在鬓边比了比。 绿岫捧着空的琉璃盏回来了,她把红鲤倒进了鱼池,还喂了食,“咱们那几尾鱼初来乍到,晕头转向的,给别的鱼一挤,食都抢不到嘴里。”她还纳闷,“都说蓬莱放生池里的鲤鱼能化龙,我看怎么笨呆呆的?” “晴空观鸟,活水养鱼,让它们抢吧。”皇甫南毫无同情心,临出门时,才想起来叮嘱绿岫,“叫人搭个凉棚,遮一遮鱼池。” 绿岫有点犯懒,“还真怕它化成龙飞走呀?” “蠢婢子,”皇甫南垂头理着折枝花缬的鹅黄帔子,“伏暑太阳烈,鱼爱浮头,会中热毒,要半遮半露的才好。陛下亲手放生的鱼,给它养死了,你不要命了?” “三郎真是吃饱撑的,弄那么难养的鱼干嘛呀……”绿岫忍不住嘀咕起来。 蜀王妃的筵席,迎来了皇后的凤驾,诸位嫔御和命妇们把显眼的位置都占了,皇甫南和姊妹们坐在角落里,正可以尽情地交头接耳。 席上有渤海的蛤蜊,乌溪的紫蟹,高昌的乳酥,乌爨的弓鱼,还有只高脚银盘,上头堆着松瓤石蜜之类的零嘴。也有槟榔,贵妇们鲜少去碰,吃不惯,还怕它染红了洁白如玉的贝齿。 旁边的姊妹送了一块石蜜来,说:“甜的。” 皇甫南摇头,余光瞟到皇甫夫人,她和国子祭酒家坐在一席,祭酒夫人是荥阳郑氏的本家,兴许是她保的媒? 姊妹们也在窃窃私语。这种事,没人好意思去明目张胆地打听,但私下都议论得起劲。“怪不得六兄今天不来。” “怎么见的是六兄?兴许是八姊!听说他家有个儿子,刚二十未娶……” 八姊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立马板起脸来,“荥阳?那么远,我才不去。” “嘘,皇后举杯了。” 皇后用膳,照例要奏祥乐,大家不敢再说话,称贺之后,都把杯箸静静地放下。有一抹丽影被宫婢簇拥着,突然闯到席上来,她一直走到皇后面前,略微地拜了拜,打断了钟罄悠扬的乐声,“妾来迟了,殿下恕罪。” 说是请罪,打扮得一点也不低调。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崔婕妤梳了高髻,簪了芙蓉,裙衫上银泥金线,稠密地绣着花枝和流云,比谁都绚丽,也比谁都笑得开怀。 昨天皇帝刚赐了崔婕妤的父亲长乐伯爵位,官拜刺史,食邑五百户。一个瓦匠,有这样的恩遇,崔婕妤的锋芒自然更盛了。皇后被她闹得脸色不好,“来晚了,就赶紧坐下吧。” 崔婕妤施施然地坐下,眸光在席上一扫,立即揪出了混在人群中的皇甫南,她拿起金瓯,对着皇甫南举了举。 自从在水泽禅寺把话说开,她对和皇甫南的那桩计划,有了种势在必得的自信。这个举杯的动作,颇有种男人的潇洒。 皇甫南对她颔首微笑了一下。知道皇甫夫人都在看,她把眼睛垂下来了。 崔婕妤对满席的珍馐不感兴趣,她是个急性子,更懂得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的道理。金瓯一放下,她便扭头对皇后道:“趁殿下和皇甫夫人都在,妾正想求一件事……” 皇甫南猛地看过去,险些连象牙箸都打落地,她的指甲在袖子里掐住了掌心。 “妾膝下没有子女,在宫里住得很寂寞,想收皇甫娘子做女儿,进宫来陪着妾,殿下准许吗?” 皇后给她闹了个措手不及,皱眉道:“那么多的宫婢、女官们给你作伴,还不够,要拆散人家骨肉做什么?皇甫娘子的年龄,也不合宜住在宫里了。” 崔婕妤咄咄逼人的视线立刻转向皇甫夫人,“夫人不舍得吗?” 皇甫夫人对崔婕妤这妖娆的女人很厌恶,她淡淡道:“全凭皇后殿下做主。” 皇后的语气却缓和了,“收义女,也不是小事,还是要问一句梁国公。” 崔婕妤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妾昨日跟陛下提过,陛下已经答应了。” 座上一片寂静,皇后那脸色,是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便把头转到一旁,径自和别的嫔御们说起话来。崔婕妤离开坐席,款款地来到皇甫南面前,携起她的手,笑道:“你现在,该叫我一声娘亲了吧?” 皇甫南既不显得欣喜若狂,也没有惊慌失措,她甚为平静地叫了声“母亲”,声音不高,但席上的人都听得清楚。 崔婕妤这回是真的得逞了,她拉着皇甫南就要离席,“跟我走……” 皇甫夫人一见这架势,简直是明火执仗地抢人,脸上也有了怒容,“既然婕妤有了陛下的允诺,咱们就等着陛下的旨意。” 崔婕妤眼波一横,“好,那咱们就等着,”她是强横,不是鲁莽,“陛下可不会食言。”说完,就撒开手,回到自己席上去了。 被许多目光盯着,皇甫南不至于如坐针毡,但也毫无兴致了。皇甫夫人的眼色递了过来,她推开杯箸,“我去更衣。”裙裾一旋,出了大殿。 蜀王府皇甫南是来过的,殿侧就有一株高大的乌桕树,到秋天时,红叶累累,这会绿荫正浓,枝稍都伸到了廊下。皇甫南看见乌桕叶,浑身不自在,脚步顿时停了,只在廊下徘徊。红芍找了出来,附耳道:“夫人让咱们先在府里躲一躲,等相公回来再说。” 皇甫南倒比她泰然,“等会再走。” 有婢女迎了上来,“娘子更衣吗?”皇甫南颔首,叫她领路,到了树下的庑房。这是蜀王妃日常闲居的阁子,屏风帷幄,几案坐榻,都很齐全。案头摆着西番人进贡、又被皇帝下赐的金盘,墙上挂着一柄小弓,贵重的紫檀螺钿棋盘上还有几道被匕首胡乱划过的陈年痕迹。 蜀王妃膝下还有两子,年纪都比李灵钧长得多,早已拜官赐爵了,这些弓刀遗留的痕迹,自然是李灵钧留下的。那年他跟着蜀王妃回京都,还是个盛气凌人,动辄冷脸的讨厌鬼。 皇甫南把架子上的书册翻开,他小时候也习过《字林》,字迹尚稚,已经有了种铁画银钩的架势。 外头似乎婢女轻唤了声“郎君”,红芍一看皇甫南,正要开口,皇甫南用手指在唇边一比,隔着纱帷说:“是谁?我在更衣,别进来。” 李灵钧手刚叩在门上,被她这样一说,倒不好莽撞地跑进去了。傻愣着站在廊下,被蜀王妃身边的人看到了,更没法解释,正犹豫,见有婢女远远过来,他索性一闪身躲进庑房,说:“我待一会就走。” 门闭了,纱帷却纹丝未动,李灵钧老实地在阁子外头站着,皇甫南放下心来,随口道:“外头在摆筵席,你跑进来干什么?” 那轻微的窸窣声,令人心猿意马,也分不清是在翻书页还是理衣裙。这情境属实太暧昧了,李灵钧实在不想走,也就做得若无其事,笑着反问她:“殿里头也在摆筵席,你出来干什么?” 皇甫南一时没有作声,李灵钧顿悟,“你那两个婢女也在帘子里吗?” 红芍只得应声:“是,郎君。” 李灵钧道:“你去廊下守着。” 红芍去看皇甫南神色,皇甫南好似没听到,只饶有兴致地翻着那些旧书册,红芍便轻轻掀起纱帷,出房门去了。 第27章 宝殿披香(十七) 夏日挂的纱帐很薄,皇甫南的身形隐约可见,李灵钧调转了目光,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屏风上的青绿山水,嘴里说:“阍房的苍头说在给你备车,怎么刚来就要走?” “你的耳报神倒不少。” 李灵钧也没否认,“耳报神有,只报要紧的事。” 纱帷里没动静,也许这话太露骨了。李灵钧不禁轻声催促,“说呀,怎么还没见面,就要走了?”怕皇甫南羞赧,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你和六郎都不在,这宴席也没什么意思。” 皇甫南声音里还带点笑,“你有耳报神,怎么不知道,陛下答应了崔婕妤,要我进宫给她做女儿?” 李灵钧目光一凝,转向薄如蝉翼的纱帷,“真的要和亲?” “不是和亲,是她怕自己沦为旧人,所以先招徕一个新人去邀宠。” 纱帷瞬间被挥得飘飞起来,李灵钧也不顾唐突,一脚踏进了阁子,见皇甫南侧身站在书架前,衫裙和发髻丝毫不乱,脸上也不见得惊慌。 旖旎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李灵钧犹不信,因为皇甫南那副表情,太镇定了。“你说真的,还是玩笑?” 皇甫南眉宇微微地蹙着,这才露出一点愁容,还有点嗔怨,“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 李灵钧沉默不语,死盯着皇甫南的侧脸,脑子已经极快地转了起来。 崔氏这个女人,不好安心,他早就有察觉了,陛下……也年老糊涂了。把皇甫南献给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那种情景,他连想都不肯去想!他也不信崔婕妤的诡计能得逞,皇甫南不是什么教坊的伶人,平民家的女儿,言官们会一窝蜂地反对。 心定了,唯一让他疑惑的,是皇甫南。晴天霹雳的消息,她简直不当一回事。李灵钧走到书架旁,两人离得那样近,连彼此的气息都清晰在耳侧了,李灵钧奇道:“崔婕妤发疯了,你这么机灵的人,也放任她胡来吗?” 皇甫南合上书册,抬眼微笑,“她是陛下的婕妤,就算要我的命,我能说什么?做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疯,撒泼,打滚?”她一向都柔声细语的,这会和他四目相对,也有了争锋相对的意味,“不想听她说胡话,我该回家哭着求伯父,进宫跪着求陛下,还是求神?… 夏日挂的纱帐很薄,皇甫南的身形隐约可见,李灵钧调转了目光,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屏风上的青绿山水,嘴里说:“阍房的苍头说在给你备车,怎么刚来就要走?” “你的耳报神倒不少。” 李灵钧也没否认,“耳报神有,只报要紧的事。” 纱帷里没动静,也许这话太露骨了。李灵钧不禁轻声催促,“说呀,怎么还没见面,就要走了?”怕皇甫南羞赧,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你和六郎都不在,这宴席也没什么意思。” 皇甫南声音里还带点笑,“你有耳报神,怎么不知道,陛下答应了崔婕妤,要我进宫给她做女儿?” 李灵钧目光一凝,转向薄如蝉翼的纱帷,“真的要和亲?” “不是和亲,是她怕自己沦为旧人,所以先招徕一个新人去邀宠。” 纱帷瞬间被挥得飘飞起来,李灵钧也不顾唐突,一脚踏进了阁子,见皇甫南侧身站在书架前,衫裙和发髻丝毫不乱,脸上也不见得惊慌。 旖旎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李灵钧犹不信,因为皇甫南那副表情,太镇定了。“你说真的,还是玩笑?” 皇甫南眉宇微微地蹙着,这才露出一点愁容,还有点嗔怨,“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 李灵钧沉默不语,死盯着皇甫南的侧脸,脑子已经极快地转了起来。 崔氏这个女人,不好安心,他早就有察觉了,陛下……也年老糊涂了。把皇甫南献给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那种情景,他连想都不肯去想!他也不信崔婕妤的诡计能得逞,皇甫南不是什么教坊的伶人,平民家的女儿,言官们会一窝蜂地反对。 心定了,唯一让他疑惑的,是皇甫南。晴天霹雳的消息,她简直不当一回事。李灵钧走到书架旁,两人离得那样近,连彼此的气息都清晰在耳侧了,李灵钧奇道:“崔婕妤发疯了,你这么机灵的人,也放任她胡来吗?” 龙香拨 第20节 皇甫南合上书册,抬眼微笑,“她是陛下的婕妤,就算要我的命,我能说什么?做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疯,撒泼,打滚?”她一向都柔声细语的,这会和他四目相对,也有了争锋相对的意味,“不想听她说胡话,我该回家哭着求伯父,进宫跪着求陛下,还是求神?拜佛?”她冷笑了一声,“可惜连菩萨都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孤魂野鬼,吝于施舍我一点仁慈心呢!” 这一通发泄似的嘲讽和抱怨,李灵钧都承受了,他心里反倒略微妥帖了,“你真的不想进宫吗?”他忽而一笑,一双黑眸,原本还透着认真,这会却揶揄起来,“你以前在益州就说要给陛下当嫔妃,也许崔婕妤的主意,正合你的心思了。” 皇甫南脸冷了,“小孩子的话,也能当真?” “那时候兴许是玩笑话,但你早知道崔氏心怀叵测,为什么还整天让她召之即来?”李灵钧扯着嘴笑,也有些不痛快, “反正我知道,你心里想要的东西,嘴上从来不肯明白地说出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皇甫南睨他一眼,淡淡地,越过他往外走。 “别走。”李灵钧一把将她的手腕攥住了,隔着衣袖,肌肤熨帖在一起,两人还鲜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候,皇甫南轻微地挣了一下,也就任他去了。 李灵钧道:“你不想进宫,这事好办。” 皇甫南诧异地看他一眼,“怎么办?” 李灵钧微微侧过脸,对着她的耳畔,“就跟陛下说,你已经有婚配了,而且是个门第很贵重的人家,陛下总不好意思跟臣子抢吧?” 皇甫南失笑,“许配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灵钧观察着她的神情,嘴上仿佛很随便地说出来:“譬如说,蜀王府,怎么样?” 皇甫南脸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色,人还是清醒的,“伯父不会同意,而且,我的身份……” 皇甫南的生父是段平,兴许哪天就被揭出来了。到时候陛下怎么看蜀王府?这才是李灵钧藏在心底,让他始终迟疑不决的根由——可这样一截柔软玲珑的腕子紧握在手里,又实在不想放,他沉吟着,“我可以明天就去求皇后殿下,就说我和你情投意合,私下也有了许诺。殿下顶多骂我两句荒唐,但准会替我做主。到时我父亲和皇甫相公也不好说什么。至于你的身份,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你是说,私定终身?” 是这个打算。李灵钧腮边发热,见皇甫南低头不语,似乎有默许的意思,他不禁笑得粲然,稍一使劲,把皇甫南拽到面前。他的衣饰向来都鲜亮华贵,连翻领上都绣着栩栩如生的鹦鹉衔葡萄纹,磨着人的掌心,那底下心跳得略急,“这法子可以吧?”他声音低了,带点亲昵。她那微撅的嘴巴生得诱人,李灵钧不是个浪荡的人,也不自禁地俯下脸来。 本来静静任他握在胸前的手,忽然挣开了,李灵钧不防备,险些被她猛地推个趔趄。 “什么烂主意?”皇甫南似笑非笑,“你是让我做妻,还是做妾?” 那含羞带怯的表情也瞬间消失了。 这话把李灵钧问住了,老实说,他没想过。他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和皇甫南自幼相交,他喜欢她机敏和娇俏,但皇甫南这种逼问的语气,让他有些不快,好像他被她拿捏了,被她嘲笑了。李灵钧的眉头也拧起来,“我只想叫别人不要来打你的主意。”他直截了当地反问皇甫南,“你在这等我,是为了等我这个人,还是为了叫我替你去对付崔氏?” 皇甫南眼神淡了,她摇头,“不用你,我也有法子。” “是去找皇甫佶吗?”李灵钧脱口而出,没忍住愠怒,连六郎都不肯再叫,“你心里有我,就明白地说,别再耍我。”他蛮横起来,还有点懊恼,“忽冷忽热的,我受不了!” 皇甫南冲他微笑,“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现在就到陛下面前说那些话,我还能说个不字吗?”她绕过他,纱帷无声地飘落,皇甫南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阁子里寂然无声,似乎还有点皇甫南衣袖里的蔷薇香气在拂动。李灵钧站了半晌,回过神来,见皇甫南翻开的书册还摆在案上,那上头是旧日孩童时的字迹,言辞之狂妄,除了他自己,还没人窥见过。 提三尺剑,正一四海,西番南蛮,袭我衣冠,殊方异类,为我臣吏! 这行字提醒了他。李灵钧也来了气,将书册合起,重重地拍在案上。 回到席上,翁公孺正在和人觥筹交错。满座的紫红两色袍服,他一个布衣,倒也毫不退缩,新收的名剌揣了满怀,看样子,谋官这事,简直不用蜀王再赘言。 酒喝得颧骨带赤,翁公孺余光一瞟,李灵钧已经去而复返,盘腿坐在酒案前,默默盯着金瓯里荡漾的酒液,别人来敬酒,也浑然不理,好像灵魂出了窍。 少年人鬼鬼祟祟,失魂落魄,还能是为了什么?他是亲眼瞧见了皇甫家的马车在阍房外。 暗自地叹息,翁公孺倾身问李灵钧:“郎君,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灵钧摇头,灌了一大口酒,剑眉锁得更紧了。 翁公孺笑一笑,按住李灵钧的金瓯,没有量的人,喝醉了酒要露丑的。他声音温和了,带点调侃,“你是不是在想,女人心,海底针呢?” “翁师傅,你放心。”李灵钧把翁公孺的手推开,有内侍经过,他要了一盏饮子,“我不会喝醉。”他很能自持,一盏沁凉的三勒浆下肚,压住了那翻涌的心绪,他转过脸来对着翁公孺——翁公孺在朝廷和蜀王府,都是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人,李灵钧不怕在他面前直抒胸臆,“翁师傅,我只是觉得,女人真是麻烦。” 皇甫南,那可是个麻烦至极的女人!翁公孺讪笑,“郎君何须气馁?以你的地位、气度和相貌,难道还会有女人看不中你?即便她嘴上说看不中,那也一定是口是心非,扭捏作态而已。” 李灵钧望着空荡的杯底,沉默不语,半晌,顽皮地一笑,说:“你好大年纪了,都没有成婚,说的话也做不得准。” 翁公孺哈哈大笑,“我正是觉得女人麻烦,所以才没有娶。但我敢说,我见识过、打过交道的女人,比你只多不少。”为防流言,他侧过身子,把那些窥伺的目光都挡住了,“假如你心里想的这个人,是我知道的那个人,那我可知道,她最会巧言令色,把人耍得团团转!” 李灵钧桀骜地扬眉,“你知道是谁?” 翁公孺笑着捻须,“就是你从益州带回来,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子啰。” 李灵钧心里对翁公孺多了一分佩服,嘴上却不肯承认,“不是她。”随即又追问:“心里有我,却忽冷忽热,时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生怕被沾一点便宜,李灵钧想起被皇甫南推开的动作,犹自懊恼,“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翁公孺暗笑,怕惹得李灵钧没面子,又忍住了,“郎君常打猎吗?” “有时去。” “那怎么还不明白?”翁公孺用牙箸在金瓯的边缘上敲得叮一声轻响,“会打猎的人都知道,不见兔子,怎好撒鹰呢?她想要什么,”翁公孺慢悠悠地横他一眼,“你给她了吗?能给她吗?” 还有句话他憋着没有说出口:知道给不了,就趁早撒手! 不过,看李灵钧那样子,也是色令智昏,要忠言逆耳了……翁公孺不禁又叹口气。 果然,李灵钧思索良久,坚定地摇头,“你说的不对。” 翁公孺“哦”一声,摆出个愿闻其详的姿势。 李灵钧却警觉地闭上了嘴,吝于再透露自己的心思了。 耳畔忽然一片哗然,是众官共同举起金瓯,要遥祝陛下圣安,李灵钧也立刻满面笑容地举起杯来,那幅收放自如的样子,让翁公孺也暗自心惊起来。 第28章 宝殿披香(十八) 夜阑人静,偌大的阁子,侍婢们都退下了,只有皇甫夫人坐在榻边,让皇甫南伏在膝头,替她仔细地篦头发。 “每日千栉,血流不滞,容颜不衰。”皇甫夫人轻声说着,爱不释手地抚摸那一把顺滑如水的青丝,“这么好的头发,我可不舍得全剪了。” 皇甫南仰起脸,望着皇甫夫人悲悯的面容,不禁叫了声:“姑母。” 皇甫夫人颔首,默认了这个禁忌的称呼。昏黄的光晕笼着两个人,皇甫夫人抬起皇甫南的下颌,看着看着,忆起了往事,“昭德十年,你耶耶带你来京都,你才那么大一点,梳着两个丫髻,跑得又快,胆子也大,顽皮话儿一串串的。我就跟你姑父说,这是个美人胚子,也是个磨人精。” 皇甫南听着,含羞地笑了。提及童年,她也出了神。 “跟你比起来,你六兄都显得笨拙了,被你支使得团团转,”皇甫夫人声音越发柔和,没有嗔怪的意思,“我跟你耶耶说,不如就把你嫁到皇甫家。” 皇甫南一怔,皇甫夫人也一声叹息,“可惜你娘不同意。我才知道,他们爨人,有个所谓乞骨的习俗。” 皇甫南等不及她说完,“我阿耶……” 皇甫夫人安抚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耶耶也答应了,一来是不想和云南王交恶,二来……”皇甫夫人犹豫着,一桩生离死别的惨案,想想就难受,还可能祸及皇甫家,她实在不愿提。皇甫南屏声静气地等了半晌,皇甫夫人才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陛下那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算太子多年的恶行,你姑父也是冒着杀头的危险,透露给了你耶耶。也幸好他狠了心,把你送到了乌爨,不然,咱们段家,可就一线血脉也没有了……” 皇甫南一把握住皇甫夫人冰冷的手,哀求地望着她,“姑母,我耶耶在姚州十年,从来没有和废太子有过牵扯。” “他那是惹了祸事,被贬到姚州的。”皇甫夫人面色冷淡了,“要不是西番人作乱,十多年前他就该死了。”宰相夫人见识多了朝廷里的惊涛骇浪,提到一个死字,已经很漠然了,“天家骨肉相残,总得有人去死。连太子都被废黜,赐了自尽,你耶耶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去死,难道要叫陛下背… 夜阑人静,偌大的阁子,侍婢们都退下了,只有皇甫夫人坐在榻边,让皇甫南伏在膝头,替她仔细地篦头发。 “每日千栉,血流不滞,容颜不衰。”皇甫夫人轻声说着,爱不释手地抚摸那一把顺滑如水的青丝,“这么好的头发,我可不舍得全剪了。” 皇甫南仰起脸,望着皇甫夫人悲悯的面容,不禁叫了声:“姑母。” 皇甫夫人颔首,默认了这个禁忌的称呼。昏黄的光晕笼着两个人,皇甫夫人抬起皇甫南的下颌,看着看着,忆起了往事,“昭德十年,你耶耶带你来京都,你才那么大一点,梳着两个丫髻,跑得又快,胆子也大,顽皮话儿一串串的。我就跟你姑父说,这是个美人胚子,也是个磨人精。” 皇甫南听着,含羞地笑了。提及童年,她也出了神。 “跟你比起来,你六兄都显得笨拙了,被你支使得团团转,”皇甫夫人声音越发柔和,没有嗔怪的意思,“我跟你耶耶说,不如就把你嫁到皇甫家。” 皇甫南一怔,皇甫夫人也一声叹息,“可惜你娘不同意。我才知道,他们爨人,有个所谓乞骨的习俗。” 皇甫南等不及她说完,“我阿耶……” 皇甫夫人安抚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耶耶也答应了,一来是不想和云南王交恶,二来……”皇甫夫人犹豫着,一桩生离死别的惨案,想想就难受,还可能祸及皇甫家,她实在不愿提。皇甫南屏声静气地等了半晌,皇甫夫人才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陛下那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算太子多年的恶行,你姑父也是冒着杀头的危险,透露给了你耶耶。也幸好他狠了心,把你送到了乌爨,不然,咱们段家,可就一线血脉也没有了……” 皇甫南一把握住皇甫夫人冰冷的手,哀求地望着她,“姑母,我耶耶在姚州十年,从来没有和废太子有过牵扯。” “他那是惹了祸事,被贬到姚州的。”皇甫夫人面色冷淡了,“要不是西番人作乱,十多年前他就该死了。”宰相夫人见识多了朝廷里的惊涛骇浪,提到一个死字,已经很漠然了,“天家骨肉相残,总得有人去死。连太子都被废黜,赐了自尽,你耶耶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去死,难道要叫陛下背上失德的罪名吗?” 皇甫南面色雪白地跪坐着,皇甫夫人叫她起来挽头发,她梗着脖子不动,皇甫夫人也动了气,“你别怪我,我自嫁进皇甫家,就姓皇甫了,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谁知道你六兄那么大的胆子,把你又偷偷带回来。阴差阳错的,你现在也姓了皇甫,段这个字,是再也不能提了。就像遗南这两个字一样,你把以前在姚州和乌爨的事都忘了吧!” 忘不了,在西岭刻墓碑时,这两个字就刻在她心里了。皇甫南温驯地说:“是,伯娘。”被皇甫夫人一拽,她也顺势起了身。 皇甫夫人替她挽头发,尖利的玉簪划过头皮,皇甫南岿然不动地望着铜镜里的脸。 把玉簪别进发髻里,皇甫夫人和气地说:“崔婕妤那事,你不要怕,我和你伯父已经有主意了,”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镜子里的皇甫南,“切记,你得听我的话,别自作聪明。” 皇甫南眼也不眨,应了声是,皇甫夫人这精明人看了,只觉得敷衍,她冷笑一声,说:“毕竟不是我生的,隔着一层。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不像你八姊她们,嘴上咋咋呼呼的,我叫她们往东,谁也不敢往西。”她透出几分威严,喝道:“要是做出悖逆的事,可不要怪我不认你。” 皇甫南柔声道:“伯娘,你放心。” “还有件事,”皇甫夫人踌躇着,“你伯父怕这两年陇右不太平,想让你六兄待在京都,他非闹着要回鄯州,你劝一劝他。” 陇右不太平,是为了蚩尤旗那耸人听闻的传言吗?皇甫南琢磨着,听到外头婢女轻呼:“相公回来了。”大概是听说皇甫南在阁子里,皇甫达奚在屏风外头咳嗽了一声,皇甫南忙起身。 这个时辰才回府。皇甫夫人瞅一眼烛台,上头灯花落满了,她心头不觉一跳,“又出什么事了……” “侄女也在?”皇甫达奚穿着紫服,挂着鱼袋,走进阁子,见皇甫南要告辞,他神色有些莫测地看她一眼,“你也坐着。” 皇甫南和皇甫夫人对视一眼,仍旧回月凳上坐。 “真是怪事,”皇甫达奚扯着胡须,话是对皇甫夫人说的,余光却往皇甫南脸上一扫,“秘书监火急火燎地上了几道奏疏,把崔婕妤狠狠参了一通。” “婕妤?”皇甫夫人也很意外,随即将嘴一撇,“你没看见今天在蜀王府上,她那个没骨头的样子,哼,一个瓦匠,又封爵,又赐食邑,也不怕别人笑话!” 婕妤父亲封伯,说起来,皇甫达奚这个宰相也面上无光,他清清嗓子,“秘书监参的是,崔氏私通西番。” “私通西番?”皇甫夫人也惊叫起来,“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不管她私通的是西番、南蛮,还是谁……陛下宠爱的女人,手头收受的重贿不会少,经不起查,”皇甫达奚呵呵笑,“这么大一个罪名压下来,就算长乐伯那爵位不好马上讨回来,陛下怎么也得冷落崔氏几天啦,正好够咱们办事。” 皇甫夫人忙把他打断,“她怎么得罪了秘书监?” “天知道!”皇甫达奚对嫔妃和亲王们那些烂摊子事,从不肯去深究,用拂尘“啪啪”拍打着衣摆上的灰,他哼笑道:“秘书监,和蜀王府的来往可不少。”他还逗趣似的问了句皇甫南,“侄女,你说这事怪不怪?” 原想皇甫南肯定要一通瞎话糊弄过去了,谁知她眼睛一转,笑道:“伯父行得正,坐得直,从不藏祸心,当然觉得怪!”对皇甫达奚袅娜地一拜,就退出去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皇甫夫人气得也笑了,“你看她那没轻没重的样子。” 皇甫达奚“唔”一声,“这事准是九娘撺掇李三郎的。崔氏没少在陛下面前给蜀王使绊子,也是那瓦匠封爵,惹人眼红,恰好撞上了。”说到这里,皇甫达奚心里又一动,“李三时机倒看得准,真闹起来……”他攒眉望天,想了一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反正倒霉的也不是我,我自行得正,坐得直,怕甚? 他这才想起要紧事,转头问:“六郎……” 皇甫夫人道:“我叫九妹也去劝一劝,你还不知道?那是个倔驴。” “何止是倔?”皇甫达奚勃然变色,猛地拍案,“还胆大包天!” “怎么了?”皇甫夫人被他唬了一跳。 皇甫达奚吞了口唾沫,把烛台移开,倾身到皇甫夫人面前,泄露了政事堂机密,“薛厚自陇右给陛下上了道奏疏,说西番与乌蛮秘密勾连多年,图谋不轨。” 皇甫夫人慌了,“这,是真的吗?” 皇甫达奚回想着他在御前偶遇过的云南王世子,是个和皇甫佶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没有李灵钧那样锋芒毕露,人看上去也赤诚单纯一点,“看不出来,”他呢喃着,心情不虞地摇头,“再被秘书监一搅和,议和这事,一时半会是不行啦……” 皇甫夫人只惦记着皇甫佶,“这和六郎有什么干系?” 皇甫达奚“呵”一声哂笑,“你当他在京都,和薛厚通风报信的时候还少吗?”他沉着声,“我就知道,阳奉阴违,他是个好手!” 皇甫夫人怔怔地看着他,忽又想起一节,她迟疑地说:“当初是六郎从乌蛮把九妹领走的,如果被乌蛮的人认出他来,把这事揭发……”想到段平,她不禁浑身一个寒噤。 “不要慌,”皇甫达奚可比妇道人家镇定多了,“事情还没查实,陛下不会轻易地打草惊蛇。各罗苏只有两个儿子,这个在京城做质子,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皇甫夫人还在忧虑,“这个乌蛮王子也在南衙,两个都年轻气盛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 皇甫达奚扶案起身,疲惫地解开革带,“趁还有点时间,赶紧把那事办了吧。” 皇甫南轻轻透口气,伸出湿淋淋的胳膊,把案上一个斑犀钿花盒子拖过来,里头是胡桃大的澡豆,淡淡的绿色,用水化开,幽香扑鼻,她奇道:“这是什么?好香。” 这两天皇甫南突然转了性,沐浴的时候不许人靠近,婢女的身影隔着屏风晃动着,绿岫答道:“是红芍拿回来那包菩提子的皮呀,我看那东西黄皴皴的,苦剌剌的,怕有点臭,掺了好几样香料进去,”她掰着指头点起来,“有白芷、白蔹、白芨、白茯苓、白术、沉香、麝香、鹿角胶、绿豆面,你数数!谁这么促狭,尽送些乡下东西,浪费好香料去配它。” 听绿岫说乡下人,皇甫南噗一声笑出来,被水汽打湿的睫毛扇动着,“是山里的野人。” “我进来了?”红芍捧着铜匜进来,把茶麸水在她头发上慢慢浇着,皇甫南肩膀一缩,沉到了水里,乌黑的头发像打湿的绸缎,漂浮在水上。 龙香拨 第21节 红芍满心的好奇,听外头脚步声静了,她轻声问:“娘子,三郎今天在阁子里,跟你说什么了?” 皇甫南不做声,红芍越发凑近了,“是不是,蜀王府要跟咱们府上提亲?”她一颗心噗噗跳,比自己要嫁人还紧张,“你答应了?” 皇甫南想了想,反问她:“红芍,你是良籍,如果内教坊选你去做伶人,或者有当官的人家要娶你去做妾,那人权势很大,以后兴许有数不清的人来巴结你,讨好你,你愿不愿意?” 红芍立即道:“我不愿意!” 皇甫南微笑,有点轻蔑的意思,“连你都不愿意。” 红芍怔住,“三郎想……” “什么都不用想,”皇甫南断然道,“伯父不会答应的。” 红芍还站着不动,皇甫南推她一把,“你快出去。”把人都打发走了,她拿起铜镜照后背,乌桕叶汁的痕迹似乎淡了。皇甫南精神振奋了不少,穿上寝衣坐在榻边,红芍和绿岫围着她转,一个擦头发,一个在背后的青帐里熏香,皇甫南突发奇想:“有阮咸吗?” “没有,有琵琶。”红芍不解地看着她,皇甫南以前没有半夜弹琵琶的兴致。 “拿过来。” 红芍把琵琶抱了过来,皇甫南捡起拨子,胡乱地挑弄了会琴弦,那声音,是折断了珊瑚鞭,倾泻了玉盘,听得两个婢子都痴了。月色自疏朗的窗棂投进来,皇甫南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拨子,洁白的手指轻缓地画了个盈字。 大盈库! 她倏的按住了琴弦,琵琶发出“铮”一声锐鸣。 阿普枕头下的红牙拨,是本该埋葬在西岭的韦氏遗物吗? 作者的话 工匠不敢把妃嫔的闺名刻在皇家器具上啦。 唐内库:琼林库,大盈库。李三的爱马仕鞍子是琼林库的藏品。 第29章 宝殿披香(十九) 佛堂里灯火煌煌,那一捻蜂腰,清瘦的面庞,被照得细腻油润。手结妙音天印,赤双足,这是阿普笃慕最熟悉的阿措耶。 小时候萨萨常打发他去佛堂擦一擦净瓶,换一把野花,阿普笃慕根本不放在心上,在这汉人的地盘里,他成了个虔诚的信徒,跪倒在蒲团上,躬身拜了拜。 芒赞站在旁边看着,笑道:“我们黑教看万物生灵,即便虫蚁,都为神迹,你们信奉的菩萨,却是个袒胸露乳的女人,这可说不过去啊。” 阿普笃慕不以为然,“阿搓耶有三十三相,你心里想的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芒赞信以为真,又仔细看了两眼,“我看来看去,还是个光身子的女人。”等阿普笃慕奉了香,他胳膊随便地搭在阿普的肩膀上,脑袋也歪了过来,“你看她是什么?” 阿普笃慕望着阿搓耶秀美的眉目,琢磨了一会,说:“我看好像也是女人。” 芒赞没憋住,笑出了声。两人走出水泽禅院,芒赞把一个桃木兽面具扣在脸上,外头乐棚里是龟兹伶人在演婆罗遮舞,他正好混在遮面的舞伎中,大摇大摆地逛盂兰盆会。 满城的寺庙里都被送供盆的人挤满了。远处的宫门轰然洞开,辂车驶出来了,上头拉着巨大的盂兰盆,装点了金银珠翠,堆满了御赐的香花灯珠、茶食果蔬,送盆官人被浩荡的仪卫们簇拥着,一路伴着鼓瑟、香霭,把那所费百万的供盆送到了慈恩寺。 皇帝御驾要到乐游原登高望月,还允许百姓随行,自朱雀街到升平坊的闾巷里,车马塞得水泄不通,芒赞见走不动了,招呼阿普笃慕进了波斯邸,楼上的人“呼啦”一下冲了出来,芒赞立马握紧了腰刀,退到一旁,戒备地盯着熙攘的街景,问阿普笃慕,“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总有人跟着我们?” “没觉得。”比起他的紧张,阿普笃慕显得满不在乎。 芒赞咕哝了一句,二人来到楼上,扶栏一看,才到日暮,从天街到东西市、各坊、曲、巷,凡有人踪处,绵延不绝地挂上了灯笼和彩绢,猛一眼望去,既像星海,也像炼狱。“砰”的一下,眼前一团光炸开了,是天街上在烧灯,熊熊的火舌越来越高,快舔到了夜空,到处喷薄着香气… 佛堂里灯火煌煌,那一捻蜂腰,清瘦的面庞,被照得细腻油润。手结妙音天印,赤双足,这是阿普笃慕最熟悉的阿措耶。 小时候萨萨常打发他去佛堂擦一擦净瓶,换一把野花,阿普笃慕根本不放在心上,在这汉人的地盘里,他成了个虔诚的信徒,跪倒在蒲团上,躬身拜了拜。 芒赞站在旁边看着,笑道:“我们黑教看万物生灵,即便虫蚁,都为神迹,你们信奉的菩萨,却是个袒胸露乳的女人,这可说不过去啊。” 阿普笃慕不以为然,“阿搓耶有三十三相,你心里想的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芒赞信以为真,又仔细看了两眼,“我看来看去,还是个光身子的女人。”等阿普笃慕奉了香,他胳膊随便地搭在阿普的肩膀上,脑袋也歪了过来,“你看她是什么?” 阿普笃慕望着阿搓耶秀美的眉目,琢磨了一会,说:“我看好像也是女人。” 芒赞没憋住,笑出了声。两人走出水泽禅院,芒赞把一个桃木兽面具扣在脸上,外头乐棚里是龟兹伶人在演婆罗遮舞,他正好混在遮面的舞伎中,大摇大摆地逛盂兰盆会。 满城的寺庙里都被送供盆的人挤满了。远处的宫门轰然洞开,辂车驶出来了,上头拉着巨大的盂兰盆,装点了金银珠翠,堆满了御赐的香花灯珠、茶食果蔬,送盆官人被浩荡的仪卫们簇拥着,一路伴着鼓瑟、香霭,把那所费百万的供盆送到了慈恩寺。 皇帝御驾要到乐游原登高望月,还允许百姓随行,自朱雀街到升平坊的闾巷里,车马塞得水泄不通,芒赞见走不动了,招呼阿普笃慕进了波斯邸,楼上的人“呼啦”一下冲了出来,芒赞立马握紧了腰刀,退到一旁,戒备地盯着熙攘的街景,问阿普笃慕,“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总有人跟着我们?” “没觉得。”比起他的紧张,阿普笃慕显得满不在乎。 芒赞咕哝了一句,二人来到楼上,扶栏一看,才到日暮,从天街到东西市、各坊、曲、巷,凡有人踪处,绵延不绝地挂上了灯笼和彩绢,猛一眼望去,既像星海,也像炼狱。“砰”的一下,眼前一团光炸开了,是天街上在烧灯,熊熊的火舌越来越高,快舔到了夜空,到处喷薄着香气。 芒赞抽了抽鼻子,“是沉香木。”他望着那快高到屋顶的沉香木堆,咋舌道:“真繁华,真奢靡。”篝火把街上照得亮如白昼,芒赞忽然一捅阿普笃慕的胳膊,示意他往楼下看,“李灵钧。” 是李灵钧,领飞骑的人,没有伴驾,反而故意地拖拖拉拉,骑马停在朱雀大街上。他一手勒着马缰,转过身去,微低着脸,正对着青壁车里说话。车帘半掩,瞧不见里头的人。 芒赞问:“你猜那车里的人是谁?准不是蜀王妃。” 阿普笃慕想也不想,“不知道。” 芒赞慢吞吞地笑道:“我猜,李灵钧这会看菩萨,肯定也是个光身子的女人。” 有只洁白的手从车里伸出来,敏捷地掸了掸李灵钧的袖子,把上头飘落的火星拂去了。 阿普笃慕没有吭声。 “你看上那个女人了。”芒赞肯定地说,不再是上回城外那种玩笑的语气。 阿普笃慕没有再遮掩,盯着青壁车好一会,直到车马都缓缓移动起来了,他才很有自制地解释一句:“她是我的表妹。” “表妹?”芒赞愕然,“那皇甫佶是你的……” “我和皇甫家没有关系。”阿普笃慕立即道,见流光溢彩的队伍往乐游原的方向蜿蜒而去,他说:“咱们也看热闹去。” 皇帝特意叫吐蕃和乌爨的使臣们去观灯。芒赞索性把面具也丢在桌上,见阿普笃慕已经离开,忙追了上去。 自山下步行,反倒比车马要快。正是望月,到了山间,那淡白浑圆的月亮才从夜幕中凸显了出来,一路还有人声鼎沸,香气和浮烟被夜风吹得很清淡了,芒赞还想从阿普笃慕嘴里探出一些皇甫家的事,阿普笃慕却三缄其口,直到被列戟的卫府兵挡住了,知道皇帝的御幄就在不远处,阿普笃慕开始在随行的车马堆里张望。 原上也设了神座,搭了乐棚。须臾,太原郡王被黄衣内侍领到御幄前,请皇帝到他的山间别馆去看百戏。 “去看百戏……”芒赞一扭头,背后人没了。“表妹?”他环抱手臂,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去找,晃着肩膀挤进人流,紧追着御幄去了。 不觉爬到了乐游原的最高处,外头人声杂乱,皇甫南留在青壁车里,掀起竹帘,遥望着山下渺渺的灯海,绿岫伏在窗牖上,往南一指,“看曲江上那些船。” 红芍在车外把灯笼挑高了,说:“那是放的河灯吧?这里真高,我头都晕了。” 皇甫南叫她把灯笼挂在树梢,红芍坐在车辕上,回顾原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李灵钧被叫回御前了,只有马还栓在旁边吃草,红芍说:“怎么最近总不瞧见六郎?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鄯州的事吧。”皇甫南解开帔子,拿起扇子扑了扑撞进车里的流萤。皓月已经升高了,这一天皇帝叫放夜,全城都不施行宵禁,可以通宵达旦地作乐,皇甫家的姊妹们携手下了车,金纸裁的闹蛾,珍珠贴的花钿,都荧荧得发光。各色纱罗帔子和裙裾都铺散在碧草上,随便人去踩,她们专心地说着悄悄话。 有人吹起箫来了。 “哟。”红芍掩着嘴轻呼一声,伸长脖子去看,谁家的灯笼自树梢上摔下来了,一团火球滚过去,把窃窃私语的姊妹们都惊得跳了起来。 “准是哪个坏人用弹弓打的。”绿岫说,见扑流萤的扇子掉了,正要去叫红芍,却话音辄止,她声音轻了,“娘子,那个人把你扇子拾走了。” 皇甫南掀帘望出去,“是谁?” “南蛮。” 是阿普笃慕,借着昏暗的光,他把团扇随意看了一眼,上头画着缠枝葡萄,写了一行诗,并没有细究那诗的涵义,他走到车前,把团扇递到窗前。 皇甫南的笑容还在脸上,她看着阿普笃慕,过了一会,把手伸出帘外,接过了团扇。 灯笼引起的骚乱很快平息了,外头又有了絮絮的人声。皇甫南用团扇将竹帘略微掀起一道缝,眸光一斜,阿普笃慕无所事事地看了几眼月亮,掏出豆饼,去喂李灵钧的马。 李灵钧的马是突厥种,神骏漂亮,被精心修剪出三缕马鬃,叫做三花马。 皇甫南推了绿岫一把,“你跟他说,那是蜀王府的马,不要乱喂。” 绿岫下了车,在阿普笃慕面前说了一句,他先是一愣,立马将豆饼扔到地上,还使劲用靴子踩了几下。他再看过来,皇甫南忙往车里一躲。 阿普笃慕两步走过来,把竹帘挥开。皇甫南还当他又要蛮干,才摆好斗鸡似的姿势,阿普笃慕却直愣愣地说:“那个东西,用了吗?” 饶是她全心戒备,也架不住热气往脸上涌,皇甫南睨一眼竖起耳朵的绿岫,绿岫拿不准了,是要把这个南蛮赶走呢?还是她自己躲出去? “绿岫。”外头的红芍轻唤了一声。绿岫醒悟了,吐了吐舌头,从车辕跳下去。 “管用吗?”阿普笃慕不耐烦了,又问一句,眼睛往皇甫南衣领里瞥。 皇甫南下意识用团扇把领口盖住,往车里挪了挪,怕他要伸手来拽她的衣领。车壁外头是隐约的嬉笑声,她声音很轻地吓唬他,“小心荐福寺的和尚抓你去公廨。” 阿普笃慕声音也压低了,“就凭他们?”那副表情,是很不屑。他索性倾身过来,胳膊伏在车窗上,审视着皇甫南的脸,“喂,你回去没哭吧?” 朦胧的光晕下,脸红是瞧不见的,但皇甫南把身体转到了另一边,顺着扇柄上的璎珞,她半晌才吐出一句,“没有。那有什么好哭的?” 阿普笃慕不怀疑,他也觉得那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见皇甫南没有张口闭口野人,他心里舒坦了 不少,又往前凑凑,简直恨不得钻到车里来,“那上回芒赞在城外……你有个婢女吓死了。” “没死。”皇甫南嗔道,自厢板往外警觉地看了看——乌爨西番两国勾连,是皇帝的大忌,朝廷的耳目到处都是,他倒漫不经心的,皇甫南蹙眉乜他一眼,“你别说了。” 阿普笃慕“哦”一声,“我还是野人吗?” “怎么不是?”皇甫南很执拗。 阿普笃慕竟然好脾气地妥协了,“好吧,我是野人,你是高贵的人。” 他在披香殿时,还觉得她造作得讨厌,这会忽而又觉得阿姹变“好”了,大度了。小时候她的眼泪可是很多的,害他挨了各罗苏不少鞭子。 阿姹是好阿姹,他乡遇故知,连她那低垂的发鬟,精巧的下颌,都透着点亲切和可爱。阿普笃慕想把白虎的故事告诉她,刚一张嘴,就卡壳了。被她知道他给白虎也起名叫阿姹,准得又甩脸子。他想了想,正色道:“那姓崔的女的,你要离她远一点。” 皇甫南没有反驳,郁郁寡欢地摆弄着扇子。 阿普笃慕瞥着她的神色。以前他们在乌爨,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对着皇甫南,开口前总得在心里斟酌斟酌。再者,这里毕竟是汉人的地盘,他总留有几分谨慎。 “还有李灵钧,皇甫佶,”阿普笃慕索性一杆子打尽,“京都这些人,都没什么好心眼。” 这话又不合宜了。皇甫南有点想笑,脸上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赶紧回乌爨吧。” “你当我愿意来?”阿普笃慕横眉,蛮横地说,“等皇帝……” 生怕一个“死”字脱口而出,皇甫南情急之下,慌得用团扇盖住了他的嘴,“你不想活啦?” 阿普笃慕捏住团扇,眉眼都笑开了,又是那种成功作弄了人的得意,“我是说,等皇帝和吐蕃人议和完,我就能走了——你当我想说什么?” 皇甫南扇子拽不回来,干脆撒手,把脸别开,阿普笃慕看见她的嘴巴又撅起来了,“我什么也没想,你怎么还不走?” “京都真热。”乐游原上的人游兴不衰,车马挤得密不透风,阿普笃慕使劲扇了几下扇子,还给了皇甫南,他趁势说:“等我回乌爨的时候,你也跟我一起走吗?” 这是皇甫南最怕听到的话,立即抢白道: “我为什么跟你一起走?” “我……”话没来得及出口,皇甫南见红芍冲她努嘴,是李灵钧,被北衙禁卫们众星捧月地回来了,他那顶尊贵的金冠很显眼。皇甫南忙把阿普笃慕从车牖前推开,“你走开!” 阿普笃慕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脸都气青了,他冷冷地睇着李灵钧,把腰间的刀在手里掂了掂,“你等着,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剜了皇甫南一眼,有点不甘心,又有点威胁的意思。把那地上的半块豆饼渣飞脚踢起来,拔腿就走了。 作者的话 大婆莫名其妙变二奶 听说现在有种新的男主类型:攻击型舔狗 第30章 宝殿披香(二十) “废太子,秉性乖戾,昏暴僭越,忝居东宫,不思祖训,罔体朕心,”皇帝一字一句,“以致手足相残,父子构衅,”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毒箭似的嗖嗖刺入皇甫达奚的身上,“还有人妄图替他辩白,是邪党未除,还是他们也给镇魇了,想要把我拉下去,好提一个死人正名?” 皇甫达奚脊背仿佛有冰凉的长虫在游走,浑身冷汗,“扑通”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拂袖,“革职彻查!” “是。”皇甫达奚忙把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拾起来,收进袖子里。 暴怒之后,疲惫袭来,皇帝喘着气瘫坐在案后。有只手缓缓地爬上他的额头,替他轻轻揉着,宽大的罗袖在鬓边拂动,是浓郁的麝香。待那一阵锥骨般的头疼退去后,皇帝拽住罗袖,不悦地说:“你怎么闯进来了?” 见皇帝没有要推开她的意思,崔婕妤的娇躯也趁势扑过来,楚楚可怜地抱住皇帝的腿,“陛下不要奴了,要把奴赶回教坊去吗?奴不去,奴宁愿死!求陛下赐奴和父亲两条白绫!” 皇帝年过花甲的人了,被她满地打滚地纠缠着,也颇感无奈,“你是嫌我还不够心烦吗?” 皇甫达奚拱背垂眸,好像个聋子瞎子,小步而快速地退出了紫宸殿。 “恕你无罪。”皇帝终于说道。 崔婕妤心花怒放,用绫帕抹去脸上的泪痕,余光觑着皇帝的表情,“我父亲的食邑……” “五百户依旧给他。”皇帝仁慈地说道,眸光里又不乏冷酷,“以你的出身,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人太贪婪,终遭天谴。” 崔婕妤依偎着皇帝,娇媚地笑道:“就算是全天下的内臣和外藩都往我手上送东西,又值得了什么?既不祸国,也不乱政,至多不过是头上多几根插戴,匣子里多几块香饼,跟别的妃嫔们比起来,好显得不那么寒碜。”她说得可怜,哽咽起来,“别人讨好我,也是因为陛下爱我,等到陛下嫌弃我了,就算我去求着,他们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幽怨了一句,又扭着腰肢撒起泼来,“听说蜀王嫌陛下当初在益州的离宫太寒酸了,又在修建新的蜀王府,劳民伤财,陛下怎么也不管管儿子,只来管我?”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蜀王两个… “废太子,秉性乖戾,昏暴僭越,忝居东宫,不思祖训,罔体朕心,”皇帝一字一句,“以致手足相残,父子构衅,”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毒箭似的嗖嗖刺入皇甫达奚的身上,“还有人妄图替他辩白,是邪党未除,还是他们也给镇魇了,想要把我拉下去,好提一个死人正名?” 皇甫达奚脊背仿佛有冰凉的长虫在游走,浑身冷汗,“扑通”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拂袖,“革职彻查!” “是。”皇甫达奚忙把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拾起来,收进袖子里。 暴怒之后,疲惫袭来,皇帝喘着气瘫坐在案后。有只手缓缓地爬上他的额头,替他轻轻揉着,宽大的罗袖在鬓边拂动,是浓郁的麝香。待那一阵锥骨般的头疼退去后,皇帝拽住罗袖,不悦地说:“你怎么闯进来了?” 见皇帝没有要推开她的意思,崔婕妤的娇躯也趁势扑过来,楚楚可怜地抱住皇帝的腿,“陛下不要奴了,要把奴赶回教坊去吗?奴不去,奴宁愿死!求陛下赐奴和父亲两条白绫!” 龙香拨 第22节 皇帝年过花甲的人了,被她满地打滚地纠缠着,也颇感无奈,“你是嫌我还不够心烦吗?” 皇甫达奚拱背垂眸,好像个聋子瞎子,小步而快速地退出了紫宸殿。 “恕你无罪。”皇帝终于说道。 崔婕妤心花怒放,用绫帕抹去脸上的泪痕,余光觑着皇帝的表情,“我父亲的食邑……” “五百户依旧给他。”皇帝仁慈地说道,眸光里又不乏冷酷,“以你的出身,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人太贪婪,终遭天谴。” 崔婕妤依偎着皇帝,娇媚地笑道:“就算是全天下的内臣和外藩都往我手上送东西,又值得了什么?既不祸国,也不乱政,至多不过是头上多几根插戴,匣子里多几块香饼,跟别的妃嫔们比起来,好显得不那么寒碜。”她说得可怜,哽咽起来,“别人讨好我,也是因为陛下爱我,等到陛下嫌弃我了,就算我去求着,他们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幽怨了一句,又扭着腰肢撒起泼来,“听说蜀王嫌陛下当初在益州的离宫太寒酸了,又在修建新的蜀王府,劳民伤财,陛下怎么也不管管儿子,只来管我?” 皇帝好像没有听见蜀王两个字,把案头的念珠拾起来,淡淡道:“攒的那些私房,你留着吧。我老了,你还年轻,又没有倚仗,手头有钱,以后日子也好过点。”抬手制止了崔婕妤的哽咽,他脸色沉了,“和西番议和的事,你不要掺和。” 崔婕妤忙追上去,竭力地想替皇帝出谋划策,“陛下想要试探西番是不是真心求和,不如求取西番公主,听说赞普只有一个女儿,如果是诈降,他们准不敢答应。” 皇帝站住脚,好笑地说:“你简直是说胡话。不说年龄不合适,我娶他的女儿,他倒成了我的丈人,到底是我降他,还是他降我?” 崔婕妤也是一愣,随即一跺脚,嗔道:“我是说,选一位皇孙,去求娶西番公主,谁说给你娶了?你简直是……哼!”撒娇卖痴的,把皇帝胡子也扯掉了几根,“你们男人,果然是人老心不老。” 皇帝绷起脸来,叫她不要胡闹,“以你看,哪个皇孙合适?” 崔婕妤微笑道:“蜀王府的三郎,年龄、身份不都刚刚好?” 皇帝踱回案后,沉吟半晌,将念珠在背后缓缓盘着,他眼尾,将崔婕妤一瞟,“如果以后,蜀王继位,三郎的王妃却是个西番人,他还怎么做得东宫?” 崔婕妤心都快跳出嗓子眼,“陛下要立蜀王吗?” “我只是说假如,”皇帝滴水不漏,他摇头,“哪个皇孙都不合适。” “不是皇孙,身份也不匹配呀。”崔婕妤仍不罢休,“永庆朝时,西番也是假借和亲之名,等保盈公主的孙子到了西番,非说他不是正经的皇孙,把人扣押为质十多年。要是三郎去,他们难道还能有什么借口吗?” “要是西番人真的心怀不轨,三郎这一趟去,不是羊入虎口了?” “陛下看三郎是羊吗?”崔婕妤勾唇,“三郎常夸口说,为了陛下和皇后殿下,龙潭虎穴他也敢闯,难道去西番探一探虚实,他就怕了?”她那柔软的手臂攀上了皇帝的肩膀,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陛下刚才说的那话,只是‘假如’,要是传出宫去,谁知道蜀王会不会当真?蜀王给三郎选妻子,可比陛下选妃还挑剔,一会薛家,一会皇甫家,陛下是不是该敲打敲打他了?” “你退下吧。”皇帝不动声色,“我要叫西番人来问一问。” 内侍禀报西番使者到,崔婕妤忙起身躲到屏风背后。芒赞被召到御前应对过几次,已经很熟稔了,才叩首落座,皇帝就开门见山地说:“朕想为蜀王府的三郎求娶贵国的公主,不知道赞普意下如何?” 芒赞吃了一惊,敷衍地说:“这……臣要先回禀赞普,才敢回答陛下。” “那是自然。”皇帝对他倒很和蔼,“朕只是私下问你,以你看,这桩婚事匹配不匹配?” 芒赞心里打起鼓来,生怕被皇帝看出他的神色,他叉手施礼,把头垂得更低了,“我们公主说过,身份并不要紧,只是人品,需要她亲眼看过,满意才行。”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骄傲,“公主之英明勇武,不下男儿。” “朕知道了,你去吧。”皇帝也没有再追问。 芒赞离去后,崔婕妤迈着莲步,自屏风后绕了出来,皇帝也没有怪罪,只波澜不惊地说:“不愿意。” “含含糊糊的,难道真是诈降?” 皇帝捋须不语,见起居郎被皇甫达奚打发着,送了一摞奏疏进来,当即便催问:“鄂国公还有消息来吗?” “回陛下,皇甫相公说,应该快来了。” “皇甫佶今天在南衙吗?”起居郎说在,皇帝道:“跟皇甫达奚说,让他小心点,别露了马脚。” 皇帝对奏疏半点兴致也没有,转身要去佛堂,崔婕妤忙把他的袖子扯住了,在耳旁提醒道:“陛下,上回我说的,皇甫娘子的事……” 其实皇帝并没有留意过皇甫南其人,听到这个名字,他又犹豫了。崔婕妤一双眼睛紧盯着皇帝,心里在打鼓,禁不住又要撒娇:“陛下答应过我了……” 半晌,皇帝没忍住好奇,说道:“你把她领进宫来,我看一看。” 李灵钧率众在蜀王府的正门外翘首等着,见朱衣革带的清道校尉一马当先,疾冲到李灵钧面前,扯着嗓子吼道:“蜀王殿下驾到!” 两路鸾旗羽盖已经伴着仙乐拐进了闾里,李灵钧大喜过望,忙往前赶了几步,跪在青色的车帷前,“敬叩殿下金安!” 盂兰盆会之后,就是皇帝的千秋,在众多奉旨朝见的亲王中,蜀王地处偏远,算是姗姗来迟了。 黄衣的供奉内人将车帷掀开,身着衮冕的蜀王躬身出了车,白净微须的脸上还有点疲态,目光将众人徐徐扫过,他一团和气地笑着,“汝等勤勉,皆有赏赐。” “父亲。”李灵钧没得到只言片语,顿了顿,忙起身,扶起蜀王的手。 蜀王转过身来,目光迟迟才落到李灵钧脸上——父子暌违五年,李灵钧脸上还有掩不住的激动,蜀王这一眼却严厉得让他措手不及,“你跟我来。” 到了正堂,蜀王脱去衮冕,摘下发冠,叫从人们都退下去了。他往罗汉榻上一坐,霎时变了脸色,“你干的好事!” “我……”李灵钧迟疑了片刻,没有辩解,当即跪下了。 蜀王恨恨地看着他,“指使人上疏,给段平翻案?韦妃那三条人命,你要算到谁的头上?你要叫陛下担上杀子的恶名?还是你想让蜀王府也被陛下当成废太子的邪党,满门诛杀吗?你简直不知死活呀?” 李灵钧镇定下来,辩解说:“废太子案被治罪的人多了,都是死人,谁也说不了话,恶名随便推到谁身上都可以,不一定非得是他。段平当初在南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郎将,是忠是邪,不过是陛下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蜀王惊异地笑了,“你知道陛下一念之间,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吗?” 李灵钧攥着一手冷汗,半晌,答了声“是”。 “你也知道段平不过是个芥子儿大的郎将,处心积虑地替他翻案,你是猪油蒙心了?” 李灵钧勉强地说:“段平和梁国公有亲,如果段平洗脱了罪名,梁国公少了一桩被人攻讦的理由,不会承蜀王府的情吗?” 蜀王觉得好笑,“他天天在陛下跟前打转,他自己都不替段平说话,要蜀王府来代劳?” 李灵钧没有作声。 “词穷了?”蜀王端起茶瓯,“还有,你是闲的吗?跟那姓崔的女人撕扯?” 李灵钧正色道:“崔氏常在陛下面前进谗……” “进谗的也不止她一个,”蜀王无奈道,“她是个教坊爬幡杆的,你就算参倒了她,又能怎么样?参不倒,被她反咬一口,你悔之晚矣!呵,人越老,越薄情呐……”他停下来,慢条斯理地呷茶汤。 李灵钧抬眸,深深地看了蜀王一眼。 “对了,法空,还有碧鸡山山火那几桩事,”蜀王不经意地提了起来,“陛下疑心有乌蛮的人从中作梗,已经叫皇甫佶去盯着了,”蜀王斜了一眼李灵钧,皮笑肉不笑地,“你不是一向不服气皇甫佶吗?我看人家倒是办了不少正事,在薛厚和陛下面前都很替皇甫达奚长脸,你又干了些什么?” 李灵钧一凛,“是我大意了。” “大意?”蜀王冷笑,“是色迷了吧?”见李灵钧整个人都僵住了,蜀王摇头,“天下的女人有多少?你倒好……”将茶瓯放下,他温和地说:“我已经听你母亲说了,皇甫娘子虽然貌美,却失之吝骄,似乎也太过精明了些,娶妻当以温顺宽厚为要,此事不宜,再议吧。”蜀王府目视着李灵钧微笑,“几次上疏,虽然鲁莽,但能鼓动许多人替你捉刀,也算有点说服人的本事。” 李灵钧注视着面前那凹凸起伏的联珠纹地砖,他嘴里说了声“是”。 起身之后,脸上的红热已经褪去了,眉眼是比小时候深刻冷峻了。蜀王不禁怡然而笑,用手在他的发顶比了比,“一眨眼,比我高了。”他负起手,感慨万千,“我也蹉跎得头发都快白啦。” 第31章 宝殿披香(二十一) 碧云凉冷骊龙睡,拾得遗珠月下归。 阿普笃慕一手拎着毛笔,一手托腮,望着纸上这行字发呆。 背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木吉正把一双锋利的铎鞘用布包起来,阿普笃慕勾勾手指,叫木吉凑过来,“你说,写这句诗的人,是不是很得意啊?” 木吉在国子学伴读时,整天不是打瞌睡,就是和木呷挤眉弄眼,对诗词的理解也只是寥寥。他思索了一会,胸有成竹道:“趁着骊龙打瞌睡,把明珠偷走了,当然得意啰。” 阿普笃慕说:“汉人说的骊珠是葡萄。“ “京都也没葡萄呀。”木吉砸了咂嘴,“那八成是个从西域偷葡萄的贼。” “你说得对。”阿普笃慕把沾了浓墨的毛笔“啪”的往案上一撂,起身要出去,在门口和芒赞撞了个满怀。 皇帝赐给云南王世子的宅邸在礼宾院附近,人多嘴杂,芒赞为避人耳目,从黑巾裹着头和脸。一把将黑巾扯下来,他打量阿普笃慕,“去哪?” 阿普笃慕没有瞒他,“去皇甫府。” 芒赞仿佛想到了什么,他一步步往前逼,好兄弟似地拍了拍阿普笃慕的胸口,突然狠狠揪住了他的衣襟,嘴巴贴耳朵地威胁他:“阿普笃慕,你可不要忘了我们的誓约。” “我有要紧的话和她说。”阿普笃慕置若罔闻地挥开芒赞的手,快步出门。 皇甫达奚望着案头的一摞诗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普笃慕在上门谒见时,特意换了圆领襕袍,衬着白絁里领子,鬓发乌黑整齐,也没有佩刀剑,不像要兴师问罪。难道真是来诚心求教,讨论学问的? 换做其他那些妄图讨好宰相,在科闱中取巧的学子,皇甫达奚早把人轰出去了。但近日皇帝对乌爨的动静颇留意,再加上皇甫佶惹下的那桩祸事,皇甫达奚也不得不提起精神,将诗帖耐心地翻看了几篇。 字如其人,撇是撇,捺是捺,稚拙了些,还算端正。诗么,在他看来,也就是牙牙学语的水平。皇甫达奚余光在阿普笃慕脸上稍一盘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在法空身上鬼画符那种刁钻刻薄的事吗? 皇甫达奚当机立断,把诗帖合上,捋须笑道:“世子的诗,通俗易懂,尤其是意境,别具一格,毋须我再赘言啦。”… 碧云凉冷骊龙睡,拾得遗珠月下归。 阿普笃慕一手拎着毛笔,一手托腮,望着纸上这行字发呆。 背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木吉正把一双锋利的铎鞘用布包起来,阿普笃慕勾勾手指,叫木吉凑过来,“你说,写这句诗的人,是不是很得意啊?” 木吉在国子学伴读时,整天不是打瞌睡,就是和木呷挤眉弄眼,对诗词的理解也只是寥寥。他思索了一会,胸有成竹道:“趁着骊龙打瞌睡,把明珠偷走了,当然得意啰。” 阿普笃慕说:“汉人说的骊珠是葡萄。“ “京都也没葡萄呀。”木吉砸了咂嘴,“那八成是个从西域偷葡萄的贼。” “你说得对。”阿普笃慕把沾了浓墨的毛笔“啪”的往案上一撂,起身要出去,在门口和芒赞撞了个满怀。 皇帝赐给云南王世子的宅邸在礼宾院附近,人多嘴杂,芒赞为避人耳目,从黑巾裹着头和脸。一把将黑巾扯下来,他打量阿普笃慕,“去哪?” 阿普笃慕没有瞒他,“去皇甫府。” 芒赞仿佛想到了什么,他一步步往前逼,好兄弟似地拍了拍阿普笃慕的胸口,突然狠狠揪住了他的衣襟,嘴巴贴耳朵地威胁他:“阿普笃慕,你可不要忘了我们的誓约。” “我有要紧的话和她说。”阿普笃慕置若罔闻地挥开芒赞的手,快步出门。 皇甫达奚望着案头的一摞诗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普笃慕在上门谒见时,特意换了圆领襕袍,衬着白絁里领子,鬓发乌黑整齐,也没有佩刀剑,不像要兴师问罪。难道真是来诚心求教,讨论学问的? 换做其他那些妄图讨好宰相,在科闱中取巧的学子,皇甫达奚早把人轰出去了。但近日皇帝对乌爨的动静颇留意,再加上皇甫佶惹下的那桩祸事,皇甫达奚也不得不提起精神,将诗帖耐心地翻看了几篇。 字如其人,撇是撇,捺是捺,稚拙了些,还算端正。诗么,在他看来,也就是牙牙学语的水平。皇甫达奚余光在阿普笃慕脸上稍一盘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在法空身上鬼画符那种刁钻刻薄的事吗? 皇甫达奚当机立断,把诗帖合上,捋须笑道:“世子的诗,通俗易懂,尤其是意境,别具一格,毋须我再赘言啦。”他还热心加了一句:“禁中翰林院的几位诗待诏,才是真正的文坛圣手,我可替世子引荐一二。” 阿普笃慕也不强求,道谢之后,便即告辞。皇甫达奚送客步出正堂,这时节,正逢丹桂初绽,连僮仆们都袖鬓沾香。阿普笃慕走在廊上,一面东张西望,有些欣羡地说:“相公府上的景色真好。” “世子常在御前伴驾,我这寒舍,比起禁苑,又算什么?” 阿普笃慕又指向一道横亘的画壁,“那后面是什么?” 皇甫达奚沉下脸,不说话了。僮仆心想:这乡下人,好没规矩。忙拽着阿普笃慕的袖子,说:“那是中门,后面乃是相公的家眷们,不要冲撞了。这里是正门,郎君别走错了。” 阿普笃慕倒也乖顺,说声“告罪”,在皇甫达奚阴晴不定的盯视下离开了。 一出乌头门,他绕到巷子深处。皇甫府在本坊也占了一小半地,白墙红柱,一株百来年的老银杏树,枝叶覆盖了房顶的绿琉璃瓦。这会正是午后,巷子里人声寂然,阿普笃慕左右看看,一翻身,跃进墙内。 皇甫达奚的后宅里也是遮天蔽日的花木,阿普笃慕那点防备被好奇所代替,一路走走停停,猜测着皇甫南的寝房——她只是皇甫达奚名义上的远房侄女,住得大约也很偏僻,兴许还要看别人的脸色。想到这里,阿普笃慕的眉毛皱了起来。 淙淙的涌泉声,伴着花枝摇动,竹棚下有人悄悄说话,阿普笃慕一闪身,躲进假山的缝隙里。 绿岫捧着盛鱼食的钵,低头寻找着碧浪里的红鲤,“娘子你看,这条是不是翻肚皮了?” 皇甫南吝啬地用指尖弹了一点鱼食,几条红鲤立马精神抖擞地摆着尾巴,冲杀过来,皇甫南道:“瞧,装死的。”她摇起缠枝葡萄的团扇,裙裾在池畔流云似的飘动,“你下得饵太多,它们都懒得去抢,一池死水,还有什么看头?” 绿岫吐了下舌头,“我可不喜欢看它们为一点饵抢来抢去,心里怪不忍的。” 皇甫南头头是道,“喂鱼八分饱,自然之理,本来就该为抢食而厮杀。鱼和人一样,有些鱼懒,要引诱它,有些鱼倔,要晾着它,至于那些三心二意、不识抬举的蠢鱼,只好饿着它——你观其翻腾浮跃,才能悟活泼之机,生澄清之念。” 绿岫也似有所悟,托腮坐在石凳上,她叹口气,“听说上回秘书监参崔婕妤,惹得陛下生气了,有好些日子没有召见三郎。” 皇甫南嘴角一翘,似有些不屑,“薛相公行事也常与陛下的心意相悖,不见陛下对他作色耶?好好一个男人,不思建功立业,只靠陛下那点虚无缥缈的宠爱,他和崔婕妤也没什么两样了。” 绿岫不满,“三郎可是皇孙呢!” “陛下的皇孙何其多?”皇甫南道,“就像这池子里的鱼一样,乡下野溪里的,还是蓬莱仙池里来的,除非生了牙齿,能跳起来咬人,否则,有什么区别呢?” 绿岫疑惑了,“难道逼三郎也去打仗?千金之子……” “有人来了。”皇甫南的团扇停在胸前,警觉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阿普笃慕紧紧盯着皇甫南,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他没佩刀。耳畔有脚步声近了,皇甫南展开笑容,叫声“阿兄”,阿普笃慕顿悟,紧贴回山壁上,眼睛仍旧看着皇甫南,眉头皱得更紧了。 皇甫佶是特意来找皇甫南的,平静地看了一眼绿岫,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你们娘子有话要说。” 绿岫看看皇甫佶,又看看皇甫南,抱着钵离开了竹棚。 皇甫南根本没把皇甫夫人的叮嘱放在心里,皇甫佶数日不见踪影,她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但也不问,只笑道:“你来跟我道别吗?” 竹棚下连风都是静的,皇甫南站在花枝间,艳阳自竹席的缝隙间漏下来,打在她的发髻和肩膀上,她不躲不闪地看着皇甫佶。 龙香拨 第23节 “碧鸡山芒赞掳你的时候,阿普笃慕也在吗?”皇甫佶忽道。 皇甫南面露诧异,“我不知道。”她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禁打个寒噤,“当时好些人,都拿着刀,我没有看仔细。” “赤都的告身,也是你给了阿普笃慕。”皇甫佶已经明白了,他没有怒不可遏,只是克制着心口翻滚的情绪,“我问你乌蛮有没有私下跟西番勾连,你跟我说没有。你连在我面前都没有一句真话吗?” 皇甫佶在跟踪她——皇甫南心里猛地一沉,她咬着唇,没再否认,只无奈地跺脚,“他是我表兄,舅舅抚养我三年,你要我怎么办?” 皇甫佶气急了,寸步不让,“不是说你在乌蛮受尽委屈,恨不得死吗?”他一哂,“你现在分明处处都护着阿普笃慕,我可不知道,分开五六年的人,也能叫你这么念念不忘?” 原来……皇甫南慢慢坐在石墩上,垂眸看着碧波里翻腾的红鲤,苦笑道:“当初在乌爨,我也没有忘记过你。”语气一软,人也泄了气,“我没有护着他。你既然都看到了,随你怎么跟陛下说。”她摇头,“我是皇甫家的人,乌爨人在京都作乱,跟我有什么关系?” 皇甫佶表情缓和了,他迈步走了过来,皇甫南发髻里的花树钗就在眼下,明光灿灿。皇甫佶的手落在皇甫南的肩膀上,强硬地说: “我去鄯州的时候,你跟我走吧。” 皇甫南愕然地抬头,“鄯州?” “陛下如果要处置阿普笃慕,说不准会牵连到你。”皇甫佶道,“去了鄯州,在鄂国公的麾下,陛下不会把我怎么样。” 听他的语气,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皇甫南一双秀眉蹙了起来,面上很不情愿。 皇甫佶也审视着皇甫南的表情,直截了当地说:“你还冀望于李灵钧吗?陛下有意要让他去西番议和,兴许还要求娶西番公主,”知道皇甫南执拗,他又透露了一句:“父亲也和荥阳议定了亲事,要把你嫁给郑氏,你难道愿意?” 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皇甫南脸色瞬间变了。 皇甫佶也为难地撇开了视线,“我从母亲那听说的——他们想先瞒着你。” 知道皇甫佶不会诳她,皇甫南怔住了,半晌,她坚定地摇头:“我不愿意。” 皇甫佶和皇甫南并肩坐下,她仓惶之下,手头的团扇落地了,他拾起来,上头还是他题的诗,墨迹犹浓:碧云凉冷骊龙睡,拾得遗珠月下归——他是个武人,也能看出皇甫南对旧物的珍视。皇甫南来接团扇时,皇甫佶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平日难免也有手碰手,肩并肩的时候,从没像此刻,让皇甫佶也屏住了气息。 “李灵钧不会违逆陛下和蜀王的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温和的冷酷,“舅父和舅母的仇,我可以替你报,不用靠别人……” 皇甫南仿佛没有领会他的深意,这一连的噩耗让她有些回不过神,茫然地看着皇甫佶,“去鄯州,我们……” “这一去鄯州,父亲肯定不会认我了,”去鄯州,根本就是私奔,这样惊世骇俗之举,皇甫佶冷静得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你怕自己名分受损吗?西陲不像荥阳,民风很淳朴,没人会说什么,我不会像李灵钧那样得陇望蜀!” 皇甫南哑口无言。 “表妹,你不信我吗?”皇甫佶逼问了一句。 “我相信你。”皇甫南犹豫地说。皇甫佶太了解她了,怕她的眼神泄露了那些烦乱的心思,皇甫南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望着嶙峋的山石不语。 “等京都的事情了了……”皇甫佶的嘴唇险些贴到皇甫南的鬓发,声音渐低,是种亲密缠绵的姿势。 阿普笃慕自假山的缝隙间闪身出来,竹棚底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红鲤还在碧波间漫无目的地游着。阿普笃慕在竹棚下踱了几步,靴底踩着那些被随意散落的鱼饵。 好个花言巧语、三心二意的骗子,让你养鱼!他伸出脚,在鱼池一通搅,满地红鲤水汪汪地乱蹦,好像糟了野猫的蹂躏,皇甫南看到,准得傻眼——阿普笃慕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来的时候,是蹑手蹑脚,去的时候,怒气冲冲,连人也懒得躲了,才到中门,和刚才送客的僮仆撞个正着,那僮仆睁大了眼睛,指着他正要叫,阿普笃慕瞪了他一眼,“你领错路了!”嘟囔了一句蛮语,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皇甫府。 第32章 宝殿披香(二十二) 皇帝的身后是雄阔恢弘的千里江山图。环佩悦耳地响着,是崔氏那个妖妇躲在屏风背后——李灵钧压下心头勃发的怒气,目不斜视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想随入蕃使到逻些,为陛下促成两国和谈。” 皇帝意味不明地“哦”一声。消息传到了蜀王的耳朵,皇帝早有预料,但他还未有明旨,李灵钧来主动请缨,让皇帝略感意外。斜身倚着凭几,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李灵钧,“三郎,西番人心怀不轨,这一趟去,兴许你会陷身于牢狱,连鄂国公也救不了你。你可明白?” “臣明白。”李灵钧眼皮也不跳一下,昂扬地答道:“臣才十八岁,就算西番人囚禁臣十年八载,也还是盛年。如能趁机探清逻些的情况,臣觉得值。” “西番人凶残,你也不怕?” “臣这一身骨血和尊荣,都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所赐,就算是龙潭虎穴,臣也不怕!” 皇帝出了一阵神,有些迷惘地笑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颔首赞了一句,“你比你父亲有勇气。”他垂首看向李灵钧的双眼,意味深长道:“朝廷的局势,朝夕之间都可能变天。等你回京都,兴许朕已经不在了……这几年的光阴,多么要紧,你不后悔?” “臣不后悔。”李灵钧一张少年面孔越发坚毅,“臣在逻些,会每日面朝东方叩首,焚香祝祷,愿陛下龙马精神,福寿绵长。” “好。你就随鸿胪卿走一趟,”皇帝声音也温和了,“朕准你从飞骑中选十名矫健的禁卫,再叫尚乘局选两匹良驹,充为坐骑。另外,”皇帝思索着,“鄂国公那里……”屏风后衣裙窸窣着,是得逞的崔婕妤走了出来,她冲李灵钧嫣然一笑,“郎君一路平安。” “谢陛下,谢婕妤。”李灵钧很平静,见皇帝再没了话,便叩首退出了御幄,来到麟德殿,殿内外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在千秋这一日,皇帝宣召,派遣鸿胪卿持旌节入蕃,签订议和文书,并在麟德殿设宴,为两国的使团践行。整个大殿容纳了上千号人,雕梁藻井下,嚣尘中荡漾着钟罄的余韵,文武官员、南北衙、吐蕃乌爨,都各自为阵地坐着。 李灵钧看见了皇甫佶。他夹在南衙的翊卫之中,和谁也不亲热… 皇帝的身后是雄阔恢弘的千里江山图。环佩悦耳地响着,是崔氏那个妖妇躲在屏风背后——李灵钧压下心头勃发的怒气,目不斜视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想随入蕃使到逻些,为陛下促成两国和谈。” 皇帝意味不明地“哦”一声。消息传到了蜀王的耳朵,皇帝早有预料,但他还未有明旨,李灵钧来主动请缨,让皇帝略感意外。斜身倚着凭几,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李灵钧,“三郎,西番人心怀不轨,这一趟去,兴许你会陷身于牢狱,连鄂国公也救不了你。你可明白?” “臣明白。”李灵钧眼皮也不跳一下,昂扬地答道:“臣才十八岁,就算西番人囚禁臣十年八载,也还是盛年。如能趁机探清逻些的情况,臣觉得值。” “西番人凶残,你也不怕?” “臣这一身骨血和尊荣,都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所赐,就算是龙潭虎穴,臣也不怕!” 皇帝出了一阵神,有些迷惘地笑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颔首赞了一句,“你比你父亲有勇气。”他垂首看向李灵钧的双眼,意味深长道:“朝廷的局势,朝夕之间都可能变天。等你回京都,兴许朕已经不在了……这几年的光阴,多么要紧,你不后悔?” “臣不后悔。”李灵钧一张少年面孔越发坚毅,“臣在逻些,会每日面朝东方叩首,焚香祝祷,愿陛下龙马精神,福寿绵长。” “好。你就随鸿胪卿走一趟,”皇帝声音也温和了,“朕准你从飞骑中选十名矫健的禁卫,再叫尚乘局选两匹良驹,充为坐骑。另外,”皇帝思索着,“鄂国公那里……”屏风后衣裙窸窣着,是得逞的崔婕妤走了出来,她冲李灵钧嫣然一笑,“郎君一路平安。” “谢陛下,谢婕妤。”李灵钧很平静,见皇帝再没了话,便叩首退出了御幄,来到麟德殿,殿内外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在千秋这一日,皇帝宣召,派遣鸿胪卿持旌节入蕃,签订议和文书,并在麟德殿设宴,为两国的使团践行。整个大殿容纳了上千号人,雕梁藻井下,嚣尘中荡漾着钟罄的余韵,文武官员、南北衙、吐蕃乌爨,都各自为阵地坐着。 李灵钧看见了皇甫佶。他夹在南衙的翊卫之中,和谁也不亲热,和谁也不冷淡,更没有冲乌蛮人看一眼。平日在这种场合,两人总要借机会凑到一起,今天,皇甫佶只是对李灵钧微微一笑,便把头扭到了一边。 李灵钧目光在皇甫佶、阿普笃慕、芒赞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盘腿坐在案前,他想到了皇帝最后的未尽之语。微微侧过脸,他对身旁执壶的黄衣内侍道:“去蜀王府传个话,翁先生熟知陇右的形势,问他是否愿意跟我去逻些一趟。”说是询问,他那语气却不容置疑,“叫他即刻收拾行装,明日就要随入蕃使离京。” 内侍答声是,放下凤首壶去了。 刚拿起金瓯,皇帝到了麟德殿。一年一度的千秋,让他久病的脸上也焕发了光彩,依偎在皇帝身边,携手而至的人,却不是皇后,而是盛装的崔婕妤。李灵钧垂眸,随众人起身,恭迎了皇帝。 “朕有三瓯酒,”皇帝年迈,声音不高,但殿上的喧嚣霎时凝滞了,众人都屏气凝神。皇帝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第一瓯,敬这二十载汉蕃两地的百姓,朕但愿以后再无战乱。” 李灵钧仰脖把这一瓯喝了,胸口热辣辣的,他的眼神很定。 “第二瓯,敬赞普,”皇帝对芒赞颔首,“愿他也和朕一样,早日扶危定乱,攘除奸佞。” 芒赞心里一凛,来不及辩驳,见众人慨然应声,只得随众把这口酒倒进喉咙里。 “第三瓯,”皇帝顿了顿,鸦雀无声中,他转向皇甫佶,“敬鄂国公,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日。”这话让众人都暗暗变了脸色,皇帝笑容不改,示意皇甫佶举瓯,“鄂国公不在,你替他饮了吧。” “谢陛下。”皇甫佶沉稳地说着,等皇帝放下空瓯,也双手举瓯,一饮而尽。 随众人乱哄哄地坐下,黄衣内侍替李灵钧添酒,嘴巴也凑了过来, “殿下叫郎君留神,”这是蜀王的眼线,“今晚南衙有异动。” “什么事?”李灵钧也声若蚊蝇。 “郎君慢饮,”内侍转身,背对着众人,“陛下要在京都搜捕乌蛮人,还不要惊动了西番。” 这是坐实了两国勾连,要趁西番人离京的机会,扣押乌蛮的质子?李灵钧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掠了一眼,“鄂国公的消息吗?” “鄂国公有奏疏,吐蕃赞普赐了金印给各罗苏,封他为赞普钟,二者已约为兄弟。殿下担心剑川有变。”内侍斟完酒,躬身退出了殿。 教坊的舞伎上殿了,甩起的绣衫遮住了笑靥,罗裙旋转得快飞起来。年轻武将们的视线被吸引了去,李灵钧则盯着皇帝身边花枝招展的崔婕妤——这样一个狂妄而不知收敛的女人,是用什么迷惑了陛下的心神? “陛下,”崔婕妤转向皇帝, “皇后殿下请了外命妇们在太液池乘船游湖,陛下不是想看看皇甫娘子吗?” 她笑意婉转,“正好皇甫相公也在殿上,陛下如果觉得好,可以当场下旨。” “叫她来。”皇帝也有了醉意。 崔婕妤对宫婢使个眼色,“不要惊动皇后和皇甫夫人,就说是皇甫相公的钧旨。” 皇甫南被宫婢领进了麟德殿,脸上犹带困惑。踩在寸许厚的红氍毹上,迎面就是飞雪惊鸿似的袖裾,还有轻罗金缕遮盖的酥胸和藕臂,这是一场足以让男人恍惚的酒色盛宴。有人当她也是教坊的舞伎,要调笑几句,皇甫南却脚步不停地往皇帝面前去了。郁金色罗裙,春水绿帔子,都只是微微一动,拂过了酒案。 “见过陛下和婕妤。”不见皇甫达奚,皇甫南顿悟,她垂落了眼睫,盈盈地下摆。 皇帝用醉眼瞟着她,思忖不语。 崔婕妤在御前设了月凳,叫人取阮咸来,交给皇甫南,“皇甫娘子,你弹一曲阮咸给陛下听。” 皇甫南没有接,“我不会弹。” “只是随手拨一拨弦子,”皇帝突然说话了,很和蔼,“朕听说,皇甫相公家的女儿,都很聪慧。” 皇帝一开口,钟罄都静了,皇甫达奚只得硬着头皮说:“九妹,你就随手拨一拨。” 皇甫南说声“是”,端坐在月凳上,还未伸手,阿普笃慕撂下金瓯,大步走上来,把阮咸从宫人怀里抢过来。他平时在御前也算进退得宜,这个举动简直是鲁莽至极,连李灵钧都吃了一惊,喉头险些迸出“护驾”两个字。 皇甫佶倒比他镇定,默然盯着御前的几人。 “陛下不知道吗?”阿普笃慕抱着阮咸,像抱着一把刀,他满不在乎地对皇帝施礼,“爨人除了善锻刀,还善弹月琴。臣也想为陛下奏一曲。” 他眼里好像没看见皇甫南,盘膝往御案旁一坐,宫人送上了精雕细镂的拨子,散发着淡淡的龙香气息。阿普笃慕垂首盯着上头刻的“盈”字,隔了一瞬,原来那个拨片猛地挑动了琴弦。 这琴声急促得没有章法,也无人应和,阿普笃慕一张嘴,竟是陌生的语言——银苍碧洱之间的爨人,都对这首歌滚瓜烂熟。 “赤龙贯日,金鹰横空, 佳支依达波涛滚,英雄诞生。 脚下骑九翅神马,栖于太空之云端! 铜矛刺恶鬼,藤萝缠蟒蛇, 铁刀劈风雷,竹箭破雨雪! 哦豁!支格阿鲁! 左眼映红日,映日生光辉! 哦豁!支格阿鲁! 右眼照明月,照月亮堂堂! 哦豁!支格阿鲁!龙鹰之子!” 皇帝不解其意,默默地听完,笑道:“朕不知道,阮咸的声音,竟也能这样高亢激烈。” “陛下恕罪,”阿普笃慕毕恭毕敬地放下阮咸和拨子,“臣粗手粗脚的,把琴弦拉断了。” “无妨。”皇帝将饶有兴致的目光转向皇甫南。 “陛下,”皇甫达奚也敛容离开了酒案,跪伏在皇帝面前,“承蒙婕妤青眼,看中了臣的侄女,要收她为养女,臣不胜惶恐!感激涕零!只是臣已经和荥阳郑氏交换了婚书,说好年内侄女就要出嫁了,不能在宫里侍奉婕妤,望陛下和婕妤恕罪!” “原来如此。”皇帝有些意外,沉吟了一会,见面前跪着皇甫达奚和阿普笃慕,目光又在李灵钧等人脸上一盘旋,他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是喜事,何须问罪?”他扶案起身,有些踉跄,“朕不胜酒力,你们自便。”还令内侍道:“把这阮咸的弦修好,送到阿普笃慕的家里。” “谢陛下。”阿普笃慕退回席上。芒赞借机来敬酒,凑到了酒案前,他借着衣袖掩面,对阿普笃慕微微地摇头,又告诫了一句:“不要忘了我们的誓约。” “我去解手。”见皇甫南退出麟德殿,阿普笃慕立即推开金瓯,起身离席。到了殿外,他两步追上皇甫南,不顾宫人惊诧的目光,阿普笃慕在廊柱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用爨语说道:“达惹姑姑还活着,就在乌爨。” “什么?”皇甫南错愕地张开嘴唇。 “这两天别来找我。”阿普笃慕很快地说,“你想回乌爨,就去找芒赞。”他像他们刚在京都相逢那样,变成了疏离冷淡的模样,把手里的春水绿帔子松开,转身走了。 独自回到皇甫家,绿岫和红芍迎上来——皇甫南和荥阳郑家的郎君结亲的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两个人都是懵的,见皇甫南坐在镜台前,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灵钧的名字不敢再提,绿岫小心地说:“荥阳郑家,是国子祭酒夫人的本家吗?她家娘子丢了个臂玔,就被逼得上吊死了!” 这样的人家,皇甫南会习惯吗?红芍也忧心忡忡。 “阿兄回来了吗?”皇甫南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来,忙问红芍。 “相公回来了,没有看见六郎。” 皇甫南忙把花树钗别回去,拾起帔子,“我要去门外等阿兄。” 绿岫和红芍忙打起灯笼,急急地追在皇甫南身后,到了乌头门上。又逢千秋节放夜,石桥两岸,沿途的柿子树上挂着密密的绛纱灯笼,在夜风里徐徐打着转,天街上在放焰口,香霭沉沉的。被黯红的光所照的来路上,没有归客。 “瞧啊,”绿岫等得发闷,指着树上的灯笼问红芍,“那像什么?” 红芍定睛看去,打个激灵,“像一团团鬼火,在枝杈里跳来跳去的。” “像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绿岫憧憬地说,“六郎小时候常爬到树上摘柿子。”她想起了那个叫“阿普”的南蛮,噗嗤一笑,“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南蛮替娘子去偷过和尚的菩提果?他长得很俊呢,可惜……” 可惜他们一个都不是郑郎君。 龙香拨 第24节 皇甫南环抱双臂,望着苍茫的夜色发呆。这个时候,麟德殿的宴早结束了,皇甫佶去哪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第33章 宝殿披香(二十三) 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良宵。 寄附铺里埋伏了十多个南衙的翊卫,今夜不该他们轮值的,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都穿了铠甲,或坐或站地聚在灯下。 这里是阿普笃慕从宫城回宅子的必经之处,也是夜景最繁华的地段。人们都乐得疯了,痴了,披星戴月地载歌载舞,比起盂兰盆那晚兴致半点不减。 皇甫佶聆听着金钲的声音,“快二更了。”他靴尖一挑,静躺在地上的配刀飞起来,被稳稳抓紧手里。皇甫佶快步到窗前,盯着熙攘的街口。 “那里有一个。”有人指着楼下。 皇甫佶认得,那是阿普笃慕的随从木呷。比起阿普笃慕的入乡随俗,木呷还是一身蛮横之气,头上梳着椎髻,身上披着鸟羽兽皮,胳膊和脚板飞快地甩着跺着,把芦笙吹得响亮欢快。那是南诏舞队在御前表演过的“跳月打竹歌”。 把目光自咧嘴大笑的木呷脸上移开,皇甫佶很有耐心,“先别轻举妄动,等三更。” 他们早谋划好了,待夜深人静,“鱼都进了网”,分头把守住宅子的前后门,再把所有的南蛮人自睡梦中揪起来。 打的是蛇,阿普笃慕是各罗苏的“七寸”。扼住了各罗苏的咽喉,就是砍了西番的一条臂膀。 “来了!” 锵锵乱响,是众人抢着去握刀的声音。皇甫佶“噗”一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寄附铺的楼上顿时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欢声笑语的舞队往闾里去了,半轮皓月挂在荐福寺佛塔的顶上,照得天街亮堂堂的,银霜似的地上拖着一人一马的影子,是才从宫城值宿出来的阿普笃慕。没有随从,也没有灯笼,他走着走着,勒马停住了,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 皇甫佶正要动身,见阿普笃慕停在坊门下,想了一想,他调转马头,往南去了。 “跟着他。”皇甫佶一招呼,众人都很有默契,无声地奔到街上,远远地跟在阿普笃慕后头。 江畔的凉棚底下,放完焰口的僧众都已经散了。沿河两岸,夜风漾漾,彩纸剪成的衣衫鞋帽,“呼啦”一下被火星点着了,坠落进幽暗不明的河里。纾鬼的铙钹还在寺里苍苍地敲着。 经过淫祠,有沙门在呢喃着金刚经,“佛告须菩提:凡所有… 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良宵。 寄附铺里埋伏了十多个南衙的翊卫,今夜不该他们轮值的,可没人敢掉以轻心,都穿了铠甲,或坐或站地聚在灯下。 这里是阿普笃慕从宫城回宅子的必经之处,也是夜景最繁华的地段。人们都乐得疯了,痴了,披星戴月地载歌载舞,比起盂兰盆那晚兴致半点不减。 皇甫佶聆听着金钲的声音,“快二更了。”他靴尖一挑,静躺在地上的配刀飞起来,被稳稳抓紧手里。皇甫佶快步到窗前,盯着熙攘的街口。 “那里有一个。”有人指着楼下。 皇甫佶认得,那是阿普笃慕的随从木呷。比起阿普笃慕的入乡随俗,木呷还是一身蛮横之气,头上梳着椎髻,身上披着鸟羽兽皮,胳膊和脚板飞快地甩着跺着,把芦笙吹得响亮欢快。那是南诏舞队在御前表演过的“跳月打竹歌”。 把目光自咧嘴大笑的木呷脸上移开,皇甫佶很有耐心,“先别轻举妄动,等三更。” 他们早谋划好了,待夜深人静,“鱼都进了网”,分头把守住宅子的前后门,再把所有的南蛮人自睡梦中揪起来。 打的是蛇,阿普笃慕是各罗苏的“七寸”。扼住了各罗苏的咽喉,就是砍了西番的一条臂膀。 “来了!” 锵锵乱响,是众人抢着去握刀的声音。皇甫佶“噗”一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寄附铺的楼上顿时陷入沉寂的黑暗中。 欢声笑语的舞队往闾里去了,半轮皓月挂在荐福寺佛塔的顶上,照得天街亮堂堂的,银霜似的地上拖着一人一马的影子,是才从宫城值宿出来的阿普笃慕。没有随从,也没有灯笼,他走着走着,勒马停住了,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 皇甫佶正要动身,见阿普笃慕停在坊门下,想了一想,他调转马头,往南去了。 “跟着他。”皇甫佶一招呼,众人都很有默契,无声地奔到街上,远远地跟在阿普笃慕后头。 江畔的凉棚底下,放完焰口的僧众都已经散了。沿河两岸,夜风漾漾,彩纸剪成的衣衫鞋帽,“呼啦”一下被火星点着了,坠落进幽暗不明的河里。纾鬼的铙钹还在寺里苍苍地敲着。 经过淫祠,有沙门在呢喃着金刚经,“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到了明德门前,城楼上悬着煌煌的灯火,监门卫的守兵把阿普笃慕挡住了。 “他要出城?”有人疑道,随即意识过来,南衙早已密令监门卫,不得随意放人出城。阿普笃慕只有折返了。 谁知阿普笃慕和监门卫的人勾了勾肩膀,又把腰间的鱼符拿了出来,给守卫查验过后,轰然一声响,最右的城门打开,阿普笃慕跨上马背,出城去了。 皇甫佶立即反应过来——他的腰牌是假的!“要逃!” 十来号人发足狂奔,冲到城门下,将南衙的令牌一亮,牵过几匹马,冲入夜色,踏碎了银霜。 追出数十里,碧鸡山静卧在眼前,松风阵阵摇曳着树影。碧鸡山火之后,山上的行苑还没来得及修缮,就这样空置了。皇甫佶下马,翻出火折,照亮了眼前焦黑的松枝。 “进山搜吗?”旁人犹豫了,“乌蛮人擅长钻林子,小心偷袭。” “他身上没有暗器。”皇甫佶沉稳地说。阿普笃慕之前在宫里值宿,皇帝的眼皮底下,除了一把刀,毒箭弹弓之流,是没法夹带进去的。 叫两人回城去报讯,皇甫佶把火折别回腰里,借着月光拨开迎面的松枝,才两个月,山上的野草又齐小腿高了,“找被马蹄踩断的草。” 追着草痕到了山腰,浓云把月亮遮住了,沙沙的林叶声中夹杂着嗷呜低吼,是虎豹,还是豺狼?几人背抵背,忐忑地停下了。山火时兽苑里逃走了不少猛兽,兴许还在山间游荡。一匹孤零零的马被丢在林子里,也在不安地喷着鼻息。 “可能是人学的。”见众人都退却了,皇甫佶也不勉强,他把刀脱鞘,割断半截碍事的袍子,“我去看一看。” 踩过萋萋的乱草,皇甫佶循声穿过林子,隐约可见山下零星一点灯火,是皇甫家的私庙——碧鸡山起火那天,皇甫南就在庙里。皇甫佶脸色微微地一变,老虎的低吼声骤然停了,脚下被绊了一下,皇甫佶低头一看,是只被胡乱甩开的乌皮靴。 皇甫佶瞬时横刀当胸,疾风过耳,一个人影自树上无声落下,像只迎面腾跃的野兽,猛地把他扑倒。皇甫佶眉毛狠狠地一拧,险些闷哼出声,阿普笃慕的左膝跪在了他的右臂上,刀脱了手,被他一脚踢飞。 阿普笃慕自己的刀也丢开了。他揪住皇甫佶的衣领,给了他一拳。 皇甫佶把阿普笃慕掀翻,飞快退了几步,腰间还有短弓。他引弓张弦,动作敏捷得让人看不清,顷刻间,箭簇对准了阿普笃慕的胸口。 阿普笃慕的声音还很镇定,“你右手折了,可别射偏了。” “卫府兵擅闯城门,是死罪。”皇甫佶的弓弦绷得很紧,“夜里暗,就算失手射死你,陛下又能说什么?” “你们皇甫家的人都这么恶毒吗?”阿普笃慕有些愤怒,“我都没想过要你死。” 皇甫佶淡淡道:“我也不打算要你的命。陛下特意叫我送阮咸给你,你该回去领赏谢恩。” 想到皇帝,阿普笃慕嫌恶地把脸别到一边,“不稀罕。” 话音未落,皇甫佶的手蓦地一低,霜雪似的箭芒往脚踝而来——这是他擒获猛兽惯用的手段。阿普笃慕飞身将乌皮靴往皇甫佶面门上踢去,皇甫佶躲闪不及,又被他拽住衣领,重重地拖到地上。清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是阿普笃慕中了箭,皇甫佶精神一振,反手去草丛里摸索他的弓弦,“咔”一声轻响,弓被压断了。 没了兵器,两人在林子里扭打起来。皇甫佶的右臂折了,被阿普笃慕反剪双手制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一扭头,近在咫尺间,瞥见了阿普笃慕雪白锋利的牙齿,晃动的珊瑚耳串。他的衣衫也被撕扯开了,月亮半隐半露,照出背上狰狞凶悍的虎纹。 皇甫佶顿悟,赤手空拳,他不是这乌蛮人的对手。 “你走吧。”他毫不犹豫地说,然后左臂奋力一挥,衣领从阿普笃慕的十指下挣了开来。 阿普笃慕一瘸一拐地退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手里握着皇甫佶的马鞭——自从在南衙第一眼看到皇甫佶腰间的竹鞭,他就觉得很不顺眼。和皇甫佶缠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它薅下来。 皇甫佶也急了,“这上面刻字了,还给我。” “什么字?我不认识汉人的字。”阿普笃慕看也不看,把鞭柄折断,“这是苍山的龙竹,你们汉人都爱到别人的家里偷和抢吗?”他摇着头,一扬手,竹鞭被无情地投进了山涧。 一声尖锐的呼哨,自皇甫佶的唇间冲出,夜鸟“扑棱”地凌空而起。 阿普笃慕诧异地看了一眼皇甫佶,“怪不得……”好好的阿姹,在皇甫家长成了一个奸诈善变的女人。 有人应声而来,阿普笃慕把刀背叼在嘴里,纵身一跃,滚下了山坡。 皇甫佶追上两步,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用割断的衣袍将手缠起来,皇甫佶见众人搜寻无果,便默默地骑马回城。天边的青霭中已经透了白,上朝迟了的官员正急急地拍马——要去南衙覆命了。皇甫佶舒口气,“驾”一声,一马当先,疾驰至木呷等人的住所,见正门大开,两名翊卫在外头徘徊,皇甫佶顿感不妙,拔足冲进堂上。 堂上,庑房里,都空无一人,榻上也是冰凉的。只有几个洒扫的站在院子里。“蛮子们都去跳舞了,”答话的人迷迷糊糊的,“一晚上没人回来。” 案头的纸页飘到靴前,皇甫佶拾起来,借着朦胧的天光一看。 碧云凉冷骊龙睡,拾得遗珠月下归。 是他私下题赠给皇甫南的诗。 “城里搜了吗?”他问旁人。 “监门卫说,咱们刚出城,有另一拨人拿着南衙的令牌,也说是去追南蛮,他们就没有仔细查验。”想到要去御前回话,众人脸上都无奈至极,“今天陛下要出明德门为鸿胪卿送行,什么也做不了了。”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皇甫佶心想,好狡猾的阿普笃慕。 第34章 宝殿披香(二十四) 门口刚一有响动,罗帷就“唰”地被扯开了,皇甫南一夜没合眼,双目仍炯炯有神,“是阿兄回来了吗?” “不是……”红芍张开嘴,又迟疑了。 和郑家的婚事昨天在御前透了风,皇甫夫人干脆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新裁的细绢堆在窗前,才打的簪钗也用同心匣盛了来,皇甫南被催促着,绣了半朵芙蓉,也放在案上,旁边的兔毫黑釉瓶里,插着八娘子送的一支丹桂。 绿岫急得要跳脚了,忙跑到榻前,“是三郎,蜀王府的三郎,” 她紧紧扣住皇甫南的十指,心头通通跳,“三郎请你去崇济寺,夫人不知道,去吧,娘子!” 自从言官重提段平案被皇帝申饬之后,李灵钧跟皇甫府就疏淡了,连皇甫达奚也绝口不提蜀王府。这个名字陡然在耳边响起来,简直有点陌生,皇甫南脸色淡了,“不去。” “天不亮就来传了话,这会说不准人还在等着。”绿岫睁大了眼睛,她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激动得脸孔发红,“兴许,三郎会借这个机会求陛下开恩,把娘子嫁给他!” 皇甫南笑了,“你在做梦?” 绿岫讪讪地,“看在三郎亲自下水捉鱼的份上……” 墙里跳进了“野猫”,鱼池已经跑空了。皇甫南还挂心着皇甫佶的去向,没精打采地起身,从黑釉瓶里拿出丹桂,在手上转了转,她看着外头嗒嗒滴水的屋檐。 临行时天公不作美,所有人的心里大概都不畅快。 “去吧,把话说开了也好。”绿岫还在不甘心地怂恿,“今天陛下带着满朝的人出明德门送鸿胪卿,万一三郎为等你去迟了……” “绿岫在房里守着,红芍再去打听打听,阿兄到底去哪了。”皇甫南把没绣完的芙蓉扔下,梳了丫髻,穿白衫青裙,手里一把碧油伞。 “娘子,你要去崇济寺?”绿岫追出来,压着嗓门问。 皇甫南用手指在唇边比了比,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那把碧油伞被撑开了,像朵莲叶,沿着院墙到了角门,倏忽不见了。 崇济寺的大雄宝殿上,皇帝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被移进了金匣,等着护送佛宝的十名北衙禁卫们在庑房里吃茶闲聊。 李灵钧背靠香案,伸长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门口刚一有响动,罗帷就“唰”地被扯开了,皇甫南一夜没合眼,双目仍炯炯有神,“是阿兄回来了吗?” “不是……”红芍张开嘴,又迟疑了。 和郑家的婚事昨天在御前透了风,皇甫夫人干脆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新裁的细绢堆在窗前,才打的簪钗也用同心匣盛了来,皇甫南被催促着,绣了半朵芙蓉,也放在案上,旁边的兔毫黑釉瓶里,插着八娘子送的一支丹桂。 绿岫急得要跳脚了,忙跑到榻前,“是三郎,蜀王府的三郎,” 她紧紧扣住皇甫南的十指,心头通通跳,“三郎请你去崇济寺,夫人不知道,去吧,娘子!” 自从言官重提段平案被皇帝申饬之后,李灵钧跟皇甫府就疏淡了,连皇甫达奚也绝口不提蜀王府。这个名字陡然在耳边响起来,简直有点陌生,皇甫南脸色淡了,“不去。” “天不亮就来传了话,这会说不准人还在等着。”绿岫睁大了眼睛,她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激动得脸孔发红,“兴许,三郎会借这个机会求陛下开恩,把娘子嫁给他!” 皇甫南笑了,“你在做梦?” 绿岫讪讪地,“看在三郎亲自下水捉鱼的份上……” 墙里跳进了“野猫”,鱼池已经跑空了。皇甫南还挂心着皇甫佶的去向,没精打采地起身,从黑釉瓶里拿出丹桂,在手上转了转,她看着外头嗒嗒滴水的屋檐。 临行时天公不作美,所有人的心里大概都不畅快。 “去吧,把话说开了也好。”绿岫还在不甘心地怂恿,“今天陛下带着满朝的人出明德门送鸿胪卿,万一三郎为等你去迟了……” “绿岫在房里守着,红芍再去打听打听,阿兄到底去哪了。”皇甫南把没绣完的芙蓉扔下,梳了丫髻,穿白衫青裙,手里一把碧油伞。 “娘子,你要去崇济寺?”绿岫追出来,压着嗓门问。 皇甫南用手指在唇边比了比,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那把碧油伞被撑开了,像朵莲叶,沿着院墙到了角门,倏忽不见了。 崇济寺的大雄宝殿上,皇帝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被移进了金匣,等着护送佛宝的十名北衙禁卫们在庑房里吃茶闲聊。 李灵钧背靠香案,伸长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昨天皇帝加恩,封他为东阳郡王,李灵钧也换上了五章冕服,配有紫绶、水苍玉,金银镂的革囊和佩剑被解下来放在地上。 有个白衫青裙的人影,在倾斜的伞下驻足。李灵钧起先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还当那是谁家混进来布施的婢女。随即,认出了那人手臂上缠的五色缕,他从蒲团上跳起来,“当啷”一声,革囊和佩剑都被踢得老远。 李灵钧心里是雀跃的,但他克制着表情,只往前迈了一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来啦?” 皇甫南收起伞,走进殿来。外头的天气是灰蒙蒙的,佛像前一排长明灯,映得人面目如画。 有人自庑房里出来张望雨势,不等皇甫南开口,李灵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皇甫南没有作声,也不挣扎,被他从殿门口拽到香案前。 皇甫南拂过发鬓边的雨珠,动作那样舒展,语气那样轻柔,“真要去西番?”她的话里带着试探,“不争了,不抢了?” “对,”一段时间不见,李灵钧变了个人似的,沉稳内敛了,在皇甫南手腕上停了一瞬,就放开了,“我去西番,陛下很高兴。” 轻轻晃动的毓珠后,李灵钧的嘴唇抿紧了,是忍耐,是自持。 皇甫南藏起心里的失望,也对他嫣然一笑,“祝你一路平安。” 见她转身要走,李灵钧难以置信地追上一步,“我一去,可能几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京都了,你没有别的话?” 皇甫南低头想了想,说了句没来由的话,“如果以后在陇右相会,你别为难我阿兄。” 李灵钧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深意,随即把注意力都转回皇甫南身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段平的事吗?” 皇甫南意外地转过身来。 李灵钧道:“我在蜀王府听了一些话——圣武朝京都失陷,陛下幸蜀,南衙卫府兵谏,当时段平是翊府郎将,陛下的亲卫。” “这些我知道。”皇甫南静静道,“是废太子指使的,要陛下处死宠妃韦氏,因为陛下私下许诺了韦妃,如果她生了皇子,就废嫡长而立幼。” 李灵钧垂眸道:“陛下被逼无奈,命段平去将韦氏赐死,韦氏不肯就范,这时外头喧哗,说是兵谏的禁卫们已经闯到了御幄前,陛下一时着急,夺过段平的剑,亲手刺死了韦氏,还在她肚子上补了一剑。”李灵钧也习惯了天家的寡情,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当时……韦氏已经有孕在身了,装殓的人说……是个已成型的男胎。” 所以,皇帝才常年被噩梦缠身,唯恐恶鬼索命。皇甫南失神地摇头,“所以我阿耶就成了阴附东宫,戕害皇子的邪党。” “陛下很忌讳提起那个还没降世的皇子。因为当时西番兵凶,藩镇作乱,行宫里只报了韦氏病亡,回銮之后,段平就被贬到了云南。昭德十年,段平求见皇甫达奚,想打听陛下对韦氏之死是不是已经释怀。”李灵钧看向皇甫南,“另外,段平还泄露了一个秘密给皇甫达奚——当初和韦氏一同被赐死的,还有韦氏膝下一个刚足岁的公主。段平手下留了情,没有把那个气息奄奄的公主埋在西岭,而是丢弃在了当地人的蛮洞里。” 龙香拨 第25节 皇甫南呼吸顿止,有什么话,冲到了喉咙里。 “三条人命,有一条还存活在世上。”李灵钧刚从翁公孺和蜀王口中得知这些事时,也遏制不住激动,可很快他心头就浇了一瓢雪水,冷静了,也平淡了——甚至没有透露一言半语给皇甫南。这会,他才直截了当地说:“段平以为,只要公主完璧归赵,就能得到陛下的开恩。”他摇头,“可惜他是个武将,并不懂陛下的心思……各罗苏不愿惹事,皇甫达奚也劝他打消了这个主意。几年前皇甫达奚奏太子谋反有功,就彻底在段平案中撇清了嫌隙。” 皇甫南还在苦苦地思索。 李灵钧道:“所以,没有所谓的韦妃转世……就算有,可能那人就是韦氏的女儿。”他困惑的目光移到她脸上,“所以,陛下才对你那么留意。” “不是我!”皇甫南仿佛从梦中惊醒,脸色都变了。那声即将到嘴边的惊呼被她硬生生咽回去了。 阿苏拉则!还有那个被他死死按在怀里, 瘦骨伶仃的小沙弥!那分明是个女孩呀。 “只要陛下在一天,段平就不能翻案。”李灵钧了然地说,“如果他知道你的来历,绝不会允许你留在京都。” 黄色的桂花被打落了满地,雨雾散了,房檐外的天高而远,禁卫三三两两地出来了,在外头说笑,伸着拦腰,招呼杂役僧人把马从厩里牵出来。 皇甫南还站在香案前,她本该痛哭,该彷徨的,可她纤细的脊背挺得直,面孔、脖颈,都和身上的绢衫一样,细雪似的白。 李灵钧走过去,他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心猿意马,毛手毛脚了,只有视线如影随形地在皇甫南脸上。 “以前翁师傅跟父亲说过:争为不争,不争为争,我现在才明白了。在陛下面前,只能退,不能进。”李灵钧离得近了,坚定的声音进入她的耳际,“你问我,不争了?不抢了?不,我还要争,还要抢,但我不与妇人争,我要和父亲争,还要和陛下争,”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但他说来,一点磕绊也没有,“随鸿胪卿去西番,有兵马,有旌节,我正好可以看一看,薛厚在陇右和谁打交道,在计划些什么?在京都做个圣人宠爱的皇孙,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不要一个温顺宽厚的郡王妃、王妃、皇后,我要一个聪敏机变不下男人、不惧天高地厚、能懂我、帮我的妻子。” 毓珠也挡不住他目光里的明亮和热切,“你愿意跟我去吗?” 皇甫南抬起眼来,佛像半合半闭、似慈悲又漠然的一双细眸,也在凝视着她。 李灵钧无声地跪在了蒲团上,长明灯前,他毅然地指天盟誓,“我李灵钧如能掌握权柄,绝不辜负段遗南,绝不令她居于任何人之下,绝不让段平继续含冤于九泉。有违此誓,让我事业未成,半途而废,死无埋身之土。” 一字一句地说完,他从革袋里掏出一枚铜钮龟背方印,刻了钧、密两个遒劲的小字。把方印递到皇甫南面前,李灵钧挑起俊挺的眉头,道:“蜀王府的人都认这枚印,请你保管。你不信我,总信它吧?” 皇甫南却没有接,还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这么重要的印章怎么能转托他人?一旦遗祸,你我都后悔。” 李灵钧见她这撇清的动作,心里一沉,“我不后悔。” “话别说太早。”难以捉摸的沉静双眸,看了他一眼,“保重。”天已经放晴了,她仍撑起碧油伞,遮住了娉婷的身形,匆匆地穿过了庭院。 罗帷低垂,被褥底下拱起一个人形。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她掀起被子,一骨碌翻身起来,“娘子!”忙下来靸鞋,见皇甫南鬓发微湿,满身的香气,绿岫耐不住性子地追问:“觐见陛下了吗?三郎开口请陛下赐婚了吗?” 皇甫南对着铜镜出了一阵神,微笑道:“你睡迷糊了,还没清醒?” 把肩头零星的桂花掸掉,她呓叹道:“我可是醒了。”望着窗外的碧空,皇甫南想到了达惹。她也曾有那样浓密乌黑的头发,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红芍怏怏地走回来,见皇甫南好好地端坐在镜台前,她显然松了口气,“六郎回来了,说是南衙昨夜有府兵作乱,陛下叫他去捉拿了。”她顺手拿起梳篦,“大概差事办的不好,相公发了好一通脾气。” 皇甫南的心悄然落了地。 “六郎又说要回鄯州,相公答应了。”红芍去看皇甫南的脸色,“不去跟六郎说几句话吗?以后,兴许就见不着了。” “再说吧。”皇甫南轻快地说,“我要去庙里还愿。” 叫人备齐香烛布施,皇甫南戴上帷帽,骑上青骢马,和两个婢子出了乌头门,绿岫引颈张望着,远远地还能看见络绎的华盖翠伞,“陛下御驾出明德门,天街上净道了,咱们从春明门绕出城吧。”她扭头去看天际飘荡的纸鸢,“天气又好了,三郎准能从西番立功回来。” 还未动弹,皇甫佶从槐树下打马过来——刚去南衙还了令牌,他无事一身轻似的,脸上挂着笑,衣襟里别着翊府同僚折的柳枝,看样子,要不是皇甫达奚还拉着老脸,他从南衙一出来,就能扭头往西北走,再也不停留。 “还愿?”听了两个婢子七嘴八舌的汇报,皇甫佶也有些意外,他沉吟着,“是……为了和郑家的亲事?” “不是。”皇甫南面露神秘。 想到昨夜的碧鸡山,皇甫佶心里还有阴霾。“家庙修在碧鸡山,太偏僻了,别在那久待,”他的语气毫无异样,是个心思细致周到的人,“这时节山上还有走兽。” 皇甫南颔首,“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胯下的马不耐烦地撅着蹄子,把头往旁边甩着,皇甫佶冷不丁地说:“知道泾川的大云寺吗?” 泾川距离京都也有三四天的脚程。皇甫南心领神会。 “那里的菩萨比长安的灵。”皇甫佶眨了眨眼睛,笑着拽过了马缰。 进了乌头门,把缰绳交给苍头,皇甫佶不禁又回首望去,碧空如洗,皇甫南还穿着普通女儿的白衫青裙,像淡淡的云,像渺渺的水。她把被风吹起的纱帏拽回来,纵马一跃,就跳进了绿槐烟柳的画卷里。 第35章 拨雪寻春(一) “逻些这座城,是被终年不化的雪山包围起来的。那些山,有人说是天神为了囚禁恶魔,用银子打的牢笼和栅栏,也有人说,是格萨尔王的化身,向西奔腾的雄狮——白衣爨人尚虎,黑头蕃人却崇拜狮子,都是凶残好勇的种族。这时节,你看那群山之间,三座圣湖,湛蓝静谧,像睁开的眼眸,一条吉曲大河,清凌浩荡,像涌动的血液,赞普所住的红宫,就是大蕃的心脏。红宫背后的雪岭,又像被天神戴了金顶,闪耀着夺目的七彩光斑。龙胆、麝香、雪莲,就长在青灰的石缝里——真是一座如意宝山。” 李灵钧听得入迷,“咱们快点赶路,入秋时能到逻些吗?” 翁公孺推开厢板,鸿胪卿的龙虎旌旗,豹尾麾枪,在最前头开道,后头则是逶迤的驼队和商团。还在长安的黄土道上,刚出皇城,斜晖照着碧鸡山,岚气蒸腾。 微风把“叮、叮”的脆声送来,是旌旗上晃动的铜铃。 “走官道,快不了。”翁公孺摇头,“这个季节常雪崩,每年自汉地到西番,被埋在雪下的行商和骆驼数都数不清。” 李灵钧不以为意,他关心的是吐蕃境内的形势,“赞普真的出身于百姓家吗?” “据说上一任赞普离世时才二十余岁,膝下无子,大相召见群臣,要议立赞普的兄弟,是娘家最显赫的一位赞蒙,突然掀开身下的褥子,里头裹着一个男婴。赞蒙声称那是她刚刚产下的赞普的遗腹子,但这个男婴的头发覆额,眼睛也早已睁开,人们都传说,那是她从一个苏毗奴隶手里买来的孩子。” 李灵钧觉得荒谬,“所以,赞普和大相不睦?是大相反对议和?” “大相手头是有兵权的。吐蕃二十万大军,分五如、六十一东岱,一半的东岱都是大相家族的势力。” 李灵钧嘴角一弯:“如此显赫,鄂国公也自愧弗如吧?” 翁公孺也很应景地笑道:“我朝圣主陛下,当然不像番主那样懦弱。” 有侍卫在厢板上敲了敲,说:“有人在道旁等着,要和翁先生说两句话。” “我?”翁公孺纳闷,探出半个身子一望,忙双手合上厢板,坐回车里,一言不发。 李灵钧看他的表情不对,“是从城里追来送行的朋友吗… “逻些这座城,是被终年不化的雪山包围起来的。那些山,有人说是天神为了囚禁恶魔,用银子打的牢笼和栅栏,也有人说,是格萨尔王的化身,向西奔腾的雄狮——白衣爨人尚虎,黑头蕃人却崇拜狮子,都是凶残好勇的种族。这时节,你看那群山之间,三座圣湖,湛蓝静谧,像睁开的眼眸,一条吉曲大河,清凌浩荡,像涌动的血液,赞普所住的红宫,就是大蕃的心脏。红宫背后的雪岭,又像被天神戴了金顶,闪耀着夺目的七彩光斑。龙胆、麝香、雪莲,就长在青灰的石缝里——真是一座如意宝山。” 李灵钧听得入迷,“咱们快点赶路,入秋时能到逻些吗?” 翁公孺推开厢板,鸿胪卿的龙虎旌旗,豹尾麾枪,在最前头开道,后头则是逶迤的驼队和商团。还在长安的黄土道上,刚出皇城,斜晖照着碧鸡山,岚气蒸腾。 微风把“叮、叮”的脆声送来,是旌旗上晃动的铜铃。 “走官道,快不了。”翁公孺摇头,“这个季节常雪崩,每年自汉地到西番,被埋在雪下的行商和骆驼数都数不清。” 李灵钧不以为意,他关心的是吐蕃境内的形势,“赞普真的出身于百姓家吗?” “据说上一任赞普离世时才二十余岁,膝下无子,大相召见群臣,要议立赞普的兄弟,是娘家最显赫的一位赞蒙,突然掀开身下的褥子,里头裹着一个男婴。赞蒙声称那是她刚刚产下的赞普的遗腹子,但这个男婴的头发覆额,眼睛也早已睁开,人们都传说,那是她从一个苏毗奴隶手里买来的孩子。” 李灵钧觉得荒谬,“所以,赞普和大相不睦?是大相反对议和?” “大相手头是有兵权的。吐蕃二十万大军,分五如、六十一东岱,一半的东岱都是大相家族的势力。” 李灵钧嘴角一弯:“如此显赫,鄂国公也自愧弗如吧?” 翁公孺也很应景地笑道:“我朝圣主陛下,当然不像番主那样懦弱。” 有侍卫在厢板上敲了敲,说:“有人在道旁等着,要和翁先生说两句话。” “我?”翁公孺纳闷,探出半个身子一望,忙双手合上厢板,坐回车里,一言不发。 李灵钧看他的表情不对,“是从城里追来送行的朋友吗?” 翁公孺默默摇头。 李灵钧少年人心性,嘲笑道:“难道你在京都,欠了不该欠的钱或人情?” 侍卫迟疑的声音又在外头响起来,“翁先生,那人说,如果你从中作梗,他就掉头去陇右。” “不可!”翁公孺不禁惊呼一声,如果被薛厚得知他随李灵钧到了西番,这颗脑袋焉能久留?心里挣扎了一瞬,他转过脸,对李灵钧无奈地笑道:“郎君,咱们以前讲的话,你还记在心里吗?” “什么话?” “就是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话。” 李灵钧垂眸,“翁先生,我记得。” “郎君没有随便许诺她什么吧?” 李灵钧疑惑之后,随即醒悟,“是她?”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推开翁公孺,正要去掀厢板,翁公孺死死把他的手腕攥住了。 “陛下忌惮鄂国公,郎君知道吗?鄂国公私心作祟,不愿襄助蜀王殿下,郎君也知道吗?皇甫娘子和皇甫佶来往过密,皇甫佶又是鄂国公的心腹,郎君更是比谁都清楚。”翁公孺冷笑,“这样一个来意不明,心怀叵测的人,留她在身边,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李灵钧皱眉听完,“翁先生,你在鄂国公帐下十年,我尚且没有猜忌过。”这话听得翁公孺心头悚然,不觉手也松了。李灵钧脸上露出自信骄傲的笑容,“就算她别有所图,难道我会给不起?” 翁公孺尖刻地问道:“要是陛下命你迎娶西番公主呢?” “长安距离逻些万里之遥,陛下管不到我。”李灵钧不耐烦地说完,猛地从车里掀开厢板,见余晖依依的道边,皇甫南戴着浑脱帽,换上了半臂、翻领袍,赫然是个英挺洒脱的男人,正挽着马缰对他微笑。 “皇甫郎君,请吧。”翁公孺似笑非笑道,撩袍下车,找了匹马,翻身骑上。 一群侍卫撤回麾枪,皇甫南走到队伍中,李灵钧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十指相握,把她拽进了车里。 皇甫南摘下浑脱帽,在道边等得久了,额头沾着汗珠,零散的发丝也黏在脖子里。水囊递到了面前,是李灵钧的,她没有怎么扭捏,接过来喝了两口冰凉的泉水,润了润嗓子,她掀开竹帘,回头去看碧鸡山。长安道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李灵钧还保留着几分矜持,只目不转睛地望着皇甫南,笑道:“皇甫家这会一定乱套了。” “皇甫家有很多女儿,不会乱。”皇甫南很清楚,以宰相和夫人的城府,这事最多在心里引起一丝微澜。面对碧鸡山那空寂的庑房,惶恐的大约也只有绿岫和红芍。 “六郎会猜到吧?”李灵钧留意着她的神色。 皇甫南望着车外黄烟漫卷,睫毛扇动着,脸上没有留恋,“阿兄经泾川回鄯州去了。”眼前出现在大云寺独自徘徊的身影,皇甫南低头把水囊塞住。 车里狭窄,两人肩碰着肩,脸对着脸,水苍玉佩的璎珞,也不时和皇甫南腰间的砺石针筒缠在一起,李灵钧见她革带上还挂着一柄双耳鱼肚匕首,铜环尾柄上缠着银丝,兽皮刀鞘上錾刻着密致的花纹,不华丽,有点朴拙的味道,他说:“这把刀没见过。” 皇甫南道:“防身用的。” 李灵钧笑道:“我们在一起,还需要它吗?” 退下刀鞘,在指腹上轻轻一抵,殷红的血珠滚了出来,他诧异极了,“这么锋利?” 皇甫南把匕首夺回来,从里衣割了一道干净的绢布,缠在李灵钧的手上。 李灵钧默不作声,望着她娟秀的眉毛,微垂的长睫,还有被余晖晒过,微染桃色的脸颊。皇甫南待要合上刀鞘,李灵钧没有撒开,反而握住她灵巧纤长的手指,说:“你还记得咱们在益州刚认识的时候吗?” 皇甫南作出疑惑的样子:“不记得了。” “我一直记得。”出了皇城,道路颠簸,李灵钧的胸膛不时朝她倾去,嘴巴一动,险些贴到皇甫南的耳垂上,“你那时候总跟在皇甫佶身后,连回京的途中,嘴里也都是他,却从不肯看我一眼,我很讨厌你。” 皇甫南不满道:“你这个人好霸道,天下人不认识你的多了,难道你每个都讨厌?” “我不管天下别的人……”话音未落,车子又是一颠,皇甫南和李灵钧的下颌狠狠撞在一起,皇甫南不禁“哎哟”一声,两个人都忍俊不禁,李灵钧此刻觉得前所未有的得意和畅快,伸臂把皇甫南紧紧搂在怀里,克制着冲动,轻轻吻在她的脸颊上。 皇甫南没有躲闪,也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仰脸笑道:“我现在看你了,你不用再生气了吧?” 李灵钧蛮横地说:“除了我,谁都不能看,这样才行。” 皇甫南眼睛一转,狡黠地说:“想要从我这要得更多,就得先给更多才行。” 李灵钧皱眉,“你不相信我在崇济寺发的誓言?” 皇甫南微笑道:“相信,不过……情势比人强。” 这话李灵钧没法反驳,更不愿和她争辩,他无奈道:“你非要这么扫兴吗?” 皇甫南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漫不经心道:“没什么,这个世上,谁也不能靠誓言活着。就连你贵为皇孙,不也得去争,得去抢吗?”推开李灵钧,她将匕首的刀鞘合上,藏在袖子里,将竹帘卷了起来,绚烂的流霞倾泻在她的脸颊上,真是眸如灿珠,唇似滴血,她肆意地笑起来,“反正我在京都也待够了。如果你让我不高兴,兴许我一转身,就回姚州了。” 姚州早已没有段家了,李灵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厚重的冕服和玉冠都放在一旁,他只穿着洁净的中单纱衣,端坐在车里,微笑道:“谁能想到,当初我们一起回京,现在又一起离京?你不信我们这辈子都是同路人?我信。” 把竹帘又放下来,马蹄和人声都挡在了外头,李灵钧重新把皇甫南拥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果我真的身陷逻些,你可以拿着陛下的敕书,去找皇甫佶。薛厚不敢推诿,如果他不派援军,就说明此人有谋逆之心。” 皇甫南沉吟不语,两人依偎着坐在暮色中,这时车子骤然停下,彼此都如梦初醒,翁公孺用鞭柄在车壁上敲了敲,咳嗽说:“郎君,到驿站了。” 李灵钧叫来一名北衙的禁卫:“西番人走到哪里了?” “他们脚程快,已经出长安了。” 皇甫南也在侧耳倾听,她这一路过来,没有留意到西番人的踪影,“不和芒赞他们一起进逻些吗?” “汉番士兵混在一起走,容易起事端。”李灵钧也瞟了一眼外头乱哄哄正下马的兵士,那里头多是鸿胪卿的随扈,他握了一下皇甫南的手,和她分开下车,“但也不会离得太远,出了汉地,番兵可能会伏击,陛下对那个芒赞有点疑心。” 第36章 拨雪寻春(二) 在滂沱的雨中跋涉了数十日,天气终于放晴了,云气稀薄明净,放眼望去,静水如镜的河谷间,泛黄的银杏灿烂得如同朝阳。总算不用穿潮乎乎的袍靴,大家的心情都畅快起来,纷纷从车里、马背上跳下来。 “到河湟了。”鸿胪卿吕盈贞也笑呵呵地伸着懒腰,“这里入秋比京都早。” “才入秋吗?”自出京都,李灵钧就收起了冠冕,换上了绯色紧袖缺胯袍,乌靴踩着湿润丰密的草甸,他拎着鞭子,望向深黄浅红的群山,有骑马的牧民穿过林叶,赶着羊群,像片铺天盖地的阴云,往河谷深处缓缓移动。 吕盈贞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灵钧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上了年纪的人,光阴如箭,总想马蹄跑得更慢一点,甫离京城的年轻人,则像才长了翅膀的雏鸟,话语里难免有种迫不及待的味道。 吕盈贞微微地一笑,“郎君不要急,你看,这里是热薄汗山,东为鄯州,陇右的地界,西为河州,蕃国的东道节度使就在此屯兵筑城,以前几番议和,两国的使团都是在热薄汗山相会的,只不过这次,咱们要一直折道往南,深入逻些啦。”他将天际袅袅的炊烟一指,“前头再过十数里,就是吐蕃别馆,会有东道节度使的人来迎咱们了。” 两国重兵屯驻之地,相距竟然也不过百里,骑兵一夜就能抵达对方城下。喉头上抵着刀尖,如何安枕?李灵钧想起当初皇甫佶说“有时光着身子就得起来打仗”,他还当他是夸口。李灵钧不由望向鄯州的方向出神。 “鄂国公此刻驻兵在乌海,不能来送行,郎君不要见怪。”吕盈贞声音低了,“以前每回议和到一半,蕃国总是出尔反尔,突袭议和使团或边镇,咱们这一行可得小心了。” 李灵钧也郑重地点了头,扭头去看,羊群和牧民都已经消失了,还有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此间的百姓常受蕃军侵扰吗?” “此间的百姓,汉人少,就算汉人的后裔,也都不会说汉话啦,多是吐谷浑的遗民。吐谷浑、象群、苏毗、白兰,雪域之外的诸多汗国,都被吐蕃的铁骑给踏平了。”吕盈贞有不尽的萧索之意,“那羊群,大约也是吐蕃别馆豢养的,… 在滂沱的雨中跋涉了数十日,天气终于放晴了,云气稀薄明净,放眼望去,静水如镜的河谷间,泛黄的银杏灿烂得如同朝阳。总算不用穿潮乎乎的袍靴,大家的心情都畅快起来,纷纷从车里、马背上跳下来。 龙香拨 第26节 “到河湟了。”鸿胪卿吕盈贞也笑呵呵地伸着懒腰,“这里入秋比京都早。” “才入秋吗?”自出京都,李灵钧就收起了冠冕,换上了绯色紧袖缺胯袍,乌靴踩着湿润丰密的草甸,他拎着鞭子,望向深黄浅红的群山,有骑马的牧民穿过林叶,赶着羊群,像片铺天盖地的阴云,往河谷深处缓缓移动。 吕盈贞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灵钧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上了年纪的人,光阴如箭,总想马蹄跑得更慢一点,甫离京城的年轻人,则像才长了翅膀的雏鸟,话语里难免有种迫不及待的味道。 吕盈贞微微地一笑,“郎君不要急,你看,这里是热薄汗山,东为鄯州,陇右的地界,西为河州,蕃国的东道节度使就在此屯兵筑城,以前几番议和,两国的使团都是在热薄汗山相会的,只不过这次,咱们要一直折道往南,深入逻些啦。”他将天际袅袅的炊烟一指,“前头再过十数里,就是吐蕃别馆,会有东道节度使的人来迎咱们了。” 两国重兵屯驻之地,相距竟然也不过百里,骑兵一夜就能抵达对方城下。喉头上抵着刀尖,如何安枕?李灵钧想起当初皇甫佶说“有时光着身子就得起来打仗”,他还当他是夸口。李灵钧不由望向鄯州的方向出神。 “鄂国公此刻驻兵在乌海,不能来送行,郎君不要见怪。”吕盈贞声音低了,“以前每回议和到一半,蕃国总是出尔反尔,突袭议和使团或边镇,咱们这一行可得小心了。” 李灵钧也郑重地点了头,扭头去看,羊群和牧民都已经消失了,还有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此间的百姓常受蕃军侵扰吗?” “此间的百姓,汉人少,就算汉人的后裔,也都不会说汉话啦,多是吐谷浑的遗民。吐谷浑、象群、苏毗、白兰,雪域之外的诸多汗国,都被吐蕃的铁骑给踏平了。”吕盈贞有不尽的萧索之意,“那羊群,大约也是吐蕃别馆豢养的,所以看到咱们,半点也不退避。” “相公,这些牧民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这个在下知道,”得知鄂国公无暇来迎,翁公孺从车里伸出头来,笑道:“在鄯州住过的老幼妇孺都听过——这是吐谷浑遗民的歌。” 他用汉话吟诵,却丝毫不减悲凉愤慨之意。 “退浑儿,退浑儿,朔风长在气何衰? 万群铁马从奴虏,强弱由人莫叹时。 退浑儿,退浑儿,冰消青海草如丝。 明堂天子朝万国,神岛龙驹将与谁?” 众人听得迷惘,翁公孺戛然而止,“当初金河长公主随吐谷浑汗王逃回长安,在陛下面前唱了这首歌,吕相公记得吗?” 吕盈贞拈须点头,翁公孺又将李灵钧身后的骏马一指,“这就是吐谷浑汗王献给陛下的,本地名种,青海骢。” “原来如此。”吐蕃别馆近在咫尺,李灵钧并没有把喜怒挂在脸上,只平静地收起水囊,和皇甫南各自骑上一匹青海骢——皇甫南这一路穿着素褐,帽沿低垂,跟在李灵钧身边,像个不起眼的僮仆,这时,她抬起头,往鄯州的方向瞥了飞快地一眼。 “相公且慢。”尖锐的呼哨声自遥远的天边飘来,前头警跸的士兵禀报道:“鄯州有人赶来了。” 众人自微微的紧张中缓过来,李灵钧随着吕盈贞驱马上前,见十数名兜鍪扎甲的将士疾驰而来,施礼过后,说道:“这里是五百名吐蕃俘虏,自积河石口战事中虏获的。某奉薛相公之命,将该人等尽数送还吐蕃,顺道护送吕相公和东阳郡王到逻些。” “这样最好。”吕盈贞喜出望外。 李灵钧眸光和皇甫南稍一对视,对那领头的将士微笑道:“皇甫六郎在鄯州还好?” “皇甫佶已经奉命去乌海了。” 以皇甫佶的脚程,至多也不过在鄯州略微喘了口气——军情真是刻不容缓。李灵钧肃然起敬,“多谢薛相公。”在那五百名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俘虏脸上盘旋了一会,他不动声色地转向吕盈贞,“吕相公,咱们这就去会一会东道节度使吧。” 抵达吐蕃别馆,正副入蕃使听宣前往幕帐中谒见东道主,奉上国书与皇帝赐物,并将随行所有人员的文牒和符牌交呈驿卒查验,接到五百名俘虏的名录时,驿卒立刻警惕起来,说:“这些蕃民,帅相要仔细盘问,还要将名录发回逻些,与本籍家人核对无误,才可放行。” “这是自然。”吕盈贞面无异色,拱了拱手,便率众退出幕帐。 李灵钧余光望去,端坐在帐中的酋帅,戴红色朝霞冠,穿着黄色团花缎的“伦波切”,臂膀上缀着金告身,正对他们颔首微笑。 “此人是蕃国四大部族中的没庐氏,人称尚绒藏。”走出尚绒藏的牙帐,吕盈贞不禁擦去额头的一点微汗。 “尚?”李灵钧一路自翁公孺口中听说了不少吐蕃的习俗,立即反应过来。吐蕃朝中,外戚称“尚”,权相称“论”。 “不错。他是王太后赤玛隆卓的兄弟,和嘎尔o论协察是死对头。” 王太后是传闻中收养了苏毗奴隶,用来假充王子的那位赞蒙。 李灵钧似有所悟,“蕃国遣尚绒藏来迎,赞普议和的心还算诚吗?” “但愿如此。”吕盈贞言语谨慎,但也暗自松了口气,和李灵钧笑着返回馆驿,见房里洒扫得很洁净,玉笏、笔墨都整齐地摆在案上,随行的卫士们也都卸下了铠甲,将马交给说汉话的驿卒去照管。鄯州来的将士有军令在身,于别馆外扎帐,那五百名俘虏,由他餐风露宿去了。 翁公孺掸着袍子,从房里迎出来,含笑道:“临时加进来这五百名俘虏,大概又要费一番周章,我已经跟大家说了,恐怕要在河州耽搁十天半月,相公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翁公孺是李灵钧的谋士,吕盈贞怎么会对他摆脸色,便摇了摇手,“岂敢?”他将翁公孺多打量了几眼,“足下真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以前在哪里高就?” 翁公孺随口扯了几句,糊弄过去,待吕盈贞挽起袖子,坐在案前开始书写奏表,翁公孺退了出来,一踏进李灵钧的寝房,里头人影全无。他猝然转身跨过门槛——不用问,皇甫南那房里也是空的。 一个蜀王府的僮仆,却单独住间寝房,当别人都眼瞎吗?真是做作。翁公孺嘴角扯了扯。 两匹青海骢在银杏树下悠闲地徜徉,李灵钧支起双膝,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有片银杏叶打着旋落在发髻上,他没有留意,只望着河畔的皇甫南。 她把头发解开了,对着河水慢慢梳理着。 入秋后的河湟,还有种融融的春暖之意,渐渐西斜的日光依旧璀璨,给草叶和人都镶上了一圈朦胧的金色。李灵钧起身,无声地走近皇甫南,见她手中的领巾顺水流漂了出去,他忙一手捞起,递还给皇甫南,沉吟道:“马后桃花马前雪,如果塞外都像河州这样春意盎然,平静祥和,陛下割四镇、弃九曲,也不失为上计。” 皇甫南看着李灵钧,他那向来如同骄阳似的双眸,逐渐的幽暗了,有时会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来。对于西番,皇甫佶向来不掩厌恶,李灵钧则淡然处之。 他年纪渐长,眉目不像蜀王,倒更肖似皇帝,怪不得二圣宠爱。 皇甫南道:“你不觉得金河长公主可怜吗?” 当初在崇济寺帷帐后被皇甫南质问,言犹在耳,李灵钧沉默良久,终于坦诚地说道:“身为公主,以婚姻来促成两国邦交,换回一方安宁,本来就是天生的职分。”他目视皇甫南微笑,“以前总爱逞匹夫之勇,是不是有点蠢?” 皇甫南也在思索着,“要是剑南和西川,也都像河湟的百姓一样,唱起退浑儿的歌,陛下也坐视吗?” “西番满朝互相倾轧,迟早不战自溃。至于剑川,”李灵钧脸色冷峻起来,“皇甫佶有句话说得不错,分而治之,先内后外,先稳后攻,先弱后强。” 皇甫南不置可否,正要把头发挽起来,李灵钧却把她拦住了,“先别。”他用手顺了一下那乌缎似的头发,替她拂到肩后,端详了一会,笑道:“这样好看,就好像……刚从榻上起来。”他们这一程北上,虽然形影不离,但碍于吕盈贞等人,还未有太亲密的举动。这会手拉手依偎在河畔,李灵钧不免心旌荡漾,往皇甫南新鲜红润的唇瓣上吻去,而后笑着对皇甫南耳语:“你扮男人,真是天衣无缝,吕盈贞当我好男风,坐卧都离我远远的。” “他以前没见过我,当然看不出来。”皇甫南从李灵钧的臂弯里起身,瞥向河流蜿蜒的下游,那里有几座零散的营帐,是鄯州的兵将,“那五百名俘虏……” “里头兴许混了薛厚自己的人。”李灵钧也在猜测,这些人到底是来使绊子,还是暗中护卫?“他打得什么算盘,有时陛下都不知道,叫翁公孺去琢磨吧。” 皇甫南笑道:“翁师傅看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捅两个窟窿。” “他没有那个胆子。”李灵钧把自己的外袍披在皇甫南的肩头,风帽严实地遮住了她的散发,“起风了。”他回头去望银杏树的枝叶。 “不是风。”两人一起怔了怔,见一群骑士自银杏林里冲了出来,嘴里高呼着吐蕃话,李灵钧离开馆驿时并没有带弓刀,他握起了拳,挡在皇甫南身前。 当头的人是芒赞。自进了河湟,他就彻底改回了吐蕃年轻人的打扮,系抹额,戴珥珰,交领锦袍自一边肩膀退下来,用帛带束在腰间。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追逐着一只雄鹿,见到李灵钧,芒赞猛然勒住马缰,驱马到了二人面前。 嘎尔家的少主人,大相论协察的儿子,他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对李灵钧一颔首,笑道:“东阳郡王,你把我的猎物藏到哪里去啦?” 李灵钧道:“从你手下逃走了,还能算是你的猎物吗?” 芒赞耍着手里的弯弓,慢吞吞道:“大蕃的羊蹄和马蹄踏过的地方,都是蕃人的家,从我家里走失的畜生,难道别人可以轻易地占为己有吗?” 下个吐蕃别馆距离此处二百里,芒赞是特意退回来找茬的。李灵钧对他的豪言置若罔闻,淡淡道:“那只雄鹿进河对岸的林子里了,你去追吧。” “谁说我走失的是雄鹿?”芒赞另一只手上的长矛疾电似的越过李灵钧的肩头,要挑开皇甫南的风帽,李灵钧挥开长矛,将皇甫南拽到另一边,梳子落在了草甸上。 芒赞噗嗤一笑,“原来是只母鹿。” 李灵钧忍耐到极点,脸色也蓦地一沉,正要开口,皇甫南伸出一双洁白的手,无比轻盈地掀开了风帽,对芒赞微笑道:“我是你家走失的吗?” 芒赞目光一凝,戏谑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莫名出现在河湟的皇甫南让他心生疑虑,收起了长矛,他说声“走”,竟不再理会李灵钧,招呼众人上马渡河,到了对岸,他又回过头来,犹豫着看了皇甫南一眼。 皇甫南盯着芒赞的身影,等那群西番人猎到了鹿,割了鹿茸离去,李灵钧才松开皇甫南的手,把青海骢牵了过来。 皇甫南翻身上了马,日落时才起了风,树叶沙沙的,银杏叶飘舞着拂过人的脸颊,皇甫南灵巧地挽起头发,嫣然地浅笑起来。 李灵钧踌躇着瞟她一眼,“他似乎有点忌惮你?”是皇甫佶的缘故吗? 素面粗褐的皇甫南,眼波盈盈地流转,“他怕我吗?好奇怪。我最喜欢别人怕我。”她轻叱一声,马蹄欢快地奔跑起来。 第37章 拨雪寻春(三) 吕盈贞一行人在河湟苦等了一个月,终于得到逻些来的王令,五百名俘虏可以入蕃,鄯州官兵却不准许随行。此时李灵钧已官居羽林郎将,尚衣奉御,答贺副使,吕盈贞凡有事都去询问他的意思。李灵钧身后侍立着十名挽弓配刀、英勇强悍的禁卫,他也不怎么意外,说:“五百个手无寸铁的俘虏,还不至于生乱,就依王命吧。” “那就可以启程了。”吕盈贞脸上却颇显迟疑,将快马送来的塘报折起来塞进袖子里。天气转寒,加上车马劳顿,吕盈贞也染了风寒,他瓮瓮地咳嗽着,勉力道:“近来又有小股蕃兵偷袭石堡、伏佚两城,陛下命薛相公不得擅自出战,但——形势可是日渐严峻啦。” 李灵钧扶了吕盈贞一把,“吕相公,你病势沉重,不如奏请陛下,留在河湟安养,让我自己去逻些。” “不妨事。”吕盈贞笑道,“咳咳,郡王,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李灵钧当即遣人向尚绒藏奉上厚礼,并亲往牙帐谒见,以致离别之情。随行的人员整装待发,别馆外忽远忽近地驰骋着几名吐蕃骑兵,肩头的发辫和手中的雪刃一齐在金红的秋日下飞扬,呼哨声此起彼伏,那是芒赞的人,每天都在别馆外挑衅滋事。 李灵钧冷眼看着芒赞耀武扬威,一扭头回了寝房,翁公孺附耳上来,“芒赞声称这些战俘是鄯州来的奸细,把两个人乱箭射死了。” “哦?”李灵钧饶有兴致,“尚绒藏是什么反应?” “脸色不怎么好看。” 李灵钧莞尔,“随他去吧。西番人同室操戈,管我们什么事?” 东道节度使放行之后,往南的路程就顺畅多了,越靠近吐蕃王庭,芒赞也收敛起来,两队人马互不侵扰,争先恐后地赶路。月余之后,抵达逻些,车马队缓缓插入群岭的缝隙之间,皇甫南在马上仰头四顾,天际是犬牙交错的皑皑雪顶,他们已经置身于天神的牢笼、格萨尔王座下雄狮的利爪之中。身下猛然一坠,皇甫南回过神来,不禁抓紧缰绳,见队伍正在涉过银光闪烁的吉曲河,马蹄搅散了透明的碎冰,一脚深一脚浅地摇晃着马背上的人。 “小心。”李灵钧靠过来,和皇甫南并辔而行,走出了山岭… 吕盈贞一行人在河湟苦等了一个月,终于得到逻些来的王令,五百名俘虏可以入蕃,鄯州官兵却不准许随行。此时李灵钧已官居羽林郎将,尚衣奉御,答贺副使,吕盈贞凡有事都去询问他的意思。李灵钧身后侍立着十名挽弓配刀、英勇强悍的禁卫,他也不怎么意外,说:“五百个手无寸铁的俘虏,还不至于生乱,就依王命吧。” “那就可以启程了。”吕盈贞脸上却颇显迟疑,将快马送来的塘报折起来塞进袖子里。天气转寒,加上车马劳顿,吕盈贞也染了风寒,他瓮瓮地咳嗽着,勉力道:“近来又有小股蕃兵偷袭石堡、伏佚两城,陛下命薛相公不得擅自出战,但——形势可是日渐严峻啦。” 李灵钧扶了吕盈贞一把,“吕相公,你病势沉重,不如奏请陛下,留在河湟安养,让我自己去逻些。” “不妨事。”吕盈贞笑道,“咳咳,郡王,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李灵钧当即遣人向尚绒藏奉上厚礼,并亲往牙帐谒见,以致离别之情。随行的人员整装待发,别馆外忽远忽近地驰骋着几名吐蕃骑兵,肩头的发辫和手中的雪刃一齐在金红的秋日下飞扬,呼哨声此起彼伏,那是芒赞的人,每天都在别馆外挑衅滋事。 李灵钧冷眼看着芒赞耀武扬威,一扭头回了寝房,翁公孺附耳上来,“芒赞声称这些战俘是鄯州来的奸细,把两个人乱箭射死了。” “哦?”李灵钧饶有兴致,“尚绒藏是什么反应?” “脸色不怎么好看。” 李灵钧莞尔,“随他去吧。西番人同室操戈,管我们什么事?” 东道节度使放行之后,往南的路程就顺畅多了,越靠近吐蕃王庭,芒赞也收敛起来,两队人马互不侵扰,争先恐后地赶路。月余之后,抵达逻些,车马队缓缓插入群岭的缝隙之间,皇甫南在马上仰头四顾,天际是犬牙交错的皑皑雪顶,他们已经置身于天神的牢笼、格萨尔王座下雄狮的利爪之中。身下猛然一坠,皇甫南回过神来,不禁抓紧缰绳,见队伍正在涉过银光闪烁的吉曲河,马蹄搅散了透明的碎冰,一脚深一脚浅地摇晃着马背上的人。 “小心。”李灵钧靠过来,和皇甫南并辔而行,走出了山岭青灰色的暗影,万道霞光猛然洒下,把雪岭染得金红如炙。 清冽的空气中没有太多寒意,皇甫南摘下浑脱帽,眯起眼睛。 还没望见城郭,眼前被绵延数里的毡帐挡住了。鼓噪和螺号声直冲云霄,黑头蕃民们从各个毡帐中钻出来,熟络地和芒赞一行人弯腰搂抱,然后面带笑容地迎向来客。吕盈贞早已换上了绯袍,手持玉笏,率众上前,待吐蕃礼官呜哩呜噜说了一声,通译官转身禀告吕盈贞道:“赞普每年夏季都驾幸尼婆罗,冬季才返回红宫,请使者至国相帐中谒见。” 论国内的品级,论协察高于吕盈贞,但对方为汉皇使者,手持国书,还要听宣谒见,算是论协察僭越了。吕盈贞倒也不卑不亢,把国书、玉笏都交由随官收了起来,袍摆一振,领头踏进论协察的牙帐。 帐中铺着金银线交织的牦牛毛毡毯,毡毯一头,盘腿坐着蕃相论协察。他的年纪,已经是赞普的叔父辈了,身板依旧宽阔雄厚,毫不伛偻,穿着海浪纹的翻领红袍,云肩左衽,腰垂彩绶,臂膀上则是显眼的金镶瑟瑟告身。因为代赞普歃盟,背后数名挎金镂剑的侍卫,手持曲柄华盖。 毡帘掀起时,论协察端坐不动,苍鹰似的眸光往众人脸上刺来,他略欠了欠身,笑道:“贵客,有失远迎!”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论协察年轻时也曾出使长安,因其机敏,颇受先帝青眼,还曾想以世家女许配,被论协察婉拒了。这人对汉人有种切骨的敌意。吕盈贞提着一口气,也笑道:“相臣,别来无恙?”将锦袱呈上。 论协察也文质彬彬地答道:“衹伏圣恩,感悦不尽!”双手将锦袱揭开,里头却并非国书,也非佛宝,而是四册《毛诗》、《左传》、《礼记》与《文选》。 吕盈贞道:“这是某自国子监所得,献给相臣。” 论协察手指摩挲着书册的封皮,露出不胜怀念的神态,叹道:“岂忍话旧游新梦?”极其珍重地将四册汉书交由侍卫,再一转身,已换做了吐蕃语,“小臣正代赞普主持今年的歃盟仪式,贵客还不困倦的话,可以一同观礼。” 吕盈贞的腿脚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了,还强打精神,笑道:“那我要大开眼界了。” 正使被请进了牙帐,李灵钧诸人就在帐外的毡毯上坐了。辽阔的山谷间,氆氇织的彩旗迎风招展,巨木搭起的祭坛上,一百头用来生祭的牛拥挤着,嘈杂不堪,奴隶们用金盘银壶盛着酥酪、油茶、肉羹,琳琅满目地摆在毡毯上,李灵钧见这些奴隶们有的双眼被挖,有的双腿被砍,只能匍匐着伺候,不禁皱起眉来,旁边的翁公孺低声道:“这些都是羌族和吐谷浑的战俘——强壮的被编入蕃军,瘦弱的都在帐中为奴。郎君,论协察给咱们的下马威来了!” 李灵钧表情归于漠然,随众举起金杯,“且看吧。” 论协察被侍卫们簇拥着,出了毡帐,与各部族酋帅登上祭坛。一百头牛,顷刻间被割断了脖子,猩红的鲜血猛然飞溅到高空,围着祭坛的巫师们不再歌舞,用酒器盛满了嘀嗒的牛血,送到了酋帅的手上。 礼官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话,酋帅们手中硕大粗粝的酒器、巫师手下嗡嗡震动的鼓,都是以象群、苏毗、白兰等国的人骨和人皮做的,而贵客们盘中的粥饼,则是河湟被俘的汉人,在雪岭下播种的小麦和稻米所产。 李灵钧顿时毫无胃口,对手举托盘的奴隶摇了摇头,他转而看向身边的皇甫南,她的双眸映着霞光,手和脸都染上了塞外的尘埃,连头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李灵钧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等进了城,找水让你梳洗。” 吐蕃人避讳污秽,祭祀前必要用洁净的湖水沐浴全身。毡帐的不远处,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皇甫南轻声说好,放开李灵钧的手,抬眼看去,一行人缓缓驱马到了毡毯前,都是吐蕃女子,披着文锦裘袍,穿着氆氇裙,长长的辫发里缠绕着金花和绿松石,从额头、颧骨到下巴上,都涂抹了厚重的红彩。这是吐蕃贵族中时兴的“赭面”。 一个年轻的女子跳下马来,用鞭子将毡毯上的汉人们一指,问道:“这些人要上红山吗?” 李灵钧面露疑惑,番女又笑着对通译官说了一句,通译官转而道:“她们问,客人盘中的粥和饼,可不可口,能不能和长安的食物比。” 龙香拨 第27节 她是故意的。李灵钧淡淡道:“很可口,但不能和家乡的比。” 番女的眼里闪过一丝愠怒,对通译官呵斥了一句。 通译官忙道:“她说,听闻蜀王儿子的骑射功夫很好,在长安赢了嘎尔家的芒赞。但她不服气,也要和汉人比一比。”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往番女英气勃勃的俏丽面容上一瞥,道:“问她是什么人?” “她说自己叫做德吉,是公主在红宫里的侍女——身后那位就是公主了。” 李灵钧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吐蕃公主,她也赭面,垂辫,从发顶到脸庞上覆着青绫,遮挡着人们觊觎的视线和高原酷烈的日光,那是蕃女的“幕离佳”。一双漆黑的眉毛,傲然地扬起。 见李灵钧摇头,公主俯下身,对德吉耳语了一句。 德吉起先不大情愿,和公主目光对视着,敌不过对方的执拗,她只得退开一步,一边把玩胸前的辫子,含笑的眸子在李灵钧脸上盘旋着,“公主说,她要亲自和你比,你要赢了她,才能踏进红宫。”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闹得措手不及,芒赞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翁公孺拈须的手指不动了,眼珠子一横,睨到了皇甫南的脸上。吐蕃公主这句许诺,可是意味深长啊…… “一言为定。”李灵钧从毡毯上起身。 青海骢被随官牵了过来,吐蕃公主把手里的马鞭甩了一下,不再理会李灵钧。驱散涌动的人群,她的马蹄踏上微微起伏的山坡,日光透过低矮的云层,在草地上移动。鞭梢往彩旗上一指,李灵钧会意,二人不约而同,如同离弦的利箭,出笼的猛虎,纵马狂奔。李灵钧穿郡王冕服,吐蕃公主则是更显眼的红袍,在湛蓝的天际翻飞着,时而没入峡谷,时而跃上坡顶。众人的目光随着那两个小点移动,翁公孺伸长了脖子,眼见李灵钧一马当先,要将彩旗拽在手里,吐蕃公主猝然勒马,从袍底掏出一把短弓,上弦搭箭,对准了李灵钧的背心。 翁公孺心口一紧,见李灵钧似乎回望了一眼,松开缰绳,自飞奔的马背滚落到山坡上,爬了起来。氆氇旗已经被吐蕃公主抢在了手里,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嘈杂的欢呼。 刚从那一箭并没有射出来,李灵钧沉重的冕服毁损了,脸上也被荆棘割了一道血痕。他警惕地盯着驱马缓缓靠近的吐蕃公主,她收起了弓,忽然手一扬,氆氇旗彩云似的飘落到了李灵钧的怀里。 这个举动,让李灵钧也困惑了。 皇甫南一转身,挤出了人群。 在噶尔家的毡帐后,芒赞和皇甫南撞在了一起。芒赞扭头就走,皇甫南把他自左肩垂落的衣领揪住了。 整件氆氇袍险些被扯脱。芒赞有些狼狈,皇甫南不撒手,“阿普笃慕在哪?” “你找他做什么?”芒赞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对,改口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乌爨人,这里是吐蕃!” 皇甫南哼一声,“皇帝要追捕乌爨人,阿普笃慕不混在吐蕃人的使团里,怎么可能逃出汉地?” “你是要帮蜀王的儿子抓他吗?”芒赞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还是围绕着你的男人不够多?想要勾引他?贪得无厌的女人。”他把衣领从皇甫南手里抢回来,拔脚走了。 回到牙帐前的毡毯,吐蕃公主和李灵钧正前后脚回来,德吉倔强的眉目一拧,指着李灵钧的鼻子道:“你输了,哼,汉人果然最爱耍诈。” “德吉,不要胡闹啦。”论协察施施然走下祭台,笑着摇头,转而对吕盈贞道:“赞普已经启程回銮,还有一月便到逻些,到时会在红宫宣召使臣。” “伏惟圣躬万福。”吕盈贞称颂了一句,待论协察回牙帐时,与随官们交换了个疑虑重重的眼神。 吐蕃公主始终缄默着,见皇甫南回到李灵钧身边,那浓墨重彩装饰下,显得异常浓黑的眼波,移到了皇甫南那张余怒未消的脸上。 德吉敏锐地瞟向皇甫南,说了句话。通译官尴尬地转达:“德吉替公主问,郎君身边这个人,是他的兄弟,还是情人,为什么总是贴在一起。” 李灵钧镇定地说:“这是龟兹的乐师,我们汉人的贵族,在进膳和就寝时,习惯了有乐师奏乐。” 吐蕃公主笑着摇头。德吉简直和她心灵相通,立即道:“公主更是吐蕃的贵族,也喜欢乐师在旁边奏乐。”她直指皇甫南,“叫他过来。” 李灵钧按住皇甫南的手臂,推辞道:“语言不通,无法侍奉公主。” 德吉冷笑,“奏乐,用耳朵听就够了,不需要说话。”她身后是没庐氏部族,眼神也睥睨起来,“龟兹乐难道不是汉人皇帝赠送给我们赞普的吗?还是你们所谓的议和也是耍诈?” 皇甫南推开李灵钧的手,走到了吐蕃公主的马前,对方却掉转马头,扬长而去,只有德吉狐疑地瞪了皇甫南一眼。 第38章 拨雪寻春(四)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百里挑一个姑娘在岭尕。 绯红双颊,艳过鸡冠花, 嘴中含蜜,香过甜奶茶。 白鹰展翅,紫雕飞翔, 金翎孔雀点头忙,格萨尔王坐在宝殿上。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白雪山失去白狮子, 大河水失去金银鱼, 高草原失去花母鹿, 绿松石儿宝座旁, 好姑娘苦等在白帐房!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是德吉的歌声,她有一把比吉曲河水还清亮的嗓子。说吐蕃话的,汉话的,都侧耳聆听,三三两两的吐蕃姑娘,穿着艳丽的氆氇裙,欢笑着,你推我,我拉你,爬上了那女人胸窝似的雪坡。 “咱们的行程两个月前就传递给了逻些,赞普却滞留在尼婆罗,”翁公孺摇着头,“这事情不妙。” “是论协察在作梗吧?”李灵钧望着日暮时橘色的毡帐。 翁公孺坐在毡毯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那是德吉歌声所在的毡帐,晚风送来箜篌飘忽不定、雪山清泉似的弦音——拨弦的人是被吐蕃公主带走的皇甫南。 翁公孺拾起匕首,切着一条肉脯,再三察看其纹理,确认不是人肉,才放进嘴里。“西番的女人,也太过彪悍了。”为了叫李灵钧打起精神,他开了句玩笑,“那个德吉,比公主还要跋扈,比起她,连皇甫娘子都温柔可爱多啦。” 李灵钧不悦道:“她们故意的,我在长安时得罪过芒赞。” 翁公孺的酒盏嘴边一停,又放了下来,他望着李灵钧,“郎君,吐蕃女人彪悍,皇甫娘子也不弱,我看她跟公主走时,毫无惧色,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在李灵钧肩膀上拍了拍,翁公孺忍着笑,“公主是女人,皇甫娘子则是假男人,真女子,难道还怕她被公主……”本想说“霸王硬上弓”,怕李灵钧更要气得跳脚,他改口道:“……欺负吗?” 再在这事上纠缠,就失态了,李灵钧微笑道:“不,翁师傅,我没什么怕的。”他收回了目光。 皇甫南扭头,自毡帘的缝隙看出去,天边最后一丝金红也被幽蓝的夜幕吞噬了。毡帐里点起了酥油灯,祭台上正在煨桑,漫天烟霭中充斥着松柏的香气。 逻些的天气,中午还暖融融…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百里挑一个姑娘在岭尕。 绯红双颊,艳过鸡冠花, 嘴中含蜜,香过甜奶茶。 白鹰展翅,紫雕飞翔, 金翎孔雀点头忙,格萨尔王坐在宝殿上。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白雪山失去白狮子, 大河水失去金银鱼, 高草原失去花母鹿, 绿松石儿宝座旁, 好姑娘苦等在白帐房!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是德吉的歌声,她有一把比吉曲河水还清亮的嗓子。说吐蕃话的,汉话的,都侧耳聆听,三三两两的吐蕃姑娘,穿着艳丽的氆氇裙,欢笑着,你推我,我拉你,爬上了那女人胸窝似的雪坡。 “咱们的行程两个月前就传递给了逻些,赞普却滞留在尼婆罗,”翁公孺摇着头,“这事情不妙。” “是论协察在作梗吧?”李灵钧望着日暮时橘色的毡帐。 翁公孺坐在毡毯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那是德吉歌声所在的毡帐,晚风送来箜篌飘忽不定、雪山清泉似的弦音——拨弦的人是被吐蕃公主带走的皇甫南。 翁公孺拾起匕首,切着一条肉脯,再三察看其纹理,确认不是人肉,才放进嘴里。“西番的女人,也太过彪悍了。”为了叫李灵钧打起精神,他开了句玩笑,“那个德吉,比公主还要跋扈,比起她,连皇甫娘子都温柔可爱多啦。” 李灵钧不悦道:“她们故意的,我在长安时得罪过芒赞。” 翁公孺的酒盏嘴边一停,又放了下来,他望着李灵钧,“郎君,吐蕃女人彪悍,皇甫娘子也不弱,我看她跟公主走时,毫无惧色,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在李灵钧肩膀上拍了拍,翁公孺忍着笑,“公主是女人,皇甫娘子则是假男人,真女子,难道还怕她被公主……”本想说“霸王硬上弓”,怕李灵钧更要气得跳脚,他改口道:“……欺负吗?” 再在这事上纠缠,就失态了,李灵钧微笑道:“不,翁师傅,我没什么怕的。”他收回了目光。 皇甫南扭头,自毡帘的缝隙看出去,天边最后一丝金红也被幽蓝的夜幕吞噬了。毡帐里点起了酥油灯,祭台上正在煨桑,漫天烟霭中充斥着松柏的香气。 逻些的天气,中午还暖融融的,刚一入夜,就寒气逼人。吐蕃人行则居帐,止则居室,这座毡房,是贵族住的拂庐,用黑牦牛的毛盖得很严实。茶炉上咕嘟嘟轻响,牛粪烧的火,还有点青草的苦涩,线香的味道甜得沁脾。 团窠对鸭联珠纹的挂毯被掀开,扑来一阵风,是德吉,她换上了一件镶獭皮、绿松石纽的厚袍子,小牛皮靴一抬,把放倒的箜篌踢到了皇甫南面前,“弹,不许停。”她用生硬的汉话命令了一句,钻出毡帐。一群年轻男女,在烟霭中唧唧哝哝的。 有芒赞的声音,随着德吉一起远去了。 女奴双手捧着盛热水的包银木盆,放在挂毯边,悄然地退下去了。吐蕃公主还是矜持地一言不发,也许她在箜篌声中睡着了。尖尖的靴子在挂毯下东倒西歪,还有个赤金小盒滚了出来——那是呷乌,吐蕃人挂在身上的小佛龛。 金盒上是精细的吉祥八宝纹样,这让皇甫南想起了阿普笃慕那只关着死蝎子的宝匣。 真睡着了。有只脚不耐烦地蹬着虎皮褥垫,伸到了挂毯外头。脚踝上套着镂花银镯,西南蛮夷也从小戴脚镯,当做镣铐,因为生过重病,怕鬼差把魂魄拘走。 脚不算小,但挺白净。身形也太高了,像个男人。 皇甫南起身,放轻脚步,刚走到毡帘前,和一个捧托盘的女奴撞个正着。女奴是很警惕的,立即模仿德吉的腔调,指向箜篌,“不要停。” 皇甫南一字一句道:“我是男人,不方便。” 女奴固执地摇头,“不要停。” “公主睡了。”皇甫南又强调一句,还做了个打呼噜的动作。女奴往她身后一望,忙放下托盘,躬身退出,皇甫南茫然转头,挂毯被撤下来了,吐蕃公主已经起身,仍是赛马时的装扮,幕离佳严严实实地遮着脸庞。 黑眼睛严肃地盯在她的脸上。不说话,但强迫的意味很明显。 皇甫南只得坐回毡毯上,抱起箜篌。夜里的雪原,只有风声。手指刚碰上弦子,吐蕃公主摇了摇头,把包银木盆往皇甫南面前一推。 皇甫南一怔,吐蕃人那眼睛,似乎友好地笑了一下。她犹豫着,说声多谢,伸手在温热的水里搅了搅,见对方没有发脾气,她轻轻透口气,取来布巾浸湿,慢慢擦脸,把发髻解开,用手梳通,简单地盘了起来。 余光一瞥,吐蕃公主一屁股坐回了虎皮褥垫,赤脚盘起来了,藏在袍摆下面。手肘撑在膝盖上,她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盯着皇甫南梳洗。 女奴进来取水,皇甫南忙把她拦住了,“德吉在哪?” 女奴会一些简单的汉话,她摇头,“公主不和人合帐。” 那我……没等皇甫南问出口,女奴离开了。各处的毡帐都已经黑了,皇甫南在幽蓝的天幕下站了一会,刚掀帘进入拂庐,酥油灯倏的被吹灭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着步子,摸到了毡毯上一堆厚厚的皮褥,上头还带着吐蕃人身上的热气。 心稍微定了,皇甫南把双耳匕首塞回袖子,合衣钻进温暖的虎皮褥子里。漆黑的夜里,她感到吐蕃人翻了个身,沉默的双眼看着她。 “珞巴?”皇甫南忽然出声,试探着喊了一句。 毫无反应,吐蕃人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了。 皇甫南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茶炉下的火还旺,包银木盆里也蒸腾着热气,还有把桃木梳放在毡毯上。她一怔,合起衣襟,矮身走出拂庐。山上夜里落了雪,银芒刺得皇甫南不禁别过脸去。山谷间传来一阵欢笑声,她站直了,看见一群吐蕃年轻人骑马往毡帐而来,德吉在中间,左侧吐蕃公主,右侧芒赞,发辫间的金花和露珠都闪闪地发光。 在皇甫南沉睡的时候,他们已经去圣湖畔,参加了祭龙神的仪式,并亲眼看见蕃人们把奴隶五花大绑,投进深不见底的湖里,芒赞连靴子和袍摆都湿透了。他手上把玩着一只才砍下来的狐狸尾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皇甫南,对德吉笑道:“咱们把这狐狸尾巴挂在姓李那个人的毡帐外,怎么样?” 德吉却犹豫了,悬挂狐尾在男人的毡帐上,是蕃人侮辱对方为“懦夫”的意思,她说:“不好,汉人发现了,还怎么议和?” “让她去挂好了。”芒赞冲皇甫南将头一摆。 皇甫南只见芒赞挤眉弄眼的,还在犯疑,被那只带血的狐尾险些砸到脸上,她忙嫌恶地躲开,吐蕃公主的鞭子在草叶上随便地一卷,狐尾被甩到了芒赞肩膀上。 德吉嗤的一笑,说:“连狐尾都不敢去挂,我看你还是留着它吧。” 芒赞不甘示弱,“今晚你瞧着吧……” 人流涌过来了,几个人挤到一起,见祭祀的舞队且歌且舞地靠近,那是龟兹奴隶禳灾驱鬼的“婆罗遮”舞。冷冽的空气中,年轻的女奴们赤裸着腰肢和臂膀,铺在胸脯上的璎珞沙沙作响,肌肤上闪着粼粼的水光,一双双脉脉含情的眼波自百兽面具后投射在吐蕃贵族们的脸上。 阴阳轮转,男女交合,也是祭祀中重要的一节。这些女奴们因为洁白的皮肤,被认为是酝酿白灾的恶魔,会被推到毡帐后,由贵族男人们所“降服”。 连德吉都看得入了迷,芒赞的目光没有在女奴的身上停留太久,想起了在长安的泼寒胡戏,他眼睛一转,出手迅疾如电,揪住了皇甫南的衣领,把她推进了扭动的女奴中。皇甫南的翻领袍被扯开了,一瓢冷水兜头而下,她人都傻了。 芒赞咧嘴笑起来,“报应,报应!” 德吉惊讶道:“你干什么?” 芒赞道:“他不就是龟兹人吗?” 弹箜篌的,敲大鼓的,吹排箫的,都给愣住了。蛇似的手臂缠到了皇甫南的身上和脖子上——女奴们以为她也是位年轻的吐蕃贵族,急着要去讨好她,皇甫南忙拾起地上的翻领袍,有人把柔软的胸脯凑上来了,冰凉哆嗦的嘴唇印在她的脸上。 手被猛地一拽,皇甫南踉跄地跟着吐蕃公主回了拂庐。 德吉只想稍微刁难一下汉人,并不想把李灵钧得罪得太狠,她怒斥芒赞,“你为什么老欺负他?” 芒赞皱眉看了一眼德吉,“你真是个傻瓜。” “你才是傻瓜。”德吉一鞭往芒赞身上抽去,两人避过龟兹舞队,在山坡上追逐扭打起来。 回到拂庐的两人,对望着呆了一呆,皇甫南眼前一黑,翻领袍兜头罩了下来,她将脚一跺,踩着袍子追上去,“你是珞巴吧!”她的明眸里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你是阿……” 吐蕃人捏住她的嘴巴,皇甫南的话被截断了。 她早上翻身起来就出了拂庐,翻领袍底下也不怎么齐整,中衣的交领歪斜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脖颈和胸口也是雪岭一样耀眼,奶皮一样细腻,吐蕃人懊恼地垂下了睫毛,“恶魔。”嘴巴无声地蠕动一下。 皇甫南得意了,为她这一路的颠簸没有白费,为那唾手可得的达惹的消息,还有这个人为她魂不守舍的傻样。 龙香拨 第28节 她湿红的嘴唇一弯,“你是吐蕃人,我是龟兹人,咱们谁都不要碍谁的事唷。” 皇甫南眨着眼睛,离这吐蕃公主骄然的眉目越来越近,到眼里映出彼此的人影,两人都屏着呼吸,皇甫南正要拽下幕离佳,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了。 一张粗拙的龟兹面具盖在她的脸上。吐蕃公主冷哼一声,绕过她走了。 作者的话 白灾:雪灾 婆罗遮:后世词牌名“苏慕遮”。 第39章 拨雪寻春(五) 毡帐外头的玛尼柱上,挂着毛茸茸的狐尾,被风吹动着。 李灵钧把狐尾拿下来,“这是什么?” “德吉和芒赞夜里骑马经过,挂在这里的。蕃人认为狐狸性怯,临阵逃脱被处死者,要在身上悬挂狐尾。”翁公孺劝李灵钧,“小孩子的把戏,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吧。不过……公主对咱们似乎也敌意颇深,奇怪。”他笑着打量李灵钧,“以郎君你的人才相貌,不应该呀。莫非她不是个女人?” 翁公孺常暗示皇帝有联姻之意,李灵钧多半都不置可否。把狐尾丢在奴隶的托盘里,他转头去看那座青黑色的拂庐。吐蕃公主的拂庐,台基上饰满莲花和联珠纹,镂空的壸门里涂着金银彩绘,比周围白色的毡房显眼。 比起论协察的气势煊赫,拂庐异常安静和神秘。 皇甫南被召走后,晨昏起居都在那座拂庐里。吐蕃女奴们三缄其口,翁公孺越发觉得,皇甫南被公主“霸王硬上弓”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假凤虚凰的戏码,莫非做得太真了? “西番女人,果真是……不讲究男女之防啊。”他咂着嘴,不敢说羡慕,起码有些感慨,汉地民风实在太淳朴了。 李灵钧倒率先提起了正事,“王太后没庐氏,在朝中有不少拥趸吧。” “这是自然。一个苏毗奴隶做了三十多年赞普,没庐氏功不可没。” 许多人换了隆重华丽的氆氇袍子,从毡帐里钻了出来,前呼后拥地骑上马。写着密密匝匝六字真言的玛尼旗,连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往逻些城的西北方向奔流而去。嘎尔家的毡帐没有动,论协察像座屹立的山,专注地望着祭坛上摇动手铃、对牛角施咒的巫师,目光吝于投向这些轻慢神灵的“反叛者”。 “闹起来了。”翁公孺从毡毯上“嗖”的跳起身,灼灼目光望出去。 李灵钧看见了戴幕离佳的吐蕃公主,还有侍女德吉,没有芒赞。皇甫南跟在队尾,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五彩的玛尼旗,在她发鬓边飘荡。 “我们去拜见没庐氏。”李灵钧从奴隶手里牵过了马缰。 王太后没庐氏前往拉康寺祭祀,途中遇到数眼平地涌出的沸泉,于是进入泉水中,洗去身上的污秽,当夜,没庐氏在梦中感到数道绿光… 毡帐外头的玛尼柱上,挂着毛茸茸的狐尾,被风吹动着。 李灵钧把狐尾拿下来,“这是什么?” “德吉和芒赞夜里骑马经过,挂在这里的。蕃人认为狐狸性怯,临阵逃脱被处死者,要在身上悬挂狐尾。”翁公孺劝李灵钧,“小孩子的把戏,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吧。不过……公主对咱们似乎也敌意颇深,奇怪。”他笑着打量李灵钧,“以郎君你的人才相貌,不应该呀。莫非她不是个女人?” 翁公孺常暗示皇帝有联姻之意,李灵钧多半都不置可否。把狐尾丢在奴隶的托盘里,他转头去看那座青黑色的拂庐。吐蕃公主的拂庐,台基上饰满莲花和联珠纹,镂空的壸门里涂着金银彩绘,比周围白色的毡房显眼。 比起论协察的气势煊赫,拂庐异常安静和神秘。 皇甫南被召走后,晨昏起居都在那座拂庐里。吐蕃女奴们三缄其口,翁公孺越发觉得,皇甫南被公主“霸王硬上弓”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假凤虚凰的戏码,莫非做得太真了? “西番女人,果真是……不讲究男女之防啊。”他咂着嘴,不敢说羡慕,起码有些感慨,汉地民风实在太淳朴了。 李灵钧倒率先提起了正事,“王太后没庐氏,在朝中有不少拥趸吧。” “这是自然。一个苏毗奴隶做了三十多年赞普,没庐氏功不可没。” 许多人换了隆重华丽的氆氇袍子,从毡帐里钻了出来,前呼后拥地骑上马。写着密密匝匝六字真言的玛尼旗,连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往逻些城的西北方向奔流而去。嘎尔家的毡帐没有动,论协察像座屹立的山,专注地望着祭坛上摇动手铃、对牛角施咒的巫师,目光吝于投向这些轻慢神灵的“反叛者”。 “闹起来了。”翁公孺从毡毯上“嗖”的跳起身,灼灼目光望出去。 李灵钧看见了戴幕离佳的吐蕃公主,还有侍女德吉,没有芒赞。皇甫南跟在队尾,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五彩的玛尼旗,在她发鬓边飘荡。 “我们去拜见没庐氏。”李灵钧从奴隶手里牵过了马缰。 王太后没庐氏前往拉康寺祭祀,途中遇到数眼平地涌出的沸泉,于是进入泉水中,洗去身上的污秽,当夜,没庐氏在梦中感到数道绿光,如同滚烫的泉水,自她的尾椎注入躯体,又从额头迸射而出。次日醒来后,年过五旬的女人感觉自己四肢轻盈有力,肌肤细腻光滑,红宫的婢女都错愕不已,以为没庐氏是误闯红宫的陌生少女。更奇异的是,没庐氏的面孔都透着翠绿的虹光,肩头则生出两朵幽蓝的莲花。 王太后车驾所到之处,人们无不虔诚下拜,他们知道没庐氏已经显出了绿度母菩萨的转世真身。 没庐氏宣布她所洗过的沸泉为圣泉,并要依照她梦中的圣境,将泉水旁的小神殿拉康建成一座最宏大的佛寺。里头的黑教寺众,被解下头巾,赶到约如去开山修建水渠。 王太后抵达时,拉康寺里也像热泉一样沸腾了。本来已经被捆了四蹄,打算用来祭神的牛羊被解开了,在瞻仰绿度母的人群里横冲直撞。没庐氏身上的神迹已经再次隐匿,但她的面孔正如同蕃民心中的度母那样殊胜绝伦。 没庐氏宣布了一个让人惊喜的消息:她已得到汉国皇帝所赠的佛经,着人译为蕃语,食肉者与食糌粑者,都须早晚念诵。而莲花生大师则将随赞普一同入蕃,带领他的天竺弟子们在逻些的桑耶寺弘传佛法。 黑头蕃民,须皈依三宝。 “祈愿神人供塔与日月所存天地之间,佛法长住不灭,而为众生福德之本。”没庐氏用悦耳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哦呀!”萨惹庙的人们惊讶地感叹着,“真是神迹!” 这真是佛教徒们扬眉吐气的一天!连嘎尔的论协察,为了不触犯众怒,也不得不停下歃盟,赶来拉康寺,庆贺绿度母和莲花生大师的降临。 囊廓里堆满了供奉的酥油花和朵玛盘,在虔诚的教众面前吃肉喝酒,毕竟有渎观瞻,贵族男人们躲到了神殿后的经堂。李灵钧坐在气息奄奄的吕盈贞下手,侍女跪在毡毯前,举高了雕刻金轮和法螺的托盘,青瓷和白玉碗里盛着酥油和石蜜,银壶里是青稞酒。 侍女把青稞酒在火炉上烧得烫手,酥油和石蜜搅进去,递给李灵钧。 “喝吧,”论协察也有了酒意,颧骨和眼睛都红通通的,一巴掌拍得吕盈贞险些连肺都咳出来。论协察劝长安的客人们也举起酒杯,“这酒,”他眨眨眼睛,“对男人有好处。” 李灵钧坦诚地说:“我不善喝酒。” “傻话!没有不会喝酒和睡女人的男人!”论协察断然道,把一个龟兹女奴推到李灵钧面前。 “外头那热泉以后可热闹了,全是想要当度母的光身子女人,白的像羊羔!”有人笑道。 青稞酒抵到了唇边,李灵钧迟疑着,眼睛一瞟,弹奏箜篌的龟兹乐师突然从角落起身,挤过舞伎们,绣着吉祥八宝的厚重门帘猛地一甩,她的背影消失了。 李灵钧敷衍着喝了两杯酒,推开龟兹女奴,也掀帘出去了。 黑教的僧众们都已经被扫地出门,天井和后廊都是空荡荡的,他钻进一间狭小的朝拜堂,皇甫南跪坐在尼婆罗红毡毯上,背对着他,正把腰上那些缠绕在一起的七事小物件解开。 李灵钧无声地走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整个人都拖到怀里来。火炉烧得旺,他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嘴巴凑到皇甫南的耳朵眼里,他笑道:“你生气啦?” 李灵钧的胳膊搂得异常的紧,皇甫南动弹不得,她手合在衣襟上,斥道:“外面有人。” 经堂里的排箫和大鼓还没歇,吐蕃人说笑的声音很洪亮,李灵钧说:“管他呢。”他有点痴缠,还有点迷糊,隔着衣袍,手在她的腰上揉了揉,又摸索到她的脸颊,托着皇甫南的下颌,他有些强迫地把她的脸转过来,四目牢牢地相对,他说:“吐蕃公主没有为难你吗?” “她?”皇甫南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为难不了我。” 李灵钧疑惑道:“你和她睡在一个帐里吗?” 皇甫南睨他,“你是怕我这个男人和女人睡,还是怕她这个女人和男人睡?” 换做别人,早被这话绕进去了。李灵钧盯着她看了一会,奇道:“我只是怕你被人为难,那吐蕃公主是男是女,是圆是扁,又有什么关系?”他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颌,微笑着说:“如果你真是男人,那我也要为了你,做个悖逆的邪人了。” 经堂里传出一阵开怀的笑声,德吉怒气冲冲地离去,在吐蕃人的打趣中,芒赞也红着脸追到天井——他的酒案被突然闯入的德吉给掀翻了。 李灵钧和皇甫南转眸看向回廊,两个年轻男女的身影一晃而过,李灵钧若有所思,“这个德吉的身份……” 又一声蕃语呵斥,是经堂里的论协察。 皇甫南听不懂,但从那愤怒的语气,也猜出来了。她把李灵钧的手推开,说:“没庐氏把论协察得罪了。” “论协察的野心很大……”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了,慌不择路的一只小羚羊,被秃鹫追到了窄小的朝拜堂。一支利箭,把秃鹫从脖子上穿透了。 吐蕃公主拎着弓,靴子踩在了尼婆罗红毡毯上。绿度母降世的盛日,作为没庐氏宠爱的孙女,她甚至不如婢女德吉显眼,依旧是那一件氆氇袍,不合宜的长腿长胳膊,像玛尼杆那样笔直地矗立着。 幕离佳纹丝不动,双眼冷冷地一瞥,她一手拎起秃鹫,另一手揪住皇甫南的领子——就像揪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柔弱小羊羔,把她拖出去了。 李灵钧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甚至没有作声,紧绷的四肢松弛了下来,他躺坐在毡毯上出了神。 皇甫南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拉康寺。 没有人拦,公主惩治不驯服的奴隶,是很寻常的事。 她的帽子歪斜,衣领也给扯到了肩膀上,吐蕃公主松了手,把秃鹫挂在马鞍上,上马之后,径自走了一段,见皇甫南还在后头慢吞吞地挪步子。她也不怕,把靴子踢踢踏踏的。今天黑头蕃人都挤去了拉康寺,雪原上辽阔得能听见风的声音。逻些的秋草已经很稀少了,皇甫南的脚踢开一团没融化的雪,底下藏着一朵蓝莹莹的龙胆花。 正要去摘花,吐蕃公主跳下来了,解开了氆氇袍的帛带,结结实实地绑住了皇甫南的手,然后骑上马,一手勒缰,一手拽着帛带,后头走得慢了,她就使劲扯一下。 “喂,”皇甫南努力朝身后扭头,“好像蓝花楹。” 吐蕃公主扬着头,好似没听见。但马走得不快,慢悠悠地吃着草,鞭子也松松地垂着。雪域阳光下,氆氇袍和幕离佳被风吹开了,露出了洁白的缯布衫和长袴,耳朵上有珊瑚串儿,脚上还有银镯儿。赤金呷乌挂在身上,撞的一晃一晃的,里头要是蝎子,也给撞晕头了吧? 皇甫南背过脸去,红红的嘴巴又得意地翘起来了。 第40章 拨雪寻春(六)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丢进拂庐,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乌西坠了,女奴照例用托盘送了奶饼、糌粑、牛肉,还有梳洗的热水。两床铺中间被茶炉隔着,像画了道楚河汉界。那张团窠对鸭锦毯又挂上了,遮得严严实实。 没那双眼睛盯着,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过手和脸后,挽起袴管,把脚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动得汩汩轻响,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庐外挂着歪脖子秃鹫,任谁经过,都要称赞和瞻仰一番。以德吉为首的婢女们手拉手,捧着衣包,嘻嘻哈哈地骑马走了。 皇甫南伸着脖子在张望,挂毯突然动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脚,像两尾白鱼,悄悄地沉在水底,没处躲,她抱着膝盖,把脚缩了缩。吐蕃公主没看她一眼,掀开毡帘出去了。 皇甫南飞快地往挂毯那头一瞥,托盘里的糌粑和牛肉都没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来了,手里拎着银壶,皇甫南闻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径自回到自己的铺窝里,挂毯“唰”的一甩,又隔开了。 皇甫南见过男人喝醉酒发疯的蠢样,依照论协察的说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还保持着警惕,把自己的铺窝拖开,往毡帘移了移,然后裹紧衣裳躺进去——热乎乎的虎皮褥垫也没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热。 女奴进来,收走了原封不动的托盘,银壶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着头和脸,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动作轻了。 皇甫南背过身,留意着背后窸窣的动静。她想起了各罗苏,各罗苏是爱喝酒的,坝子的部落里传说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两昼夜的猎,也不觉得困。她也从没见各罗苏跟萨萨动过手,喝酒之后,只有笑声格外响,脚步声格外重。 达惹会喝酒吗? 在姚州的达惹,是雍雅得体的都督夫人,身上没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脑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带着点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点凉凉的。她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进了拂庐,用草皮把茶炉下熊熊的火压住了,然后扑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盐,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 吐蕃公主把皇甫南丢进拂庐,就不再搭理她了。 金乌西坠了,女奴照例用托盘送了奶饼、糌粑、牛肉,还有梳洗的热水。两床铺中间被茶炉隔着,像画了道楚河汉界。那张团窠对鸭锦毯又挂上了,遮得严严实实。 没那双眼睛盯着,皇甫南倒自在了。她摘下帽子,洗过手和脸后,挽起袴管,把脚踩在木盆里。水被撩动得汩汩轻响,火塘里的干松枝滋滋冒油。拂庐外挂着歪脖子秃鹫,任谁经过,都要称赞和瞻仰一番。以德吉为首的婢女们手拉手,捧着衣包,嘻嘻哈哈地骑马走了。 皇甫南伸着脖子在张望,挂毯突然动了,她忙坐好,木盆里的脚,像两尾白鱼,悄悄地沉在水底,没处躲,她抱着膝盖,把脚缩了缩。吐蕃公主没看她一眼,掀开毡帘出去了。 皇甫南飞快地往挂毯那头一瞥,托盘里的糌粑和牛肉都没怎么碰。 吐蕃人又回来了,手里拎着银壶,皇甫南闻到了青稞酒的甜味。吐蕃人径自回到自己的铺窝里,挂毯“唰”的一甩,又隔开了。 皇甫南见过男人喝醉酒发疯的蠢样,依照论协察的说法,那也不是什么好酒。她还保持着警惕,把自己的铺窝拖开,往毡帘移了移,然后裹紧衣裳躺进去——热乎乎的虎皮褥垫也没有了,只有薄薄的羊毛涅热。 女奴进来,收走了原封不动的托盘,银壶晃一晃,是空的。虎皮褥子蒙着头和脸,人在呼呼睡。女奴的动作轻了。 皇甫南背过身,留意着背后窸窣的动静。她想起了各罗苏,各罗苏是爱喝酒的,坝子的部落里传说他“千杯不倒”,越喝越清醒,眼睛越亮,在山里打两昼夜的猎,也不觉得困。她也从没见各罗苏跟萨萨动过手,喝酒之后,只有笑声格外响,脚步声格外重。 达惹会喝酒吗? 在姚州的达惹,是雍雅得体的都督夫人,身上没有爨人的影子。 皇甫南脑子里的景象有些不清楚了,她带着点困惑,安心地睡了。 夜里皇甫南醒了,有人影在眼前晃,脖子上有点凉凉的。她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是女奴悄然进了拂庐,用草皮把茶炉下熊熊的火压住了,然后扑簌簌地往火塘里撒了把粗盐,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祈求赤杰曲巴祖神,保佑自己不被火舌舔舐。 她是个虔诚的黑教徒。 女奴退出去时,几片雪花又被卷进来,皇甫南一骨碌爬起身,把毡帘掀起一道缝。天蓝得透明,一颗颗星子亮得像宝石,好像也要落在她的脸上。 “喂。”皇甫南轻声唤道,听到挂毯里面翻了个身,她起来了,戴上浑脱帽,裹上獭皮袍——蕃人叫“察桑”。皇甫南钻出了拂庐,从玛尼杆上解下马缰,牵着往拉康寺的方向走。她扭头看一眼,吐蕃公主也跟上来了,脚步声不远不近,还不时看一眼天上的星子,是在辨认方向。 到了萨惹庙后的沸泉,皇甫南抑制不住激动,扔下马缰跑了几步。德吉和婢女们早已经散了,皇甫南刚蹲下身,要去试试水烫不烫,吐蕃公主拽着手腕,把她拖起来了。 “哎呀,你……你跟着我干什么?”皇甫南恼了,搡了她一把,被她不由分说推上马。二人跨在马背上,皇甫南刚要挣扎,吐蕃公主的手伸出来,越过她的腰,把缰绳从后面扯起来了。 “庙里有人。”皇甫南耳边有个很低的声音,低到分不清男女,只有热热的气息吹在她脖子里。 拉康寺里有灯火,还有人声,皇甫南不挣扎了,恋恋不舍地回望着沸腾的泉水。缰绳在她身侧抖了一下,青海骢小跑起来,飞旋的雪片打在皇甫南的脸上,立即消融了,夜风从裹紧的袍摆下溜走了。 到了一处幽暗的山谷,马停下来了。 感觉到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皇甫南心里一喜,推开吐蕃人,跳下马。 吐蕃人用火折燃起了一把松枝,拉着皇甫南的手,走进漆黑的山洞。一眼热泉在山壁间涌动,袅袅的白汽被闯入的两个人搅散了,微微泛红的泉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淡青色的岩石。 泉隙里有拇指粗的小蛇徐徐地游动,不时吐着信子。 皇甫南仓促地退开,瞪了吐蕃人一眼。吐蕃人敏捷地伸出手,抓了一条小蛇,任它在手腕上咬了一口,有点浅浅的血痕,她对皇甫南摇头:没有毒。 皇甫南还撅着嘴,不肯往前迈一步,吐蕃人翻了一下眼睛,用松枝在水里一通乱搅乱拍,把小蛇都赶走,然后掏出皮哨子放在山石上,转身往外走了。 皇甫南蹲在热泉畔,犹豫了半晌,见蛇没有再游回来,她下定了决心,把察桑的领子解开,脱下靴子,脚指在泉水里动了动。转头一望,见吐蕃人背身坐在山洞外,望着黑漆漆的山谷,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皇甫南抓起一块小石头,砸在吐蕃人的身上,“你再走远点。” 吐蕃人顿了顿,扔下松枝起身走了,脚步很快,不大高兴。 皇甫南脱下察桑,穿着里衣,踩进水里,潺潺流动的热泉滑过脖子和肩膀时,她才咯咯笑起来,然后屏气凝神地聆听了一会,外面没有动静,皇甫南飞快地脱下交领中衣和短裩,把头发也解开,抱着一块光滑的石头打起瞌睡,被水汽打湿的沉重的睫毛合上了。 松枝火把烧尽了,皇甫南才不情不愿地从水里出来,换了干爽的里衣,她裹上察桑,抓起皮哨子跑进山谷,吐蕃人走得并不远,在水畔生了火堆,青海骢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吃草。 龙香拨 第29节 雪已经停了,草尖被篝火照得发黄。皇甫南将湿漉漉的头发一甩,挨着吐蕃人的肩膀坐下来,脸颊被热气烘得红艳艳,她笑眯眯。吐蕃人则是黑黢黢的一双眼睛,映着火光,看向皇甫南。 绯红脸颊,艳过鸡冠花。 嘴中含蜜,香过甜奶茶。 那双眼睛起了点波澜,从她脸上转开了。“麻烦精。”嘟囔了一句。 “我这人最麻烦,你可要小心了,”皇甫南微笑,“要是我阿娘不在乌爨,我就把你的舌头拔掉!”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恶狠狠,冷冰冰。 吐蕃人轻哼一声,脑袋枕着双臂,懒洋洋地倒在地上,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谁是你娘,你是谁?” 皇甫南晶亮的牙齿把嘴唇也咬得通红,恨不得给这家伙一耳光。但从小她打架就不是别人的对手,她擅长哭,摆冷脸,趁人不注意,扑上去对着耳朵“咔嚓”咬一口。她默默地琢磨着,一只手心里还攥着皮哨子,在乌爨,娃子们把它叫小竹笛,干坏事时,嘴里叼着笛子,吹得满山响。 趁对方眼睛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皇甫南突然扑上去,把那欲盖弥彰的幕离佳抓在手里。 吐蕃公主反应更快,立即把她的手腕攥住了,“你想害死我啊?”忍着脾气,低声道。 皇甫南悻悻地,“你整天和芒赞勾肩搭背,还有德吉……谁会在吐蕃害你?” “没有吐蕃人,也有汉人,”幕离佳外的眼睛带着点怒气,“皇甫佶,李灵钧,还有谁?你知道,我不知道。” 皇甫南展开笑靥,“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身份告诉李灵钧。”她不撒手,悄悄往吐蕃人身上爬,湿发蜿蜒地垂下来,像条吐信子的水蛇,“他正急着在皇帝面前立功呢,你那些跟班去哪啦?” 吐蕃人不吭声,瞬间就把皇甫南掀翻了。她成了个扑棱翅膀的雀儿,给猎人牢牢按住。吐蕃人跨骑在皇甫南身上,擒住她的双手——照以前,她准得被毫不犹豫地甩飞出去,栽一个大跟头。这回手下有数了,留了情。说实话,制伏她,只需要动动手指的力气。 吐蕃人胳膊肘撑起来,腾出一只手,把肩头松垮的袍子拖过来,垫在皇甫南的背下,好叫夜露和寒风不要把她泛着乌光的头发再打湿,把染了霞色的脸颊再吹冷。 吐蕃人把幕离佳随便地扯开了。是阿普笃慕的脸啊,他早把赭面的褐粉洗去了,眉毛和睫毛漆黑洁净,鼻子和嘴巴端正英俊。他俯下身,眼睛对着眼睛,鼻子抵着鼻子,“你要拔我的舌头?我先把你的舌头吃了吧。”他喃喃着。 他们离得那样近,阿普的嘴唇稍一翕动,就把青稞酒浓烈甜蜜的气息喷到皇甫南的脸上。她慌忙别过脸,阿普把她的嘴巴咬住了。像猛隼叼雀儿,他没下死口咬,把她鲜艳润泽的嘴唇舔了舔,一碰到她的舌尖——她的舌尖上好像也沾了石蜜,他饿极了似的,立即把她的舌头整个含住了,用力地吮吸。 皇甫南无声地挣扎,她越挣,他攥得越紧。开始那点缠绵的情意没了,报复似的,把她的嘴唇碾得发疼,热得发麻。 皇甫南急了,悄悄屈膝,准备给他小肚子上来一下。被阿普识破了,他把她的腿分开,抬到自己的腰畔,一边咬着皇甫南的嘴巴,意乱情迷的,不禁挺起胯骨,在她下身撞了一下。 皇甫南双手摆脱桎梏,想也不想,扇了他一巴掌。这回脸真憋红了,她死命地把腿挣回来,紧紧并在一起。 阿普也一愣,有点清醒了,又有点生气,没有动作,只有胸膛微急地起伏着。 皇甫南又给了他一巴掌,来势汹汹,中途又迟疑了,几乎没什么力气地落在阿普脸上。 阿普看了她一眼,不管不顾,又亲上去。这回没再造次,他的手安分地握在她的腰上,但是手劲挺大,捏得她肉疼。 他嘴巴移到她耳畔,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不能总骑在我头上。” 皇甫南回他一个“呸”。她也不傻,身体乖顺了,没有再剧烈地反抗,只有嘴巴不自禁地要嫌弃,“放开我,你真重。” 阿普滚到草地上,把她搂到胸前,兴致勃勃的,“你吃石蜜了?”他意犹未尽地盯着她的嘴巴。 皇甫南瞪了他一眼,“是你,你喝了不好的酒。” “我不记得了。”阿普根本没把那壶酒当回事,有一种喷薄欲出的情绪在胸口激荡着,他果断地起身,把皇甫南抱上马,自己也从她身后跨上马背,一只手臂箍着她的腰。 皇甫南决定下回还要来,悄悄地,把阿普甩掉。她辨认着山谷所在的方位,“这是哪?” “叫珍宝神山,猴祖和岩魔以前在山洞里修行,这才是真正的圣泉,所以没人敢来。”因为萨萨,阿普对神佛也有一些崇敬。他说话时,嘴唇不时擦过皇甫南的脸颊,“你不用怕,泉水里的蛇没有毒,山民说,被它咬一口,是菩萨降福。” 皇甫南看见他手腕被蛇咬过的浅浅痕迹,她撇着嘴,把脸扭开,“你在弥鹿川也给蛇咬过,是福气吗?” 阿普不说话了。 作者的话 吐蕃起源:菩萨座下猕猴和岩魔女的后人。 第41章 拨雪寻春(七) 阿普笃慕拉着皇甫南,两人摸黑进了拂庐,茶炉底下只剩一点暗红的火星,金呷乌在幽幽地闪光。 阿普把皇甫南往挂毯后推,“你睡里面。”皇甫南不肯,当他还要动手动脚,阿普吓唬她:“半夜里鬼来背人,你轻飘飘的,会被鬼背走,让我睡外面。” 皇甫南这才把羊毛涅热放下,钻到挂毯后面,虎皮褥垫厚实得像人的胸怀,她把脸颊贴在滑溜的皮毛上,揉了揉嘴唇,得意中夹杂了点烦恼。 阿普不像李灵钧,蛮横起来没有分寸,她下回得对他凶点。 阿普又开始在毡毯上辗转反侧,他盘腿坐起来,试探着叫了声“阿姹”。皇甫南没搭理他,喉咙里故意里发出两声沉重的呼噜,脑子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挂毯一动,阿普闯进来了。皇甫南一个激灵爬起身,把虎皮褥垫抓到身前,“你不是要在门口挡鬼吗?快出去。” 阿普有点尴尬,他以为皇甫南已经睡了。不过,在乐游原碰到李灵钧时,皇甫南就是这幅打发瘟神的样子,阿普心里冷哼一声,“做作的阿姹”又来了,他往她的毡毯上一倒,不肯挪地方了。 “那我走。”皇甫南刚要起身,被他胳膊拦腰一摁,又摔倒在褥垫上,两人在黑暗里对峙着,阿普把胳膊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摆着,“我也冷啊。”他辩解道,往后挪出巴掌大的距离,然后命令她:“你快闭上眼睛。” 皇甫南的思绪被打断,得意烟消云散,只剩下烦恼。冷死你好了,她心想,干脆把虎皮褥垫全抱过来,夹在腿中间。望着帐顶愣了一会,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乌爨?” 阿普呼噜停了,他含糊地说:“等我办完事……” 皇甫南才不关心他要办的事,她急不可耐,“那你快点。” 又是那种恨不得他立马插翅飞了的语气,阿普强忍脾气,“知道了,”他正色叮嘱她,“咱们回乌爨之前,你都不许再理李灵钧。” 咱们?什么咱们?皇甫南只当没听见。 “那怎么行?“她捋着软滑的头发,提到李灵钧这三个字,脸上顿时含嗔带笑,“以后我要嫁给他的。” 阿普僵住了,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皇甫南,“嫁给他,那我是什么?” … 阿普笃慕拉着皇甫南,两人摸黑进了拂庐,茶炉底下只剩一点暗红的火星,金呷乌在幽幽地闪光。 阿普把皇甫南往挂毯后推,“你睡里面。”皇甫南不肯,当他还要动手动脚,阿普吓唬她:“半夜里鬼来背人,你轻飘飘的,会被鬼背走,让我睡外面。” 皇甫南这才把羊毛涅热放下,钻到挂毯后面,虎皮褥垫厚实得像人的胸怀,她把脸颊贴在滑溜的皮毛上,揉了揉嘴唇,得意中夹杂了点烦恼。 阿普不像李灵钧,蛮横起来没有分寸,她下回得对他凶点。 阿普又开始在毡毯上辗转反侧,他盘腿坐起来,试探着叫了声“阿姹”。皇甫南没搭理他,喉咙里故意里发出两声沉重的呼噜,脑子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挂毯一动,阿普闯进来了。皇甫南一个激灵爬起身,把虎皮褥垫抓到身前,“你不是要在门口挡鬼吗?快出去。” 阿普有点尴尬,他以为皇甫南已经睡了。不过,在乐游原碰到李灵钧时,皇甫南就是这幅打发瘟神的样子,阿普心里冷哼一声,“做作的阿姹”又来了,他往她的毡毯上一倒,不肯挪地方了。 “那我走。”皇甫南刚要起身,被他胳膊拦腰一摁,又摔倒在褥垫上,两人在黑暗里对峙着,阿普把胳膊收回来,规规矩矩地摆着,“我也冷啊。”他辩解道,往后挪出巴掌大的距离,然后命令她:“你快闭上眼睛。” 皇甫南的思绪被打断,得意烟消云散,只剩下烦恼。冷死你好了,她心想,干脆把虎皮褥垫全抱过来,夹在腿中间。望着帐顶愣了一会,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乌爨?” 阿普呼噜停了,他含糊地说:“等我办完事……” 皇甫南才不关心他要办的事,她急不可耐,“那你快点。” 又是那种恨不得他立马插翅飞了的语气,阿普强忍脾气,“知道了,”他正色叮嘱她,“咱们回乌爨之前,你都不许再理李灵钧。” 咱们?什么咱们?皇甫南只当没听见。 “那怎么行?“她捋着软滑的头发,提到李灵钧这三个字,脸上顿时含嗔带笑,“以后我要嫁给他的。” 阿普僵住了,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皇甫南,“嫁给他,那我是什么?” “你?你是野人。”皇甫南转身,给他个脊背。 阿普眉头皱紧了,他凑过去,扳过皇甫南的肩膀,“不许装睡,”他语气也不客气了,“我和李灵钧,你到底跟谁好?” 才在山谷被他舔了嘴巴,皇甫南脸上还发热,她为难地想了一会,“两个都好,不行吗?” “不行。”阿普冷冷地说。见皇甫南没有反应,他咬牙切齿,使劲摇了摇她的肩膀,“你不能跟两个人好,这样不对。” “阿普笃慕都能娶三个妻子啊。” “我没有娶三个,”阿普认真地盯着她,“我只娶过一个。” “哦……”皇甫南欲言又止,把嘴合上,索性也闭了双眼。阿普伸出手,在她鬓边摸索到脸上,又到嘴上,嘴角是翘起来的,他顿了顿,捏住皇甫南的脸,狠狠一拧,不等皇甫南跳起来,双臂立即把她锁紧了。 胸膛隔衣贴着皇甫南的背,“你忘啦?”阿普往她那时而好使、时而不好使的耳朵里说悄悄话,“我以前说,你不听话,我要把你剥了皮,吃到肚子里。” “呸。”皇甫南没有再说那种要钻进他心里,咬断他肚肠的傻话。她冷下脸,打定了主意,不论他威逼利诱,她都不要再理他。 气息一静,她的身体也变得软绵绵。虎皮褥子都被卷走了,阿普觉得胸口的火又烧了起来,盯了一会皇甫南的后脑勺,他把她推开,快入冬的寒夜,他在毡毯上打个滚,咕哝道:“热。” 一会冷,一会热,毛病。皇甫南没忍住,“你酒喝坏了。” “没喝坏……”阿普不承认。论协察他们都相信,加了酥油和蜜的青稞酒能让男人威武雄壮,阿普不需要,也不屑。从乌爨到吐蕃,总有男女在芦苇丛和毡帐后抱着打滚,他早看习惯了,从没有像这样不得劲。 大概真是遭了那酒的殃,他懊悔地想。越发没睡意了,他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手把皇甫南肩头的长发拨开,然后低下头,在她的侧脸亲了一下。这一吻轻得像落雪,皇甫南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在迟疑,阿普解开了獭皮袍,缯布衫,把皇甫南的肩膀扳过来,整个人死死地搂在怀里。 只是打赤膊搂着,没别的动作,里袴和腰带都在。皇甫南暗自松口气,也没法装睡了。他没撒谎,是真的热,胸膛滚烫。皇甫南眨了下眼睛,正要抬头,阿普警觉地收紧了胳膊,“别动。”她的脸颊只能贴在他胸前,听着噗通噗通的心跳。 整天猴子似的满山乱窜,他的皮肤还是少年的光滑紧绷。皇甫南这才察觉他胸膛变宽了,肩膀变厚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脊梁瘦条条,稍微一动,手臂上也有隆起的肌肉,看着不明显,手无意中碰到,硬得吓人,随随便便,就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皇甫南不反抗,阿普又得寸进尺了,他突然脚一踢,把虎皮褥垫踢出老远,然后搂住皇甫南的腰,又往身上拖近些,两腿一夹,像条气息咻咻的大蟒蛇,把她从头到脚都箍得不能动弹。 皇甫南竭力地扭了一下腰身,他垂眸看她,很不耐烦似的,“你别动啊。” “你把我勒死了!” “死就死吧。”阿普嘴上满不在乎,胸膛稍微地离她远一点。 皇甫南总算透了口气,柔软的手臂伸了出来,揽在他的肩膀上,“阿普哥,”她小心翼翼地,“你不会欺负我吧?” 那声音里有点茫然无助。阿普垂眸,寻找着她的眼睛和气息,缠得树藤一样紧,两个人好像连呼吸和骨血都融到了一起。阿普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了一句:“不会啊,阿姹。” 天亮了,女奴婆娑的脚步声绕过拂庐,皇甫南早睡着了,鼻息轻轻的,阿普把褥垫盖在皇甫南身上,从毡毯上起身,走了出去。披上外袍和幕离佳,他骑马去拉康寺。 李灵钧得到消息,一早离开毡帐,来到马圈。 是皇帝赐李灵钧的一匹青海骢,刚进逻些,就发了病,连着许多天不吃不喝,望着东方流泪。大家都围着看,束手无策。吕盈贞被闹得也悲戚起来,叹道:这是它思念长安之故。翁公孺则猜测是染了马瘟,要请巫医来诊一诊。李灵钧很冷静,“马瘟的话,不要诊了,把它结果了吧。” 吐蕃人忌讳杀马,何况是御赐的宝驹,随行的禁卫们没人敢动手。 李灵钧走回毡帐取了镂金剑,一剑刺入青海骢的胸口,“御赐的剑,汉人的马,陛下和赞普都不会怪罪的。” 翁公孺直道可惜,好好的一双青海骢,只剩得一匹,孤零零地拴在吐蕃公主的玛尼杆上,“那匹不会也得相思病吧……” “先随它去。”李灵钧手里倒拎着镂金长剑,走到湖畔,剑上滑落血渍,滴落在残雪上,红得刺眼,他把剑投进湖里荡了荡,剑刃被清泠泠的水波洗得霜雪般洁净。 有轻快的马蹄声,他抬眸一看,一人一马穿过晨霭而来,也在蔚蓝的湖畔停住了,马背上是不肯露出真容的吐蕃公主。 在歃盟当日初遇,他打量吐蕃公主的目光还是好奇的,此刻则变得冷淡。 吐蕃公主看了看湖水里淡淡的红色,又看了看他,然后抖了一下缰绳,迎着刚刚破晓的晨光,沿蔚蓝湖畔,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去拉康寺的途中,阿普经过论协察的牙帐,外头从一早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人,是黑教的寺众和巫师们。他们嘟嘟囔囔,跟大相抱怨着没庐氏的恶行,并诅咒称:若大蕃改行佛法,而驱除黑教,尼玛将不再照耀雪域,达瓦将失去皎洁的颜色,岭尕则会依次遭遇白灾、黑灾、红灾与花灾。 阿普没有凑这个热闹,驱马到了拉康寺,还有羊羔在寺外活泼泼地叫着,因为没庐氏的好生之德,它们都逃过了一劫。没庐氏自称上师,夜宿拉康寺,德吉陪着她诵晨经,芒赞则在经堂外无聊地转圈,他是嘎尔家的人,不能称颂佛法,但是愿意偷偷地跟德吉去佛会跳神节,看僧人驱鬼送祟。 阿普把德吉从经堂叫出来,一张嘴就说:“德吉,你跟汉人的使臣说,赞普不得到四镇九曲,不会议和,叫他们离开吐蕃吧。” 以前他不会这样冷淡疏远地叫她“德吉”,德吉也不在乎。她嘴上不跟阿普争辩,但显然在推诿,“等阿帕回来再说吧。” 芒赞掀起了眉毛,汉人走了,论协察准会高兴,但他为德吉感到不痛快。“不要急着赶汉人走,姓李的那小子想娶你呢。”他跟德吉说,冷冷地将阿普一瞥,“万一有人后悔了,蜀王儿子的身份,也不比他差。” “对,我是后悔了……”阿普毫不犹豫地说。 芒赞先是惊愕,随即变成了愤怒,“你还真敢说呀!”他跟阿普笃慕结识了好几年,还给他起了个亲热的绰号叫珞巴,可今天芒赞翻了脸,他一拳就揍过去。阿普笃慕在他的暴跳如雷之下,也坚决不肯改口,两人恶狠狠地抱在一起,摔倒在拉康寺门口。 扮成吐蕃人的木吉和木呷也瞪了眼,带着娃子们冲上来,吆喝着挽起袖子,要参与到打群架中。 阿普扔下芒赞的袍领起了身,芒赞摔跤不是他的对手,他手下留了情。 “德吉,对不起,”他上了马,回头正色看着拧眉的德吉,“你愿意的话,咱们还是朋友……”到底有点心虚,他没有在原地傻傻等待德吉的怒火,甩起马鞭就跑了。 作者的话 尼玛:太阳 达瓦:月亮 黑灾:霜 红灾:战争 花灾:瘟疫 岭尕:圣洁的雪岭 哥:哥哥起初在胡语中指爸爸,到了唐中后期,汉人也慢慢开始使用哥来称呼兄长。 第42章 拨雪寻春(八) 风把雪粒子卷进人的脖领里,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制着雪狮子。 拉日山下参加降冬节的人却喜气洋洋的。今年的庄稼收成好,颗粒饱满的青稞进了磨坊,晒干捆紧的秸秆堆在仓房,人和牛羊都能过个舒坦的寒冬。身份贵重的人贴身穿汉地的丝绸,外头套厚实的皮袍,贫贱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所以大家都来观瞻跳神舞了。 穿紫红氆氇的僧人把六供抬出来,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挤。为了迎接莲师,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楼阁,花鸟人物,比堆绣还恢弘艳丽。 论协察盘膝坐在毡毯上,微笑道:“赞普不日就要到逻些了。” “这么快?”大家惊叹,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是莲师法力的加持吗? “是为了款待贵客。”论协察对吕盈贞文雅地颔首。 论协察设的是家宴,在他那宫堡似的碉房,几十柱屋子排得错落有致,赭红色的白玛草墙上矗立着宝幢彩幡。王太后没庐氏持斋,有女眷们在座,男人们也正经了,乐舞伎一概屏退,不喝酒,只喝茶。 女奴跪在地上,把清亮的茶汤倒进盛酥油的雪董,抱住那叫做“甲洛”的木棒,抵在丰满的胸前,反复地抽打。酥油桶旁的瓷盘里,珍贵的盐粒垒得高高的,白得像雪,是神川的井盐,茶是银生的烤茶,被驼队和马队源源不断地运到逻些。 有蕃兵送进来战报,托盘里堆着穿绳的红册木牍,论协察嘴唇飞快地翻动了一会,便清点完了,放下朱笔,他不容置疑道:“请赞普钟再调五千兵丁,一千匹马,刀和箭簇也要。”蕃兵退下了,论协察转而对吕盈贞道:“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开春之后,要向回鹘用兵,还望汉皇陛下不要怪罪!” 说是请罪,那语气更似威胁。 吕盈贞心情沉重,面上勉强地一笑,“愿相臣势如破竹。” 论协察哈哈大笑,滚烫浓香的酥油茶送到了众人面前,茶碗上飘着黄腻的油花。他一抬手,“请。” 待论协察用手指沾了茶汤,弹了三下,敬过天地和神龙后,汉使们才把茶碗送到嘴边。门帘一响,是德吉和芒赞前后走进来了。 今天的德吉,穿着织锦袍子,袖缘和袍摆都绣着华丽的绶鸟纹,贴了明灿… 龙香拨 第30节 风把雪粒子卷进人的脖领里,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地压制着雪狮子。 拉日山下参加降冬节的人却喜气洋洋的。今年的庄稼收成好,颗粒饱满的青稞进了磨坊,晒干捆紧的秸秆堆在仓房,人和牛羊都能过个舒坦的寒冬。身份贵重的人贴身穿汉地的丝绸,外头套厚实的皮袍,贫贱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所以大家都来观瞻跳神舞了。 穿紫红氆氇的僧人把六供抬出来,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挤。为了迎接莲师,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楼阁,花鸟人物,比堆绣还恢弘艳丽。 论协察盘膝坐在毡毯上,微笑道:“赞普不日就要到逻些了。” “这么快?”大家惊叹,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是莲师法力的加持吗? “是为了款待贵客。”论协察对吕盈贞文雅地颔首。 论协察设的是家宴,在他那宫堡似的碉房,几十柱屋子排得错落有致,赭红色的白玛草墙上矗立着宝幢彩幡。王太后没庐氏持斋,有女眷们在座,男人们也正经了,乐舞伎一概屏退,不喝酒,只喝茶。 女奴跪在地上,把清亮的茶汤倒进盛酥油的雪董,抱住那叫做“甲洛”的木棒,抵在丰满的胸前,反复地抽打。酥油桶旁的瓷盘里,珍贵的盐粒垒得高高的,白得像雪,是神川的井盐,茶是银生的烤茶,被驼队和马队源源不断地运到逻些。 有蕃兵送进来战报,托盘里堆着穿绳的红册木牍,论协察嘴唇飞快地翻动了一会,便清点完了,放下朱笔,他不容置疑道:“请赞普钟再调五千兵丁,一千匹马,刀和箭簇也要。”蕃兵退下了,论协察转而对吕盈贞道:“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开春之后,要向回鹘用兵,还望汉皇陛下不要怪罪!” 说是请罪,那语气更似威胁。 吕盈贞心情沉重,面上勉强地一笑,“愿相臣势如破竹。” 论协察哈哈大笑,滚烫浓香的酥油茶送到了众人面前,茶碗上飘着黄腻的油花。他一抬手,“请。” 待论协察用手指沾了茶汤,弹了三下,敬过天地和神龙后,汉使们才把茶碗送到嘴边。门帘一响,是德吉和芒赞前后走进来了。 今天的德吉,穿着织锦袍子,袖缘和袍摆都绣着华丽的绶鸟纹,贴了明灿灿的金花。作为公主的婢女,她却把头昂得高高的,径直走去上座。 芒赞向来是德吉的跟班,当着论协察的面,他脚步一滞,默默地走到旁边,一眼瞥到披着幕离佳的阿普笃慕,原本就严肃的脸越发冰冷了,俨然和阿普也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相臣,”德吉用一种很僭越大胆的姿态,质问论协察:“使臣有敬献法宝的功劳,为什么不请客人去红宫谒见王太后?” 论协察一愣,余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李灵钧等人,宽和地说:“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使臣要骑马赢过公主,才可以上红山呀。” 德吉将李灵钧一指,“他赢过了。” “这个,”论协察不乐见汉使和没庐氏结交,他故意摇头笑,“不算,不算。”又用蕃语提醒德吉,“他还没有和你比呢。” “不用比,”德吉一双热烈直率的眼睛盯着李灵钧,“我认输。”这句汉话字字清楚,李灵钧默然和她对视,吕盈贞等人则露出诧异的神色。 论协察爆发出一声大笑,“德吉呀,你的把戏,总算不再玩了吗?”转而对李灵钧道:“郡王,我们的公主德吉,有一些任性,请你不要见怪。”阿普笃慕镇定地拽下了幕离佳,论协察并不打算在汉人面前隐瞒吐蕃与乌爨的盟约关系,“这位赞普钟的王子,可是赢过了逻些所有的勇士,才获得了德吉的青眼。” 德吉不满道:“他输给了汉使,相臣忘记了吗?” “唔。”对于德吉突然的厚此薄彼,论协察暗自惊讶,他捋着胡须,目光在几个年轻人脸上盘旋。 德吉断然地对李灵钧道:“上师每次听到僧人讲解汉皇陛下所赠的佛经,就好像听到仙乐。但是龟兹乐不好,我觉得很吵闹,郡王的乐师,请你领回去吧!” 李灵钧立即接受了,“多谢公主。” 阿普漆黑的眉毛飞扬起来,显然也不高兴了,“德吉……” 德吉不看他,傲然地说道:“这是在吐蕃,我说了算。一个奴隶,我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她抓起马鞭,从毡毯上起身,像只凤凰似的地走了。 从这几句话中,论协察咂摸出了争风吃醋的味道,他不禁觉得好笑,玩味地看着和吐蕃争战数十年不休的汉爨两方,一想到战场上的砍杀,噶尔协察就感到热血沸腾。他端起滚茶,悠闲地吹了吹表面的油花,“只有最勇武忠诚的男人,才能入我们吐蕃女人的眼……除此之外,天神说了也不算。” 阿普笃慕离开了嘎尔家。被揭穿了身份,木呷他们也不再扮吐蕃人了,跟着阿普笃慕的马,他们拎着竹弓,背着药箭,在雪原上自在地用爨语大声说笑。有一群黑色的水鸟,“扑棱”扇着翅膀,自湖面掠到了山顶,掀起一阵风。 阿普到了德吉毡帐外,听见了芒赞絮絮叨叨的声音,那话里对他没好词。阿普忍着气,叫了声“德吉”,芒赞掀起毡帘看见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还叫她德吉?” “德吉,我有话跟你说。”阿普平静地对着毡帐,没搭理芒赞。 德吉也探出头来。她的骄傲和自尊被阿普损害了,怒气不比芒赞少,但是她比芒赞沉得住气,“请进。”她支使着不情愿的芒赞,“你出去。” 阿普和芒赞擦肩而过,进了毡帐,见德吉拉着脸坐在褥垫上,女奴要替她打扮用的奁盒也打翻了。阿普不自在地抓了下头发,“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了,”德吉依旧冷淡地不肯看他,“违背誓约的人,不再是我们吐蕃人的朋友,是敌人。”显然她从芒赞那里听了一通添油加醋的话,德吉强调了一句,“你和你的女人,都是。” “那你就当我是敌人吧,别为难阿姹。”阿普也没再遮掩,握紧了手里的刀,“让木呷和木吉送阿姹回乌爨,我还留在吐蕃,当你们的人质。” 这话让德吉震惊,也让她伤心,“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在长安偶然认识的女人,使乌爨和吐蕃为敌,不再当我和芒赞的朋友吗?” “阿姹不是随便的什么女人,我和她认识很早很早……”和阿姹的过往,阿普深埋在心底,他没有多解释,“我把你们当朋友,但是相臣,根本就没有把爨人当兄弟。”想到被嘎尔协察肆意挥霍的银生茶和神川盐,还有要被驱赶到北方去抵御回鹘的五千爨兵,阿普克制着勃发的怒气,“非要打仗的话,汉人也是打,吐蕃也是打,就算你们一起来,我阿达也不怕!” “我阿帕是要和汉人议和的。”德吉肯定地说。 “相臣会同意吗?”阿普轻蔑地反问她,“赞普说的根本就不算。” 德吉不满地瞪着他,被阿普毁约的怒气渐渐消了,德吉盘算起了别的主意,但她脸上没有露出端倪,仍是伤心的神情,“我阿帕说的一定算话,是你违背了诺言,你对不起我。”见阿普桀骜不驯的样子,德吉知道,男人一旦变心,那会很冷酷。怕他真的恼羞成怒,要跟她断交,德吉忙说:“所以,你要帮我。” 从德吉的毡帐出来,阿普接过木呷手里的缰绳,默默骑上马。木呷艰难地踩在雪窝里,一面东张西望,离开了吐蕃人的地盘,他追上阿普的马,说:“你把公主得罪了,她是不是要嫁给蜀王的儿子了?” 嫁给蜀王的儿子,那正好,阿普坏心眼地想。不过,他摇头,“德吉不愿意,李灵钧也不愿意。” “那就好。”木呷松口气,“不然等你回了乌爨,准得挨骠信的鞭子啦。” “阿达不该做这个赞普钟。”阿普提到这个就满肚子火,“嘎尔协察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 “没有嘎尔协察,兴许吐蕃真和汉人议和,那就糟了,你把两边都得罪了。” “总要打一仗的。”爬上山坡后,两座雪山横亘,太阳升起来了,一面金光熠熠,一面暗影沉沉,阿普勒马停在明暗交界的山隙间,他望着脚下静谧如青玉的圣湖,皱眉道:“你把阿姹送回到达惹姑姑身边,再跟阿达说,我不想再做这个质子啦,不管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木呷“啊”一声,苦了脸,达惹和各罗苏这对兄妹,现在简直是水火不相容,“我不敢去施浪家……”木呷小时候总是对阿姹挤眉弄眼,现在让他送阿姹回乌爨,他可满心不乐意,一来怕要跟阿普打架,二来怕阿姹再跑掉,他抱怨道:“阿姹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啊。” “她会听我话的。”阿普在马上摇晃着,一提到阿姹,他脸上不自禁露出笑容,鞭子也抽得脆响,“她现在比小时候好多了……” “我怎么看着,都觉得她喜欢蜀王的儿子,比喜欢你多啊……”木呷嘴里嘀咕着,被阿普的马落下老远,呼哨在天边打着旋儿飞,他忙招呼娃子们拔腿追上去,在雪地里留下了凌乱的脚印。 钻进了拂庐,阿普一愣,虎皮褥垫上没有阿姹,浑脱帽和獭皮袍也不见了。是去珍宝神山了吗?他忙问女奴,“弹箜篌的人呢?” 女奴将远处的毡帐一指,那里隔河住着汉地的使臣和随从,“他们说,公主不要他了,叫他回去汉人那边。”青海骢在河畔吃草,把尾巴甩了甩,屁股转向阿普。 “是德吉把她赶走了?”阿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差点转身去和德吉打一架。 “公主没有说话,”女奴茫然地摇头,“汉人在外头叫他,他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了。” “我就说吧……”木呷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第43章 拨雪寻春(九)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在长安时,皇甫南是有几分矜持的,不肯轻易以声色娱人。 彼时繁华,更显得此刻两个人的孤寂。 给蜀王的信写毕,李灵钧钤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铜钮龟背方印,李灵钧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会,收进贴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瓯,已经凉透了,他抓起瓯子,把茶汤里往帐外一倾,走回来时,皇甫南的手…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在长安时,皇甫南是有几分矜持的,不肯轻易以声色娱人。 彼时繁华,更显得此刻两个人的孤寂。 给蜀王的信写毕,李灵钧钤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铜钮龟背方印,李灵钧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会,收进贴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瓯,已经凉透了,他抓起瓯子,把茶汤里往帐外一倾,走回来时,皇甫南的手指正按住犹自颤抖的弦,对他笑得娇丽,“巧声一日一回变,可得天子一日一回见?” 李灵钧冷淡得近乎敷衍,“手不疼?”他把脸转到一旁,“别弹了,不好听。” “弹也不行,不弹也不行。”皇甫南轻叹口气,“一个乐师,被撵来撵去,帐子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别人该怀疑了。”睫毛下的眸子悄然观察着李灵钧的表情,“还是,你怕被吐蕃公主听到,说你这个人纵情声色,难托终身?” 这可真成了反咬一口。“说到公主,有件怪事,”李灵钧波澜不惊地挑起了这个话题,“原来那个婢女德吉,才是真正的公主。”狭长的眼尾将她一瞟,“你在拂庐里许多天,没看出来不对吗?” 皇甫南把手指浸在雪水里,又含在口中想了一会,很自然地说:“你是说阿普笃慕吗?” 她干脆地承认了,反倒让李灵钧一愣。他眼里立即露出少年时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你跟他很熟?”想到自长安到逻些,皇甫南都绝口不提,李灵钧更觉得屈辱,“你瞒着我?” “他是我的表兄啊。”皇甫南无奈,“再说,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有什么好心?” 皇甫南脸上微微泛了红,赌气似的嗔了一句:“他怕我被男人占了便宜,非要我老实呆在拂庐里,我也不好说什么。” “果真这样吗?”李灵钧勉强地一笑。被皇甫南诘责,一时也无话可说。一瓯冷茶下肚,他缓和了脸色,“原来吐蕃要和乌爨联姻,怪不得德吉对他言听计从。” “吐蕃要和乌爨联姻?”皇甫南眼神好似恍惚了一下,“没听说过这消息……” “他不是你表兄吗?怎么你也不知道?”李灵钧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收起纸笔,“消息还没有放出来,但私下的誓约一定是有的。”他起身走到皇甫南面前,见皇甫南还在望着融化的雪水出神,李灵钧把她冰冷的手指拾起来,在嘴唇上碰了碰,乍然遇到温热,手指瑟缩了一下。 李灵钧把皇甫南揽在怀里,闻着她的发鬓里的气息,“我在崇济寺说的话,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会来逻些。”这话里有懊恼,懊恼她的执拗,也有笃定,笃定他能一眼把她的心思看穿。李灵钧把她的手指攥得生疼,“我扔下长安的一切,才来的逻些,你也是。我帮你,你也要帮我。谁都不能半途而废。” 皇甫南看进他的眼睛里,“你想娶吐蕃公主吗?”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 什么时候是万不得已?皇甫南没有追问。她那善于煽动人心绪的睫毛垂了下来,靠在李灵钧身上,静了一会,皇甫南说:“陛下不是一直想要延揽沙门高僧吗?” 李灵钧稍一寻思,就懂了,“你是说,莲花生大师?” “论协察不会轻易让沙门进逻些的,”皇甫南轻声细语,“蜀王殿下想要一个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人,莲师座下的弟子,一定会被奉为上宾。” 毡帐外响起咳嗽声,两人分开的瞬间,翁公孺已经等不及地闯了进来。“赞普已经回到逻些,”他对李灵钧微笑,“要在红宫召见汉使。” 李灵钧精神一振,和皇甫南对视一眼,立即到挂毯后,去换冕冠。翁公孺早已换上了整齐的青袍,在毡帐里负手等着。他这个年纪的人,见惯了男女情事,对刚才撞见的那一幕,根本不放在心上,见皇甫南站着不动,翁公孺将地上的箜篌一指,笑道:“乐师,赞普面前演奏陛下所赐的龟兹乐,怎么能少了你?” 皇甫南如梦初醒,抱起箜篌,走出毡帐,混进了欢声笑语的乐舞伎中。 赞普设宴在红宫的金顶宝殿,四壁和鎏金铜柱上都新绘了吉祥天母、诸神坛城,还有一尊紫檀木的莲师等身相——以昭示赞普对教宗之争的态度。赞普与没庐氏果然并不相像。这是一个靠没庐氏擅权,而得以坐上绿松石宝座的苏毗奴隶,想到民间的流言,来客们的目光就不禁往赞普脸上窥视。赞普对此深感厌烦,一抬手,叫龟兹乐师们也退下了,他倾身问论协察,“怎么不见舅臣?” 舅臣正是没庐氏的兄弟尚绒藏,赞普坚持道:“和汉使议定盟约的事宜,要交给舅臣。” 论协察没有极力地反对,他将话题一转,“赞普要施行佛法,摒弃苯波教众,十二贤者不服,请求与莲师当众辩论经义,输了的一方要自愿远离蕃土。” “好。”赞普不得已答应了,对于论协察的威逼他有些不安,“请舅臣速速回逻些。” 在离开红宫的路上,皇甫南看到拉康寺后,一群黑色的秃鹫在桑烟中盘旋,那是出身庸户的死者在天葬。桂户的人则可以享有火葬的殊荣,用樟脑和香料擦拭过身体后,投入酥油点燃的熊熊烈火中。在赞普回红宫的这一天见到秃鹫,似乎并不是一种吉兆,人们加快了步伐,经过圣湖时,骑马的人停下来,给马饮水。 皇甫南扭头,看见了阿普笃慕。他骑着马,在不远处跟着,乐舞伎的队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毫不退让地盯着她。 在一群背乐器的人中,他背着弓箭,凶悍得太显眼了。 皇甫南只能磨蹭了一会,等龟兹人都离开了,阿普跳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走了?”他质问她,好像一拳能把皇甫南揍进湖里。 皇甫南忌惮地看向湖畔一周,太阳快落山了,雪地成了橙红色,山壁上挂着一长溜尖利的冰锥,像林立的刀剑,晶莹中闪着光晕。“我不走,让汉人跟你打起来吗?”她睨他一眼,抱着箜篌转身,“你说的,让我别害你。” 龙香拨 第31节 阿普牵马跟上她,他急了,“你说要跟我回乌爨的,你忘了达惹姑姑吗?” 阿普每回提到达惹,就吞吞吐吐,皇甫南早就狐疑了,她蹙眉看着阿普,“我阿娘真在乌爨吗?她知道我在逻些,为什么没有口信给我?” 阿普犹豫着,“她不知道你在逻些……” “那是你瞒着她?” 阿普烦恼地说:“达惹姑姑嫁到了施浪家,她现在根本就不肯跟阿达说话!” 皇甫南怔住,“那她也把我忘了?” “没有,”阿普立即道,“你回乌爨,见到她,就知道了。” 皇甫南默默低头走着,半晌,才半信半疑道:“那你还在逻些磨蹭什么?” “我……”阿普没法说,他还欠着德吉。他又追上去看皇甫南的脸,“你跟木呷回去吧,德吉不会为难你的,她答应我了。” 皇甫南好像琢磨着什么,她转眼看着阿普,“德吉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帮了她……” “德吉叫什么名字?” 阿普疑惑道:“就叫德吉啊。” “撒谎!”皇甫南听过德吉和芒赞在毡帐背后的悄悄话,“她叫卓玛。” “德吉卓玛,”阿普忙道,“熟悉的人叫她卓玛,我跟她不熟……” 皇甫南眼里迅速涌上泪光,又硬生生憋回去了,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又斥了句“撒谎”,“你在碧鸡山寺叫的不是捉马,是卓玛!”她的脸烧得通红,猛地伸手推了一把阿普,还扬了一把雪在阿普身上,“你做梦都在叫德吉的名字。” 阿普张口结舌。 皇甫南鄙夷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那一眼让阿普的心都绞着劲的疼起来。他呆了一瞬,跳起来抓住皇甫南的胳膊,“我故意的!”阿普也吼起来,怒视着皇甫南,胸口起伏个不定,“我找了你三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哪!我以为你被吐蕃人掳走了,或是从山崖摔下去死了。两年前汉人皇帝叫我进京,阿达害怕乌爨挡不住汉军,叫我去跟德吉求婚,我没有反对……”他声音先是低了,立即又坚定地说:“我跟德吉说好了,之前的誓约都不算数。德吉不在乎,她心里的人是芒赞。” 皇甫南微笑,为男人这拙劣的谎言,“你碰过德吉吗?”她突然问。 “没有。”阿普眼神飘忽了一下,看见皇甫南的脸色,又忙改口,“拉过手……” “骗子!” 阿普心一横,脱口而出,“摸过她的胸口,隔着衣服,没有伸进去!”他的脸色严肃了,举起一只手,“我发誓!” 皇甫南嗤笑了一声。 阿普的脸红了,半是羞愧,半是气愤。皇甫南那种不屑的表情最让他难以忍受,他不禁冷冷地说道:“你跟李灵钧也亲过,我看见的,”他红着眼睛控诉,“嘴对嘴!” 皇甫南想要回嘴,嘲笑他几句,痛斥他几句,最后只是咬住了嘴巴,冷哼一声,高傲地扬起脸,“你管不着。” 阿普连马也不要了,不依不饶地拽着皇甫南的胳膊,两人一路吵闹到靠近汉人的毡帐,“他碰过你?摸过你的手,脸,还摸过哪?有没有……”皇甫南不胜其烦地甩掉他的手,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夜风卷着雪粒,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马蹄险些踏到皇甫南身上,阿普拖着皇甫南躲开,踉跄着栽倒在雪地里,她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把阿普压得一声闷哼。 两人叠在一起,胳膊肘撑着雪地,坐起身茫然望去。人声嚷嚷起来,赞普刚回到红宫的当天,被人刺杀在拉康寺。 作者的话 庸:农户 桂:军户 第44章 拨雪寻春(十) 阿普弓着腰起身,警觉地看向对岸。天暗了,雪地是青白色,那行骑兵像饿狼进了黎明的羊圈,把湖上的灯影都给搅碎了。 “别怕,跟我走。”阿普冷静地说了一句,抬脚刚要回拂庐,扭头一看,皇甫南跟没听见似的,早背朝着他,望反方向走了。 阿普一愣,忙拔脚赶上,拖住皇甫南的手,“你去哪?” 皇甫南仍是执拗地躲过他,“别管我。” 阿普可顾不上跟她斗嘴了,皱眉道:“不管刺客是谁,论协察肯定会全都推到汉人头上。别人都忙着躲,你还自己跑回去?” 真想骂她一句是不是傻,谁知皇甫南下一句,让他那天灵盖险些又炸开了。 “这个时候不回去共患难,以后还怎么嫁给他?”皇甫南剜他一眼,她脑子转得快,行动更快,把阿普的手挣开,踩着雪跑了。 阿普孤零零地站在河畔,深深吸口气,他忍下来了。马也丢了,他把手指放在嘴里,随便吹声尖锐的口哨,就摸出刀,追着皇甫南到了汉使的营地。 两人前后脚冲进李灵钧的毡帐,吕盈贞、翁公孺,人都在,脸上茫然里带着忧虑。鸿胪卿还拖着一副病躯,好像油快耗尽的残烛,风一吹就会灭。倒是李灵钧最镇定,飞快掀开信匣,里头一摞纸笺,要紧的,不要紧的,一股脑投进火塘。 一回身,看见了皇甫南,背后是亦步亦趋的阿普笃慕,俨然一副护雏的姿态。没有叫那十名禁卫执刀列马,李灵钧径直走向皇甫南,把革袋里的铜印掏出来,塞到皇甫南手上,“别忘了我们说过的话。” 这话没头没尾,阿普的眉心却一跳,不由分说,拽住皇甫南的胳膊,把人拖出了毡帐。还没回到拂庐,搜查刺客的蕃兵已经涌进了汉使的毡帐。 这个蜀王的儿子,好像也有点胆子。阿普心里想着,见皇甫南还在张望,他又不乐意了,把她的脸转回来,手拉手进了拂庐。 外头人和马都在乱撞,今晚逻些的神山,怕都要塌了。 阿普坐在虎皮褥垫上,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和皇甫南四目相对。那枚铜印,还紧攥在皇甫南手里,阿普又咬牙忍了,还用了安抚的语气,“最多就是软禁起来,从汉人那里讨点好处,他是皇孙,死不了的… 阿普弓着腰起身,警觉地看向对岸。天暗了,雪地是青白色,那行骑兵像饿狼进了黎明的羊圈,把湖上的灯影都给搅碎了。 “别怕,跟我走。”阿普冷静地说了一句,抬脚刚要回拂庐,扭头一看,皇甫南跟没听见似的,早背朝着他,望反方向走了。 阿普一愣,忙拔脚赶上,拖住皇甫南的手,“你去哪?” 皇甫南仍是执拗地躲过他,“别管我。” 阿普可顾不上跟她斗嘴了,皱眉道:“不管刺客是谁,论协察肯定会全都推到汉人头上。别人都忙着躲,你还自己跑回去?” 真想骂她一句是不是傻,谁知皇甫南下一句,让他那天灵盖险些又炸开了。 “这个时候不回去共患难,以后还怎么嫁给他?”皇甫南剜他一眼,她脑子转得快,行动更快,把阿普的手挣开,踩着雪跑了。 阿普孤零零地站在河畔,深深吸口气,他忍下来了。马也丢了,他把手指放在嘴里,随便吹声尖锐的口哨,就摸出刀,追着皇甫南到了汉使的营地。 两人前后脚冲进李灵钧的毡帐,吕盈贞、翁公孺,人都在,脸上茫然里带着忧虑。鸿胪卿还拖着一副病躯,好像油快耗尽的残烛,风一吹就会灭。倒是李灵钧最镇定,飞快掀开信匣,里头一摞纸笺,要紧的,不要紧的,一股脑投进火塘。 一回身,看见了皇甫南,背后是亦步亦趋的阿普笃慕,俨然一副护雏的姿态。没有叫那十名禁卫执刀列马,李灵钧径直走向皇甫南,把革袋里的铜印掏出来,塞到皇甫南手上,“别忘了我们说过的话。” 这话没头没尾,阿普的眉心却一跳,不由分说,拽住皇甫南的胳膊,把人拖出了毡帐。还没回到拂庐,搜查刺客的蕃兵已经涌进了汉使的毡帐。 这个蜀王的儿子,好像也有点胆子。阿普心里想着,见皇甫南还在张望,他又不乐意了,把她的脸转回来,手拉手进了拂庐。 外头人和马都在乱撞,今晚逻些的神山,怕都要塌了。 阿普坐在虎皮褥垫上,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和皇甫南四目相对。那枚铜印,还紧攥在皇甫南手里,阿普又咬牙忍了,还用了安抚的语气,“最多就是软禁起来,从汉人那里讨点好处,他是皇孙,死不了的。” 赞普遇刺,这在吐蕃的历史上,也闻所未闻,他一个乌爨的质子,处境不见得能比李灵钧好到哪里去,阿普没有提。 倒在褥垫上,他头枕双臂,想着心事。目光转到皇甫南身上,见她没精打采,他把嘴角弯起来了,“这下,你该老实跟我回乌爨了吧?” 皇甫南不想承认,但阿普的胸有成竹,让她也没那么慌了。她不痛不痒地刺了他一句,“我要找我阿娘,会自己去乌爨,关你什么事?” 你该不会以为,我回了乌爨,就会嫁给你了吧——皇甫南想奚落他,又咽回去了。万一阿普蛮劲又上来,跟他在这拂庐里打滚,只有她吃亏的份。皇甫南只乜他一眼,“你说的,我阿娘在施浪,咱们俩,不是一路!” 阿普语气软了,“我先送你回施浪,我再回太和城,也不行吗?” “不行!”皇甫南抱膝,脸色冷冷地不看他。 阿普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身,把脸凑到皇甫南跟前,“你还生气吗?” 皇甫南差点要冷笑出来,“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碰过德吉,”阿普学聪明了,没有把“摸胸口”那几个字眼大剌剌地说出来,他不错眼地看着皇甫南,留意着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咱们小时候也天天拉手,也抱过啊,在圣泉那天,我还……”皇甫南的脸倏的红了,起身要跑,阿普像鹞子似的腾身,拦腰把皇甫南按倒在褥垫上,理直气壮,“除了你,我可没跟别人亲过,也没睡过一个垫子。” 被他那炙热的视线望着,皇甫南闭起眼睛,把脸转到一边,“不稀罕,你去找德吉吧。” “我不要德吉,”阿普苦恼,“唉,你不知道吧,德吉的个头比男人还高,膀子比男人还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这简直是肆意抹黑,德吉知道了,准得拿鞭子抽他,阿普也顾不上了,继续睁眼说瞎话:“除了我跟芒赞,没人敢跟她一起玩,要不是嘎尔家跟没庐氏有仇,跟德吉结婚的人应该是芒赞,我是迫不得已的。” 皇甫南睁开眼,蒲扇似的睫毛下,眼里含着嗔怒,“你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满嘴瞎话。” “你比小时候好看了。”阿普真心实意地说,“我在长安,看见皇甫南就是阿姹,快气死了,但晚上回去,又高兴得睡不着觉。阿姹,阿姹,阿达和阿母也整天念着你……” 他捧着她的脸,用爨话喃喃。黑的眉毛,黑的眼睛,瞳仁里两个慑人的亮点,皇甫南想到了洱海旁“咿咿哦哦”的毕摩——他身体里的邪祟已经完全被驱除了吗?她险些沉入一个久远的梦里,皇甫南眼有点晕,忙摇摇头。鬓边蓝莹莹的,也在跟着颤。 皇甫南要去摸,阿普把她的手拉住了。他还记得她抱怨他很重,阿普把袖子里的花别在她发鬓里,就挪开身体,只用胳膊松松地圈着她。一把盛放的龙胆,刚才在雪地里又推又搡的,快被揉碎了。他打量着她,把花小心地扶了扶正。 拂庐里没有铜镜,皇甫南坐起身,在水盆里照自己的倒影,“外面全是雪,哪来的?” “咱们上回去的山谷,比外头热,冬天也长草,我没事就去转转。”阿普故意扯了下她的衣领,又在头发里闻了闻,狗似的,“你怎么不去圣泉里洗澡了?好像有点臭烘烘的呀。” “啪”一声,皇甫南把他的手拍开了,“不用你管我。”她又露出一副戒备的样子。 阿普抿着嘴,盯着她不说话。以前她当是少年的羞赧,现在,多半是在憋着坏主意,她上身往后倒,离他远远的。 阿普却起了身,尽管满心的不甘愿,他仍然把氆氇袍披在了皇甫南肩头,又把自己扮女人时穿戴过的青绫裙、幕离佳,胡乱往皇甫南怀里塞。推着皇甫南去换女装,他隔着挂毯说:“赞普死了,我也有嫌疑,你扮成德吉的婢女,跟着她,没有人敢问你……你别讨厌德吉,她很讲义气,心眼也不坏。” 皇甫南掀开挂毯走了出来,阿普明智地刹住了,皇甫南咬了嘴唇,眼波流转着,没有再讽刺他。 阿普回过神来,脸色也凝重了,“要是我一时半会走不了,李灵钧也被软禁,”他眼睛一转,“恐怕得老死在吐蕃,以后说不定还得被迫娶个吐蕃女人,你就……” “我就在吐蕃等。”皇甫南很有自己的主意,“要不然以后……” 又傻又聋!阿普险些翻个白眼,他当即把皇甫南打断,“以后你嫁不了他,别胡说八道了。”两人推推搡搡的,他几乎贴在皇甫南背后走,低低的话音穿进她耳朵里,带点隐忍,还带随意的亲近,“你这耳朵真不好使啊。” 阿普把皇甫南拉出拂庐,被外头风声鹤唳的气氛所慑,两人默默骑马到了红宫的殿外,婢女们也都魂飞天外,被蕃兵赶着惶急进出,阿普叫住一个领路的婢女,他先放开皇甫南的手,“德吉答应我了,你别怕。”他又安慰她。 夜里,殿外还火把乱晃,分手的刹那,皇甫南才想起来,“我不会说吐蕃话呀。” “跟我一样,装哑巴啊。”阿普满不在乎地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去吧。”他下了决心,自己先离开两步,骑上马。 皇甫南被蕃兵吆喝着,匆匆地跟婢女走了。阿普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刚才在出拂庐时,看得清楚,那枚李灵钧的铜印,被她仔细妥帖地收了起来,就在贴身的革囊里。 垂着头,骑马走了一段,听到嘶哑的鸣叫,阿普抬眸,看见拉康寺的天台上,秃鹫还在夜色里忽高忽低地盘旋,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李灵钧一行人被请到了拉康寺。国君在佛门圣地送了命,没庐氏要为莲师修建桑耶寺的宏大心愿,大概这会也歇了,寺里撤去警戒后,变得很冷清,酥油花暗淡地堆在经堂,廊下溅的血污也给洗去了。拉康寺距离红宫和国相府都不远,他们是特意被关在了论协察的眼皮底下。 论协察依旧文质彬彬,“汉皇陛下侍佛心诚,此处有法宝,必能护佑诸位不受邪祟侵袭。”赞普突然遇刺,他一时也有点没章法似的,脸色灰灰的,交代蕃兵尽心守卫贵客,论协察就要走,翁公孺斗胆开口了。 “相臣,那刺客是什么样?” 此时民间悄然出现了流言——赞普之死,是因为驱逐苯波教众的恶行,触怒了天地神灵,因为他是在空无一人的朝拜堂里窒息而死。论协察扬眉,“刺客混在僧众里,还没有查清。”这段时间,因为绿度母转世,拉康寺是太喧嚣了。 翁公孺倒没有绕弯子:“相臣只疑心汉人,不疑心乌爨人吗?当日相臣想要征调五千爨兵,看乌爨王子的脸色,不是很愿意啊。” 论协察鹰隼似的目光看向翁公孺,这挑拨离间的伎俩太拙劣,论协察一哂,“使臣尽可回禀汉皇陛下,吾国与回鹘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战,还请陛下对药罗葛氏务必不要包庇!”论协察振袖而去。 这议和,难了!李灵钧心里一沉。 第45章 拨雪寻春(十一) 黑色的灵帐前跪满了举袖呼号的蕃官。巫祝戴着高耸的鸟冠,披着斑斓的虎带,在击鼓腾跃,数不清的马牛羊,黑压压的男女奴隶,把祭台上挤满了,这是一场生殉的喜宴。 绿度母的转世真身并没有赋予没庐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后在一夜之间诡异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玛肃穆地坐在灵帐里,身后是彩绘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玛供,她左手握着赞普生前用过的弓箭,右手拎着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赞一钻进灵帐,脚步骤然滞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红褐色变成了青黛,颧骨上两抹黑,像折断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泪痕。 “卓玛……”芒赞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浓烈的青稞酒气溢出来。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对着芒赞,“嘎尔家的芒赞,咱们以后是敌人,不是朋友。”声音比刀子还冷硬。 芒赞急了,“卓玛,不是……” “你以为我是个蠢货吗?”德吉猝然打断,喝了一声,“出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变成了盛气凌人的公主,不再是两小无猜的玩伴。芒赞的脸又白了一点,他慢慢退后,像个倨傲的贵族那样,对德吉稍微弯了弯腰,掀帘出去了。 赞普的陵寝在拉日神山下,被积雪覆盖的一座地宫。人牲是要生祭的,滚烫的血汇成汩汩的河,把地宫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玛供跟在大棺后头,流水似的送进陵寝后,贵族们抹了眼泪,接过各自的马缰。 有人在厚实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梦魇般阴沉的天,“冷得古怪。”刚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冻成了冰凌柱子,人们悄悄地交头接耳,“好几天没看见太阳,是不是要黑灾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大相的一句话,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骑上马。论协察猛灌了几大口青稞酒,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莲师在云端里看着呢,什么灾都没有!” 莲师早已踪迹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论协察作对,夜里冷得刺骨,早上人们去羊圈和牛棚,发现一多半的牲畜都冻死了,连马也互相传染了瘟病,任凭鞭子怎么抽,鼻… 黑色的灵帐前跪满了举袖呼号的蕃官。巫祝戴着高耸的鸟冠,披着斑斓的虎带,在击鼓腾跃,数不清的马牛羊,黑压压的男女奴隶,把祭台上挤满了,这是一场生殉的喜宴。 绿度母的转世真身并没有赋予没庐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后在一夜之间诡异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玛肃穆地坐在灵帐里,身后是彩绘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玛供,她左手握着赞普生前用过的弓箭,右手拎着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赞一钻进灵帐,脚步骤然滞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红褐色变成了青黛,颧骨上两抹黑,像折断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泪痕。 “卓玛……”芒赞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浓烈的青稞酒气溢出来。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对着芒赞,“嘎尔家的芒赞,咱们以后是敌人,不是朋友。”声音比刀子还冷硬。 芒赞急了,“卓玛,不是……” “你以为我是个蠢货吗?”德吉猝然打断,喝了一声,“出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变成了盛气凌人的公主,不再是两小无猜的玩伴。芒赞的脸又白了一点,他慢慢退后,像个倨傲的贵族那样,对德吉稍微弯了弯腰,掀帘出去了。 赞普的陵寝在拉日神山下,被积雪覆盖的一座地宫。人牲是要生祭的,滚烫的血汇成汩汩的河,把地宫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玛供跟在大棺后头,流水似的送进陵寝后,贵族们抹了眼泪,接过各自的马缰。 有人在厚实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梦魇般阴沉的天,“冷得古怪。”刚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冻成了冰凌柱子,人们悄悄地交头接耳,“好几天没看见太阳,是不是要黑灾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大相的一句话,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骑上马。论协察猛灌了几大口青稞酒,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莲师在云端里看着呢,什么灾都没有!” 龙香拨 第32节 莲师早已踪迹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论协察作对,夜里冷得刺骨,早上人们去羊圈和牛棚,发现一多半的牲畜都冻死了,连马也互相传染了瘟病,任凭鞭子怎么抽,鼻孔里的气越来越少,大家慌了神,忙去请巫师来驱邪。戴鸡冠子的巫祝,用酥油把马厩里的火燃得旺旺的,桑烟烧得浓浓的,捻了只孔雀毛,沾了藏红花的水,在牲畜的身上点了一点,最后也无奈地摇了头,说:“国人不服其令,鬼神不飨其礼,人丁逐食,牲畜受害,这是上天对没庐氏的惩罚!” 论协察领着巫祝踏进红宫时,王太后也被传说中的天罚所震慑,正跪在佛像前,垂眸默念六字真言。巫祝只将这老妇人看了一眼,就洞察了其中的玄机,他笃定地告诉论协察,“她的肩头并不是蓝莲花,而是一只皮毛发蓝的鼠魔,正噬咬她的命灯。赞普的命灯肯定是鼠魔咬断的。” 没庐氏被拖进了神祠,巫祝当着论协察及各部族首领的面,在她的胸口上涂上了一种秘制的药粉,那萎缩的双乳并没有分泌出乳汁,这说明,没庐氏从未生育过子女,陵寝中的所谓赞普,是个来历不明的奴隶种。首领们大为震怒,同意了论协察的提议,将没庐氏流放至尼婆罗,东道节度尚绒藏也将被追究私通汉人之罪。 阿普笃慕的马也生了病,他步行经过拉康寺,那曾经显现过神迹的沸泉,已经没人敢来瞻仰了,蕃兵们把彩塑佛像一股脑推进了沸泉,旁边是被绳索捆了的沙门弟子,这些游方僧人追随莲师的踪迹到逻些,还没来得及翻开佛经,就被从各个寺庙里搜了出来,要和没庐氏一起,被流放至尼婆罗。 有个赤脚的僧人,被推搡得东倒西歪,还在固执地摇着转经筒,那声音在蕃兵的呼喝中异常清越。这种不动声色的威严让阿普想起了遥远的阿苏拉则。他站住脚,握拳看了一会,然后想起了阿姹。 阿姹还在红宫陪着德吉。阿普推开宫外把守的蕃兵,飞奔到了德吉的寝殿。 公主的寝殿竟是难得的平静祥和,火塘里散发着松柏的香气,温柔的雪光从细密的格子窗透进来,照着紫檀木的菩萨雕像,壁画辉煌耀目,是婆娑雪域涌金莲。可能是芒赞的缘故——阿普心里猜测,他这段时间也和芒赞成了陌路人。 阿普和德吉说话,眼睛在搜寻阿姹。 原来阿姹混在了吐蕃婢女里,在火塘前用纺锤捻羊毛。头发结成了细细的辫子垂在肩膀上,辫子里缠着珊瑚和蜜蜡珠子,腰上还系着磨的发亮的螺壳和海贝,稍微一动,“沙沙”的轻响。 她真是个无比聪明敏捷的哑巴,把羊毛线捻得绵长洁白,一张脸被塘火映得红红的。阿普不禁咧开嘴笑了一下。 对着德吉,他又严肃了,“舅臣的东道节度被罢免了。” “下一个要轮到我了。”德吉显得异常平静,望着窗外的雪岭,红山依旧巍峨,红宫却已崩塌。 “白雪山失去白狮子, 大河水失去金银鱼, 高草原失去花母鹿, 绿松石儿宝座旁, 好姑娘苦等在白毡房。” 德吉又唱起来了,声调是忧伤的,愤怒的。 论协察走进殿,看见阿普笃慕在火塘边,眼睛在婢女身上,德吉在窗下,芒赞给她闹得魂不守舍——年轻人,就是这样三心二意。论协察有些不快,但他仍是一副和蔼的笑脸,接过了婢女手里的酥油茶,他指着外头,提醒阿普说:“画眉鸟叫了,开春就要对回鹘用兵,赞普钟的人马和辎重,什么时候才能到无忧城?” 阿普皱眉道:“相臣,这样的天气出征,士兵会冻坏手脚的。” 乌爨人的搪塞让论协察大怒,他笑道:“军情急,火海刀山都得去,赞普钟可不要以为绿松石宝座上没有人,汉人就能得势了。学墙头草,可不是英雄所为!” 阿普眉毛也不动一下,懒洋洋地说声“是”。 “相臣,”德吉不耐烦地插进话,“杀害我阿帕的刺客,有下落了吗?” “刺客是薛厚的人,扮成俘虏混进了逻些,”论协察咬死了这个说法,“汉人就关在拉康寺,杀他一两个带头的,自然就招了。” 德吉惊愕,“相臣把汉皇陛下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汉人的皇帝,不是吐蕃人的皇帝,公主何必怕他们?” 德吉脸上露出忧伤,低声道:“天上的阴霾遮挡住了尼玛,大地的血红得像鸡冠,臣民谋叛,世系子孙断绝,大蕃要崩塌了,相臣你还要赶着人马去北方送命。论骑射,蕃兵可赶不上汉人和回鹘人!” 论协察笑道:“我军人马皆披锁子甲,刀枪不入。”他嘲弄地看了一眼德吉,“你一个女人,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临走之前,他在阿普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那双满是老茧和骨节的手,有的是威慑力,“金箭和银鹘一到,赞普钟的人马就得启程。别到处乱跑了,在宫里陪着德吉——你俩的婚事,早该办啦。” 两个年轻人板着脸,等论协察扬长而去,德吉冷笑道:“嫌我碍眼了。” 此刻在红宫,论协察的话,胜过赞普的诏敕,阿普只能来到隔壁的经堂。在墙上靠坐着,他把手边不知谁的呷乌翻开来,里头是一尊阿搓耶小金像。看到阿搓耶沉静秀美的面容,有时让阿普想起阿姹,有时则是阿苏拉则,这两个人,像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在年少时无情地离开了他。 阿普不愿意叫五千个罗苴子为了吐蕃去送命。那里头还有跟他一起长大的娃子,结伴爬过苍山,下过洱河。 耳畔响起了哗啦的水声,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气,阿普立马合上呷乌,坐起身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奴,刚在樟木盆里洗了手,把香柏枝插在金瓶里。 女奴扭过头来,不是阿姹。阿普失望了,又百无聊赖地躺下去。 德吉冷着脸,把阿普从毡毯上摇起来,“跟我去外面转一转,我有话要说。”她不无戒备地看一眼房里的婢女们,“这里的耳朵和嘴巴太多了。” “走。”阿普精神一振,经过火塘,他把皇甫南从吐蕃婢女中拽出来。 皇甫南立即丢下了手里的纺锤,紧紧地靠在阿普身上,她个头刚过他肩膀,像只栖息在人臂弯的白翅膀雀儿。 德吉的眼神里有了不满。 “阿姹听不懂吐蕃话,你放心吧。”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阿普没松手。在红宫里对着一群语言不通的陌生人,他知道那种滋味。 德吉只能瞪了皇甫南一眼,对阿普让步了。出了红宫,她踌躇了一下,“去拉日山。”蕃兵举着长矛要来阻拦,“我也是犯人吗?”德吉怒气冲冲,一鞭子抽过去,蕃兵跌成一团。 三人骑马,爬到了拉日山下,送葬那天的血迹和马蹄印早被雪盖了,脚下是赞普的地宫,皇甫南一路东张西望,慢慢地落在了后头,阿普不时瞟她一眼,和德吉到了崖壁前。 德吉下定了决心,对阿普说:“我答应你,咱们以前的誓约都一笔勾销,但你得帮我。”她把匕首握在手里,坚毅地说:“我要向噶尔家复仇。” 阿普警惕地打量着她,就算是德吉,他也不轻易暴露心思,“芒赞怎么办?” “不怎么办,谁让他也姓噶尔呢?”德吉冷酷地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匕首。 “光咱们俩可不够。”阿普想得比德吉深,也比她沉得住气。“你得先去找另外两家的人,替舅臣说话。”他有些同情德吉,“没庐氏只剩你和尚绒藏了。” 德吉背对着阿普,在用手抹眼泪。 阿普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蹓跶的皇甫南。 他一愣,皇甫南早没影了,雪地上只剩下一串杂乱无章的马蹄印。 作者的话 赭面喜事为红,丧事为黑。 牧民厌恶老鼠,传闻格萨尔王曾和鼠魔恶斗。 吐蕃人认为男女的命灯分别在左右肩膀。 吐蕃调兵以金箭为契。 无忧城为四川理县,吐蕃和南诏交界。 第46章 拨雪寻春(十二) 皇甫南马不停蹄,折返回拉康寺,蕃兵们亮了长矛,别说人,连鸟雀都惊散了。 她大失所望,找了一圈,河对岸,虬曲干枯的老榆树下,有个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背着经卷,拖着枣节杖,正在树下歇脚。 皇甫南走过去,审视了他疲倦的脸,她试探着开了口,是爨语,“阿苏拉则,你见过阿苏拉则?” 僧人困惑地看着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皇甫南怏怏转身,经过拉康寺门口,她站住脚。神殿的金顶上停着灰喜鹊,“啾啾”叫得欢快。论协察没有薄待汉使,宴饮照请,金银照赐,还派了一名会汉话的巫医给吕盈贞贴身调理,但除了红宫和国相府,哪也不能去,像牵了线的傀儡。 李灵钧这辈子,从益州到京都,都没尝过这种滋味吧? 皇甫南的心思,从论协察转到了吐蕃俘虏身上。她是宫廷婢女的打扮,在寺外盘桓久了,守兵起了疑心,把矛尖威胁地对准了皇甫南,呵斥着杵了一下。 皇甫南险些被杵个大跟头,阿普飞快地跳下马,把她抱住了。他脸上带着怒气,既是对守兵,也是对皇甫南。 德吉喘着气追上来,“别在这动手,”她好心提醒阿普,“小心相臣说你勾结汉人。” 阿普忍耐地闭着嘴,推皇甫南上了马,把她的缰绳也夺过来自己牵着。 德吉要回红宫,阿普却调转了马头,“我一会再送阿姹回去。” 皇甫南只好跟着他走,两人离开拉康寺,皇甫南还不住回头去张望,阿普忍无可忍,扔下缰绳,探出手臂将皇甫南的腰一搂,就拖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泄愤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吓唬她,“你还看?小心论协察把你抓走!” 皇甫南不甘示弱地哼一声,但没有在马背上挣扎。“又不是我要跟德吉结婚,他抓我干什么?” “我没有要跟德吉结婚啊。”阿普辩解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两匹马沿着河畔徜徉,外头冷得人牙关打战,最暖和舒服的地方,应该是红宫的火塘前,但阿普不想回去。他把皇甫南的察桑裹得更紧,手在她的脖子下停了一会,他把脸埋进她的发辫里,低声抱怨道:“我的心里,除了阿达、阿母,阿苏拉则,就只有你了,你什么时候心里才能… 皇甫南马不停蹄,折返回拉康寺,蕃兵们亮了长矛,别说人,连鸟雀都惊散了。 她大失所望,找了一圈,河对岸,虬曲干枯的老榆树下,有个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背着经卷,拖着枣节杖,正在树下歇脚。 皇甫南走过去,审视了他疲倦的脸,她试探着开了口,是爨语,“阿苏拉则,你见过阿苏拉则?” 僧人困惑地看着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皇甫南怏怏转身,经过拉康寺门口,她站住脚。神殿的金顶上停着灰喜鹊,“啾啾”叫得欢快。论协察没有薄待汉使,宴饮照请,金银照赐,还派了一名会汉话的巫医给吕盈贞贴身调理,但除了红宫和国相府,哪也不能去,像牵了线的傀儡。 李灵钧这辈子,从益州到京都,都没尝过这种滋味吧? 皇甫南的心思,从论协察转到了吐蕃俘虏身上。她是宫廷婢女的打扮,在寺外盘桓久了,守兵起了疑心,把矛尖威胁地对准了皇甫南,呵斥着杵了一下。 皇甫南险些被杵个大跟头,阿普飞快地跳下马,把她抱住了。他脸上带着怒气,既是对守兵,也是对皇甫南。 德吉喘着气追上来,“别在这动手,”她好心提醒阿普,“小心相臣说你勾结汉人。” 阿普忍耐地闭着嘴,推皇甫南上了马,把她的缰绳也夺过来自己牵着。 德吉要回红宫,阿普却调转了马头,“我一会再送阿姹回去。” 皇甫南只好跟着他走,两人离开拉康寺,皇甫南还不住回头去张望,阿普忍无可忍,扔下缰绳,探出手臂将皇甫南的腰一搂,就拖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泄愤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吓唬她,“你还看?小心论协察把你抓走!” 皇甫南不甘示弱地哼一声,但没有在马背上挣扎。“又不是我要跟德吉结婚,他抓我干什么?” “我没有要跟德吉结婚啊。”阿普辩解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两匹马沿着河畔徜徉,外头冷得人牙关打战,最暖和舒服的地方,应该是红宫的火塘前,但阿普不想回去。他把皇甫南的察桑裹得更紧,手在她的脖子下停了一会,他把脸埋进她的发辫里,低声抱怨道:“我的心里,除了阿达、阿母,阿苏拉则,就只有你了,你什么时候心里才能只有我?” 他的鼻尖是凉的,呼在她皮肤上的气却是热的。皇甫南身上不禁颤栗,她瑟缩在阿普的胸膛里没有动,隔了一会,她有些疑惑地提起来,“你还记得在乌爨时,阿苏身后跟着一个小沙弥吗?” 阿普有点迟疑,他的目光在皇甫南侧脸上停留了一会,含糊地说:“不记得,怎么了?” “阿苏是不是很讨厌汉人呀?” “我也讨厌汉人。”阿普好像小时候一样执拗,“除了你,不,你不算汉人。” 皇甫南嘟了嘴,想到阿普开头那句,她又不乐意了:“我还排在阿苏的后面。” 阿普的胳膊顿时箍得更紧,“没有先后,你和阿苏一样要紧。” 皇甫南的声音轻了,“我和阿苏,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为什么要选?”阿普不解,随即又蛮横起来,“阿苏又不是女人,我不选。反正你只能选我。” 皇甫南清脆的声音道:“我不!” 阿普恨得牙痒痒,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鬼主意,伸手扒着皇甫南的耳朵眼,怕她听不清楚似的,“等我跟你多睡几觉,你生一个小阿妞,一个小阿宝,心里就满了,谁也装不下了。” 皇甫南的脸蓦的红透了,一个巴掌要扇过来,阿普笑嘻嘻地跳下马。这种荤话,娃子们早晚都挂在嘴上的,根本不算什么,但在阿姹面前,他的耳朵也有些热,赶忙捉住她的鞭梢,阿普叫她看那河水的尽头:“到山谷了。” 冰河变成了暖流,他们到了珍宝神山的河谷。 皇甫南懂了,眼里流露出渴望。红宫有香柏枝泡过的圣水,给赞蒙和公主洗涤她们高贵的躯体,可婢女没那样的资格。 她瞻前顾后地走进山洞,熏蒸的水汽在玲珑的钟乳石上漂浮,立即把发梢和睫毛打湿了,阿普跟在她身后,皇甫南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也像那挥之不去的白雾,炙热地在她的身上缠绕。她有些忸怩地看了阿普一眼,阿普反应过来了,他生硬地停下脚步,突然转身,说:“我不进来,你有事就吹哨子。”把自己的察桑也脱下来,放在了泉畔。 阿普会使坏,但他说过的话,不会食言,除了在弥鹿川被毒蛇咬到,那回他吃了大亏。 皇甫南放了心,她解开袍领,进到热泉里。泉里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水波在十指间涌动时,皇甫南又想到了阿苏拉则。 崔氏的领口和发鬓间,无时无刻不在缭绕、让人头昏脑胀的香气,总让她想起弥鹿川,自晨雾中走出来的短尾巴麝香鹿…… 阿苏拉则的心里,也同样爱着他的兄弟阿普笃慕吗?皇甫南发了呆。 一声尖锐的皮哨子响,阿普野马似的闯进山洞,见皇甫南死盯着眼前荡漾的泉水,浑身僵硬,声音都在打颤,“蛇蛇蛇蛇蛇蛇——” 阿普松口气,二话不说,“哗啦”一声跳进水里,抓住水蛇甩到岸上。两人屏气凝神等着,水蛇瘫软着扭了一下,不动了,给阿普摔死了。 “好了,”阿普背对着皇甫南,警觉的目光从钟乳石湿滑的缝隙里扫过,嘴上却让皇甫南感觉有点糊弄,“其他蛇看到,都不敢来了。” “其他蛇看到,要来寻仇的。”皇甫南简直疑心阿普是故意的,上回还很细心,用松柏枝把蛇都赶走了呀。她急声催促阿普,“你快把它拎出去,扔得远远的!” 她不晓得阿普心里正在天人交战。总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阿普一转过身,心里就狠狠地一堵——皇甫南在水里还穿着衣裳,分明就是在防着他。 在他转身的同时,皇甫南迅速地抓来氆氇袍,挡住了只穿中衣的身体,“你出去,出去。”她怕阿普磨蹭,还往他背上泼了一小捧水,“都怪你,你快走。” 阿普忍着气,随便抹了把脸上的水,撑着泉畔,一翻身跳到岸上,把死蛇拎在手里,他停了一瞬,又重重地甩到地上,大步走回来,跳进热泉——又是溅的彼此一头一脸的水,阿普拎着胳膊,把花容失色的皇甫南拖到胸前,一低头,他把她那撅起来的嘴巴堵住了。 皇甫南竭力把头往一边转,手在他肩膀上推打着。阿普还像上回一样饿,比上回凶悍,他狂热地绞缠住她那四处躲闪的舌头,还用牙齿咬她的湿热殷红的唇瓣,舔舐她不听话的耳朵,热吻从她的下颌到了脖子和肩膀,也许是泉水,也许是汗水,她那里的肌肤滑腻得让人叼不住皮肉,阿普来回轻轻地舔,重重地吮,突然像个在猎食的猛兽,在她喉管上咬了一口。 皇甫南浑身一个哆嗦,这回真怕了,她拼命挣扎起来,手被锁到背后,攥得生疼,她踢阿普的腿和肚子,把泉水翻搅得“哗哗”猛荡。阿普沉着声音道:“你真不老实。”把她打横抱起来,爬到岸边放下来。 皇甫南在察桑上一转身要逃,被阿普翻过来,他把身上的湿衣裳甩掉,覆在皇甫南的身上,手把她贴在额上的头发捋开,那种凶悍的劲头没有了,他在她的嘴巴上麻酥酥地啄了一下,目光往下,看见她脖子里被他吮咬的几片红痕,像绽开的桃花,衣领松散得盖不住。 皇甫南手指尖还打着颤,她扇了下睫毛,眼里挤出两滴大泪珠子,“阿普哥,你答应过,不会欺负我的……” “你先欺负我的,”阿普的黑眼睛一眨,绵绵的情意没了,又流露出愠怒,“阿姹,你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坏?” “我不会了,”皇甫南声音软软的,她可怜地缩了下肩膀,“以后我不到处乱跑了,也不叫你抓蛇了……” 龙香拨 第33节 “不行。”阿普又蛮起来了,他揉搓着她的脸,两人抵着鼻尖,密睫下的黑眼睛,真像一头伺机而动的老虎,或是豹子,他把她的肩膀摁牢了,“不到处乱跑,还不够,你心里只能有我,除了我,谁都不能想。”他又跟她说悄悄话,这回的语气很郑重,绝不止于戏谑,“你不听话,我真的要把你绑起来,让你给我生阿妞和阿宝。” 皇甫南瞬间憋红了脸,她忙说:“我心里只有你。” “骗子。”这次愤怒的成了阿普。 皇甫南把手搂上了他的背,被深深刺入皮肉的蓝色纹身,皇甫南每回看到,都不自禁地躲开目光,阿普的肩胛骨一起伏,背后狰狞的老虎也活动起来,鼻息咻咻、不怀好意地摆弄着爪下的猎物。皇甫南闭上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离开乌爨后,一直在想你。” 阿普胳膊矮下来,和皇甫南胸口贴着胸口,腿挨着腿,快严丝合缝了。她那中衣是薄薄的白绢,在水浸湿,早成了透明的,贴在肩膀和胸口,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他的目光一扫过,呼吸就急,只能琢磨起皇甫南的脸色,“你梦见我吗?” 皇甫南闭着嘴,不想再轻易说出口。 “我梦见你了。”阿普毫不遮掩。 皇甫南被他吸引了心神,傻傻地问,“梦见我做什么?” “你……”阿普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梦见的阿姹,躺在新编的松毛席上,但不是小时候红绢衫、绿绫袴的阿姹,是长大了的,乌黑的头发像缎子,垂到腿弯,薄薄的衣裳,说不上什么颜色,淡得像水,像月光,曲线蜿蜒地缠绕在腰上、腿上,简直像什么都没穿,他轻易地就把那层碍事的衣裳掀开了,看见她白得像雪一样的身子,红花萼一样的胸口,他把红花萼咬在嘴里,竟然尝到了石蜜或乳汁的味道。贪吃了一肚子的蜜乳,阿普抬起头,阿姹的脸突然变幻成了庄严肃穆的阿搓耶。 阿普从梦中惊醒,人都傻了。 是吐蕃那些奇诡的黑教巫术把他的脑子都给搞糊涂了。阿普摇了摇发懵的头,他定睛去看眼前那张面容,脸颊是红的,眉毛是蹙的,眼睛闭着,间或偷偷地睁开,从睫毛下觑他一眼,带点忌惮,带点愤恨,濡湿的嘴唇上是牙齿咬的浅印子。 不是神佛,也不是妖魔,是活生生的阿姹。阿普回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梦,根本忍不住,他粗着嗓子说:“我要脱你衣服。”不由分说,把皇甫南的肩膀从衣领里剥了出来。 “不要!”皇甫南似乎知道挣扎也是徒劳,她惊叫了一声,双手把脸捂住了。 第47章 拨雪寻春(十三) 阿普把皇甫南从湿重累赘的衣裳里剥了出来,顿时就傻眼了。 在乌爨时的阿姹,闹腾起来,衣裳卷到肚皮上,也会露一截腰,一段胳膊,他就觉得她白得瓷实,像剥了苞衣的鸡头米,褪了壳的刺菱角,美美咬上一口,是脆生生的。现在的阿姹,是软馥馥的,皮肉下有了血色,有了汁水,粉白得剔透,水红得鲜灵,有的地方丰腴,有的地方纤细,不是那圆滚滚、直通通的小孩子了。 他给眼前这陌生的景象震住了,也昏了头似的,盯着她的胸口,“没生过阿妞阿宝的话,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跟皇甫南不一样,阿普对鬼神之说,从来都是半信半疑的。没庐氏在神祠被验身的事,让他也生了好奇。 皇甫南听了这傻话,浑身都烧了起来,她死死捂着脸,竭力缩起肩膀,躲闪着不给他看,“我不知道,你快滚开。” 阿普把皇甫南的胳膊推开,低下头,像个痴迷的婴孩,又像个虔诚的信徒,在他梦中的红花萼上,试探地舔了一下,皇甫南皮肉都颤起来,顾不得羞,双手去推阿普的肩膀和头,阿普有些不耐烦的,把她的手举到头顶,又使劲吸了一口。 “不对,”他尝到滋味了,有点甜味,还有奶香。阿普松开手,捧住皇甫南的脸,认真问她:“你是不是妖怪变的?黑教的法术在你身上不灵。” 皇甫南恨死他的直言不讳,还有胆大妄为,她的眼里迸射出怒意,但在这种情境下,人哪威严得起来?连痛骂都听起来好笑,“我要是妖怪,我先把你的头咬掉!” “不行,咱们还没有正式当夫妻呢。”阿普咕哝着,他早就明白了,做夫妻,绝不仅只是两人躺在一张榻上睡觉。以前阿姹只是玩伴,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当夫妻,他也不在乎,现在,他眼睛一沾上她,就移不开。好像真要一口吞进肚子里,才能彻底放心。他又寻找到皇甫南的嘴巴,不轻不重地咬着,热热地舔她的耳朵和脖子,皇甫南乏了,也麻木了,毫不反抗地躺在察桑上,只有皮肤上不时一阵颤栗——就当是被狗舔吧,她自我安慰地想,脸上却不受控制得越来越红,睫毛快速地抖动着,喉咙里不禁轻轻“哼”了一声。 阿普的… 阿普把皇甫南从湿重累赘的衣裳里剥了出来,顿时就傻眼了。 在乌爨时的阿姹,闹腾起来,衣裳卷到肚皮上,也会露一截腰,一段胳膊,他就觉得她白得瓷实,像剥了苞衣的鸡头米,褪了壳的刺菱角,美美咬上一口,是脆生生的。现在的阿姹,是软馥馥的,皮肉下有了血色,有了汁水,粉白得剔透,水红得鲜灵,有的地方丰腴,有的地方纤细,不是那圆滚滚、直通通的小孩子了。 他给眼前这陌生的景象震住了,也昏了头似的,盯着她的胸口,“没生过阿妞阿宝的话,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跟皇甫南不一样,阿普对鬼神之说,从来都是半信半疑的。没庐氏在神祠被验身的事,让他也生了好奇。 皇甫南听了这傻话,浑身都烧了起来,她死死捂着脸,竭力缩起肩膀,躲闪着不给他看,“我不知道,你快滚开。” 阿普把皇甫南的胳膊推开,低下头,像个痴迷的婴孩,又像个虔诚的信徒,在他梦中的红花萼上,试探地舔了一下,皇甫南皮肉都颤起来,顾不得羞,双手去推阿普的肩膀和头,阿普有些不耐烦的,把她的手举到头顶,又使劲吸了一口。 “不对,”他尝到滋味了,有点甜味,还有奶香。阿普松开手,捧住皇甫南的脸,认真问她:“你是不是妖怪变的?黑教的法术在你身上不灵。” 皇甫南恨死他的直言不讳,还有胆大妄为,她的眼里迸射出怒意,但在这种情境下,人哪威严得起来?连痛骂都听起来好笑,“我要是妖怪,我先把你的头咬掉!” “不行,咱们还没有正式当夫妻呢。”阿普咕哝着,他早就明白了,做夫妻,绝不仅只是两人躺在一张榻上睡觉。以前阿姹只是玩伴,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当夫妻,他也不在乎,现在,他眼睛一沾上她,就移不开。好像真要一口吞进肚子里,才能彻底放心。他又寻找到皇甫南的嘴巴,不轻不重地咬着,热热地舔她的耳朵和脖子,皇甫南乏了,也麻木了,毫不反抗地躺在察桑上,只有皮肤上不时一阵颤栗——就当是被狗舔吧,她自我安慰地想,脸上却不受控制得越来越红,睫毛快速地抖动着,喉咙里不禁轻轻“哼”了一声。 阿普的鼻息陡然重了——开头他好像得了一件新玩意,反复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研究,那种耐心和兴致很快告磬了,他又变得气势汹汹,手往下一探,把皇甫南的腰带扯开了,两条腿分开,夹到自己的腰胯上,他太心急了,慌慌地摸了一把,就挺起胯,重重在她下身乱顶乱撞。 皇甫南再懵懂,也知道怕了,她给阿普那一阵没有章法的耸动弄得抽搭搭哭起来,“我不要,”她没敢说出不和他结婚,不回乌爨的话,怕把他的牛劲又激起来了,“我不想生阿妞和阿宝,我还没见到我阿娘,还没给我阿耶报仇。” 阿普手摸上皇甫南的脸,是湿的,他喘着气捏住她的下巴,盯着皇甫南的眼睛,用舌尖把她的眼泪卷去,谁知眼泪越来越多,他也有些气馁,脊梁骨上汗涔涔的,“你喊什么啊,我、我还没进去,”他猛地把皇甫南搂住,一边在她肩颈里吮吻,下身还不放弃地蹭来蹭去,低声道:“你能不能等会再哭?你越哭,我越难受。” 皇甫南愤恨地住了嘴,被阿普揉搓着,推挤着,她的眼神也乱了,细细地喘着气。身上的阿普突然安分下来了,她的脚垂下来,踩着察桑,悄悄地挪了下身子,指尖在大腿上摸到了一片濡湿黏腻。“这是什么?”她质问阿普。 阿普脸埋在她肩颈里,呼吸渐渐平稳了,他拱着肩膀撑起身,两人胸口的肌肤一摩擦,都有种麻酥酥的异样感。他随便看了一眼,说:“不告诉你。”刚才那种急躁凶狠的表情突然消失,他眼里含笑,恶劣地把皇甫南的脸一通揉捏,“女妖怪,你来咬我的头,你来!” 眼前是一副汗湿紧绷的胸膛,皮子底下是年轻健壮的力量在涌动。皇甫南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她冷着脸推开阿普,把身下的察桑拽起来,挡住身体。阿普攥住了她的手腕,“阿姹,我会给达惹姑姑和姑父报仇的,还有我阿达、阿苏的仇,总有一天。”他没像小时候那样大放厥词,但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先别欺负女人,再说报仇的事吧。”皇甫南余怒未消地讽刺了他一句。 “我欺负你了吗?”阿普把她的脸转过来,那笑容里有点坏,有点亲昵,“你明明就很喜欢嘛……” “呸。”皇甫南背过身去,飞快地穿衣服。 “等等。”阿普把银镯褪了下来,抓住皇甫南的脚,替她套在足踝上。银镯大了,能一直推到小腿上去,阿普顺势在她的腿上摸了两把,“戴了我的锁,你以后就跑不动了,鬼差也不会来拘你,你会活一百岁。”他的眼神温柔了,带着倔强,“我就爱欺负你,我也愿意被你欺负,但我只欺负你一个,你也只能欺负我一个。” 皇甫南低下头,微微地把嘴巴一撇,她把脚上那只松阔阔的银镯转了转,“我活一百岁,你呢?” “被毒蛇咬过都没死,我的命长着呢。”阿普理所当然地说。 送皇甫南回到红宫,火塘前的婢女们围了上来,殷勤地为阿普送上酥油茶——在她们眼里,阿普是要和公主结婚的,会是这座宝殿未来的男主人。阿普回头看了皇甫南一眼,冷落在旁的皇甫南立即拉下了脸,结满彩珠的辫子一甩,扭头走了。 在经堂的木盆里,皇甫南仔细地洗了手,把指尖在鼻子下闻了又闻,只有香柏枝的味道,她放了心,又低头拎起袴角,银镯离开阿普笃慕的身体,就变得冰凉,真像副镣铐缠在脚上。皇甫南步子不觉慢了,穿过回旋的廊梯,走去晒佛台。 晒佛台在红宫的最顶上,铜杆上挂满了锦毯,像萨萨那个彩绢招展的庭院。皇甫南拂过锦毯,走到花岗石矮墙边,墙外正俯瞰逻些城。红宫的飞檐翘角、鎏金的宝瓶铜瓦,被神殿和国相府的明灯照得发亮。 拉康寺里有昏沉的钟声,汉使信佛,那是逻些唯一还收留沙门僧人的寺庙了。 皇甫南把石头下压的经卷收起来,刚一转身,被一股力量拖拽到了矮墙的角落里,“谁……” 灯影幢幢,皇甫南看的不清楚,她感觉这是个穿锁子甲的蕃兵,稍微一动,甲片就沉重地摩擦,胳膊上还有个眼熟的鎏金铜告身。怕把她硌到似的,他把跌坐在身上的皇甫南扶起来,靠墙站在挂毯后。 “我。”一个简单的字送进耳朵,那人顿了顿,就把手从皇甫南嘴上撤开了。 “阿……阿兄!”皇甫南先是愕然,继而眼睛亮了。 皇甫佶的脸上看不出特别的高兴或愤恨——在大云寺等待无果后,他就把这事埋在心底,一点痕迹也不露了。谨慎地看了皇甫南一眼,刚才她一直张望的是拉康寺的方向,他似有所悟,“你在拉康寺找人?不是三郎?” “不是……”皇甫南支吾了一句。皇甫佶此刻的装束,根本没有吐蕃俘虏的影子,她暗自琢磨着,脸上露出了疑惑,“赞普是……” 晒佛台上并不偏僻,常有婢女出入。皇甫佶把她打断了,“你回长安,或是乌爨。论协察无意议和,这里不是久呆的地方。” 皇甫南抓住皇甫佶的手,“吐蕃要征调五千名爨兵去打回鹘。” “我知道,”皇甫佶把怀里的七寸金箭和银鹘掏出来,飞快地向皇甫南亮了亮,那正是刚刚到手的调兵符契,“我要去一趟无忧城,”他依旧镇定,英气的眉毛越发冷肃了,“你能不能去拉康寺,取一件三郎的信物?薛相公想请剑川出兵解围,如果有蜀王诏令,剑川节度也就不会推诿了。” 皇甫南忙翻出革囊,“我有三郎的铜印。”她稍一犹豫,“我替三郎手书一封,驿传给蜀王。” 手书印信这样要紧的事,李灵钧都托付给了皇甫南。 皇甫佶沉默了一下,说:“这样最好。” “阿兄,”皇甫南那阵错愕和欣喜过去后,脸上竟然多了点不自在,“你一直跟着我吗?” 皇甫佶的脸色淡了些,他比她坦然,“论协察在四处搜那批俘虏,我索性混进宫里来了。”他看着皇甫南,“我看见阿普笃慕送你回宫的。” 皇甫南低下头,霜灾已经消弭,月亮露了头,月光把她那含羞的表情照得一览无遗。 皇甫佶心里沉了下去,他还竭力做得平静,“爨兵不听从论协察的调令,阿普笃慕会惹下大麻烦的。”不等皇甫南那眉毛蹙起来,皇甫佶说道:“你在公主身边,想办法让她把三郎和吕相公放出来——她现在是一心和论协察作对。”他下定了决心,“三郎一旦有机会离开逻些,你就跟他走吧,经过这一趟,你要嫁给三郎,蜀王大概也不会反对了。” 刚才分明还说,回京都,或回乌爨,都好。以前皇甫佶没有这样直率和坚持。这让皇甫南的心思又游离起来,她怏怏道:“我知道了。”她想跟皇甫佶说,达惹也许就在乌爨,皇甫佶却顾不得了,他有符契,在逻些多待一刻,就会被人发现身份有异。 “和阿普笃慕的关系,别让三郎知道。”皇甫佶又叮嘱了皇甫南一声,那语气里,似乎还有诘责和失望,皇甫南不禁跟上他一步,有婢女来收挂毯了,皇甫佶把皇甫南推开,一闪身,离开了晒佛台。 第48章 拨雪寻春(十四) 在赞普落葬后月余,汉皇的国书才姗姗而来——这份国书的措辞,让秘书省的人费尽了心思,两国议和,显然已经希望渺茫,皇帝连吊祭的使者也没有派来,只委婉地向论协察索取东阳郡王与鸿胪卿两位汉使。论协察称,鸿胪卿病体沉重,不宜劳顿,须留他在逻些调养好之后,会亲自委派车马士兵,送汉使归国。 接到国书后,皇帝召政事堂众人商议,皇甫达奚道:“论协察不思继立下一任赞普,却忙着往北驱掠牛羊,调兵遣将,这是要挟兵事以篡谋啊。” “是朕不应该,”皇帝颓唐地捏着额角,“太急于议和,没顾得上西番人秉性狡诈多变。” 皇甫达奚自己曾力主议和,到这种情景,也不敢多言,“鄂国公那里……” “论协察挥兵十万,势不可挡,叫他见机行事吧,朕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 这意思,是要退避了。皇甫达奚答声“是”。 “剑川节度是……”皇帝慢慢地翻着案上的奏疏。 “韦康元。”皇甫达奚瞥一眼皇帝的动作,忙提醒道,“以前做过金吾大将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寒族出身。” 跟韦妃一系没有瓜葛,皇帝会意,脸色也缓和了,“这人行事沉稳吗?” “很机敏。” 皇帝现在对政事没有多少耐心,才几句话,就不断地皱眉,旁边伺候的医官见皇帝伸出手腕,忙趋前诊脉。殿上鸦雀无声,都把揣测的目光盯着医官的脸。 “蜀王的食邑,加封五百户,兼领益州都督。”良久,皇帝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所有人却都竖起了耳朵。 东阳郡王身陷吐蕃,性命危在旦夕,皇帝这是算对蜀王稍加安抚——还是终于对朝政产生了厌倦,向这位与世无争、偏安一隅的亲王展现了一丝罕见的青睐?皇甫达奚默然转身,退出殿,停在龙尾道上琢磨起来。 论协察的十万大军,在土鼠年破春之前,降临原州,游牧于北庭。汉鹘联军不攻自破,薛厚奉诏引军退回大非川,旁观蕃兵和回鹘在北庭的厮杀。 德吉卓玛坐在轮王七宝的卡垫上,副相那囊氏恭谨地对她弯了弯腰,退出殿去,德吉脸上露出失望。 北边和回鹘在打着仗,蔡邦和那囊两家,对于… 在赞普落葬后月余,汉皇的国书才姗姗而来——这份国书的措辞,让秘书省的人费尽了心思,两国议和,显然已经希望渺茫,皇帝连吊祭的使者也没有派来,只委婉地向论协察索取东阳郡王与鸿胪卿两位汉使。论协察称,鸿胪卿病体沉重,不宜劳顿,须留他在逻些调养好之后,会亲自委派车马士兵,送汉使归国。 接到国书后,皇帝召政事堂众人商议,皇甫达奚道:“论协察不思继立下一任赞普,却忙着往北驱掠牛羊,调兵遣将,这是要挟兵事以篡谋啊。” “是朕不应该,”皇帝颓唐地捏着额角,“太急于议和,没顾得上西番人秉性狡诈多变。” 皇甫达奚自己曾力主议和,到这种情景,也不敢多言,“鄂国公那里……” “论协察挥兵十万,势不可挡,叫他见机行事吧,朕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 这意思,是要退避了。皇甫达奚答声“是”。 “剑川节度是……”皇帝慢慢地翻着案上的奏疏。 “韦康元。”皇甫达奚瞥一眼皇帝的动作,忙提醒道,“以前做过金吾大将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寒族出身。” 跟韦妃一系没有瓜葛,皇帝会意,脸色也缓和了,“这人行事沉稳吗?” “很机敏。” 皇帝现在对政事没有多少耐心,才几句话,就不断地皱眉,旁边伺候的医官见皇帝伸出手腕,忙趋前诊脉。殿上鸦雀无声,都把揣测的目光盯着医官的脸。 “蜀王的食邑,加封五百户,兼领益州都督。”良久,皇帝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所有人却都竖起了耳朵。 东阳郡王身陷吐蕃,性命危在旦夕,皇帝这是算对蜀王稍加安抚——还是终于对朝政产生了厌倦,向这位与世无争、偏安一隅的亲王展现了一丝罕见的青睐?皇甫达奚默然转身,退出殿,停在龙尾道上琢磨起来。 论协察的十万大军,在土鼠年破春之前,降临原州,游牧于北庭。汉鹘联军不攻自破,薛厚奉诏引军退回大非川,旁观蕃兵和回鹘在北庭的厮杀。 德吉卓玛坐在轮王七宝的卡垫上,副相那囊氏恭谨地对她弯了弯腰,退出殿去,德吉脸上露出失望。 北边和回鹘在打着仗,蔡邦和那囊两家,对于嘎尔氏简直是言听计从,没庐氏的下场,对他们来说,是适得其所——没庐氏不该为了私利,把一个奴隶扶上绿松石王座,而那个奴隶现在还堂而皇之地躺在国君的陵寝里,让部族酋长们感到蒙羞。 在吐蕃人心里,她已经不是公主,而是论协察用来换取五千爨兵的工具。 檐下的冰凌柱子融化了,滴滴答答地打在石板上,德吉越发焦躁。她攥着象牙佛珠,猝然起身,“去找阿普笃慕。” 阿普笃慕住在红宫脚下的雪城,穿过法院、经院,还有各式作坊,他和德吉在红宫的白玛草墙下碰头。 阿普告诉德吉,“尚绒藏被押解回逻些了。” “舅臣在哪?” 阿普看向背后的雪城,那里有座粗粝石头垒的碉房,“被关起来了。” 德吉急眼了,“那里是关牲畜和奴隶的!”她不顾一切地捉住阿普的袖子,“带我去见舅臣。” 阿普把袖子从德吉的手里拽了出来,他瞟了一眼德吉身后的皇甫南。皇甫南穿着花格氆氇的百褶裙,腰上系着一串细小的银铃铛,有点像山北坝子里的阿米子。在红宫里待了两个月,她能听懂一些蕃语了,但脸上是一副漠然的样子,眼睛不看他,嘴角往下耷拉着。 阿普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德吉率红宫婢女们往经院冲去,他走在皇甫南身后,听着铃铛脆响,手也痒了,想要摸一把她缀了银流苏的辫子,皇甫南猛地一扭头,乌黑的头发像鞭子似的抽打在他手上。 阿普又想拉手,皇甫南立即把手也躲到背后。果然闹脾气了,她冷冰冰的,“你不看看这是哪?” 阿普好声好气地哄,仿佛皇甫南才是公主,“去圣泉吧,山谷里雪化了……” 听到圣泉两个字,皇甫南耳朵尖也热了,她一跺脚,“你爱洗,自己去吧!”百褶裙一旋,她踩着翘头羊皮靴跑了。 在经院的天井里,他们撞上了芒赞。芒赞穿着甲胄,带了兵马,嘎尔家的少主子,他比以前更有了傲慢的资格,面对德吉也毫不退让。不用问,芒赞已经猜出了德吉的来意,他亮出剑,把德吉挡住了,“绒藏是犯人,你不能去见他。” “舅臣不是犯人,”德吉面对着剑尖的寒芒,她言辞铮铮,“在各部族面前,让舅臣把话说清楚。” “别傻了。”隐忍的痛苦让芒赞的脸色更加肃穆,瞥到德吉身后的阿普,芒赞嘴巴轻蔑地一扯,“你以为他会帮你吗?他让那个女人弄得神魂颠倒,根本顾不上你了。” 阿普笃慕没有和她绝交,但是这两个月来,对于没庐氏的遭遇,乌爨人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要怎么推翻论协察,阿普笃慕更是一个字都没吐露给她……但最让德吉感到耻辱的,还是芒赞的背叛。她淡淡道:“他不像你,嘎尔家的人,是一窝毒蛇。” “你真的要嫁去乌爨吗?”芒赞忍无可忍,“各罗苏对大蕃不是真心的臣服!” “这话,你不该跟相臣说吗?”德吉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毕竟,相臣还要用我换五千爨兵呢。” 芒赞剑握得更紧了,“回宫去,”他命令德吉,然后把剑尖毫不留情地对准了阿普笃慕,“相臣有令,你也要待在红宫,不能随意乱走。” 龙香拨 第34节 阿普退开一步,叫住了德吉,“我们回去吧。” 德吉没有硬碰硬,她盯着芒赞,一字一句:“我阿帕死后,流的不是血,是乳汁。你记着,天神的诅咒还没有完。”芒赞脸色微变,德吉转身就走。 回到寝殿,德吉把头上的金花锦暖帽扯下来,那是用芒赞猎的狐皮絮的。把暖帽丢进塘火里,德吉擦去泪,跪在佛龛前,捏住象牙佛珠,喃喃道:“怨鬼恶魔,渝盟弃信,毁我部众,望护法神怒而制伏,断除内讧及其魔教法……” 点燃的线香被递到手上,德吉睁眼,一串银流苏,挂在哑巴婢女的胸前。“公主,逻些没有人能帮你,你要借外人的势力。”她用汉话轻声说,见德吉一怔,皇甫南又用蕃语说了一遍,“找汉人。” “你懂什么?”德吉恢复了那副公主的骄傲姿态,但忍不住,把皇甫南看了又看。 从德吉的寝殿出来,皇甫南端着一架惟妙惟肖的酥油雪莲花,到了经堂。主持经堂的钵阐布早已随没庐氏被流放了,佛龛前的六供还每天都有人来换。皇甫南放下酥油花,用包银木盆换了圣水,香柏枝在水里沾了沾。她走到木梯口,阿普在经堂下面的阁楼。钵阐布打坐的华丽卡垫上,阿普摊手摊脚,躺在上面睡大觉,手边扔着一个羊皮卷。 皇甫南把身上的铃铛和流苏都摘下来,从木梯下到阁楼,又张望了几眼——她知道他睡觉很警觉。见阿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她悄悄跪在卡垫上,把羊皮卷拾起来。 一股大力,把她揽腰搂了过去,皇甫南没来得及出声,阿普把卷在身下的涅热也扯了起来,兜头蒙住两个人,浅淡的羊膻味钻进鼻子里。他两条腿把皇甫南夹紧了,在她嘴上亲了一口,笑道:“又来当贼了。” 皇甫南脸上发烧,心还砰砰跳,“你又装睡。”她恼了。 “没装睡,我梦见你了。”阿普捧着她的脸,阁楼里昏暗,只有木梯口漏下来的一点光,阿普看见皇甫南脸红了,他有点高兴。自从上回遇到蛇,皇甫南死活也不肯再去珍宝神山,他心里好像猫爪子挠,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她衣领上。 皇甫南把他手按住,她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偷我的东西,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啊……” “那我不要了。”皇甫南扭身,想要从卡垫上起来。 “你不要,我要。”阿普耍起了赖皮,把要挣扎的皇甫南箍紧了,贴着她的嘴唇,轻声威胁道:“别动,一会经堂还有人来。”涅热底下,两个人交缠在一起,刚尝过一点滋味的人,简直是急不可耐,阿普有些粗鲁地把她的百褶裙扯开了,她提前把铃铛和流苏摘下来,倒方便了他,顷刻间两人光滑滚烫的皮肉又贴在了一起。 阿普缠绵地亲了一会,把皇甫南紧紧并在一起的腿分开,挤了进去。他比上回有章法了,摸到了她脚踝上的银镯,又往大腿上摸。要紧的地方太多,皇甫南逐渐顾此失彼了,她想到了那个总是挤眉弄眼的木呷,忙推他的胸膛,“你没跟木呷……” “我跟谁都没说。”只是自己默默地琢磨了许多天,看到畜生交配,也要发会愣。梦里倒是有了点心得,只苦于没有机会实践。一抓着机会,阿普就把手摸索进了她的两腿之间,“我上回做的不好,这次肯定好的,你别夹那么紧……”他在皇甫南耳边咕哝,说的是爨语。经堂里要是有人,只会当他在楼阁里念经,绝想不到涅热底下有两个赤条条的人在打滚。皇甫南又把眼闭上了,阿普的手无意抚过,察觉到她的睫毛在不住地抖动,但是嘴里没有声音了——就连反抗,也只是象征性的那两下,之后就把胳膊时紧时松地缠在了他脖子上。 这就是他梦里的情景!阿普咧嘴笑出来,找到皇甫南的耳朵,他故意往里头吹气似的,“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我在洱河里游水,捞了只蚌壳,蚌壳的嘴硬,就跟阿姹一样,怎么都撬不开。我把它放在热水里泡一会,揉一揉,晃一晃,蚌壳自己就开啦……” 作者的话 吐蕃以五行和十二生肖纪年:土鼠,火兔,金龙,之类。 佛教说法:死后流的是乳汁,不是鲜血,说明有冤情。 钵阐布:僧相。 第49章 拨雪寻春(十五) 经堂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把木板踩得吱呀响,一个吐蕃婢女说:“乌爨人在下面。” 另一个“嘘”一声,“睡了,听他的呼噜。” 阿普在涅热里搂着皇甫南,一动不动。皇甫南也像只刚出巢的雀儿,温热的,安静地蜷缩在他胸前。两个婢女的脚步声远去,连经堂的门也闭上了,阿普的呼噜声一停,皇甫南立即去推打他的肩膀,牙齿把嘴唇咬得通红,是恼的,恼他差点让自己失了体面,也恼自己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你真能骗人,从小就骗人!” 阿普也想到了段平和达惹,还有自己未能守诺的龙首关之行,他一只胳膊撑起来,苦恼的眼睛看着皇甫南,“我怕我说实话,你就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此刻阿姹就在眼前,在身下,少年的心又软得一塌糊涂,他把轻吻印在她脸颊上,含住她的嘴唇,缠缠绵绵地亲了一会,阿普一把将她的手攥住了,苦恼不翼而飞,他笑嘻嘻道:“好阿姹,你替我摸一摸吧……” “不要。”皇甫南转身,给他个脊背。 阿普又变得火急火燎了,那酥油的坏主意被迫放弃,他非要皇甫南给他“摸一摸”,强硬地把她肩膀掰过来,他那鼻息呼哧呼哧的,像匹发情的小马驹,和皇甫南手握手,重重地揉搓着,在她身上猛烈地撞起来。两人皮肉磨得发红发烫,阿普在皇甫南脸上乱亲一通,热热的气喷在她耳畔:“阿姹,跟我回乌爨吧,先送你去见达惹姑姑,咱们再回太和城,洱海水暖了,山上的蓝花楹,红花楹,都开了……” 皇甫南的手搂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又被他颠得头昏脑胀了,不自觉地“嗯”一声,娇娇地叫他:“阿普哥……” 那“嗯”一声答应,阿普对她简直变得言听计从,抱住皇甫南在涅热下面打了个滚,他伸出胳膊,把羊皮卷扒拉了过来。皇甫南展开一看,是蕃文,她不认得。 阿普凑到她耳边,神秘地说:“这是天神谕示未来的‘授记’。”他把蕃文译成爨语,念给她听,“雪域之地产生猛兽之王,境内多数有情之动物,似乎被猎手之网所罩,无望逃入林中暂受屈——你猜,这猛兽之王是谁?” “论协察?”皇甫南盯着羊皮… 经堂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把木板踩得吱呀响,一个吐蕃婢女说:“乌爨人在下面。” 另一个“嘘”一声,“睡了,听他的呼噜。” 阿普在涅热里搂着皇甫南,一动不动。皇甫南也像只刚出巢的雀儿,温热的,安静地蜷缩在他胸前。两个婢女的脚步声远去,连经堂的门也闭上了,阿普的呼噜声一停,皇甫南立即去推打他的肩膀,牙齿把嘴唇咬得通红,是恼的,恼他差点让自己失了体面,也恼自己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你真能骗人,从小就骗人!” 阿普也想到了段平和达惹,还有自己未能守诺的龙首关之行,他一只胳膊撑起来,苦恼的眼睛看着皇甫南,“我怕我说实话,你就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此刻阿姹就在眼前,在身下,少年的心又软得一塌糊涂,他把轻吻印在她脸颊上,含住她的嘴唇,缠缠绵绵地亲了一会,阿普一把将她的手攥住了,苦恼不翼而飞,他笑嘻嘻道:“好阿姹,你替我摸一摸吧……” “不要。”皇甫南转身,给他个脊背。 阿普又变得火急火燎了,那酥油的坏主意被迫放弃,他非要皇甫南给他“摸一摸”,强硬地把她肩膀掰过来,他那鼻息呼哧呼哧的,像匹发情的小马驹,和皇甫南手握手,重重地揉搓着,在她身上猛烈地撞起来。两人皮肉磨得发红发烫,阿普在皇甫南脸上乱亲一通,热热的气喷在她耳畔:“阿姹,跟我回乌爨吧,先送你去见达惹姑姑,咱们再回太和城,洱海水暖了,山上的蓝花楹,红花楹,都开了……” 皇甫南的手搂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又被他颠得头昏脑胀了,不自觉地“嗯”一声,娇娇地叫他:“阿普哥……” 那“嗯”一声答应,阿普对她简直变得言听计从,抱住皇甫南在涅热下面打了个滚,他伸出胳膊,把羊皮卷扒拉了过来。皇甫南展开一看,是蕃文,她不认得。 阿普凑到她耳边,神秘地说:“这是天神谕示未来的‘授记’。”他把蕃文译成爨语,念给她听,“雪域之地产生猛兽之王,境内多数有情之动物,似乎被猎手之网所罩,无望逃入林中暂受屈——你猜,这猛兽之王是谁?” “论协察?”皇甫南盯着羊皮卷上粗率的字迹,“这是天神的授记吗?是你乱编的吧?” 阿普将皇甫南的嘴巴一捏,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他把羊皮卷随便往卡垫下一塞,一翻身又把皇甫南按倒了。 论协察的人来了红宫,请阿普笃慕到国相府赴宴。 又到了嘎尔家宫堡似的碉房。李灵钧率领的汉使们早已安席。 在长安时,李灵钧看出阿普笃慕这个人有一副熊心豹子胆,但他那会也没有怎样把他看在眼里——边陲小国的质子,在长安不比一个翊府校尉高贵。现在时过境迁了。不再做女装打扮的阿普笃慕,是一副宽肩细腰、笔直舒展的好身板。他比汉人随便,脱了靴子往毡毯上一坐,没跟论协察见礼,一双黝黑有神的眼睛,捕猎似的,先盯住了李灵钧。 李灵钧微微地一笑。他没阿普想的那么落魄,身上的锦袍玉带,都不失气度,天天在拉康寺的经堂里晃悠,袖子里还沾了清淡的檀香气。被吐蕃人一番搓磨,这人没了棱角,温文得像个书生,“世子,别来无恙?”话里却有挑衅的意思。 阿普也冲他一笑,那笑容里莫名带点孩子气的得意。他假装听不懂汉话,头一转,去留意论协察的神色。 论协察同时召了汉人和爨人,这是一场鸿门宴,阿普心里很明白,他的脸色严肃了。 论协察抬手,叫龟兹女奴退下了,那囊和蔡邦两家的恭维还没停。在国内压制了没庐氏,在北庭势如破竹,薛厚也节节败退至大非川,把积河石口拱手相让,正该论协察炫耀的时候,他的笑容里却隐含着怒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拆开的书信,论协察推到毡毯中间,笑道:“各位,这是何意思啊?” 信是汉文写的,阿普按下疑惑,不露声色,李灵钧信纸上一瞥,眼神不动了。 是蜀王府密令剑川节度,称:吐蕃弃约暴乱,乌爨诸部,不堪征敛,有追悔归化之心,剑川节度使,宜应伺机招纳之。韦康元可与云南王共约,驱除吐蕃,归汉爨旧地,以泸水为界,南北分而治之。 “共尅金契,永为誓信。”论协察点着页尾一行字,对吕盈贞颔首,“我听说,汉皇陛下在朝堂上同臣子们说,后悔与吐蕃议和。又说,剑南节度使曾为陛下献上一计,要‘西联大食,北和回鹘,南结乌爨’,以抵御大蕃——贵客来大蕃,难道不是为了和我国誓信,而是要在我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啊?” 通译一转述,吕盈贞便懂了,他心惊肉跳地推诿道:“相臣,朝堂之议,我不知情,但我国与大蕃誓信是真,绝无挑拨之意。这信准是造假的。” “既然是造假,上头为何有东阳郡王的印信?”论协察逼视李灵钧,“这印信也是假的吗?” 李灵钧沉默不语,这态度,显然是承认了。论协察摇头道:“郡王,是想要花言巧语,诱使赞普钟倒戈,救你出吐蕃吗?可惜这信落在我手里,是没有用了。”他将信揉成一团,投进火塘。 论协察虽然和声笑语,身上却一种慑人的威势,阿普笃慕皱眉,回首望着火塘里渐渐化作灰烬的信纸,肩膀上猝然被论协察一拍,那是种特意做给汉人看的随意和亲近,“阿普笃慕,我的金箭和银鹘已经在赞普钟手上了!吐蕃到乌爨路上的雪化了,你和德吉也该……” “相臣!”德吉闯了进来,她发间的金花闪着熠熠的光,长可及地的袖子狠狠一甩,芒赞没有抓住,脸色凝重地看着她。德吉愤怒地扬起下颌,“乌爨背信弃义,相臣不要把我往阿普笃慕的身上推了!” 论协察道:“德吉,你是大蕃尊贵的公主,除了赞普钟的王子,”他凛冽的目光在芒赞脸上一掠,“在逻些,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德吉将李灵钧一指,“他也是王子,汉人难道不比爨人势大?” 论协察不满道:“两国缔结婚姻之约,岂是儿戏?” “汉人要联鹘困蕃,难道咱们不能联汉御鹘?” “这些事,不是你一个女人家该说话的。”论协察不再理会德吉,扭过头,对那囊副相厉声下令,“赞普钟不济,封施浪家主为大瑟瑟告身都知兵马大将,命他即刻率爨兵北上。” 阿普从毡毯上起身,踩进靴子,离开了国相府。经过拉康寺,他看见高高的天台上,有一具新剥的人皮,松垮垮软塌塌,麻袋似的挂在玛尼杆上,那是替李灵钧送信给韦康元,却被论协察截获的蕃兵。 “阿普,”木呷骑马追了上来,把腰间的针筒药箭摔得“啪啦”响,他也有急信,“罗苴子出龙尾关,到无忧城了!”顺着阿普的目光,一眼看到玛尼杆上的人皮,他吓得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回去再说。”阿普嗓音也低了,他垂眸拾起马鞭,攥得死紧。 第50章 拨雪寻春(十六) 阿普骑着马,一口气跑回红宫。 德吉还没回来,阿普径直闯入她的寝殿。 火塘前的婢女不捻毛线了,开始揉羊皮。她们知道德吉要出嫁,赶着揉了一摞摞的新羊皮,之后还要晾晒,绷扯,用玛瑙、珊瑚、绿松石研磨的颜料描画上色,再裁成挂毯、卡垫和袍靴。乌爨的天气,沉重的毛货大抵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是大蕃公主的体面和尊荣。 皇甫南盘腿坐在卡垫上,面前一个黑白棋盘,她在跟自己下“密芒”。吐蕃人崇敬白色的棋子,认为那代表着吉祥和光明,她不在乎,像个违逆天神的巫女,驱使着黑龙,把对面的白子吃了一大片。观战的吐蕃婢女急了,抢过白棋子,叽哩咕噜地念咒语,要“驱魔”。 “哗啦”一声,黑子溃散了,落雨似的砸在棋盘上。阿普把皇甫南从卡垫上拽了起来,拉着手来到经堂。 “你……干嘛呀?”皇甫南跺脚甩了下手,脸上有娇嗔。德吉的婢女们肯定又要背后嚼她舌根了,皇甫南把嘴撅起来,心里有点甜。 阿普没有笑,只皱眉审视着她。突然把她的氆氇袍领子扯歪了,手伸进去,又往她嘴巴上亲去——也不是亲吻,更像是搓磨,他狠狠地缠着她的舌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她舌尖上咬了一口。 皇甫南吃痛,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使劲一推,阿普险些被推个跟头,蹬蹬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窗外“啪啪”响,是吐蕃女奴在猛打羊皮。佛龛里的旃檀佛像也在凝神注目,妙严的唇瓣微微开启。皇甫南想到在阁楼下的肆无忌惮,她红着脸瞪他一眼,话出口了,却是软绵绵的妥协,“外面有人……” 阿普冷不丁地说:“你借李灵钧的名义,写信给剑川,说阿达要和汉人结盟围困吐蕃?” 皇甫南的神色倏的变了,她无措地咬着嘴唇,垂下了脸,隔了一会,默然地点头,脸颊上的红霞渐渐褪了。 阿普早有预料了,但见她坦然承认,他还是难以接受,“真的是你?不是李灵钧……” “是我,”皇甫南很快地说,“我想让论协察知道的。” “汉人要偷袭无忧城,是谁跟你说的?” 皇甫南没有吐露皇甫佶的名字,她执拗地说:“我在宫里听到的。” 阿… 阿普骑着马,一口气跑回红宫。 德吉还没回来,阿普径直闯入她的寝殿。 火塘前的婢女不捻毛线了,开始揉羊皮。她们知道德吉要出嫁,赶着揉了一摞摞的新羊皮,之后还要晾晒,绷扯,用玛瑙、珊瑚、绿松石研磨的颜料描画上色,再裁成挂毯、卡垫和袍靴。乌爨的天气,沉重的毛货大抵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是大蕃公主的体面和尊荣。 皇甫南盘腿坐在卡垫上,面前一个黑白棋盘,她在跟自己下“密芒”。吐蕃人崇敬白色的棋子,认为那代表着吉祥和光明,她不在乎,像个违逆天神的巫女,驱使着黑龙,把对面的白子吃了一大片。观战的吐蕃婢女急了,抢过白棋子,叽哩咕噜地念咒语,要“驱魔”。 “哗啦”一声,黑子溃散了,落雨似的砸在棋盘上。阿普把皇甫南从卡垫上拽了起来,拉着手来到经堂。 “你……干嘛呀?”皇甫南跺脚甩了下手,脸上有娇嗔。德吉的婢女们肯定又要背后嚼她舌根了,皇甫南把嘴撅起来,心里有点甜。 阿普没有笑,只皱眉审视着她。突然把她的氆氇袍领子扯歪了,手伸进去,又往她嘴巴上亲去——也不是亲吻,更像是搓磨,他狠狠地缠着她的舌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她舌尖上咬了一口。 皇甫南吃痛,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使劲一推,阿普险些被推个跟头,蹬蹬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窗外“啪啪”响,是吐蕃女奴在猛打羊皮。佛龛里的旃檀佛像也在凝神注目,妙严的唇瓣微微开启。皇甫南想到在阁楼下的肆无忌惮,她红着脸瞪他一眼,话出口了,却是软绵绵的妥协,“外面有人……” 阿普冷不丁地说:“你借李灵钧的名义,写信给剑川,说阿达要和汉人结盟围困吐蕃?” 皇甫南的神色倏的变了,她无措地咬着嘴唇,垂下了脸,隔了一会,默然地点头,脸颊上的红霞渐渐褪了。 阿普早有预料了,但见她坦然承认,他还是难以接受,“真的是你?不是李灵钧……” “是我,”皇甫南很快地说,“我想让论协察知道的。” “汉人要偷袭无忧城,是谁跟你说的?” 皇甫南没有吐露皇甫佶的名字,她执拗地说:“我在宫里听到的。” 阿普根本不信,他逼问她,”宫里根本没人知道,是有人透露给你的!“ 皇甫南冷淡地看他一眼,那副疏离戒备的样子,像在长安初遇,“我早说了,你别管我的事。” 阿普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刀割开了,心如刺锥,他呼吸也急了,“你们知道汉人要偷袭无忧城,阿达不想借爨兵给论协察,所以写了那封信,好让论协察治阿达的罪,逼得乌爨投靠韦康元,帮他攻打无忧城。蕃南陷落,论协察大军被拖在北庭,只好跟汉人求和,放李灵钧回长安了?” 皇甫南梗着脖子,没有作声。 阿普道:“阿姹,你为了帮汉人,愿意看着我死吗?” 皇甫南这才飞快地掠他一眼,辩解道:“论协察怎么会让你……”她不想说那个死字,突兀地顿住,“乌爨是汉地藩属,如果论协察还想跟汉人议和,就不会太为难乌爨。”说到这里,又带点不忿的味道,“再说,你还要和德吉结婚呢。” “我在吐蕃见到你后,就再没想过要和德吉结婚。”阿普冷笑,“德吉也不想再嫁我了,她看上了李灵钧——如果吐蕃和汉人议和,李灵钧就要娶她了,现在你高兴了吗?” 皇甫南怒视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不要你管!”德吉嫁给李灵钧这事,她想过,不惊讶,但是阿普那种嘲讽的语气,让她感到难堪。她绕过阿普,要离开经堂。 阿普忽然冷斥一声,“骗子。” 皇甫南脚步一滞。 “满嘴谎话的骗子,你还想跑吗?”阿普恨得咬牙,他沉着声,“我对你太好了。”他一把揪住胳膊,就把皇甫南拎了回来,像当初在拉康寺拎羊羔似的。但那时的羊羔是温顺柔弱的,不像现在的羊羔,被人戳破了心事,气急败坏地挣扎。阿普把她推倒在卡垫上,抽出了靴筒里的皮鞭。皇甫南想到了在圣泉他那半真半假的威胁——她不肯叫人,只把纤秀的眉毛蹙紧了,颤抖着,低声哀求:“阿普哥,不要。” 阿普沉着脸一言不发,拿鞭子往她手脚上捆。他赌气地想,把她拎上马,现在就闯出逻些,回乌爨去,可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一垂眸,瞟到皇甫南的手腕被磨破了皮,但阿普硬起了心肠,漠然地没有安慰她,只低头把皮鞭慢慢解开了,“你在宫里乖乖的,别乱跑。”到底没忍住,他在她躲闪的脸上摸了一把,声音低了,却不容置疑,“等我事情办好了,你得跟我走。” 皇甫南回到了塘火前。她已经没心思下密芒了,心烦意乱地收起黑白棋子,她往外头张望着,阿普跑得不见了。 画眉鸟叫了。湛蓝的天底下,雪山的顶白得耀眼。德吉对着铜镜,往嘴唇上抹胭脂。如论协察所盼望的,她突然变得安分了,在闺中含羞待嫁。铜镜旁铺着纸和笔,德吉在学写汉字,一个叫做吉吉布赤的新来的女奴,替德吉的头发抹了油,熏了香,然后编成一根乌黑粗大的独辫,用发簪挽在头顶。布赤是德吉特意找来的汉人婢女,刺绣活儿很好。 德吉看不上阿普笃慕,一门心思地要嫁给汉人了。 布赤人如其名,叽叽喳喳的。德吉叫她说汉话,这样红宫里别人听不懂。 布赤说:“相臣发了很大的脾气。飞鸟使回来了,说因为相臣封施浪家做大将军,赞普钟变卦了,带着五千爨兵,跟着汉人,把无忧城、老翁城,七八个城池,几百个堡寨,都给攻破了,岭尕往南,全是死人!那囊和蔡邦的副相们闹事,说相臣中汉人的计了,把大军都调到了回鹘,只好任汉人和爨人把南边的地盘和牛羊都夺去了。” 德吉想要议和,但被外敌攻破城池,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拧起了俏丽的眉毛,“怪不得薛厚退兵那么快……无忧城没有守兵吗?怎么才几天,就叫汉人攻破了?” “有爨兵带路嘛……”布赤讪讪的,因为她汉人后裔的身份。遥远蕃南的一场战事,她亲眼看见了似的,讲得绘声绘色,“说是被偷袭的前夜,飞鸟使到了城下,举着金箭,挂着银鹘,说是奉相臣的命令去调兵。明明穿着咱们的铠甲,还有告身,可一见面,就把守将给杀了,放了剑川兵进城。后来,他们说,那也是汉人假扮的。” “好狡猾的汉人……”德吉轻轻舒口气,把不忿都按捺住了,她起身说:“我要去拉康寺。” 拉康寺里,关的是汉人。布赤小心地提醒她,“相臣说,不让你老去看汉人。” 德吉冷笑,“让他想想怎么退敌吧!大蕃要亡在他手上了!” 走到了廊下,德吉看见从经堂出来的皇甫南。 龙香拨 第35节 德吉是在努力地学习汉人,可一见到皇甫南,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汉人女人的不同。皇甫南的脸颊到耳朵都白得剔透,眼睛咕噜转着,像狡猾的狐狸,把乌爨人和汉人的心都勾跑了。德吉对她产生了一丝不满。在刺目的阳光下,德吉把幕离佳戴起来了,遮住了褐红色的赭面——越到喜事临近,那种褐红就越浓重。 德吉轻哼一声,告诫皇甫南:“别老偷听我说话。” 皇甫南做出茫然的样子,用吐蕃话道:“哦呀。” 有段时间没看到阿普笃慕了,她的脸上却若无其事。德吉乜她,“阿普笃慕叫相臣关起来了,在雪城的碉房,”她故意用汉话慢吞吞地说,“相臣说,要剥了他的皮呢。” 果然,汉人女人不装了,她抬起雪白的脸,不安地看了德吉一眼。 经堂里成天有婢女在嗡嗡地念《吉祥经》,大约她们有兄弟在蕃南,给汉人俘虏了。 皇甫南在涅热底下辗转反侧,木楼梯“吱呀”地响,她抓着涅热坐起身,看见有人端着酥油灯走近了,是布赤。 这也是个藏不住话的婢子,皇甫南想起了绿岫——也或许是德吉派她来试探她,阿普不在红宫,她心里早晚都有根弦绷着。皇甫南一声不吭地躺回去,被布赤摇醒时,她做出睡眼朦胧的样子。 布赤克制不住兴奋。她本是低贱的庸户,被选进红宫做了德吉的婢女,简直是天降的喜事,何况她是个汉人。布赤知道皇甫南也是汉人,她对皇甫南有忌惮,总怕她抢了自己的差事,又忍不住往她身边凑。 “公主今天去见相臣,相臣答应她嫁给汉人了!”布赤把这个惊天的秘密告诉皇甫南。 皇甫南怔了一会,心里平静下来,“汉人也愿意吗?” “高兴得不得了!”布赤觉得这话问得奇怪,迎娶大蕃的公主,天下哪个男人不愿意?在拉康寺偷看过东阳郡王,布赤真心觉得,这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亲事,她用一种炫耀又同情的语气,“公主说了,会带我去长安。我想,她不会带你吧,虽然你也是汉人。公主说,你的眼睛像狐狸,会勾引男人。” 皇甫南气闷地一头倒在褥垫上,任布赤在背后嘀嘀咕咕。脚上的银镯硌着她,双耳刀在卡垫底下压着,皇甫南安静地转过身来,打断布赤,“公主也去雪城看乌爨人了吗?” 布赤狐疑地闭上了嘴,“公主说,不让我跟你乱说话。”她突然变得吝啬起来,把酥油灯吹灭,倒在了褥垫上。 经筒被拨得徐徐响,檐下有铜铃的声音,布赤的呼吸在梦里呓语了,皇甫南竖起耳朵,屏息地听,她却只呢喃了一声“阿娘”,就没声了,皇甫南有点失望。 第51章 拨雪寻春(十七) 吉吉布赤出生在陇右的白水河畔。她的阿爷是个打铁匠人,替吐谷浑可汗锻造兵刃。后来吐谷浑可汗随金河公主归顺了汉国,布赤也没有像她名字一样,替她的爷娘带来一个男孩。他们一家被掳到了逻些,布赤没有兄弟,反而是件幸运的事,否则他们也会像牛羊一样,被论协察驱赶到北庭,拿着长矛,跟黄头发的回鹘人拼命。 从卑微的女奴一跃成了德吉的心腹,布赤很得意。她得寸进尺,跪在德吉面前,央求她说:去长安的时候,能不能把她的爷娘也带上。 德吉在欣赏布赤绣的挂毯,上头层层绸缎堆叠,坛城和天女都美轮美奂,是凉州来的手艺。因为获准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德吉很好说话,她问:“你阿帕和阿娘都会什么呢?” 布赤忙说:“我阿帕会打铁,会放马,最烈的马在他鞭子下,也跟羊羔一样温顺。我阿娘绣的鸟儿,能拍着翅膀飞起来。” 德吉把挂毯放在一边,颔首道:“好,我会抬举你阿帕和阿娘,但相臣不喜欢汉人,你的嘴巴要严。” 布赤忙闭紧了嘴巴,忠心耿耿地点头。 “你要看着那个汉人女人,不要让她逃走了。” 布赤忙道:“哦呀。”回到阁楼,她一边做绣活,把眼睛擦亮了,死盯着皇甫南。 冬去春来,整个红宫的婢女们,脚步都轻盈了。她们和布赤一样,打从出生,不管是吐谷浑人,吐蕃人,汉人,打仗从来没停过。论协察每打一场仗,毡毯上的男人,畜圈里的牛羊,都被扫荡一空,女人们苦得说不出来,只好天天拜佛求巫。论协察把许婚的国书送到长安,汉皇似乎也松了口气,说,只要论协察从北庭退兵,汉人愿意把四镇和九曲作为聘礼,来迎娶吐蕃的公主。 虽然失了蕃南一百零八个堡寨,但一个奴隶野种的女儿,能换来四镇九曲,已经天大的好事了! 从论协察,到德吉、布赤,简直没有人不高兴。 只有乌爨的阿普笃慕被关在雪城,被不闻不问。论协察把各罗苏写的信也给撕碎了——无忧城还被爨人占领,各罗苏的信里有种狐假虎威的味道。论协察不怒反笑:“不要紧,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嘛。我这是替他的大儿子办了件好事啊。… 吉吉布赤出生在陇右的白水河畔。她的阿爷是个打铁匠人,替吐谷浑可汗锻造兵刃。后来吐谷浑可汗随金河公主归顺了汉国,布赤也没有像她名字布赤:类似汉语的“招弟”一样,替她的爷娘带来一个男孩。他们一家被掳到了逻些,布赤没有兄弟,反而是件幸运的事,否则他们也会像牛羊一样,被论协察驱赶到北庭,拿着长矛,跟黄头发的回鹘人拼命。 从卑微的女奴一跃成了德吉的心腹,布赤很得意。她得寸进尺,跪在德吉面前,央求她说:去长安的时候,能不能把她的爷娘也带上。 德吉在欣赏布赤绣的挂毯,上头层层绸缎堆叠,坛城和天女都美轮美奂,是凉州来的手艺。因为获准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德吉很好说话,她问:“你阿帕和阿娘都会什么呢?” 布赤忙说:“我阿帕会打铁,会放马,最烈的马在他鞭子下,也跟羊羔一样温顺。我阿娘绣的鸟儿,能拍着翅膀飞起来。” 德吉把挂毯放在一边,颔首道:“好,我会抬举你阿帕和阿娘,但相臣不喜欢汉人,你的嘴巴要严。” 布赤忙闭紧了嘴巴,忠心耿耿地点头。 “你要看着那个汉人女人,不要让她逃走了。” 布赤忙道:“哦呀。”回到阁楼,她一边做绣活,把眼睛擦亮了,死盯着皇甫南。 冬去春来,整个红宫的婢女们,脚步都轻盈了。她们和布赤一样,打从出生,不管是吐谷浑人,吐蕃人,汉人,打仗从来没停过。论协察每打一场仗,毡毯上的男人,畜圈里的牛羊,都被扫荡一空,女人们苦得说不出来,只好天天拜佛求巫。论协察把许婚的国书送到长安,汉皇似乎也松了口气,说,只要论协察从北庭退兵,汉人愿意把四镇和九曲作为聘礼,来迎娶吐蕃的公主。 虽然失了蕃南一百零八个堡寨,但一个奴隶野种的女儿,能换来四镇九曲,已经天大的好事了! 从论协察,到德吉、布赤,简直没有人不高兴。 只有乌爨的阿普笃慕被关在雪城,被不闻不问。论协察把各罗苏写的信也给撕碎了——无忧城还被爨人占领,各罗苏的信里有种狐假虎威的味道。论协察不怒反笑:“不要紧,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嘛。我这是替他的大儿子办了件好事啊。” 德吉知道阿普笃慕成了论协察的眼中刺,等和汉人的盟书一钤印,就会被剥皮拆骨,她忙着筹备婚事,也不怎么去看他了。东阳郡王作为人质,婚事的程序并不需要太烦絮,来回国书也要一年半载,论协察等不及,他要春暖时就举办婚礼,然后把德吉送给汉人,让没庐氏在吐蕃彻底没了指望。 德吉去了神祠。不论黑教巫师怎么恐吓,她对佛祖菩萨的诚心一如既往,每个晨昏都要去神祠里祝祷。吐蕃的神祠,低贱的女奴不被允许进入,怕玷污神祇。布赤失落地走回阁楼,看见汉人女人拿着铜钎子,在拨香饼。 麝香、檀香、安息香,皇甫南分得很清。这个女人的鼻子比狗还灵,能说得出每种香料的细微差别。她说:吐蕃的麝香没有乌爨的麝香馥郁,因为岭尕多雪,没有弥鹿川那样好的甘松。 布赤看见皇甫南腿底下压着羊皮卷,“你,”她使劲推了下皇甫南,紧张地左右看,“不要命啦?” 布赤不识字,但她知道羊皮卷上写的是什么,食肉的,食糌粑的,都在私底下议论天神的神秘授记,他们说:论协察是那蛮横的猛兽之王,岭尕的生灵都落入陷阱了。 皇甫南把羊皮卷抓起来,塞在了卡垫下面。 布赤惊魂未定,抱着膝盖,坐在皇甫南身边发呆,“他们说,到了下午,大相要把舅臣押到拉日山下,用他来祭祀赞普。” 生殉的贵族,要被两根削尖的木棍刺入左右两个肋骨,直到鲜血流尽,饱飨镇墓的守护神,再被投进圣湖。 皇甫南奇道:“公主没有阻拦吗?” “他是个叛徒,公主能说什么呢?”布赤没精打采地拿起针线。 皇甫南上了晒佛台,用木棍拍打着挂毯上的浮尘,那些金银绣线在阳光下明晃晃得刺目。皇甫南掀起挂毯,来到花岗岩的矮墙前,她看见布赤躲在白玛草墙下,把一块麻纸包的酥油塞给她那放羊的阿帕。 皇甫南扔下挂毯,飞快地跑下廊梯,从后面的门洞溜出了红宫。 从红宫下山,中间有很长的一段花岗岩阶梯,好像洁白的羊毛腰带,把天和地都连在了一起。云层很矮,在头顶移动。皇甫南的海螺和丝穗,也像早春的蚕一样,沙沙地响。一口气穿过经院,到了低矮的碉房,她扒在门洞上往里看。 一群守门的蕃兵坐在院子里,正在争先恐后地扔骰子,嘴里喊“巴热呴藏族游戏”,面前一堆贝壳,长矛倒在地上。吆喝声戛然而止,他们疑惑地看来人。 两个红脸蛋,额头到下巴都抹着褐粉,袖子和袍边上镶着毛花氆氇,是红宫的婢女。她用别扭的吐蕃话说:“我是布赤,公主叫我来看乌爨人。” 蕃兵抓起骰子,随便地朝里头抬了抬下巴,“一早才看过,又来看……”他们不怕乌爨人逃跑,就算是头老虎,提心吊胆地被关一两个月,也变成绵羊啦。 皇甫南放轻脚步,进了石头垒的牢房。隔壁是羊圈和马棚,一股干草和粪便的味道。阿普笃慕还裹着冬天时的獭皮袍,把头埋在臂弯里,像睡着了,又像在生闷气。气德吉的翻脸不认人,也气各罗苏的冷血无情。他那个脾气,准得天天跟守兵磕牙斗嘴,兴许还会挨打。 “喂。”皇甫南叫了两声,抓起一个小石子,从木栅栏里扔进去。 “别费劲啦,谁都不搭理!”外头的蕃兵把脑袋伸进来,嚷了一句。 皇甫南忍着狐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雪城。回到德吉的寝殿,她看见布赤凑到了德吉的铜镜前,在编辫子,把一串蜜蜡珠子在脖子上比来比去。这个色厉内荏的婢子在背着德吉,偷偷打扮自己呢。瞥见皇甫南,布赤吓了一跳,她的脸由红转白,先发制人了,“你,又偷跑出宫,公主会拿鞭子抽你。” “德吉卓玛去哪了?”皇甫南张嘴就问。 她敢直呼公主的名字。布赤气呼呼的,“公主要和东阳郡王去祭拜赞普,从神祠去拉日山了。”她光明正大地把蜜蜡项链戴在脖子上,虽然德吉吩咐她嘴要严,布赤不舍得放过炫耀的机会,“我也要去看他们给舅臣放血,”她牙关打战,强作笑容,“你得留在宫里。” “不稀罕。”皇甫南不甘示弱,她转身回经堂。 布赤追上皇甫南,“把你的镯子给我戴吧。”她知道皇甫南脚上有个沉甸甸的银镯,她把袖子挽起来,说:“我戴在手上,回来就还给你。” 皇甫南放下香柏枝,她看着吉吉布赤。 布赤露出讨好的表情,笑嘻嘻的。 皇甫南对她招了招手,“你来。”领着布赤,到了阁楼,两人坐在卡垫上,皇甫南把百褶裙掀起来,布赤刚低下头,皇甫南把她摔个跟头,骑在布赤身上,用腰带把布赤的手和脚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布赤吓傻了,杀猪似的叫了一声,皇甫南把双耳刀摸出来,冰凉地抵在布赤脖子上,“你再叫,我就像割羊喉咙一样,把你的脖子割断。” 布赤瞪圆了眼睛,哆嗦着嘴唇,不敢动了。农奴家的女儿,娇生惯养,力气竟然不比一只蚂蚁大,皇甫南把她推倒在卡垫上,塞了嘴,用捏热兜头一盖,她爬上木梯,离开了经堂。 戴上布赤的蜜蜡项链,羊皮卷塞在袖子里,她在回廊上撞到了吐蕃婢女,皇甫南顺嘴就说:“布赤生病了,在房里打摆子,我替她去拉日山。” 有东阳郡王在的地方,没有说汉话的婢女,是不行的。大家信以为真了,给她让开路。 皇甫南在羊毛腰带似的石阶上飞奔起来。她没去雪城,也没去神祠,而是骑上青海骢,径直往拉日山去。 曾经德吉和阿普在山岩下说悄悄话的地方,雪被马蹄翻起来了,露出了刺藜嫩黄的芽,冰凌柱子早融化了,闪着亮光的是蕃兵手头的剑和矛。她来得晚了,戴鸡冠帽的巫师已经祝祷完,绒藏被剥了袍子,亮出筋肉虬结的胸膛,绑在镇墓的石狮子旁。纳囊和蔡邦家的人在悠闲地喝着奴隶送来的青稞酒,议论着去年那奇诡的天气,“霜灾,花灾,都是没庐氏带来的,绒藏一死,天气就会好起来了!今年春天来得早,青稞该播种了。” 天气是彻底转晴了,没有了密布的阴云,风也不怎么动,只有皑皑雪山,静谧地、巍然地坐落在人们的背后。 皇甫南一眼看见了德吉和李灵钧。此刻的德吉并没有像在红宫和国相府那样含羞带怯,对这门婚事志得意满,她和李灵钧各自坐在毡毯的一头,肩膀离得老远,活像一对被强按头,又不得不敷衍差事的夫妻。大家都胆怯地望着论协察,她幕离佳遮住了面庞,扭过脸,盯着那浮雕流云,宝珠翘角的墓门,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匕首,那是用来割羊肉的。 论协察懒得多看一眼那对貌合神离的男女。他只要把他们凑在一起,好给盟书上钤印,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卿卿我我。蕃南战败,已经让他在贵族中失了威望。他把鹰隼般的目光投向绒藏——这个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绒藏。 绒藏说:他心甘情愿死,但是死之前,他要进陵墓里去祭拜赞普,亲口诉说他的冤屈。 论协察漠然地摇头,“只有德高望重、或最尊贵之人,才能进国君的陵墓。” 德吉放下了羊肉和匕首,往陵墓里去了,李灵钧也跟了上去,他虽然是个汉人,但毋庸置疑,和德吉是在场身份最为尊贵的人。女婿祭拜岳父,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没有意见,连连点头说:“绒藏,你不要废话了,该行刑了。” 绒藏挣了挣被麻绳捆绑的胳膊,猛地抬起头来,有不甘,也有怨恨,“协察,我没有谋逆!我的灵魂敢去见赞普,你敢吗?你不是德高望重吗?猛兽之王吗?你连到棺椁前祭拜赞普都不敢呀!” 在座都是三族的首领,论协察道:“那里面并不是赞普,而是一个奴隶的儿子,我岂能去祭拜奴隶?” 绒藏红了眼睛,“当年赞蒙产下赞普的遗腹子,把羊皮褥子都抓烂了,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诅咒发誓,颤抖着怒吼:“尔等行恶魔之法,让赞普的母亲,赞普的舅舅蒙冤,神山今日必将崩塌!将尔等都埋葬在此地!” 第52章 拨雪寻春(十八)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口,德吉猛虎似的扑了过来,双手去扼他的脖子。论协察反应很快,一拳挥出去,幕离佳被拽走了,是阿普笃慕的脸。“是你?”论协察怒喝一声,翻身把阿普笃慕甩开,腰间的金刀当啷落地,两人伸手就夺。 “别见血!”李灵钧急声提醒阿普笃慕。 沾了血,出去要露马脚,阿普笃慕手一滞,改抓论协察的袍领,两人再次摔在地上,背心挨了一肘,阿普笃慕气血翻腾,撑着胳膊艰难起身,见李灵钧和论协察滚在一起,他也挨了论协察几拳,锦袍扯烂了。一脚把李灵钧踢开,论协察踉跄着起身,成了被激怒的猛兽,抓住人就挥拳。两个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够矫健了,还不及他悍勇,阿普笃慕肩膀上被撕咬了一口,隔着氆氇,有湿意涌出来了,他眉头狠狠一皱,忍不住骂李灵钧道:“你没吃饱吗?” 李灵钧一个天潢贵胄,满头满脸的土,浑身上下无处不疼,险些要露出龇牙咧嘴的怪相。他警觉地盯着论协察,冷道:“你吃得不少,还有力气废话。” 死寂的石墓里,三个人恶狠狠地对峙着,呼吸声急促杂乱。 论协察晃了晃脑袋,清醒了,夺步往外走,“来人!”他嘴里含了血,声音嘶哑带咳。 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对视一眼,论协察逃出去,死的就是他们。顾不上埋怨彼此,二人不约而同飞扑上去,把论协察沉重的身躯按倒,阿普笃慕制住手脚,“别让他出声。”李灵钧扯过经幡,往论协察脖子上一缠,下死力便勒。论协察脸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死盯着上方的阿普,他那双握了三十多年刀的粗壮大手,铁一样钳在阿普的肩膀了。 经幡被挣断了,论协察含糊地低吼一声,跳起来,把阿普笃慕的脖子死死扼住了。 阿普笃慕动弹不得,顾不上了!手在身边一摸,匕首早没有了,他移动眼睛看向李灵钧,“刀……” 李灵钧握着匕首,退后一步,冷峻的双目观察着两个人,他的表情平静了,在衡量,在计划。 龙香拨 第36节 身上的论协察颤抖着,把牙关咬得咯咯响,阿普笃慕也红了眼睛,竭力去扳论协察铁钳似的手,胸口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阵浑噩,濒死之际,一股鲜血突然喷溅开,论协察那山似的身躯倒下了,阿普笃慕剧烈地喘着气,爬到一边。 双耳刀的刀柄还在皇甫南手上,热血像鲜红的鸡冠花,在她脸上、身上绽放了,又像珊瑚珠子,玲珑剔透地挂在辫梢、耳垂。 人是突然从背后闯过来的,李灵钧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情急之下,抓了个空,“是你?”他惊愕道,一把攥住胳膊,要把皇甫南从论协察身上拖起来。 没拖动,皇甫南好像吓傻了,瘫软了,手还握着刀柄不放。她刚才简直是跌跌撞撞地栽到了论协察身上,刀刃整个没入背心。 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她甩了甩睫毛上的血珠子,想拔刀,手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阿普笃慕把她推开,“我来。”他抓住刀柄,稍一使劲,双耳刀拔了出来,在论协察身上擦了擦,他把刀别在靴筒里。 涨红的脸恢复了平静,阿普笃慕没有跟李灵钧废话,他嗓子伤了,声音粗哑得难听,只简短道:“把他抬走。” 两人这会倒默契十足,一起上手,把论协察移到经堂背后的墓室,棺椁里是一具人皮——骨头早已火化了,皮子被熏香和宝石填满了,一股浓烈的怪味。“你俩地底下争去吧!”阿普笃慕杀羊似的,给论协察脖子上补了一刀,推进彩绘大棺。 回到经堂,皇甫南还站着发愣,穹窿顶和地上有斑斑的血迹。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普笃慕又扯过一副经幡,把皇甫南头上和脸上的血迹胡乱擦了一通,牵着手让她坐在角落的卡垫上。 皇甫南像个染缸里捞出来的人,脸色惨白得吓人,镇定地没有作声。阿普不放心,怕棺椁里的论协察突然活过来似的,“你怕吗?”他拍拍皇甫南的脸,冲她咧嘴笑,“他要是变成恶鬼,肯定先来找我……” 李灵钧从心事中回过神来,打断道:“一会外头可能乱起来,你先躲在里面,有机会就溜出去。”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收进袖袋,他把幕离佳往阿普笃慕面前踢了一脚。 阿普身上溅了血,稍微遮掩一下,应该能蒙混过去。李灵钧的眉骨上也撞青了一大块,弯腰去掸身上的灰时,他没忍住,背对着二人,露出一个痛楚的表情,然后稳住身形,抬脚往外走了。 外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吐蕃人嗜酒,不光是御寒,因为看多了杀戮、剥皮拆骨的酷刑,要用辛辣的青稞酒把脑子、眼睛都烧红了,胸口沸腾起来,才不会牙关打颤。 东阳郡王领着德吉卓玛从地宫里出来了。祭拜了一趟,两人好像亲近了点,袍袖和衣摆挨蹭着,肩并肩,像对赧然的小夫妻,不舍得分开毫厘。 之后一句话,有人错愕地摔了酒碗。 东阳郡王平静地说:“相臣在墓中被赞普的魂灵所诘问,已承认其罪过,自愿殉死了。” “殉……死?”有人瞪了醉眼,有人跌坐在地,渐渐的,大家生了疑,吵成一团,要进地宫里去看个究竟。 绒藏痛快地大笑,“叛徒们!协察是第一个,看你们谁是第二个!赞普在等着你们呐!” 那囊氏道:“绒藏,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也有双利眼,将德吉卓玛一指,“此人身上有血。”他命令道:“你把脸露出来!” 阿普笃慕的肩膀不知不觉渗了血,把氆氇袍浸湿了一大片。 绒藏把埋在雪里的羊皮卷踢到那囊氏脸上,“瞎了你的眼!看看这授记,天神已证其罪,协察该死!” 山谷里乱起来了,那囊和蔡邦家的人拿起了矛和剑,埋伏在山壁后的北衙禁军和乌爨娃子们也冲了出来,闹嚷着,推搡着,没人顾得上墓里的赞普和协察到底谁是恶鬼,谁是冤魂,有人揭起了陈年私仇,有人盘算起了绿松石宝座,高高在上的贵族,在这一刻,都不过是卷起袖子蛮干的醉汉。 皇甫南摸着幽暗的廊道,悄没声地钻出了墓门,阳光把拉日山的雪顶照得金红如炙,她把染血的袍子裙子一股脑扔在了地宫里,冻得哆嗦。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冷澈的空气中翻滚着血腥味。还没从杀戮中缓过劲来,她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阿普走过来,用身形挡住皇甫南,眼睛还盯着人群,木呷在里头闹得凶,他怕落进吐蕃人眼里,给乌爨招恨。李灵钧也来了,他推了一把皇甫南,“快走。” 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赶过来了,是德吉和芒赞。猛地勒住马,芒赞已经听到了人们的叫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吉,“你……” “舅臣!”先前还甜言蜜语的德吉已然变了脸,她丢下芒赞,赶到石狮子前,一刀割断了麻绳,没庐家也是有人的,把绒藏紧紧围在其中。那囊和蔡邦红了眼,抢牛羊、抢奴隶,祖辈们都是杀过来的,血把山谷染红,把青稞的嫩芽浇灌,谁的刀子利,谁就能多得一片肥沃的牧场,一个美丽的女人。 “咔嚓”一声轻响,起先没谁留意,直到有人瞟到天边突然弥漫的白雾。 他们放下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山崩塌了——” “天神的诅咒……”知道在白灾面前,人的双腿是跑不及的,绒藏反而不慌了,站在原地喜出望外地喃喃,“岭尕的守护神破除内讧与恶魔之法……” 阿普和李灵钧几乎同时朝皇甫南扑过去,没人抓住她,他们都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席卷到空中,像断翅的海鸟,跌落在雪涛里。 第53章 拨雪寻春(十九)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里那样安稳,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他都不慌,也不怕。 皇甫南说:“你来吐蕃……” “是随赞普和莲师一起来的,也为了找阿普。” 可阿普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却一言不发。 “阿苏,”皇甫南的心里有些急,“以前总跟在你身边那个小沙弥……” “阿依莫?”阿苏拉则很平淡,“我也不知道。” 皇甫南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张着嘴巴,怔住了。 阿苏拉则照料着篝火,飘曳的火光,照得他眉目也像阿搓耶那样神秘莫测。 他不愿意多说,皇甫南忙又问:“我阿娘在乌爨吗,她过得好吗?” “好,”阿苏拉则很直白,“达惹姑姑过得比你好多了。” “哦……”皇甫南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你呢,阿姹?”阿苏拉则脸转向她,眼神专注了,“你会跟阿普回乌爨吗?” 阿苏拉则的目光锐利,让人没法回避。皇甫南也急于从他身上探究那些秘密,两人直直地对视着,皇甫南说:“阿苏,你追随赞普,是想当钵阐布吗?”阿苏拉则说声是,皇甫南继续道:“我也想当王妃,当皇后,我不要别人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也不要我阿耶为了皇帝的圣名,像只蝼蚁那样丧命——我明明姓段,却只能祭拜一个姓皇甫的、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服。” 阿苏拉则笑了一下,说:“你像达惹姑姑。”想到阿普,他无奈了,“阿普要伤心了,他不喜欢汉人。” 皇甫南把腿收起来,抱着膝盖,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起沉下去了。她茫然地望着阿苏拉则,“阿苏,你也恨汉人吗?” 阿苏拉则摇头,“我不恨汉人。” “你恨汉人的皇帝吗?” 阿苏拉则沉默着,喝了一口冰冷的雪水。 “你认识崔婕妤吗?” 阿苏拉则不禁说道:“崔……婕妤?” “她是十年前从教坊司选进宫的,很受皇帝的宠爱,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阿苏拉则不感兴趣了,“不认识。” “她身上的味道,跟你一模一样,”皇甫南挪到了篝火前,和阿苏拉则肩膀挨肩膀,她盯着他漠然的脸,“崔婕妤最爱熏麝香,弥鹿川的麝香……听说,每次只要她替皇帝揉一揉,皇帝的头疼病就好了。”皇甫南声音轻轻的,“阿苏,你通药理,皇帝的头疼病……是中毒吗?” 阿苏拉则看向皇甫南,他的眼睛亮得慑人,真像阿普。眉头微微一扬,阿苏拉则很自然地说:“可能是毒,也可能是心病啊。” “什么心病?” 阿苏拉则道:“婆罗门为名利故,杀子以证其说。小儿死,婆罗门愍其夭伤以是哭,世人咸皆叹言:真是智者。世人有愚人病,婆罗门杀子惑世,日夜惊恐终将堕入畜生道,这不就是心病?” 皇甫南揣摩着这偈语,她迟疑了,“阿苏,吐蕃很乱,你还打算做钵阐布吗?” 阿苏拉则摇头,很坚定,“我要去长安。” 皇甫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氆氇袍,“那你去投靠蜀王,蜀王会把你举荐给皇帝。你会说汉话,没人知道你是乌爨人。” 阿苏拉则若有所思,“东阳郡王很信任你。” “他生在王府,宁肯信女人,不会信兄弟。”皇甫南说,“我帮过他,他会帮你的。” “阿姹,你太聪明啦。”阿苏拉则微笑,拾起松枝时,他轻声地叹息,“我宁愿阿普没到长安,没再遇到你了。” 皇甫南把脸枕在膝头,望着摇曳的火苗,阿苏拉则没再说话了,却总有个声音,梦呓似的,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叫着阿普的名字。 也在叫阿姹。 不,那不是记忆里的声音,是响亮的,鲜活的。皇甫南倏的跳起来,阿苏拉则也放下银壶起身了,阿普和李灵钧一起冲进来了,后面几个举火把的娃子和侍卫,风风火火的。 皇甫南好端端地站着,阿普双眸一亮,转眼看见阿苏拉则,他愕然,脚步定住了。当着汉人的面,阿普谨慎地没有开口。 突然的喧哗之后,又是奇异的寂静,李灵钧毫不迟疑地拉起皇甫南的手,“你能走吗?”他柔声问。 皇甫南点头,被李灵钧一拽,她往经堂外走,眼睛的余光瞟着阿苏拉则和阿普。 阿苏拉则先往外走的,跟阿普擦肩而过的瞬间,阿普也跟上了,一群乌爨人沉默地走出地宫,骑上马,和汉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找到皇甫南,他们又瞬间变得壁垒分明了。 今夜的逻些城显得萧瑟,连灯火都少得可怜。神山崩塌,有人走散了兄弟,有人被压死了牛羊,大家都怕了,倦了,往常在灯下低声密议的,酒桶边高谈阔论的,都早早地歇了。一路只有马蹄响,阿普一会看看被汉人簇拥的皇甫南,一会看看形只影单的阿苏拉则。他的马慢了下来,落在了队伍最后头。 “你们先走。”阿普叮嘱了一声木呷,他跳下马,看见阿苏拉则在路边等他。 队伍走得不见了,阿普这才露出喜色,两步到了阿苏拉则面前,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快和阿苏拉则一样高了,那雀跃的样子,还跟乌爨的娃子没两样。 阿苏拉则像父亲一样,和阿普抱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我的帐篷,”论协察死了,但阿普还尽量避开汉人和吐蕃人,他催阿苏拉则上马,“我有许多话跟你说。” 阿苏拉则没有反对,两兄弟骑着马,疾驰到圣湖边,阿普领着阿苏拉则,钻进拂庐里。他一屁股坐在塘火前的毡毯上。 三年没见了,阿苏拉则脸上也有笑容,“阿普,你长大啦。” 阿普疑惑,“你怎么会来吐蕃?” “我来找你,”不等阿普咧嘴笑,阿苏拉则直截了当地说:“阿普,把龙香拨还给我吧。” 阿普的表情凝住了,眼睛也在那瞬间变得戒备十足,“什么龙香拨?”他冷淡地反问。 龙香拨 第37节 “象牙染的红拨片,你从弥鹿川捡走了。”阿苏拉则很平静,不理会阿普的躲闪,“你拿着它,也没有什么用,还给我吧。” 阿普抓起酒囊,喝了一口冰冷的青稞酒,他固执地摇头。 “你恨我吗?”阿苏的视线定在他脸上。 阿普奇道:“你是我兄弟,我怎么会恨你?” “我在弥鹿川放毒蛇咬你的,你差点死了。”阿苏拉则说,看到阿普的肩膀猛地绷紧了,他的声音更温和了,“我知道,你看见了,可你跟谁也没说。” 阿普猛地把脸转到一边,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阿苏继续说:“我和阿依莫在林子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那时候还是个顽皮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了……你该恨我,我为了一个外人,差点把自己的兄弟害死了。”阿苏垂眸,淡淡地一哂,“你走之后,阿依莫也不见了。她从小也跟阿姹一样,想去长安,有汉人的地方,她就往里闯。可惜她没有阿姹聪明,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这是菩萨对我的惩罚。” 阿普终于开口了,“不……”脸上是愤怒的。 “你恨我吧,别恨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阿苏拉则太懂他了,他把阿普的话堵了回去,“她的出身,原本尊贵,和阿姹一样的年纪,却过得跟阿姹没法比……这世道对她太不公平了。”阿苏拉则伸出了手,脸上是兄长不容抗拒的威严,“她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也不愿意还给我吗?想想阿姹吧,我的兄弟。” “不!”阿普笃慕脱口而出,他起身往后退,靴子碰到了金呷乌,阿普一脚踢开,“我已经把它扔到山崖底下了。” 阿苏拉则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你要让我揍你一顿,才肯说实话吗?”不等阿普握拳,阿苏拉则把金呷乌夺了过来,掀开盖,里头不是小佛像,是他的各式“宝贝”,有阿姹的青金石项圈,萨萨的顶针,跟各罗苏打猎得的一串狼牙。阿苏拉则把拨片翻了出来,大盈库的珍藏,几年过去了,依旧艳泽如初。 阿苏拉则把拨片握在掌心,转身就走。 阿普飞奔过去,将阿苏拉则拦住,“我不要你跟那个女人,跟汉人皇帝有牵扯!”阿普眼圈红了,他执拗地摇头,“你别走,我不恨你,你是我的兄弟……” 阿苏拉则也凝视着他,“我让你不要跟阿姹再有牵扯,你能做到吗?” 阿普一怔,立即摇头。 “那我们迟早还是会分散。”阿苏拉则忍不住,摸了阿普的脸,用拇指把他的眼泪擦去,“金子一样的心啊,可惜……”他推开阿普,离开了拂庐。 第54章 拨雪寻春(二十) 尚绒藏在国书上钤了印。双方很有默契,许婚那事,连带四镇九曲,都不再提了,吕盈贞唏嘘着,视若珍宝地双手接过国书。 侍从走了进来。尚绒藏和论协察的威严不同,从来都是笑面迎人的,但侍从仍是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拉日山崩塌,彻底洗刷了没庐氏的冤屈,也让尚绒藏在蕃人心里成了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存在。 伏在地上磕了头,侍从说:“噶尔家的芒赞握着刀,守在协察尸身旁,不许人靠近。” 协察是要被剥皮的,那囊和蔡邦都不吭声,汉使们却皱了眉。尚绒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改了主意。议立新的赞普,和各族还要一番恶斗,有了汉人的帮腔,事情要好办一点。 “剥皮拆骨,乃是恶魔之法,可以摒弃了。把协察送到拉康寺,天葬吧。”德吉和芒赞的那些小九九,绒藏心知肚明,他像个和善体贴的舅祖,转向德吉,“噶尔家剩下的人,流放还是处死,卓玛你说吧。” 德吉摩挲着手里的鞭子,长久地沉默着,“我的马棚里还缺奴隶,”她谁也不看,起身走了,只丢下一句冷冷的话语,“叫噶尔家的人祖祖辈辈做没庐氏的奴隶,这是给协察的惩罚。” 回到住处,吕盈贞怕夜长梦多,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即刻启程回长安。 皇甫南脱下吐蕃婢女的氆氇袍,换上了汉人的素褐短裘, 和李灵钧并肩进马车时,翁公儒勒住缰绳,在马上扭头看着,无话可说了。 马车刚一动,李灵钧手指掀起布帘,说:“我们去无忧城。” 要和吕盈贞分道扬镳了。翁公儒意会,驱马靠近了车壁,“无忧城现在是韦康元的部将在镇守,自剑川到无忧城,一百多个堡寨,多数还被爨兵占领,没有陛下的旨意,各罗苏不会轻易退兵的。”又成了一笔糊涂账,日后还有的费脑筋,偏偏是蜀王的领地。翁公儒低头思索了一会,“朝廷原来和乌爨是有和亲之议的,如果殿下上奏,再提此事……” “各罗苏没有那么好打发。”李灵钧言简意赅,“薛厚的人也在无忧城,我要见见韦康元。”他在袖子里,把皇甫南的手指抓住了。 翁公儒盘算着,“韦康元和皇甫相公有些交情,不知道… 尚绒藏在国书上钤了印。双方很有默契,许婚那事,连带四镇九曲,都不再提了,吕盈贞唏嘘着,视若珍宝地双手接过国书。 侍从走了进来。尚绒藏和论协察的威严不同,从来都是笑面迎人的,但侍从仍是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拉日山崩塌,彻底洗刷了没庐氏的冤屈,也让尚绒藏在蕃人心里成了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存在。 伏在地上磕了头,侍从说:“噶尔家的芒赞握着刀,守在协察尸身旁,不许人靠近。” 协察是要被剥皮的,那囊和蔡邦都不吭声,汉使们却皱了眉。尚绒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改了主意。议立新的赞普,和各族还要一番恶斗,有了汉人的帮腔,事情要好办一点。 “剥皮拆骨,乃是恶魔之法,可以摒弃了。把协察送到拉康寺,天葬吧。”德吉和芒赞的那些小九九,绒藏心知肚明,他像个和善体贴的舅祖,转向德吉,“噶尔家剩下的人,流放还是处死,卓玛你说吧。” 德吉摩挲着手里的鞭子,长久地沉默着,“我的马棚里还缺奴隶,”她谁也不看,起身走了,只丢下一句冷冷的话语,“叫噶尔家的人祖祖辈辈做没庐氏的奴隶,这是给协察的惩罚。” 回到住处,吕盈贞怕夜长梦多,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即刻启程回长安。 皇甫南脱下吐蕃婢女的氆氇袍,换上了汉人的素褐短裘, 和李灵钧并肩进马车时,翁公儒勒住缰绳,在马上扭头看着,无话可说了。 马车刚一动,李灵钧手指掀起布帘,说:“我们去无忧城。” 要和吕盈贞分道扬镳了。翁公儒意会,驱马靠近了车壁,“无忧城现在是韦康元的部将在镇守,自剑川到无忧城,一百多个堡寨,多数还被爨兵占领,没有陛下的旨意,各罗苏不会轻易退兵的。”又成了一笔糊涂账,日后还有的费脑筋,偏偏是蜀王的领地。翁公儒低头思索了一会,“朝廷原来和乌爨是有和亲之议的,如果殿下上奏,再提此事……” “各罗苏没有那么好打发。”李灵钧言简意赅,“薛厚的人也在无忧城,我要见见韦康元。”他在袖子里,把皇甫南的手指抓住了。 翁公儒盘算着,“韦康元和皇甫相公有些交情,不知道相公……” 李灵钧和皇甫南对视一眼,李灵钧把布帘放下了。 翁公儒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皇甫家失踪的娘子,却在东阳郡王的车里,这个关头,蜀王得罪不起皇甫达奚,事情得有个体面的说法啊……真让这小女子算计上了?他不禁下手揉了揉头顶。 送行的吐蕃礼官已经远去,人马出了逻些城,翁公儒还对那场雪崩心有余悸,将脑袋甫转回来,却见前方浅淡的草色已经破除了残雪,瓦蓝的天上白云滚滚,一片粉蒸霞蔚的密密桃林,掩映着清凌凌的河水。雪岭的桃花开得竟比长安还早。 翁公儒脱去外袍,停下来感慨,“秋去春来,时光如梭啊……” 马蹄声响,一群人涉过吉曲大河,赶上来了。河水溅到了身上,翁公儒牵住马缰往后退了退,眯起眼睛。 是乌爨人,他们看惯了满山遍野开得热烈的凤凰花,蓝花楹,对这淡如烟的春景没有欣赏的兴致。也没人坐那沉闷的马车,一群放肆的娃子们,打着响亮的呼哨,草叶吹得时急时缓,他们一边扬鞭,嘲笑地看向汉人们。 去无忧城,注定要和乌爨人同路了。李灵钧显然也察觉到了动静,他没有露面,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别理会他们。” 两队人马在白云下缓缓地移动。还有一个多月的山路要跑,娃子们不撒野了,不紧不慢地赶着马,大声用爨语说笑,也不把汉人放在眼里。 阿普笃慕把木呷叫住了,“你和木吉他们先走,别给汉人追上,”他没有把赞普地宫里的事透露给木呷,只说:“这些人很阴险,小心他们偷袭。” “你不走?”木呷不解,随即醒悟了,阿普笃慕早上一翻身起来,跑到红宫,却听说皇甫南跟汉使走了,他那副失望的表情,木呷看得很清楚。“你又要去找阿姹?”木呷脸色也严肃了,“我们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后面。” “走吧,”阿普用鞭子抽了一下他的马屁股,“我跟阿姹说几句话,就赶上来。你们跟着,太碍事了。” 碍什么事呀!从小一起在洱河里光身子打架,木呷拧眉,“阿姹已经变了,你还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呀……” “不,阿姹没变……”阿普犟得像头牛,见木呷不动,他发脾气了,显出未来国主的那种凛然,“叫你走,你就走,不要违逆我的话。” 娃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了,把汉人的车队远远抛在了身后。阿普在山岭间孑然地独行,桃花瓣落雨似的打在他身上。 抵达驿馆后,翁公儒在附近盘桓了一会,阿普笃慕在队伍后头跟了一天,这会不见踪影了。 知道李灵钧对这个人很留意,他回来说:“那个落单的云南王世子……” “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李灵钧很轻松地说。几名宫廷禁卫身手都很好,且奉了皇帝的诏令,对东阳郡王忠心耿耿。汉爨联军刚破了蕃南,李灵钧似乎也有忍让的意思,他一转身,解开了锦袍上的玉带,“他爱跟,就跟着吧。” “蜀王殿下有信!”扈从进来禀告。翁公儒见李灵钧正在更衣,便将信拆了开来,登时手上一抖,将房里的众人都屏退了,他反手合上门,满脸笑容道:“郡王,天大的喜事!你先猜一猜。” 李灵钧微笑道:“一定是陛下有赏赐了。” 翁公儒将紧攥的信纸塞给李灵钧,“陛下有旨,令蜀王殿下遥领雍州牧长安市市长,和武侯大将军一样,都是虚职。一般由王室担任。,右武侯大将军。郡王,大喜啊!”他克制不住激动,退后一步,拱手对李灵钧深深地弯下腰去。 “哦?”李灵钧不动声色,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 “陛下当年受封太子时,就领的雍州牧,再加上卫府兵权……恐怕殿下不日就要被召回京,要立东宫了!” 李灵钧已经想到了,再往信后段看,他才露出点意外的表情,“翁师傅,这后面的,你看见了吗?” “难道还有别的喜讯?”翁公儒没顾得上看完。 始终在阁子里一言不发的皇甫南,蓦的走了出来,这半晌了,她还没梳洗完,乌黑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不施脂粉的面容,透着新雪般的温柔。在李灵钧手上扫了一眼,她说:“殿下说,想请旨册封世子。” “难道……要封郡王?” 李灵钧颔首,“不错。” 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李灵钧落座,手指把信纸按在案上。他很沉得住气了,脸上既没有得意狂喜,也没有惶恐不安,只是把皇甫南和翁公儒逐一看过去,“翁师傅,你看呢?” 李灵钧只是蜀王的嫡次子,上头还有一位蜀王妃所出的嫡长兄,一位领上州别驾的庶兄,几年来官声颇显,早就被加恩封了王爵。 翁公孺沉吟道:“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郡王出使吐蕃议和,于国有功,册封世子,也是理所当然。” “二兄也有功。况且现在剑川到蕃南的堡寨,还在爨人手里,咱们还算不上功成。” “郎君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了,”翁公儒温声道,“出使吐蕃,没有几个皇孙有这样的勇气,殿下被屡次加恩,焉知不是因为你呢?” 皇甫南好像要故意跟他唱反调:“殿下刚被加恩,这个关头,突然请立世子,而且还越过嫡长立嫡次,不说朝廷,王府里非议的人恐怕都不少。要是被言官参几本,雍州牧这个位子怕都不保。殿下春秋鼎盛,郡王也才不到二十岁,何必早立名分?再积累一些功绩,还更名正言顺一点。” 翁公孺语重心长,“早立名分,有早立名分的好处啊。难道郡王也愿意像殿下那样,白白蹉跎二三十年吗?” 皇甫南看向李灵钧,“陛下和废太子之间的猜忌……殿下也恐怕比谁都感受得深。这会急着封世子,太不合时宜了,不觉得奇怪吗?”她睨一眼翁公孺,“不争为争,以退为进,不是翁师傅亲口说的吗?” “今时岂同往日?”翁公儒没敢说,当初蜀王偏安一隅,根本毫无做嗣君的希望,“是进是退,也要看时机。现在这个时机,不正应该一鼓作气?”他也急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天大的好事,却要往外推的。” “我再想一想吧。”李灵钧不置可否,“翁师傅,你一路辛苦,先去歇着吧。” 翁公儒视线在两人脸上盘旋了一会,无奈地起身,“郡王务必三思。”他又叮嘱了一句。 房门被翁公孺带上了,李灵钧跳起来,把皇甫南紧紧地抱住,还跟孩子似的在地上转了几圈,他脸上笑开了,那双冷傲隽秀的眼睛里,还少有这种不加掩饰的兴奋。眷恋地用脸蹭着她的鬓发,他真心实意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猜不透陛下心里在想什么。” 翁公儒大概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皇甫南柔顺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你……要写信给殿下谢恩吗?” 李灵钧有一阵没说话,要把唾手可得的世子——或许还是未来太子的位子推开,没一个男人会甘心。“不,你和翁师傅说的都有道理。”把皇甫南搂了一会,他又低声道:“我只是想,要是现在册封了世子,我要请父亲同意咱们的婚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皇甫南嫣然一笑,慢慢伸出手,也环在了他背后。 “殿下入京,我要请旨留在剑川,辖制韦康元,羁縻诸蛮州。”和皇甫南分开后,李灵钧坐在案前,提起了笔,“乌爨……” 他盯着纸笺,半晌不语,皇甫南以为他要提起阿普笃慕了,李灵钧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下笔了,“有茶吗?” 皇甫南到外头叫扈从煎茶,在案边看了一会李灵钧写奏疏。陷身吐蕃半年,他的脸颊瘦了,棱角更显深刻,连兴奋和缠绵都只是短短一瞬,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默然沉思。皇甫南从扈从手里接过滚茶,放在案边,便悄然回阁子里去了。 把头发挽起来,她托腮坐在榻边,把脚踝上的银镯转了转。银镯松阔阔的,轻易就能取下来,她正在犹豫,听见外面“哐”一声,皇甫南忙把袴管放下来,出阁子一看,李灵钧的笔撂在案上,他扶着案,脸色铁青。 茶水打翻了。 “太烫了吗?”皇甫南忙来捡茶瓯。 李灵钧猛的一把将她推开,他也踉跄着起身,一口血喷溅在信纸上,“有毒。别声张……”他勉力说了一句,就昏死过去了。 第55章 拨雪寻春(二十一) 皇甫南把煎好的解毒汤药端起来,喂了几勺在李灵钧嘴里。 医官施救得及时,秽物吐了不少,他那死灰般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气,眉头也渐渐舒展了些。 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医官诊脉。静了半晌,医官把他的手放回去,说:“幸好郡王警觉,只喝进去一点,也都吐出来了,剩下些微余毒在心肺,慢慢将养吧。不妨事。” 大家都松了口气,医官里去后,榻前只剩翁公孺和皇甫南。见李灵钧挣扎着要起身,皇甫南忙把迎枕垫在他背后,李灵钧抓住了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他的掌心有冷汗,大概是疼的,或是后怕。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叹道:“这些人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李灵钧道:“蜀王府上下近千号人,谁没有几个耳目,谁身边没被安插几个细作?”他那表情很寻常,对这事丝毫也不惊诧。一说话,就牵着喉头的腥甜,他闭上了嘴。 翁公孺道:“要把这事禀报蜀王殿下和陛下吗?” 李灵钧微微摇头。 皇甫南也沉吟道:“下毒的人没有拿获,禀报了殿下,也是徒费口舌,自讨没趣。陛下那里更不能透露了,教子不严,到时获罪的反而是殿下。” “娘子说的有理。”翁公孺已经不觉对皇甫南换了称呼,“咱们在驿馆,等郡王精神恢复了再走,还是?” 李灵钧闭上了眼睛。 皇甫南说:“既然有人要下毒手,在路上怕也不安全,不如早点动身去无忧城。” 李灵钧毫无反应,那意思是默许了。翁公孺便适时地起了身,“我要叫人去备车马,稍后就启程。”回身合上房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榻边的皇甫南,当年蜀王府树上那道精魄似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翁公孺低下头,“小小年纪,智多近妖,是祸非福……”他猛地皱起眉。 一行人不敢耽误,等李灵钧稍微能挪动,便急忙地赶路。好在李灵钧年轻,身体底子好,有三四天,也就行动自如了,只有脸色还不怎么好。在马车里坐了起来,他把信纸展开,还在斟酌,皇甫南却主动把笔拿了起来,说:“我替你写吧,是给蜀王府,还是京都?” 李灵钧笑起来,把笔从她手里夺过来,说:“别的尚… 皇甫南把煎好的解毒汤药端起来,喂了几勺在李灵钧嘴里。 医官施救得及时,秽物吐了不少,他那死灰般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气,眉头也渐渐舒展了些。 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医官诊脉。静了半晌,医官把他的手放回去,说:“幸好郡王警觉,只喝进去一点,也都吐出来了,剩下些微余毒在心肺,慢慢将养吧。不妨事。” 大家都松了口气,医官里去后,榻前只剩翁公孺和皇甫南。见李灵钧挣扎着要起身,皇甫南忙把迎枕垫在他背后,李灵钧抓住了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他的掌心有冷汗,大概是疼的,或是后怕。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叹道:“这些人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李灵钧道:“蜀王府上下近千号人,谁没有几个耳目,谁身边没被安插几个细作?”他那表情很寻常,对这事丝毫也不惊诧。一说话,就牵着喉头的腥甜,他闭上了嘴。 翁公孺道:“要把这事禀报蜀王殿下和陛下吗?” 李灵钧微微摇头。 皇甫南也沉吟道:“下毒的人没有拿获,禀报了殿下,也是徒费口舌,自讨没趣。陛下那里更不能透露了,教子不严,到时获罪的反而是殿下。” “娘子说的有理。”翁公孺已经不觉对皇甫南换了称呼,“咱们在驿馆,等郡王精神恢复了再走,还是?” 李灵钧闭上了眼睛。 皇甫南说:“既然有人要下毒手,在路上怕也不安全,不如早点动身去无忧城。” 李灵钧毫无反应,那意思是默许了。翁公孺便适时地起了身,“我要叫人去备车马,稍后就启程。”回身合上房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榻边的皇甫南,当年蜀王府树上那道精魄似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翁公孺低下头,“小小年纪,智多近妖,是祸非福……”他猛地皱起眉。 一行人不敢耽误,等李灵钧稍微能挪动,便急忙地赶路。好在李灵钧年轻,身体底子好,有三四天,也就行动自如了,只有脸色还不怎么好。在马车里坐了起来,他把信纸展开,还在斟酌,皇甫南却主动把笔拿了起来,说:“我替你写吧,是给蜀王府,还是京都?” 李灵钧笑起来,把笔从她手里夺过来,说:“别的尚可,这封信,非得我写才行。”垂眸悬腕,他说:“我要亲自写信给皇甫相公,向他赔罪。” 龙香拨 第38节 皇甫南回过味来,脸上泛起红霞,把脸扭向了车窗。外头的翁公孺在马上心事重重,马蹄别进了石缝,一个趔趄,险些把他摔到地上,翁公孺忙狼狈地拽住缰绳。皇甫南忽道:“既然早知道身边有细作,你却从来不疑心他。” 李灵钧顿了顿,说:“他知道薛厚的许多机要,还有用处。”狭长的眼尾,往外淡淡一瞟,“皇甫佶扮成俘虏混进逻些,又偷袭无忧城,和韦康元里应外合,这些事情薛厚并没有跟陛下事先禀告。只是他这一战有功,陛下暂且不好追究而已。” 涉及到了皇甫佶,皇甫南不禁替他辩解了一句,“事急从权,战情贻误不得呀。” 李灵钧抬眼对她微笑,“对协察使离间计,是皇甫佶托你的手办的。他好像一向对你,比对我要坦诚点。”他好像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皇甫南望住他不动,“你查细作,查到我身上来了?” 李灵钧挑眉,“无稽之谈。”也就把这个话题搁置。但对于皇甫达奚这封信,要怎么措辞,又很踌躇,半晌,他头疼地丢下笔,对皇甫南不怀好意地一笑,皇甫南还没反应过来,给他从腰上一拖,困在身下。车里很狭窄,两个人都难动弹,四肢缠在一起,李灵钧的眼神变得含情脉脉,手指从皇甫南的脸上划过,他笑着说了一句:“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何须借春工?” 皇甫南道:“好听的话也不少,为什么对着伯父,就词穷了?” 她看出他那副窘迫的样了。李灵钧也不在乎,在她下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记,说:“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当今以仁孝治天下,敢不敬泰山神?” 皇甫南嘴边溢出一丝笑,脸颊到耳畔都染了胭脂色。李灵钧的手指落到她的衣领上,停了停,他又把她腰间挂的那些琳琅物事摆弄了一会,说:“那把刀没有了。” 皇甫南反道:“跟你在一起,留着刀还有什么用处吗?” 李灵钧莞尔地看着她,正色道:“见了六郎,你可以提点提点他。你跟他说话,可能比别人管用。” 皇甫南眼眸流转,笑道:“我说过,你想要从我这得到更多,就得给我更多才行。” 李灵钧道:“难道郡王妃之位,还不够吗?” 皇甫南嗔道:“蜀王殿下还没有点头呀。”她手推在他肩膀上,要起身。 李灵钧没有让开,他把她的手按在胸前。“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他静静地看着她,“有别人碰过你吗?” 皇甫南一怔,“碰过怎么样,没碰过又怎么样?” “以前不怎么样,”李灵钧的脸上没有笑,“以后,我不会放过他。” 皇甫南手指不动,感受着他胸口微微的起伏,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眼里已经有了逼人的锐气,皇甫南挣开,把手揽住他的后颈,脸也柔软地依偎在了他肩膀上,“那我要郎君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不管是做郡王、亲王,还是皇帝,都只有我一个人呢?” 李灵钧不假思索,“我说过,绝不会让你居于任何人之下。” 皇甫南不作声了,李灵钧等了一会,无奈地一笑,他重重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说:“吝啬的女人。”放开皇甫南,伸个懒腰,“我松松筋骨。”便下了车,和翁公孺并肩骑上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翁公孺的嘴里又吐出了乌爨两个字。 皇甫南起身,把鬓发理好,蹙眉望向车窗外。 “快到无忧城了!”翁公孺的声音很振奋。 透进车内的阳光黯淡了,皇甫南把车帘卷起,看见怒放的蓝花楹,遮天蔽野的,紫莹莹,雾濛濛。到川西了,山绿了,天高了,热巴和折嘎流浪艺人们衣袖上绣的花鸟也鲜亮了。“呜呜嘟嘟——”葫芦笙吹起来了。 皇甫南把车窗都整个推开,目光在山坡上、田垄上仔细小心地搜寻,阿普笃慕跟了一路,彻底没影了。他准是钻进山脚的堡寨里,跟爨兵们往南面的龙尾关去了。 他一声不吭,跟着她干什么呢?难道怕她给老虎吃了? 到了驿馆,皇甫南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她梳洗过,擦干头发和身子,两个老媪把浴斛抬走。自从李灵钧被人投毒,沿途的戒备就森严了,偌大的驿馆里被赶得不剩几个闲杂人。对面李灵钧的寝房里还亮着灯,是韦康元的部将闻讯来谒见了。 皇甫南坐在榻边,又把袴管卷起来了。银镯衬着雪白的皮,是像镣铐,温温热热的挤压着血脉。爨人用它镇魂,也用它定情。 灯花闪了闪,皇甫南一抬眼,惊呆了,有人影从房梁上跳下来,她刚猝然起身,就被狠狠地一把抱住了,皇甫南被撞得跌坐回去,银镯把踝骨磕得生疼,“你……” 阿普几乎贴着她的嘴巴,轻“嘘”一声,凑身把油灯吹灭了。 还没来得及适应突然的黑暗,两人都僵着,感觉胳膊底下的人没怎么挣扎,阿普手摸上了皇甫南的脸,娟秀的眉毛是弯弯地舒展着,没有皱成一团,但也没有笑,她奇异地安静。阿普忍不住要捏她的脸,虎口立即被她尖利的牙齿咬了一口。 她下嘴没留情,换成别人,得疼得跳起来。阿普没动,皇甫南感觉到他笑得挺开心,“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他一张嘴,言语更恶劣,“是东阳郡王快死了吗?” 他的手腕还凑在她嘴边,巴不得给她多咬几口似的,没脸没皮。想到他一直无声无息地伏在梁上,她还在底下毫不知情的擦洗,皇甫南脸就热了。把他那乱摸乱捏的手推开,“没死。”她冷冷地说,闻到了阿普身上草木和露水的气息,“你这段时间,都风餐露宿吗?”她心里想:傻子。 “我跟着你呢,你们在哪落脚,我就在哪落脚。”他跟得紧,把皇甫南和李灵钧耳鬓厮磨的情景也一幕不落,心里有气。眼前皇甫南的轮廓渐渐清晰了,阿普捏住她的脸,使劲一拧,“你不听话。”打又打不得,吵也不是时候,他只好粗暴地用手背擦她的嘴,擦得皇甫南嘴皮都发烫了。 “我不用听你的话。”皇甫南躲到一边,要把银镯捋下来。刚才皇甫南在灯下的举动,他看见了,也懂了,阿普一把将她的手攥住,“不许摘,”他命令道,还把她的袴管拽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都说给你了啊,你骨头太轻了,要压一压,别叫鬼差把你背走。” 皇甫南心里一跳,更不肯了,“你还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好吧,”她不由分说,把捋下的银镯塞到阿普手里,不耐烦的推搡着他,“你快走,别叫人看见。” 阿普又把她抱住了,脚下生根似的推不动,“那你得跟我一起走。”他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在她脸颊上摩挲着,“阿姹,你是不是怕李灵钧派人来追杀我?我不怕。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乖乖跟我回乌爨。”他胸有成竹,“等回了乌爨,什么汉人,吐蕃人,都碰不到咱们了。” “回乌爨干什么?”她把他挣开,“你就算跟我到长安,都没有用,到时你可别怪我害你。” 阿普一怔,“你不要达惹姑姑了吗?那你为什么跟我去吐蕃?” “我去吐蕃不是为了你。”皇甫南有种平静的决绝,“我还会去找我娘,但不是现在,反正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阿普又急又气,“你小的时候就已经嫁给我了……” “早不算数了。你不也照样去向德吉求婚了吗?”皇甫南直勾勾地瞪着他,“我要做郡王妃,王妃,皇后。回乌爨,除了给你当女人,你还能给我什么?” “我把一颗心都给你,还不够吗?” “你的心?”皇甫南坐回榻边冷笑,“人心是血肉长的,不是金子打的,也会旧,也会冷,我要一颗心有什么用?” “阿姹,”阿普走到榻前,还想去拉她,“阿苏已经走了,我没有兄弟了,我不准你也离开……” 阿苏拉则,皇甫南肩膀一缩,她躲开了。话越说,越缠不清。外头有侍卫送韦康元的部将到院子了,刀剑把铠甲撞得喀嚓响。皇甫南摸到了油灯的底台,她冷脸威胁他,“你快走,不走我叫人了。他早就想杀你了。” 阿普声音也沉了,他定定地站着,“好啊,你叫他来,让他来杀我。” 皇甫南把火折握在手里,犹豫不决,她哀愁地看着他,“我的心不在乌爨,你就算帮我绑回去,总有一天我还会走,何必呢?” “你不愿意要我的心,为什么要他的?就因为他姓李,我只是个南蛮?” 皇甫南低头不语。 阿普沉默了,他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楚,“阿姹,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回了乌爨,以后再也不会去长安了,我们就跟再没遇到过,我也当你死了,你不要后悔。” “我……我不后悔。” 阿普慢慢地退后,转身就走。 跳墙离开驿馆,一口气走到山脚,还没靠近树下,阿普停住了脚。 他拴在树下的马不见了,无风无雨的夜晚,枝头怒放的蓝花楹却莫名凋零了,散乱地铺在地上。 阿普转过身,望向来路,树影里有剑光抖动,不留心看,还当是月辉。 他被人埋伏了。 第56章 拨雪寻春(二十二) 皇甫南愣怔着,把油灯点亮。 脚镯还在灯台旁闪着淡淡银辉,她忙抓起来追出去,只有灯笼在房檐下轻轻晃动,早没了阿普的身影。 在夜深人静的回廊上徘徊着,她瞟见了李灵钧紧闭的房门,那里有一阵没响动了。皇甫南疑惑了,她脚步越来越轻,到了门口,双手试探着一推,房里没有人。 沿着回廊,在隔壁的庑房依次聆听,庑房里的侍卫们也都不见踪影。 就算去送客,这也有一阵了。 皇甫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拔脚就往马厩跑。趁着夜色摸到缰绳,皇甫南牵马出了驿馆的门,一边去官道,一边往山脚。月亮隐在云层下,路的尽头黑得苍茫。 她果断地骑上马,“驾”一声低斥,冲进了夜色里。 阿普笃慕咬着牙爬了起来。 埋伏的人有七八个,都是好手,有些还是他在京都御前打过交道的,但没人手下留情,他的肩膀上、腿上,都受了刀伤,汩汩的血往外涌。 阿普是受过疼的,被老毕摩的荊刺慢条斯理地往皮肉里扎,被各罗苏疾风骤雨似的鞭子抽,他都没有哼过一声。萨萨说,他皮糙肉厚得不像个贵族,是个贱骨头。和这七八个人周旋,他累得像小时候跟娃子们翻了七八座山,游过七八条河,疯玩过一整天,连根指头都懒得抬起来了。 已经感觉不到彻骨的疼,每次一挣扎,他的眼前就要眩晕半晌。彻底脱力了,后背靠到树,阿普一屁股坐在地上。 朦胧的视线里还有火把和刀光在晃。这不是云南王府的青松毛席,或是洱河畔的芦苇丛,可以让他一头栽进去,沉酣地睡上一大觉。 阿普甩了甩脑袋,摸到了一把被血浸湿的蓝花楹,他费劲地撑起眼皮,又把刀柄握起来了。 都是年轻的武将,大概是被他的顽抗和倔犟震慑了,或是为东阳郡王的痛下杀手而困惑了。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呢?大家迟疑了。 李灵钧的衣袍摆动着,他到了阿普面前。 为韦康元的人来谒见,他换过了冕服和金冠,衣摆上绣的章纹繁丽得炫目。这是代表着无上的权柄,八方万物,照临光明。 阿普抬眼,看见了李灵钧一张冷淡的脸,空着的两只手。他没有言语,也不需要亲自动手。 “你……… 皇甫南愣怔着,把油灯点亮。 脚镯还在灯台旁闪着淡淡银辉,她忙抓起来追出去,只有灯笼在房檐下轻轻晃动,早没了阿普的身影。 在夜深人静的回廊上徘徊着,她瞟见了李灵钧紧闭的房门,那里有一阵没响动了。皇甫南疑惑了,她脚步越来越轻,到了门口,双手试探着一推,房里没有人。 沿着回廊,在隔壁的庑房依次聆听,庑房里的侍卫们也都不见踪影。 就算去送客,这也有一阵了。 皇甫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拔脚就往马厩跑。趁着夜色摸到缰绳,皇甫南牵马出了驿馆的门,一边去官道,一边往山脚。月亮隐在云层下,路的尽头黑得苍茫。 她果断地骑上马,“驾”一声低斥,冲进了夜色里。 阿普笃慕咬着牙爬了起来。 埋伏的人有七八个,都是好手,有些还是他在京都御前打过交道的,但没人手下留情,他的肩膀上、腿上,都受了刀伤,汩汩的血往外涌。 阿普是受过疼的,被老毕摩的荊刺慢条斯理地往皮肉里扎,被各罗苏疾风骤雨似的鞭子抽,他都没有哼过一声。萨萨说,他皮糙肉厚得不像个贵族,是个贱骨头。和这七八个人周旋,他累得像小时候跟娃子们翻了七八座山,游过七八条河,疯玩过一整天,连根指头都懒得抬起来了。 已经感觉不到彻骨的疼,每次一挣扎,他的眼前就要眩晕半晌。彻底脱力了,后背靠到树,阿普一屁股坐在地上。 朦胧的视线里还有火把和刀光在晃。这不是云南王府的青松毛席,或是洱河畔的芦苇丛,可以让他一头栽进去,沉酣地睡上一大觉。 阿普甩了甩脑袋,摸到了一把被血浸湿的蓝花楹,他费劲地撑起眼皮,又把刀柄握起来了。 都是年轻的武将,大概是被他的顽抗和倔犟震慑了,或是为东阳郡王的痛下杀手而困惑了。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呢?大家迟疑了。 李灵钧的衣袍摆动着,他到了阿普面前。 为韦康元的人来谒见,他换过了冕服和金冠,衣摆上绣的章纹繁丽得炫目。这是代表着无上的权柄,八方万物,照临光明。 阿普抬眼,看见了李灵钧一张冷淡的脸,空着的两只手。他没有言语,也不需要亲自动手。 “你……” 阿普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李灵钧从身边侍卫的手里夺过刀,抵在他胸口。刀是乌爨进贡的利刃,可以吹毛断发,阿普稍一挺起脊梁,殷红的血透出了衣裳。 他不愿阿普开口。 阿普嘴里没有吐出皇甫南的名字,他竟然还敢挑衅,“你……没种。” “我有没有种,不需要你知道。”李灵钧眉毛也不动一下。体内还有残毒,他的脸色稍显苍白,但手下的力道,可以轻易地把阿普像只蚂蚁般掐死。“从逻些到这儿,你多活了一个多月,还不知足,”李灵钧冷笑,对于赞普地宫的事毫不避讳,“还要来捣乱,一个死字,你真是不知怎么写。” 阿普一张口,咳了血沫,刀握不住了,他扯着嘴巴笑,讽刺的话也断断续续,“我蛮人,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皇甫佶,比你有种多了,起码他敢单打独斗……我看你们汉人的天下,迟早要改姓……” “找死。”李灵钧没跟他废话,刀刃刺进了阿普的胸腔。他要一刀结果了他。 马蹄声冲过来了,李灵钧转脸,看见几只火把靠近,马上的人都披甲胄,是去而复返的韦康元部将。看清眼前的情形,对方惊惶的脸色缓和了,“万幸,”他下了马,“铿”一声把刀归鞘,“我刚走出没多远,听说郡王被刺客偷袭,情势危急,赶紧掉头赶过来。”他凑近去看地上昏死过去的阿普笃慕,“就这一个人?哪里来的刺客?胆子不小啊。” 李灵钧没太理他,“没有问出来,可能是想要劫财的蟊贼。“ “他是各罗苏的儿子。”皇甫南突然插话,她也下了马,站在暗处,声音冷静坚定。 是她把韦康元的人引来的。 李灵钧盯了她一瞬,把脸转开,“无凭无据。” 皇甫南往前奔了两步,蓦的停住了,她的眼睛从李灵钧的刀尖到了阿普笃慕的脸上。阿普整个人已经被血染透了。 “他背上有乌爨人的纹身,革袋里还有个金匣子。” 李灵钧的眸光倏的利了,他对皇甫南摇头,语气很冷,“你闭上嘴。” 那部将已经起了疑,道:“郡王请慢。”他走上前,用刀鞘在阿普笃慕衣裳里一翻,革带早已被割断了,刀鞘又到了他领口,微微一掀,背上有虎纹。 剑川的汉官,对爨人的习俗不陌生。那部将忙把李灵钧的刀拦住,“郡王,这人杀不得。” “他行刺我,为什么杀不得?” “爨兵还在剑川未退,”那部将掩饰着错愕,说话很小心,“郡王误伤了云南王的世子,叫韦使君如何跟爨人,跟陛下交代啊?” 李灵钧貌似在沉吟,“他自己一个人,不幸死了,各罗苏怎么会知道?” 对方却很坚持,“他既然死在无忧城附近,使君就脱不了干系。” 他声音低了,是警告,“光今天在场的,就这么多双眼睛,郡王,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郡王想让蜀王殿下也惹上嫌隙吗?” 提到蜀王,李灵钧的脸色松动了,“有道理。”那部将松口气,刚放手的瞬间,刀刃深深刺入阿普笃慕的胸腔,李灵钧的手腕一旋,还绞了一下。 龙香拨 第39节 “事已至此了,让他活着,岂不是更麻烦?”李灵钧拔出刀,又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刀尖被皇甫南攥住了,挡住了毫无生气的阿普笃慕,皇甫南仰起脸,直直地望向李灵钧,“郡王,” 她还没这样敬畏和胆怯地叫过他,看过他,“求你……” 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这一刀下去,能轻易地取两条人命。李灵钧的刀尖阻滞了,半晌,他说:“放手。” 皇甫南摇头。 “他已经死了。”李灵钧瞥了一眼阿普笃慕,平淡地说。皇甫南颓然地瘫在地上,他撤回刀,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被刀割伤的手掌钻心得疼,李灵钧没留情,还将她的手攥得更使劲,皇甫南咬着牙,被他拖得踉跄,她扭头,看了一眼树影里的阿普。 知道了他的身份,没人敢再沾惹这个麻烦,他们都把这个将死的人撇下了。 回到驿馆,李灵钧把皇甫南摔开,他的手和袖口也被血染了。 皇甫南已经疼得麻木了,她跌坐在榻边愣了半晌,好像突然醒过来了,“想要登大位的人,这么睚眦必报,可不行呀……”和刚才替阿普笃慕求情时的柔弱不同,她的眼里充满着揶揄,“郡王想问我跟别人有没有苟且?你放心,我还是清白的处子身,”她抬起手,把衣领解开了,露出了玉雪般的脖颈,唇边还带着一丝嫣然的笑,“你为什么不自己来试一试?也省得以后疑神疑鬼……” “够了,”李灵钧“当啷”一声把刀扔开了,他不往她身上看,一双冷眸定在皇甫南脸上,“我想要女人,多少都有,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怒极了,一掌把案上的灯台也给掀翻了,“你以为我不能把他堵在驿馆里,让他死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为了给你留面子,叫人把他引到外面才动手,你给我留面子了吗?”灯油倒在地上,李灵钧脸上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更冷硬,“如果我不收手,你打算当着韦康元那些人的面,陪阿普笃慕一起死吗?” “那郡王为什么要收手?”皇甫南轻轻地笑起来,“你可以一刀杀了我,保全你的体面呀?我自己跟着你离开京都,一路去逻些,早已经不要面子了。”皇甫南的眼里含着泪光,“你当初在佛前发的誓,只要我聪敏,机变,不怕天高地厚,懂你,帮你,可没有说,我还要顾着你郡王的面子,连对我有恩的人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 “是有恩,还是有情?”李灵钧淡漠了,“聪敏机变,却为了别的男人背叛我,威胁我,那我宁愿娶个彻彻底底的蠢妇!“他一脚把奄奄一息的灯芯踩灭,“哐”的撞开门出去了。 皇甫南坐在漆黑的夜色里,她把冰冷的银镯摸到了手上。 月色照在蓝花楹上,被血染过的成了凤凰花。阿普笃慕醒了,他一边咳着血沫,用刀撑着地,挣扎着爬起来,胸口那深入肺腑的一刀已经让他的血和灵魂都流失了大半,他拖着自幼在山野间狂奔、在丛林里跳跃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进月色隐匿的林子里,像游荡的动物回归了巢穴,像飘零的叶片寻觅到了根,他懵懵懂懂的,一切都是天性。 刚被山林的气息包围,他透尽了最后一口气,就倒下来了。 月亮在云层下移动,穿过枝叶,银霜似的洒在他身上。有团白光飘到了眼前,像柔软的云朵,也像女人的胸怀。凑到耳畔的气息咻咻的,是温热的。 它将他从头到脚闻了闻,叼起了他的衣领。 阿普竭力地睁开眼睛,迷蒙的视线中,他依稀认出了那团温柔的白光,“阿姹……“ 第57章 拨雪寻春(二十三) 韦康元在无忧城静候东阳郡王的大驾。 这也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碰了面,韦康元只字不提汉爨联军破蕃南的功绩,只恭贺蜀王遥领雍州牧。皇帝这诏令突然一下,韦康元还在困惑,见到传闻中蜀王最宠爱的幼子,他便恍然大悟——子肖其父,蜀王蛰伏多年,嗣君的位置是势在必得了。 带兵的人,比皇甫达奚爽快,当晚就设了宴,和翁公儒等人把酒言欢了。他倒没有厚此薄彼,皇甫佶也被请了来,就坐在李灵钧的下手。 韦康元显然跟皇甫佶要熟络点,他拍皇甫佶的肩膀,“你们都是少年人,不要拘束嘛。”话里话外地提点他,“听说你和三郎在京都时,大棒子打也分不开,蜀王有喜,你怎么不敬酒?” 皇甫佶话不多,人也颇干脆,当即添了酒,双手敬向李灵钧,“三郎,请。”他夜里不用守城,换了素色袍,不配刀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骄狂之气,完全看不出是皇甫达奚的爱子,薛厚的心腹。 在外人面前,李灵钧略显矜持,“同喜,请。” 韦康元笑着打量座上的人,不露声色,“吃菜,喝酒,杯不要停。”他殷勤地劝。 皇甫佶目光又瞟向僮仆打扮的皇甫南,一群人围上去向东阳郡王敬酒了,见皇甫南离席,他立即放下牙箸,起身跟出去。 战事刚消弭的无忧城,空气里还透着血腥气,韦康元的行辕外头,也有持槊的士兵林立,皇甫佶站住脚,余光望见两个人在正堂的廊下探头探脑,那是李灵钧身边的北衙禁卫。 他们是在盯谁?皇甫南还是他? 皇甫佶眉头微微一皱,背对着正堂门口,审视皇甫南,说:“你瘦了。” 不止瘦了,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两个眼圈下乌青。他在席上就留意到了,这会斟酌着,没有追问,自从京都一别,他俩就好像隔了一层,生分了。 “阿兄。”皇甫南却有点急切,她凑近皇甫佶,那是种茫然无助的姿态,“我……做梦。”她不由自主打个寒噤,“恶梦。” 皇甫佶心里一震,“你梦见……舅父舅母?” 皇甫南点头,她声音低了,“我在西岭立了冢,你如果经过,替我拜一拜。” 这话说的,有种诀别的意思。皇甫佶察觉了不对劲,他… 韦康元在无忧城静候东阳郡王的大驾。 这也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碰了面,韦康元只字不提汉爨联军破蕃南的功绩,只恭贺蜀王遥领雍州牧。皇帝这诏令突然一下,韦康元还在困惑,见到传闻中蜀王最宠爱的幼子,他便恍然大悟——子肖其父,蜀王蛰伏多年,嗣君的位置是势在必得了。 带兵的人,比皇甫达奚爽快,当晚就设了宴,和翁公儒等人把酒言欢了。他倒没有厚此薄彼,皇甫佶也被请了来,就坐在李灵钧的下手。 韦康元显然跟皇甫佶要熟络点,他拍皇甫佶的肩膀,“你们都是少年人,不要拘束嘛。”话里话外地提点他,“听说你和三郎在京都时,大棒子打也分不开,蜀王有喜,你怎么不敬酒?” 皇甫佶话不多,人也颇干脆,当即添了酒,双手敬向李灵钧,“三郎,请。”他夜里不用守城,换了素色袍,不配刀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骄狂之气,完全看不出是皇甫达奚的爱子,薛厚的心腹。 在外人面前,李灵钧略显矜持,“同喜,请。” 韦康元笑着打量座上的人,不露声色,“吃菜,喝酒,杯不要停。”他殷勤地劝。 皇甫佶目光又瞟向僮仆打扮的皇甫南,一群人围上去向东阳郡王敬酒了,见皇甫南离席,他立即放下牙箸,起身跟出去。 战事刚消弭的无忧城,空气里还透着血腥气,韦康元的行辕外头,也有持槊的士兵林立,皇甫佶站住脚,余光望见两个人在正堂的廊下探头探脑,那是李灵钧身边的北衙禁卫。 他们是在盯谁?皇甫南还是他? 皇甫佶眉头微微一皱,背对着正堂门口,审视皇甫南,说:“你瘦了。” 不止瘦了,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两个眼圈下乌青。他在席上就留意到了,这会斟酌着,没有追问,自从京都一别,他俩就好像隔了一层,生分了。 “阿兄。”皇甫南却有点急切,她凑近皇甫佶,那是种茫然无助的姿态,“我……做梦。”她不由自主打个寒噤,“恶梦。” 皇甫佶心里一震,“你梦见……舅父舅母?” 皇甫南点头,她声音低了,“我在西岭立了冢,你如果经过,替我拜一拜。” 这话说的,有种诀别的意思。皇甫佶察觉了不对劲,他说声好,心里揣摩起来。皇甫南也忌惮什么人似的,说完这话,就匆匆地走了。 这场宴也算宾主尽欢,李灵钧被韦康元亲自送到寝房外头,灯火一照,他素来白净的脸也染了一丝薄红,刚踏进房,他踉跄的脚步就稳了,一边叫人煎茶。两个宽大的袖管里,被他不着痕迹地倒进去几瓯酒,已经湿漉漉的了,李灵钧把换下来的锦袍甩在地上,翁公儒跟了进来,把门反手合上了。 “这个韦康元真是滑头,”翁公儒坐在案边摇头,“你看他好像喝得醉醺醺——我提了几次,无忧城和老翁城要划到哪个州治下,他都装作没听到。” 李灵钧道:“见风使舵,和皇甫达奚一路人。” “郎君今晚可看清楚了?”翁公儒把上身往前探去,双眼里含着犀利的光,“薛厚是有意于剑川的,无忧城一个皇甫佶,益州长史薛昶是他兄弟,”仆从把滚茶用托盘送了上来,翁公儒也不怕烫手,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案上画了几道,“郎君看,西北、西南,成犄角之势,京都被夹在中间,成了孤城,一旦薛厚有异心,陛下和蜀王殿下只有往东一条路。” 李灵钧看得清楚,“河北到山东,都是藩镇,山西,有晋王——陛下和父亲,无异于羊入虎口了。太原郡公也不堪大用。” “蜀王殿下这些年偏安一隅,到底还是吃亏了。郎君,你要把韦康元笼络过来,对殿下可助益匪浅啊。” 李灵钧想到刚才韦康元故意对皇甫佶做出的那副热络,他脸色淡了,“要把薛厚的人从剑川调走才行。” “薛昶胆小如鼠,他好说。难就在皇甫佶,这种少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对薛厚死心塌地,劝是劝不走的。” “跟陛下请旨,把他调走?” “他现在只是个微末小将,连个名头都没有呢,特意下旨把他调走,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若说调,也只能薛厚自己调他走。”翁公儒笑着捋须,“郎君,薛厚会使离间计,咱们也可以照葫芦画瓢嘛。“ 看他那样子,早已经成竹在胸了,但这个人总忍不住爱买弄的毛病。李灵钧忍着不快,说:“快讲。“ 翁公儒只好道:“蕃南这一战,因为涉及到爨人,要赏谁,怎么赏,陛下迟迟还没有定名分,何不请蜀王殿下上疏,亲自为剑川将士们请功?殿下镇守西南,这本来也是分内之事,只是之前碍于亲王的身份,又怕陛下猜忌,不好太参与军情要事。如今嗣君之位已定,就不需要太过避讳了。替韦康元请功,这是肯定的,殿下到时候正可以捎带上一笔,把皇甫佶也加进去,请陛下在剑川之外,赐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武职,一来,把这人调开了,二来,薛厚看到,怕不以为是皇甫佶献媚于殿下?毕竟如今殿下身份不同以往,皇甫佶又和郎君有私交。” 李灵钧也不得不佩服了,“翁师傅,此计甚妙。”见皇甫南走进来,他脸上的兴奋敛去了,“这封信,就劳烦你的笔墨了。” 翁公儒满口答应了,见皇甫南从地上拾起李灵钧的外袍,把革袋里的铜印、水苍玉都取出来,放在案头,李灵钧则目不斜视——之前还如胶似漆的两个年轻人,突然就相见如仇了,翁公儒玩味的笑容只在脸上停了一瞬,他起身时,指向案头,意有所指,“郎君,无忧城可不是蜀王府,印信之物,还要仔细收好啊。” 李灵钧颔首,翁公儒退下后,他坐在案边不动,目光落在那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上。身后水声潺潺的,打湿的热手巾送到了面前,他没有接,把皇甫南的手握住了。 皇甫南吃了一惊,但没有退避。自从阿普笃慕那事后,她面对他,总有种怯生生的味道。李灵钧心烦,有什么东西憋在胸口,想要狠狠地发泄一场。 把她的手放开了。“我要吃枇杷。”他忽然像孩子赌气似的说,“口干。” 皇甫南默然地放下手巾,替他剥枇杷。她的手指是很灵巧的,眸光低垂着,显出尖尖的下颌。李灵钧的脸绷不住了,他说:“小时候你到蜀王府时,也是吃枇杷的季节。” 皇甫南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她抿起了嘴唇,“还好你现在不爱舞刀弄枪了,不然这盘枇杷也遭了殃。”语气里是有点嗔怨的。 枇杷剥好了,李灵钧摇头,用热巾子替皇甫南擦手,他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事,但是很细致,把她一个个指头揩干净,嘴唇在她额头上温柔的碰了碰。“这一路辛苦你了。”他笑了,笑得粲然。被下毒的阴霾早烟消云散,他眼里又焕发了神采。今晚韦康元的逢迎,让他难免有些得意。把皇甫南纤瘦的腰身搂住,李灵钧难得地说起了孩子话,“小时候他们看见你坐在枇杷树上,说你是枇杷精变的。我不信。” 皇甫南脸贴在他胸口,眨了眨眼睛,“你不信鬼神?” “不信,”李灵钧很笃定,“我和陛下不一样。”他怀里这个人是真的,手指间的馨香、肩背的玲珑,是真的,还有那小心翼翼的呼吸,低低切切的私语,也是真的。 城外的事,李灵钧忍了。 他的肩膀比她宽厚,气息也比她沉稳。既然拉下脸先求和了,李灵钧也没有再矜持,他告诉皇甫南:“我要请韦康元替我们主婚,就在无忧城办。” “……这么快?“皇甫南惊呼,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惶恐。 “快吗?”李灵钧不以为然,“等到了京都,就不是我能自作主张的了。”这事李灵钧早盘算好了,他不假思索地说:“和德吉假意联姻的事,朝廷里是有人知道的,陛下也怕闲言碎语,索性快刀斩乱麻,在剑川就把婚事定了,到时候只说事急从权,陛下不会怪罪。封郡王妃的礼仪,都可以回京后再补。”他凑到皇甫南的耳边,“韦康元人就在剑川,如果这事他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正好请他主婚,由他去和皇甫相公说和,到时候他和蜀王府这层关系,也难撇清。” 原来如此。皇甫南微笑着把李灵钧推开,“你把谁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她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李灵钧并没有作色,“难道你不愿意?” 皇甫南笑着摇头,坐在榻边,她穿着僮仆的黄衫,发髻里也只有一根银簪,但狡黠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无比的俏丽,真像琵琶盘里蹦出来的精怪。 “关系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要我愿意,可没有那么容易。” 李灵钧道:“你说出来。” 皇甫南却从榻边跳了起来,端起托盘,“这枇杷你不吃,我拿走了。” 李灵钧把她的手腕拿住,“别急,我还有话问你——皇甫佶今晚跟着你,都和你说了什么?” 皇甫南脸露诧异,她犹豫着。 “薛厚有预谋剑川之意,这个表兄,你也要护着吗?” 这话里,有别的意味。皇甫南的脸色微微发白了,李灵钧目光一凝——是为了阿普笃慕。谁知皇甫南苦笑了一声,说:“我请六兄替我祭拜亡父亡母。” “哦?”李灵钧半信半疑,“你父母葬在哪里?” “谋逆之人,早就身首异处了,哪有坟冢?”皇甫南忧伤的双目望着李灵钧,嘴角渐渐含了一抹笑,“我要你设灵位,下跪祭拜我父母,以李氏子孙的名义,否则我宁愿嫁个贩夫走卒,也不做这个郡王妃。你能做到吗?” 李灵钧沉默不语。 皇甫南逼近他一步,“我能在陛下面前下跪,你不能在我父母面前下跪?”睨了一眼李灵钧,她抬脚要走。 “我能做到。”李灵钧忽道。皇甫南还在发怔,李灵钧当即开门,叫廊下的禁卫,“设香案。” 仆从麻利地将香案设好了,问李灵钧:“郡王是要谢恩?谢陛下还是祖宗天地?” “你们退下。“李灵钧自己捻了香,在条案前倏地双膝跪地,剑川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没有了沉重繁琐的冕服和金冠,他的背挺得格外直,一如当初在崇敬寺立誓那样郑重其事,叩首之后,李灵钧道:“皇天在上,段使君,段夫人有灵,我……” 一只柔软的手把他的嘴捂住了,“嘘,“皇甫南眼里盈满月光,人也全心依赖地靠了上来,“隔墙有耳。”她对他露出微笑,“我答应你。” 第58章 拨雪寻春(二十四) 替东阳郡王主婚这事,韦康元感到很为难。他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这种婆娘热衷的事没耐心,没兴致,“再说,蜀王和皇甫相公两边,愿不愿意,还是二话。万一去撮合却不成,那不是惹得一身骚?” 他那幕僚笑道:“使君此言差矣,这事你去撮合,是百利而无一害,而且我敢说,准能成。” 韦康元皱眉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君王私自结亲,原本就于礼不合,利在哪里?” “这个旨意,不正是使君去求?我看东阳郡王不是那种沉溺女色,罔顾礼法的人,何以这事情要仓促地办呢?东阳郡王陷身吐蕃,借联姻的由头脱身,朝廷里知情的人不少。等他回京后,难说没有那些有心的、无心的人,非要逼着他践约联姻的,他不想被赶鸭子上架,必定要抢先把婚事定了。使君这里一提,陛下准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你保这一桩大媒,蜀王府和皇甫府都要承你的情,岂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韦康元道:“却有一害,我替蜀王府奔走,在鄂国公那里可怎么交代?当初薛昶那桩婚事被拒,蜀王府对鄂国公估计还有嫌隙——姓薛的还有个眼线在咱们身边呐。” 幕僚摇着头一哂,“蜀王是君,鄂国公是臣,难道臣敢与君争?至于皇甫家的六郎,某也略懂相面之术,我看此人表面忠厚,实则生有一副反骨,恐怕迟早酿成祸患,使君虽然惜才,还是要小心,勿和他太亲近为好。” “哦?”韦康元迟疑了,“皇甫达奚谨慎了一辈子,难道这回要祸发萧墙了?” “上了年纪的人,对幼子太过溺爱了,也是难免。” 主婚这事韦康元应承了下来,他也不含糊,当即着手就去办。李灵钧索性把那些繁文缛节全都推给了他,自己每天只在驿馆里看书写字,又请了名医来根除体内残毒。到底还是年轻,不过静心养了半月,脸上就恢复了容光。 皇甫南把汤药放在案边,见李灵钧竟在默默地抄写一卷《杂阿含经》,她奇道:“你这也太清闲了吧?” 李灵钧趁皇甫南看经,把药碗往茶注子里一倾,倒个干净,然后作势用绢帕擦了擦嘴角,说:“陛下最近新得了一部《杂阿含经》,如获至宝,我也只… 替东阳郡王主婚这事,韦康元感到很为难。他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这种婆娘热衷的事没耐心,没兴致,“再说,蜀王和皇甫相公两边,愿不愿意,还是二话。万一去撮合却不成,那不是惹得一身骚?” 他那幕僚笑道:“使君此言差矣,这事你去撮合,是百利而无一害,而且我敢说,准能成。” 韦康元皱眉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君王私自结亲,原本就于礼不合,利在哪里?” “这个旨意,不正是使君去求?我看东阳郡王不是那种沉溺女色,罔顾礼法的人,何以这事情要仓促地办呢?东阳郡王陷身吐蕃,借联姻的由头脱身,朝廷里知情的人不少。等他回京后,难说没有那些有心的、无心的人,非要逼着他践约联姻的,他不想被赶鸭子上架,必定要抢先把婚事定了。使君这里一提,陛下准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你保这一桩大媒,蜀王府和皇甫府都要承你的情,岂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韦康元道:“却有一害,我替蜀王府奔走,在鄂国公那里可怎么交代?当初薛昶那桩婚事被拒,蜀王府对鄂国公估计还有嫌隙——姓薛的还有个眼线在咱们身边呐。” 幕僚摇着头一哂,“蜀王是君,鄂国公是臣,难道臣敢与君争?至于皇甫家的六郎,某也略懂相面之术,我看此人表面忠厚,实则生有一副反骨,恐怕迟早酿成祸患,使君虽然惜才,还是要小心,勿和他太亲近为好。” “哦?”韦康元迟疑了,“皇甫达奚谨慎了一辈子,难道这回要祸发萧墙了?” “上了年纪的人,对幼子太过溺爱了,也是难免。” 主婚这事韦康元应承了下来,他也不含糊,当即着手就去办。李灵钧索性把那些繁文缛节全都推给了他,自己每天只在驿馆里看书写字,又请了名医来根除体内残毒。到底还是年轻,不过静心养了半月,脸上就恢复了容光。 皇甫南把汤药放在案边,见李灵钧竟在默默地抄写一卷《杂阿含经》,她奇道:“你这也太清闲了吧?” 李灵钧趁皇甫南看经,把药碗往茶注子里一倾,倒个干净,然后作势用绢帕擦了擦嘴角,说:“陛下最近新得了一部《杂阿含经》,如获至宝,我也只能投其所好了。” 蜀王引荐了莲师的弟子给皇帝,越发受到了皇帝的嘉奖。李灵钧这个人,越是得意,脸上越要做得若无其事,反而皱起了眉头,说:“余毒清了,这药以后不用煎了。” 皇甫南笑着倒了一大瓯茶,送到他手上:“药苦,喝茶漱漱口。” 李灵钧垂眸望着那褐色的“茶水”,语塞了一会,才苦笑道:“你非得要这么为难我吗?”再糊弄下去,未免脸上无光了,他硬着头皮,把药汤一饮而尽。 龙香拨 第40节 皇甫南把托盘拿起来,明眸里含嗔,“不是我要为难你,你未免也太清闲了。” 李灵钧想了一下,笑了,“还不到喜日子,我就要忙起来了吗?” 皇甫南白他一眼,轻声道:“毕竟是婚姻大事,全推给韦使君,好像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难道那只雁,也要韦使君替你去猎吗?” 李灵钧从善如流,说:“是我不对。”放下笔,他松了松筋骨,把弓箭从墙上取下来。自从封了郡王,这弓箭基本成了摆设,玉韘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李灵钧徒手把弓拉开,箭尖对着庭院,随便地一指。 皇甫南忙躲到一旁,笑道:“你这弓马的功夫不济,叫上六兄替你代劳,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这话似乎有嘲笑他的意思,李灵钧也不怒,只淡淡道:“在你心里,恐怕以为六郎样样都是最强了?我小时候不如他,不见得现在也不如他,不过这种武夫的伎俩,不必和他争。” 皇甫南一怔,听见轻微的嗡鸣,箭羽离弦而去,“叮”一声,把檐下的惊鸟铃给射落了。 皇甫南顿了一下,拍起手来,笑盈盈道:“这回有个雁儿肯定插翅难逃了。” 李灵钧原本有点懒懒的,被她一催促,也只能换了窄袖缺胯袍,叫人去牵马,接过了马缰,李灵钧垂首沉吟了一会,转头对皇甫南道:“这是最后一桩事了吧?” 皇甫南不解,“什么?” 李灵钧挑眉,“说了拜过父母就可以,又三天两头地为难人,一会要爬树,一会要下河,现在又要捉雁,你就算是耍猴,也够了吧?” 当着四五个禁卫的面,皇甫南脸上也红了,她将脚一跺,“够了够了,你还不快去?要是晚了,哼,可就不作数了。” 李灵钧率众去打猎,只剩两个人,在廊下无所事事地站着。皇甫南望着西斜的日影,捧着托盘,到了庑房,见翁公儒在窗下,正提笔思索。 察觉到人声,翁公儒回过神来,见皇甫南正盯着他手边的那方郡王之印。自从在韦康元面前揭破了身份,皇甫南就恢复了女装,但也只是简素的青衫白裙,双髻上系着青色的发带,十分清秀安静。 奈何她一安静,翁公儒就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没有接茶,“岂敢劳烦娘子?” 皇甫南却显得魂不守舍,被他一推拒,瓷瓯脱了手,打翻在案上,她忙去收拾,有一张折起的黄纸从袖口不慎露了出来。 是过所……皇甫南此刻的身份,是东阳郡王府的僮仆,没有李灵钧在过所上钤印,她插了翅膀,也没法穿越剑川关津。 翁公儒忖度了一瞬,他瞥向皇甫南,皇甫南是掩饰不住的慌张,“翁师傅,我再替你去倒新的。” 翁公儒心里叹气,她给东阳郡王的手段给震慑住了,没有了以前的精明劲儿,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他摇头道:“不必了,娘子,劳你把案上收拾收拾。”把信件书卷都移到一旁,他咳嗽一声,负着手晃悠到了屏风后头,把溅了茶水的袍子换下来。 磨蹭了好一会,翁公儒绕出屏风,见皇甫南已经把案头清理了,她脸上也镇定多了,竟罕见地对翁公儒屈了屈膝,说:“翁师傅,多谢你大恩。” “不敢,我对娘子哪有什么恩?” “谢翁师傅当初把我从乌爨带到剑川。” “也未见得是恩,只盼娘子心里不要记仇才是。”翁公儒温和地说道,等皇甫南离开庑房,他自得地一笑,慢条斯理地把信封口,交给驿差,“这是郡王给蜀王殿下的密信,千万小心。” 一场激战后,无忧城毁圮的城墙还没来得及修补,城头上只有忽明忽暗的零星一点灯火。和无忧城遥相对峙的,是依山而建的堡寨。爨人平静祥和得不像死了人。 皇甫南骑着青海骢到了城门下,把过所递给守兵。 守兵只将灯火在过所上随意地一晃,“郡王府的。”他瞄向皇甫南身后的青海骢,“好马。” 皇甫南谨慎地牵起马缰,正要抬脚,手里的过所被人抽走了。被风帽遮住的脑袋转动,她看见了皇甫佶。 皇甫佶不该在这里,他是薛厚的爱将,是韦康元的座上宾。穿着守将的戎服,他配了刀剑,一言不发地把过所看完,他的目光落在皇甫南脸上。 “一边说话。”他没有把过所还给皇甫南,径自去了城墙一头。 皇甫南望了一眼刚打开的城门,一步步跟上去,在城墙的阴影里站住,不等皇甫佶质问,她突然双膝跪了下去,仰脸望着他,城头的火光被风吹得一晃,她的眸子里含着泪水,“阿兄,你放我走吧。” 皇甫佶定定地看着她,“我早说过,不管你是要替舅父舅母报仇,还是不想跟谁成婚,我都能帮你,你不信我?” 皇甫南咬着牙摇头。 皇甫佶忽然想到她托他去祭拜西岭的衣冠冢,那是诀别的意思,“你要去哪里?乌爨?是为了阿普笃慕吗?”他脸色有些难看,他把皇甫南一把拽到面前,“你信他,不信我?” “不是,”皇甫南依旧摇头,她站立不稳,投进了皇甫佶的怀抱,她哽咽着,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阿兄,我想我阿耶和阿娘了……” “你要回姚州的段家?”皇甫佶冷静下来,“从这里到姚州,一路上要翻山越岭,还要经过诸蛮州,你一个女人……” “我一个女人,吐蕃乌爨都去过。”皇甫南流着泪对他微笑,“你以为我翻不了山,越不过河,杀不了人吗?阿兄,你太小瞧我了,从离开乌爨那一天我就知道,谁也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 “我是小瞧你了。”皇甫佶心也冷了,他向来果断,把皇甫南的肩膀扶起来,风帽也扯好,“你走吧。” 皇甫南松了口气,擦去眼泪,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皇甫佶,“你看这个。”昏暗的灯光下没法细看,况且急着出城,皇甫南直言不讳:“翁公儒想要离间你和薛相公,借蜀王的名义贬你到外地去,我趁他不留意,把信换了——他只当我为了过所偷印。”她幸灾乐祸,扑哧地一笑,“蜀王的奏疏一呈上去,却是连篇累牍地替翁公儒邀功,薛相公会看到,李灵钧也会看到,这个成天假公济私的人,叫他尴尬去吧。” 皇甫佶微微地一笑,把信收进袖子里,他看皇甫南,“你把这信准备好了,是打算如果今天不成功,就拿着它来找我,换我送你出城吗?” 皇甫南躲避着他的眼神,“阿兄,我走了。” 皇甫佶没有阻拦,看着她上了马,他忽然说:“岭南诸蛮州,原本就是朝廷失土,迟早要再回到汉人的手里。” 皇甫南扭头,乜斜他一眼,“你们有这个本事和胆量来,再说吧。” 城门开启又关闭,皇甫佶捏着袖子里的信,正在沉思,两个北衙禁卫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认识皇甫佶,也不怎么客气,“皇甫佶,快开城门!郡王府的逃奴出城了。” 皇甫佶在城墙下对两人招手,“过来听我细说。” “快说,快说。”两人不见了皇甫南,正满脑门冷汗,急着催促他。 皇甫佶却无话,一剑刺中面前那人的胸口。另外一个人撒腿就跑,被他迅速搭弓,射中了后心。把北衙禁卫的腰牌拾进袖子里,皇甫佶面对闻声而来的守兵们,平静地说:“没有令牌,这两个细作想要混出城。” 回到行辕,夜色已经浓重得化不开,皇甫佶被召到东阳郡王的驿馆。没等他进房,李灵钧已经快步到了廊下,他的脸色比夜还晦暗,“今夜是你守城的?”他劈头就问,“看见皇甫南了吗?” 皇甫佶摇头,“只有两个细作,已经处置了。听说你在来无忧城的路上遇袭,怕和这两个人有关系。” 耀目的雪光一晃,剑尖蓦的抵在了他的胸前。皇甫佶眸光一凝,落在冰冷的剑刃上。廊檐下暗,他根本没看到李灵钧手里拿剑。皇甫佶平稳着呼吸,“三郎?”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皇甫佶,” 见皇甫佶浑身都僵了,李灵钧手腕一抖,冷笑着收起无情的剑, “你该叫我郡王。” 皇甫佶抬头,沉沉的目光盯着李灵钧傲然离去的背影。 作者的话 《拨雪寻春》就这样。 第59章 姹女妆成(一) 阿普笃慕睁开眼,眼里倒映着洱河的水光,金灿灿的。 河边的芦苇早就抽芽了,正在拼命地拔节,婆娑细长的草叶搔着人的脚心。阿普身上的伤也刚长出新肉,被太阳照着,麻酥酥地发痒。木吉才不管那么多,粗手粗脚地抓在他初愈的伤口上,“喂,醒醒!他做梦了。” “梦见女人了。”木呷不怀好意地瞄阿普的袴裆。 阿普的袴裆被芦苇挡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先是懵了一会,“阿苏拉则……”呢喃了一句,阿普忙问木呷和木吉:“看见阿苏拉则了吗?” 大家都摇头。曾经的桑堪比迈节,阿苏拉则都要在三个寺庙里轮流讲经。这两年他没有露面,有贩茶的爨商说在天竺看见了一个留头发的僧人,很像阿苏拉则,也有人说逻些出现了一位钵阐布,很受尚绒藏的宠幸,那一定是阿苏拉则了。总之没人说得准,但大家又坚信,突然有一天,阿苏会出现在桑堪比迈的讲经台上——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除了他,没人有资格去坐。 阿普失望了,他一骨碌坐起身,看见洱河的水在背后静静地淌着,从城外校场溜过来的一群罗苴子,扑通通跳进河里撒了一阵欢,他们的脚上长着厚厚一层老茧,把带嫩刺的芡实叶踩得东倒西歪,又跑得没影了,只把阿普丢在芦苇荡里。 这几天没谁有心思练兵,都跑去绕三灵了。 笑声越来越近了,是一群阿米子,发辫上盖着鲜亮的绣花头帕,衣襟上别着火红的马缨花,雪亮的银叶子、银流苏在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一走路来,下雨似的“哗哗”脆响。阿米子们不像汉女那样扭捏,走起路来,两只脚板麻溜利索,两条胳膊灵活舒展,更显出丰腴的胸脯,柔韧的腰身,像一群披了彩羽的雀儿,呼朋引伴地往山上去。 娃子们长大了,对昆川的孔雀、崇圣寺的白象,还有会演参军戏的猴子都失去了兴致,他们的眼睛一沾在那群“彩雀儿”身上,就移不开了。 “咱们也去绕三灵。”木呷迫不及待地扭动了手臂,叫娃子们看他的新步子,“这回打歌我准定能赢。” “去吧。”木吉也回味着阿米子火辣辣的眼神,“你们瞧见了吗?刚才有一个,脸红红的,头发… 阿普笃慕睁开眼,眼里倒映着洱河的水光,金灿灿的。 河边的芦苇早就抽芽了,正在拼命地拔节,婆娑细长的草叶搔着人的脚心。阿普身上的伤也刚长出新肉,被太阳照着,麻酥酥地发痒。木吉才不管那么多,粗手粗脚地抓在他初愈的伤口上,“喂,醒醒!他做梦了。” “梦见女人了。”木呷不怀好意地瞄阿普的袴裆。 阿普的袴裆被芦苇挡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先是懵了一会,“阿苏拉则……”呢喃了一句,阿普忙问木呷和木吉:“看见阿苏拉则了吗?” 大家都摇头。曾经的桑堪比迈节,阿苏拉则都要在三个寺庙里轮流讲经。这两年他没有露面,有贩茶的爨商说在天竺看见了一个留头发的僧人,很像阿苏拉则,也有人说逻些出现了一位钵阐布,很受尚绒藏的宠幸,那一定是阿苏拉则了。总之没人说得准,但大家又坚信,突然有一天,阿苏会出现在桑堪比迈的讲经台上——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除了他,没人有资格去坐。 阿普失望了,他一骨碌坐起身,看见洱河的水在背后静静地淌着,从城外校场溜过来的一群罗苴子,扑通通跳进河里撒了一阵欢,他们的脚上长着厚厚一层老茧,把带嫩刺的芡实叶踩得东倒西歪,又跑得没影了,只把阿普丢在芦苇荡里。 这几天没谁有心思练兵,都跑去绕三灵了。 笑声越来越近了,是一群阿米子,发辫上盖着鲜亮的绣花头帕,衣襟上别着火红的马缨花,雪亮的银叶子、银流苏在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一走路来,下雨似的“哗哗”脆响。阿米子们不像汉女那样扭捏,走起路来,两只脚板麻溜利索,两条胳膊灵活舒展,更显出丰腴的胸脯,柔韧的腰身,像一群披了彩羽的雀儿,呼朋引伴地往山上去。 娃子们长大了,对昆川的孔雀、崇圣寺的白象,还有会演参军戏的猴子都失去了兴致,他们的眼睛一沾在那群“彩雀儿”身上,就移不开了。 “咱们也去绕三灵。”木呷迫不及待地扭动了手臂,叫娃子们看他的新步子,“这回打歌我准定能赢。” “去吧。”木吉也回味着阿米子火辣辣的眼神,“你们瞧见了吗?刚才有一个,脸红红的,头发黑黑的,阿普,她看了你好几眼,准是想跟你滚草堆!” 阿普提不起精神:“胡说八道……” “兴许能看见施浪家的女儿。”突然有人说。大家好像被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了,立马齐声说:赶快,看施浪家的女儿去! 施浪家今年在坝子上很遭人议论。爨兵打无忧城时,施浪诏主也率领着自己的罗苴子,抢占了十来个堡寨。怪他太贪心,还要往逻些的方向打,结果被蕃兵长矛刺穿背心,当场就死了。也有人说,他是给底下的娃子暗算的,因为他勾结论协察,得罪了各罗苏。 达惹又当了一回寡妇,但这回她显得不怎么在乎,施浪诏主下葬没几天,达惹就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桑堪比迈节上——她身边多了个穿绸缎,梳双鬟的女儿。说她的脸像羊奶一样白,嘴唇像马缨花一样红,眼睛比洱河的水还清亮,节会上的人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好像才一夕之间,寡妇达惹,还有施浪家漂亮女儿的名头,就在坝子上传开了。 有各罗苏家的娃子远远看过施浪家的女儿,他们说:“她长得有点像阿姹。” “别做梦了,”木呷悻悻地从嘴里吐出草叶子,虽然阿普嘴巴死紧,他还能猜出阿普一身的伤从哪里来,“阿姹看不起咱们,她好好的汉人不当,跑来乌爨干什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啊。”木吉怂恿阿普。 “不去。”阿普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城里走。 独自回到云南王府,红雉在黄杨树下捡嫩絮吃。阿普离开乌爨三年,红雉也变得懒懒散散。阿普没留意那些红的绿的鸟儿,他到议事厅,见各罗苏和尹节在说话。阿普大喇喇地闯进去,给自己倒一碗茶喝。各罗苏瞥他一眼,不吱声。 和萨萨不一样,各罗苏已经完全放弃了阿苏拉则,他和佐官们议事,也不怎么避着阿普了。 等阿普从重伤中醒来那一天,他跟阿普说:等我死了,骠信和乌爨大鬼主的位子,都是你的,你可不准再受伤了。阿普没有说话。 尹节跟各罗苏说:“咱们派到施浪的人,挨了达惹一个大嘴巴,又给赶回来了。” 各罗苏有点尴尬,达惹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 达惹变成寡妇后,施浪诏主这个位子就成了各个家族眼里的大肥肉。一波波的人挤进矣苴和城,跟达惹献殷勤。萨萨晚上在枕头上跟各罗苏说:不晓得下一个又是谁要被她克死了。各罗苏叫她闭嘴,萨萨就乖乖闭了嘴,隔了一会,又说:肥水也不要便宜了外人的田,把达惹接回来吧,以后矣苴和城也就成了各罗苏家的地盘。 各罗苏跟尹节抱怨,“一个女人,守得住矣苴和城吗?” 尹节笑呵呵,“达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听说她去见过云南太守了。” 各罗苏皱眉,“难道她又想嫁给姓张的?” “她那个年纪,难吧?”尹节说,“骠信没听说吗,施浪家的女儿?达惹现在,算得上是奇货可居吧?” “不会,”各罗苏很肯定,“她跟汉人有仇。” “总不能让达惹整天往汉人的衙门里跑呀,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思。” 各罗苏道:“韦康元这个人……” “他可比薛厚滑头多了,没那么好战,最会粉饰太平,这个我都料理好了,骠信不用担心了。”尹节把折起来的礼单给各罗苏看,各罗苏也粗识汉文,看了几眼,说:“这比进贡皇帝的还多啦。” “天高皇帝远。姓韦的,姓薛的,哪一个又不是土皇帝?”尹节把礼单收回袖子里,脸上表情很狡诈,“他的派头越大,咱们就过得越安稳。” “不错。”各罗苏露出了笑容。吐蕃一场内讧,又天灾频发,到现在尚绒藏迟迟不肯议立新赞普,朝纲已经一蹶不振了,他占了一百零八个堡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惜,没庐氏终究没有生一个儿子,女人不能主政,西番注定要王脉断绝了。” “阿达高兴什么?汉人比西番人难对付多了。”阿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轮廓彻底褪去了青涩气,长成大人了,他不满地插了句话。 各罗苏不置可否,他掉头看阿普,“你去劝劝你姑姑。” “我不去。”他才不想挨嘴巴子。阿普又犟起来了,他现在简直不把各罗苏放在眼里,把茶碗放下,拔脚就走了。 到了崇圣寺外,眼前男女老少的脸在晃,阿普心不在焉地挤过打歌的人群。每当哪里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呼,他那双机警的眼睛就立马望过去,结果只是一个天竺僧人在故弄玄虚,根本没有施浪家的人影。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晃悠,他那张格外英俊、却显得心事重重的脸,让许多摇铃踏歌的阿米子注目了,然后她们又看见了阿普手上和脖子上的伤痕——那是他在汉人手里吃了大亏,险些丢了一条命,阿米子们却以为是他和猛兽英勇搏斗的后果,眼神越发脉脉含情了。 阿普谁也没有理会,他挤出了打歌场,解下马缰,往矣苴和城疾驰。 施浪家的矣苴和城,是白爨。白爨离剑川更近,穿绸缎衣裳,用汉人奴隶。阿普这个生面孔进城,没有人拦,城里的人也在沿着青石板路踏歌,把芦笙吹得满天飘荡。这样的月夜里,没人愿意去想报仇的事,所有的人都急着寻觅含情的眼神,暧昧的触摸。 施浪家是碧鸡山上的一座堡寨。爨人都爱住高处,好观察敌情,山下林子密,岗哨多,敌人一时半会也冲不上来。 龙香拨 第41节 阿普栓起马,悄悄摸上碧鸡山。刚进林子,他看见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上头是个锥髻赤脚的娃子,正急躁地把屁股一耸一耸。阿普在娃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鞭,那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瑟缩着抱在一起。 阿普没有细看两个男女的脸,他问:“寨子里有人吗?” 阿普的耳朵上是珊瑚串儿,剑柄上包着银子,两个严肃的黑眼睛,英俊里显得有点凶。娃子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赶紧说:“浪穹家的人来了,在喝酒。” 阿普手脚并用,往碧鸡山上爬。今晚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月亮周围一圈绚丽的云彩,简直亮得像白天。阿普又经过了一个喝得醉醺醺,在林子里撒尿的浪穹家人,他看到了施浪家的堡寨,像一只展翅的鹰,黑色的,盘踞在山间。有山风的声音,很细微,被人的大声说笑给遮过去了。 堡寨前也有踏歌场,燃着篝火。阿普看见了达惹,他那脾气骄纵、六亲不认的姑姑。达惹比各罗苏他们想象的还要放肆,她面前也摆着酒,被浪穹家或老或少的男人们围着。有个年轻的男人起来了,把脚踩着拍子,舒展了手臂,一会往达惹背后凑,一会往她胸前贴。达惹不搭理他,把头扭到一边,跟浪穹诏主说话。 阿普看得皱了眉,忽然达惹侧了身,阿普才看见了——在达惹的身后,是施浪家的女儿,刚才给人挡住了。踏歌的人,根本就不是在对达惹献殷勤。他扭腰摆胯地跳完了,手里摸出来一朵红艳艳的马缨花,也被笑纳了。 施浪家的女儿转过脸,笑盈盈的一双眼睛,被炙热的火苗和清冷的月色一起照着,晶莹得像洱河水。 阿普肩膀上给人拍了一把,是刚才进林子撒尿的人,向阿普乜斜着一双醉眼。阿普一胳膊肘把他搡了个趔趄,他走到踏歌场,靴底把火星子踩得乱飞,“姑姑!” 作者的话 姹女:少女,美女的意思。“金翁骑龙,姹女御虎”,道家丹术的一些隐语。 第60章 姹女妆成(二) 达惹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很俏丽。她穿着绣满了马缨花的衣裳,黑发高高地堆在头顶,脖子和胳膊都很纤长,显得人颇高傲。乌爨人绝想不到,她在姚州是怎样一副雍容典雅的姿态,正如姚州的汉人也想不到,段都督夫人会像男人一样豪迈地盘腿坐着,把酒像水一样往喉咙里倒。 达惹天生有两幅面孔。按照萨萨的说法,她对外人的脸是热的,对自家人的脸永远是冷的,是个窝里横,“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普一闯进踏歌场,达惹的眉梢就吊了起来,她早预料到了各罗苏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面对着侄子,达惹连身都没起,说话更是不客气,“你也想挨耳光了吗?” 达惹要甩耳光,那是真的会动手,她这些年在施浪家作威作福惯了。阿普把那股勃发的怒气忍下了,他对达惹咧着嘴笑,“姑姑,阿达叫我接你回去。” 达惹说:“回哪去?我姓施,你阿达是在做梦吗?” 阿普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达惹毫不留情地顶回去,那就让浪穹家的人看笑话了。他闭上嘴,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见达惹没有要立马轰人的打算,就凑过去,挤到达惹身边坐。他是达惹的侄子,各罗苏的儿子,没人能说什么,只好给他挪开位置。 侧脸被跳动的篝火烘烤着,阿普认真地看着人们在场上打歌。他知道施浪家的漂亮女儿在盯着他看,用一双晶莹的,说不上是炙热还是冷淡的眼睛盯着他。阿普很吝啬,没有向她瞟一眼。 浪穹家的人回过味来了,各罗苏也看中了施浪这块肥肉,故意打发儿子来捣乱的。他们不甘示弱,踏歌的人跳得更起劲了,把屁股摆得像发情的孔雀。跳出了汗,索性把绸缎衣裳也扯下来了,只穿着白缯布褂子,他特地把弯起的光胳膊伸到阿普眼皮底下,给他看那隆起的肌肉轮廓,“结不结实?也看看你的。” 阿普没搭理浪穹诏主那骚孔雀似的儿子,对方又凑到施浪家女儿的跟前,“瞧呀,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一个清甜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赞叹,“你真厉害……” 阿普那倔强的嘴巴绷了起来。“砰”一声,一碗酒摆在了跟前,是浪穹家的,又要跟他拼酒量。… 达惹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很俏丽。她穿着绣满了马缨花的衣裳,黑发高高地堆在头顶,脖子和胳膊都很纤长,显得人颇高傲。乌爨人绝想不到,她在姚州是怎样一副雍容典雅的姿态,正如姚州的汉人也想不到,段都督夫人会像男人一样豪迈地盘腿坐着,把酒像水一样往喉咙里倒。 达惹天生有两幅面孔。按照萨萨的说法,她对外人的脸是热的,对自家人的脸永远是冷的,是个窝里横,“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普一闯进踏歌场,达惹的眉梢就吊了起来,她早预料到了各罗苏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面对着侄子,达惹连身都没起,说话更是不客气,“你也想挨耳光了吗?” 达惹要甩耳光,那是真的会动手,她这些年在施浪家作威作福惯了。阿普把那股勃发的怒气忍下了,他对达惹咧着嘴笑,“姑姑,阿达叫我接你回去。” 达惹说:“回哪去?我姓施,你阿达是在做梦吗?” 阿普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达惹毫不留情地顶回去,那就让浪穹家的人看笑话了。他闭上嘴,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见达惹没有要立马轰人的打算,就凑过去,挤到达惹身边坐。他是达惹的侄子,各罗苏的儿子,没人能说什么,只好给他挪开位置。 侧脸被跳动的篝火烘烤着,阿普认真地看着人们在场上打歌。他知道施浪家的漂亮女儿在盯着他看,用一双晶莹的,说不上是炙热还是冷淡的眼睛盯着他。阿普很吝啬,没有向她瞟一眼。 浪穹家的人回过味来了,各罗苏也看中了施浪这块肥肉,故意打发儿子来捣乱的。他们不甘示弱,踏歌的人跳得更起劲了,把屁股摆得像发情的孔雀。跳出了汗,索性把绸缎衣裳也扯下来了,只穿着白缯布褂子,他特地把弯起的光胳膊伸到阿普眼皮底下,给他看那隆起的肌肉轮廓,“结不结实?也看看你的。” 阿普没搭理浪穹诏主那骚孔雀似的儿子,对方又凑到施浪家女儿的跟前,“瞧呀,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 一个清甜的声音响起来了,带着赞叹,“你真厉害……” 阿普那倔强的嘴巴绷了起来。“砰”一声,一碗酒摆在了跟前,是浪穹家的,又要跟他拼酒量。 阿普刚把碗抓起来,达惹就劈手夺走了,“喝醉了,我这可不招呼,你赶紧回去吧。”她像打发孩子似的不耐烦。 阿普望天,彩云散了,火星在夜幕中乱飞,夜很深了。他跟达惹说:“姑姑,等我回去,天都要亮了。” 达惹听懂了,她眯起眼睛看阿普。阿普显得若无其事,他会拐弯抹角地耍赖了,不像小时候那么愣。达惹亲昵地在他脸上拍了拍,“馋嘴猫儿一样围着姑姑,你想干啥?”她的一双笑眸威胁地看着阿普,“趁早走,寡妇家里不留客,别真叫我扇你。” 她把对各罗苏的怨气都撒在阿普身上了。阿普心想:真倒霉。他乖乖把屁股往后挪了挪,耳朵听着达惹母女和浪穹家的人打情骂俏。 篝火越来越矮小了,踏月打歌的人乏了,浪穹家的人也没能得到达惹的挽留,垂头丧气地骑上马背,离开碧鸡山。寡妇的夜是漫长的,达惹被施浪家的奴隶伺候着,用火盆烧了一大把晒干的云香草,她把镶黄铜嘴的烟管伸过去,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淡白的烟气,味道甜得醉人。达惹打瞌睡了。 奴隶见阿普坐着不动,又问施浪家的女儿,“留客不?” 她答得干脆,“不留。” 阿普把一满碗的酒倒进喉咙,擦了把嘴,起身走了。 他披着露水回到太和城,天已经蒙蒙亮了。阿普倒在榻上,望着青纱帐顶,咻咻的气息又到耳畔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白虎阿姹。 自从白虎把他拖到爨人的堡寨,大家就把它当成了神兽,白天它在山上撒够了欢,晚上大摇大摆地回云南王府,没人敢拦。有了专人伺候的白虎,皮肉光滑得像缎子。阿普琢磨着心事,手抓了几下,没捞到一根毛。 天亮了,鹧鸪在外头叫,白虎往后一缩,想溜走,阿普猛然翻起身来,紧紧箍住白虎的脖子,“过来吧你!”一人一虎打起滚,把泥金屏风给踢翻了。 萨萨进来时,阿普和老虎阿姹还在睡大觉。老虎先惊醒了,打了个微小的喷嚏——因为萨萨身上浓烈的香气,焦躁地在地上兜了个圈子,它追着鹧鸪跑了。 萨萨把阿普摇起来。瞥见了他肩膀上结的痂,她的脸色又暗了一些。她跟阿普说:“有贵客上门了。” 阿普没睡好,浓眉毛蹙着,“谁?” 萨萨挂着笑,施施然地起身,阿普才发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丰艳,“还能有谁,施浪家的呀……” 阿普疑心自己听错了,闷头坐了一会,见外头太阳都偏西了,忙穿戴整齐,一口气赶来议事厅。才踏进厅,他就愣住了,六部的人都在,浪穹、越析、施浪,白爨的坐一边,乌爨地坐一边。施浪只来了达惹,身后两个背刀的娃子。她今天把绣花的绸衣裳换下来了,穿着黑缯布衫袴,眼皮肿着,冷艳,肃穆,像个合格的寡妇了。 她有多年没有登过云南王府的门,现在这个架势,不像亲戚,更像仇敌。 是各罗苏把人召起来的。施浪家没有男丁,诏主得有人做。任由达惹闹下去,丢脸的是他。各罗苏沉着气,先开口了,“达惹,叫阿普去帮你守矣苴和城, 你看怎么样?” 这话一提,连阿普都意外,他站在乌爨和白爨中间,被达惹犀利的目光刺在脸上。 果然,达惹冷笑了,“我为什么要阿普帮我守城?” 各罗苏耐心地解释,这并非他的私心,“矣苴和城离西番最近,番人一来,施浪先遭殃。” “施浪的罗苴子也会打仗,不要你操心了。” “唉,寨子里没有个男人,到底不行……” “非得要男人,才能活吗?”达惹“哐”一声,把茶碗放下,她直截了当地说了,“施浪诏主,我自己做,你们谁都不用惦记。”见男人们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达惹索性当场宣布了:“今天开始,谁也别欺负我是寡妇,我不姓段,也不姓施,我姓各,我叫阿各达惹。” 各罗苏震惊了,“各”是上一任骠信的名,只有继位的长子才能用“各”来冠姓南诏的采用父子名字首尾相连的方式,譬如皮罗阁、阁罗凤、凤伽异、异牟寻,这样子。,“你怎么能姓各?” 达惹似笑非笑,“你能姓各,我凭什么不能姓各?”她还嫌语不惊人,“阿苏拉则死了,乌爨大鬼主也该轮到我做了。” “你少做梦!”各罗苏脸色都变了。 各罗苏越愤怒,达惹就越高兴。她花朵似地笑开了,“阿哥,你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她冲阿普一撇嘴,“你看看阿普,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一个,大鬼主不给我做,难道给他做?大家评评理。” 各族首领们把目光在两人身上盘旋,往后一靠,端起茶碗,那是看热闹的姿态。 各罗苏冷静下来。没捉到狐狸,惹得一身骚!他瞪了达惹一样,用一种兄长的威严,但语气毕竟软了,“阿苏还会回来的。他也是你侄子,你不要咒他。” 达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款款地起身,“咱们走着瞧。” 两个雄赳赳的娃子跟着她往外走,和阿普当面撞上了,阿普抿着嘴巴看她,是生气,也是无奈。这样的眼神,叫哪个女人不心软? 达惹噗嗤一笑,她意味深长,“傻孩子,惦记施浪家的人和东西,你还得长点本事才行。” 剩下几家的首领也被送走了,各罗苏坐在屏风前,脚下是斑斓的波罗皮。案上同时摆着汉皇赐的云南王金印和吐蕃赐的赞普钟印,各罗苏并不以为耻辱。但刚才达惹的戏弄让他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尹节说:“达惹不会去汉人那里使坏吧?” 各罗苏说:“各部选大鬼主,这是我们乌爨自己的事,别说云南太守,皇帝都管不了。” 阿普在旁边听着,说:“我去跟姑姑说,她想做大鬼主,就让给她好了。” “你又想挨我的鞭子了吧?” 阿普撇下各罗苏,在院子里徘徊。萨萨的房檐下有只绿孔雀在踱步,这让阿普想起了碧鸡山堡寨那个骚气的浪穹人,他不禁翻了下眼睛。 阿苏拉则……阿普瞒着各罗苏和萨萨,派了两个娃子去长安,快两个月了,还没有阿苏的消息。一个乌爨僧人,应该是很醒目的,他准是改头换面了。阿普的眼睛里暗沉沉的。 娃子们突然欢呼起来。最近,能在年轻人中引起这样的骚动,只有一件事。阿普回过神来,果然见他们成群地撒腿往外跑,“去看施浪家的女儿了!” 达惹是带着家人一起离开碧鸡山的,但施浪的女儿没有在云南王府露面,在外头闲逛。她也跟达惹一样,蛮装绾髻,坐在洱河畔,好奇地看一群小朴哨捞青苔。施浪没有摆夷女奴,碧鸡山上也没有太和城这样热闹。浓绿的青苔,又凉又滑,像鱼儿,被灵巧的手接连不断地捞起来,摊开晒在太阳下。 小朴哨们戴斗笠,施浪家的女儿有着比别人都洁白的脸和手,却不怕晒,坦然地露在外头,任娃子们睁大眼睛看。她把裤管也卷起来了,赤脚淌过水,手里端着沉甸甸的竹篾箩,脚踝上银镯闪着水光。 稀奇,连青苔她都比别人捞得快。 “真是阿姹啊。”木呷咕哝了一句,他瞟一眼阿普——又要跟着她跑了。 小朴哨们唧唧呱呱,连看完傩戏的阿米子们也凑过去了,眼看河畔炸了锅,蝴蝶蜻蜓乱飞,阿普捅了一下木呷,“你去把她们都引开。” “有十几号人啊……”木呷说,头一回为要应付的女人太多而烦恼。 还没说完,阿姹把竹篾萝放下了,她用湿淋淋的脚踩着草茎,拨开藤蔓,走进了林子里。 阿普跟了上去。 第61章 姹女妆成(三) 坝子里的山泽都有邪瘴,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越往深处钻,越容易迷路。 外头还艳阳高照,一进林子,天就暗了,枝叶上的露水嘀嗒嗒的。这里的绿物像贪婪的婴儿,吸吮着红壤里涌出的乳汁,蓬勃得吓人。 阿姹越来越慢,她停下来,转头看着阿普。 阿普像个追踪母鹿的猎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警惕,好像一眨眼,这美丽狡猾的猎物就从眼前逃走了。“你又去哪?” 阿姹无辜地扇了扇睫毛,奇怪地说:“我要方便。” “方便?”阿普顿了一瞬,反应过来了,“哦,你要拉尿?” 这直白粗鲁的说法让阿姹脸红了。她瞪了他一眼,“我要方便,”她强调说,“你还不走?” 阿普半信半疑,他抬了抬下颌,“深处有蛇,你别走远了,”他知道阿姹怕蛇,“也别想跑,我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阿姹暗地撇了一下嘴,那后半句给她弄得为难起来了,犹豫着往树后走。 阿普身子转过去了,眼睛却还跟着阿姹动,见她拨开丝丝缕缕的藤蔓,白脚踩在湿滑的地里,树下的水洼也积满了浓绿的水藻,那是陈年累月的枯枝和虫尸。他说“等等”,把自己的靴子脱了下来,丢过去。以前阿姹坚持不肯打赤脚,他要嫌弃她麻烦,这会自己倒婆妈起来了。“草里有蚂蝗,你别蹲着,要像男人一样站着拉,”他还叮嘱阿姹,表情不是开玩笑的,“小心蚂蝗顺着腿爬上去,爬到你那里。” 阿姹小时候见识过被蚂蝗钻到腿里的娃子,她感到毛骨悚然,忙把阿普的靴子套上,也没心思方便了。绕过阿普往林外走,她嘴里说:“别跟着我。” “你又不急了?”阿普跟上去。 “我……本来就不急。”阿姹觉得这人说话真讨厌,走得更快。 阿普两步追上去,和阿姹并肩,他扭过脸,光明正大地看着她撅起的嘴巴,还有衣襟上别的马缨花。他是质问的语气,“那晚在寨子外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阿姹站住脚,嘴角弯起来了,“叫你别跟着我,你聋啦?”眼波也斜过来,将他上下一看,“跟着我,可能害得你命都没了,你不怕?” “我没跟着你,是你为了我,自己跑来乌… 坝子里的山泽都有邪瘴,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越往深处钻,越容易迷路。 外头还艳阳高照,一进林子,天就暗了,枝叶上的露水嘀嗒嗒的。这里的绿物像贪婪的婴儿,吸吮着红壤里涌出的乳汁,蓬勃得吓人。 阿姹越来越慢,她停下来,转头看着阿普。 阿普像个追踪母鹿的猎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警惕,好像一眨眼,这美丽狡猾的猎物就从眼前逃走了。“你又去哪?” 阿姹无辜地扇了扇睫毛,奇怪地说:“我要方便。” “方便?”阿普顿了一瞬,反应过来了,“哦,你要拉尿?” 这直白粗鲁的说法让阿姹脸红了。她瞪了他一眼,“我要方便,”她强调说,“你还不走?” 阿普半信半疑,他抬了抬下颌,“深处有蛇,你别走远了,”他知道阿姹怕蛇,“也别想跑,我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阿姹暗地撇了一下嘴,那后半句给她弄得为难起来了,犹豫着往树后走。 阿普身子转过去了,眼睛却还跟着阿姹动,见她拨开丝丝缕缕的藤蔓,白脚踩在湿滑的地里,树下的水洼也积满了浓绿的水藻,那是陈年累月的枯枝和虫尸。他说“等等”,把自己的靴子脱了下来,丢过去。以前阿姹坚持不肯打赤脚,他要嫌弃她麻烦,这会自己倒婆妈起来了。“草里有蚂蝗,你别蹲着,要像男人一样站着拉,”他还叮嘱阿姹,表情不是开玩笑的,“小心蚂蝗顺着腿爬上去,爬到你那里。” 阿姹小时候见识过被蚂蝗钻到腿里的娃子,她感到毛骨悚然,忙把阿普的靴子套上,也没心思方便了。绕过阿普往林外走,她嘴里说:“别跟着我。” “你又不急了?”阿普跟上去。 “我……本来就不急。”阿姹觉得这人说话真讨厌,走得更快。 阿普两步追上去,和阿姹并肩,他扭过脸,光明正大地看着她撅起的嘴巴,还有衣襟上别的马缨花。他是质问的语气,“那晚在寨子外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阿姹站住脚,嘴角弯起来了,“叫你别跟着我,你聋啦?”眼波也斜过来,将他上下一看,“跟着我,可能害得你命都没了,你不怕?” “我没跟着你,是你为了我,自己跑来乌爨了。” “谁为你?”阿姹啐他,“我回来找阿娘。” “你敢说不是为我?” 阿姹嘴很硬,“不是……” 眼见阿普脸上一冷,上来要捉她的手臂,阿姹忙拔脚走,给他一把搂进了怀里。阿姹轻微地一挣,衣襟上的马缨花掉了,银流苏也甩得乱了。两人跌跌撞撞的,一起跌坐在地上。阿普手没松劲,两条长腿盘住阿姹的胯骨,像藤缠树,他在她耳边说:“你为了我,连人都敢杀,我怕什么?死了也值得。” 龙香拨 第42节 阿姹不挣了,背抵着阿普的胸膛,瞥见阿普手臂上一道浅浅的伤痕,那是被刀割开的,血把川西的地都浸透了。阿姹不禁用手指在上头摸了摸,嫌弃地说:“真难看。” “我不用好看,你好看就够了,”阿姹的犟,让阿普恨得咬牙,“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承认你舍不得我,那天晚上说的话,都是为了气我。” “什么话?”阿姹却装起糊涂,“我不记得了……”她聆听着林子外头的动静,山路上盘旋着到云里去的,人离得老远,声音却好像就在头顶,是唱傩戏的人往神祠里去了,“你身体里还有邪祟,要去找毕摩驱邪。人连命都不要,太傻了……” “我是中邪了,”阿普转过阿姹的脸,阿姹看见了一双苦恼的黑眼睛,“都是你害的。你就是我身体的邪祟,害人精。” 阿姹轻蔑地看他一眼,“自己鬼迷心窍,别往我身上推……” 阿普不爱听这话,一低头将她的唇舌叼住了。他太懂这张嘴了,吐出的话语是冷硬的,舌头却软得不像话。驾轻就熟地含住她的舌头,阿普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是惩罚,也是试探。阿姹手缠到他后背上,娇气地哼了一声,他立即腿往阿姹身上一跨,把她推倒了,一边急吼吼地在她颈窝里咬着,用嘴唇摩挲着,阿姹的袖管和袴腿都很宽大,随便一推,就露出了白得晃眼的皮肉。地里的红泥也是湿的、热的,蒸腾着花果熟透糜烂的甜香。有灰鸽子扑棱着翅膀,好奇地凑过来了,阿普不耐烦地用脚把它踢开,“走开!”一转眼,看到了阿姹脚腕上的银镯,他的胸口“嘭”的一下炸开了,浑身热起来,他抓着阿姹的绣花腰带,贴住她的耳根,“给我吧,好阿姹。我天天做梦都是你,木呷他们笑话我。” 阿姹摇头,“不行,我阿娘不肯。” 和所有怕麻烦的男人一样,一提到那个刁钻的姑姑,阿普就想蒙混过去,“你别告诉她……”他又露出那种很坏,很野的笑容,“等咱们有了阿妞阿宝,姑姑就没话说了……” “你想得美。”阿姹使劲他的手推开,她懊恼着拍着身上的草叶、泥渍,“我阿娘要来找我了。”都怪他,她现在就像个野人。 “我天天去碧鸡山缠着姑姑,非得让她答应不可。”阿普赤着脚跳起身,蛮横地说:“下回别叫我看见浪穹家的儿子围着你转,不然我提着脚把他扔到河里去。” “这就是你的本事吗?”阿姹哼了一声,不许他再靠近她,她就那样挂着草叶,沾着泥浆,把腰肢款摆着,往林子外去了。 达惹没给各罗苏情面,各罗苏也没留客,太阳还高高挂着天上,施浪家的人就往回赶了。达惹和阿姹坐在竹舆上,被娃子们抬着,走在太和城的青石板路上。达惹对人们露出了雍容的微笑,嘴上却说:“你给他的太容易了。” 她把阿姹那副狼狈相看在眼里,心里对阿普不满意,“男人得来的太容易,一转身就把你忘了。” 阿普差点命都没了……可阿姹没有犟嘴,她红着脸说:“我什么都没给他呀。” 达惹带着怨气:“各罗苏仗着他是阿哥,从来都是骑在我头上,这会你可不许自作主张,我非得压他一头不可。” 达惹要“非得”,阿普也要“非得”,阿姹犯了愁。 阿各达惹放话要做大鬼主,更不把各罗苏这个骠信放在眼里了。她张罗着在碧鸡山下练兵,还要将矣苴和筑起比太和城还坚固的城防。毕摩在堡寨的高处看了一周的地势,跟达惹说:往西是西番,中间隔着长虫山,鸡吃长虫,正好镇压它,往东隔着盘龙江,是汉人的地盘,鸡可镇不住龙,你得有虎才行。 达惹不以为然:“有金子就够了。” 出了坝子,再往东拓,戎、巂一带,都是云南太守治下的羁縻州。达惹带着施浪家人,去了一趟云南太守府,回到堡寨,她跟阿姹说:“姓张的老头也听说了施家遗南的名字,想要娶你当妾呢。” 阿姹记起云南太守好像真的被阿普扔进过洱河,她偷偷地笑了,“你没答应他吧?”她有点担心,这事达惹也未必做不出来。 “急什么?先吊着他。”达惹把头发里的金簪拔下来,“当大鬼主的事,还得他出力呢。”见阿姹在捋着头发想心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达惹立马警惕起来,“阿普那小子没来招你吧?” 阿姹忙说:“没有。” 达惹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皇帝加封东阳郡王为姚州都督了。他们一个个都得意的很呐……你也别急着就把一颗心拴在阿普身上。” 阿姹把头枕在达惹膝头,“我知道,阿娘,我阿耶的仇还没报呢。” 达惹带着微笑,手指揩去眼角的泪,“各罗苏一家也不是好东西,当初不是他贪生怕死,咱们一家都可以回到乌爨,好好地过,怎么会三个人,三个地方,就连活着的人,也几年见不到一面……” 阿姹回屋去睡,达惹还在外头看月亮。云香草是甜的,钩藤酒是苦的,漫长的夜里,这两样滋味伴着她,达惹总是越夜越精神。阿米子来回走着,把竹楼梯踩得咯吱响。到早上时,大家都没精打采地打哈欠,阿姹一出屋,看见了阿普。 凤尾竹上滴着水,凌晨山里下了雨,阿普被淋了个正着,达惹把他晾在外头,没有招呼他换衣裳的意思,阿普就用那濡湿的眼睫往阿姹身上一瞟,做出规矩的样子。达惹面前摆着菱角、荸荠和鲜藕,还有坨坨肉和烤青苔,她没什么胃口, “阿普,你又来干嘛呀?”她把那个又字拖得长长的。 阿普不管达惹的冷眼,热心地说:“姑姑,我接你去太和城。” 今天六诏要议选大鬼主,达惹把钩藤酒漱了口,就起身了,嘴里还不忘嘲笑阿普,“你的腿脚倒勤快。在你阿达跟前,也这么孝顺吗?” 阿普说:“阿达是男人,不用我接。” “怎么,你也觉得男人比女人强吗?” “不,姑姑你比男人强。” 两个阿米子围着达惹梳头,阿普余光一瞄,看见阿姹跑回屋里,再出来时,头发也盘起来了,绣花衣裙也穿上了,是要下山的打扮。他有些得意的笑了。这笑容落在了达惹的眼里,达惹说:“那你是愿意把大鬼主让给姑姑做啦?” 他倒是愿意,可惜各罗苏不愿意,阿普勉为其难地说:“龙鹰选了谁,谁就是大鬼主,我说了也不算啊。” 达惹“呵”地笑了一声,揶揄地看了一眼阿姹,那意思是说:瞧瞧,他嘴上说的好听,心还是向着阿达,你呢?达惹故意要泼她的凉水,“阿姹就不去了吧。” “去吧?”阿普眼睛看着阿姹。 “她跟大鬼主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龙鹰会选她?” “阿母想阿姹了……” 达惹没憋住,扑哧一声,“你阿母还认她吗?”懒得管两人的眉来眼去,她捏着额角,被娃子们请出了寨子。 到了碧鸡山下,施浪家的罗苴子在练兵了,竹箭飞得满地,剑麻也劈得七零八落。阿普悄悄用目光在筑到一半的城墙上逡巡,达惹这是要把坝子外的汉人都挡在城墙外了。阿普听说过毕摩的预言,他问:“姑姑,你给城防起名字了吗?”达惹摇头,阿普说:“你应该叫拓东。” 第62章 姹女妆成(四)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从尸首上割下耳朵,塞进怀里,嘴里咕哝道:“十一个。” 达惹傲然地看向浪穹家主,“你把山神请出来问问,是软骨头不能进山,还是女人不能进山?” 浪穹家主被她逼问住了,冷着脸哼了一声。 一伙人正在僵着,各罗苏的羽卫来禀报了,“云南太守来了。” 眼前刚被捅死了人,大家还面不改色,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不满。达惹是把汉人请来替她撑腰的。施浪家公然破坏了六部的规矩,先是一个女人要进山,又是被汉人掺和了进来。他们都看向各罗苏。 当初乌爨先祖被神鹰认主的传说,已经没有人当真了。乌爨人穿上了绸缎,住起了瓦房,虔诚的心早被俗尘给遮盖了。云南太守官不大,但各罗苏不想得罪他。看出各个首领都不安分了,他威严地说了句:“汉臣进了山,可以旁观,不能开口——今天谁都别想耍把戏。” 汉官悄没声息地到了。晓得乌爨的习俗,他没有大张旗鼓地用起罗伞雉尾那些仪仗,也没有带女眷,只有几个健壮的汉兵跟着,像是真来看热闹的。 他听说了各罗苏的意思,忙说:“在下是奉旨来的,只旁观,绝不开口,请骠信放心。”刚说完,他一眼看到被捅死的罗苴子,脸色变得惊疑不定,“这是……” “这是混进太和城的西番细作。”达惹答得飞快。 各罗苏睨她一眼,对汉官抬手,“请。” 进了山,毕摩昏花的双眼突然变得精光四射,像个猿猴爬得飞快,大家还在弥漫的雾气中辨认方向,毕摩用怪哑的嗓音“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山风扇到脸上,他们才看见藤蔓掩映的山洞里,一团黑影掠了出来,静静地停在铁柱上。 没人敢说话了,都望着神鹰,露出了渴望的眼神。 “咿咿呃呃——”毕摩又作起法了,绕着铁柱,把黑袍子甩得飒飒作响,他尖利的十指勾着,往地上俯冲,又腾跃而起,是在模仿苍鹰捕猎。铁柱上的神鹰却显得懒洋洋的——它并不是野鹰,而是只血统高贵的金雕,被毕摩每天用牛羊肉供养着,它并没有狩猎的兴趣。毕摩的声音急促了,它被催赶着,扇起翅膀,在人们头顶盘旋。 虽然被各罗苏告诫了,但各个诏主还是提前动了番心思。没人敢公然掏出弓箭和藤网,那是亵渎山神。但大家都悄悄从袖子掏出了半死不活的野兔、野鸽,踢到自己脚前,想要把神鹰引下来。 “咯咯咯。”有人学起了毕摩,用喉音模仿着金雕求偶。 只有各罗苏屹然不动,带着六诏首领那种威严和虔诚。 林子里暗得不见天日,人的脸上都显得灰蒙蒙的,大家一起抬着头,神鹰盘旋到了各罗苏的头顶,直直地坠了下来——众人都透了口气,失望,但也在情理之中。 各罗苏被沉重的金雕压在怀里,他不敢动,嘴里不禁发出惊叹,“的确是神灵……” “天这么暗,神鹰没看清楚吧?”达惹冷冷地说了一句,从手里翻出一柄匕首,各罗苏瞳孔一缩,立即起身,怀里的金雕已经挣脱怀抱,猛然飞了出去,停在了达惹的手臂上。 达惹的袖子挽了起来,她用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新鲜的血腥气把挑剔的神鹰勾住了,两只钩爪深入皮肉。 被神鹰衔了一口手臂上的皮肉,疼得打颤,达惹却笑了,那是一种得逞的,狡猾的笑容,她端着胳膊站起身,睥睨着所有在场的男人,“神鹰选的是我。” 浪穹的家主急了,“大家有言在先,不能耍把戏!” “谁没耍把戏?”达惹反问,“你们哪个没耍把戏?哼,你们的把戏,神鹰都看不上!” 金雕振翅飞回了山洞,任毕摩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了。汉官被惊醒了般,由衷地说:“真是神迹!”他转向各罗苏,“骠信,我向陛下请旨封大鬼主。骠信不反对吧?” 各罗苏微笑,“不必劳烦,我自会上疏。” “骠信不会看不起女人了吧?施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岂敢。”各罗苏忍着愤怒,虚应其事。 汉官在这鬼气森森的山林里待的不习惯,看完了热闹,就要告辞。阿姹扯下一块裙布,低着头,正帮达惹包裹手臂上的伤口,汉官没有留意她,垂涎的目光盘桓在达惹脸上,笑眯眯道:“夫人,要是令爱嫌我老,换成是你,那我也愿意的很啊。” 达惹似笑非笑,“你倒不挑。” 目送着汉官离去了,各罗苏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一转头,对达惹说:“达惹,你真要勾结外人,对付你的亲阿哥吗?” 达惹脸色兀自苍白,“阿哥,我盼着你帮我报仇,盼了多少年?你靠不住,我只好靠自己了。” “你心太急了……”各罗苏声音低了,“去太和城说。”见其他几个家主凑了过来,他戛然而止,大步往山下走。 阿姹紧紧跟着达惹,出了哀牢山。她的百褶裙被撕坏了,衣襟上也沾了血,萨萨见了,准得吓一跳。刚要上竹與,她被人拽了一把。阿姹扭头,看见阿普,他在哀牢山上,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很严肃。阿普沉默着把阿姹拖到一旁,推她上马。 两人一骑出了山道,进了坝子。红河水蜿蜒地闪着波光,茶叶正绿,稻田泛黄,马缨花、凤凰花,也开得正艳。阿普心里不是滋味,但不是为了被达惹夺走的大鬼主位子,“立大鬼主的事情,姑姑不该把汉人扯进来。” 阿姹不愿意别人责怪达惹,她嗤一声:“你说了不跟阿娘争,为什么要帮舅舅,用弹弓把神鹰打下来?” 阿普沉默了一下,“我不想跟姑姑争,但我不能为了帮姑姑,背叛了阿达。” “为了我也不行吗?” “为了你也不行,阿姹。” 阿姹推开他的手,要下马,“我要回去。“ “别急,我话没说完。”阿普反而搂得更紧了,他声音有些沉,“姓张的走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姹道:“你没长耳朵,听不懂汉话吗?” 龙香拨 第43节 “姑姑为了当大鬼主,当骠信,把你嫁给姓张的,你也愿意吗?” “谁要嫁给他了?” 阿姹微微侧过脸,不屑地说:“不给点好处,他怎么会帮我们?反正你和舅舅又不帮。” 阿普顿住,他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他忽然跳下了马,望着阿姹:“你下来。“ 一看他那蛮横的表情,阿姹心觉不妙,她悄悄抓起了缰绳,“我不,我要……” 阿普二话不说,夺过缰绳,胳膊从阿姹腰上一横,把她拖了下来,然后一抬手,把她丢进了河里。河水不深,但这一下来得太突然,阿姹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摸到石头,石头滑,没站稳,又整个人跌进了水里。 阿普冷眼看了一会,又跳下河。阿姹死死箍住阿普的脖子,脚刚着地,就狠狠搡了他一把。她浑身湿透了,肩膀发抖,狼狈极了,“你又要把我淹死了!” “我让你泡泡冷水,清醒清醒脑子。” 阿姹红着眼圈,瞪了他一下,转身就走。 阿普又跟上去,把自己的衣裳解下来,披在她肩膀上,他把她湿漉漉的鬓发捋开,两手摸着她的脸,说:“阿达要打弥臣国,让我跟着罗苴子去,说不定我真的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阿姹眼睛转动着,他在扮可怜,她不信,“你们男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我说的是真的。“阿普额头贴在她的额头,嘴唇碰到她的嘴唇,她是凉沁沁的,他是热乎乎的,阿普眼里带着困惑,“阿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看我难过,你就高兴吗?”阿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眼睛也闭上了。阿普的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说:“你总是不听话。”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他忽然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到了没人的河岸,他把她放在踩断的芦苇上。 第63章 姹女妆成(五) 野鸭子在红河里凫水。 娃子们摸过来了,鬼鬼祟祟的,伏在草丛里,往河对岸的芦苇荡里张望。 芦苇有一人高了,还不到抽穗的季节,被红河水滋养着,一簇簇绿得喜人,摆得妖娆。一片芦苇被踩倒了,露出了阿普的上身,他的湿衣裳脱下来了。 长大后,阿普多少有点跟他们有隔阂了,他是有身份的人,不会轻易在娃子面前脱精光,可他背后那只老虎,好认得很。木呷和木吉互相挤了挤眼睛,他们知道,阿普怀里准搂着一个女人,这事在乌爨太寻常了。 芦苇荡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带着痛楚,把蜻蜓都给吓飞了。 木吉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跟木呷咬耳朵,“是阿姹。” 两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齐竖起耳朵。他们都觉得,阿普在阿姹面前,多少有点软骨头,刚才那鲁莽的一下,两人准得打得不可开交。可是,阿姹居然没有闹起来,她的声音小了,轻轻地哼哼,黏糊糊,娇滴滴的,有埋怨的意思,可芦苇荡还是簌簌地摇动起来,急促猛烈得像被风鞭打着。 两个野鸭子也察觉到了异常,停在岸边,茫然地转着眼睛。 隔着河,听不清楚两人都说了什么。这事情木呷和木吉早经历过了,但他们也开始不好意思,叫娃子们把脸转开,然后一屁股坐在草丛里。 木呷说:“阿普是第一回 睡女人。” 木呷和木吉都不肯承认,但是第一回嘛,总是很潦草,很慌乱的。事情办得不好,还会被老辣的阿米子嘲笑是单薄的“狗尿苔”——刚冒出头,就枯了。木呷和木吉当然不愿意阿普被阿姹嫌弃,但是自己能在心里偷偷嘲笑一下阿普,也能得意好一阵。 他们嘴里叼着草叶,笑嘻嘻地等着。 有一会没动静了,木吉按捺不住好奇,又拨开草丛,望了过去。还是看不清底下的人,只有阿普的肩膀和背在芦苇丛中晃动,有只白白的脚丫放肆地踩在他胸口,脚指头上染了凤仙花,像马缨花的花瓣,从肩膀滑到了胳膊上,懒洋洋地蹭着,脚踝上还挂着晃眼的银镯。 阿普浑身都攒着劲,胸膛上挂着汗珠或是水珠,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他又俯下身,一双白胳膊也伸出来了,搂着他的脖子,两人… 野鸭子在红河里凫水。 娃子们摸过来了,鬼鬼祟祟的,伏在草丛里,往河对岸的芦苇荡里张望。 芦苇有一人高了,还不到抽穗的季节,被红河水滋养着,一簇簇绿得喜人,摆得妖娆。一片芦苇被踩倒了,露出了阿普的上身,他的湿衣裳脱下来了。 长大后,阿普多少有点跟他们有隔阂了,他是有身份的人,不会轻易在娃子面前脱精光,可他背后那只老虎,好认得很。木呷和木吉互相挤了挤眼睛,他们知道,阿普怀里准搂着一个女人,这事在乌爨太寻常了。 芦苇荡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带着痛楚,把蜻蜓都给吓飞了。 木吉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跟木呷咬耳朵,“是阿姹。” 两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齐竖起耳朵。他们都觉得,阿普在阿姹面前,多少有点软骨头,刚才那鲁莽的一下,两人准得打得不可开交。可是,阿姹居然没有闹起来,她的声音小了,轻轻地哼哼,黏糊糊,娇滴滴的,有埋怨的意思,可芦苇荡还是簌簌地摇动起来,急促猛烈得像被风鞭打着。 两个野鸭子也察觉到了异常,停在岸边,茫然地转着眼睛。 隔着河,听不清楚两人都说了什么。这事情木呷和木吉早经历过了,但他们也开始不好意思,叫娃子们把脸转开,然后一屁股坐在草丛里。 木呷说:“阿普是第一回 睡女人。” 木呷和木吉都不肯承认,但是第一回 嘛,总是很潦草,很慌乱的。事情办得不好,还会被老辣的阿米子嘲笑是单薄的“狗尿苔”——刚冒出头,就枯了。木呷和木吉当然不愿意阿普被阿姹嫌弃,但是自己能在心里偷偷嘲笑一下阿普,也能得意好一阵。 他们嘴里叼着草叶,笑嘻嘻地等着。 有一会没动静了,木吉按捺不住好奇,又拨开草丛,望了过去。还是看不清底下的人,只有阿普的肩膀和背在芦苇丛中晃动,有只白白的脚丫放肆地踩在他胸口,脚指头上染了凤仙花,像马缨花的花瓣,从肩膀滑到了胳膊上,懒洋洋地蹭着,脚踝上还挂着晃眼的银镯。 阿普浑身都攒着劲,胸膛上挂着汗珠或是水珠,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他又俯下身,一双白胳膊也伸出来了,搂着他的脖子,两人一起倒下去,在芦苇荡里打起滚来。细微的风吹着,绿浪缓缓起伏。 “阿普真能折腾啊。”木呷终于没忍住,他抬头望了望太阳。 “咱们走吧。”木吉说,“一会阿姹出来,肯定得生气了。”他很自然地觉得,这种事被撞破,翻脸的准是阿姹,阿普是不会在乎的,他是男人嘛,炫耀还来不及。 一伙娃子们从草丛里爬出来,悄没声地跑远了。 阿普把阿姹抱起来。阿姹骄纵得更理所当然了,软得像没骨头似的靠着他,连根指头也懒得动。阿普眼睛往芦苇荡里搜寻了一圈,阿姹的红绫衣和绿绢袴早就顺着水流漂走了,他把半干的缯布衫替她穿上,自己只套了件揉得皱巴巴的袍子。 阿普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但他很认真,把阿姹头发上的一片草叶子摘掉,他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刚才浑身光溜的时候,两人都带着点好奇,说了很多不害臊的傻话,穿上衣服了,难免就多了矜持。但阿姹到底变了,他把她弄得那么疼,她也没瞪眼,反而把睫毛都垂下来了,脸上红红的,像个出嫁夜里的阿米子。 他又有种想把她剥光的冲动。可阿普忍住了,时候不早了,娃子们可能会找过来。他把阿姹扶起来,“你能走动吗?” “走不动,腿酸。”阿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用嗔怨掩饰着欢喜,“都怪你……” 话音未落,阿普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亲,他说:“你搂着我。”芦苇荡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了,阿普淌过河,石头滑,但他走得很稳,到了对岸,阿普看见木呷的小竹笛落在草丛里,他没吱声,悄悄用脚把竹笛踢开,然后冲着远处吃草的马打个呼哨。 这呼哨被误解了,林子里枝叶一晃,一群乌爨娃子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他们没好意思去看阿姹,只对着阿普挤眉弄眼。 阿姹脸色变了,还是红,不是害羞,却是气恼。她立即跳下地,一把将阿普推开,抓起缰绳自己上了马。 双腿跨过马背的时候,她动作没那么敏捷了,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腰。 刚才他把她弄得流血了。 阿普也上了马,他揽住阿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没有理会木吉和木呷嬉笑的眼神——他和他们早不一样了,不再是娃子们可以毫无顾忌开玩笑的朋友。他威严起来,没人敢笑了。 揽起缰绳时,阿普在阿姹耳朵边带着歉意说了句:“下回肯定不在外边了,你别生气。” 阿姹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马走得不快,娃子们老实地跟在后头。可坝子的天气这样好,没人能受得了这沉闷。有人扯着嗓子唱起歌来,“花花阿妹爱风光,吃阿哥推倒后船舱,撑蒿把舵两情忙,风颠浪急一番狂……” 回到太和城,两姑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萨萨见到阿姹,也不意外。她除了在云南王府,就是去寺里拜佛,消息却比谁都灵通。各罗苏有别的女人,但他所有的心事都牢牢掌握在萨萨手里。萨萨客气地问阿姹:“又跟娃子们出去玩了?阿普没欺负你吧?” 她比达惹笑得和蔼,但是没有以前那样亲昵了。阿姹小时候,萨萨常逗弄她,有时还教训她两句。 阿姹知道达惹的精明,她没敢看达惹,只对着萨萨摇头,若无其事的。 阿普找到萨萨房里来时,达惹和阿姹已经回施浪家了。 晚上,他把头枕着双臂,躺在榻上。娃子们又在外头招惹白虎了,他置若罔闻,从榻上跳下来,去见各罗苏。阿普张嘴就说:“我要去施浪家,替姑姑守矣苴和城。” 各罗苏觉得好笑,“你愿意去,达惹愿意要你吗?” “我上回去,姑姑也没有赶我走啊。” “我可不爱拿热脸贴冷屁股,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见阿普当即就要回房里去收拾行李,各罗苏把他叫住了。 各罗苏对这个儿子没有萨萨看得那样紧,但阿普小时候常说出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让各罗苏也惊出几次冷汗。后来阿普不再乱说话了,从长安到逻些,他都没给乌爨惹出什么岔子,看着阿普日渐强壮的胸膛,各罗苏心想:还好这个儿子比他的阿哥心地宽厚,性子沉稳。他放心了。 想到达惹的一意孤行,各罗苏就头疼,他对阿普说:“在你姑姑跟前,多说两句好话,打弥臣的时候,让她把施浪的罗苴子都派给你,施浪家没有男人,以后这个大鬼主,迟早还是你的。” 阿普瞥了各罗苏一眼,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也没有反驳。 阿普没有跟上回一样,趁夜闯上碧鸡山。他已经把达惹的性子摸透了,他越急,达惹越要刁难他。阿普索性躺在榻上等天亮——他这时满心里都是阿姹,已经快要把阿苏拉则忘到脑后了,这让阿普对阿苏拉则有点内疚。 第二天,阿普带着自己的娃子们,精神抖擞地来了矣苴和城。 城墙已经垒起来了,外头筑了箭楼,挖了壕沟,背靠碧鸡山,面冲盘龙江。达惹听进去了毕摩的话,把山石凿得斑驳不平,像盖了一层波罗皮。阿普还在城外查看地形,给一群罗苴子冲出城,把他和娃子们五花大绑,赶奴隶似的,拽上了碧鸡山。 他给推到了达惹面前。 达惹照理是早上起来要抽烟,喝酒。她盘腿坐在芦席上,把眼睛斜着看阿普,“阿普,你这一早上,又在唱啥戏呢?” 阿普手被捆了个结实,他也不挣扎,还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笑道:“姑姑,你先给我解绑啊。” 达惹冷哼道:“城里最近抓细作,你鬼鬼祟祟,谁知道是不是你阿达派来的探子,图谋我这寡妇的家产?还是绑着老实。” 达惹不客气,几个罗苴子就围上来了。阿普认出来了,其中有一个,就是达惹身后背刀的娃子,攒了十来对西番人耳朵。他那长矛照着阿普的肩膀就刺,阿普往后一倒仰,滚进了剑麻丛,一脚把个藤牌踢过去,被长矛扎个正着。见短刀又来了,阿普跳起身,胳膊一格,两手夺过短刀,把绳子割断了。拿长矛的娃子也给他摔在地上,阿普人不粗壮,但手很有劲,一拳就把娃子打得鼻血直流,那是报复刚才对他的冒犯。 阿普从娃子腰里夺过藤鞭,走到达惹面前,往她手里一递,正色道:“姑姑,你要打我,就亲手打吧。” 达惹把藤鞭扔到一边,“别耍猴了。”她没好气。见阿普脸也给剑麻割破了,她语气软了点,“我好好地,打你干什么?” 阿普语塞。达惹越看他那表情,越可疑。她冷冷地叫阿普“等着”,自己把烟管一撂,去了阿姹的房里。 日头红了,阿姹还没醒,她平常还少有睡得这么死。在做美梦呢,嘴巴翘着,眉头蹙着。达惹掀起被子,往里看了看,又往帐里帐外一找,把阿普的缯布衫拾起来了,上头还沾着绿色的草渍。 达惹忍着没有发作,这个女儿鬼精,她怕一发作,阿姹反而跟着男人跑得更快了。 “冤家……”她把缯布衫丢下,返回正房,阿普还在乖乖地等着。一对上阿普,达惹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她叫娃子们都下去,然后抬手给了阿普一个巴掌,“阿普,你干的好事!” 阿普咧着嘴笑了,那是一副男人得了好处,开始死皮赖脸的样子,“姑姑,我和阿姹,是你早就定下的亲事,正好现在可以办了。” “你想得美。”达惹翻脸不认人,“你去弥臣,说不定叫人打死了,难道阿姹也要跟我做一样做寡妇吗?” 阿普严肃了,不是为达惹的诅咒,他知道这事自己做的不对,“姑姑,你放心……” 达惹不听他说了,也不许他趁机摸进阿姹房里,“你别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劲,看刚才那个娃子,跟西番人打起来,他比狼还狠。你正经打过仗吗?不要想施浪家的人会服你。”她踢了阿普一脚,“去山下跟娃子们住吧。”见阿普失望了,达惹更板起了脸,还把娃子们叫进来,叮嘱道:“看着他,可别叫施浪家又进贼。” 第64章 姹女妆成(六) 阿姹跟着达惹下山,眼睛在寨栅外的空地上搜寻。 最近的矣苴和城是人多眼杂。从铁桥城掳回来的奴隶在修城墙,练兵的罗苴子们退回了寨栅外,扎着堆的乘凉歇脚。这些爨兵不比奴隶体面,天气一热,沉重的皮甲和兜鍪都脱下来了,腰上只围一截麻布,坦露着结实的胸膛和腿,一个个手脚粗大,皮肤黝黑。 竹林子里轰的一声,又炸开了,是一头豪猪掉进了陷阱,被爨兵们用长矛一通乱扎,拖着腿拽了上来。豪猪叫破了喉咙,爨兵们张罗着拾柴点火,要烧野猪肉吃。 脚下滚过来一颗青皮毛桃,阿姹在竹與上被狠狠颠了一下,她忙扶稳了。一抬眼睛,瞧见了好几个赤条精光的黑屁股,她撇起嘴:野人…… 阿普从竹林里钻出来了。大家忙着捆猪,把肩膀撞来撞去,热突突的肉贴着,才不到两天,阿普和矣苴和城的罗苴子早混熟了,但他比别人要矜持,还穿着对襟衫子,黑布袴,没有包头。 对烧猪肉没兴趣,阿普走到一边,薅了一把翠绿的芭蕉叶,专心地擦着箭簇上的泥。 阿姹一直追着他看,达惹淡淡地一句:“脖子拧断了。”阿姹赶紧坐直了身子,把芭蕉叶当扇子摇着。 “各罗苏家的人不低头,这事你别想。你们两个都别想。”达惹说。 阿姹跟着达惹到了越析家。越析的家里已经纯粹像汉人王公的府邸了,有亭台楼阁,燕子绕梁,奴隶们说的是汉话,诏佐们戴着珥簪,穿着绫裙,端起茶浅啜时,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对着她们,达惹换上另一副面孔,变得很文雅了。 越析的诏佐们不敢相信达惹一个女人,竟然敢和各罗苏争大鬼主。“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吧,”她们说着老一套的话,“不然以后大鬼主的位子,传给谁呢?还是要落到阿普笃慕的手上。” 达惹想也不想,“我女儿还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落在各罗苏儿子的手上?” 人们都眼馋施浪家的漂亮女儿,但是这话一传出去,大概没几个人愿意上碧鸡山去献殷勤了。爨人和汉人没两样,觉得女人天生该被男人驯服,像达惹一样泼辣的女儿,会让男人们害怕。 阿姹瞟了一眼达惹,没有说话。 诏佐们的心思转到了… 阿姹跟着达惹下山,眼睛在寨栅外的空地上搜寻。 最近的矣苴和城是人多眼杂。从铁桥城掳回来的奴隶在修城墙,练兵的罗苴子们退回了寨栅外,扎着堆的乘凉歇脚。这些爨兵不比奴隶体面,天气一热,沉重的皮甲和兜鍪都脱下来了,腰上只围一截麻布,坦露着结实的胸膛和腿,一个个手脚粗大,皮肤黝黑。 竹林子里轰的一声,又炸开了,是一头豪猪掉进了陷阱,被爨兵们用长矛一通乱扎,拖着腿拽了上来。豪猪叫破了喉咙,爨兵们张罗着拾柴点火,要烧野猪肉吃。 脚下滚过来一颗青皮毛桃,阿姹在竹與上被狠狠颠了一下,她忙扶稳了。一抬眼睛,瞧见了好几个赤条精光的黑屁股,她撇起嘴:野人…… 阿普从竹林里钻出来了。大家忙着捆猪,把肩膀撞来撞去,热突突的肉贴着,才不到两天,阿普和矣苴和城的罗苴子早混熟了,但他比别人要矜持,还穿着对襟衫子,黑布袴,没有包头。 对烧猪肉没兴趣,阿普走到一边,薅了一把翠绿的芭蕉叶,专心地擦着箭簇上的泥。 阿姹一直追着他看,达惹淡淡地一句:“脖子拧断了。”阿姹赶紧坐直了身子,把芭蕉叶当扇子摇着。 “各罗苏家的人不低头,这事你别想。你们两个都别想。”达惹说。 阿姹跟着达惹到了越析家。越析的家里已经纯粹像汉人王公的府邸了,有亭台楼阁,燕子绕梁,奴隶们说的是汉话,诏佐诏主的妻子们戴着珥簪,穿着绫裙,端起茶浅啜时,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对着她们,达惹换上另一副面孔,变得很文雅了。 越析的诏佐们不敢相信达惹一个女人,竟然敢和各罗苏争大鬼主。“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吧,”她们说着老一套的话,“不然以后大鬼主的位子,传给谁呢?还是要落到阿普笃慕的手上。” 达惹想也不想,“我女儿还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落在各罗苏儿子的手上?” 人们都眼馋施浪家的漂亮女儿,但是这话一传出去,大概没几个人愿意上碧鸡山去献殷勤了。爨人和汉人没两样,觉得女人天生该被男人驯服,像达惹一样泼辣的女儿,会让男人们害怕。 阿姹瞟了一眼达惹,没有说话。 诏佐们的心思转到了各罗苏的头上。阿普笃慕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女人,在乌爨是件很稀罕的事,乌爨贵族家里有女儿的,眼睛都巴巴地盯着呢。可据说,各罗苏跟谁家都没提过亲,“准是要娶汉地的公主了,只是皇帝还没有选好人……” 汉人的公主嫁过来,就算是萨萨,也没有话好说。 阿姹把一颗青梅放在嘴里,酸得掉牙。 百无聊赖地在越析家待了大半天,达惹领着阿姹告辞了。出了寨子,达惹跟阿姹说:“今天的话你都听见了?各罗苏和阿普笃慕打的什么主意,你也别装傻。” 阿姹忍不住说:“那是舅舅的主意,不是阿普的。” 达惹弯着嘴角,对阿姹冷笑:“各罗苏是汉人的狗,阿普的婚事,只有皇帝说了算。到时候什么代王、太原郡公的女儿要嫁过来,你看他敢不敢说个不字吧。” 阿姹板着脸,“他敢不敢,又怎么样?我也不见得愿意嫁给他。” 龙香拨 第44节 “别嘴硬啦。”达惹心软了,“把一颗心都放在男人身上,你迟早要吃亏的……”她叹了气,骑上马,要去哀牢山见老毕摩。 罗苴子们肚子里装了一整头野猪,生槟榔嚼得脸通红,在寨栅外比划矛刀。 有个阿米子从碧鸡山下来了,她拉住阿普,告诉他:“达惹今天不在寨子里。” 这是阿姹身边的阿米子。阿普眼睛瞬时亮了,他丢下矛刀,跟阿米子上了碧鸡山。山上到处燃起了火把,到朵扔吉火把节了,施浪家的男女老幼都在篝火前快活地揽肩勾腰,吃坨坨肉,喝杆杆酒。 阿普上了楼,摸到后廊,看见阿姹两手托腮,趴在窗前,正在望月亮。今夜篝火旺,月色淡,萤火虫停在她的鬓边。 一听到脚步声,阿姹跳起来,萤火虫倏的飞走了,她伸出手,阿普等不及,从竹窗翻了进来,一把将阿姹抱住了。阿姹拽住他的耳朵,“喂,有门不走,你做贼吗?” “嘘,”阿普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门声一响,旁边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达惹的几个看门狗早让阿姹打发了,但她还是不高兴,“阿娘在,你就不敢来了吗?” “敢,”阿普满不在乎,“大不了让姑姑多打几个巴掌。” 阿姹知道阿普挨了达惹的巴掌,看他毫不犹豫的样子,她有点高兴,双手也搂住阿普的腰。阿普的腰还是少年那样劲瘦,阿姹想起白天那些黝黑的腿和屁股,她扑哧一声笑了,把发热的脸靠在他胸口。 阿普的嘴唇从发鬓到了脸颊,一下下地啄着,带点试探和热切。 阿姹的手把他的脸捧住了,她在他的嘴巴里闻了闻,没有槟榔的味道,“你不吃槟榔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吃了。” 两人脸贴着脸,阿姹喃喃道:“你真好。” 阿普没那么急了,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抚摸,很温柔的,“不,阿姹,你最好。” 阿姹推开他,把竹窗放下来,灯光渐渐把屋里照亮了,她还用手笼着火,嫣然地笑道:“你瞧,好不好看?” 阿姹擦胭脂了,眉毛黑漆漆的,脸颊染着红晕,头发里别着一把蓝花楹。阿普起先以为是为了朵扔吉,可他看见绣花的青纱帐,横沿上垂的同心结,油灯也换成了红蜡烛,阿普心里猛地一跳,他兴高采烈地走上前,“阿姹,咱们今天就……” “不是,”阿姹不好意思了,哪有女人自己给自己布置洞房的呢?不等阿普把成亲两个字说出来,她忙辩解说:“不是真的,就是闹着玩。” 阿普知道,那天让阿姹觉得自己被草率地对待了,可她没有抱怨他。阿普脸上露出了愧色,“都是我不好,”他转身就要出门,“我去外面等姑姑回来,就算她要打我杀我……” “不要,”阿姹把他的嘴捂住了,她不爱听他嘴里说出“死”这个字。她放下烛台,拉着阿普坐在了榻边,“咱们别管她了。”她把藏在枕头下的团扇拿出来,兴致勃勃的,真像玩过家家的孩子,把一张花儿似的脸躲在扇子后面,“别人都要这样,用扇子挡着脸……” 阿普奇道:“一晚上不见面吗?” “不,你要作诗,作得好了,才能把扇子拿下来。” 阿普皱眉,“我不会作诗。“ “不行,”阿姹刁难起他了,把扇子稍稍往下移,她露出一双乌溜溜、狡黠的眼,“你作不出,就只好一晚上这么傻坐着。” 阿普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他握住扇柄上阿姹的手, “那你听着啊,”他憋着笑,“花花阿妹爱风光,阿哥推倒后船舱,撑蒿把舵两情忙,风颠浪急一番狂……” 阿姹推了他一把,扇子也摔到榻上,她瞪眼,“叫你作诗,不是叫你唱……这种不正经的歌。” “我是蛮人,我不会啊。”阿普还很理直气壮,他无奈地看着阿姹,下了决心似的,“姑姑不在,我还是出去吧……别让她觉得我欺负你。” “不许走。”阿姹在榻上跪坐起来,搂住他的肩膀不肯撒手。隔壁竹门“嘎吱”地响,她扭过身,把榻边的红蜡烛吹灭了。 月光从窗缝里透进来了,阿普摸到阿姹的脸,是热的,滑手,胭脂的香气淡淡的。今晚的阿姹,让他心都酥了。“你怎么这么急?”他在她脸上亲昵地捏了一把,逗她,“你是不是也觉得,那天很好……” “不好!”阿姹用扇子拍在他的嘴巴上,她又矜持起来了,一只细细的手指抵着阿普的胸膛,把他往后推,“作不出来诗,你就不许上来,在那傻站着吧……” 两张嘴巴撞在一起,阿普猛的把她扑倒了。阿姹喉咙里发出一声娇嗔,用扇子在阿普肩膀上乱打。扇子也被他夺走了。 夜深了,月色亮了,阿普对着阿姹的脸,他又笑得很坏了——每天跟娃子们混在一起,他肚子里不正经的话能说上一整夜。“还有呢,你别急呀……阿哥将手抱,阿妹将脚擎,抱住腰间脚便开,一蒿撑进任深浅。阿妹滑溜赛青苔,为有源头活水来。” 阿姹用手捂着耳朵,“你去外头,给她们唱吧。” “她们是谁?” 阿普的嘴巴贴在阿姹耳边,翕动一下,让人心尖颤,“我只要你一个。” 阿姹转过身来,看着阿普。她的眼里有柔波,有月光,引人沉醉地荡漾着。阿普把她的蓝花楹摘下来了,看着她的头发像水一样倾斜在枕头上。他看着她,坐起身,把对襟衫子脱下来了。 阿姹在白天就看到了,他的黑袴是宽腿的,露着两个脚踝,银镯没有了,换成老毕摩给的神牌挂在脖子上,牌子上射日的支格阿鲁,被他小时候刻了两条女人的辫子。 阿姹忍不住笑,手指搔痒似的,在他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阿普捉住了她的手指,“你这样摸,我受不了。” 阿姹说:“你把支格阿鲁刻成女人了。” “姑姑能当大鬼主。支格阿鲁是女人,也不稀奇啊。” 阿姹仔细看着他,“我当大鬼主,你觉得怎么样?” 阿普不在乎,他咬住阿姹的嘴巴,下面把她抵住了,“那你得每天给我驱邪才行。” 第65章 姹女妆成(七) 阿普把阿姹的衣裳一件件剥开了。 她的里衣还是汉人的式样,薄薄的绸子,底下是微微的心跳。阿普的手把她的心口和胸脯都攥住了,像攥着一只扑腾翅膀的雏鸟。 阿姹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的了,她坦然地舒展着窈窕的腰身,还主动拉起阿普的手,教他扯开了她颈后的红绒线。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了,阿姹抱住阿普的膀子,伸出舌尖,在他锁骨里舔了舔,有点咸,是汗,但她不讨厌,他身上总有种山野的清冽气息。她又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像刚出巣的小兽,要找一块好下嘴的肉。 阿普本来打算温柔点的,上回她叫疼了。可被她那张不老实的嘴唇骚扰着,他的脊梁又绷紧了,手劲也重了,把阿姹的胸腰急急地揉搓了几把,冲了进去。阿姹抱住他的膀子,不乱动了。 阿普给她箍得难受,他侧抬起身,门窗的缝隙透进来那点月光,根本看不清楚,他还下手摸了摸,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血,”他探究着她的表情,“你还疼吗?” 还是疼的,可阿姹愿意叫他把她弄得更疼一点,像在芦苇荡那样,两个人都成了慌脚鸡,她才满意。她拽住阿普的神牌,叫他回到她身上,然后跟他咬耳朵,“你话真多,还是不是男人?” 阿普瞪眼了,他威胁地抵着她的鼻尖,“你这么说,待会可别怪我啊?” 阿姹骄傲起来了,她白白的脚踩在他胸膛上,“不行你就下去 ……” 阿普瞬间来劲了,把她的腿按下去。才在芦苇荡一回,他就开窍了,阿姹给他闹得喘不过气了,两脚刚一蹬,他就把她按住了,“别急啊阿姹,”阿普一边尽情撒着欢,手摸索到阿姹的脸,“还得让你看我是不是男人呢……”他粗暴地揉着阿姹的嘴唇,揉得她发麻发烫,阿姹一张嘴,把他的手指咬住了。这一口咬得狠,阿普拽住胳膊,一把将她掀翻了。 阿姹脸扑在枕头里,她扭了一下腰,说:“我不喜欢这样。”阿普把她推搡的两只胳膊也制住了,他汗津津的胸膛贴在阿姹后背上,喘着气说:“试一试嘛,你怕什么?”没了第一次的慌乱,他像个不知疲倦的牲口,把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阿姹吃了苦头,才开始… 阿普把阿姹的衣裳一件件剥开了。 她的里衣还是汉人的式样,薄薄的绸子,底下是微微的心跳。阿普的手把她的心口和胸脯都攥住了,像攥着一只扑腾翅膀的雏鸟。 阿姹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的了,她坦然地舒展着窈窕的腰身,还主动拉起阿普的手,教他扯开了她颈后的红绒线。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了,阿姹抱住阿普的膀子,伸出舌尖,在他锁骨里舔了舔,有点咸,是汗,但她不讨厌,他身上总有种山野的清冽气息。她又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像刚出巣的小兽,要找一块好下嘴的肉。 阿普本来打算温柔点的,上回她叫疼了。可被她那张不老实的嘴唇骚扰着,他的脊梁又绷紧了,手劲也重了,把阿姹的胸腰急急地揉搓了几把,冲了进去。阿姹抱住他的膀子,不乱动了。 阿普给她箍得难受,他侧抬起身,门窗的缝隙透进来那点月光,根本看不清楚,他还下手摸了摸,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血,”他探究着她的表情,“你还疼吗?” 还是疼的,可阿姹愿意叫他把她弄得更疼一点,像在芦苇荡那样,两个人都成了慌脚鸡,她才满意。她拽住阿普的神牌,叫他回到她身上,然后跟他咬耳朵,“你话真多,还是不是男人?” 阿普瞪眼了,他威胁地抵着她的鼻尖,“你这么说,待会可别怪我啊?” 阿姹骄傲起来了,她白白的脚踩在他胸膛上,“不行你就下去 ……” 阿普瞬间来劲了,把她的腿按下去。才在芦苇荡一回,他就开窍了,阿姹给他闹得喘不过气了,两脚刚一蹬,他就把她按住了,“别急啊阿姹,”阿普一边尽情撒着欢,手摸索到阿姹的脸,“还得让你看我是不是男人呢……”他粗暴地揉着阿姹的嘴唇,揉得她发麻发烫,阿姹一张嘴,把他的手指咬住了。这一口咬得狠,阿普拽住胳膊,一把将她掀翻了。 阿姹脸扑在枕头里,她扭了一下腰,说:“我不喜欢这样。”阿普把她推搡的两只胳膊也制住了,他汗津津的胸膛贴在阿姹后背上,喘着气说:“试一试嘛,你怕什么?”没了第一次的慌乱,他像个不知疲倦的牲口,把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阿姹吃了苦头,才开始哀求,“阿哥,我疼。”阿普又野起来了,把阿姹当成了一头不驯服的小马,他骑在她身上,报复似的颠着,嘴里还笑起来,“驾!阿姹,你真是匹好马。”阿姹忍无可忍,拼命挣开手,往他脸上挠了一把。阿普俯下身,把她搂起来了,“你说,谁不行?”怀里阿姹在微微地打颤,没有再犟嘴。阿普一怔,又去摸她的脸,“真的疼?那我……”阿姹的手臂像蛇,立即把他的肩膀缠住了,“不要,”她不叫苦了,声音也像揉了蜜一样黏人,“我要看着你。” “总是脸对脸,没意思啊……”阿普像刚得了个新玩意的孩子,正在兴头上,根本不舍得老实规矩地做完。他索性又一翻身,自己躺在了下面,扶住阿姹的腰,还迫不及待地往上顶胯,“换我给你当马骑,我不生气,你快点。” 阿姹看他那副不要脸的样子,嘻一声笑了,作势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把,说:“你这马真不听话,我要拿鞭子抽你。” “你抽吧,”阿普笑看着她,“我不怕疼。” 外头篝火早灭了,芦笙吹得呜呜嘟嘟,有娃子在寨栅外吹口哨了,那是勾引阿米子去幽会。竹门在“吱呀”地响,阿姹捂住阿普的嘴,他的手按住了阿姹的背,轻缓地蹭。阿姹早不疼了,她好像被他撞到麻筋,痒到了脚指头,浑身发软,只想犯懒。 阿普揪着她耳朵,“你说,谁不行?我是不是男人?” “你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阿姹白了他一眼,指甲在他胸前划来划去,碰到了那道伤疤,她停住了。别处都是皮肉伤,都好得看不见了,只有胸口这一刀刺得最深。 阿普把她的手挡住了,“你舍不得下来了?”他还逗弄她,“你再这样摸,我真的受不了了……” 阿姹抬起头,她的头发里都是蓝花楹的香气,凉凉地搭在阿普的胳膊上,“如果我去长安,当了郡王妃,你会怎么样?” 阿普不笑了,他黑眼睛盯着她,不怎么高兴,“没有如果,我不爱听,你不许说这个,也不许想。” 阿姹很执拗,“又不是真的,说嘛。” “那我也跟到长安去,晚上溜进郡王府,把你偷出来,再把你的手脚捆起来,扔上马,一直驼回乌爨。” 阿姹哼一声,“不是说再也不见我了吗?” “骗你的。”阿普眨了下眼睛,“我知道,只要别人砍我两下,流点血,你肯定就心软了,会乖乖跟着我走了。” “呸,”阿姹把脸埋在阿普的颈窝, “为了女人,命都不要吗?” “你不是什么随便的女人啊。”阿普理所当然,“再说,我命大着呢,不管走到哪,都有阿姹来救我。阿姹舍不得我。” “想得真美……”阿姹撇嘴,胳膊却把他搂得更紧。两人身上都汗湿了,滑溜溜的,像两条鱼。阿姹不得劲地动了动,阿普懂了,他要起身,“我给你找水去。” “别去,”阿姹变得很黏人了,“三更半夜,哪有水?”她像只狗,在他颈窝里闻了闻,“你整天跟娃子们在一起,怎么也不臭?” “我干净着呢,我天天晚上在河里洗。”阿普小时候是泡在洱河里长大的。为了把白虎洗干净,他还把它不顾死活地按进水里好几回,然而一和娃子们凑在一起,他瞬间又成了泥猴脏狗。阿普想起上回阿姹险些呛了水,他皱了眉,“你在长安几年,还没学会游水吗?” 阿姹嗔道:“你以为长安是乌爨,女人都脱光了往河里跳?” 阿普灵机一动,“这会河里没人,咱们去吧。” “不去……”阿姹眼皮打架了,她往枕头上倒。 “去吧,阿姹,”阿普像抱孩子似的,把她搂起来,“咦,你身上真臭啊……”自封了世子后,就没有哪个娃子跟他一起在河里扑腾了,阿普兴致勃勃,把阿姹拽下地,给她胡乱套上衣裳,两人出了寨子,举着松枝火把,手拉手往山下去。 山下的河水浅。火把灭了,月光照得水面像鱼鳞。阿普把衫子一脱,就跳下去了,他朝阿姹伸手,“来吧,没人。” 阿姹忸怩起来了,犹豫地左右望着。她看见挂在凤尾竹上的头帕,知道有别的男女也在这里幽会了。阿普却大喇喇地露着两条腿,“放心吧,准没人,”他两手插着腰,作势要上来抱她,“要是有人来,我挡着你。” 阿姹穿着里衣,慢慢淌进了河。河水凉,她缩起肩膀。阿普大方地展开胸膛,把她抱在怀里,“这下不冷了吧?” 他身上的皮肤火热光滑,绷得紧紧的,阿姹忍不住摸了又摸,她低头瞟了一眼,说:“你真不要脸。” 阿普理直气壮地挺着,“它一看到你就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反正不能在外面。” “知道啦……”阿普懒洋洋地放开阿姹,倒退回水里,他像条银鱼似的扑腾了两下,然后胳膊划着水,得意洋洋地看着阿姹。阿姹还在往林子里张望,被他往屁股上踹了一脚,扑倒在水里。她慌忙爬到石头上坐好,生气地瞪他。 阿普游到阿姹跟前,捉住她的脚,“别走,你陪着我。” 阿姹轻轻踢了一下水,水珠溅到他脸上,“你总使坏。” 阿普把她的腿分开,拖过阿姹,贴在他身上,“我以前在荷塘里看见你,就想把你的船掀翻,让你装作不认识我。” 阿姹微微变了脸色,“反正你就想淹死我。” “有我在呢,淹不死你。”阿普把水撩在她肩膀上,说要替她洗一洗,手却顺着衣领摸了进去。里衣早湿透了,他的手是热的,摸到哪里,哪里就起一层细密的粒子。阿普眼睛还定在阿姹的脸上——月光把她的身体和脸庞都照得皎洁如玉。阿普说:“阿姹,你真像阿措耶菩萨……” 阿姹红了脸,乌爨的细腰观音都是袒胸露乳的,腰间缠着花结和璎珞。他在拜佛的时候,准胡思乱想了。“你敢脱菩萨的衣裳?” “敢啊。”阿普一挑眉毛,他把她的里衣也扯下来了,露出的胸口像马缨花一样。他对女人的胸乳,也有种天生的孩子似的痴迷,信徒般的虔诚。他把她含在了多情的唇舌里,阿姹搂住了他的脖子,湿漉漉的眼睫也闭上了,嘴里还不忘提醒他:“说了别在这里啊……” “知道啦。”阿普把她的衣襟合上了,他把她搂进怀里,两人脸贴脸,“你看那。” 阿姹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刚成年的白虎从竹林里走出来,盯着河水飘曳的水草,耳朵微微地抖动着。 “那是另外一个阿姹,”阿普说,“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有它在,没人敢过来。” 阿姹认出来了,这是阿苏拉则给他的白虎,“它怎么也叫阿姹?” “它是一头母老虎啊,”阿普笑嘻嘻的,“小时候你跑了,我就天天搂着它睡觉,所以它就叫阿姹啰。” 阿姹气得掐他,“不行,它不能叫阿姹。” “你的醋劲真大。”阿普对着白虎摇头,“真可怜,我已经有阿姹了,你还没有伴。” 龙香拨 第45节 白虎稀里呼噜地喝水,不理会他。 “走吧,你快睡着了。”阿普把阿姹推上岸,叫白虎驼上阿姹,自己跟着,回到了碧鸡山的堡寨。阿姹眼皮都快睁不开,阿普在她耳朵旁边说:“白虎通灵,救过我的命,叫它守着你。” 阿姹拽住他的袖子,“阿娘没回来,再待会。” “天快亮啦。”阿普不想给达惹撞见,他把衣领系好,还叮嘱阿姹,“但你别给它熏香,它不喜欢,要咬人的。” 晨雾没散,凤尾竹上挂着露珠,阿普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刚要溜出寨子,和达惹撞个正着。 达惹是刚从哀牢山回来。她看一眼静谧的寨楼,又打量着侄子,“阿普,你真想和阿姹好?” 阿普站住了脚,不嬉皮笑脸了,他跟在达惹身后:“姑姑,我跟阿姹好,阿姹也跟我好。” “好,我不难为你了。”达惹竟然很干脆,“回去叫你阿达来提亲,我答应。”她坐在芦席上,从娃子手里把烟管接过来了,“别的我都不要,就一个条件,你以后跟阿姹姓段。” 阿普愣住了,“姑姑,你说真的?” “我姓各了,以后段家没人了。” 达惹笑了,她往阿普脸上喷了一口云香草的白烟,“你本来就没有姓,给段家当后人,不好吗?” 云香草的香气瞬间令阿普清醒了,“不行。” “你就犟吧,等回来,阿姹就嫁给别人喽。”达惹幸灾乐祸。 阿普一跺脚,扭头走了。 第66章 姹女妆成(八) “你没看到什么吗?” 李灵钧勒住马,望进迷障幻境一样的山林 。 翁公孺顺着李灵钧的目光,他疑惑地摇头,“郎君看见什么了吗?” 梦里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浮现了,是穿绣花衣裳,戴银镯的女人,伴着白虎,在雾气里踽踽独行。枝叶把丝丝缕缕的头发牵扯住了,她挽起头发,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散发跰足,不是中原人。 这是从剑南回蜀王府的途中,山高林密,蛮獠横行。当地人传得很神,说半死不活的阿普笃慕是被一只白虎拖回了爨人的堡寨。 李灵钧道:“此地真的有山鬼吗?” “山鬼?”翁公孺是不信怪力乱神的,他无所谓地笑了,“山石草木幻化精怪,我是没见过。当初剑南留后、辅国将军在山里走马射猎,看见一双赤豹驮着窈窕女子,以为是看见了山魈。依我看,多半是被烟瘴迷了心智,否则,为什么看见的偏偏是美女,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是赤豹,不是白虎吗?” 还对白虎耿耿于怀啊……翁公孺目光在李灵钧脸上盘旋,“郎君,”他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将他淡淡一瞟,“你知道我梦见什么?” 翁公孺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失言了。自从那封请功的奏表递到御前,有多嘴多舌的人把他在薛厚跟前的旧账翻了出来,打了一通口水仗,连蜀王也碰了一鼻子灰,李灵钧看他那眼神就不对劲了——这人眼里一点揉不进沙子。翁公孺忙刹住话头,举目一望,他用鞭梢指着山头上盘旋的鹞鹰,“郎君看,人说‘鸢跕方知瘴,蛇苏不待春’,这种地方,光要从中原调兵过来,怕都没人肯听令,也不怪陛下和韦使君姑息乌蛮人了。” 李灵钧抬起胳膊,将缰绳一振,马蹄越过藤蔓,继续往前走着。到了驿站,李灵钧接过邸报,“咦”一声,说:“陛下果真封了施浪家的女人做大鬼主,还赐了她一个括苍夫人的名号。各罗苏没有奏疏。” 翁公孺道:“既然是金雕选中的阿各达惹,各罗苏也没有话说。这两人虽然是兄妹,却势同水火,郎君没听说吗?乌蛮内讧,达惹投靠剑川,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李灵钧摇头,… “你没看到什么吗?” 李灵钧勒住马,望进迷障幻境一样的山林 。 翁公孺顺着李灵钧的目光,他疑惑地摇头,“郎君看见什么了吗?” 梦里的情景又在脑海中浮现了,是穿绣花衣裳,戴银镯的女人,伴着白虎,在雾气里踽踽独行。枝叶把丝丝缕缕的头发牵扯住了,她挽起头发,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散发跰足,不是中原人。 这是从剑南回蜀王府的途中,山高林密,蛮獠横行。当地人传得很神,说半死不活的阿普笃慕是被一只白虎拖回了爨人的堡寨。 李灵钧道:“此地真的有山鬼吗?” “山鬼?”翁公孺是不信怪力乱神的,他无所谓地笑了,“山石草木幻化精怪,我是没见过。当初剑南留后、辅国将军在山里走马射猎,看见一双赤豹驮着窈窕女子,以为是看见了山魈。依我看,多半是被烟瘴迷了心智,否则,为什么看见的偏偏是美女,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是赤豹,不是白虎吗?” 还对白虎耿耿于怀啊……翁公孺目光在李灵钧脸上盘旋,“郎君,”他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将他淡淡一瞟,“你知道我梦见什么?” 翁公孺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失言了。自从那封请功的奏表递到御前,有多嘴多舌的人把他在薛厚跟前的旧账翻了出来,打了一通口水仗,连蜀王也碰了一鼻子灰,李灵钧看他那眼神就不对劲了——这人眼里一点揉不进沙子。翁公孺忙刹住话头,举目一望,他用鞭梢指着山头上盘旋的鹞鹰,“郎君看,人说‘鸢跕方知瘴,蛇苏不待春’,这种地方,光要从中原调兵过来,怕都没人肯听令,也不怪陛下和韦使君姑息乌蛮人了。” 李灵钧抬起胳膊,将缰绳一振,马蹄越过藤蔓,继续往前走着。到了驿站,李灵钧接过邸报,“咦”一声,说:“陛下果真封了施浪家的女人做大鬼主,还赐了她一个括苍夫人的名号。各罗苏没有奏疏。” 翁公孺道:“既然是金雕选中的阿各达惹,各罗苏也没有话说。这两人虽然是兄妹,却势同水火,郎君没听说吗?乌蛮内讧,达惹投靠剑川,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李灵钧摇头,叫人把舆图展开,说:“各罗苏先后筑龙口、邓川、太和、阳苴咩,这是为抵御西番人。现在西番人无瑕南顾了,阿各达惹却还在筑城,绕着洱河南北九重城池,拓东、拓东,这是抵御西番,还是觊觎汉地?” “郎君是说,阿各达惹和各罗苏在一唱一和,都意图中原?” 李灵钧哼一声,“达惹是从姚州逃到乌蛮的,她和朝廷之间——还隔着段平的仇呢。” 翁公孺正在思忖,李灵钧把邸报看完,却狠狠拍在案上,冷笑道:“看吧,这就是陛下姑息各罗苏的后果!” 翁公孺忙把邸报接过来看,也吃了一惊。月前弥臣国向朝廷求援,称乌爨有吞并之心,皇帝只聊做赏赐,算是抚慰,政事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战报传来,弥臣国已经被爨兵攻占了,堂堂国君、皇帝亲封的藩王被发配丽水为奴。 翁公孺道:“弹丸小国,占也就占了,这样一来,朝廷的面子可不好看。” 李灵钧道:“你以为各罗苏是个贪图蝇头小利的莽夫吗?他是拿弥臣在试探陛下,陛下的纵容,要助长他的野心了。” 翁公孺翻看邸报,“韦康元倒是有上书请罪。” 这个时候主动揽罪,也不过是挽回一点皇帝的面子。李灵钧断然道:“文过饰非而已。这个人也是个钻营之徒。”急躁的情绪在胸口闷着,李灵钧皱紧了眉,“陛下……” 皇帝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昏聩了。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郡王遥领姚州都督,奉旨羁縻诸蛮州,如果被爨人得寸进尺,略失汉土,怕迟早要被陛下迁怒……” 李灵钧睨他一眼,“你有话直说。” 翁公孺悻悻地说:“达惹敢以血饲鹰,未必没有称霸乌蛮的野心,各罗苏也未必不忌惮她。郎君想知道达惹跟各罗苏是真不睦,还是假不睦吗?达惹带着自己的女儿,到处使美人计,为什么不索性叫韦康元的儿子娶了达惹的女儿?她一个女人,如果心怀不轨,大概不敢把女儿送到汉人的手上。” 李灵钧一怔,“你也说了,达惹敢以血饲鹰,不是普通的女人。如果她真的心怀不轨,敢把女儿送给韦康元,哪又怎么样?” 翁公孺拈着唇边的短髯,微笑道:“不怎么样,要是乌爨敢妄动,不过少一条人命而已。”他忍不住露出了尖刻的本性,“郎君明知乌蛮人的野心,为什么却又瞻前顾后起来了?难道是顾忌什么人吗?” 李灵钧坐在案边,冷眼看着翁公孺,“我所顾忌的,也不过陛下和殿下两个人而已。你千方百计想要把达惹的女儿送到韦康元手上,是为了离间,还是为了报私仇?” 翁公孺脸色蘧变,“郎君难道是这样看我的吗?” 李灵钧没有和他争辩,“我要更衣了。” 翁公孺只得起身。这时王府的内侍来驿馆相迎了,并带来了蜀王的钧旨——韦康元撮合保媒,蜀王府和皇甫家的亲事议定了,皇甫达奚不肯担上一个见风使舵的臭名声,蜀王倒很体谅,说婚事不必大张旗鼓,但六礼聘娶绝不能省俭。 李灵钧对这事不怎么感兴趣,还是耐心听着内侍细述六礼的仪程。 内侍说完了婚仪,还想讨个好,“听说皇甫家的娘子……” “知道了。”李灵钧猝然打断他,转而对翁公孺道:“你写信给韦康元,看看他的意思。” “是说……达惹的女儿?”翁公孺还在发懵,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李灵钧颔首。 他回心转意了,翁公孺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忌惮,复杂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李灵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略显嘲弄地说了一句:“离间计使不好,小心反而被别人离间。封大鬼主的事张芒查很出力,难保达惹没许诺他什么好处。要是这事弄巧成拙,”他被内侍伺候着解开革带,一张清隽的脸,泰然得看不出端倪,“你一条命,不够请罪的。” “是。”翁公孺忙低头退出来。在廊下一转过身,他面灰如土。外头暮色正苍茫,六年前他由剑川入蜀时,望着卧龙般的苍山十九峰,是何等的踌躇满志?翁公孺哀叹一声——投奔东阳郡王这一步,怕是走错了。 回到寝房,翁公孺有些魂不守舍,喝完一杯冷茶,他倒在榻上,望着帐顶发呆。 有隆隆声遥远地传来了,像城楼上的夜鼓,也像寺庙里的晚钟。翁公孺还琢磨着李灵钧那隐含威胁的一句话——爨人作乱,对东阳郡王来说,兴许正中下怀,到时候,他这个薛厚的旧人,怕会成替罪羊。翁公孺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爬起身来,随便卷了两件行李,就趁着夜色出了门。 在驿站门口,翁公孺和一队疾行的骑士撞上了,险些被马蹄踩到胸前,翁公孺踉跄着后退。 又是蜀王府的信使,举着火把,官府的役人也簇拥着,吆喝着。 前脚才报喜事,后脚又来。翁公孺瞟到役人背后黑色的旗帜,心里生疑了,在驿站外头,钟鼓的声音闷雷般连成了一片,翁公孺下意识惊呼,“是爨兵攻入剑川了?” “陛下驾崩了!”信使跳下马,将翁公孺搡到一旁,抓住驿臣的衣领就吼道:“陛下驾崩了!蜀王殿下有令,请郡王即刻进京!”那驿臣白天得知了东阳郡王的婚讯,才叫人把红绸子、红灯笼都挂出来,听到这话,恍惚地往回走,“陛下驾崩了,”他惊醒了似的,“把这些红绸子、红灯笼都撤了!” 蜀王要继位了……翁公孺浑身一个激灵,当机立断,将包袱丢在马厩里,拔脚冲进李灵钧的院子。 李灵钧听到响动,已经起来了。他夜里是和衣睡的,乌靴和锦袍都在,不显得慌乱,坐在案边,一言不发地听完噩耗,他先发问:“陛下驾崩时,殿下、代王、皇甫相公、太原郡公,这些人都在?” “都在。” “鄂国公在鄯州?” “是,殿下……”那信使忙又改口,“不,陛下已命人八百里加急,往各州县、还有晋王、齐王等封地去报丧了,陛下还有旨,鄂国公、各位藩王,各镇的节度使们,都不要擅离驻地,等丧仪议定后,再奉诏进京。” “大兄和二兄那里,也有人去报讯了?” “自然也有朝廷的驿递到两位郡王的衙署,”信使意会,“我是陛下单独嘱咐的,”他声音低了,“陛下请郡王赶快回京,不要耽误。” “知道了。”李灵钧紧握的拳头放开了,脸上有种猝然的平静,随即叫人去取素服来换。 翁公孺大步走进来,伏地叩首,“郡王,节哀。”他把头抬起来,眼里却洋溢着喜气。 李灵钧这会温和多了,“三更半夜的,原来翁师傅也没睡吗?” 翁公孺不敢说话,听李灵钧若无其事地说声“启程吧”,他忙起身,微微松了口气。 李灵钧正了衣冠,被人簇拥着上了马,他这才想起问信使,“先帝是……” 信使喝退了役人们,和李灵钧错开半个马身,在夜色里缓缓地并行。他左右看了看,说:“宫里的人传说……先帝的魂魄是随韦妃去了。” 像黑夜的一道闪电,李灵钧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什么?” 信使侧过头,声音更低了,“先帝是受了惊吓驾崩的。” 第67章 姹女妆成(九) 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 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龙香拨 第46节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个番僧的生死简直不值一提,因此他的表情很平淡,“老虎发狂伤人时,是他挡在了前头。” 一个善于调伏百兽的人,却被自己养的老虎咬死了?李灵钧一怔。 “所以宫里传得更玄了,有人说,他是效仿佛陀,以身施虎。还有……“ 信使的脸上露出疑惑,“先帝驾崩后,陛下命人去搜苏尼的禅房,在他的枕头下搜到了一件韦妃的旧拨子。郎君不觉得那个番僧长得有几分女相吗?所以宫人们又说,他是韦妃的转世,虎口下救人,正是为了报答先帝昔日的恩情。” 李灵钧久久地沉默着,忽而一笑,“韦氏和先帝,真是……情深义重。” 信使摸不透,“郎君也觉得,他是韦妃转世?” “兴许吧。”李灵钧他脸上的神情,似讥诮,又似感慨,“既然已经报恩随先帝去了,以后谁都不用再提韦妃这两个字了。”他推开厢板,轻轻透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信使要退下,李灵钧提醒他:“内苑的滇虎性情狂暴,要尽数捕杀。还有,乌爨进贡的香、茶、药、还有一应器具,都不要再进呈御前,先封存在库房,留待查看。” 翁公儒在马上竖起耳朵。信使疾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他扭头去看李灵钧的侧脸——这半天功夫,翁公儒乍喜乍忧,心情很澎湃,李灵钧却比他冷静。 “皇甫达奚有召皇甫佶回京吗?” “现在回京,不等于踏进龙潭虎穴?”翁公儒道,“他跟随韦康元在守剑川。” 西岭横亘在月色中,这里没有长安的笙箫,只有静谧的山影,西番和乌蛮在山的背后窥伺。李灵钧道:“我们这趟回京,也不会久待。” 翁公儒小心地凑近了车壁,说话听音,他知道先帝驾崩这事,乌爨是脱不了干系了。“正好可以借着弥臣国这件事,召各罗苏父子进京问罪。云南王世子宿卫,本来就是惯例……” “你觉得他还会自投罗网吗?”李灵钧挥手放下车帘。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伴白虎而行的女人。 皇甫南。 阿姹从寨子下了山。她看见罗苴子回城了,耀武扬威的。汉地正在举国丧,各罗苏也递了告祭的国书,但乌爨六部没人把它当回事,绣花衣裳照样穿,转转酒照样喝。弥臣亡国了,被掳回来一批安南奴隶,是要发配到丽水去淘金的。 阿普笃慕高高地骑在马上,用鞭子把一个乞求的安南奴隶赶开。这一仗打都很轻松,他没怎么挂彩,但脸上很漠然。 石城筑起来了,包围着碧鸡山。达惹对阿普笃慕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她在城下立了碑,用汉字镌了“拓东”两个字。阿普没有留意那两个字,把奴隶赶进了寨子,他就回太和城了,身后跟着他的娃子们,也裹着皮甲,举着弓刀。他们不嬉皮笑脸了,有了肃杀的味道。 达惹把金雕从哀牢山请了下来,供奉在神祠里。阿姹看着达惹把肉干丢给金雕,在一旁不说话。 金雕守在铁杆上,把铁链拽得哐啷地响。达惹脸上笑笑的,“好阿普,出息了,两个月不见,连声姑姑也不叫,拍拍屁股就回各罗苏家了。”她斜了阿姹一眼,“别拉着脸了,人家可没看你一眼呢。” 阿姹的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她低下头,“阿苏拉则死了。” “嘘,”达惹的手指按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死的是苏尼,不是阿苏拉则,各罗苏自己都不敢承认,你叫喊什么?”达惹显得无动于衷,“阿苏拉则心里,是没有乌爨的。你舅舅不提,我们不提,阿普才从弥臣回来,哪里知道那么多?“ 阿姹显得有点烦,“你别再打着我的名头,跟汉人虚情假意了。“ 达惹嗔道:“连名头都不能打,要你这个女儿,还有什么用?“达惹抛下肉干,把一只割了喉咙的鸡丢过去,金雕这才懒洋洋地振翅飞下了铁柱。达惹嗤道:”畜生,非要见血才行。“她脸色严肃了,”只死了老皇帝一个,姚州还在汉人的手里,咱们的仇,还没报完呢。“ 阿姹跟着达惹,回到了寨子里。白虎从葱茏的竹林里钻出来了,这半晌,它撒够了欢,毛乱了,眼亮了,浑身挂着苍耳子。达惹不喜欢白虎,因为它总是突然从寨栅里窜进来,扑在阿米子们的胸前,“鬼鬼祟祟的,像各罗苏家那个儿子。“ 阿姹瞟了一眼,看见白虎脖子上拴着支格阿鲁的木牌。趁达惹不留意,她把木牌摘下来,握在手里。 来到竹林深处的河畔,阿姹解下头帕,在水里荡了荡,然后晾在竹枝上。她躺在地上,草木清苦的味道在蒸腾。 阿普颠倒的脸在眼前出现了。眼睛很明亮,映着青绿的竹影,还有嘴唇,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色泽。他低下头,在阿姹的嘴巴上使劲亲了一下。 没等阿姹跳起来,他解开皮甲,把她抱住了,两人在草地上打个滚,阿姹把阿普的衣领掀开,看见他的颈窝到胸口,都是紧绷的皮肉,没有新添的伤疤。他好像又结实了一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阿普摊开手脚,任阿姹在他身上来回摸索。他有定力了,不像以前,稍微一碰,就急躁得火烧火燎。 阿普把阿姹乌黑的头发捋到耳后,说:“天还没黑,你怎么就来了?“ 阿姹想到达惹的话,心里不痛快,“为什么要等天黑,见不得人吗?“ “唉,白天不方便啊……”阿普放开阿姹,他安心地躺在草地上,黑睫毛盖住眼睛。从弥臣一路回来,他没功夫好好睡觉,刚合眼,鼻息就变缓了。 阿姹静静地坐在阿普身边,把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叶子被她吹得像云雀儿响。阿姹也有很多娃子们都赶不上的本事,爬树、射竹箭、驯鹰,可她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本性。她继承了达惹的精明狡猾。 阿普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胸前。 阿姹望着他英俊的脸出了一会神,想到了寨子里涌进来的男女奴隶——那里头,也有年轻温顺,面孔漂亮的。她催促阿普,“你还没说,弥臣是什么样呢?” 阿普不愿意去吹嘘打过的胜仗,也不肯抱怨吃过的苦头,“就是那样啰,没什么好看的,不像坝子上。”顿了顿,他说:“弥臣的人像羊羔一样,没有西番人那样凶恶。” 阿姹把神牌挂回了阿普的脖子上,她嗔道:“刀剑不长眼睛,不要说的那么轻松啊。” 阿普睁开乌黑的眼看着她,“打汉人的时候,不会那么轻松的。到时候我兴许还会受伤,你会心疼吧?” 阿姹修长的眉毛拧起来。 阿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显得很无所谓,他说:“汉人换皇帝了。” 阿姹的反应很冷酷,“皇帝那么老,早该死了。” “我听说,姑姑又张罗着要和韦康元结亲?”阿普脸上悻悻的。 阿姹眼睛往旁边望,“韦康元和张芒查有旧仇……张芒查的外甥当初触犯军法,是在韦康元帐下被砍头的。这亲结不了,让汉人自己闹一闹,不好吗?” 阿普把她躲闪的脸转过来,“阿姹,我不能姓段。姑姑不要我,你跟我回太和城吧。” 阿姹扭了扭腰,她的固执不比达惹少,“施浪家很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阿普搂着阿姹,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往她耳朵里吹气,热乎乎的,亲昵得不像话,“咱们回寨子?姑姑不在?”他想阿姹那个罩着绣花帐的竹榻,上头铺着雪白细密的芦席,动起来吱呀响。 “阿娘在。”阿姹咯咯地笑,“她说,谁敢再趁黑摸进寨子里,就叫白虎咬断他的腿。” “小阿姹现在吃里扒外了?” 阿姹扯着他的耳朵,悄悄地揶揄他,“小阿姹比你识相,它现在姓段了。” 阿普很近地看着她,她的眼里也像河水,揉碎了金子,潋滟着波光。阿普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他忽然说:“阿苏拉则死了,你知道吗?” 阿姹整个人愣住了。 阿普的拇指还在她的嘴唇上,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说:“是你把阿苏引荐给蜀王府的吗?你知道他进京是去送死的吧?” 第68章 姹女妆成(十) 阿普的目光定在阿姹脸上,相当的平静,带着点探究的味道。 阿姹没能躲闪,但她的回答还是显得勉强了,“阿苏……他去送死吗?” “阿姹,你那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啊。”阿普笃定了,眼神也深了,“阿苏比我恨汉人。” 阿姹合着衣领坐起身,静了一会,她说:“你怪我了?” “不怪你。”阿普没有失魂落魄,也没有怒气冲天。他在从弥臣回来的途中得知了阿苏的消息,那股劲头已经过了。他把阿姹放开了,还替她拾起了头帕,“他不该把那个女人看得太重。”阿普话里有话,他对阿姹微微一笑,“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无情和心狠。” 阿姹垂下睫毛。白虎凑过来了,她轻揉着它厚密的皮毛,“阿苏说,阿依莫死了……” “没有死。” 阿姹惊愕地抬起眼睛。 阿普只说了这一句,却不肯透露别的了。两人对着潺潺的流水,飒飒的山风,沉默之中,阿米子们的笑声传过来了,是达惹回来了。阿普主动推了阿姹一把,“你回去吧,被姑姑看见,她该生气了。” 阿姹系上头帕,但脚下没有动,她蹙眉盯着阿普——和他在一起后,她人也泼辣了,说话从不拐弯,“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有的女人,心狠的要命。”阿普眼里还有笑,带着揶揄,随即脸色就淡了,“但我不会像他那样,自己去找死。”他只说了这一句,就绝口不再提阿苏了。无忧城外浴血的悲怆在他身上没有踪迹了。 阿姹回到寨子里,看见达惹已经坐在堂屋里拿起了烟管。达惹见阿姹孤零零地回来,也惊讶地把眉梢挑起来了。 “早说了,男人靠不住了。”达惹奚落她,“你等着看吧,新皇帝继位,要怀柔,要联姻,各罗苏一家巴望着娶公主,所以连阿苏的仇提都不提。” 过了收成的季节,到库施了,加上灭弥臣的喜事,坝子上欢腾起来了,预备着祭神拜祖。到正日子,娃子们扛着用竹篾编的金龙,老毕摩摇着手铃,六姓的家主们聚集在哀牢山下,扎起了帐篷,烧起了猪肉,大把雪白的盐粒被毫不吝啬地洒在篝火里。 这种难得能在全族人前露脸的日子,男人都不肯老实坐着。一声… 阿普的目光定在阿姹脸上,相当的平静,带着点探究的味道。 阿姹没能躲闪,但她的回答还是显得勉强了,“阿苏……他去送死吗?” “阿姹,你那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啊。”阿普笃定了,眼神也深了,“阿苏比我恨汉人。” 阿姹合着衣领坐起身,静了一会,她说:“你怪我了?” “不怪你。”阿普没有失魂落魄,也没有怒气冲天。他在从弥臣回来的途中得知了阿苏的消息,那股劲头已经过了。他把阿姹放开了,还替她拾起了头帕,“他不该把那个女人看得太重。”阿普话里有话,他对阿姹微微一笑,“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无情和心狠。” 阿姹垂下睫毛。白虎凑过来了,她轻揉着它厚密的皮毛,“阿苏说,阿依莫死了……” “没有死。” 阿姹惊愕地抬起眼睛。 阿普只说了这一句,却不肯透露别的了。两人对着潺潺的流水,飒飒的山风,沉默之中,阿米子们的笑声传过来了,是达惹回来了。阿普主动推了阿姹一把,“你回去吧,被姑姑看见,她该生气了。” 阿姹系上头帕,但脚下没有动,她蹙眉盯着阿普——和他在一起后,她人也泼辣了,说话从不拐弯,“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有的女人,心狠的要命。”阿普眼里还有笑,带着揶揄,随即脸色就淡了,“但我不会像他那样,自己去找死。”他只说了这一句,就绝口不再提阿苏了。无忧城外浴血的悲怆在他身上没有踪迹了。 阿姹回到寨子里,看见达惹已经坐在堂屋里拿起了烟管。达惹见阿姹孤零零地回来,也惊讶地把眉梢挑起来了。 “早说了,男人靠不住了。”达惹奚落她,“你等着看吧,新皇帝继位,要怀柔,要联姻,各罗苏一家巴望着娶公主,所以连阿苏的仇提都不提。” 过了收成的季节,到库施彝族年节了,加上灭弥臣的喜事,坝子上欢腾起来了,预备着祭神拜祖。到正日子,娃子们扛着用竹篾编的金龙,老毕摩摇着手铃,六姓的家主们聚集在哀牢山下,扎起了帐篷,烧起了猪肉,大把雪白的盐粒被毫不吝啬地洒在篝火里。 这种难得能在全族人前露脸的日子,男人都不肯老实坐着。一声声吆喝,篝火前头的空地上在摔跤,把松枝都给踹翻了,那上头拴着一个红润饱满的猪尿泡,预示着来年粮食丰收,人畜兴旺。 白爨和乌爨,向来有点隔阂,连帐篷都不往一处搭。跟着阿姹的阿米子出去时,把帐帘掀起来了。阿姹叫她,“别遮——就那么掀着吧。”她坐在帐篷里,用手托着下巴颏,望着外头热闹的人群出神。 一周围的树枝上挂着歪脖子的雉鸡、獐子,像黑压压的天兵,那是要等着祭祖用的。树影里是跳动的火苗。阿普喘着气,一屁股坐在篝火前,额头上挂着晶亮的汗。 这种尽情放肆的日子里,他没法矜持,总有人不服气,想要上来跟他摔一跤。阿米子们热切的眼神看着,阿普没留情,把木呷摔到河里去了。 在木呷死搂着阿普脖子的时候,观战的各罗苏皱了眉,咳嗽了一声。 这欢喜的日子里,各罗苏的脸色是灰败的,被篝火映着,他突然显露了老态。 萨萨没有来。 达惹是会伤口上撒盐的,她倒了一杯苦得吓人的钩藤酒,递给各罗苏,嘴上笑道:“阿哥,你没种。” 各罗苏阴沉地看着她,“男人有没有种,豁开肚子才能看到,不是挂在嘴上的。”他接过了酒,一口气喝干净了。烈酒把各罗苏眼睛烧红了,他想到了萨萨在枕头上哭诉的那些话,有些后悔叫阿普笃慕去了矣苴和城。各罗苏软了语气,对达惹说:“你阿哥就剩一个儿子了,你不要害他啊。” “阿哥你说的什么话啊。”达惹咯咯笑,很得意,“我倒想让他听我的。” 男女们都坐下来了,围着篝火,吃火草烟。这也是爨人的习俗,伴着歌子,把一根烟管传递着,谁对不上歌词,就抽一口,下一个轮到的人,嘴里沾了异性的唾沫,比吃了石蜜还要甜。 快活的歌声里,老毕摩盘腿坐下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截骨头——那是羊的肩胛骨,他要做羊骨卜了,卜收成好不好,人畜旺不旺,是不是宜嫁娶,忌举丧。 达惹把老毕摩摩挲羊骨的手按住了,她那双常年浸淫在酒里的眼瞳很亮,“ 你卜战事。” 各罗苏笑着被酒呛了,“仗已经打完了,还卜什么?” 老毕摩举着羊骨,面无表情,“西,还是东?” “东。” 毕摩低下头去了,用满是皱纹的老手把艾绒捻着,揉着,吐口唾沫,细致地铺在了羊骨上——那上头的肉早被他剔得干干净净,雪白溜滑,像玉。“羊眼明,羊心诚,吃百草,会显灵……”老毕摩嘴里念念有词,他把艾绒点燃了,徐徐烤着羊胛骨。 羊骨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达惹和各罗苏一起凑上去,看见笔直的十字纹,像交错的剑戟,那是吉兆。 “阿哥,怎么样?”达惹脸上迸射出凛然的杀气。 各罗苏摇晃着碗里的钩藤酒,不说话——达惹留在六部太刺手了,叫她去探一探汉人的虚实,也好。 阿姹走出帐篷了,系着银流苏的腰带,她在乌爨的男女中坐了。传递的山歌停了,烟杆落在阿普手上,他看着阿姹,吸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阿姹脸上。 阿姹没扭捏,把烟嘴也含在嘴里,吸了一口。这是她第一回 吸云香草,阿姹没料到它的味道那样苦涩,她的脸都皱起来了。 想到每晚用烟杆和酒葫芦消磨时光的达惹,阿姹失了一会神。 坐在她右手是浪穹家的儿子,他迫不及待地接过烟杆,然后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会眼睛,说:“我对不上来了……”话音未落,烟杆被阿普劈手抢过去了。 浪穹家的气红了脸,“你也想把我摔到河里吗?来啊,比一比啊!” 场上起哄了,坝子上青年男女争风吃醋是常事,但阿普公然为了女人打架,还是头一回。 浪穹家的把袖子卷起来了,他也有一副健壮的身躯,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像金子一样发亮。 阿普把烟杆别在腰后,他没理会摩拳擦掌的浪穹人,而是对着阿姹展开了双臂。 阿姹愣了,阿普也会跳弦舞。他抖起肩膀,扭起了腰,动作一点也不生涩,还很舒展灵活,也不是女人那样婀娜,像振翅的鹰,像筑巢的燕——那几年肯定常和阿米子跳了。 龙香拨 第47节 阿姹脸色不好了,阿普来拉她的手,被她一把摔开,揽她的腰,她腰一扭,躲开了。他还不气馁,贴在阿姹身旁,衔着竹叶,踩着节拍,把脸俯了下去,那是模仿喜燕,邀她一起筑巢的意思。 阿姹瞪了他一眼,被他趁势亲在嘴巴上,竹叶被他塞在了嘴里,舌尖的苦涩变成了甜味——是阿普吐给她的石蜜。大家轰的笑了,阿普一把将阿姹抱了起来。“这回不苦,也不酸吧?”阿普跟阿姹咬耳朵。 阿姹在他肩膀上捏了一把。 达惹笑吟吟地转过脸来,对各罗苏说:“阿哥,我说阿普迟早要姓段,你信不信?” 各罗苏哼一声,“萨萨不会高兴的。”他终于喝醉了,在星光迷乱的坝子上,“女人,真是麻烦呐……” 阿普和阿姹搂抱在一起后,就没再分开。两人坐在场外,看着人们跳弦舞。阿姹勾住了阿普的手指,声音很轻,“去我帐子里吧。” 阿普笑着摇头:“姑姑盯着我呢。” “阿娘才不管……”阿姹钻进林子里,阿普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帐篷里铺了厚厚的青松毛, 两人手拉手坐在芦席上,阿姹开始兴师问罪了,“那舞,你跟别人也跳过?” 阿普抽了抽鼻子,“怎么还有酸味?” 一个冰凉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阿普笑道:“哪来的橘子?” 阿姹一转身,双臂把他的脖子勾住了,她翘着嘴角,“浪穹家的人送的,他们会摇橹,船稳得很……” 阿普猛的把她掀翻了,浪穹家献殷勤的橘子被压烂了,挤出了一滩汁水,被阿普黏糊糊地抹在了她的脸上和脖子里。阿普含住阿姹的嘴巴,“舌头。”他要求道。阿姹吝啬地伸出了舌尖,被他热切地缠住了,“真甜啊,”石蜜那点余味融化在了两人热乎乎的的唇齿间,他咬了她一口,“可惜你的嘴巴太坏了。” 阿姹摸到了他腰背后的烟杆,她这会又嫌弃了,要把烟杆扔掉,“你还把它当宝贝,不知道多少人咬过。” “没谁咬过。”阿普拽着她的腰带,银流苏一阵哗啦轻响,“要不是你来,我对一晚上歌,都不用喘气。” “我一来,你就哑巴了吗?” 阿普直白起来让人脸红,“不是,我就想让你吃我口水。”他笑得很坏,“你嘴巴上嫌弃,还不是乖乖地吃……” 阿姹对他的嘴巴里呸一声,“都还给你。” 阿普把她搂住了,他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你快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没想我?” 阿姹干脆地说:“没想。” 阿普捏住她的嘴巴,“嘴上没想,心里想了吧?” “心里也没想。” 阿普不信,把她的对襟绣花衣裳掀开了,帐篷里没有灯光,但阿普知道,那里是粉腴雪艳的,他的呼吸急促了。头顶的帐子被掀得一动一动的,有个黑影绕了个来回,咻咻地去了,不知道是麋鹿还是野狼。两人屏气敛神,阿普忽然扑哧笑了,“你的心跳的好快啊,”他的手按在阿姹的胸口,“这里想了。”不等阿姹犟嘴,他把她的宽大的百褶裙掀起来,头钻了进去,“这里肯定也想了。” 他太野了!阿姹一把捂住脸,用脚胡乱踩了一通他的肩膀。 第69章 姹女妆成(十一) 萨萨上碧鸡山了,身边只跟着两个小朴哨。 生就是摆夷的贵族女子,又做了云南王的诏佐许多年,萨萨已经不习惯攀山越岭了。她慢慢地走山道,织锦的娑罗笼抖动着,像艳丽的孔雀。 正如同白爨的人嫌弃乌爨野蛮,萨萨也看不起施浪人,因为他们骨头轻,轻易接纳了汉人的血。在太和城时,红雉常夜里摸进仓舍,把家养的公鸡赶跑,和母鸡孵出一窝劣性难驯的野鸡崽子。萨萨厌恶地骂它们“杂种”。 进了寨栅外,萨萨看见一群娃子们岔开腿,坐在凤尾竹下吃坨坨肉配苦荞粑,把短刀长枪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简直是没有体统。达惹从来不管他们,高兴起来,也跟男人似的,穿着撒脚袴,叼着烟杆,端着酒碗。 知道萨萨要来,达惹却没有露面,阿米子说,她早起就坐着竹舆去哀牢山了。 萨萨知道,达惹整天跟老毕摩嘀嘀咕咕,在筹划着一件要让乌爨亡国灭族的祸事。 萨萨擦了把汗,望着眼前黑鹰一般盘踞的堡寨,她出了神。 达惹过的是够自在了,身为一个乌爨贵族女人……如果当年摆夷最美丽的女儿没有嫁给各罗苏,而是选中一个本族的小家主,她也能够在旁若无人地在金麦穗里徜徉,身后跟着几个平庸但体贴的儿子和女儿。只要她一颦一笑,那个幸运的男人就会发了傻,像条狗一样听话。 阿苏拉则的死,让她怨恨起各罗苏了。 萨萨被领进堂屋,见到了芦席上的阿姹。萨萨把阿姹从头打量到脚,实在是找不到能挑剔的地方,萨萨是喜欢聪明女人的,可这聪明女人把她的儿子当狗一样使唤,那就让人不高兴了。她留意到了,阿姹脚上堂而皇之地戴着阿普的银镯,萨萨觉得有点刺心。 她脸上挤出笑:“阿姹,你跟阿普结亲吧。” 阿姹那表情,说不上很欢喜,还有点警惕,“舅母,你在说什么啊?” 她和达惹一样,很会装腔作势。 萨萨说:“你和阿普好,大家都看见了,还不结亲,是要所有乌爨人看骠信的笑话吗?” 阿姹推诿起来了:“我阿娘不愿意。” “我们又不是汉人,只要你愿意,阿普也愿意,那就够了。”萨萨拉起了阿姹的手,心里却想:我以前… 萨萨上碧鸡山了,身边只跟着两个小朴哨。 生就是摆夷的贵族女子,又做了云南王的诏佐许多年,萨萨已经不习惯攀山越岭了。她慢慢地走山道,织锦的娑罗笼抖动着,像艳丽的孔雀。 正如同白爨的人嫌弃乌爨野蛮,萨萨也看不起施浪人,因为他们骨头轻,轻易接纳了汉人的血。在太和城时,红雉常夜里摸进仓舍,把家养的公鸡赶跑,和母鸡孵出一窝劣性难驯的野鸡崽子。萨萨厌恶地骂它们“杂种”。 进了寨栅外,萨萨看见一群娃子们岔开腿,坐在凤尾竹下吃坨坨肉配苦荞粑,把短刀长枪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简直是没有体统。达惹从来不管他们,高兴起来,也跟男人似的,穿着撒脚袴,叼着烟杆,端着酒碗。 知道萨萨要来,达惹却没有露面,阿米子说,她早起就坐着竹舆去哀牢山了。 萨萨知道,达惹整天跟老毕摩嘀嘀咕咕,在筹划着一件要让乌爨亡国灭族的祸事。 萨萨擦了把汗,望着眼前黑鹰一般盘踞的堡寨,她出了神。 达惹过的是够自在了,身为一个乌爨贵族女人……如果当年摆夷最美丽的女儿没有嫁给各罗苏,而是选中一个本族的小家主,她也能够在旁若无人地在金麦穗里徜徉,身后跟着几个平庸但体贴的儿子和女儿。只要她一颦一笑,那个幸运的男人就会发了傻,像条狗一样听话。 阿苏拉则的死,让她怨恨起各罗苏了。 萨萨被领进堂屋,见到了芦席上的阿姹。萨萨把阿姹从头打量到脚,实在是找不到能挑剔的地方,萨萨是喜欢聪明女人的,可这聪明女人把她的儿子当狗一样使唤,那就让人不高兴了。她留意到了,阿姹脚上堂而皇之地戴着阿普的银镯,萨萨觉得有点刺心。 她脸上挤出笑:“阿姹,你跟阿普结亲吧。” 阿姹那表情,说不上很欢喜,还有点警惕,“舅母,你在说什么啊?” 她和达惹一样,很会装腔作势。 萨萨说:“你和阿普好,大家都看见了,还不结亲,是要所有乌爨人看骠信的笑话吗?” 阿姹推诿起来了:“我阿娘不愿意。” “我们又不是汉人,只要你愿意,阿普也愿意,那就够了。”萨萨拉起了阿姹的手,心里却想:我以前是真心对她好过的,她却叫我失望了,如果不是为了阿普,自己何必要忍气吞声地来求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女子? “你舅舅老了,等一结婚,就让阿普做骠信,你做诏佐,”萨萨矜持地微笑,“到时候你是乌爨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呢,连你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难道,达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阿姹想了想,“到时,还会有别的诏佐吗?” “他是国君,难道只能有你一个女人吗?”萨萨不以为然,“你别傻啦。” “那我怎么能算最有权势的女人?”阿姹轻蔑地笑了,“在施浪,我阿娘的一切,都是我的,去了太和城,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诏佐的名头。”她反而来质问萨萨,“舅母,你喜欢做诏佐吗?把自己的一辈子都交给舅舅,而他明明还有别的女人。” 萨萨瞪着她,哑口无言。 阿姹摇头,“我不愿意。” “你如果心里真有这个男人,那什么都愿意的。” “不管心里有没有,我都不愿意。” “阿普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萨萨发了怒, “你和达惹跟汉人有仇,自己去报仇,去和汉人做对,为什么要把阿普也拖进来?”离得近了,阿姹突然发现了萨萨脸色发灰,坝子上有名的摆夷美人像花一样枯萎了。 “阿姹,你不能懂得一个做母亲的心吗?”萨萨疲惫地说。 阿姹无动于衷,“我不会为了阿普死,阿普也不会为了我死。我跟汉人有仇,我自己会报,不用靠别人。如果阿普要跟汉人做对,那也是他的事,是为了阿苏和各罗苏家,不能怪到我身上来。” “你和达惹真是一样的。”萨萨恨恨地放开了阿姹的手,温热的气息钻进了娑罗笼,萨萨猛的一回头,看见了波罗密两只蜡黄的眼珠,这养不熟的畜生冲她呲起了尖牙。 到了年纪却不结婚的女人,死后会变成白虎精,是不祥的东西。阿苏拉则的命就是叫它夺去了。 萨萨的眉毛立了起来,她轻斥一声“滚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施浪家。 天黑了,达惹还没有回来。过完库施了,人们该懒洋洋地躺在席子上吃烟喝酒,可整个矣苴和城却一反常态地静悄悄。阿米子们还点着灯,在廊檐下利落地熬鱼胶,鞣牛筋,这些都是造弓箭的好材料。 外头有鹞子“咕咕”的叫,阿姹推开窗,看见木呷窝在草丛里,身后跟着几个精瘦敏捷的娃子,黑黢黢的脸上,眼睛灼灼地发光。 达惹被叫去了云南太守所驻扎的弄栋城,她攀上了韦康元,把张芒查给得罪了。弄栋离矣苴和城三百多里,要骑两天的马。木呷从树上把缰绳借下来,跟阿姹说:“阿普跟着达惹去弄栋了。”他一边上马,眼睛瞟着阿姹,“他是为了你去的。” 阿姹听懂了木呷的暗示,她纠正说:“是为了阿苏和乌爨。” “也是为了你。” “当初把张芒查扔进河里去,可不是我叫你们干的呀。” 木呷歪嘴笑了。想到马上要跟汉人狠狠打一架,他在马上炫耀地耍起了短刀。阿姹轻快地骑着马,很快就把木呷甩到后头了。“你的刀太亮了,一反光,别人就看见了。”她丢过来一句话。 木呷被提了醒,把短刀收了起来。“你放哨了,你也把姓张的得罪了。”木呷想起来了。他还想跟阿姹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常让我给你送信?或者说,我和阿普因为你打过架,你不知道吧?可木呷望着月光下阿姹的背影,把那些叙旧的话又咽下去了。 张芒查弯着腰下了轿子,倨傲地站在河畔,被他的随扈们簇拥着。 这里是弄栋城外的关口,自乌爨去京城的船队被铁锁拦住了。庆贺新皇帝登基的贡物,把船压得吃水很深。张芒查板着脸说:“爨部送进宫的老虎,疏于调教,惊了先帝,本府奉韦使君之名,要严查所有的贡船,免得有什么猛禽野兽再混进京。或者有刺客,那也说不准!” 入贡使陪着笑,叫人把船板放了下来。张芒查只点了几名亲信,跟随扈们道:“等着。”就大摇大摆地上了贡船。 达惹已经在船舱里等着了。昨天被张芒查自太守府轰了出去,女人这回着意打扮过了,把发髻高挽,穿着汉人典雅的襦裙,浑身挂满了丽水奴隶打的金饰,连京城的命妇也没有她张扬。张芒查玩味地瞥了达惹几眼,嗤一声笑了,“拓枝夫人,你这是亲自来使美人计?我可嫌你——太老了点。” 达惹没把这挖苦的话放在心上,她请张芒查在酒案前落座,“明府,我来赔罪。” 张芒查冷了脸,背负起手,打量着船舱里一箱箱满载的金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来人,开箱仔细地查看。” 这一只船队,被挨箱地查起来,也得几天功夫,其间不知道多少金铤要被差役塞进自己的怀里。达惹含着笑,把张芒查的手按住了,“不急,这一船是给你的,等抬进了宅子里,再慢慢看。” 张芒查定住了,灿灿的金银刺着两人的眼,“你说真的?” 达惹当场就叫娃子们,“把这些箱子抬下船。” 掀起卷帘,看着随扈们把箱子抬进轿子,往城里去了,达惹没阻拦,张芒查的笑容浮到脸上来了,他往酒案前一坐,达惹已经把瓯子斟满了,是要献给皇帝的玉液。张芒查接过来,说:“你别以为有了韦康元撑腰,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明府,我怎么敢?” “各罗苏占弥臣,朝廷里不高兴了。姚州都督上奏,要施浪家的罗苴子当前锋,带汉兵进击乌爨。没有我发话,这十几个羁縻州的将领,谁听你的?”张芒查幸灾乐祸,“一个不留神,你和你女儿的命,就要断送在韦康元手里了。“ 达惹僵住了,她身后是乌爨娃子,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蛮人,在上船时,依照达惹的嘱咐,把弓箭和刀都卸下了,缯布衫外露着手和脚,生机勃勃,又惶惶然地站着。 达惹低声下气,“那我怎么办?“ “韦康元是东阳郡王的人,当初打无忧城,爨人抢堡寨,把他得罪了。”张芒查借接酒的机会,暧昧地抚摸着达惹的手,寡妇抹了胭脂的嘴巴一张一合,让他心痒了,不禁又透了几句风:“投靠韦康元,你是眼瞎了。东阳郡王也只是陛下第三个儿子,上头还有两个皇子,比他受宠,比他有权势……“ “原来如此,”达惹挑眉, “太守能替我引见吗?” 张芒查握着她的手不放,话也很直率,“除了刚才那些,还得有别的好处才行。” 达惹笑得嫣然,“不是嫌我老吗?” “不老,不老,”张芒查心醉神迷地望着达惹,“奇怪,你一个蛮女,汉人的规矩倒很懂。” “你想娶我吗?”达惹把他的手推开,“咱们俩,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不同路呀。” 张芒查愕然地变了脸,“你——你咒我?” “不,我是说,你是人,我是鬼。”达惹凑到他耳畔,神秘地压低了声:“你抄的段家,埋的段平。我早是你手下的鬼了,你也不怕?” 张芒查跌坐在地上,往后爬了几步。他的侍卫给制住了,达惹身后的娃子们赤手空拳,但敏捷勇猛得像虎狼。张芒查怒道:“谁派你们来的?韦康元,还是各罗苏?”达惹没理会,张芒查被提着领子到了船舱外,刚张开嘴呼救,被死死按着脖子,扎进冰冷的水里。 他呛了水,又被拽了起来,脸上挨了粗暴的一巴掌,张芒查拼命扭过头,想要看清这胆大包天的乌爨人——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当年洱河边那个少年的脸。 “你……” “龙王招女婿,龙宫里做梦去吧。”阿普恶声恶气地说。达惹走出来,让阿普把他的手剁了,阿普从腰里摸出双耳刀,在张芒查手腕上比了比,突然一刀插在他后心口,然后一脚把人踢进了水里。 达惹追到船边,河面已经平静了,殷红的血洇染开,达惹脸色不好看了,“阿普,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原来只想往张芒查头上扣一个私扣贡物的罪名,这下人也死了,在韦康元那里怎么说得清?达惹瞪了阿普一眼。 阿普笑道:“怎么,姑姑你还真打算给韦康元当前锋?” 把匕首在袖子上擦干净,别回腰里,他把目光投向弄栋城。 第70章 姹女妆成(十二) 木呷绑好了绊马索,窝回了阿姹身边。 林子里隐隐绰绰的,他穿着粗布衫袴,包布把头发束得紧紧的,像一团沉默的黑影子。等得无聊,木呷扭头往南看,那里的天透着点亮光,像是被松枝火把烧着了。 弄栋城周围,十有八九都是蛮洞土人,打起仗来,零零散散的几个汉兵,比瘸脚的鸡鸭都好对付。 “阿普准把姓张那狗官给杀了。” 阿姹不信,想到弄栋城,她总有点忐忑,“他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他早就想那么干了。” 木呷笃定地说,“上回神鹰选大鬼主,回去的路上,他让人把姓张的轿子掀翻到山崖下。这狗官专跟骠信做对。” 听他那语气,对于达惹一个女人做了大鬼主,是很不以为然的。阿姹脸拉下来了,望着漆黑的来路。 弄栋城外两条驰道,往东是剑川节度的戎州,往西是蜀王府。要是被弄栋城逃出来的汉人走漏了消息,引来援军,阿普笃慕和达惹就要被围了。木呷埋伏在林子里,嚼着嘴里的草叶,随口说:“你不会偷偷传信给蜀王府吧?” 阿姹恼怒地横他一眼,“我干什么传信给他们?” “那可说不准,你跟那个人好过……”木呷的嗓音忽然紧了,“来了!” 马蹄声疾雨一样近了,是弄栋城的汉人守兵,背上有赤色小旗,那是十万火急的标识。大家把脑袋缩回去,听见嘶鸣,汉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群爨人生龙活虎地奔了出来,把汉兵按倒,从怀里搜出了塘报。 天快亮了,木呷叫人把俘虏拖走,然后叫几个娃子继续守着——他现在也颇有些将领的风范了,“后面兴许还有,盯紧了,别合眼!”然后和阿姹换了衣裳,两人骑着马,像一对汉人僮仆,若无其事地踏上了驰道。 一路东张西望地溜达过去,到了南溪郡外,三两个持槊的守兵,懒洋洋地在望楼上徘徊,挑担拉车的商贩在城门里鱼贯地出入。木呷抛给阿姹一个得意的眼神,“他们还蒙在鼓里呢。”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轻松地甩着鞭子,“咱们进城去探探吗?“ “不去,别打草惊蛇。” 两个放哨的人伸长了腿,安然地坐在了河畔,不时扭头望一眼城头上的动静。木呷说:“你猜,… 龙香拨 第48节 木呷绑好了绊马索,窝回了阿姹身边。 林子里隐隐绰绰的,他穿着粗布衫袴,包布把头发束得紧紧的,像一团沉默的黑影子。等得无聊,木呷扭头往南看,那里的天透着点亮光,像是被松枝火把烧着了。 弄栋城周围,十有八九都是蛮洞土人,打起仗来,零零散散的几个汉兵,比瘸脚的鸡鸭都好对付。 “阿普准把姓张那狗官给杀了。” 阿姹不信,想到弄栋城,她总有点忐忑,“他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他早就想那么干了。” 木呷笃定地说,“上回神鹰选大鬼主,回去的路上,他让人把姓张的轿子掀翻到山崖下。这狗官专跟骠信做对。” 听他那语气,对于达惹一个女人做了大鬼主,是很不以为然的。阿姹脸拉下来了,望着漆黑的来路。 弄栋城外两条驰道,往东是剑川节度的戎州,往西是蜀王府。要是被弄栋城逃出来的汉人走漏了消息,引来援军,阿普笃慕和达惹就要被围了。木呷埋伏在林子里,嚼着嘴里的草叶,随口说:“你不会偷偷传信给蜀王府吧?” 阿姹恼怒地横他一眼,“我干什么传信给他们?” “那可说不准,你跟那个人好过……”木呷的嗓音忽然紧了,“来了!” 马蹄声疾雨一样近了,是弄栋城的汉人守兵,背上有赤色小旗,那是十万火急的标识。大家把脑袋缩回去,听见嘶鸣,汉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群爨人生龙活虎地奔了出来,把汉兵按倒,从怀里搜出了塘报。 天快亮了,木呷叫人把俘虏拖走,然后叫几个娃子继续守着——他现在也颇有些将领的风范了,“后面兴许还有,盯紧了,别合眼!”然后和阿姹换了衣裳,两人骑着马,像一对汉人僮仆,若无其事地踏上了驰道。 一路东张西望地溜达过去,到了南溪郡外,三两个持槊的守兵,懒洋洋地在望楼上徘徊,挑担拉车的商贩在城门里鱼贯地出入。木呷抛给阿姹一个得意的眼神,“他们还蒙在鼓里呢。”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轻松地甩着鞭子,“咱们进城去探探吗?“ “不去,别打草惊蛇。” 两个放哨的人伸长了腿,安然地坐在了河畔,不时扭头望一眼城头上的动静。木呷说:“你猜,要是韦康元知道弄栋被咱们的人占了,会不会气炸了,立马发兵攻打太和城?” 阿姹道:“要是昨夜得到消息,他肯定会发援兵,这会恐怕晚了。都知道韦康元和张芒查有仇,别人没准还觉得,昨夜是韦康元隐瞒战情,故意不发,不管他现在怎么补救,都有嫌隙。况且新皇帝刚登基,最忌讳将领擅自动兵。汉人可是很多疑的。” “都像你一样吗?” 阿姹哼一声,她没理木呷,跑到阴凉的桥洞下,托腮望着对岸漠漠的林烟,柔和的金辉撒在小石桥上,让她想起了长安的皇甫宅,还有那棵被皇甫佶爬过的柿子树。 半晌的功夫过去,木呷忍不住跳起来,“闷死啦!”他从林子里砍了一根青竹,削尖了握在手里,“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低头找鱼。轻易地叉中了一条鱼,木呷欢呼起来,索性把袖子和袴腿都卷起来。 欢呼声戛然而止,阿姹瞬时睁开眼。 木呷的表情不对了,怀里乱蹦的鱼跌回了水里,他紧紧攥着竹枪,戒备地望着石桥上。 有几个汉兵悄没声地靠了过来,把木呷围住了。 不是南溪郡那些懒洋洋的守兵,他们身形矫健得多,穿着戎服,背着行囊。 “是乌蛮人。”有个声音说,留意到了木呷脚踝上的藤蔓刺青,那声音明显冷了。 是皇甫佶。 自各罗苏违抗诏令,发兵攻打弥臣后,剑南西川的汉爨两军,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 木呷眼睛转了转,他把竹枪丢开了,爬上岸掉头就走,更没有往桥洞底下看一眼。阿姹屏住呼吸,自怀里摸出匕首,从草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桥头,她看见了背对自己的皇甫佶。显然,木呷的样子让皇甫佶也起了疑心,他从马上跳下来,把刀尖抵在了木呷的脖子上:“太和城到这里三四天的路,你来干什么?” 木呷满不在乎,“来看猴戏!” 皇甫佶摇头,“你是阿普笃慕的人,我在长安见过你。”他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围逡巡,“阿普笃慕在附近?” 阿姹看见了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远远地在河畔等着。也是不起眼的短衣打扮,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瘦削的腰身,纤细的脖颈高傲地扬起。她的女扮男装太拙劣了,脚上还穿着缀了明珠的丝履——这样的鞋子,赶半天的路,就要走烂了。 阿姹盯紧了那张秀美的侧脸。 阿依莫没有死……她想起了阿普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鬼鬼祟祟,”对于木呷的胡说八道,皇甫佶没有发怒,把刀自木呷脖子上收了回来,下颌略微一抬,示意侍卫们把木呷绑起来,“送他到南溪郡守的行辕去。” 马上的阿依莫早等得不耐烦了。并不打算插手南溪郡的事,皇甫佶刚一转身,看见阿依莫身体一晃,被拽住衣领摔到地上。阿依莫惊叫一声,满脸怒容地抬头,威严的呵斥脱口而出,“你大胆!” 皇甫佶的脚步倏地定住了。和木呷在一起的是皇甫南,他的惊愕只是一瞬间,随即又平静下来——对这一幕,他似乎早有预料。 “放开她。” 阿依莫没有敢动,背后的身体柔韧苗条,是个乌爨女人,但她手里有刀。 皇甫佶往前一步,“放开她,”他的语气里有了点威逼的意思,“你知道她的身份。” 阿姹的眼里也冷冷的,自从剑川一别,她就不再叫他阿兄,“皇甫佶,你先放木呷走。” 皇甫佶毫不犹豫,叫人把木呷松绑。木呷利落地跳起来,奔到阿姹身边,“阿姹,别放手。”他跟汉人是有仇的,眼里迸射出杀气,“小心他们出尔反尔。” “我去过西岭了。”皇甫佶忽然说。祭拜过了段平,亲手植了几株松柏,也看见了墓碑上段遗南的名字——阿依莫在西岭找到了回长安的路,她却把自己属于汉人的那一半跟段平一起埋葬了,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乌爨。 “铿”一声,皇甫佶率先把刀归了鞘。 “你们走吧,”皇甫佶说,沉静内敛的人,柔和的斜晖把他的睫毛和头发都染成了金色,像一尊年轻的神将,他望着阿姹,“我说话算话。” 剑川以南,苍山洱海之间,总有一天,汉人会收复故土。 阿姹的手松了一刹,阿依莫散落的头发被她立即揪在了手里,雪亮的锋刃在余光里一闪,阿依莫的眉毛拧了起来,“不要!”好像当初在神祠外被汉兵驱赶得无路可去,她瑟缩着哀求,“我的头发。” 她长出丰密美丽的头发了,不再是头皮发青、鸬鹚似的小沙弥。 阿姹瞟向阿依莫的脸,这张脸,大约才是最肖似韦妃和先帝的——段家所有灾祸的起源。“阿苏拉则为你死了。”她在阿依莫耳边说了一句,毫不留情地挥刀,割断了她的头发。两个人骤然分离,阿依莫跌跌撞撞地投向皇甫佶。 阿姹被木呷猛地拉住手,二人撒腿就跑,在对岸的林子里消失了。阿依莫比命还要紧的头发也随风而去了。她哽咽起来,不知是为了头发,还是为了阿苏拉则。 皇甫佶牵起马缰,凝望了一会对岸。 “传信给韦使君和蜀王府,乌蛮探子进戎州了,弄栋城可能有变。”皇甫佶命令道,温和地对阿依莫说声“请”,他翻身上了马,朝着长安的方向。 阿姹和木呷回了弄栋城,两人一边进城,一边左右张望。城墙没有毁损,太守衙署的屋宇也好端端的,爨兵的脸上都很轻松惬意。弄栋城一战来的突然,汉人简直没有怎么抵抗,就把刀枪丢下了。 阿姹找到了张芒查的宅邸,这里早被娃子们搜刮过一遍了。达惹对张芒查有恨,府里的男女老幼都被掳回了乌爨当奴隶。阿姹穿过东倒西歪的桌椅屏风,在张芒查那张贴金彩绘的围屏大榻上找到了阿普笃慕。 没有掌灯,她在静谧的空气里闻到了血腥味。 阿姹弯腰凑近了,他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感觉他的睫毛在她掌心一动,阿姹还没出声,给他拎着衣襟狠狠一甩,阿姹的背撞在了围屏上,阿普的手飞快地把她的脖子掐住了。 抵着鼻尖盯了一瞬,阿普笑起来,“怎么是你呀?”还带点朦胧的睡意,他手脚并用,把阿姹按在身下,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你受伤了?”阿姹提心吊胆地问。 “一根毛都没掉。”阿普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裳,他火热地撩拨她,有种莫名的勃勃兴致,根本不像个刚经历过厮杀的人,“你试试就知道了。” “死了很多人吗?” “没有。”阿普含糊地说了一句。阿姹还在他的手臂和脖子上抚摸,他明白了,按住了她的手,“有个女人,听说张芒查死了,一头撞在这个屏风上,溅了不少血。”阿普一翻身坐起来,蹬上靴子,和爨兵们不同,他心里的弦还是绷紧的,“我要去城头上看看,今晚兴许会有人来偷袭。” “韦康元还不知道,”阿姹刚说完,又想起了狭路相逢的皇甫佶,“但,可能也快了。” “我们城外有伏兵,太和城也有防备了。”阿普拉起阿姹的手,“走。” 两人乘一匹马,到了城门口,登上望楼,见外头夜色正浓,不时有“咕咕”的叫声,像鹞子,又像是人声在传递信号。没有火把,爨兵们在暗处巡逻,把铠甲撞得轻响。 两人坐在城垛边,夜风起了,不时把阿姹的风帽掀开,她怕阿普会一整夜不合眼:“韦康元怕埋伏,不会来了。” 阿普眼睛望着城外,随口说:“没事,我一点也不困。”那表情却是有点严肃。 阿姹抱着膝盖,“木呷说你把张芒查杀了。”她表情不怎么高兴,“阿娘要发脾气了。” “发吧,”阿普无动于衷,“我可不喜欢别人在我跟前三心二意。” 阿姹在暗中撇了一下嘴,知道阿普心不在焉,她忍住了。“我跟木呷去南溪城,看见了阿依莫。”她顿了顿,“她在西岭遇到了皇甫佶,可以回长安当公主了。” 阿普淡淡地说:“阿苏养了一条毒蛇。”因为阿苏的缘故,他恨上了阿依莫,压根不想提到这个女人。但皇甫佶的名字让他皱了眉,“你碰到了皇甫佶?” “木呷差点落到他手里。”阿姹犹豫着说,“后来他把我们放了。” 阿普掀起一边嘴角,他心知肚明,但是不说破。对李灵钧是轻蔑,而皇甫佶则让他警惕。把手头的弓抄起来,阿普一边上弦,说:“反正下回我不会放过他。”他冷冷地将阿姹一瞥,“在长安时,他可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阿姹辩解道:“我没有说什么呀……” “嘘。”阿普轻声道,“你看。”他努了努嘴,阿姹看见城墙的暗影里,有人攀着绳子,正默默地往城下缒。阿普起身,搭弦放箭,那人惨叫了一声,摔到地上。巡逻的爨兵应声追了出去。是漏网之鱼的汉兵,想要趁夜逃出城。 “这些汉人真是贼心不死。”阿普不满地哼了一声,两人在城垛上张望,那逃兵腿上中了箭,被绑回了城,阿普把阿姹拉到身边,把弓箭递到她手上。 这可不是小时候玩过的小黄杨弓,阿姹说:“我拉不动。” “咬牙。”阿普握住阿姹的手,帮她把弓弦绷得紧紧的,箭簇对准了夜幕,那里复归平静,一点人声也没有,“下回遇到逃跑的人,要射腿,贪心的人,得对准他的心口才行。”阿普一放手,箭簇把夜空撕裂了,惊飞了一群林梢里的鸟。爨兵们警觉地赶过来,又茫然地离去。 阿普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汉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第71章 姹女妆成(十三) 弄栋城奇异得风平浪静,没有被援军围城,也没有残兵来偷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座城被爨人夺了,云南太守丧了命,朝廷里骚动起来,奏疏一窝蜂地涌到了御前,痛斥韦康元徇私,对张芒查见死不救,事后又隐瞒不报,贻误了战机。街头巷尾都嚷嚷着要把他治罪,再派兵进击群蛮。 韦康元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也给这一通口水喷得险些招架不住,抱怨道:“和施浪家结亲这馊主意,还不是东阳郡王的意思?施浪家倒戈了,我白惹的一身骚,东阳郡王倒躲得干净,在御前一句话也不提?” 幕僚微笑道:“天家原本就无情,使君还在冀望什么?剑南西川是东阳郡王和使君共同辖治,一山不容二虎,如果陛下真有意要立东阳郡王,使君你还要小心了。” 韦康元沉吟道:“依你看,陛下现在对于弄栋, 是什么意思?” “弄栋城,原本就是群蛮聚集,极难辖制,强行夺回来,也像鸡肋一样。打或不打,都在两可之间,对陛下而言,也就是面子上的事。何况,何况现在新朝甫立,一众的藩王、节镇们都还虎视眈眈,不是用兵的好时机呀。” 韦康元缓缓点头:“这个时机……谁说蛮人空有蛮勇,没有心机?” “乌蛮,不过疥癣之疾而已。肘腋之祸,在萧墙内。使君还是受些委屈,保全陛下的体面要紧。” 韦康元整了衣冠,在庭院里面北跪拜,洒了好一番眼泪,在案前提笔,称道:乌爨谋夺弄栋时,臣身在蕃南,未能察觉,以至失了城池,折了守将,痛之晚矣,惟求能够戴功立罪。但时值秋高马肥,农忙已过,番兵常在无忧、老翁城一带滋扰,要是贸然调兵到乌爨,又怕顾此失彼,被西番乘隙而入。战或不战,还请陛下英明裁决。 这一封奏疏呈上去后,朝廷并没有立即下诏,随着正旦朝贺新帝,满朝封赏,一件原本群情激愤的事,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混过去了。 达惹到了云南王府。她这一向来的勤了,政事厅的羽仪卫也不拦,达惹看见各罗苏坐在榻上,腿上裹着厚厚的虎皮。 别人眼里,各罗苏还勇猛得像虎狼,可达惹知道,她的阿哥腿关节受了损,快马都骑不了了,… 弄栋城奇异得风平浪静,没有被援军围城,也没有残兵来偷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座城被爨人夺了,云南太守丧了命,朝廷里骚动起来,奏疏一窝蜂地涌到了御前,痛斥韦康元徇私,对张芒查见死不救,事后又隐瞒不报,贻误了战机。街头巷尾都嚷嚷着要把他治罪,再派兵进击群蛮。 韦康元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也给这一通口水喷得险些招架不住,抱怨道:“和施浪家结亲这馊主意,还不是东阳郡王的意思?施浪家倒戈了,我白惹的一身骚,东阳郡王倒躲得干净,在御前一句话也不提?” 幕僚微笑道:“天家原本就无情,使君还在冀望什么?剑南西川是东阳郡王和使君共同辖治,一山不容二虎,如果陛下真有意要立东阳郡王,使君你还要小心了。” 韦康元沉吟道:“依你看,陛下现在对于弄栋, 是什么意思?” “弄栋城,原本就是群蛮聚集,极难辖制,强行夺回来,也像鸡肋一样。打或不打,都在两可之间,对陛下而言,也就是面子上的事。何况,何况现在新朝甫立,一众的藩王、节镇们都还虎视眈眈,不是用兵的好时机呀。” 韦康元缓缓点头:“这个时机……谁说蛮人空有蛮勇,没有心机?” “乌蛮,不过疥癣之疾而已。肘腋之祸,在萧墙内。使君还是受些委屈,保全陛下的体面要紧。” 韦康元整了衣冠,在庭院里面北跪拜,洒了好一番眼泪,在案前提笔,称道:乌爨谋夺弄栋时,臣身在蕃南,未能察觉,以至失了城池,折了守将,痛之晚矣,惟求能够戴功立罪。但时值秋高马肥,农忙已过,番兵常在无忧、老翁城一带滋扰,要是贸然调兵到乌爨,又怕顾此失彼,被西番乘隙而入。战或不战,还请陛下英明裁决。 这一封奏疏呈上去后,朝廷并没有立即下诏,随着正旦朝贺新帝,满朝封赏,一件原本群情激愤的事,就这么含含糊糊地混过去了。 达惹到了云南王府。她这一向来的勤了,政事厅的羽仪卫也不拦,达惹看见各罗苏坐在榻上,腿上裹着厚厚的虎皮。 别人眼里,各罗苏还勇猛得像虎狼,可达惹知道,她的阿哥腿关节受了损,快马都骑不了了,只剩个空架子了。 好在他还有个中用的儿子。 阿普笃慕靠在窗边,正在试一把新糅的弓。他罕见得穿了一件白锦袍,窄袖翻领的汉人式样,勒着黑抹额,英气里带着点闲适。父子俩的密议戛然而止,先往达惹身后看了一眼,没有阿姹,阿普略微站直了身子,“姑姑。” “好孩子。”达惹和颜悦色。她在榻边落座,各罗苏把折起来的信件往她面前一推,“韦康元升官了。” 达惹的长眉毛一掀,她不信。把信件拆开,是爨文,长安的探子传回来的邸报。韦康元被封了中书令,剑南郡王。达惹喃喃道:“怪了,难道这个皇帝是乌龟变的?” “还有呢,”各罗苏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手指把信的底下点了点,“东阳郡王被封了蜀王,成都尹,剑川监察御史监军事,掌兵符。” 这……韦康元明升暗降,被夺了兵权?距离韦康元平定蕃南不过短短一年。其他皇子也各自封了王,授了领兵事。达惹冷笑起来,“鸟尽弓藏,如果我是薛厚,怎么会不反?我还以为这个皇帝多么能忍,原来是个急性子,大概也跟上一个一样,活不长了。” 各罗苏意味深长,“比起他那些眼红的兄弟、镇将们,还是自己的儿子多少放心点。” 达惹舒展着肩膀,一副轻松的做派——她现在越来越像个手握权柄、运筹帷幄的男人了。“反正弄栋他们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了。” 各罗苏瞥着达惹,窗边的阿普也走了过来,脚步很稳,这个儿子长成了,还没挨到身畔,各罗苏已经能感觉到那种迫人的威势。各罗苏说:“我打算封尹节为弄栋节度。” 龙香拨 第49节 达惹的茶停在嘴边,不满的眸光看过来。尹节?夺城时,他出力了吗? “清平官是汉人,弄栋这地方,常和汉官打交道,他比你强。”各罗苏很直率。 “他是汉人,你也信他?” “我相信尹师傅。”阿普说。 达惹皱眉。看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封尹节为弄栋节度的事,兴许就是他的意思。达惹微笑起来,“好小子,连你也防着我?” 阿普没事人一样笑,“姑姑,弄栋算什么?弹丸大点的寨子。后头还有戎州、姚州,蜀王的老巢呢。“ 达惹呷了口茶,很干脆地说:“阿哥你说了算。“ 各罗苏靠在围屏上,筋骨松弛下来了。他怕跟狡诈的女人打交道,诏佐萨萨是一个,阿妹达惹是另一个。拥着温暖厚实的虎皮,各罗苏如释重负地宣布了另一个消息,“过两天,我要召集毕摩和六族的家主,把骠信的位子传给阿普笃慕。”他笑起来,“婚事,该办了。” 阿普望着达惹的脸,没有说话。 “阿普做骠信,我不反对。”达惹漫不经心地,把茶碗往矮几上一撂,“婚事,再说吧!” “姑姑。”阿普叫住她,带点懊恼。 达惹睨着他,“阿普,当初在碧鸡山我说过的话,你做到了吗?”她冷哼一声,“你以为阿姹心里有你,姑姑的话就不管用了?“ 阿普严肃起来,“姑姑,阿苏死了,阿达只有我一个了。“ 一个死了的阿苏拉则,让阿普的心变硬了,不再轻易地对施浪家言听计从。 达惹淡淡道:“不错,而段家,已经家破人亡了。” “阿妹。”各罗苏掀开虎皮,起身了。在山林里称霸多年的百兽之王,失了自己的地盘,总是有点萧索、迟疑的。还有信上没提的消息,他本想瞒着达惹,这会也忍不住吐露了,“阿苏拉则养大的那个孩子,进了长安的皇宫。皇甫达奚借这个机会,要给段平翻案。” 达惹一怔,厌恶地说:“不是给段家翻案,是为了给皇甫家翻案——被段平牵连这么多年,他心里冤着呢。” 达惹跟皇甫家也反目成仇了。各罗苏心头一喜,“也难说没有安抚你的意思。” 达惹咯咯笑起来,“拿什么安抚我?给死人封官进爵?一个虚名,他们以为我稀罕吗?”她将头一扬,“阿普,你小时候不是说过,要打到蜀地、长安,把李家皇帝的脑袋砍下来,祭拜哀牢山的山神?好孩子,你比你阿达强,姑姑等着你呢!” “姑姑,”达惹对各罗苏的不屑一顾,让阿普不快了,“弄栋的事,皇帝要把阿达治罪。”那封怒气冲天的诏书,直斥各罗苏背恩忘义,贪得无厌,褫夺了云南王的爵位,命各罗苏即刻前往汉地,拜见蜀王,面陈其罪。 达惹仔细听着,一点没害怕的意思,还惊异地笑起来,“等了几个月,不过是叫你去请罪?果然是汉人,功夫都在嘴上。”她冲各罗苏皱眉,“阿哥,难道你真去,给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蜀王下跪?” 比起达惹的尖刻,各罗苏显得很老成平和,“阿妹,蜀王府和剑川节度手下的精兵,不下五万,不是你嘴巴一张一合,就能打到蜀地去的。我去跪一跪,叫汉人放下防心,不也是在帮你?” 达惹侧身看着他,表情很凝重。 “阿哥,你说了算。”话还是那个话,可她的语气,头回有了点温顺的意思。 各罗苏兄妹在政事厅里密议蜀王府之行,阿普一路找到了府外,看见了凤凰树下的阿姹。 自从在施浪家打过嘴仗,萨萨看到阿姹就没有好脸色,阿姹索性不再踏进各罗苏的王府。她一出现,娃子们都被绊住了脚。木呷握着新锻的刀,炫耀地耍了几招,他和阿姹从小就有交情,可以明目张胆地拉扯阿姹的手,“你试试。”交到阿姹手上,他又吓唬她,“小心,上头淬了蝎子毒。” 阿普用靴子把一只踱步的红雉踢开,走过去,脸上挂着点笑。 娃子们瞬间老实了,祭山神会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阿普和阿姹是一对。 木呷可不怕他,两个人太熟了,有时候,木呷仿佛还有点要和他别苗头的意思。拾起一截凤凰树枝,木呷冲阿姹笑,“你用刀,我用树枝,看你能不能打赢我。” 阿姹把刀握在手里,回眸看了阿普一眼,又看一眼,从头到脚地打量。 阿普揪住衣领,一把给木呷搡开了,“为什么用树枝?看不起女人吗?”他故意说,然后把腰间的刀也拔了出来——那是当初让汉人皇帝爱不释手的爨刀,阿普对着阿姹,随意地举起了刀,他知道她跟施浪家的娃子们学了几招,“来呀,看你能不能打赢我。” 阿姹把木呷的刀翻来覆去看了看,蝎子毒她知道,死不了人,但一沾上,能瘙痒好几天。她放了心,抬手就往阿普肩膀上劈,阿普侧身躲过了。娃子们跟前,未来的骠信是不能输的,可他在逗她玩似的,只格挡,不进攻。 娃子们打起调笑的呼哨来了,木呷忽然出声了,他看见阿普玩够了,收了刀,把胸口坦然地展开了,“阿姹,刺他心口!” 阿普的脸色猛然变了,明晃晃的薄刃,逼近了华贵的锦袍,“锵”的一声响,阿普的动作很快,横刀把她挡住了——他受过致命伤,对这种偷袭的杀招很警惕。阿姹手上力气不小,刀尖把翻领上的花纹刺透了。 阿姹虎口一震,阿普反手狠狠一击,木呷的刀砸在了地上。 刀刃豁口了,阿普扯下抹额,靴底踩了上去,踢到木呷面前,说:“哪家铁匠铺子打的?废刀。” 木呷悻悻地捡起自己的刀。 阿普转身走了一步,不见阿姹,他扭头看她,“走啊,姑姑要回施浪了。” 阿姹站在马旁边,说:“我手麻了。” 阿普把刀系回腰里,扶着阿姹上了马,自己也跨骑上去,从后面揽起缰绳。达惹还没有出府,两人沿着水畔慢慢走着,洱海的碧波望不到头,映着山峦青翠的影子,坝子上静谧得像能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 “阿娘来了。”阿姹胳膊捅了捅他的腰,望着越来越近的达惹一行人。 当初被阿姹偷走的双耳匕首还别在腰间。阿普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喜欢你拿刀。” “因为我是女人吗?”阿姹的红嘴巴弯了弯,“可施浪家没有男人,只剩女人了呀。” 阿普扑哧一声笑了,“爱招蜂引蝶的女人!”趁达惹还没说话,他的嘴唇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我叫你把刀尖对着贪心的男人,没叫你对着我。” 阿姹眼尾睨着他,“你不就是贪心的男人?”双手恢复了力气,她把马缰夺过来,用力一振,“下去!” 阿普及时地跳下马,看着阿姹迎上达惹,一群施浪家的人,扬鞭离开了太和城。 第72章 姹女妆成(十四) “阿舅要去见蜀王?” 阿姹转身,看见达惹坐在火塘前,把细长的烟袋拿出来。 “汉人势大,乌爨势弱,不用点迂回的伎俩,一个劲的横冲直撞,那是傻子才干的事。”达惹把烟嘴在青砖上磕了磕,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去说两句好话哄哄蜀王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 阿姹依偎着达惹坐,她的衣领上还别着刚开的红牵牛花,鲜妍得让塘火都失色了,梳了一半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阿姹没精打采的,达惹知道她替阿普发愁了,她的硬气都只在嘴上。 阿姹说:“如果蜀王要的不是息事宁人,如果他存的是一举吞并乌爨的心呢?” “怎么,你以为蜀王会演鸿门宴,趁机把各罗苏挟持,或是把他杀了,好叫乌爨乱起来?”达惹嘴边的笑纹,总有那么点冷酷的味道,“这种事,挟持小的,老的兴许会怕,挟持了老的?呵,阿普还是那么个年轻气盛的年纪。”达惹把脸转到一边,“做了骠信,他就不只是各罗苏的儿子,也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阿普了。各罗苏这个关头把位子传给他,你当他什么都不懂吗?唉,到底是你傻还是他傻呀!” 阿姹心直往下坠,嘴上还要替阿普辩解,“当初阿普在论协察的手里,阿舅联合韦康元打无忧城,阿普差点也死了。” 达惹见怪不怪地摇头,“男人的心,总比女人要硬的。” 抱着膝盖想了一会,阿姹忍不住委屈上来了,说:“你自己为了阿耶,吃了那么多苦,却总要挑阿普的刺。” 达惹在云香草的烟里笑开了,快四十的人了,一张脸比红牵牛还明媚,“你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对你阿耶还有多深的情意吗?” 阿姹意识到不对,眉尖蹙起来了。 达惹瞟她一眼,“也别替你阿耶抱不平啦。他活着的时候,我没对不起他过。”她头回痛痛快快地跟阿姹敞开了心扉,“我心里本来有个人。各罗苏和萨萨不情愿,非要把我和那个人拆开。哼,他们凭什么?我一生气,就跑了,把自己嫁给了段平,一个彻彻底底的汉人,还是汉人皇帝派来压制爨人的官。” 阿姹顿悟,那个人,不是施浪家的。“他……是汉人?” “汉人,爨人,西番人,有啥… “阿舅要去见蜀王?” 阿姹转身,看见达惹坐在火塘前,把细长的烟袋拿出来。 “汉人势大,乌爨势弱,不用点迂回的伎俩,一个劲的横冲直撞,那是傻子才干的事。”达惹把烟嘴在青砖上磕了磕,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去说两句好话哄哄蜀王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 阿姹依偎着达惹坐,她的衣领上还别着刚开的红牵牛花,鲜妍得让塘火都失色了,梳了一半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阿姹没精打采的,达惹知道她替阿普发愁了,她的硬气都只在嘴上。 阿姹说:“如果蜀王要的不是息事宁人,如果他存的是一举吞并乌爨的心呢?” “怎么,你以为蜀王会演鸿门宴,趁机把各罗苏挟持,或是把他杀了,好叫乌爨乱起来?”达惹嘴边的笑纹,总有那么点冷酷的味道,“这种事,挟持小的,老的兴许会怕,挟持了老的?呵,阿普还是那么个年轻气盛的年纪。”达惹把脸转到一边,“做了骠信,他就不只是各罗苏的儿子,也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阿普了。各罗苏这个关头把位子传给他,你当他什么都不懂吗?唉,到底是你傻还是他傻呀!” 阿姹心直往下坠,嘴上还要替阿普辩解,“当初阿普在论协察的手里,阿舅联合韦康元打无忧城,阿普差点也死了。” 达惹见怪不怪地摇头,“男人的心,总比女人要硬的。” 抱着膝盖想了一会,阿姹忍不住委屈上来了,说:“你自己为了阿耶,吃了那么多苦,却总要挑阿普的刺。” 达惹在云香草的烟里笑开了,快四十的人了,一张脸比红牵牛还明媚,“你当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对你阿耶还有多深的情意吗?” 阿姹意识到不对,眉尖蹙起来了。 达惹瞟她一眼,“也别替你阿耶抱不平啦。他活着的时候,我没对不起他过。”她头回痛痛快快地跟阿姹敞开了心扉,“我心里本来有个人。各罗苏和萨萨不情愿,非要把我和那个人拆开。哼,他们凭什么?我一生气,就跑了,把自己嫁给了段平,一个彻彻底底的汉人,还是汉人皇帝派来压制爨人的官。” 阿姹顿悟,那个人,不是施浪家的。“他……是汉人?” “汉人,爨人,西番人,有啥不一样呢?男人,前程和性命摆在眼前,什么山盟海誓,都不会承认了。” “阿耶知道吗?” “不知道。”达惹好笑地睨她一眼,“他娶我,也不过是看着我是各罗苏的妹子,我为啥要告诉他?”有时候,阿姹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像段平,达惹的眼神温柔了,“不过,那些年,他也没亏待我。我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倒霉,当了冤死鬼。”达惹嘴上说着对段平不在意,眼里的泪光却闪烁了,“他自己二话不说就死了,却想方设法,叫我逃回了乌爨。这才是个真男人呐,达惹的命是他给的。你说,我能不替他报仇吗?” 阿姹执拗地说:“你心里还是有阿耶的。” 达惹不否认了,她一仰脖,把半碗钩藤酒喝了,“我不光要替段平报仇,还要替我和我的女儿争一争呢。凭什么各罗苏就踩在我头上?”她笑着抚摸阿姹的脸,眼睛被酒意浸润得更亮,“阿普是好,不过,做爨部六姓的大鬼主,掌握着五千个罗苴子,我叫谁活,谁就活,叫谁死,谁就死,不比做一个男人的傻老婆好吗?” 阿姹把头发捋到胸前,歪着头微笑道:“我可没打算过要当谁的傻老婆。” “你不傻,你比我聪明。”达惹不再是那副睥睨的样子了,她把阿姹揽在怀里,是个温柔的母亲,“我的女儿。”她喃喃着,替阿姹把头发挽了起来,嘴巴凑到了她耳边:“你要把施浪家的门户守好。” 阿姹琢磨着这句含义莫名的话。 达惹在火光前沉思起来,“蜀王,你说他很精明?”她叹口气,“阿哥的嘴可有点笨,连萨萨都骗不过,可怎么好啊……” 突然提到李灵钧,阿姹心里一个咯噔,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忙说:“不只精明,还很毒辣。” “我要是你,宁愿嫁给他了。”达惹兴致勃勃,“跟着这样的男人,情分你是不用想了,权势倒是唾手可得。” “他对我早没意思了。”阿姹不耐烦。 “那可说不准啊。”达惹似笑非笑,她得意地拍了拍阿姹的脸,“毕竟,他上哪里再去找你这么一个同样精明狠毒的女人呢?” 阿姹走在哀牢山里。她抬头看,林子还没有绿,灰白的枝桠交错,没有风,也没有人声,肃穆得像一座神殿,身披铁链的神鹰蹲在枝头,间或眼珠一转。 这是新的骠信继位的日子。曾经人们要为此筹备多日的盛会,好叫汉人和西番的使臣见识爨部的兴旺。这一回,仪式就简单安静多了,人们早知道继位的是阿普笃慕,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且,无忧城和弄栋城两场仗,叫爨人头顶的天变了,他们都暗暗攒着劲,绷着弦呢。 祭神的案上没有皇帝或赞普敕封的诏书,也没有金印,只有牛头和匕首,这是只属于爨人的一种神秘的仪式。神鹰给达惹用呼哨引下来了,鹰爪下盘着一条红树根似的大蛇。老毕摩抄起匕首,蹒跚地走过去,利落地给鹰和蛇放了血,然后把混合的血点在阿普的额头上,那象征着他是龙鹰所孕育的神子。 老毕摩不厌其烦地吟唱起来了,那把嘶哑的嗓子,连山神听了也要皱眉。 各罗苏和达惹盘腿坐在地上,两兄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脑袋凑在一起,低声地商量起来了。 “朝廷最近不太平。”各罗苏说,“皇甫达奚要给段平翻案,有些人心思也动了。”他惬意地拍着腿,“段平是不该死的,怎么见得其他人就该死?以前被废的那个太子,也不该废。他不该废,现在的皇帝算什么?老皇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达惹见不得他高兴,立即抢白了一句,“你当他蠢?废太子党作乱,不又显得薛厚的忠心和能耐了?那个女人,还不是皇甫佶从西岭送回长安的?皇甫小子跟了薛厚很多年,心思深得很呢。”她放肆地嘲笑起各罗苏,“阿哥,人家儿子多,可以两头押宝呀!” 各罗苏的脸阴沉下来了。 “老的小的,谁都有自己的心思。乱吧,越乱越好。”达惹不怀好意地说,抓起一块坨坨肉塞进嘴里。 祭完山神了,大家默默地往回走。娃子们还有点按捺不住地兴奋,互相使着眼色,想偷摸过去,一起把阿普抬起来,抛到天上去。可阿普走得很快,把娃子们都远远地撇在了后头。追上了施浪家的队伍,他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挡在阿姹面前。 他的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给达惹吓了一跳。她瞪着他,“阿普,你是骠信,还是猴子?” 阿普说:“姑姑,今天叫阿姹跟我回太和城。” 阿米子们吃吃地笑,眼波在阿普和阿姹脸上来回流连。阿姹不是个扭捏的人,可她今天迟疑了,在达惹身边没有动。 达惹突然改了主意,她没再刁难阿普,还推了阿姹一把,“去吧,”她嗔道,“别一天到晚跟着我。” 到了太和城,阿姹还在低头想着心事。阿普把她领进王府,迎上了喜滋滋的人们,满眼的金花银树摇动,这里比碧鸡山热闹。阿普连萨萨的招呼都没有理,拉着阿姹的手上了高塔。自西番回来后,他就不再给萨萨跑腿,给她早晚供佛了,塔上没人来,阿措耶清秀的面容蒙尘了。 阿姹回过神来,打量着阁楼。小的时候,阁楼还很宽敞,多了个人,显得局促了。她纳闷地问:“你来拜佛吗?”她先摇头,“我不拜菩萨。” “我知道,你以前常躲在这儿,唱歌,戴花。”阿普解开刀,坐下来,托腮望着外头,“我看见的。” 阿姹也坐了下来,小小的木格窗前,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腿挨着腿。房檐上铜铃“叮叮”地响,坝子上天色暗了。 阿普说:“你是第一个。”阿姹不解,他慢慢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第几个?阿苏没有了,阿达和阿母都会老,只有你,阿姹,你是第一个。”他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不是姑姑送你到乌爨的,是菩萨。菩萨知道,阿普不能没有阿姹,阿姹不能没有阿普,就像苍山脚下绕着洱河的水,洱河里映着苍山的影子。” 阿姹忽闪着睫毛,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头苍苍茫茫的山水。过了一会,她伸出胳膊,把他的脖子搂住了,阿普把她的腰揽过来,两个人抱在一起。 天彻底黑下来后,阿姹推开阿普,坚定地说:“我得回去。” 两人回到拓东城,月亮已经爬到山顶了。碧鸡山静静的,连个火把都没有,阿普把马缰勒住了,他也察觉了一丝异样,“姑姑去哀牢山找毕摩了?” 白虎卧在火塘前打盹,芦席上没有烟管,也没有酒碗。有个守夜的阿米子走进来了,狐疑地打量着阿普,她还不知道,阿普成了年轻的乌爨之主,因此说话很不客气。 “家主去蜀地了,她说,守好施浪家的门户,别把女人和娃子叫各罗苏家抢走了。” 龙香拨 第50节 第73章 姹女妆成(十五) 达惹端详着蜀王。 满朝的人都知道皇帝宠爱蜀王。年纪轻轻,就穿上了矜贵的紫袍、配水苍玉,能看得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清淡的眼神将达惹一瞥,蜀王抬起手,“拓枝夫人,请坐。” 叫的是朝廷册封的称号,没有要当场翻脸的意思。 达惹暗暗放了心,垂眼把茶瓯拿起来,不禁扼腕起来:阿普啊,你跟人家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唉。 蜀王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带点好奇。他大概是在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达惹微笑起来,应付这种年纪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何况她手头攥着他的一桩心事。放下茶瓯,达惹玩笑似的说:“殿下,恭喜呀。” 达惹说的是蜀王的婚事。吉时已经定在了开春,亲王娶宰相的女儿,没有比这更相得益彰的婚事了。蜀王不是很在意,“夫人来蜀地,有何贵干?” “我来请罪。” “圣旨传召的是各罗苏,不是你,”蜀王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各罗苏派你来的?” 达惹从紫檀椅上起身,下跪了。风尘仆仆地赶了半月的路,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一个女人身负重任,做了施浪家主,这让她请罪的姿态多了温顺的味道。“张太守被害,弄栋城被夺,爨人是我引进城的,殿下该治我的罪。”她眼里有怒意,“张芒查几次言语非礼我,我只是想借扣押贡物的理由,给他个教训,谁知道阿普笃慕一刀把他杀了。” 李灵钧有些愕然。达惹没说假话,她比皇甫南坦率得多。 没有叫达惹起身,也没有勃然变色,李灵钧很沉得住气,他说:“你能说服各罗苏从弄栋城退兵,也算将功赎罪。” 达惹摇头:“各罗苏已经霸占了弄栋,封了节度,怎么甘心主动退兵?” 李灵钧一哂:“你来请罪,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达惹那双眼睛很大胆,也很锐利,“殿下如果能一举攻破太和城,弄栋又算什么?“ 李灵钧背靠围屏,不说话了,乌皮靴在地上点了点。 “直取太和城,你做内应吗?”这个人的心思真通透,一句废话也没有,“你和各罗苏不是兄妹吗?” 达惹笑了,“晋王、齐王,不都是陛下的兄弟吗?”这话讽刺味太重了,怕蜀王脸上下不来… 达惹端详着蜀王。 满朝的人都知道皇帝宠爱蜀王。年纪轻轻,就穿上了矜贵的紫袍、配水苍玉,能看得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清淡的眼神将达惹一瞥,蜀王抬起手,“拓枝夫人,请坐。” 叫的是朝廷册封的称号,没有要当场翻脸的意思。 达惹暗暗放了心,垂眼把茶瓯拿起来,不禁扼腕起来:阿普啊,你跟人家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唉。 蜀王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带点好奇。他大概是在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达惹微笑起来,应付这种年纪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何况她手头攥着他的一桩心事。放下茶瓯,达惹玩笑似的说:“殿下,恭喜呀。” 达惹说的是蜀王的婚事。吉时已经定在了开春,亲王娶宰相的女儿,没有比这更相得益彰的婚事了。蜀王不是很在意,“夫人来蜀地,有何贵干?” “我来请罪。” “圣旨传召的是各罗苏,不是你,”蜀王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各罗苏派你来的?” 达惹从紫檀椅上起身,下跪了。风尘仆仆地赶了半月的路,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一个女人身负重任,做了施浪家主,这让她请罪的姿态多了温顺的味道。“张太守被害,弄栋城被夺,爨人是我引进城的,殿下该治我的罪。”她眼里有怒意,“张芒查几次言语非礼我,我只是想借扣押贡物的理由,给他个教训,谁知道阿普笃慕一刀把他杀了。” 李灵钧有些愕然。达惹没说假话,她比皇甫南坦率得多。 没有叫达惹起身,也没有勃然变色,李灵钧很沉得住气,他说:“你能说服各罗苏从弄栋城退兵,也算将功赎罪。” 达惹摇头:“各罗苏已经霸占了弄栋,封了节度,怎么甘心主动退兵?” 李灵钧一哂:“你来请罪,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达惹那双眼睛很大胆,也很锐利,“殿下如果能一举攻破太和城,弄栋又算什么?“ 李灵钧背靠围屏,不说话了,乌皮靴在地上点了点。 “直取太和城,你做内应吗?”这个人的心思真通透,一句废话也没有,“你和各罗苏不是兄妹吗?” 达惹笑了,“晋王、齐王,不都是陛下的兄弟吗?”这话讽刺味太重了,怕蜀王脸上下不来,她又补了一句,“我们是蛮人,不像汉人那样讲究孝仁礼义。”提到各罗苏,达惹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各罗苏早就没用了,至于阿普笃慕……他还没长大呢。” 李灵钧好似被她说服了,“你想要什么?” 达惹不假思索:“我要做戎州、巂州,还有姚州,”她抬脸看蜀王,“殿下自己就是姚州都督,剑南西川,都是你的地盘,这点小小的要求,不算什么吧?” 李灵钧颔首道:“你要做骠信,可以。但汉人还从没有女人做官的先例。” 达惹恼怒地拧起眉头,“只要不是女人,谁都可以?”她极快地思索了一下,“弄栋节度,各罗苏的清平官尹节,他是个汉人,也是个男人,这个姚州都督,他总能做得吧?”她绽开嫣然的笑容,“别说给他官做,只要我一句话,他做狗都愿意,殿下信不信?” 尹节。李灵钧咀嚼这这句话的含义。顿悟了,他脸上难免露出揶揄,“夫人不仅可以把女儿许三家,就算自己,也毫不吝惜呢。” “殿下觉得我可怜吗?” “不,我倒觉得段平可怜。”李灵钧道,“你连段平都不放在心上,我怎么知道,除掉各罗苏后,你不会反咬一口,把姚州的汉人都斩草除根呢?” 达惹扑哧一声,“我倒是愿意嫁给殿下,可惜殿下看不上我,”她很豪爽,“除掉各罗苏后,整个乌爨,只要我有的,都可以双手奉给殿下,“那一张酷似皇甫南的脸笑盈盈的,“金子、银子、就算殿下想要哪个人……也不在话下。” 李灵钧不置可否盯着她,静了一瞬,他说:“人就算了,有一样东西,我想请夫人先设法归还。” “殿下请说。” “我有一方私印,至关重要。你女儿离开剑南的时候,把它带走了。夫人回到乌爨后,能先把它送来吗?” 达惹顿了顿,叹道:“殿下要别的,还好说。这个印,阿姹都藏在身上,连晚上睡觉都压在枕头下,看得比命还重要,我总不能强抢吧?反正以后都是你的,何必急于一时?” 李灵钧亦不坚持,他起身到了案前,摊开纸笺,修长有力地手擎起了笔,“夫人稍坐,”他狭长的眼睫垂了下来,语气颇温和,“等我将此事禀告陛下。” 天蒙蒙亮,阿姹从榻上翻起身,她骑着马,出了寨子。 达惹瞒着所有人,抢先去了蜀地,阿普该心虚的,他没有跳起来辩解,只是隔三差五来一趟矣苴和城,把蜀王府的动静告诉她。各罗苏的探子消息很灵通,阿姹等了一个月后,不耐烦了。 阿米子见她要下山,说:“阿普一会该来了。” “我去弄栋了,别告诉他。”阿姹平静地叮嘱阿米子。弄栋离汉地最近,从拓东过去要两天,可她独自上路了。 到弄栋城时,日头偏西了。阿姹把头帕摘下来,揉着手上磨出的痂。 清平官治城有一手的。壕沟挖起来了,寨栅也建起来了,望楼上巡逻的士兵不间断。阿姹牵着马走进城,看见尹节穿着对襟衫,赤脚蹲在墙根下吃苦荞粑,一张脸晒得发红。他在王府里还很文雅,诗词典籍不离嘴,这会像个土生土长的爨人了。 尹节看见地上拖的长长的影子,他眯着眼睛抬起头来,“阿姹?” 他知道达惹去了蜀地,但是装得若无其事,做了十多年的清平官,这人狡猾得像狐狸。 阿姹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二十多岁就做了官,在汉人里,也算得上凤毛麟角了。在乌爨做了各罗苏的清平官,难说他没有不甘心。 从怀里把一个杨木匣子掏出来,阿姹说:“尹师傅,这些腌梅子给你吃。” 尹节心里很清楚——收受她的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盯着阿姹手里的匣子看了一会,尹节接过来,把一颗雕梅放在干燥的嘴巴里,刚腌好的青梅,酸涩得吓人,他的眉毛拧紧了。 “尹师傅,汉地有消息吗?” 尹节摇头,拍拍屁股起身了。披上牛皮甲,踏上望楼,尹节变成了清平官肃然的样子。城里罗苴子在练兵,腾越攀爬间,把竹箭射的满天飞。尹节指着外头密密的山林,语气里是骄傲的,“阿姹,你看,乌爨占尽了天险地利,就算汉人的精兵来了,也拿咱们没办法。” 阿姹看着尹节,“尹师傅,你是汉人吗?” 尹节沉默了一瞬,爽快地承认了,“我是汉人,被骠信当奴隶虏到太和城的。” 两人望着余晖下的峰峦。自从弄栋被夺,汉人都翻过山,逃到剑南西川一带去了。各罗苏一朝得手,正在暗暗图谋着泸水。 尹节能看透阿姹的心思:“你不用担心达惹,她的一张嘴,连鬼都骗得过。” 尹节嘴边含了一丝微笑,“朝廷还要用拓枝夫人来牵制骠信,她要是被治罪,骠信更有理由出兵戎州了,蜀王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耐性。” 阿姹烦恼地摇头,“她不该去,蜀王很多疑,如果他不信她,她就不能活着回来。如果蜀王信了她,她好好地回来——阿舅就会怀疑她。”各罗苏的沉默,还有尹节的平静,都让她感到深刻的不忿,“她是替阿舅去的。” “是为了乌爨去的,阿各达惹是乌爨的女儿。”尹节低头看着阿姹,是怜惜,也是无奈。“也是为了你去的。替各罗苏走这一趟,以后即使是萨萨,对你也不能苛责一句。当母亲的这番心,你能懂得吗?” 阿姹摇头,因为各罗苏和萨萨,她把阿普也恨上了,“阿娘不喜欢阿普。” “整个乌爨的年轻人,没有人比阿普的心性更坚定。当初可是达惹把你嫁给他的啊。” 阿姹茫然地望着城外,晚霞把她的脸庞照得很明丽。尹节没有插话,他知道少女的心事是不可捉摸的。两人等到暮色来临,城门要关上了,尹节也不仅喃喃起来,“一个月了,该有消息了。” 城门又开了,尹节伸出脑袋一看,是阿普骑着马,到了弄栋城外。阿姹先跳了起来,嘴上在抱怨,可脸上的欣喜掩饰不住。百褶裙“唰”的散开了,她甩着银铃奔出城,抬起头问:“阿娘回来了?” 走了两天,马也乏了,焦躁地扭着脖子,阿普在马上凝视着她,一双漆黑的眉眼里透着点阴郁。这段日子,他都把不安藏在心底。 他摔开缰绳,跳下马,拉住阿姹的手,“他们说,姑姑被蜀王杀了,”他预料到阿姹要发怒,忙紧紧地把她肩膀抱住了。在阿姹耳畔,他轻声说:“在哀牢山那天,我答应姑姑了,我可以姓段……” 阿姹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我才姓段,你不是段家的人。” 她冷冷地把他挣开,转身就走了。 第74章 姹女妆成(十六) 阿普笃慕上了望楼,看见阿姹坐在城垛上,两只脚在夜色里晃荡着,她坐得很稳当。 尹节被守兵簇拥着,往城里走。从阿普的表情里猜出了事情的端倪,他扭头望过来,神色很阴郁。 阿姹瞪着尹节,冷哼一声。 阿普小心地坐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阿姹的侧脸。这声不屑的哼声让阿普不觉松了口气——冷若冰霜、一言不发的阿姹,终于有了点动静。 阿普斟酌着,慢慢说:“阿姹,当初我从弥臣回来的路上,知道阿苏死了,我好像做梦一样。可后来我想明白了,阿苏的心里并没有我这个兄弟,他离开乌爨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和阿达、阿母抛弃了。他不想要活在这个世上。”他看向阿姹,是宽慰,但也直白得冷酷,“姑姑心里只有姑父,这些年,你没有她,也过得很好……” 阿姹愤怒地打断了他,“你胡说什么?阿苏是个没用的男人,才会自寻死路,我阿娘不会,她想尽办法都会活着。”心底的彷徨一瞬间消散了,她眼神一亮,“我阿娘没有死,这是蜀王的诡计。 ” 阿普立即懂了, “你要去益州打听姑姑的下落?”他把阿姹的手腕抓住了,“别去,那里到处都是蜀王的人。”阿普的脸色霎时难看了。他有点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姹,兴许蜀王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阿姹从垛口上轻快地跳下来,趁势把阿普的手也甩开了。“蜀王盼着乌爨内讧,杀了我阿娘,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会下这个手。”她思忖着,更坚定了,“我不会自投罗网,我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咱们等着瞧!” “说的对,你跟我先回太和城。” 阿姹冷冷地看着阿普。两个人间,有了种泾渭分明的味道。“弄栋反叛,用阿娘的命来抵了。朝廷要息事宁人,怎么会一点好处都不给舅舅?”她太精明了,抬起月色下灼灼的一双眼,微笑道:“ 恩威并施,分而治之,这不是汉人最爱的把戏吗?顺水推舟,舅舅也不差。” 阿普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皇帝要封我做云南王,大鬼主。” 猜到了,阿姹轻蔑地别过脸,“果然。” 阿普握紧了手里的刀,“你放心吧,如果汉人真的敢来传旨,我就杀了… 阿普笃慕上了望楼,看见阿姹坐在城垛上,两只脚在夜色里晃荡着,她坐得很稳当。 尹节被守兵簇拥着,往城里走。从阿普的表情里猜出了事情的端倪,他扭头望过来,神色很阴郁。 阿姹瞪着尹节,冷哼一声。 阿普小心地坐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阿姹的侧脸。这声不屑的哼声让阿普不觉松了口气——冷若冰霜、一言不发的阿姹,终于有了点动静。 阿普斟酌着,慢慢说:“阿姹,当初我从弥臣回来的路上,知道阿苏死了,我好像做梦一样。可后来我想明白了,阿苏的心里并没有我这个兄弟,他离开乌爨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和阿达、阿母抛弃了。他不想要活在这个世上。”他看向阿姹,是宽慰,但也直白得冷酷,“姑姑心里只有姑父,这些年,你没有她,也过得很好……” 阿姹愤怒地打断了他,“你胡说什么?阿苏是个没用的男人,才会自寻死路,我阿娘不会,她想尽办法都会活着。”心底的彷徨一瞬间消散了,她眼神一亮,“我阿娘没有死,这是蜀王的诡计。 ” 阿普立即懂了, “你要去益州打听姑姑的下落?”他把阿姹的手腕抓住了,“别去,那里到处都是蜀王的人。”阿普的脸色霎时难看了。他有点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姹,兴许蜀王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阿姹从垛口上轻快地跳下来,趁势把阿普的手也甩开了。“蜀王盼着乌爨内讧,杀了我阿娘,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会下这个手。”她思忖着,更坚定了,“我不会自投罗网,我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咱们等着瞧!” “说的对,你跟我先回太和城。” 阿姹冷冷地看着阿普。两个人间,有了种泾渭分明的味道。“弄栋反叛,用阿娘的命来抵了。朝廷要息事宁人,怎么会一点好处都不给舅舅?”她太精明了,抬起月色下灼灼的一双眼,微笑道:“ 恩威并施,分而治之,这不是汉人最爱的把戏吗?顺水推舟,舅舅也不差。” 阿普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皇帝要封我做云南王,大鬼主。” 猜到了,阿姹轻蔑地别过脸,“果然。” 阿普握紧了手里的刀,“你放心吧,如果汉人真的敢来传旨,我就杀了他,替姑姑报仇。” 阿姹退后一步,“我阿娘没有死——就算要报仇,”她的眉头狠狠一拧,“也不用你!”她一转身,跑下了望楼,风把银流苏吹得叮叮响。 皇甫佶下了马,仰头看着巍峨的太和城,还有城头镌刻的汉字横匾。 西南一带的弥臣诸蛮酋都被收复,各罗苏的气势更煊赫了。 洱海坝子上的群山绿了,洱海上水汽淼淼,红雉停在青琉璃瓦上。 比起波涛暗涌的汉庭,这里平静得不像人世间。 皇甫佶一行人被领进王府的正厅,各罗苏没有像以前那样殷勤地迎出来。他盘腿坐在榻上,指了指被褥子盖着的膝盖,“腿坏了,不能下跪,天使见谅!” 领头的使者是长安来的汉官,蛮人的倨傲把汉官触怒了,“叫阿普笃慕来接旨!” 皇甫佶从龙首关进了坝子,各罗苏早得到了消息,但他仍做出惊讶的样子,“阿普笃慕已经是骠信了,可不是我能随便叫得动的。”他作势望了望天色,“骠信在拓东城,你们去那里拜见他吧。” 没有汉皇的旨意,骠信私自传了位,这摆明是有异心。使者不禁拔高了声音,“大胆!” 各罗苏拍了拍腿,宽和地笑了,“我只是个残疾的老头子,仁慈的陛下要治我的罪吗?”他端起茶,“诸位,不送啦。” 一伙人来到了太和城的青石街上,举目往东望。隔着西洱河,是传说中形如盘龙伏虎的拓东城,有乌爨精兵把守。当初皇帝诘问乌爨私自筑城的事,各罗苏还躲躲闪闪,这会,人们已经大喇喇地把拓东城挂在了嘴上,那是乌爨人的“东都”。 “蕞尔小邦的蛮酋,不来接旨,反而要我们去拓东城拜见他,这于礼不合啊。”有人喃喃道。 皇甫佶说:“他们是故意的。” 想到刚才各罗苏的轻慢,大家胆怯了,“进了拓东城,不会被掳吧?” “要是落入敌手,咱们人少势弱,拼又拼不过,只好一死了之了!难道要在蛮人的鞭子下当牛做马?唉,早知今日,当初弥臣陷落时,实在不该一再容忍。”话里有了悲怆的意味。 皇甫佶是武将,又和阿普笃慕在南衙有过交情,大家都把祈求的目光看向了他,只盼他说一句:情势不好,回去覆命吧! “不进拓东城。”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的,皇甫佶往道边退了退,目光穿过广陌的田垄,云遮雾罩的山林,水牛和白象在水边徜徉着。 当年跟翁公儒闯入太和城,那些模糊的影像又在脑子里鲜活了。 “快到乌蛮的浴佛节了,阿普笃慕要亲自护送佛像去寺里,我们在崇圣寺等他。”皇甫佶把黄色的卷轴送进怀里,淡淡道:“要反,要顺,只要他一句话。” “六郎来过乌爨?” “来过。”皇甫佶掣起马缰,“八年前。” 龙香拨 第51节 灵鹫山圣地,妙香国佛都。 几个汉地来的文臣武将,跟着波斯人的商队上了崇圣寺。寺里到处都是雪白岩石刻的佛像,苍翠的松柏上扎着彩绢。一阵隆隆的人声,让汉人们把心提起来了,他们惶惑地东张西望,见锥髻跰足的蛮人从四面八方涌了来,不晓得他们是在嘲笑,还是喝骂……人们的面色突然虔诚起来了,一齐跪了下去。 护送佛像的队伍缓缓越过了人群。 这些羽仪都是自罗苴子里挑选的精兵,刀尖擦得锃亮,鲜艳的虎皮和豹尾在铠甲上拂动着。黝黑的脸,英武得像歌里唱的支格阿鲁。 阿普笃慕今天纯然是乌爨人的打扮。红绫包着头,肩头披着氆氇袍子,左耳上戴着银耳环,那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太阳。他停下马,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所有人都垂着头,默默地吟诵佛号,几个汉使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很显眼。 “退开。”阿普笃慕用爨话命令道。浴佛日是坝子上最要紧的盛事,他没再理会这几个不速之客,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进了宝殿。 山寺里一下子静了。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阿普笃慕在铜底贴金的佛像前,跪了下来,“阿措耶钦诺。”他郑重地拜了拜,起身了,胸前挂的木头神牌一荡。那是个小孩子的玩意,但没有人敢因此嘲笑他。 阿普笃慕还很年轻,但在爨人的心里,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国君。坝子上流传着他曾经孤身杀死论协察,使西番一蹶不振的说法。 汉使在殿外把阿普笃慕拦住了,“陛下有旨意。” 阿普笃慕瞟了一眼,其他人都不认识,这一眼是瞟向皇甫佶的,“什么旨意?” “你该下跪。” 阿普笃慕摇摇头,抬脚就要走。 皇甫佶当即把卷轴展开,“陛下封阿普笃慕为乌爨骠信、六部大鬼主,袭云南王爵。”皇甫佶不卑不亢,“弄栋节度尹节,也有诏书。” 弄栋被爨兵占领大半年,皇帝这是捏着鼻子认了。阿普笃慕脸上没什么笑容,也没接卷轴,显得很敷衍,“知道了!” 相比其他人的义愤填膺,皇甫佶就有耐心多了,“别急呀,”他打量着阿普笃慕,带了点玩味和揶揄,“陛下嫡亲的妹妹弘昌公主,曾在乌爨长大,和云南王府也颇有渊源,陛下依照当初两国的盟誓,愿把公主许婚给你,阿普笃慕,你还不谢恩吗?” 阿普笃慕桀骜的眉毛拧起来了。害死阿苏的女人?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皇甫佶好整以暇,把卷轴往前递了递。 “我来看看。”有个声音笑着说。 在骠信的羽仪跟前,没人敢这样放肆。来人是一群施浪家的阿米子,她们下了碧鸡山,来崇圣寺拜佛。绣花短衫百褶裙,头帕上坠着银叶子,皇甫佶疑惑起来。曾经在云南王府的塔楼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年幼的段遗南,现在的阿姹,却早没有当初的影子了。 阿姹腰上也挂着针筒,别着铜匕首,一张脸鲜艳得像索玛花。这么看来,她跟阿普笃慕好像天生的一对。 卷轴抢了过去,阿姹扫了一眼,脸色唰的变了,一刀把卷轴劈成两半,抛在地上。“阿普笃慕要娶的是我,这是施浪和各罗苏家的约定,弘昌公主是什么东西?”她抬起下颌冷笑,不看阿普。 皇甫佶沉默,其余的汉官却看不下去了,“这是圣旨,你好大胆!” 阿姹奇道:“这是皇帝的旨意,还是蜀王的旨意?” “圣旨,当然是陛下的旨意。” 阿姹咯咯笑起来,“我以为剑川以南的事,都是蜀王说了算。”汉官们脸色难看极了,阿姹看着皇甫佶,嘲讽地说:“别人都说,陛下宠爱蜀王,对蜀王言听计从,简直就是蜀王的傀儡。” 皇甫佶平静地说:“不可非议陛下和蜀王。“ 阿姹有恃无恐,“你是怕皇帝听见,还是蜀王听见?”她把匕首收起来,那动作很灵活,想必杀人也是会的。 皇甫佶低头,把劈成两截的卷轴拾起来,刚一起身,见羽仪卫们把刀尖亮出来了,几个汉官成了引颈待戮的羊羔。皇甫佶正色道:“阿普笃慕,你要违背盟誓吗?” 阿普笃慕道:“皇甫佶,我跟阿姹说过,如果传旨的汉人敢进坝子,我一定杀了他。”他那种威严的样子,让沦为俘虏的几个人哆嗦起来,阿普笃慕却一笑,把阿姹的手紧紧拉住了,然后挑衅地看着皇甫佶,“不过我改主意了。在长安的碧鸡山,我没杀你,今天我也不杀你。我在泸水等你。” 皇甫佶转身就走。 一行人匆匆下山,快马加鞭地离开了太和城。出了龙首关,见后头没有追兵,大家才稍微放下心。日暮时,见山里起了岚气,有人小心地用布巾蒙了面,忧心忡忡地说:“蛮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恐怕弄栋之后,还有剑川百姓要遭难。” 皇甫佶挽了马缰,琢磨着阿普笃慕的话。 有路人携儿带女,从山道里钻出来了,这里汉蛮杂居,都穿着短褐麻鞋,也分不清敌我。皇甫佶起先没留意,过了一会,他察觉不对劲,忙把路人拦住,“你们是汉人,从哪里来?” 路人道:“从南溪来,寨子里的蛮人把城夺了,汉人都往山上逃了,不然要给他们抓去做娃子呀。” 皇甫佶一怔,南溪距离太和城有三四天的路程,这段时间,他们被各罗苏拖在城里,阿普笃慕却率领罗苴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攻破了南溪城! 汉爨断绝消息有半年了,朝廷大概都还没有得到驿报。 众人惊惧地面面相觑,“戎州危矣!” 韦康元避走老翁城,戎州空虚,保不住了,现在要紧的是巂州和姚州。 “赶快传信去蜀王府和京都!” 皇甫佶缓缓退到道边,招手叫他亲信的士兵过来,低语道:“报信给鄂公……” 士兵急忙去了,他将鞭子用力一甩,调转马头,“我去巂州。” 第75章 姹女妆成(十七) “戎州落在了乌蛮人手里?” 消息来的很快。蜀王把驰报展开,扫了几眼。 翁公儒原来还嫌蜀王年纪轻轻,太过狠辣了,这回不得不佩服他。“拓枝夫人说的那些话,果真是掩人耳目,”他掩饰地咳了一声,“连我都险些给她骗过去。” “有其女必有其母罢了。”蜀王早不把达惹放在心上了。从戎州到蜀郡,放开马笼头跑,也不过几个日夜就到,城里已经流言四起了,蜀王合上驰报,脸上有点轻蔑,“乌蛮号称两万精兵,罗苴子也不过数千,剩下都是弥臣、坤朗一带的蛮酋,乌合之众,无足挂齿。” “殿下说的是。”翁公儒随口应承。 蜀王在盘算,翁公儒观察着他的脸色,目光落在那副案头的弓箭上,“殿下想……” 他刚起个头,蜀王就摇头了,“不是时候,陛下忌讳藩王掌兵。” 韦康元这回责无旁贷,已经跟皇帝上奏,要领兵出击群蛮。听蜀王的话头,也是要顺水推舟,把西南的兵权放给韦康元。翁公儒想明白了,走去案前预备笔墨。蜀王将袍袖一拂,一双手缓缓调理着弓弦,却突然提起了一桩不搭茬的事,“之前隐太子的党羽想要借段平案作乱,鄂国公镇压有功,陛下要为他封王,鄂国公却推辞了。” 翁公儒背对着蜀王,停住了笔尖,他转过疑惑的脸,“本朝还没有异姓人封王的先例,即便是薛厚,怕也诚惶诚恐吧?” 蜀王摇头,“宣召他进京,他也不肯,说怕蕃兵趁机作乱。”弓弦把拇指勒破了,蜀王皱眉。他现在每天接受地方官觐见,已经没心思舞刀弄枪了,把弓箭撂下,蜀王轻哼一声:“在西北这些年,树大根深,尚且不知足,还想把爪牙伸到西南来。他不敢进京,难道不是心虚?” 翁公儒脸色忽的变了,无措地站起身,“殿下,”他意味深长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两名黄衣内侍走了进来,跪地举起托盘,上头是新制的衮冕,由圣人所赐。内侍连说了几声恭喜,“这双朱袜,是皇后亲手缝的。皇后还叫殿下多加珍重,饮食上万万仔细。“ 佳期近在眼前了,蜀王却显得有些敷衍,也不试穿,只随手翻了翻,就叫内侍又举着托盘退… “戎州落在了乌蛮人手里?” 消息来的很快。蜀王把驰报展开,扫了几眼。 翁公儒原来还嫌蜀王年纪轻轻,太过狠辣了,这回不得不佩服他。“拓枝夫人说的那些话,果真是掩人耳目,”他掩饰地咳了一声,“连我都险些给她骗过去。” “有其女必有其母罢了。”蜀王早不把达惹放在心上了。从戎州到蜀郡,放开马笼头跑,也不过几个日夜就到,城里已经流言四起了,蜀王合上驰报,脸上有点轻蔑,“乌蛮号称两万精兵,罗苴子也不过数千,剩下都是弥臣、坤朗一带的蛮酋,乌合之众,无足挂齿。” “殿下说的是。”翁公儒随口应承。 蜀王在盘算,翁公儒观察着他的脸色,目光落在那副案头的弓箭上,“殿下想……” 他刚起个头,蜀王就摇头了,“不是时候,陛下忌讳藩王掌兵。” 韦康元这回责无旁贷,已经跟皇帝上奏,要领兵出击群蛮。听蜀王的话头,也是要顺水推舟,把西南的兵权放给韦康元。翁公儒想明白了,走去案前预备笔墨。蜀王将袍袖一拂,一双手缓缓调理着弓弦,却突然提起了一桩不搭茬的事,“之前隐太子的党羽想要借段平案作乱,鄂国公镇压有功,陛下要为他封王,鄂国公却推辞了。” 翁公儒背对着蜀王,停住了笔尖,他转过疑惑的脸,“本朝还没有异姓人封王的先例,即便是薛厚,怕也诚惶诚恐吧?” 蜀王摇头,“宣召他进京,他也不肯,说怕蕃兵趁机作乱。”弓弦把拇指勒破了,蜀王皱眉。他现在每天接受地方官觐见,已经没心思舞刀弄枪了,把弓箭撂下,蜀王轻哼一声:“在西北这些年,树大根深,尚且不知足,还想把爪牙伸到西南来。他不敢进京,难道不是心虚?” 翁公儒脸色忽的变了,无措地站起身,“殿下,”他意味深长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两名黄衣内侍走了进来,跪地举起托盘,上头是新制的衮冕,由圣人所赐。内侍连说了几声恭喜,“这双朱袜,是皇后亲手缝的。皇后还叫殿下多加珍重,饮食上万万仔细。“ 佳期近在眼前了,蜀王却显得有些敷衍,也不试穿,只随手翻了翻,就叫内侍又举着托盘退出去了。翁公儒眼睛追随着蜀王,低了声,“以陛下和皇后对殿下的宠爱,册立东宫,是早晚的事。殿下何必这个关头,找薛厚的不自在?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蜀王从翁公儒手里接过笔,站在案前,肩膀端正得像棵松。垂眸对着雪白的纸面,他那张脸上,辨不出是什么神情,“我在蕃南的驿馆中毒,只有三个人在场,消息却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大兄和二兄都受了责罚,我也招了嫉恨。恐怕不只隔墙有耳,有人的眼睛已经长在了我背后。” 翁公儒在蜀王身后,整个人一愣,瞬间冷汗爬满脊梁,他脱口而出,“准是皇甫南,这个女子,哼……”翁公儒恨得牙根都咬紧了,“当初她模仿我的笔迹上书陛下,妄图挑拨离间,殿下忘了吗?” “或许是她,也或许……”蜀王留了这么一截话头,让翁公儒越发忐忑。蜀王睨他一眼,“你下去吧。”等翁公儒离开后,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门扇。皇甫南这三个字,牵出了太多的往事,蜀王年轻的面孔难得露出一丝惘然。 越巂县的守兵,在城墙内外通宵达旦地巡视。郡守的母亲寿日,本来卯足了劲要大宴宾客,酒席上却眼见得冷清。越巂郡守在城头上张望了一回,又忙不迭请来了皇甫佶,“韦使君的援兵,明天能到吗?” 皇甫佶干脆地摇头,“不知道。” 得知戎州已经陷落,几个同行的宫使早快马加鞭,逃回了京都,只有皇甫佶留在了越巂县。这些年乌蛮向汉庭俯首称臣,巂州从无战事,城里守兵才五百人。这个进士出身的郡守,早就吓破了胆,“韦使君不会不来吧?弄栋陷落的时候,剑南也没有派援兵。”他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我倒是不畏死,皇甫将军贵为宰相家的郎君,韦使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皇甫佶是真的泰然,“太守怕蛮人吗?” 郡守和他底下的幕僚们讪笑,“郎君见过蛮人抓娃子吗?” 皇甫佶摇头。 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脸上笑得比哭得还难看。“蛮人见到汉人,不杀,抓回去当奴隶……女人凌虐,男人,当牛马一样骟了。” 戎州到越巂县才一个昼夜的功夫,蛮人神出鬼没的,又擅长攀缘,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刀就架在脖子上了。皇甫佶道:“郡守有什么妙计?” 郡守迫不及待地吐露了心思:“我们昨日商量了,与其在城里坐等援军,不如趁蛮军还没杀过来,咱们先退到姚州。姚州,有府兵镇守,又是蜀王殿下的治所,量他们也不敢轻犯。等韦使君大军南下,再引兵来攻,蛮人只善偷袭,不善守城,到时候准能势如破竹,收复失地。” 皇甫佶反问:“我们逃走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任由蛮人抓娃子吗?” 南溪城被破的消息传来,越巂郡守要抓百姓来守城,百姓早逃得不剩多少了,郡守等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皇甫佶断然拒绝了,“再往后退,就是泸水,过了泸水,就到了剑川,到时西番还要来趁火打劫,中原遭屠,太守以为在陛下面前,你还有退路吗?” 郡守长吁短叹一阵,只能叫守兵来,再去蜀王和韦康元两处催援军,“快,要快!” 皇甫佶扔下郡守一伙人,独自登上了城墙。从苍山十九峰到剑川,都是绵延的山林,峭壁上密扎扎的古树和藤蔓。越巂四周也布满了蛮人的堡寨,像鹰巢底下的鸡卵。 爨人根本就不用攻城,只靠着凶狠的名声,就把汉人的守兵吓退了。从弄栋到戎州,阿普笃慕到手得太容易了。 刚从城头下来,郡守就慌里慌张地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瘸腿的兵,“遭了,咱们去老翁城和姚州的路都给堵了。”他把士兵的袴腿掀起来给皇甫佶看,那脚腕上肿得乌紫。“带毒,是罗苴子的药箭。”郡守想到峭壁上密密的寨子,里头还不知有多少双窥伺的眼睛,在盯着越巂的动静,他不禁打个寒噤,“外头那些寨子里,肯定都是罗苴子。” 爨人故技重施了,这里通往中原的大小山口,他们都比汉人熟悉。皇甫佶当机立断,“严守城门,别叫探子摸进城了。” 他一个外来的年轻武将,在城里反倒是一言九鼎了。郡守扯着袍摆,脸色焦灼地跟着他跑,“他们不攻城,也不退兵,把咱们堵在越巂,到底打算干什么?” 皇甫佶站住脚,望着天色。离戎州被破有四五天了,阿普笃慕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在等什么呢?皇甫佶心里一动,“他在等援军……” 郡守愣住了,“他要伏击韦使君麾下的精兵?”他不觉松了口气,“剑川的守军,常年抵御西番人,可以一当十,这下好了!” 在山崖峭壁间奔窜,剑川军不见得是蛮人的对手。皇甫佶问:“这附近哪个寨子最大?” 郡守重新拉皇甫佶回到城头,“东面的鹰嘴山,出了山口就是去姚州的路,山口尖尖的像鹰嘴,山上的寨子里有十来户人家。”见皇甫佶当场就要点兵马,郡守忙把他拉住,“要是晚上蛮人偷袭进城,怎么办?” “郡守可以自己先逃。”皇甫佶看他一眼,冷酷的神色,甫显凛冽的杀气,“去老翁城投奔韦使君,别去姚州和蜀郡。你会遇上阿普笃慕。” 郡守给他闹得有点尴尬,皇甫佶径自回到郡守府,点了五十个矫健的守兵,叫大家轻装简行,不用背弓箭——蛮人的药箭厉害,不慎擦破一点皮,当场就要栽倒,他们得趁黑悄悄摸进寨子里。一人一把锋利的弯刀,能隔断喉咙,就够了。 皇甫佶把皮甲裹在胸腹间。春夏之交的滇地,更深露重,月黯星稀,士兵们都换上了短褐。皇甫佶弯腰穿草鞋的时候,脑子里想起了在京都碧鸡山的那一夜——他用箭射穿了阿普笃慕的腿,让老虎断了爪子,鹰折了双翅。他割下一截皮甲,紧紧地缠在小腿和脚腕上。 郡守替皇甫佶举着火把,睁大了一双惶惑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顶,曲江池畔进士题名,却不懂得逢迎,稀里糊涂来了这种蛮荒之地,过了十来年安稳日子,突然就变天了,蛮人造反了,要拿着刀杀汉人了!他问皇甫佶,“你说他们肯定会绕过越巂,往姚州和蜀郡去?那可是蜀王的地盘!” 皇甫佶在灯下抬起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睛,“你知道原来的姚州段平吗?” “听说过……” 皇甫佶穿好皮甲,起身抓起了刀,“蛮人,很记仇。”郡守那艾蒿火把亮得晃眼,呛人的气味满天窜,皇甫佶一刀劈落,成了零散的火星,巷子里鸦雀无声,陷入了一团黑。郡守惊得不敢吱声。 这把刀,又要沾乌爨人的血。皇甫佶反手握紧了刀柄,淡淡地说了句:“要是他们进了城,你要跑快点。” 第76章 姹女妆成(十八) 草鞋踩断了藤蔓,皇甫佶抬头望山腰里看。 有一个朦胧的亮点,孤零零的,既不成村,也不成寨。滇南山里随处都能看见猎户的杈杈房,用两三个木桩搭起来,能遮风避雨。但没哪个猎户有这样的豪气,点一整夜的油灯。 那是鹰眼,窥伺着鹰嘴山下汉人的动静。 里头人不会多。皇甫佶做个手势,有个精悍的士兵跟上他,无声地在林子里移动。到了杈杈房跟前,两个人又迅速伏低了,侧耳听了一阵,杈杈房里有一串野鹞子叫声传出来了,咕咕的,很欢快。这个越嶲城的守兵跟皇甫佶咬耳朵,“放哨的。” 蛮子用鸟叫声当暗号,皇甫佶懂。士兵嘴一张,咕咕的鸟叫也从深密的草丛里窜出来了,像是在应喝。有个包头的爨人从杈杈房里探出身子来,那里头点着松明子灯,能照出爨人脸上疑惑的神情。 皇甫佶和守兵默默地对视一眼,等爨人转头的瞬间,两人飞身出去,把爨人扑倒,捅透了后心。杈杈房轰然塌了,有个人影忽然跳了起来。皇甫佶的手臂把人箍住了,刀刚从后面架上脖子,他的动作滞了一下——被他箍住的那条腰纤细柔韧,是个女人,身上有股乌桕子清苦的味道。 在他愣神的功夫,那女人反手一刀,在他手臂上划拉出一道口子。越嶲守兵一脚踢在她心窝,又抽了两个嘴巴,女人喘着气倒在地上,皇甫佶伸出淌血的手,捏住下颌迫使她转过脸来。松明子的火照出一张微黑的脸,不服输地瞪着眼睛,像头山猫。 皇甫佶叫士兵用爨话问她:“寨子里有施浪家的人吗?” 女人不屑地翻了下眼睛,她猝然张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凌厉的野鹞子叫,就被薄薄的刀刃割断了喉管。那恶狠狠的眼神凝滞不动了,一对年轻的乌爨男女,生前形影不离,死后还亲密地交叠在血泊里,衣襟上的索玛花映着松明子灯,像颤巍巍、热突突的两颗心脏。 皇甫佶薅了一把鸭茅草,把刀刃上的血胡乱擦了擦,他站起身,没再看这对气息奄奄的情人。“你在这里守着。” 越嶲守兵把杈杈房重新搭起来了,他坐在松明子火前,顶替了乌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鸟叫。 皇甫佶大步流星地往… 草鞋踩断了藤蔓,皇甫佶抬头望山腰里看。 有一个朦胧的亮点,孤零零的,既不成村,也不成寨。滇南山里随处都能看见猎户的杈杈房,用两三个木桩搭起来,能遮风避雨。但没哪个猎户有这样的豪气,点一整夜的油灯。 那是鹰眼,窥伺着鹰嘴山下汉人的动静。 里头人不会多。皇甫佶做个手势,有个精悍的士兵跟上他,无声地在林子里移动。到了杈杈房跟前,两个人又迅速伏低了,侧耳听了一阵,杈杈房里有一串野鹞子叫声传出来了,咕咕的,很欢快。这个越嶲城的守兵跟皇甫佶咬耳朵,“放哨的。” 龙香拨 第52节 蛮子用鸟叫声当暗号,皇甫佶懂。士兵嘴一张,咕咕的鸟叫也从深密的草丛里窜出来了,像是在应喝。有个包头的爨人从杈杈房里探出身子来,那里头点着松明子灯,能照出爨人脸上疑惑的神情。 皇甫佶和守兵默默地对视一眼,等爨人转头的瞬间,两人飞身出去,把爨人扑倒,捅透了后心。杈杈房轰然塌了,有个人影忽然跳了起来。皇甫佶的手臂把人箍住了,刀刚从后面架上脖子,他的动作滞了一下——被他箍住的那条腰纤细柔韧,是个女人,身上有股乌桕子清苦的味道。 在他愣神的功夫,那女人反手一刀,在他手臂上划拉出一道口子。越嶲守兵一脚踢在她心窝,又抽了两个嘴巴,女人喘着气倒在地上,皇甫佶伸出淌血的手,捏住下颌迫使她转过脸来。松明子的火照出一张微黑的脸,不服输地瞪着眼睛,像头山猫。 皇甫佶叫士兵用爨话问她:“寨子里有施浪家的人吗?” 女人不屑地翻了下眼睛,她猝然张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凌厉的野鹞子叫,就被薄薄的刀刃割断了喉管。那恶狠狠的眼神凝滞不动了,一对年轻的乌爨男女,生前形影不离,死后还亲密地交叠在血泊里,衣襟上的索玛花映着松明子灯,像颤巍巍、热突突的两颗心脏。 皇甫佶薅了一把鸭茅草,把刀刃上的血胡乱擦了擦,他站起身,没再看这对气息奄奄的情人。“你在这里守着。” 越嶲守兵把杈杈房重新搭起来了,他坐在松明子火前,顶替了乌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鸟叫。 皇甫佶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飒飒的夜风把身上的血吹干了,吹冷了,其余的守兵见他得手,都躁动起来,摩拳擦掌地要去杀蛮人。这些人是皇甫佶从越嶲城选出来的,常年跟寨子里的蛮酋打交道,见识过汉人被抓娃子。 寨子里静得很,连狗叫声都没有。因为那一串串欢快的野鹞子歌声,爨人都睡得很放心。罗苴子大军驻扎在戎州,这里最多是一些来打探门路的散兵游勇。两个汉兵比着手势,把那扇破烂竹门悄没声地推开。 雪白的芦席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爨人。脚下踩到东西了,低头一看,是刀背,寒气森森的。汉兵跳起来,手起刀落,热血飞溅。寨子里炸开锅了,谁也顾不上点火把,窄窄的山道上挤满了乱劈乱砍的鬼影子。有个倒霉鬼撞到皇甫佶跟前了,那是爨人,刚从草席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穿衫袴,热乎的皮肉很结实。皇甫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把挡路的死人踢到草堆里去。 他拎着刀,从山道上走下来。也没人样了,像从阴曹地府杀出来的恶鬼。 爨兵们吓傻了,他们料定了汉人只会龟缩在越嶲城里,死也不会露头。山林子里,是爨人的地盘,可他们也跟懵懂的牛羊似的,被汉人趁夜摸进门,讨了性命。 “阿普笃慕在哪?”皇甫佶从地上抓起一个爨人,这是个寨子里的小头人,会说汉话,骂汉人们“牲口”。皇甫佶俯下脸,眉毛上还挂着血珠子,他的声音又冷又硬,“他不是想过泸水吗?鬼鬼祟祟躲在山里,也算男人?” 爨人又骂,对汉人的官格外有种切骨的仇恨:“牲口!骟了你!” 旁边的汉兵给了他一刀,这个嘴硬的爨人瘫软了下去。 这附近的寨子,果然是互通消息的,有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飘来了,看枝叶摇动的光景,来人不少。皇甫佶叫汉兵们点火把,“烧了寨子,咱们走。” 寨子里熊熊的火光直冲峭壁,皇甫佶蹲在山泉前,刚用一把水洗了胳膊上的伤口,一支箭掠过湖面。他立即起身。看见崖壁的缝隙里跳出几个爨兵。这回不是驻扎在鹰嘴山的散兵游勇了,是从戎州赶来的罗苴子,胸前披着藤甲,背上挂着弓刀。 是阿普笃慕。他在越嶲城外,爨兵主力也不会远了。 皇甫佶提起刀,慢慢地后退。 鹰嘴山的寨子被偷袭,死了几十号爨兵,阿普笃慕的那双黑眼睛显得有点阴沉。他从山石上走下来,目光从皇甫佶的身上移到脚上,看到了紧裹的腿甲——他在防着自己呢。阿普笃慕说:“那泉水里有毒。” 皇甫佶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胳膊上才洗过的伤口,他说:“南疆的泉水,毒不死爨人,也就毒不死汉人。” 皇甫佶这话无异于挑衅,阿普笃慕眉毛一掀,忽然打了个尖锐的呼哨,“抓娃子了!”他用爨语吼了一句,数不清的罗苴子翻山越岭地涌过来了,眼见几个汉人惊恐地捂住了裤裆,阿普笃慕双手插着腰,哈哈大笑,像当初把张芒查丢进河里那样得意,火把照得一双眼睛晶亮。 他二十岁了,还有种少年的爽朗。 竹箭飞刀雨似的落到了跟前,皇甫佶对士兵们一声令下,拔脚就跑。 鹰嘴山距离越嶲城不远,罗苴子们只是咋呼了几声,就折回山坳子了。阿普笃慕进了邻近的寨子,这里的寨主是施浪家支的小头人。听说了汉兵偷袭的消息,寨子里挨家挨户把火把点起来了,寨栅外多了守兵,那是以前在达惹身边的娃子嘎多,现在他整天跟着达惹的女儿。 越往北靠近汉人的地方,施浪家的势力越大,因为皇帝封了阿普笃慕做大鬼主,在施浪家看来,是各罗苏勾结汉人,把达惹给害了。嘎多仇恨地盯着阿普笃慕,嘴里“咔嚓嚓”地嚼着槟榔。 阿普笃慕只跟嘎多说:“跟阿姹说,晚上别睡得太死。汉人在到处烧寨子。” 然后他甩开了罗苴子,一路回头看着,到了寨子的对面坡上。靠坐在树下,阿普笃慕把一个叶片咬在嘴里,嘀哩哩地吹。 听到脚步声了,阿普笃慕没回头,干脆唱起来——在木呷这些人跟前,阿普高傲地不肯张嘴,但他竟也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阿哥打歌像鸟飞,岩羊路上弹弦子,茅草尖山吹芦笙,铁脚板板生得硬,翻过九十九座山,苦等阿妹到天明……” 宽宽的袴管在眼前停住了,白生生的脚腕上套了银镯。 离开拓东城时,阿普给阿姹留了话,叫她躲在碧鸡山不要下来,可她还是带着施浪家的人跟来了。凶神恶煞的嘎多,一进南溪城,就像饿狼进了羊圈。 阿普有点高兴。可他知道,从南溪一路打到越嶲,是因为汉人势单力薄,又不设防。等剑川增援的大军一到,爨兵们就要受罪了。他抬起头望阿姹,“你回坝子去吧。” 阿姹也坐在树底下。连日地翻山越岭,男人都招架不住,走着路都能打起鼾,阿姹两眼却还炯炯的。 她有根犟骨头,比男人还能熬。嘴上也不近人情,“我不是为你来的。” 夜风把阿普炙热的一颗心吹冷了。他沉静下来,两人肩并肩,望着底下火把摇动的寨子。 阿姹也梳锥髻,青布紧紧包着头,从额头到鼻子的弧度,很利落,只有蝶翅似的睫毛忽而一闪。从达惹的噩耗传来,她就不肯正眼看他了。阿普知道,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有蜀王。 阿普心里不是滋味,“你是为了李灵钧来的?“他把消乏的烟草塞在嘴里,漫不经心,“他不会离开蜀郡的。他正在筹备婚礼,和皇甫家的女儿。” 南疆叛乱,接连失了两三座城池,傲慢的蜀王根本不放在心上,仍旧派了府兵北上去接亲,从长安到蜀地,沸盈的喜气把一切都盖过了。 阿姹很执拗地不说话。 阿普把头扭向鹰嘴山北面,心里盘算着,韦康元的援军几时会出现在那个坳口。 阿姹忽然推了他一把,“快看。” 远处半山腰,零星的火光连成一片,骤然亮起来了。阿普猛的起身,皱眉道:“是皇甫佶。” 又一座乌爨人的寨子给烧了。没有这些堡寨,爨兵就成了瞎子和聋子,没法在林子里隐匿和呼应,只能跟越嶲守兵正面对上了。援军再一来,简直像鸡蛋碰上石头。阿普不甘心,还是得承认,“这个人很难对付。” 阿姹说:“你怕他?” “不怕。”阿普给阿姹激起来了,他眉毛一掀,“他是蜀王派来的拦路狗,等刀架在了蜀王脖子上,看他还叫不叫。” “皇甫佶和蜀王不和,不会替他卖命的。”阿姹说,“他是薛厚安插在剑南的眼线。”也曾经柔情蜜意过,可她现在提到蜀王,是一副冷冰冰的语气,“蜀王死了,兴许薛厚还高兴呢。” 离得远,救也来不及了,还要防备施浪家的寨子被偷袭。阿普抓住阿姹的手,“今晚不要回寨子了。”一使劲,拽她坐在了自己身边,“你靠着我的肩膀睡,我盯着对面。” 阿姹不肯,她把头靠在树上,闭上了眼睛。 阿普不时瞟她一眼,他下定了决心要让她安然歇一夜,等到了明天,再琢磨那复仇的计划。可又忍不住要跟她说话,“要是知道是施浪家的寨子,皇甫佶也能下死手吗?” 阿姹反问他:“为什么不能?” 阿普不吭声。紧盯了一会,他舒展着肩膀,松了松筋骨,“那他比我心狠。换做是我,肯定下不了手。” 阿姹哼道:“难说。” 阿普转脸看着她。她说这话时,没有睁眼,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像个扎嘴的菱角,皮硬的荸荠。阿普把背后的弓箭和刀取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搂过阿姹的肩膀。阿姹睁了眼,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趁势把她按倒,跨骑在了阿姹的身上。 阿姹怒道:“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阿普制住她的双手,笑道:“你别怕,我就想亲亲你。”他果然说到做到,只在阿姹的紧绷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凑到她耳朵旁边,“要是李灵钧不怕死地撞上来,骗你说姑姑还活着,你不会就撇下我,跟着他跑了吧?” “你当我傻吗?”阿姹嗔道。她还瞪着眼,声势却弱了。阿普正要放开手,阿姹倒把他的脖子又搂住了, “皇甫佶不留情面,咱们可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她眼睛一转,有了主意,“趁夜叫嘎多他们在林子里转转,扔几只死兔子死麂子到河里,天气一热,水里要起瘴毒。只要城里断了水源,再毒死一两个人,你看他还有没有闲工夫到处放火?韦康元的大军,肯定急得插翅膀飞过来。” 她懒洋洋地拨弄着阿普耳朵上的珊瑚串儿,脸上微笑起来。韦康元大军一动,蜀郡的新郎还坐得住吗? 第77章 姹女妆成(十九) 皇甫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迎面来的官兵和百姓,脸上都是惶惶的。天杀的南蛮子,把死獐子野鸡丢进河里,这个时节,臭气毒气蒸腾,都让人受不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蕃南又反叛了,朝廷腾不出兵力来增援,要让越嶲孤军死守了。 罗苴子的凶残被传得更惊悚了。夜里有一伙百姓扛着铁锹和锄头,打破了北角的城门,打伤了几个守兵,背篓挑担地逃难去了。 越嶲太守接到了蜀王府的信,像遇到了救星,忙不迭叫皇甫佶看,“蜀王殿下的旨意,叫咱们撤兵!” 是蜀王的手书,命皇甫佶率越嶲官兵退守姚州。蜀王是个年轻气盛的人,可面对乌爨嚣张的势头,笔触却异常得平淡和克制,“朝廷的援兵即日将至姚州,泸水畔亦有接应,可保尔等无虞。戎、嶲两州的百姓,和中原隔阂已深,可任其投蛮人去。” 皇甫佶可没有越嶲太守那样激动。把蜀王的手书放下,他来到城头,对着外头的疏峰密林琢磨起来。 他连夜带兵偷袭,烧了不少附近的堡寨。蛮人竟然也很沉得住气,只三三两两结伴来城下,用怪腔怪调的汉话叫骂几句,往河里扔一堆毒物,根本没有要攻城的样子。阿普笃慕已经到了嶲州,可是城外并没有皇甫佶想象那样,被黑压压的乌爨大军逼近。 阿普笃慕在计划什么呢? 皇甫佶把一个哨兵叫过来。越嶲没有被爨兵围城,所以还时常放几个哨兵出去打探动静。他问:“爨兵的主力还驻扎在南溪城吗?有多少人?” 哨兵含糊地答:“总也有一两万人吧?从戎州到滇南,都被蛮子占了。”越嶲军纪不严,探哨的人在城外转悠,跟爨兵连照面都没打,被问起来了,多少有点心虚,“蛮子跟咱们不一样,喝风饮露,林子里打一只兔子老鼠,活剥了就吃,还怕南溪城里粮草不够养活那些人吗?” “皇甫将军,蜀王殿下的旨意,可不好违抗!”越嶲太守殷切地说,宝贝似的捧着蜀王的手书。 “撤吧。”皇甫佶不情愿地点了头。 命令一传下去,城里当即清点辎重人马,蛮人白天在山里乱窜,夜里睡得打鼾,这一行数百人的官兵,悄悄开了城门,趁夜往北疾行。才走… 皇甫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迎面来的官兵和百姓,脸上都是惶惶的。天杀的南蛮子,把死獐子野鸡丢进河里,这个时节,臭气毒气蒸腾,都让人受不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蕃南又反叛了,朝廷腾不出兵力来增援,要让越嶲孤军死守了。 罗苴子的凶残被传得更惊悚了。夜里有一伙百姓扛着铁锹和锄头,打破了北角的城门,打伤了几个守兵,背篓挑担地逃难去了。 越嶲太守接到了蜀王府的信,像遇到了救星,忙不迭叫皇甫佶看,“蜀王殿下的旨意,叫咱们撤兵!” 是蜀王的手书,命皇甫佶率越嶲官兵退守姚州。蜀王是个年轻气盛的人,可面对乌爨嚣张的势头,笔触却异常得平淡和克制,“朝廷的援兵即日将至姚州,泸水畔亦有接应,可保尔等无虞。戎、嶲两州的百姓,和中原隔阂已深,可任其投蛮人去。” 皇甫佶可没有越嶲太守那样激动。把蜀王的手书放下,他来到城头,对着外头的疏峰密林琢磨起来。 他连夜带兵偷袭,烧了不少附近的堡寨。蛮人竟然也很沉得住气,只三三两两结伴来城下,用怪腔怪调的汉话叫骂几句,往河里扔一堆毒物,根本没有要攻城的样子。阿普笃慕已经到了嶲州,可是城外并没有皇甫佶想象那样,被黑压压的乌爨大军逼近。 阿普笃慕在计划什么呢? 皇甫佶把一个哨兵叫过来。越嶲没有被爨兵围城,所以还时常放几个哨兵出去打探动静。他问:“爨兵的主力还驻扎在南溪城吗?有多少人?” 哨兵含糊地答:“总也有一两万人吧?从戎州到滇南,都被蛮子占了。”越嶲军纪不严,探哨的人在城外转悠,跟爨兵连照面都没打,被问起来了,多少有点心虚,“蛮子跟咱们不一样,喝风饮露,林子里打一只兔子老鼠,活剥了就吃,还怕南溪城里粮草不够养活那些人吗?” “皇甫将军,蜀王殿下的旨意,可不好违抗!”越嶲太守殷切地说,宝贝似的捧着蜀王的手书。 “撤吧。”皇甫佶不情愿地点了头。 命令一传下去,城里当即清点辎重人马,蛮人白天在山里乱窜,夜里睡得打鼾,这一行数百人的官兵,悄悄开了城门,趁夜往北疾行。才走到半山道,忽然听背后“轰”一声响,把勉强骑在马上的越嶲太守吓得哆嗦,“蛮子来了?” 回头望火光亮处,是那半截残垣,被纷至沓来的百姓给踩塌了,抢着逃命的,争粮食的,牛羊嘶叫,满城闹腾起来了。太守急着甩鞭子,“快走,快走,把寨子里的蛮子惊动了。” 蛮子从山坳里钻出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随即他们眼睛亮了,把呼哨打得满天响,附近寨子里的爨兵像泄洪似的涌到了城头,抖擞着精神,挥舞着刀枪——谁也想不到一座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鹰嘴山,除了蛇虫鼠蚁外,还能藏得下这么多的大活人。汉人把满仓满谷的粮食,活蹦乱跳的牛羊,都扔下了!爨兵们欢呼着,得意于这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迅速把持了四面城门,用刀尖逼着,叫没来得及逃的汉人百姓退了回去。 “皇甫将军,走吧!”越嶲太守生怕年轻人冲动,要上去跟蛮子厮杀,急得来扯皇甫佶的辔头。 皇甫佶瞧见了阿普笃慕,被木呷和木吉等人簇拥在中间,没急着进城去耀武扬威。他骑在马上,前头是黑沉沉的河水,闪耀着金红色的火光。有个年轻的汉人被赶得走投无路,捂着下身,一头扎进了河里,在水里死命地挣扎。在洱海坝子上长大的爨人,水性都一等一的好,可他们没有救人的意思,只在岸边说笑,把更多的汉人推进河里,“游吧,游过泸水,就回中原了!” 阿普笃慕伸出龙竹糅的长鞭,在水里搅了搅,故意地把水花溅到阿姹脸上。阿姹瞪他一眼,把头扭开了。“阿姹跟汉人一样,都是旱鸭子。”阿普嘲笑着说,想起了红河畔的芦苇丛。 皇甫佶也打了个尖锐的口哨,一对年轻的乌爨男女望了过来。“阿普笃慕,”皇甫佶用尽浑身的力气,吼了一句,“别忘了泸水之约!”他掉转马头,离开越嶲。 新帝登基,中原是一片勃勃兴盛的景象,南疆却废弛至此,都是自先帝西幸那年肇始的怀柔之策。一个被贬多年的小官,难道还能做什么吗?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越嶲太守垂着头,肩膀在马上晃来晃去,听侍卫说快到姚州地界了,他才精神一振,“皇甫郎君不要灰心,朝廷和剑川节度的援军已经到了姚州,到时三路人马挥师南下,准能收复戎、嶲两州!” “过河了。”皇甫佶不再理他。出了滇地,已经有把守渡口的汉军迎了上来,两厢汇合,当即放船牵马,浩浩荡荡渡过泸水,直奔姚州。 想到稍后就要拜见韦康元,越嶲太守在船头挺直了腰杆,扶了扶幞头,“不知蜀王殿下是否会驾幸姚州啊?” 皇甫佶淡淡道:“疥癣之疾,何劳蜀王大驾?” “啊?”越嶲太守茫然地看皇甫佶,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假意。脚踏上岸,正要追着皇甫佶问,见几个穿朱紫袍服、系硬脚幞头的相公,被汉兵们领着,正遥望泸水外的群山,像是在商量着三路大军南下的路线。“穿紫的是韦相公吗?”越嶲太守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不敢张嘴。 “父亲?“皇甫佶一怔,摔开马缰,快步走了过去。 皇甫达奚停下话头,像是没预料到皇甫佶混在越嶲守兵里,他皱眉了,“姚州无事,你怎么不回老翁城?“ 刚来就被下逐客令,皇甫佶敷衍地回了句:“知道了。”皇甫达奚也曾挂名做过监门卫将军,但毕竟是个文臣,连日跋涉到姚州,脸上着了风霜色。皇甫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甫达奚,“朝廷派来的援军……” “朝廷自有能人来,打仗还轮不到我。”见到暌违一年的儿子,他到底心里高兴,捋着胡须把皇甫佶上看下看,“我给你十妹送亲,顺便……”父子刚叙到一半,嘈杂的说话声近了,皇甫达奚慢慢转过身,对皇甫佶微笑道:“看看这是谁,你还不上来拜见?” 又一袭紫袍过来了,身后跟着姚州官兵,皇甫佶更诧异了——这是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在剑川的人。 脸上笑容没有了,皇甫佶审慎地看了对方一眼,毫不犹豫地下跪见礼,“鄂公!” 从越嶲退回来的官兵们吓得气也不敢喘,解去铠甲的薛厚却别有一种儒雅和蔼的态度。见皇甫佶不顾众人的目光,公然行了这样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薛厚把那群七嘴八舌的武将们撇下了,用一种欣赏、得意的目光打量着皇甫佶,忽而摇头笑道:“厚此薄彼,不好,不好。” 皇甫达奚倒很大度,“先公后私,应该的。”见皇甫佶刚起身,又要对自己下拜,他一句话把皇甫佶拦住了,“自家人,榻边可以跪,这里就不必了。” 薛厚道:“皇甫相公以为,我没把六郎当亲子侄看吗?” 皇甫达奚笑呵呵,“那是皇甫家的福气。” 皇甫佶当做没听到,仍旧毕恭毕敬地跟皇甫达奚也拜了拜,趁势眼尾一瞥,见薛厚穿的绢靴绫袴,只把一只柔软的小马鞭来回甩着,根本就是一副家常打扮,连身后随扈的汉兵都不是熟悉的面孔,大约也不是从陇右来的。 他握着刀起身,面色已经如常了。 尽管距离戎、嶲两州不过咫尺之遥,但薛厚的到来让姚州兵民吃了定心丸,城里一片的安然祥和。湛湛蓝天下,柳絮儿漫漫地飞舞,两个在文臣武将里执牛耳的人,肩并肩,在这边陲的山城里走着。因为蜀王领姚州都督,那空置的都督府也修成了禁中殿阁的样式,很恢宏。 皇甫达奚提醒薛厚,“颚公预备什么时候派兵南下?” 龙香拨 第53节 薛厚背着手,在都督府外站住脚,欣赏了一会那飞翘的檐角,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等殿下的婚礼过了也好,不要冲撞了喜气。” 虽然是借着送亲的由头来剑川,皇甫达奚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他含蓄地说:“颚公本来就有军令在身,就算蜀王,也不宜因私废公呀。” 薛厚揶揄道:“皇甫相公,你枉为殿下的泰山,难道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皇甫达奚迟滞了片刻,“哦?” “蛮军连夺数城,气势正盛,况且这个时节,滇地草深林密,毒瘴终日不散,咱们何必贸然南下?你看这姚州城修得坚固,不如安心坐着,大家都喝一杯殿下的喜酒,再整兵迎敌?”他转头问身后的皇甫佶,“六郎和殿下从小就要好,你明白殿下的心思?“ 皇甫佶沉吟道:“殿下叫我们从越嶲退兵,是为了引爨军主力深入中原,四方合围,再分兵突袭拓东、太和两城。“ “是条妙计。”薛厚笑着看了一眼皇甫达奚,“相公,六郎被我调教得还不坏吧?“ “承情!”皇甫达奚讪讪地摇头,“你们这些行兵列阵的事情,我可不懂。” 两人分开后,皇甫佶自然要跟皇甫达奚回行馆。屏退众人后,父子说话就随意多了,拿了一瓯茶,要吃不吃,皇甫达奚望着皇甫佶换去戎服,净面擦汗,他的脸色严肃了,重重地放下瓷瓯,“你这就回老翁城去吧。” 皇甫佶净面的动作一停,背对着皇甫达奚,说:“我跟父亲在姚州。” 皇甫达奚嗤笑了一声,“是跟我,还是跟鄂国公?” “我要在姚州等乌爨人。”皇甫佶放下袖子,抬手抓起案头的佩刀,要往外走。 “站住!”皇甫达奚低喝一声,刚才薛厚一句看似无意的话,让他心都提起来了,恨不得给皇甫佶一脚,让他立马滚出姚州。“你的胆子莫非比天还大?”皇甫达奚直问到皇甫佶脸上,“敢往蜀王的身边安插眼线?事情已经败露了!你还不赶紧走?” 皇甫佶一怔,镇定地反问:“蜀王身边有眼线?” 他那样子不像是假装的。皇甫达奚绷紧了面孔,“不许多问。你赶快走吧!”他冲皇甫佶不耐烦地摇了摇手。 第78章 姹女妆成(二十) 皇甫佶踏进门槛,看见薛厚在窗下写佛经。 他的字也是练过的,写得圆融浑厚,不像舞刀弄枪的人。听到动静,薛厚先看一眼刚进门接过来的茶,袅袅的热气还没散——看来皇甫父子俩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把笔放下了,他转过来对皇甫佶满意地说:“你这一年多,很好。” 皇甫佶斟酌着,“我来,跟鄂公辞行。” “哦?”薛厚有些意外,“回京都,还是老翁城?” 想到那慵懒闲适的京都,皇甫佶说:“老翁城。” “也好。京都,不太平。” 两人陷入沉默。薛厚不紧不慢地把一页佛经抄完,见来辞行的人还在案边,心事重重地望着外头的晴光,一向爽朗潇洒的少年人,眉宇里也多了丝愁绪。剑川比起陇右,少风沙,多雾气,养得人皮肉也光洁了。夜里没有喧嚣的铠甲马蹄声,反倒让薛厚睡得不踏实。 “家里还没定亲?”薛厚突然漫无边际地问道。 皇甫佶很诧异,“没有。” “这样的人才,为何迟迟不成家?”薛厚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皇甫佶敷衍地说: “婚姻之事,全听父母之命。” “依皇甫相公的心思,恐怕不尚一位公主,他都不会甘心。”薛厚意味深长,“不过,做薛家的女婿,也不见得比做皇帝家的女婿差呀。” 皇甫佶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了,“小小一个乌爨,陛下为什么要把鄂公召来剑川?杀鸡也用不着牛刀!” 薛厚倒不像皇甫佶那样愤慨。把乌黑的念珠盘在手腕上,他舒展着袖子起身,“剑川、陇右,不都是王土?杀鸡,杀牛,都是为陛下尽忠,总比刀子藏在宝奁里生锈得强。”他转过深沉的眼,看皇甫佶,“你是习武的人,一把太锋利的刀子,要是使得不好,会伤到手的。” 话说得够透了。皇甫吉留意着窗外的动静,声音压低了,“陛下命鄂公平叛,却不调遣陇右军。朝廷南征催得急,咱们跟剑川军不熟,兵营里忠奸难辨,刀枪无眼,万一一个不慎……” “万一一个不慎,马失前蹄,兴许我就从苍山的半山腰摔死了。”薛厚点着头微笑,“那是我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死有余辜。”案头摆的是蜀王府… 皇甫佶踏进门槛,看见薛厚在窗下写佛经。 他的字也是练过的,写得圆融浑厚,不像舞刀弄枪的人。听到动静,薛厚先看一眼刚进门接过来的茶,袅袅的热气还没散——看来皇甫父子俩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把笔放下了,他转过来对皇甫佶满意地说:“你这一年多,很好。” 皇甫佶斟酌着,“我来,跟鄂公辞行。” “哦?”薛厚有些意外,“回京都,还是老翁城?” 想到那慵懒闲适的京都,皇甫佶说:“老翁城。” “也好。京都,不太平。” 两人陷入沉默。薛厚不紧不慢地把一页佛经抄完,见来辞行的人还在案边,心事重重地望着外头的晴光,一向爽朗潇洒的少年人,眉宇里也多了丝愁绪。剑川比起陇右,少风沙,多雾气,养得人皮肉也光洁了。夜里没有喧嚣的铠甲马蹄声,反倒让薛厚睡得不踏实。 “家里还没定亲?”薛厚突然漫无边际地问道。 皇甫佶很诧异,“没有。” “这样的人才,为何迟迟不成家?”薛厚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皇甫佶敷衍地说: “婚姻之事,全听父母之命。” “依皇甫相公的心思,恐怕不尚一位公主,他都不会甘心。”薛厚意味深长,“不过,做薛家的女婿,也不见得比做皇帝家的女婿差呀。” 皇甫佶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了,“小小一个乌爨,陛下为什么要把鄂公召来剑川?杀鸡也用不着牛刀!” 薛厚倒不像皇甫佶那样愤慨。把乌黑的念珠盘在手腕上,他舒展着袖子起身,“剑川、陇右,不都是王土?杀鸡,杀牛,都是为陛下尽忠,总比刀子藏在宝奁里生锈得强。”他转过深沉的眼,看皇甫佶,“你是习武的人,一把太锋利的刀子,要是使得不好,会伤到手的。” 话说得够透了。皇甫吉留意着窗外的动静,声音压低了,“陛下命鄂公平叛,却不调遣陇右军。朝廷南征催得急,咱们跟剑川军不熟,兵营里忠奸难辨,刀枪无眼,万一一个不慎……” “万一一个不慎,马失前蹄,兴许我就从苍山的半山腰摔死了。”薛厚点着头微笑,“那是我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死有余辜。”案头摆的是蜀王府送来的犀角螭龙杯,薛厚随意地摆弄着,一对饱经风霜的眸子眯了起来:“蜀王呀,好处心积虑,以为没有了陇右军,我就怕了你吗?别说还有一副铠甲,一把刀,就算赤手空拳,我连个小小的蛮部都平定不了,还做什么西北道兵马大元帅?给你牵马好了!” 皇甫佶英气的眉眼一扬,“鄂公,我跟你在姚州!” 薛厚审视着他,却摇了头,“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还是去老翁城的好。”不等皇甫佶开口,他又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跟着我,就得依照陇右的军纪来。我叫你杀敌,管他是卒子还是亲王,就算是你的爷娘,你也得听令——你能吗?” 皇甫佶踯躅了。 薛厚倒也没有苛责,他很豁达地拍了拍皇甫佶的肩膀,“去吧,要是我真的在剑川马失前蹄,你替我立个衣冠冢,也就够了。” 即便是薛厚,话音里也带了丝前所未有的疑虑。皇甫佶不露痕迹地瞟了一眼案台上的《无量寿经》,那是薛厚在求菩萨续命延寿。 “有件事,”皇甫佶心里一动,“戎州到嶲州的乌爨驻军可能没有那么多,鄂公要小心他们虚张声势……” 南蛮占了越嶲城。这个地方,山高林密,进可攻,退可守,晓得汉人偷袭的厉害,他们也警惕起来了,轻易不出城。往姚州去的方向,汉人怕要被抓娃子,土豪百姓都跑光了,没有牛羊来啃,山上的三角梅开得很肆意热烈。 木呷一群人走在山间,把红透的山果塞进嘴里, 三角梅被刀背抽打得满天乱飞。拘在越嶲城一个多月,他们不耐烦了,怂恿着阿普笃慕要直接去攻打姚州,“都探清楚了,山口和渡口的守兵都撤了,说不定姚州城里也早空了,汉人的胆子,比芥籽儿还小。” 阿普笃慕摇头,他有种动物般的直觉,“肯定有伏兵。没看见流民往山里跑,说明城里还没乱。”而且一丝消息也传不过来,汉军正在悄悄筹备着一个险恶的复仇计划。他把布条拴在鹞子腿上,等到明天,这鹞子就能翻过苍山十九峰,落在各罗苏的手上。 “姚州都督是蜀王,在京都时,就没见他拉过弓弦。皇帝的儿子,不怕被骟卵蛋吗?”木呷嘲笑道。他连牛马都没骟过,但爱拿这话吓唬汉人。 阿普笃慕没有笑,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别轻举妄动。”回到越嶲城,他往施浪家的寨栅里望了几眼。寨子里很静,几个土兵百无聊赖地挥舞了一会长枪,躲进屋头乘凉去了。阿普笃慕心里很奇怪:“看见阿姹了吗?” 木呷摇头。只要不打汉人,六部都是各顾各,施浪家最不驯服。“嘎多跟着她,他凶得要命。” “夜里留意着他们的动静。”阿普笃慕沉着脸。 滇南来的爨兵们,习惯了竹楼藤席,不爱住汉人密不透风的土屋。天一擦黑,寨栅里外的场上铺满了草席,爨兵们把刀枪枕在脑袋下面,敞着怀,就打起鼾来。这时节马缨花香得厉害,月光把场上照得很亮,让阿普笃慕想起了多年前,他和阿姹“成婚”前的那个夜晚,他们把头并在一起,听着外头的虎啸和锣鼓声,热闹极了。 不对劲!阿普坐起身,孤独的月光又爬上他的脊梁。阿普肯定地说:“她去姚州了。” “她还记得回姚州的路吗?”木呷怀疑地嘟囔。 阿普把刀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抓了一袋竹箭,把拴在屋后檐的马缰绳解开。木呷也清醒了,一骨碌从草席上翻起身,他拦住了阿普。手下管着几百个罗苴子,木呷在阿普跟前,还是那个好心的伙伴,“要是遇上汉人,准被他们当牛马一样宰了。”木呷很直率,“你不是阿普,是骠信了,不能总是跟着阿姹到处跑啊。” 阿普在马上低头,冷静地想了一会,“没有阿姹,施浪家的人不会听我的。” 木呷只好跟着他走。出了山坳,过了浅溪,越往北,木呷心里越没底,后悔没有多带些人马来。过了峨边,木呷甩了甩手里头快烧尽的松枝火把,他侧耳听了听远处的水声,拉住了阿普的马缰绳,说:“到佳支依达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佳支依达,是乌爨人嘴里的泸水。传说里那是支格阿鲁的包头布变成的大河,过了河,就是中原了。木呷再次告诫阿普,“渡口肯定有守兵,能把咱们俩射成刺猬。” 阿普也停下了,他望了望晦暗的天,说:“等到天亮,还没动静,咱们就走。” 木呷下了马,走到树底下,脸冲着朦胧的前路,不时扭过头来,看看阿普。峡谷间起雾了,在乌爨还对汉庭俯首称臣的年头,会有进京纳贡的船队迎着霞光北上,还有摆渡的人在浅滩上放竹筏。 白雾里隐约透出对面堡楼的形状,鸦雀无声的,透着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木呷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咱们走吧?” 水流被荡了起来,两个人耳朵很尖,立即望过去。有个竹筏从山崖的缝隙里挤了出来,阿姹和嘎多露了头。到了浅滩,两人紧紧贴着满是青苔的崖壁,跳进水里,把破竹筏推开。 阿普把弓箭放下了,在岸边等着,伸手拉了阿姹一把。两人说话声都不高,怕惊动了崖壁上的汉兵。“夜里浪头大,把竹筏差点打翻了。”阿姹没什么精神,她拧着湿透的衣摆,捋了一把乌墨似的头发。 木呷说:“阿姹,你进姚州城了吗?”那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 阿姹没说话。她和嘎多到了城下,只望了一会城门里的光景。不算蕃南调走的兵力,剑川还有两万守军,汉人有恃无恐,屋头张灯结彩,歌声通宵达旦,连巡逻的官兵们都披着锦袍,喷着酒气,那是蜀王府的赏赐。 他们没敢混进去,在岩壁底下坐了一晚上。阿姹叫嘎多看岩壁上刀痕刻的诗,“这是我阿耶刻的,你信不信?” 嘎多摇头,他不认识汉字。 “看,是个段字。”阿姹把火把凑过去,摸了摸清晰的刀痕,她回望那座喜气沸盈的城,“我家就在姚州都督府,可我却一步也踏不进去,只能远远地看着。” 嘎多眼里有恨,他是达惹忠心的一条狗。“他们,和各罗苏家,把家主害死了。” 浪静了,他们趁着熹微的天色,撑起了竹筏。看见阿普和木呷,阿姹嘘一声,嘎多才把嘴闭上了。 拴在岸边的马跑了,嘎多宁愿用自己的两只光脚,走回越嶲去。阿姹上了阿普的马。马蹄在霞光里撒了欢地跑开,阿姹把冰凉的脸靠在阿普背上,手伸进他的对襟衫里,摸到结实紧致的皮肉,还有脊梁骨的汗。到了峨边,阿普推开阿姹的手,跳下马。 “你去姚州见李灵钧?”他皱着眉。 “他在蜀郡忙着娶亲。”阿姹明显不甘心,“薛厚得罪了皇帝,被从陇右贬到了剑川,朝廷催他从姚州出兵,他不肯。”她眼睛黯然了,“姚州,我是回不去啦。” 阿普听到薛厚的名字,不置可否。马上的木呷不时回头,搜寻着嘎多那个固执的身影。 “你得把嘎多交给我。”阿普突然说,很凛冽。 “为什么?”阿姹质问。 “我要用军法处置他。不杀他,只是抽一百个鞭子。”阿普很平静,鞭打娃子,是乌爨贵族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嘎多是西番奴隶,他杀了他都不算什么。 阿姹明白了,他要拿嘎多在施浪家立威,“不行!” “那你就带着施浪家的人回去吧。”阿普冷冷地瞟她一眼,牵着马走了。 第79章 姹女妆成(二十一) 水墨屏风上是虎啸山林图。皇甫达奚正出神,被仓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是个执槊的将士走了进来。剑川守军在薛厚跟前,还是很恭谨的,“昨夜河上的一道索桥给烧了,抓了几个蛮洞的土人。” 薛厚不以为意:“知道了。”叫那将士出去了,他对皇甫达奚摇头,“来试探咱们的虚实了,不用管他。” 统御千军万马的人,就算泰山在眼前崩了,怕脸色都不会变一下。皇甫达奚 勉强应了声,把目光落在案头的舆图上,见上头圈圈点点的,小到河沟村口,都摆了个代表汉兵的黄杨木棋子。皇甫达奚咦一声:“鄂公已经成竹在胸了啊。” 薛厚颔首,随意拨弄着黑白棋子,“蛮人,只会逞勇斗狠,不擅调兵遣将,各罗苏的儿子,初生牛犊,未谙世事,比起六郎,还差矣。” 皇甫佶已经被打发去了老翁城,皇甫达奚不用再摆出那一副“严父”的脸,他捋着胡须微笑。 薛厚点了点舆图,“姚州,三川之门户,滇中之锁钥。失了嶲州,再失姚州,蛮兵北上可谓畅通无阻了。我已命剑南一万驻军集结兵马,全线布防,阻拦蛮兵北上。还有五千在西川,以防西番勾结各罗苏,趁机侵袭。城里现有都督府常备兵两千,还有蜀王殿下派遣来的援军五百,泸南两镇共五千人马,一旦敌军陷入城内,即里外合围。城外各处山口、渡口、峡谷,另设伏兵,断绝敌军后路。”他大手一推,星罗棋布的白子如同飓风席卷,瞬间将黑子吞噬了。 “离开了山林的蛮兵,就像乌龟翻了壳,到时咱们瓮中捉鳖,可也?” 皇甫达奚不禁感叹道:“鄂公,真是百密而无一疏!” “相公回去蜀郡,也可就这样回禀殿下,诸位总该放心了吧?” 皇甫达奚讶道:“殿下不领军事,况且府里人多眼杂,这种机密事宜,也就不外传了。”他对排兵布阵的事,本来也是一知半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将袍袖掸一掸起身,爽快地说:“鄂公是陛下钦点的行军总管,剑川的战事,就全由鄂公做主。” “朝廷有陛下,剑川有蜀王,在下岂敢自专?”薛厚推辞了一句,送客了,“明天是殿下的喜日子,相公还不赶回蜀郡?”… 水墨屏风上是虎啸山林图。皇甫达奚正出神,被仓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是个执槊的将士走了进来。剑川守军在薛厚跟前,还是很恭谨的,“昨夜河上的一道索桥给烧了,抓了几个蛮洞的土人。” 薛厚不以为意:“知道了。”叫那将士出去了,他对皇甫达奚摇头,“来试探咱们的虚实了,不用管他。” 统御千军万马的人,就算泰山在眼前崩了,怕脸色都不会变一下。皇甫达奚 勉强应了声,把目光落在案头的舆图上,见上头圈圈点点的,小到河沟村口,都摆了个代表汉兵的黄杨木棋子。皇甫达奚咦一声:“鄂公已经成竹在胸了啊。” 薛厚颔首,随意拨弄着黑白棋子,“蛮人,只会逞勇斗狠,不擅调兵遣将,各罗苏的儿子,初生牛犊,未谙世事,比起六郎,还差矣。” 皇甫佶已经被打发去了老翁城,皇甫达奚不用再摆出那一副“严父”的脸,他捋着胡须微笑。 薛厚点了点舆图,“姚州,三川之门户,滇中之锁钥。失了嶲州,再失姚州,蛮兵北上可谓畅通无阻了。我已命剑南一万驻军集结兵马,全线布防,阻拦蛮兵北上。还有五千在西川,以防西番勾结各罗苏,趁机侵袭。城里现有都督府常备兵两千,还有蜀王殿下派遣来的援军五百,泸南两镇共五千人马,一旦敌军陷入城内,即里外合围。城外各处山口、渡口、峡谷,另设伏兵,断绝敌军后路。”他大手一推,星罗棋布的白子如同飓风席卷,瞬间将黑子吞噬了。 “离开了山林的蛮兵,就像乌龟翻了壳,到时咱们瓮中捉鳖,可也?” 皇甫达奚不禁感叹道:“鄂公,真是百密而无一疏!” “相公回去蜀郡,也可就这样回禀殿下,诸位总该放心了吧?” 皇甫达奚讶道:“殿下不领军事,况且府里人多眼杂,这种机密事宜,也就不外传了。”他对排兵布阵的事,本来也是一知半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将袍袖掸一掸起身,爽快地说:“鄂公是陛下钦点的行军总管,剑川的战事,就全由鄂公做主。” “朝廷有陛下,剑川有蜀王,在下岂敢自专?”薛厚推辞了一句,送客了,“明天是殿下的喜日子,相公还不赶回蜀郡?” 皇甫达奚穿着簇新的袍子,一低头啜茶,幞头上应景的红缨就在微微地颤动。他话头 含糊起来,“不急。” 薛厚忽而一笑,“虽然陛下派相公来监军,倒也不用这样从早到晚地盯着我吧?” 掌心摩挲着一枚铜虎兵符,那是御赐的剑川兵权。他眼珠一转,“难道陛下怕我带着这枚兵符跑了?” 皇甫达奚险些被茶呛到,脸憋得通红,“这话从哪里说起?陛下对鄂公,可从来都是笃信无疑呀。” 薛厚将皇甫达奚的袍摆一指,“笃信不疑,怎么相公在我跟前,怎么袍子底下还要藏着铠甲呢?” 皇甫达奚窘迫地摆手:“剑川兵凶战危,我可不像鄂公,胸中有丘壑,稳坐钓鱼台啊。” 薛厚哂笑,没把这恭维话放在心上。都督府的苍头把新换的茶送上来了,他淡淡一瞥,两根手指一屈,将茶瓯推开了。 皇甫达奚莫名感慨起来,“鄂公,咱们上一回见面,还是圣武年的事。” “那年先帝平定废太子叛乱,相公的功劳,我在陇右也听闻了。”薛厚伏在案头,凑近了皇甫达奚,那双眼睛像屏风上的虎目,精光四射,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先帝赐的毒酒,是相公亲手喂给太子的?” 龙香拨 第54节 皇甫达奚的一口滚茶含在嘴里,半晌才吞下去,他尴尬地说:“不错。” 薛厚松动着肩膀,倚靠在围屏上,“要说陛下的心腹之臣,我跟相公还差得远矣,奏文上,还请相公替某多美言几句。”向皇甫达奚一揖,他说道:“来人。”把舆图展开,不再搭理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 薛厚在陇右的跋扈,可略见一斑了。还是要留在姚州,把他稳住才行。猛虎挣脱牢笼,天下要遭殃——皇甫达奚目光又在屏风上盘桓了一瞬,起身了,“公请自便。”他心头有思虑,走到门口,险些和来人撞个正着,皇甫达奚眉头瞬间一拧,“大胆”二字还没脱口,脸色先变了。 “殿下?” 苍头来廊下升灯笼,蜀王让开一步,他身边只带了翁公儒一个人,素袍银带,不像成亲前夜的新郎,像偶尔兴之所至,来臣下家里来闲话家常。“皇甫相公也在?”他微一挑眉,红光在俊丽的面容上摇曳,异常生动。 薛厚也迎到了房门口,疑惑地打量着蜀王,“这样的喜日子,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蜀王信步闲庭地走进来,“府里上下的人都忙,只有我不忙,干脆过来看一看。” 他一迈步,皇甫达奚和薛厚二人只得退回了房里,皇甫达奚屏退苍头,亲自把灯掌起来了,扭头一看,蜀王和薛厚已经照君臣之份,在案边各自落座了。 不大的一间堂屋,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灯影都嫌挤了。蜀王耳目都很敏锐,“听说鄂公喝不惯江南的茶?” 薛厚随意道:“江南的茶,比陇南的茶味道淡。” 蜀王对品茶论道这种事兴致寥寥,一个眼风扫过来,翁公儒慌忙移开冷茶,从匣子里取出黑釉执壶和犀角杯。皇甫达奚顿时攒眉不语,慢慢转过身去,在昏暗处凝视着屏风上的怪石。蜀王径自微笑道:“明天喜宴鄂公要缺席,这杯喜酒却不能少,所以我亲自送过来了。” 薛厚沉吟道:“殿下恕罪,军中有令——战前不饮酒。” “陇右的军令,管不到剑川的兵。”这话让薛厚绷起了脸,蜀王不察觉,开起玩笑来,“廉颇七八十,还要吃一斗米。鄂公油盐不进,怎么叫陛下放心?” 薛厚也似笑非笑地杀了个回马枪,“殿下不放心,可启奏陛下,还打发老臣回陇右罢了。” 这话不中听,蜀王只当没听见,脸一别,瞧见舆图上散落的棋子,蜀王稍一琢磨,看出了眉目,“蛮兵主力陷在泸水一线,太和、拓东两城空虚,鄂公为什么不分兵南下,直捣敌巢?” 薛厚摇头,“殿下,蛮人也不乏狡诈,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倾巢而出,没有藏精锐伏兵在太和、拓东?椒花落尽瘴烟生,一进苍山,就算十倍于敌的兵力,也不见得能轻易地取胜。殿下年轻,切忌贪功冒进,小心深受其害呀。” 蜀王懒懒道:“鄂公说的有理。”转而盯着翁公儒躲闪的眼睛,“怎么不倒酒给鄂公?” 翁公儒手刚碰到执壶,被烫了似的,猛的一缩,他推诿道:“这酒冷了。” “无妨,肚肠是热的。” 翁公儒低下头去,一咬牙,攥起执壶。室内阒然,酒液断断续续倾倒进犀角杯,忽然薛厚若无其事一句:“翁师傅,别来无恙啊?”却好似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翁公儒手一抖,执壶“咣啷”一声砸到了地上。 三个人灼灼的目光盯住了,翁公儒一个精干伶俐的人,也慌了神,“殿下,我……” “还剩半盏残酒,”蜀王的声音很平静,在翁公儒听来,却有种刺骨的寒意,“鄂公是故人,翁师傅,你敬给鄂公。” “是。”翁公儒镇定下来,端起犀角杯,这才跟薛厚直视,“鄂公,这是宫里御赐的琼浆,请你万勿推辞。” 薛厚道:“这是喜酒,明天到宴席上,我亲自执杯敬殿下。” 蜀王摇头:“这杯却是为了预祝鄂公平叛大捷。” 薛厚无话可说,也就把犀角杯接过来,捻在手里缓缓转了几转,忽而目光将翁公儒一瞟,叹道:“寸功未立,安敢受赐?”那只大手,好像恶鹰探爪,一把揪住翁公儒衣领,掐住他的脖子,薛厚笑道:“你在殿下身边伺候得好,何不你替我喝?”不顾挣扎,将酒灌进了翁公儒的嘴里,然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翁公儒捂住脖子,一张脸从通红变得煞白,突然把手指伸进喉咙里,狠命掏了几下,却只是干呕几声,被抽走浑身骨头似的,茫然地瘫坐在地上。望见蜀王嘴边一抹冷笑,他如梦初醒,顾不得擦额头的冷汗,跪倒说:“殿下恕罪!鄂公恕罪!” “好好一杯酒,翁师傅怕成这样,难道你以为有毒?”翁公儒这一系列举动,够古怪了,蜀王却面不改色,转脸对薛厚笑道:“鄂公也听信谗言,以为我要送毒酒给你?翁师傅忠心耿耿,鄂公却逼他喝毒酒,难道要杀人灭口吗?” 薛厚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他冷笑了几声,摔开被酒溅湿的袍子,“我去换一身!” 皇甫达奚急得追到廊下,转头对蜀王厉声道:“陛下只想收回陇右兵权,殿下却要把他逼反!敌军就在咫尺之间,殿下也不挑个妥当的时机吗?” 蜀王手指捻起舆图上的两枚棋子,“不逼他这个时候反,陛下怎么甘心叫我临危受命?” 皇甫达奚不忍去看颓丧的翁公儒——依照蜀王的脾性,恐怕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他。“也不见得就是他……” “此人心里有鬼。”蜀王则吝于再看翁公儒一眼,负手走到廊下,见薛厚的人影一闪,已经往茅厕的方向去了,蜀王立即说:“让人拦住他,小心他狗急跳墙,逃出姚州。” 眼见横生变故,皇甫达奚心里叫苦,只能拔脚追了上去。到了茅厕外,偷眼看去,果然里头空空如也,皇甫达奚悚然一惊,又不敢声张,胡乱抓了个执槊的侍卫,低喝道:“快去把薛鄂公追回来!” 闯出角门,正见薛厚从苍头手里接过马缰。“鄂公,不可!”皇甫达奚不禁叫了一声。 薛厚借着混沌的灯光,将皇甫达奚一打量,放声笑道:“皇甫兄,圣武旧事,躲过一次,你还能躲过第二次吗?” 皇甫达奚见薛厚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显然要和朝廷撕破脸了。他也急了,上前威胁道:“鄂公,你非要走,我只有叫人绑你回京都了!”他冲侍卫一使眼色,“来人……”呼声堵在了嗓子眼。 侍卫猛然掣出刀,掀开沉重的兜鍪,挡在薛厚的身前。被冰冷的刀尖抵着,皇甫达奚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气急败坏,“六郎?”他声音也压低了,“你怎么没回老翁城?” 皇甫佶一步步从暗处走出来,把刀刃逼近了皇甫达奚,他声音很冷静,“父亲,你向来不得罪人,何不放鄂公一条生路?” “此人叛逆,你要跟皇甫家断绝关系吗?“ “皇甫家不缺我一个。”皇甫佶屹然不动。 薛厚忍不住说声“好”,扶住皇甫佶的肩膀,纵身上马。一人一骑,踏破了夜色。皇甫达奚心里叹道:无可挽回了!骤闻都督府内外人马嘶鸣,他还当是蜀王派兵来捉拿薛厚,忙将皇甫佶往墙角里一推,“走。” 皇甫佶毫不犹豫,重新穿戴回姚州守兵的兜鍪,一转身,快步走出窄巷,到了乱哄哄的街上,才听人说:“蛮兵从河滩偷袭,要趁夜攻城了!” 皇甫佶混在人流,挤出了城。薛厚的身影早不见了,他把目光转向了茫茫的河面,似乎有马蹄的声浪、锋镝的锐鸣,在峡谷间炸开了,泸水猛烈地震荡,回旋,把气浪打在人脸上。千军万马洪流似的涌到背后,挤上黑压压的城头。 皇甫佶攥紧了手里的铜虎,那是刚才薛厚趁上马之机,悄然塞给他的。 第80章 姹女妆成(二十二) 都督府衙的厅堂上,灯油烧得旺,案上杯盘狼藉,这一群姚州将领,喝得脸潮红,眼乜斜,还在梦里没有醒呢。 蜀王成婚的吉日,又有鄂国公薛厚坐镇,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 听到蛮兵抢渡泸水了,大家这才慌得摔了酒盅,抢了兜鍪,靴子穿错了,也顾不得,赶着上城外的箭楼上看战况。泸水卷着黑浪,火把下只看见对岸影影绰绰,一阵箭雨落进河里,只听见了水声。 皇甫佶问:“敌军多少人马?” 探哨说不上来,“天黑,看得不仔细,那边浅滩上约莫几百人露头,刚刚给乱箭逼退了。”正说话,上游几处火光骤起,隐约有喊杀声。那是爨兵抢索桥,跟守兵交锋了。 皇甫佶往下游看去,姚州一带泸水蜿蜒,有深有浅,深的如天堑,水流湍急,让人望而生畏。浅的滩头,人马都能涉水过河。迤逦十几里,不知道敌军会集中从哪个滩头抢攻,布防再严,都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 众人一商议,都说:“几个滩头都要调兵把守,蛮子一露头,就射。只要敌军主力没法集结,城里就安全无虞。” 皇甫佶道:“藤子哨也要守。” 藤子哨是河湾最狭窄的地段,也最险。两侧峭壁林立,山谷怪石嶙峋,蛮洞的土人把它叫糯黑山,猴子戏水的地方。众人都笑了,“藤子哨,除了野藤,别说人,猴子都翻不过来,插了翅膀也不行。” 抢滩的敌军,断断续续攻了大半夜,到天蒙蒙亮时,两波人马被乱箭逼得退回了对岸。晨曦初现,众人忙叫士兵下去查验河滩,只扫荡了一堆零散的箭矢、残甲、破筏子,河上淡淡的血色早被激流冲散了。上下游沿线把守的士兵也来禀报,称遇到了小股敌军,已经都被击溃了。 将士们严阵以待一夜,听到这消息,都露出了喜色,说:“蛮人果然不堪一击。”松活着筋骨,自城头返回都督府,有人急着要去向薛厚请功,敲了半晌门,没人来应,大家这才疑惑地问了出来,“怎么不见薛公?” “薛公昨夜饮酒,犯了痹症,已经前往蜀郡休养了。” 皇甫达奚悠悠的一句话,让众人面面相觑。大战当即,主将却退避三舍去养病,这事就算是薛厚,也没法跟朝… 都督府衙的厅堂上,灯油烧得旺,案上杯盘狼藉,这一群姚州将领,喝得脸潮红,眼乜斜,还在梦里没有醒呢。 蜀王成婚的吉日,又有鄂国公薛厚坐镇,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 听到蛮兵抢渡泸水了,大家这才慌得摔了酒盅,抢了兜鍪,靴子穿错了,也顾不得,赶着上城外的箭楼上看战况。泸水卷着黑浪,火把下只看见对岸影影绰绰,一阵箭雨落进河里,只听见了水声。 皇甫佶问:“敌军多少人马?” 探哨说不上来,“天黑,看得不仔细,那边浅滩上约莫几百人露头,刚刚给乱箭逼退了。”正说话,上游几处火光骤起,隐约有喊杀声。那是爨兵抢索桥,跟守兵交锋了。 皇甫佶往下游看去,姚州一带泸水蜿蜒,有深有浅,深的如天堑,水流湍急,让人望而生畏。浅的滩头,人马都能涉水过河。迤逦十几里,不知道敌军会集中从哪个滩头抢攻,布防再严,都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 众人一商议,都说:“几个滩头都要调兵把守,蛮子一露头,就射。只要敌军主力没法集结,城里就安全无虞。” 皇甫佶道:“藤子哨也要守。” 藤子哨是河湾最狭窄的地段,也最险。两侧峭壁林立,山谷怪石嶙峋,蛮洞的土人把它叫糯黑山,猴子戏水的地方。众人都笑了,“藤子哨,除了野藤,别说人,猴子都翻不过来,插了翅膀也不行。” 抢滩的敌军,断断续续攻了大半夜,到天蒙蒙亮时,两波人马被乱箭逼得退回了对岸。晨曦初现,众人忙叫士兵下去查验河滩,只扫荡了一堆零散的箭矢、残甲、破筏子,河上淡淡的血色早被激流冲散了。上下游沿线把守的士兵也来禀报,称遇到了小股敌军,已经都被击溃了。 将士们严阵以待一夜,听到这消息,都露出了喜色,说:“蛮人果然不堪一击。”松活着筋骨,自城头返回都督府,有人急着要去向薛厚请功,敲了半晌门,没人来应,大家这才疑惑地问了出来,“怎么不见薛公?” “薛公昨夜饮酒,犯了痹症,已经前往蜀郡休养了。” 皇甫达奚悠悠的一句话,让众人面面相觑。大战当即,主将却退避三舍去养病,这事就算是薛厚,也没法跟朝廷交代。而薛厚自陇右被遣来剑川,本身就透着诡异。沉默了一阵,各人依次向皇甫达奚施礼,再一抬眼,见本该新婚燕尔的蜀王却走到了堂上,身上披着软甲,腰间悬着长剑,大家脸上更惊诧了,“殿下。” “不必多礼。”蜀王和皇甫达奚稍一谦辞,就在上手落座了。他也一夜没睡,但神清目明,不像别人,在箭楼上被火把熏得满脸烟灰。视线落在皇甫佶身上,又平静地移开了,蜀王问姚州城守:“外头的情形怎么样了?” 姚州城守道:“昨夜鏖战,敌军已经被击退了,可惜伤亡寥寥。姚州倚靠天险,易守难攻。但敌众我寡,这样耗下去,没两天箭矢也就不够用了。是攻是守,还是……”他微微抬眼,将场上众人一瞟,“要细数详情给薛公,请他定夺。” 皇甫达奚半只眼也不愿看皇甫佶,一径愁眉紧锁,对蜀王道:“薛鄂公的痹症,一时怕也好不了,频频去搅扰,怕他更添心病。阵前换将,又易动摇军心。”这话语气已经很重了,宰相的威严摆出来,也有千钧之力,“臣请这就送急奏给朝廷,和乌蛮是战是和,待陛下裁决。“ “没有和,只有战。”蜀王不容置疑,把皇甫达奚晾在一边,转而对众将道:“朝廷是要奏报的,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诸位都身经百战,昨夜御敌也颇有功绩,今夜敌军一定还会趁夜抢滩,是攻是守,你们这就议定。” 众人踯躅了一会,才含糊地说:“那就如薛公所说,撤回弓矢手,诱敌军主力过河,行到途中,伏兵尽出,截断队伍,前后夹击。城里守兵,对付一些散兵游勇,也足够了。” “胜算如何?” “算上戎州、嶲州的乌蛮援军,据闻也有两万人,如果敌军中计,倾巢而出,这一战,大概能在泸南歼敌过半。这一带地势,不适合排兵布阵,反倒是人多好对付一些。” 蜀王很果断,他稍一盘算,“那就这样行事。”他抬手就去拿案头的都督印绶,“再调一万剑川守军,自神川、铁桥南下,攻龙尾关,占太和、拓东。” 大家愕然,“薛公特命这一万守军在剑南布防,要阻击蛮军北上,万一姚州有失……” 蜀王心里早不耐烦了,脸上笑道:“依照薛公刚才的妙计,姚州怎么会有失?” “这……”有人脸上都露出不情愿的样子,姚州城守劝道:“百姓无知,都以为蛮兵凶残,戎州、嶲州,已经不战而降,如果这一万守军再被调走,怕人心不稳,望风而逃,一旦城里生乱,姚州也就难守了。” “自神川到龙尾关,日夜行进,不过四五日的功夫。趁敌营空虚。一举攻破太和城,才能斩草除根,滇南一带的失土,尽数收复。” 大家都不说话了。皇甫达奚道:“还是先启奏陛下……” “兵贵神速。”蜀王叫人拿纸笔来,呈给皇甫达奚,“皇甫相公可以在这堂上慢慢写奏文。”自己则大笔一挥,手书一篇,盖上姚州都督印后,目光将四座一扫——唯有皇甫佶在韦康元麾下时,和剑川军常有往来。蜀王携着手书,走到皇甫佶跟前,目光平淡,“你去调兵。” 皇甫佶没有动,眼见蜀王的手书要落到地上,姚州城守忙接在怀里,犹豫着抬脚,往外走去。 士兵进来禀报,敌军又来袭扰,慌乱之下,守兵们把一座箭楼烧毁了。 “你们退吧。”蜀王到案后,重新提起笔来。 众将也慌忙地起身了,皇甫佶紧紧盯着蜀王的身影,突然说:“殿下不能调剑川的兵。” “你说什么?”蜀王冷眸对上皇甫佶。 “站住。”皇甫佶动作很快,连刀带鞘横在姚州城守胸前,拦住他的去路,“陛下钦封的剑川兵马行军总管是薛公,殿下要调兵,得请薛公的兵符才行。” 蜀王停下笔,他穿了软甲,身形也颇为矫健。推开姚州都督的印绶,沉重的一声“哐”,蜀王腰间的镂空金剑被解下来,摆在了案头,他反问:“陛下赐的剑和印,你说我不能调兵?” 皇甫佶无动于衷,“亲王无统兵权,姚州都督只能调动城里两千人马,其他人等,没有符信,不得调动五十以上兵勇。”他一字一句,逼迫着蜀王,“违令者,死罪。” 蜀王的眼眸凝固了,把笔墨推开,他拾起长剑,慢慢走到皇甫佶跟前,“敌军正在侵扰,我此刻就要调兵,你敢治我死罪?” “殿下不能调剑川兵。”皇甫佶语气也硬了,自怀里取出铜印,他亮给瞠目结舌的众人,“此乃剑川兵马行军总管之兵符,统御全军,不见此符,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皇甫达奚忍不住怒喝:“皇甫佶!” 皇甫佶将铜符举到皇甫达奚面前,脸上是不近人情的冷漠:“皇甫相公是陛下派来的监军,这兵符难道你不认识?”他转向蜀王,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薛公抱恙,特意把兵符托付给了我,殿下不信,何不请薛公来姚州,和我对质?” 皇甫达奚满手心的冷汗,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低声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小心引起军中哗变啊……” 蜀王下颌紧绷,“皇甫佶,好大胆……” “无知小儿!”皇甫达奚打断蜀王,猝然转身地斥了皇甫佶一句,“薛公把这么重要的兵符交给你保管,难道不是怕大敌当前,要事急从权?你却在这里狐假虎威,对殿下大放厥词?朝廷调兵遣将的规矩,我自然比你懂得多!”立即卷起袖子,替蜀王磨墨,“调集一万人马,此非小事,就算鄂公,也不敢擅专,请殿下先奏请陛下。来人!叫驿使,要八百里加急!” 蜀王笑道:“你口舌便利,何不你写?”奋力将笔一甩,墨水溅了皇甫达奚一脸,他抬脚就走。 “殿下。”寒芒一闪,皇甫佶将他拦住了,这回利刃脱了鞘,外头御敌的金鼓擂动,刀刃上迸射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皇甫佶把兵符收入怀中,手腕缓缓转动,把刀背贴在了蜀王的软甲上,不轻不重地将他往堂内一推,“两千姚州兵备还在等殿下调遣,殿下何不和他们好好守在城里?” “铿”一声将刀归了鞘,皇甫佶大步走出厅堂。众将士们瞠目结舌,被鼓声催得急,也忙飞奔跟上。 登上城楼,见旌旗漫卷,把杨花拍打得像雪片一般。这一回敌军的声势比昨夜浩大,整个河岸喊杀声震天,两边的箭支遮天蔽日,轰的一声,又一座箭楼倒塌了。探哨道:“沿河上下十几里,枝叶都在摇动。整个泸南的敌军,都聚到这几个滩头了!” 旌旗被洞穿了。皇甫佶把落地的箭捻起来,箭簇在阳光下隐隐闪着乌青犀利的光,不是阿普笃慕针筒里抹了蜈蚣汁的竹箭,小孩子的玩意——乌蛮人对这一场仗筹谋已久了。 那个侥幸最先冲到岸上的爨兵,才放了一箭,就被马蹄踏倒了。 阿普笃慕,你要为了一个姚州城,搭上所有乌蛮人的性命吗? 城楼下顷刻间人头攒动,纷乱的目光投了过来。皇甫佶思忖了片刻,他把刀举起来,屹立在光辉里。“出兵,列阵。” 龙香拨 第55节 第81章 姹女妆成(二十三) 残阳把河岸照得像血,暮色很快沉沉地压下来了。 姚州的官兵们还不敢合眼。白天的喊打喊杀,那是震各自的声威,提升士气,真正要提防的,是敌军趁夜侵袭。土生土长的爨人,像脚下的草籽,平时不显眼,风一吹动,满山遍野地翻滚,能把城池都吞噬了。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城头搬弓矢,滚石和篦篱,这是预备爨兵抢渡后,到城下交战用的。 “蛮人也真狡诈。”姚州城守有些头疼,两个日夜了,只在河岸鼓噪,半步不肯靠近城下,汉兵全线防守,疲于奔命,“这样下去,伏兵不敢动,我们这边倒要被熬干了。” “乌蛮放话了。”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抑制不住激动,“说只要朝廷同意把戎、嶲二州还有蕃南、西川一百多座堡寨交还给乌蛮,他们就退兵,从此汉爨以泸水为界,永世不犯!” 越嶲城守如丧考妣,其他人都如释重负,齐刷刷的目光都定在皇甫佶脸上。因为薛厚的嘱托,还有皇甫的姓氏,人们都不自觉地以这个年轻人马首是瞻了。“两州本来就已经陷落,况且周边又多是蛮人聚居……”姚州城守忍不住说话。 能轻易让乌蛮退兵,谁愿意冒着触怒蜀王、还要身临矢石的危险?戎、嶲丢失,这个罪责,也怪不到姚州的头上。 越嶲城守屁股坐不住了:“戎、嶲二州,和泸南唇亡齿寒。南蛮贪得无厌,难道诸位还以为他们会信守承诺?昨日割弄栋,今日割越嶲,明日,泸南各州也注定难保!” 皇甫佶问:“皇甫相公知道了?” “相公已经送急报去京都了。再有半个月,是战是和,朝廷必定就有消息了。” 众人绷了多日的心弦,听到这话,虽然还没准信,但不觉都松懈了。远处鼓噪声没有歇,箭支携着微黯的火光,在河岸上零星地飞逝。 皇甫佶低头思索了一会,走到城下,叫一名探哨过来,附耳低语道:“找两个水性好的人,过河去探一探敌营。” 等到黎明,两个探哨浑身湿透地回来了,只有皇甫佶端坐在房里,他把灯芯挑亮,不用问,已经确认了此前的猜想,“营里是空的?” 哨兵微讶,“营寨里人不多,堆着烂秸秆,还有破羊皮筏子。”… 残阳把河岸照得像血,暮色很快沉沉地压下来了。 姚州的官兵们还不敢合眼。白天的喊打喊杀,那是震各自的声威,提升士气,真正要提防的,是敌军趁夜侵袭。土生土长的爨人,像脚下的草籽,平时不显眼,风一吹动,满山遍野地翻滚,能把城池都吞噬了。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城头搬弓矢,滚石和篦篱,这是预备爨兵抢渡后,到城下交战用的。 “蛮人也真狡诈。”姚州城守有些头疼,两个日夜了,只在河岸鼓噪,半步不肯靠近城下,汉兵全线防守,疲于奔命,“这样下去,伏兵不敢动,我们这边倒要被熬干了。” “乌蛮放话了。”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抑制不住激动,“说只要朝廷同意把戎、嶲二州还有蕃南、西川一百多座堡寨交还给乌蛮,他们就退兵,从此汉爨以泸水为界,永世不犯!” 越嶲城守如丧考妣,其他人都如释重负,齐刷刷的目光都定在皇甫佶脸上。因为薛厚的嘱托,还有皇甫的姓氏,人们都不自觉地以这个年轻人马首是瞻了。“两州本来就已经陷落,况且周边又多是蛮人聚居……”姚州城守忍不住说话。 能轻易让乌蛮退兵,谁愿意冒着触怒蜀王、还要身临矢石的危险?戎、嶲丢失,这个罪责,也怪不到姚州的头上。 越嶲城守屁股坐不住了:“戎、嶲二州,和泸南唇亡齿寒。南蛮贪得无厌,难道诸位还以为他们会信守承诺?昨日割弄栋,今日割越嶲,明日,泸南各州也注定难保!” 皇甫佶问:“皇甫相公知道了?” “相公已经送急报去京都了。再有半个月,是战是和,朝廷必定就有消息了。” 众人绷了多日的心弦,听到这话,虽然还没准信,但不觉都松懈了。远处鼓噪声没有歇,箭支携着微黯的火光,在河岸上零星地飞逝。 皇甫佶低头思索了一会,走到城下,叫一名探哨过来,附耳低语道:“找两个水性好的人,过河去探一探敌营。” 等到黎明,两个探哨浑身湿透地回来了,只有皇甫佶端坐在房里,他把灯芯挑亮,不用问,已经确认了此前的猜想,“营里是空的?” 哨兵微讶,“营寨里人不多,堆着烂秸秆,还有破羊皮筏子。” 如果戎州、嶲州有罗苴子精锐驻扎,怎么可能不来增援?阿普笃慕在耍诈,爨军的主力不在泸南。当初在碧鸡山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年……皇甫佶脸上有些玩味,但他没有揭破,只说:“不要外传。”等探哨离开,他倒在榻上,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时辰,守兵把他摇醒了,说:“城外巡逻的时候,在藤子哨的山口上看见了几根索子。” 皇甫佶捏着额角坐在榻边,有点呆怔。“去看看。”他顾不上洗把脸,蹬了靴子就往外走。到了藤子哨的山口,此处一直绕到了泸水上游,距城里不远。刀削似的悬崖上,和对面的石壁间连着几根牛皮绞的索子,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脚底下惊涛拍岸,江水发出深沉的龙吟。摔在那些峥嵘险峭的山石上,顷刻间就会粉身碎骨,或是被激流卷走。 巡逻的人眼晕了,小心地往后退了退。 皇甫佶说:“有爨兵混进城里了。派些人手,护送蜀王和皇甫相公退到泸州。” “蜀王殿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甫佶背后有薛厚撑腰,已经把狠狠地蜀王得罪了。 “跟他说,有人来寻仇了。”皇甫佶面不改色,垂眸把刀收了起来。 “是。”士兵疑惑地答应,往崖壁探身,“把这些索子砍断吗?” “不用。”敢这么不要命地攀崖,就算乌爨,也没多少人。皇甫佶目光随意地往周遭一逡,“别打草惊蛇。”他踢开野藤,沿着羊肠似的山道回城。 自从乌爨提出要划泸水而治后,攻势就缓了,河岸上战鼓厮杀的声音,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拖了些时日。薛厚弃逃,李灵钧请旨调兵的奏疏,应该早摆在御案上了。 皇甫佶在浅滩上踱步。两岸已经杨花褪尽,山红涧碧。他又遥望了一眼藤子哨,城里的守兵追出来了,有点慌神,“敌军绕到后山,从南门攻进去了!” 南门是靠山的后门,守兵最少,突如其来的爨兵,把城门上打盹的官兵给吓着了。“人不多,在城门附近交了手。别处守兵赶到后,蛮子就退了,咱们被杀了十来个,还有几个人被割了耳朵。” 割耳朵,这是和西番人拼过命的狠角色。皇甫佶精神一振,“藤子哨的伏兵呢?” “已经在山脚下打起来了。” 皇甫佶一马当先,赶到藤子哨山下,战事已经停歇了。汉兵打了个痛快的伏击,擒获了上百号乌爨人。皇甫佶踩过乱石和断矢,到了乌爨俘虏跟前,他看见了一个赤膊的人,脸颊上用靛汁纹着扭曲的鹰钩爪,耳朵上有个陈年的豁口,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痕,才刚结痂。 阿各达惹是神鹰选中的大鬼主,这是施浪家的娃子,那个爱割人耳朵的西番奴隶。 皇甫佶用刀抵着他的豁耳朵,“你是施浪家的人?” 达惹会说汉话,嘎多能听懂。但他只是凶悍地盯着皇甫佶,“蜀王,在哪?” 皇甫佶利落地抬手,把他的豁耳朵切掉了一只。冲旁边的士兵一摆头,“把他们押走。” 这百来号爨兵被推倒在泸水畔,傍晚的太阳投射在刀刃上,红亮得刺眼。滩头的水潺潺涌动,皇甫佶靴底踩在水里,盯着不远处的对岸。 阿普笃慕出现了,骑着马,身后跟着他的伙伴们。他真像山里的一株劲草,每回腥风血雨浇灌,就突然地拔高一截,逐渐根深叶茂了。昂扬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阿普笃慕望见嘎多这些人,却无情地摇了摇头。 一阵箭雨示威似的飞了过来。阿普笃慕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在乎这些娃子的命。乌爨多的是奴隶,汉人、西番人、弥臣人。戎、嶲两州的战事,已经让寨子的仓舍被牛马和奴隶塞满了。 隔着河岸,听不清究竟,皇甫佶也没废话,他只要乌爨人亲眼看着,就够了。像阿普笃慕在越嶲干的一样,他叫士兵们把这些俘虏绑了,推进湍急的河里。 嘎多很硬气地梗着脖子,没有求饶。他跌跌撞撞,还对推搡他的士兵瞪眼睛,“蜀王,在哪!” “慢。”皇甫佶瞥着嘎多,又改了主意,“从藤子哨摸过来,你的水性很好啊。”让士兵把俘虏拽回来,像赶牛羊似的上了藤子哨。 仅剩的一根牛皮藤还连着咫尺之隔的山崖,天气晴好,万丈霞光将茫茫的水汽扫荡一空。皇甫佶居高临下,看见阿普笃慕骑在马上,也沿着山谷,慢慢跟了过来。 皇甫佶叫人给嘎多松绑,“你来是给达惹报仇的?可惜你来晚了,蜀王去了泸州。”他惋惜地摇头,声音很清朗,“我还放你原路回去。要是索子断了,摔得粉身碎骨,或是淹死在泸水,乌爨人都记得,你是为了施浪家死的。” 旁边的汉兵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嬉笑着,抽出刀来,故意当着嘎多的面,在索子上试了试。 阿普笃慕扬起的脸上,一对乌黑的眉毛似乎皱了起来。 皇甫佶垂眸,睨一眼阿普笃慕——你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心狠吗? 嘎多仿佛被底下的湍流吓到了,愣着不敢动。有别的俘虏早按捺不住了,抢在嘎多前头抓住了长索,皇甫佶清楚得看见阿普笃慕的脸变了颜色,他摔开马缰,往河岸奔了一步,峡谷间回荡着撕心裂肺的一声:“阿姹!” 皇甫佶猝然扭头,还没看清爨兵的面容,一股凶猛的力道冲来——中计了——他被嘎多紧紧抱住腰,滚落了山崖。 两个人从山石上跌跌撞撞,落进湍流里,瞬间就不见了。 木呷等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瞬间爆发出一声欢呼,阿普笃慕道:“去追!”马也来不及牵,拔足狂奔。一群人追出十余里,眼见河面开阔,水势渐渐平缓了,天色尽黑,爨兵们用松枝绑起了火把,用刀在浅滩和乱草里拨拉。 木呷追上来,脸上有些沮丧,“只找到了嘎多,死透了。” 在皇甫佶刚落水时,阿普笃慕还有几份得意,此刻已经平静了。他沉默了一瞬,说:“把他送到施浪家的堡寨里去。”他视线不甘心地搜寻着,“找到了嘎多,皇甫佶一定离得不远。” “这是不是?” 木呷拾起了卡在涧石缝里的刀鞘,已经开裂了。隔着猩红的河水,有团黑影伏在岸边,半点声息也没有。 阿普笃慕认得这把刀。他敏捷地跳过一块涧石,涉水往对岸走。木呷把他抓住了,“从崖上跌下来,又淹了水,没得活了。”追的太远,爨兵没有跟上,木呷不放心,“说不定一会汉人就找过来了。” “就算死透了,也要给他补一刀。”阿普笃慕沉声道,“你听着马蹄声。” 游过静静的江水,到了对岸,阿普笃慕一步步走近那团黑影,用刀柄捅了捅,轻易地把他翻了过来。 展露在月光下,是皇甫佶一张惨白的脸,还有轻微的鼻息。铠甲摔散了,他也学爨人,腰腹上裹了厚重的牦牛皮。要不是这牦牛皮,皇甫佶早跟嘎多一样,摔得筋骨俱断了。“狡猾,我还当你不怕死……”阿普笃慕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他粗暴地扯开了牦牛皮,把刀刃在皇甫佶的胸口试了试,又横在他的脖颈上。 半死不活的人,倏地睁眼了,徒手攥住了他的刀刃。 装死?阿普笃慕冷哼一声,手稍微地用了些力道,往下压。皇甫佶在坠崖时,手心已经被刺藤磨得血肉模糊,他胳膊颤抖起来,一双眼乌沉沉,死盯着阿普笃慕。 “别杀我。”他的嗓音粗哑得厉害,断断续续的,“蜀王要调兵,从神川、铁桥南下,攻打乌爨。薛厚反了。”皇甫佶声音很低,“迟早,姚州城是你的,蜀王的性命,也是你的。” 阿普笃慕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没有移开刀刃,也没有加重力道。“你们汉人,都是这么容易背信弃义吗?” 皇甫佶微微扯动嘴巴,“换了是你,死到临头,也会求饶。” 阿普笃慕要否认,低头想了一会,却爽快地承认了,“我不能死,我死了,坝子上就只剩阿姹,再没有亲人,伙伴,和情郎……”皇甫佶眼神在动,阿普笃慕微笑起来,“不过,你这个人很有点本事,藏的很深,留你活着,我更怕……” 话音未落,手里的刀被一脚踢飞,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温柔的弧光,落在了皇甫佶手里。这一击竭尽了全力,皇甫佶抢到刀,踉跄着起身,抵着山壁缓缓倒退。远处有火把在晃动,皇甫佶微微一瞟,眼神骤亮。他冲阿普挑起了英气的眉毛,“你的刀落在了我手里。”他将那柄千锤百炼、沉甸甸的爨刀晃了晃,“你还怕什么?怕我来抢你的牛马,抢你的女人?”皇甫佶放声大笑,“我也没打算死,阿普笃慕,你来吧!” “阿普!”木呷奋力地涉水过来,打着尖锐的呼哨,“汉人找过来了!” 阿普笃慕两手空空,在月亮的清辉下懊悔地站了一会,“好啊,”他若无其事地点头,“不管姓李,还是姓皇甫,你们汉人都是这个德行。杀光了才好。”撇下这句危险的话,他转身走了。 “这把刀真不错。”皇甫佶故意大声地讥笑他。 阿普笃慕置若罔闻。木呷跟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上岸,“阿普,这个家伙,还惦记着阿姹呢。” 阿普笃慕嗯一声,站住脚,回头往对岸往去。 摇动的火阵越来越近了,皇甫佶松了一口气,舒展开四肢,重重地倒在滩头,阿普笃慕的刀被他压在身下,坚硬得硌着后背。皇甫佶没有动。 纷乱的火光和脚步声中,有个细微的嗓音凑到了他的耳边,“陛下准蜀王所奏,要调一万剑川军南下,攻打龙尾关。” “主将是谁?” “蜀王要亲自领兵。” 不出所料。皇甫佶艰难地从身下抽出刀,借着火光细细打量。他脸上露出一抹有点快意和邪气的笑,“好啊,”他也学着刚才阿普笃慕的语气,懒懒地说,“祝殿下出师大捷。” 银苍碧洱,汉地失土,好山好水好女人……皇甫佶闭上了眼。 第82章 姹女妆成(二十四)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鸡叫传四方, 随着叫声去。 瓦萨之女啊, 向敌去雪仇。 招请杉林神来咒, 招请岩上神来咒, 招请大地神来咒, 招请日月神来咒! 咒显灵,仇敌死! 向着仇敌去, 十沟杀声震, 向着仇敌去, 似水滚滚流!” 天快亮了,寨栅里火光冲天,是施浪家的人在打歌送灵。死人被剃了两鬓的头发,用柑叶水洗了身体,放在高高垒起的九层柴堆上,连嘎多这样低贱的娃子也被塞了曲克则在嘴里。火把投进柴堆,人们吹起葫芦笙,摇起手铃,绕着柴垛旋转、跳跃,脸上被火光照得喜气洋洋——爨人的讲究,死了亲人,不能哭,要笑,让亡灵放心。 老毕摩在念《瓦萨咒经》了。经文是用施浪家人指尖的血,混着咒牲的血,写在皱巴巴的草纸上。传说瓦萨和他的怨家阿吉争斗,瓦萨家的男人死光后,瓦萨的女儿使用了这样的咒术,以她自己的命,换了阿吉家灭门。 “依哩哦哩!”芦笙吹得更响了,蓝得剔透的天上,炸开了一团团红亮的火星子。 阿普一手托腮,坐在越嶲城外的半坡上,脚下放着箭筒和弓袋。姚州一战,他失了刀,像老虎没了牙,雄鹰秃了爪,娃子们看见他脸色不好,没有凑上来。 爨人送灵要跳几个通宵,汉人也给姚州那一战打怕了,在城门里死守不出,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像瓦萨和阿吉,各自在暗暗筹划着报仇雪恨。 木呷一屁股坐在阿普的身边,也望向施浪家的寨栅里。他说:“瓦萨的咒术不好,要自己先死,才能换来仇人死。” 毕摩念完了咒经,又在嗡嗡地念指路经了。木呷把柑叶咬在嘴里,挤出苦涩的汁。他扭头来看阿普,“阿苏拉则的魂来看过你吗?” 阿普在夜色里沉默地摇头。 阿苏拉则在乌爨人心里尊贵得像天神。木呷也像施浪家的人一样,脸上露出了仇恨的表情,“尹师傅率领着大军将和罗苴子们,在苍山设了天罗地网,准能把汉人全杀光。” 阿普却忽然说:“你别跟阿姹说,蜀王要领兵南下龙尾关。” “知道。”木呷咕哝道:“蜀王一出来,阿姹的魂又要跟着他跑了。”他压…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鸡叫传四方, 随着叫声去。 瓦萨之女啊, 向敌去雪仇。 招请杉林神来咒, 招请岩上神来咒, 招请大地神来咒, 招请日月神来咒! 咒显灵,仇敌死! 向着仇敌去, 十沟杀声震, 向着仇敌去, 似水滚滚流!” 天快亮了,寨栅里火光冲天,是施浪家的人在打歌送灵。死人被剃了两鬓的头发,用柑叶水洗了身体,放在高高垒起的九层柴堆上,连嘎多这样低贱的娃子也被塞了曲克则银块在嘴里。火把投进柴堆,人们吹起葫芦笙,摇起手铃,绕着柴垛旋转、跳跃,脸上被火光照得喜气洋洋——爨人的讲究,死了亲人,不能哭,要笑,让亡灵放心。 龙香拨 第56节 老毕摩在念《瓦萨咒经》了。经文是用施浪家人指尖的血,混着咒牲的血,写在皱巴巴的草纸上。传说瓦萨和他的怨家阿吉争斗,瓦萨家的男人死光后,瓦萨的女儿使用了这样的咒术,以她自己的命,换了阿吉家灭门。 “依哩哦哩!”芦笙吹得更响了,蓝得剔透的天上,炸开了一团团红亮的火星子。 阿普一手托腮,坐在越嶲城外的半坡上,脚下放着箭筒和弓袋。姚州一战,他失了刀,像老虎没了牙,雄鹰秃了爪,娃子们看见他脸色不好,没有凑上来。 爨人送灵要跳几个通宵,汉人也给姚州那一战打怕了,在城门里死守不出,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像瓦萨和阿吉,各自在暗暗筹划着报仇雪恨。 木呷一屁股坐在阿普的身边,也望向施浪家的寨栅里。他说:“瓦萨的咒术不好,要自己先死,才能换来仇人死。” 毕摩念完了咒经,又在嗡嗡地念指路经了。木呷把柑叶咬在嘴里,挤出苦涩的汁。他扭头来看阿普,“阿苏拉则的魂来看过你吗?” 阿普在夜色里沉默地摇头。 阿苏拉则在乌爨人心里尊贵得像天神。木呷也像施浪家的人一样,脸上露出了仇恨的表情,“尹师傅率领着大军将和罗苴子们,在苍山设了天罗地网,准能把汉人全杀光。” 阿普却忽然说:“你别跟阿姹说,蜀王要领兵南下龙尾关。” “知道。”木呷咕哝道:“蜀王一出来,阿姹的魂又要跟着他跑了。”他压低了声音,“嘘,阿姹过来了。”木呷识趣地背过身,奔下了山坡。 阿姹从山坡底下渐渐出现了。没像前段时间那样,把自己穿得像个黑老鸹似的穷苦娃子,阿姹换了对襟衣裳,袖口和领口绣满了马缨花,耳朵上挂着银耳钏,乌油油的头发上,缠着蜜蜡和海贝,盖着镶边挑花的头帕。 阿普想起来了。孝女穿彩——爨人死后满一年,要把骨头挖出来再埋一次,从达惹离开坝子,有一年了。 阿普起身了,阿姹走到他面前,说:“阿哥,咱们该成亲了。” 阿普一怔,“成亲?” 阿普怀疑地皱起了浓眉毛。阿姹笑得更嫣然了,头帕上的银叶子打在整齐的眉毛上。她早过了十五岁初信的年纪,阿米子庆贺过沙洛依,就要打起辫子,换上裙子,张罗着嫁人了。从她十二岁开始,就被萨萨日夜盼着的这件大事,不知觉的都给大家忘记了。 阿普说:“这个时候成亲吗?在越嶲?” 阿姹以前拿起乔来,让人恨得咬牙,可这会莫名变得很痛快,好像是给寨栅里那些欢庆的人给感染了。“就这个时候,在越嶲。要比皇帝、公主的婚事还要热闹,让整个剑川的人都知道,各罗苏和施浪是一家。”她一双晶亮的眼睛,骄傲褪去,柔得像月光,“你再出门打仗,心里有我,就会好好地回来了。” 阿普探究地看了一会阿姹——浓眉毛倏地舒展了,“好啊!”阿普没再问缘由,也像阿姹那样干脆,那样欢喜,他使劲把阿姹抱起来,两人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着,在山坡上打了个滚,把箭筒踢散了,头帕甩脱了,阿普微微喘气,“我真高兴!” 阿普和阿姹,两个怨家,终于要成婚了! 还没送完灵,木呷木吉冲进寨栅里,把柴垛前的人都拽了起来,要连夜筹备婚事。本来还在悄悄抹泪的人,脸上骤然都放了光彩,真心地欢呼起来。毕摩就在场上坐,转转酒、坨坨肉也是现成的,天才蒙蒙亮,迫不及待的人们把喜棚搭起来了。阿姹被阿米子们围着,在喜棚里梳头发,外头扬起了驱邪的草木灰。 木呷大摇大摆地来了。他是代替阿普笃慕的兄弟,来背新娘的。 “来哟来哟!”木呷咧着嘴笑,瞥见阿姹,他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驼起腰,“搂紧我的脖子,脚千万别沾地啊。”木呷像个过来人似的叮嘱阿姹。 两个喜棚抬腿就到,可木呷背着阿姹,满城地绕圈子,这是为了叫毕摩捉住她的魂,一起送到男方家里去。阿姹很配合,搂住了木呷的脖子,她好奇地问他:“脚沾地,怎么着?” “沾了地的脚,不老实,会乱跑!”木呷很严肃,“抓好啊。” 阿姹不动了,把脸靠在木呷背上。她给他晃得头晕目眩。 到男方的喜棚了。阿普笃慕盘腿坐在芦席上,耳朵上挂着珊瑚串,衣襟上别着花,打扮得像只孔雀。骠信的婚礼,该在金碧辉煌的王府,接受清平官和大军将、六曹九爽的庆贺,在越嶲突发奇想的这一场,显得太潦草了,可阿普的表情,异常庄重。 在摇晃的人影中,和阿姹的目光碰上了,他那双常含着嗔怒、傲慢、嘲讽的眸子,微微眨了一眨,毫无芥蒂地笑开了。立即又恢复了一副雍容的姿态,他对毕摩颔首,叫他把青松毛系成两个疙瘩。 阿姹的手指尖尖,很灵巧,飞快地把疙瘩解开了。这代表着一对男女已经心意相合,从此不会再对彼此有怨恨。 人们退到喜棚外,芦笙、弦子,又不知疲倦地响起来了,脚掌把地踩得噼啪响。两个新人坐在芦席上,四目相对,都悄悄地不说话。阿普抚摸了阿姹的脸,又拂弄了一下她的发辫,他把嘴巴凑到她耳边:“你刚才搂着木呷,搂得真紧。” 阿姹哧的一声笑了,“是为了一双脚不乱跑!” “跑不了了,你的魂已经被我捉住啦。” 他们离得那样近,眼里稍微一点波动,就像浪,把人打得眩晕。阿姹脸上用胭脂涂得红艳艳,呼吸甜得像蜜,阿普凑近一点,把她肩膀搂住了,阿姹却很警惕,手挡在他胸口,她冲他摇摇头。 爨人成婚,当晚不同床。阿普只好坐远了一点,望着外头渐渐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 外头的人笑得很欢,这场幕天席地的婚礼,让他们忘了爨人和汉人的仇,各罗苏和施浪的仇。 阿普倾听着这通宵达旦的笑声,他拉起阿姹的手,“咱们溜走吧。” 两人猫着腰,溜出青棚,解开了一匹马,骑上出了越嶲城。芦笙的声音远了,辉煌的霞光笼罩在人身上,雁群背着斜阳掠过。两人目光追随着杳杳的黑影,望见了姚州的方向。阿普的睫毛半晌不动,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姹,我会把姑姑找回来的。” 阿姹提醒他,“还有那把刀。” 木呷那个大嘴巴。阿普没精打采道:“唉,别提啦。”他垂眸,看见阿姹腰里挂着针筒,袖子里藏着匕首,马鞍还挂着弹弓,他不甘心地抓住她的袖子,想要把手探进去,“把你的刀借给我吧。” 阿姹立即躲开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我不想你再用刀。”阿普忍了一会,沉声说道,有了那种做男人的威严。 阿姹拾起缰绳,脊背挺直了。赶着马,慢慢走在斜阳下,她说:“我不会用刀,你在西番时就死啦。” 阿普由衷地说:“你真勇敢。” 阿姹骄傲地甩了一下发辫。那些蜜蜡、珊瑚和海贝,照得人眼花缭乱。阿普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里。阿姹还硬挺着,提防他来偷她的刀,被他在腰眼上一搔,她顿时身上软了,嘻的笑了一声,阿普把她的肩膀扳过来,制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热的脸颊贴在了一起,“你的手也真巧啊。” “不吉利。”阿姹没有因这些甜言蜜语昏了头,告诫了他一句。 “谁知道啊?” “菩萨知道。” “你就是菩萨。”阿普猛地抱住了阿姹,两个人扭来扭去,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阿普把阿姹的衣襟掀开了,“别动。”他薅了一把锦鸡儿花、娃儿藤。惯会撩鸡逗狗的一双手,也颇熟练,眨眼间编出一串花环来,按照阿姹清秀柔软的肩膀,他把花环绕在她的腰上,满意地说:“阿措耶菩萨……” 柔风吹拂着,阿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颜色不改,金身不灭。 “一声朗朗呼! 坝上瓦萨家, 向着太阳来求诉: 太阳月之神, 月亮雾之神, 雾是云之神, 云是毕之神……” 歌声到城外了,阿普睁开茫然的眼,看见满天繁星如织,身边没有人——他蓦的站起身,“阿姹?” 第83章 姹女妆成(二十五)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向敌去雪仇。 我父阿火父, 我母阿火母, 蜂刺是我尾, 虎须是我须, 豺豹当犬带, 虎狼当马骑。 四方神降临, 仇敌已死定, 似水滚滚去!” 李灵钧又勒住马,云气在峭壁间翻滚,像狮虎,像鹰鹞,山坳里忽明忽暗,仔细听,不是土人的歌声,是阵阵的松涛。 李灵钧问姚州城守,“听说土人会咒术?” “毕摩装神弄鬼的玩意。”姚州城守不放在心上。从铁桥、神川南下的途中,遇到了行脚的手艺人,深山里游荡的猎户,士兵把这些蛮人绑了来,问:“龙尾关里有多少爨兵?”蛮人困惑地摇头。越往南的蛮人 ,越罕少听得懂汉话。 松了绑,他们又兴致不减地唱起来了,古里古怪的腔调。 姚州城守心里有点没底,“先在神川驻扎一天,待探哨打听清楚了,再进龙尾关。” 李灵钧道:“也好。”等营帐搭好了,他把铠甲卸下,只穿了件松松的单衣,盘腿坐在褥垫上。豆大的油灯点亮了,李灵钧摆起条案,取过了纸和笔。 姚州城守进来了,见他一个天潢贵胄,嘴唇都干裂了,心下恻隐,“殿下,我叫人去烹茶。” 李灵钧倒很随和,“去溪里取点冷水就够了。” “是。”姚州城守招呼两个士兵去溪边取水。李灵钧握着书卷,自掀起的帐帘望出去,月光下溪水粼粼,簌簌微响。这条河连着乌爨的洱海,汉兵一扎营,来河边饮水的走兽也惊散了。 “不要河水。”李灵钧忽道,“没有茶,酒也可以。” 怕乌爨的毒?薛厚一夜之间在剑川销声匿迹,城里是有流言的。姚州城守瞟了李灵钧一眼,叫士兵去取酒。 李灵钧却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放下书卷,语气里不大确定:“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有人……”姚州城守不懂,“殿下是说,有乌爨的探子,混进我军里了?” 剑川军上万人,行起军来,在山间迤逦数里。要一路无声无息地从铁桥跟下来,除非这人会飞天遁地。 “有人有这样的本事。”李灵钧说,想起了当初自逻些到西川,那甩也甩不脱的阿普笃慕,他的眉宇浮上冷意,“下回再遇到鬼鬼祟… “一声朗朗呼! 瓦萨之女啊, 黎明前起身, 向敌去雪仇。 我父阿火父, 我母阿火母, 蜂刺是我尾, 虎须是我须, 豺豹当犬带, 虎狼当马骑。 四方神降临, 仇敌已死定, 似水滚滚去!” 李灵钧又勒住马,云气在峭壁间翻滚,像狮虎,像鹰鹞,山坳里忽明忽暗,仔细听,不是土人的歌声,是阵阵的松涛。 李灵钧问姚州城守,“听说土人会咒术?” “毕摩装神弄鬼的玩意。”姚州城守不放在心上。从铁桥、神川南下的途中,遇到了行脚的手艺人,深山里游荡的猎户,士兵把这些蛮人绑了来,问:“龙尾关里有多少爨兵?”蛮人困惑地摇头。越往南的蛮人 ,越罕少听得懂汉话。 松了绑,他们又兴致不减地唱起来了,古里古怪的腔调。 姚州城守心里有点没底,“先在神川驻扎一天,待探哨打听清楚了,再进龙尾关。” 李灵钧道:“也好。”等营帐搭好了,他把铠甲卸下,只穿了件松松的单衣,盘腿坐在褥垫上。豆大的油灯点亮了,李灵钧摆起条案,取过了纸和笔。 姚州城守进来了,见他一个天潢贵胄,嘴唇都干裂了,心下恻隐,“殿下,我叫人去烹茶。” 李灵钧倒很随和,“去溪里取点冷水就够了。” “是。”姚州城守招呼两个士兵去溪边取水。李灵钧握着书卷,自掀起的帐帘望出去,月光下溪水粼粼,簌簌微响。这条河连着乌爨的洱海,汉兵一扎营,来河边饮水的走兽也惊散了。 “不要河水。”李灵钧忽道,“没有茶,酒也可以。” 怕乌爨的毒?薛厚一夜之间在剑川销声匿迹,城里是有流言的。姚州城守瞟了李灵钧一眼,叫士兵去取酒。 李灵钧却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放下书卷,语气里不大确定:“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有人……”姚州城守不懂,“殿下是说,有乌爨的探子,混进我军里了?” 剑川军上万人,行起军来,在山间迤逦数里。要一路无声无息地从铁桥跟下来,除非这人会飞天遁地。 “有人有这样的本事。”李灵钧说,想起了当初自逻些到西川,那甩也甩不脱的阿普笃慕,他的眉宇浮上冷意,“下回再遇到鬼鬼祟祟的蛮人,不要留活口。” 如此善变多疑……姚州城守心里一个咯噔。他低了头,“是。” 外头蓦的闹起来了,有人抄起长弓短剑撒腿跑,也有人互相推搡着说笑,不像是敌军来袭的情势。姚州太守赶紧出帐,抓住一个士兵斥责:“闹什么?不要惊扰了殿下。” 士兵禀报道:“有人打水时,在溪边看见了一只白虎,”他显然也有点跃跃欲试,“从来没见过那样通体雪白的老虎!” 姚州城守揉了揉眼睛,使劲往黑影幢幢的溪边看。 一群抄弓箭的人,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七嘴八舌地说:“一眨眼,就跳到那块山石上,钻进林子不见了。这畜生好像通人性。” 李灵钧也走出军帐,静静听着人们对这离奇白虎的描述,他的表情很沉着。 姚州城守把士兵们斥退了,转身请李灵钧回军帐,一面笑道:“怪事,八成是眼花了。世间怎么会有雪白的老虎?” 李灵钧道:“我见过,在皇宫里。” 长夜寂寂,姚州城守请李灵钧落座,斟了两盏酒,说:“皇宫里,不要说白虎,金龙、银凤这样的瑞兽,都不稀奇。滇南的蛮人把白虎当山鬼,传说一生没有婚配的女子,死了会变成白虎精,看见情意相投的新婚男女,就要去作祟害人。”意识到蜀王也才新婚,他尴尬地刹住了。 李灵钧倒饶有兴致,“这么说,白虎原是个一辈子孤苦,见不得别人美满的妒妇?可怜。” 姚州城守摇头,“不吉利,任它去吧。殿下早些歇着。”随着年轻的蜀王出征,等于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他也严肃起来,退出军帐,鹰似的眼睛往周围一逡。 翌日,探得龙尾关内外并没有伏兵,姚州城守放下心来,于是连夜厉兵秣马,一万大军,分三路行进,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龙尾关。关口附近寥寥几百个爨兵,胡乱地放了一轮箭,便换了腰间的弯刀,杀气腾腾地冲下箭楼,和汉军厮杀在了一起。连绵瑶台十九峰,弛弓似的把守着洱海坝子,一夕之间,百兽隐匿了行迹,斜阳峰下,山石泼洒了热血,锋镝的锐鸣传到太和城,弦歌戛然而止,各罗苏从虎皮褥子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亲手把鼓面擂得震颤。 龙香拨 第57节 姚州城守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灵钧,坐镇在中军。斜阳峰下追击敌军的士兵,举了飞扬的旗帜,拍马赶回来称道:已经夺取了龙尾关,爨军被尽数斩杀。一行人相视而笑,骑着马来到斜阳峰,登高往北眺望,玉峰夹碧溪,濛濛的水雾被太阳照得如同迷宫幻境。 “那里就是洱河了。进了关,坝子上视野开阔,不怕蛮兵偷袭。兵贵神速,可明日分兵两路,直取太和城和拓东城,打各罗苏 一个措手不及。”初战告捷,姚州城守很振奋。 “都说龙尾关是天险,固若金汤,这个关口夺得太容易了。” 李灵钧的一句话,听得姚州城守悚然一惊。 “殿下是怕被薛公说中了,太和城里暗藏精兵,只等咱们上钩?”那就是一场鏖战了。 “上钩?”李灵钧笑了,脸上总算带了一丝骄阳般的意气,“陛下早暗命韦康元在蕃南按兵不动,要是敌众我寡,中了他们的陷阱,韦康元的援军昼夜可到。小小乌爨,敢跟汉庭相争?不过是蚍蜉撼树。阿普笃慕真以为我会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殿下……”姚州城守正要趁机说几句恭维的话,见众人身后枝叶猛地一摇,一名士兵应声栽倒,“当心!”正在惬意说笑的众人,见几柄刀刃明晃晃的光芒,在日头下刺目地袭来,登时变了颜色,上马后撤。一番惊慌的拉扯下,士兵推挤过来,李灵钧的缰绳脱了手,从马背滚落到地上。 “救殿下!”姚州城守吓得浑身冰冷。 是恶狠狠的一张脸,跟阿普笃慕相似的一双乌黑的眼,雄健得像豺豹。那是个从龙尾关之战逃走的漏网之鱼,绕山道摸到了中军的背后。还带着满头满脸的血,他拎着刀,径直冲向李灵钧。 李灵钧思绪凝滞了一瞬,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手一通乱摸,猛然抓住了马肚子上挂的弓囊箭袋——铮一声嗡鸣,箭支透胸而过,那柄弯刀停顿在李灵钧的头顶,“当啷”落地。 李灵钧把脸扭到一旁,血花喷溅出来,染了他的衣领。 众人愣怔了一会,见爨兵不动了,登时欢呼,“好箭法!蜀王殿下,英勇无敌!” 几个漏网之鱼都被制服了。姚州城守见李灵钧还抓着弓,坐在地上,只当他受惊腿软,忙道:“扶殿下上马。” “不必。”李灵钧推开士兵,慢慢起身,把这些偷袭的爨人一个个翻身过来,看过了死人的脸,没有熟悉的,李灵钧微微透口气,脖子上的血被胡乱地抹到了下颌和嘴唇上,衬着白皙的脸皮,艳丽得妖异。他没再看那险些得手的爨兵,把弓箭扔进囊袋里,李灵钧飞身跨上马,肩膀一振,掣起了马缰。 突然生出这一场变故,姚州城守心有余悸,叫士兵再去仔细查验敌军尸首,不可放过一个活口,然后也骑上马,小心翼翼地跟着李灵钧。 “我懂殿下想要建功立业的心,但殿下实在不宜轻涉险地。”他忍不住说。 李灵钧不言语。姚州城守又开了句玩笑:“在下第一回 亲手杀人时,晚上噩梦连连,殿下今夜要吃苦了。” “你当我是第一回 杀人吗?”李灵钧恢复了淡淡的神色。 姚州城守的玩笑话梗在喉头,只能干巴巴地说:“打完乌爨这场仗,朝廷上下,都要对殿下另眼相看了。” 李灵钧停下马,望着轻风拂过山间苍翠,淡淡的血腥气被涤清荡尽,爨军已经退回九重城,汉兵们正在清点着城寨内外的辎重和死伤。他说:“一将终成万古骨,我此刻是懂得先帝和陛下了。” 这一句冷峻的话,让众人都露出异色。 当晚扎营在红河畔,士兵拎来冰凉的河水,李灵钧没再犯疑心病,脱下了沾血的铠甲和单衣,随便擦了擦脸和脖颈。众将们在营帐中议定了攻打太和城和拓东城的计策,因为白日李灵钧那句感慨,也没人露出昂扬的样子,都沉默着退下了。 姚州城守见四下无人,调亮了灯芯,低声对李灵钧道:“殿下此次南征的机会,得来不易,为什么路上屡次发不祥之语?这在兵家,可是大忌。” “是我不对。”李灵钧低声道,白日凛冽的面容,变得有些不安,”我这些日子总感觉心神不宁。” 姚州城守笑道:“殿下刚刚新婚,就征战在外,是想念王妃了。” 李灵钧凝望着灯花,忽然说:“有人一路都跟着我,是个女人。”这回不是困惑,而是很笃定了。 姚州城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大笑出声,“殿下看看我,”他把自己一双枯柴似的大手伸到李灵钧面前,又脱下两只沉重破烂的靴子,“殿下看看我手上磨出的这些老茧,还有脚上这些血泡,我是一个打惯了仗的粗人,斧凿刀砍都忍得下,每天行军下来,尚且觉得筋疲力尽,我还有马可骑,有车可坐,有营帐可遮风避雨。一个孤零零的女人,跟着咱们,从姚州到龙尾关,要徒手爬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河,从狮子老虎的嘴下经过多少遭,从枪林箭雨下打过多少滚?这样的女人,她不是神女,一定是恶鬼了。她不舍昼夜地跟着咱们,难道也想要建功立业,封王拜相?” “殿下累了,说梦话了,明日大战在即,早些睡吧。”他收走了酒器,替李灵钧下了帐帘,笑着退出去了。 李灵钧倒在褥垫上,头枕着双手,顶着帐顶出了神。灯花又轻轻地一忽闪,不知名的鸟在桀桀嘶鸣,他盘腿坐起来,望着帐外移动的黑影——是夜里出来觅食、误闯军营的走兽。屏气凝神地端坐了一会,不见动静了,一个士兵送水进来,诧异地说:“殿下已经起身了?” “天快亮了?”清冷的风掀动了帐帘,李灵钧顿时毫无睡意,披上外袍,走出帐外。辽阔的山影像巨兽,在熹微的晨光里蛰伏着。 “那是哀牢山?” “是哀牢山。”侍奉的士兵是弄栋人,他说:“山上供奉着乌蛮人的山神,如果神鹰落在谁的肩膀上,谁就是乌蛮六部的大鬼主。” 阿各达惹就是这样做的大鬼主。 “这只神鹰还在?” “这只鹰有一百岁了,以前毕摩养着它,老毕摩死了,它就在山上的铁柱上,哪里也不去。打猎的蛮人会扔蛇和老鼠给它,这两天打仗,蛮人都跑光了。殿下夜里听见鹰的叫声了吗?” 原来那桀桀的嘶鸣是鹰唳。“我自己去山上看看。”李灵钧说,“别惊动旁人。” 黎明时的哀牢山,才刚散去潮湿和燠热,到处弥漫着沉郁的草木气,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李灵钧踩着盘龙似的粗大树根,慢慢走进去,抬头看见参天的古木虬结,像座幽暗神殿。没有神鹰的踪迹。 “殿下,在这里面迷了路,就出不去了。”侍卫亦步亦趋,紧张地提醒他。 “噤声。”李灵钧忽然止住脚步,往树影下看去。 是露水滴进了水潭,滴滴答答的。潭里一具白森森的兽骨,缠着浓绿的水藻。 侍卫用刀柄翻动了一下水潭,脸色都白了。 “你留在这,”李灵钧从侍卫的鞘里掣出刀,淡淡地将四周一瞟,“我要去看看,蛮人是怎么装神弄鬼的。”他踏着枯枝,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林深处。 到了土旮瘩堆成的神祠外,铁柱上空荡荡的,李灵钧用刀绞了绞垂下的的索链,一阵清脆的哗啦声。他倏地转身,看见一个人从神祠后绕出来了,褴褛得看不出形制的衣衫,头发披在瘦削的肩头,没有颜色的一张脸。两眼是清醒的,带着和这死寂之地格格不入的鲜活气。 不是那老死的毕摩,也不是土人嘴里的神女或山鬼。 李灵钧不意外,手暗暗地把刀柄握紧了,“果然是你,皇甫南。” 第84章 姹女妆成(完结)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灵钧面前,声音是沙哑的,很柔和,“我追了半个月,你走得太快啦。” 这话有点意外。李灵钧一怔,“兵贵神速。” 他嘴角微微地扯动,“我去逻些你们跟着我,我到滇南你们也跟着我,你跟阿普笃慕阴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笃慕的名字他皱了眉。 阿姹说:“阿普笃慕在嶲州,我自己来,想问你一句话。” 李灵钧颔首,“你说。” 阿姹迟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这话?”李灵钧挑眉,“不错,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儿。”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浑身的劲被卸去了,“我在嶲州听说了。” 李灵钧抛下了刀,坐在树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从头到脚打量阿姹,他说:“你现在真像一个乌蛮人。” 阿姹不在意,从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跟着李灵钧到了树根前,她瘫坐下来。那副温驯的样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飞倦了,栖息在人的臂弯。 两人离得近了,从李灵钧那略显嘲讽的表情中,阿姹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她脸上一红,忙扭过头去,对着幽深如镜的潭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颈里,露出了被刺藤划出的细小血痕。 李灵钧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颌,把她的脸转过来,他注视着她,笑道:“不过,你如果脱去这身乌蛮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个婢女,甚至是侧妃,也无妨。” “侧妃?”阿姹睫毛扇动着,心动了,“王妃同意吗?” “妇道人家,况且亲王纳侧妃,岂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摇头,“太迟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儿,我不高兴,就把自己嫁给了阿普笃慕。”见李灵钧遽然变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来,“听说你昨天亲手杀了人,吓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李灵钧抬手给她一个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贱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记着别人的女人,大战在即,却撇下所有人,到山里来跟乌蛮人私会,要是皇帝知道了…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灵钧面前,声音是沙哑的,很柔和,“我追了半个月,你走得太快啦。” 这话有点意外。李灵钧一怔,“兵贵神速。” 他嘴角微微地扯动,“我去逻些你们跟着我,我到滇南你们也跟着我,你跟阿普笃慕阴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笃慕的名字他皱了眉。 阿姹说:“阿普笃慕在嶲州,我自己来,想问你一句话。” 李灵钧颔首,“你说。” 阿姹迟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这话?”李灵钧挑眉,“不错,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儿。”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浑身的劲被卸去了,“我在嶲州听说了。” 李灵钧抛下了刀,坐在树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从头到脚打量阿姹,他说:“你现在真像一个乌蛮人。” 阿姹不在意,从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跟着李灵钧到了树根前,她瘫坐下来。那副温驯的样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飞倦了,栖息在人的臂弯。 两人离得近了,从李灵钧那略显嘲讽的表情中,阿姹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她脸上一红,忙扭过头去,对着幽深如镜的潭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颈里,露出了被刺藤划出的细小血痕。 李灵钧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颌,把她的脸转过来,他注视着她,笑道:“不过,你如果脱去这身乌蛮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个婢女,甚至是侧妃,也无妨。” “侧妃?”阿姹睫毛扇动着,心动了,“王妃同意吗?” “妇道人家,况且亲王纳侧妃,岂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摇头,“太迟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儿,我不高兴,就把自己嫁给了阿普笃慕。”见李灵钧遽然变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来,“听说你昨天亲手杀了人,吓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李灵钧抬手给她一个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贱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记着别人的女人,大战在即,却撇下所有人,到山里来跟乌蛮人私会,要是皇帝知道了,还愿意封你做太子吗?” 来者不善。李灵钧很警醒,他把刀抵着阿姹,冷冷道:“你一路追过来,也总不会是来跟我虚情假意?” “是,”阿姹平静下来,两眼直勾勾望着李灵钧,“我的话还没问呢——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 李灵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身后寒芒一闪,一把匕首到了颈侧,李灵钧躲过,顿时脸上涌现出磅礴的怒意,一转身揪住了阿姹的衣领。一寸短,一寸险,近在咫尺,那柄长刀,还不如匕首来得灵活。两人被树根绊倒,跌倒在地上,李灵钧索性抛去刀,制住了阿姹的手,把她的脖颈危险地捏住了,“不知死活……” 有枯枝被踩断了,伴随着咻咻的气息,李灵钧猛一转头,兽影疾冲过来,把他扑倒在水潭边,白虎的利爪扼在他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吼。 是这只白虎,当初从西川把半死不活的阿普笃慕拖回了寨子。 李灵钧的血液都快冻住了,在白虎森森的牙齿下,他一动不动,唇畔还挂着不怕死的冷笑,“和畜生为伍,怪不得你敢来……” “殿下!”那个侍卫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慌忙放了一箭,失却了准头,白虎一声低吼,他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然后扔下弓箭,撒腿逃走了。 阿姹爬起来,把躁动的白虎安抚下来了,她重新抄起了匕首,逼近李灵钧,“说,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怕汉兵赶来,她有些不耐烦了。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吗?”白虎就在根前,李灵钧还不敢擅动,他哂道:“你和达惹一样,不知死活……” “她死了,还是活着?”阿姹迫不及待地追问。 李灵钧露出迷惘的神情:“她来蜀郡找我,说你回到乌爨后,日夜记挂着我……你想知道达惹的下落?你先老实回答我,你心里曾经有没有过我?” 阿姹凝视着李灵钧,“有,”她在他根前,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这样肆无忌惮,毫不遮掩,“你比所有人都尊贵,都神气,去逻些之前,我很想嫁给你。你把我骗到逻些,却要和德吉成婚……”她俯下身,声音柔了,想要挽回男人冷酷的心,“三郎,当初在菩萨面前的誓言,难道你都忘了吗?” “没忘……”李灵钧话音未落,骤然起身,拖住阿姹,两人从山坡上一路翻滚到了溪涧里。那只白虎也很通人性,怕引来追兵,没有嘶吼,只一步步地跟过来。李灵钧一把抓住被侍卫扔下的角弓,他垂眸对上阿姹的眼,冷笑道:“你能骗人,我怎么不能骗人?”转脸对白虎威胁道:“畜生,你敢过来,我先把这个花言巧语的女人勒死。” 白虎低吼一声,毛发皆竖,无声地靠近了。李灵钧心一横,将弓弦勒住阿姹的脖子。 阿姹恨恨地盯着李灵钧,还不甘心,“我阿娘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李灵钧漠然道。 阿姹的眼睛登时红了,手徒然地在背后摸着,匕首和刀都被甩飞了,只揪断了一把草叶。弓弦蓦的勒紧了,阿姹拼命地乱踢乱抓起来,溪涧里的水扑到了李灵钧的头上和脸上,苍白的面容,骤然变得血红,他的胳膊颤抖了,一双手死死地拽着弓弦,眼里是满满的不甘——因为一念之差,他跟着这缕怨魂上了哀牢山,“来人!”他嘶吼了一声,浑身迸发出杀气,蓦的盯住了张牙撩爪的白虎,“要是我今天葬身虎腹,就带着你一起陪葬。” 每一口气,都艰难地撕心裂肺,阿姹的眼前一阵阵发昏,有黑色的影子在天际盘旋,是寻找大鬼主的神鹰,还是听到呼救声的汉兵,或是深深根植在这土地上千百年的古木,终于腐败倾颓,要把一对仇敌像情人似的埋葬?瓦萨之女的咒术要灵验了。她的脚不再踢了,长发像柔顺的水藻,在水波里缓缓地飘浮开,荡漾着。她的嘴略微地张开了。 李灵钧俯下脸,凑到阿姹的耳边,残酷地扼杀了她最后一线生机,“我把达惹挫骨扬灰,别说是人,死后,你们连魂都不能相聚。” 阿姹颤抖的手抓住了个冰冷的物事——山下开战了,那是一只不知被谁胡乱射出的飞箭,擦过水面,落在了李灵钧的脚旁。 突如其来的箭簇,深深刺进了李灵钧的脖颈里。 李灵钧痛哼一声,松开了弓弦,阿姹翻身跳起,把他扑倒,白虎则拖拽住了他的腿。阿姹猛烈地喘着气,握住了箭杆,一把拔了出来,热血溅在脸上,她麻木得没有感觉,只盯住了仇敌一双绝望猩红的眼,“这一箭,是为了阿耶和阿娘。”又一箭,刺入了李灵钧的胸口,“这一箭,是为了阿普。”用尽浑身的力气,抬手给他那英俊的脸上狠狠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是为了我。”她艰难地推开李灵钧狠狠扼住自己的手指,摇晃着起身,“违誓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李灵钧躺在枯枝落叶间,被黑沉的树影覆盖,没有气息了。白虎忽然呜鸣一声,带着欢快,放开李灵钧,它掉头往溪涧那头奔去。 “阿姹——” 这从刚才就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的声音,渐渐清晰了。 阿姹茫然地转身,看见了白虎迎接的人,不是敌军,是阿普笃慕,他越过山峰,越过溪涧,挥却了艳阳,穿过了迷雾,气喘吁吁地到了她面前。手上高举的弓箭垂下了——落在李灵钧脚下那一箭,是他站在遥远的山石上射出的。 “阿姹……”没再管李灵钧,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淤痕。 两个人都疲惫地站不住了,互相依靠着坐在地上,金红的光点从枝叶间漏下来,洒在溪面。 “天快黑了?”阿姹还是懵懵的。 “快亮了,那是朝霞。”东面越来越辉煌了,死寂的哀牢山也被染了丽色。阿普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说:“薛厚在陇右反叛了,皇甫达奚被他亲儿子俘虏,汉人从姚州退兵了。”他笑看着阿姹血迹和水渍斑驳的侧脸,“我去了姚州段家,看见了你小时候捉蚕的大槐树。” 阿姹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有一天,我也要回去的。” 山下传来阵阵的喊杀声。阿普说:“罗苴子在洱河边和汉兵打起来了,咱们等天黑了再摸下山,你不怕吧?” 阿姹摇头。觅食回来的神鹰闻到血腥气,在空中盘旋了一会,然后收起翅膀,静静地落在阿姹的肩头。白虎冲它露了露尖利的牙齿。 两人肩并肩,看着漫天的霞光,云彩变幻着形状,像一个持铜叉,举藤网,身骑飞马,搭弓射日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