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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顾炎武倒是对楚棠口中的“阶级”很感兴趣。

    “土地即为资财,鲁四既是乡绅,土产自然良多,地主之称倒也贴切。”他略一思索,也不禁为后世的语言点头称赞。

    “地主,地主……”

    下意识沉吟几遍,顾炎武忽然神情一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这般说,皇帝岂不就是……最大的地主?!”

    无人知道他发现了怎样惊天的秘密,水镜仍在继续:【那么,我们可以就此指认鲁四老爷就是杀害祥林嫂的元凶吗?好像可以,又好像不可以。】

    【可以肯定他必然负有责任就是了。】

    她转换话头。

    【人在坠入命运之时,往往会有一个推手。祥林嫂的命运在山里与鲁镇两个地方反复,连接这两个命运节点的人,是卫老婆子。】

    【卫老婆子应该也是卫家山人,她将祥林嫂介绍到鲁镇做工,后面又伙同婆婆将祥林嫂劫回婆家,对着鲁家又将责任全推到祥林嫂身上,两边赚钱,谁也不得罪,只有祥林嫂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可见她也是将祥林嫂当作谋利的工具,对之毫无同情心,她的虚伪狡黠、利欲熏心同样将祥林嫂推向死地。】

    这段话说得有些许俏皮,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的意味。众人对卫老婆子这样的人物并不陌生,左不过是个中人罢了。有人想到若是卫老婆子不伙同婆婆去抓人,或许祥林嫂就能逃过一劫,倒也跟着楚棠骂了一回。

    也有读书人有不同的看法,认为卫老婆子开始帮着祥林嫂逃婚是不知礼数,后来帮婆婆把人带回去则是改正错误亡羊补牢。还有的则是由此联想到那些将好人家女儿拐了骗了卖到勾栏院里去的人贩子,觉着卫老婆子虽然披着个众人的皮,细看来倒是与拐子无异。

    而围观的中人们却是不乐意了。

    “这又关卫老婆子什么事?祥林嫂求到她面上去了,他也帮她了,还想怎么样?”

    “真是,咱们干中人的又不是干老妈子的。”

    “楚棠到底会不会断案啊!”

    “这也要说,那我还说柳妈的责任更大呢!”

    【当然,大家也很容易找到柳妈。小说中对柳妈的出场介绍很有意思,说她“是个善女人,不杀生的。”】

    【“善女人”其实说的是她信佛,信佛、不杀生,该是怀有慈悲,但从小说的描述中,大家可以轻而易举体会到迅哥儿讽刺的笔锋。】

    水镜上再次出现相关文段。【当祥林嫂再次说出“我真傻”这句话,似要倾诉自己的痛苦时,柳妈的反应是“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她对祥林嫂的故事并不感兴趣,转而去问她改嫁时留在头上的伤疤。】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依了呢?”】

    【“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不过他。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砰——”

    李家宅院里,李清照忍不住拍起了桌案,气得脸色通红:“她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来怀疑起祥林嫂了?!”

    丫鬟梅香同样也是气呼呼的。水镜里的文字犀利尖刻,楚棠读得也算声情并茂,让人一下子便能想见一个女人不怀好意发问的模样。梅香愤愤不平:“她自己去试试看呢?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污蔑祥林嫂,还说什么善女人,哼!”

    唐朝。

    王维轻轻蹙起眉:“佛家……断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宫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不禁冷笑连连:“怎么,她的意思是祥林嫂要一头撞死才合算?”

    莫说祥林嫂本就是被逼的,便是她自行要改嫁,难道还有什么错不成?!

    【很明显,柳妈认为祥林嫂头上的伤疤是耻辱的标记,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奚落,还怀疑祥林嫂改嫁时的反抗都是装装样子,质疑其对前夫不忠。】

    “呵~”

    不少人听到这里都气笑了,只道这揣测太过恶意,却也有些明清时期的道学家捋须点头深以为然,言道若当真是贞洁烈女,合该以死明志,而非委身于人再生一子,连头上那疤都成了惺惺作态。

    “如此水性杨花的女子,岂可担起一座贞节牌坊!”

    先前就立牌坊一事单方面与楚棠争论的老学究吹胡子瞪眼振振有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仿若自己占尽天理。

    【还有对她的外貌描写:“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从面相上来看,这是和祥林嫂同一阶层的底层劳动妇女,只是她的神态并不让人舒服,“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尖刻、讥讽、不怀好意。】

    【她开始自己最重要的游说——你嫁了两个男人,将来到阴司去了,你要属于谁呢?阎罗王为了公平起见只好把你割成两半。】

    【这说法当然很荒谬,但是当时的人是深信不疑的。我们可以想见祥林嫂听到这里有多恐惧,活着的时候自己不能做一个平等的奴仆,死后到阴曹地府,竟然还不能做一个完整的鬼!阎罗王的公平竟然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讽刺。皇宫之中,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试图去理解那些人的逻辑:“照这样说,祥林嫂并非自愿改嫁,全是被她婆婆逼迫,真要问罪讨公平,分明就该劈她的婆婆!”

    北宋。

    苏轼叹息者摇头:“这鬼神,也是个不讲理的啊!”

    【祥林嫂被吓到了,于是柳妈接着建议,让祥林嫂去寺庙里捐门槛、赎罪名,以免死后受苦。祥林嫂接受了她的建议,不吃不喝攒了近两年的工资去捐了一条门槛,自以为赎清了罪孽,可没想到当她坦然地去拿福礼时,听到的还是一句急促紧张的“你放着罢,祥林嫂!”】

    四野仿佛安静了一瞬,不必再赘言,众人也能感受到一种荒谬的悲哀。

    “这柳妈支的什么昏招?不仅没救人反倒把人给逼死了。”李白很是不理解。

    蜀中。

    卓文君拉下脸来:“嫁了两个丈夫就要被劈成两半?哪里来的说法,简直可笑!”

    唐朝。

    王维的妻子崔氏推了推丈夫神色古怪:“柳妈说的阎罗地府和你平日读的佛经倒相像,佛经里什么时候有这样野蛮的道理了?”

    王维闻言摇摇头,眼中透出几缕复杂:“后朝的佛说,我竟看不懂。”

    明朝。

    冯梦龙沉沉叹息:“一段叙事又接入一个柳妈,横生波澜,似有转机,实为将书中人拉向死地。遥想祥林嫂攒钱之时撑着何种心劲,捐门槛时如何如卸重负,赎罪后如何坦然,在被喝止的那一刻便如何天塌地陷。不动声色,即写一人之心死,鲁迅笔锋,锋利如刀啊!”

    他有些感慨,他们作话本,总忍不住在其中插入一番言说,或抒己愤、或劝人心,又敷衍一段团圆,点缀些许光亮,劝慰世人。但鲁迅全然没有这些笔法,他只是冷峻地描绘,恰似解牛的庖丁只将结果呈现,而如何触目惊心,全在观者。

    这样的笔法,只让人觉得怕。

    【在这之后,祥林嫂仿佛大受打击似的,脸色灰黑、眼睛窈陷、精神不济、胆怯呆滞,最终被鲁家赶了出去,死在祝福之夜。】

    【从这里的因果关系来,柳妈要害祥林嫂已经非常明显了,祥林嫂也确实因为她丧失了生的希望。但需要明确的是,柳妈真是的天生坏种不怀好意吗?她是有意要害祥林嫂的吗?】

    “不是吗?”

    唏嘘义愤的百姓们有些发懵,如果不是柳妈故意说些阴司鬼神的事来吓人,又支了个无效的昏招,祥林嫂怎么会希望破灭而死?事情再明白不过,楚姑娘不会想替她辩白吧!

    北宋。

    李清照略一思索却是立即明白了楚棠的意思,脸色一瞬间更差了。一旁本还在疑惑的侍女见状不由得好奇地问:“小姐,你知道答案了吗?”

    李清照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水镜,目光似冷似嘲:“她不是要害她,她是要……帮她。”

    “啊?”梅香愕然。

    水镜解答了她的疑惑:【其实不是,她是真的按照自己的经验向祥林嫂讲明处境。我们看她给祥林嫂出的主意——捐门槛做替身。】

    【所谓替身是旧时迷信的一种说法,认为人死后到阴间还有鬼魂,人活着的时候有什么罪,可以用人或物代替赎罪。这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罪。祥林嫂有什么罪?】

    祥林嫂有什么罪?众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一众儒生反应极快,个个凛然极了,大声道:“有何罪?改嫁便是她最大的罪过!”

    话音刚落,水镜上出现两个鲜红的大字——改嫁。方方正正的粗体红字被放置在正中央,黑色背景上映着的鲜红倒像是如血一般,让人看着压抑而心惊。

    【前面我们说,鲁四老爷一家认为祥林嫂改嫁过,不干净,这是一个理学家兼一个地主统治阶级给祥林嫂定罪。】

    【但认为祥林嫂有罪的不止鲁四老爷他们,柳妈也这么觉得,她又根据自己知道的阴司轮回给祥林嫂一渲染,告诉祥林嫂,你要想赎罪,摆脱这样的死后命运,就得去捐门槛。她接受了统治阶级“改嫁有罪”这一思想条例,转而又向祥林嫂施以神权的恐惧。】

    汉朝。

    吕雉选择性忽略那些“权”啊“阶级”之类的字眼,半是疑惑半是嘲讽地开口:“女子改嫁,何时成了罪过?”

    那朝堂之上的陈平,将近而立才娶得一个屡嫁之妇,也不曾见有何人嚼舌根。放在祥林嫂身上,别说她是被逼的,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死了丈夫过不下去也是可以再嫁的吧!后人连这都能定罪?

    【可是事实上,改嫁哪里是罪呢?大家会认为改嫁有罪吗?不说现在二婚的大有人在,《孔雀东南飞》里,被休回家的刘兰芝不是仍旧有人求娶吗?家里高高兴兴给她张罗婚事,没有人觉得再嫁是一件可耻的事,凭什么他们就要给祥林嫂定罪?】

    众人万想不到《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在此时竟还能成为一个正面列举,不禁觉出荒唐的别扭来,焦仲卿更是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是啊,女子改嫁何时便是有罪了呢?先代诸人与楚棠一同发问。然而明清时期不少儒生和老夫子们却是表情一震,露出恐怖的神色来:

    “二婚……大有人在?!!”

    这分明是不知廉耻!

    【没错,是礼教。或者说具体一点,是理学家们创造出的贞洁伦理和一女不事二夫的荒唐观念,它告诉世人女子要守节,要从一而终,只要改嫁那就是不贞,是对丈夫的背叛,要遭万人唾弃,不可饶恕!】

    ——豁!好严苛的观念。众人可算是知道了这背后的依据。

    二国。

    曹操觉得有些难以理喻,他本身便不任名教之学,儒家那套条条框框反而让他烦闷,此时一听后朝还有如此论,更是感到可笑:

    “一女不事二夫?当年卓文君孀居家中,司马相如以琴挑之,遂成百年之好。照这样说,卓文君亦是不贞,二人倒是成了一对奸夫□□?”

    堂上诸人:……

    “咳……”曹植轻咳一声,犹豫道,“父亲,话也不能这样说。司马长卿与卓文君一代佳话,怎么能……怎么能……”

    他说不出那四个字。

    曹操把眼睛一横:“我当然知晓!这不是顺着那劳什子理学家的论调来说么?那些儒生,脑子里镇日在想些什么!”

    汉朝。

    董仲舒坐不住了,理学是宋儒之学,数代先贤精魂哺育,阐发仁义,构建公序良俗,结果理出了个“一女不事二夫”??

    “荒唐!简直荒唐!”

    唐朝。

    韩愈眉头紧锁:“如此说理,怎可成为一代之学?”

    真宗朝。

    皇后刘娥讽刺一笑,若论贞洁,她这个改嫁孤女是不是也要被后朝那些理学家拉出来口诛笔伐?

    另一边,洛下。

    程颐万分愕然地猛然起身回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兄长!我等理学之中,何时有过这些言论?!”

    程颢同样惊诧,他和弟弟平日多有切磋,对彼此所持之说相当了解,许多观点亦是相合。夫妇者,人伦之大。他们当然有所讨论,对时下士大夫不正的嫁娶之风亦不吝批判,可从不曾说“一女不事二夫”这样的话啊!

    “当日家中侄女孀寡,父亲为之嫁遣,处处尽力,吾等家中尚且不禁此事,那后朝学人是如何以理学之义为标榜?!”

    鹅湖。

    朱熹淡然凝重的神情有一瞬龟裂:“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祥林嫂本便是被迫,其情可悯,岂可以常论苛责?”

    先代理学大家个个讶然,然而不论他们有多难以置信,水镜确确实实就在诉说着理学之恶。

    【这些野蛮而又荒谬的伦理规矩不仅为统治者所认可,还潜移默化地影响世人,直到成为“从来如此”的惯例,腐蚀着世道人心,从四叔四婶到柳妈,从统治阶级到普罗大众,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